[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200
pan3475 發表於 2015-9-5 21:53
共逐鹿   第兩百七十章   君只見獨不見
  
  徐鳳年喝完了最後一杯酒,輕輕放下酒杯,由於是拼桌,隨著那邊的大酒大肉不斷端上,他的菜盤碗碟都給擠壓在一起,顯得可憐兮兮,鳩佔鵲巢莫過於此。
  
  好像是生怕這個礙眼的傢伙垂涎美貌,還要腆著臉跟店伙計多要一壺酒,所以當徐鳳年放下酒杯的時候,四名男子都投來不怎麼客氣的視線眼神。
  
  徐鳳年笑了笑,就要識趣地結賬離開。
  
  因為那個不知何事找到這裡的徐北極,其實就站在那名女子身後,他先前拒絕了徐鳳年眼神示意的落座,已經站了兩杯酒的功夫了,每當聽到那兩名讀書人對徐鳳年冷嘲熱諷的時候,就幸災樂禍笑得不行。
  
  徐鳳年對這個自己親手從北莽拐騙到北涼的年輕謀士,其實很是愧疚,徐北極跟陳錫亮的徐陳之爭,在師父李義山在世時就埋下了伏筆,對於兩塊璞玉的雕琢,李義山也為徐鳳年錦囊相授,提出過獨到見解,「徐北極如豪閥女子,即便中人之姿,自有大家氣度。需從細處小心雕琢,祛除負傲,方能慢慢見天香國色,漸入佳境。」「陳錫亮恰似貧家美人,雖極妍麗動人,終究缺乏了天然的富貴態。需從大處給予氣韻,開闊格局,才可圓轉如意,媚而不妖。」
  
  所以這些年來,徐鳳年嘗試著將陳錫亮「帶在身邊」,先是讓其主持北涼鹽鐵,後來更是讓陳錫亮負責北涼地方軍政改制,反而將徐北極丟了出去,遠離清涼山,在陵州官場慢慢攀爬,直到涼莽大戰在即,不得不匆忙拿下鐘洪武,徐北極才火速晉升,如今兩人走勢剛好顛倒,陳錫亮遠在西域流州,徐北極身處清涼山王府,不得不說是造化弄人。從明面上看,徐北極當過陵州刺史,是務實的封疆大吏,如今勝任北涼道轉運使,雖是略顯務虛了,卻像離陽的州郡主官入京擔任六部尚書,若是能夠再經歷一次外任地方和回調中樞,那幾乎就是板上釘釘的首輔次輔了。反觀陳錫亮,鹽鐵漕運軍政三事,兩敗一成,官職始終高不成低不就,在流州青蒼城更是至今才做到別駕,連徐北極的陵州刺史都要低,好像被徐北極遠遠拋在身後,但事實上北涼境內受益於改制的那些實權武將,如汪植黃小快焦武夷之流,對陳錫亮這個幕後人或多或少都念一份香火情,尤其是死守青蒼城之戰,更把陳錫亮推到一個超然的地位,北涼官場和赴涼士子,就對陳錫亮的投筆從戎極為推崇。一個暫時還未被朝廷承認的從二品轉運使,一個眾望所歸且一步步腳踏實地的流州別駕,一個「躲在」北涼後院的刺史、以及接下來繼續與賦稅糧草打交道的轉運使,一個親耳聽過北莽馬蹄、親眼見過北莽鐵甲的流州中堅文官,兩者未來成就的高下,是不會以官品高低來判斷的。
  
  在徐鳳年的內心深處,擁有全局大才的徐北極,只是因為自己需要世襲罔替安穩過度,才被「雪藏」在陵州,否則徐北極更應該在幽州或是流州主持大局,楊光斗或者胡魁的刺史位置,其中有一個原本應該交由徐北極。可惜接下來馬上就是第二場涼莽大戰,徐鳳年仍是需要徐北極遠離戰場,為北涼邊軍贏得一個穩固的後方。這樣一座沒有硝煙的沙場,老百姓注定看不見,甚至連北涼官場也會忽略。自然而然,遠不如身處邊境第一線的陳錫亮大放異彩,璀璨奪目。
  
  在徐鳳年起身喊來店伙計時候,徐北極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上前幾步,笑瞇瞇拍了拍那名女子的肩膀,等她錯愕轉頭的時候,問道:「敢問芳名? 」
  
  兩名遠道而來的外鄉士子都對這個登徒子怒目相視,來自遼東的豪俠更是猛然起身,按住腰間佩劍,沉聲道:「小子,我勸你把狗爪子從陸姑娘肩頭拿開!」
  
  四人只見那個年輕人悻悻然縮回手,但是緊接著他便抬起雙手,重重擊掌。
  
  很快就有一名身披鐵甲的北涼武人大踏步走入酒樓,大堂頓時鴉雀無聲。
  
  而這名武將,一看就不是尋常士卒,說不定猜測是個邊軍都尉那都小了。
  
  徐北極像極了仗勢凌人的紈絝子弟,那隻「狗爪子」又放在了女子肩頭,另外那隻手指了指身後,笑道:「怎麼,不服?!」
  
  那名滿身殺氣的魁梧武將站在徐北極身後,雖然氣勢驚人,但是眼神無奈。他娘的,老子堂堂一個陵州實權校尉,就成了那種幫著自家公子欺男霸女的狗腿子啦?關鍵是這還當著北涼王的面啊!
  
  正在掏錢結賬的徐鳳年有些頭疼,店伙計趕緊拿了酒水錢就跑路了。
  
  遼東豪俠立即松開劍柄,雖未說著向人低頭的言語,但顯然已經想著息事寧人了。
  
  徐北極突然轉頭望向那個薊州好漢,上前兩步,一巴掌拍在那傢伙的腦袋上,罵罵咧咧道:「聽口音是薊州那邊的?薊州是吧?老子差點就要去你們薊州當經略使了!幹你娘的薊州……」
  
  如果按照徐北極的意思,北涼鐵騎還真就要跟河州薊州「借糧」了,而且是一路推進到京畿西部。
  
  這口怨氣,徐鳳年是皮糙肉厚的大宗師,徐北極出氣不得,今天總算是逮著個湊合的機會了。
  
  那個薊州大俠真是欲哭無淚,惹你的人又不是我,我剛才正忙著收拾那條油膩雞腿,想給陸姑娘拍馬屁都已經錯過了,根本就沒來得及朝你瞪眼啊,你憑啥沖我發火啊。
  
  除了那名陵州校尉,很快就有七八名披甲士卒聞風而動,如此一來,徐北極的「仗勢欺人」就愈發明顯了。
  
  徐鳳年起身繞過桌子,握住徐北極的手,輕聲說道:「走吧。」
  
  徐北極用力揮開徐鳳年的手,憤怒道:「走走走!你就知道退讓!你什麼時候把對北莽的氣魄分出一絲一毫,離陽朝廷也不敢讓溫太乙和馬忠賢去靖安道接手漕運!我徐北極在陵州,給說成買米刺史,如今到了清涼
  
  山,成了轉運使,還是個買糧官!這沒有關系,但是我們北涼鐵騎,有關系!」
  
  已經積攢了無數怨氣的徐北極終於怒極,一拳砸在徐鳳年胸口,「離陽要天下少死人,我北涼答應!但是離陽要我北涼多死人,我徐北極,第一個不答應! 」
  
  一口一個溫太乙馬忠賢,再加上那個「我徐北極」。
  
  不僅僅是剛剛就漕運一事調侃北涼的兩名讀書人,嚇得噤若寒蟬。
  
  整座酒樓都大氣不敢喘一下。
  
  徐鳳年欲言又止。
  
  徐北極突然神情如同一個心灰意冷的遲暮老人,意態闌珊,自嘲道:「我知道,你終歸能夠讓朝廷不缺一石糧草進入北涼,你這個北涼王其實已經做得很好了。 」
  
  徐北極望著這個年輕藩王,「但是,我替你不值!」
  
  徐北極猛然轉頭,對那五人近乎怒吼道:「你當北涼都是傻子,那些石碑上的名字,人人都是傻子?只是為了這個叫徐鳳年的王八蛋玩意兒,就那麼慷慨赴戰死在關外?!」
  
  沒喝酒卻像發酒瘋的徐北極環視四周,「老子要是徐鳳年他這個憋屈王八蛋,早就砍死你們這幫連王八蛋都算不上的傢伙了!關外以南,是我北涼!別忘了,北涼以南,就是你們中原!」
  
  徐鳳年搖頭,對開口說道:「橘子,我不憋屈。」
  
  徐北極怔怔看著這個傢伙,低聲苦澀道:「我憋屈。」
  
  徐鳳年笑了,從酒桌上拎起一壺還未打開的酒,摟過徐北極肩頭,「行了,請你喝酒。」
  
  徐鳳年不由分說帶著徐北極離開,不忘轉頭對那個手裡拿著應該找錢給徐鳳年的銅錢、卻打死都不敢上前的店伙計,打趣道:「少收這桌客人一壺酒錢,剛好兩清了。」
  
  跟隨在徐北極身後充任扈從的實權校尉,正是北涼舊將王石渠之子汪植,劍門關一役後負責陵州與西蜀接壤的米倉嶺道臘子口,如今是北涼十四實權校尉之一。在鳳字營脫穎而出的洪書文現在就在汪植麾下任職,足可見汪植在年輕藩王心中的地位。
  
  有些聲音,拂水房聽得到,徐鳳年也就聽得到。
  
  靠山吃山,一座靠山,在北涼想要成為山頭,就需要推到軍頭的位置上,最不濟也要跟邊軍以及兵權沾邊才行。否則任你做到李功德這樣的經略使高位,在北涼也發不出足夠分量的嗓門。在徐鳳年接任藩王之前,李功德敢跟鐘洪武橫眉瞪眼?不敢的,甚至連鐘洪武的部將也不敢。而北涼的山頭,除了燕文鸞何仲忽陳雲垂這些名副其實的老將,其餘像皇甫枰、胡魁也算,因為手裡有兵權,而官品要高出半階的涼州刺史田培芳偏偏就不行。當下的陳錫亮其實也算,因為他跟龍象軍有近水樓臺的優勢,青蒼城一戰,與流州將軍寇江淮也有生死之交。但是徐北極就不行,隨著他離開陵州進入王府,先前與徐北極關系很好的汪植這撥青壯武將,就會有些心思,所以這次北涼巨頭在拒北城的碰面,汪植離開臘子口北出關外,除了汪植本人想要為徐北極鼓吹造勢,何嘗沒有陵州將軍韓嶗山的暗中授意?何嘗不是對徐北極寄予厚望的整個陵州軍伍體系,一次「出聲」?
  
  徐北極是如此,事實上幾乎所有邊軍將領,都是人人如此身不由己。左騎軍統領周康為何對於分兵一事那般堅決抗拒?當真是錦鷓鴣自己貪圖權勢?自然不是這麼簡單,周康在地方上擁有眾多將種門庭的支持,周康很多時候需要考慮他們的利益關系,只要騎軍副帥的周康還想在邊軍中更進一步,無疑就需要給背後那些人吃定心丸,只不過徐鳳年過於強勢,在城頭上當著所有人打了個他一個措手不及,錦鷓鴣不得不低頭而已。所以下了城頭,同樣被劃走兵馬的右騎軍何仲忽就喊了周康一起喝酒,對於這些動作,徐鳳年都看在眼裡放在心上,只要錦鷓鴣不做出過激舉措,也就算了,沒理由剝了人家的兵權,還不許別人不牢騷幾句。
  
  名義上的北涼邊軍第一人褚祿山,這次留在懷陽關都護府,從頭到尾沒有露面,何嘗不是這個惡人連他褚祿山都想做做不得?與其徒勞無功還惹人厭惡,乾脆就閉門修清凈了。
  
  離陽先帝趙惇殺張鉅鹿。
  
  那麼有一天,萬一真的打敗了北莽,徐鳳年會不會也要在徐北極陳錫亮和某些大局之間做取捨?
  
  與此同理,徐北極陳錫亮一樣在北涼王和某些理想夢想之間做出抉擇?
  
  也許不會,也許會。
  
  這個「也許」,就已經很讓人不輕松不舒心了。
  
  啃饅頭的老百姓,鐘鳴鼎食的王侯,各自的痛苦和愜意有格局高低之分,但痛苦和愜意的重量,從無大小之別。
  
  逍遙江湖的神仙眷侶,小地方的才子佳人,窮鄉僻壤的白頭偕老,愛情或許各有壯闊平緩之分,但相互之間的感情其實並無多寡之別。
  
  徐鳳年和徐北極走上一堵並不高的集市外圍墻垛上,汪植很識趣地沒有跟上。
  
  徐鳳年蹲在小矮墻上,吃著剛從攤販那邊買來的烤馕,買了兩只,徐北極不領情,他就兩只疊放在一起啃。
  
  徐北極盤腿而坐,雙手握拳撐在腿上,怔怔出神。
  
  徐鳳年含糊不清問道:「橘子,怎麼突然發那麼大火?除了我,還有誰惹到你了?」
  
  徐北極緩緩道:「這個天下惹到我了,你又是唾面自乾的窩囊德行,我當然不開心。」
  
  徐鳳年吃馕吃得腮幫鼓鼓,轉頭讒媚笑道:「其實我也不開心,有可能是臉皮太厚,你看不出來。」
  
  徐北極沒有轉頭,「如果有朝一日,北涼打下了北莽,奪得天下,我不去中原,會回北莽。」
  
  徐鳳年驚訝啊了一聲,「那就真可惜了,我跟你說,以前大姐為了騙我去江南,總說那裡的水土好,養出滿大街的可口閨女水靈小娘子,我當時不信,後來自己跑去一看,還真是唉。要不是咱們北涼好歹有個胭脂郡的女子撐臉面,我可真捨不得中原江南。你就算不樂意當離陽官,也該去看一眼。」
  
  徐北極抬頭看著日頭,瞇眼道:「不去了,這輩子從北往南走,走到北涼陵州已經夠南邊的了。」
  
  徐鳳年肩膀靠了靠徐北極,「橘子,在陵州就沒瞧上眼的姑娘?要是有,人家姑娘又不同意,我幫你搶。」
  
  徐北極轉頭看了眼這個沒正形的年輕王爺,鄭重其事道:「如果你當皇帝,不要讓陳錫亮當首輔,對你們都好。」
  
  徐鳳年愣了一下,笑道:「放心,我不當皇帝。」
  
  徐北極又說道:「那也不要讓陳錫亮當離陽的第二個張鉅鹿。」
  
  徐鳳年拍胸脯道:「真打贏了北莽,沒有了後顧之憂,我要誰死誰不死,沒你想的那麼困難。」
  
  徐北極搖頭道:「張鉅鹿是自己想死的。」
  
  徐鳳年陷入沉思。
  
  徐北極感慨道:「陳錫亮,不適合廟堂中樞,他做官只做到一州刺史,最多遠離京城的一道經略使,大概才能安享晚年,能夠有含飴弄孫的一天。」
  
  徐鳳年點了點頭,「以後有機會我會把話帶到,但至於陳錫亮自己怎麼想,我不會攔,估計也攔不住。」
  
  徐北極伸出手。
  
  徐鳳年納悶道:「幹啥?」
  
  徐北極瞪眼道:「馕!」
  
  徐鳳年掰扯下剩餘烤馕的一半遞給徐北極。
  
  徐北極大口大口吃完烤馕,抹了抹嘴,「柿子,我不開心,還能拿你撒氣,那你不開心,怎麼辦?」
  
  徐鳳年不假思索道:「打北莽蠻子!」
  
  席地而坐的徐北極閉上眼睛,用手拍打膝蓋。
  
  徐鳳年跟著拍子,吹起了口哨。
  
  一個柿子,一個橘子。
  
  伴隨著柿子的輕靈口哨聲,橘子突然朗聲道:「君只見,君只見聽潮湖萬鯉跳龍門!」
  
  柿子跟著朗聲笑道:「獨不見清涼山,有名石碑不計數!」
  
  「君只見,君只見葫蘆口頭顱築京觀!」
  
  「獨不見高墻下,死人骸骨相撐拄!」
  
  「君只見,君只見涼州北策馬嘯西風!」
  
  「獨不見邊關南,瑯瑯書聲出破廬!」
  
  「君只見,君只見三十萬鐵騎甲天下!」
  
  「獨不見北涼人,家家戶戶皆縞素!」
  
  許多年後,清涼山北涼王府,早已變成了北涼道經略使府邸。
  
  深夜中,有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拄著拐杖獨立於風雪夜,望著街道盡頭。
  
  被譽為離陽新朝邊臣第一人的陳姓老人,守著身後這棟原本姓徐的宅子已經四十年。
  
  整整四十年了。
  
  為此他在去年秋末還拒絕了離陽登基新帝的招徠,拒絕成為新朝首輔。
  
  因此,他等於是自己將那個「文正」謚號拒之門外。
  
  離陽朝野上下盡知,這位崛起於北涼官場然後就再無離開過北涼一步的江南寒士,在入涼之前便有「死當謚文正」的遠大志向。
  
  他剛剛在昨日辭官。
  
  如今,垂垂老矣的老人,霜發與風雪同色。
  
  就在視線模糊的老人以為等不到人的時候,一架馬車悠然而至。
  
  老人顫顫巍巍走下階梯。
  
  馬車上走下一位同樣白發蒼蒼的老人。
  
  遠道而來的老人,身子骨顯然不如那棟大宅子的陳姓老人,姓徐的他披著厚重裘衣,需要那個與他同樣姓徐的車夫的攙扶才能走到陳大人身前。
  
  三人一起走上臺階,轉身望向街道大雪紛飛。
  
  隔著中間那個最無老態的人,擔任了三十多年都不肯挪窩的北涼道經略使陳錫亮,微微身體前傾,轉頭望向另外的那個老傢伙,輕聲沙啞笑道: 「我幫王爺守住了北涼道和這清涼山四十年,所以你不如我,是吧,徐北極?」
  
  那個老態龍鐘披厚裘的老人拿出所有氣力冷哼一聲,「你贏了……你贏了,行了吧?」
  
  位置居中的老人,雖然年齡相仿,但是看上去卻僅是四十不惑出頭些的歲數,他一左一右握住陳錫亮和徐北極的手,輕聲笑道:「別爭了。」
  
  離陽皇帝換了換,年號換了換。
  
  但是三位老人,徐鳳年,徐北極,陳錫亮。
  
  只在今夜,看了一場北涼大雪。
xox 發表於 2015-9-6 17:10
共逐鹿 第兩百七十一章 一個傾國一個傾城


  原本在離陽祥符二年的初秋,大楚廟堂上的文武百官都恨不得分封天下了,可是短短三個月後,就彌漫著一股哀鴻遍野的氛圍,如果不是老太師孫希濟始終不悲不喜,曹長卿也依舊未曾沒有從謝西陲手中接過兵權的跡象,恐怕朝堂上早已亂成一鍋粥了。不過對於坐龍椅穿龍袍的女帝薑姒來說,是看著一群紅光滿面的臣子,還是一幫愁眉不展的官員,沒什麼差別,甚至她還有幾分不為人知的譏諷,早先大楚在廣陵江上以弱勝強,打得藩王趙毅的廣陵水師全軍覆沒,之後更是成功偷襲南疆大軍的糧草重地,當時叫囂得最厲害的一種議論,就是類似“國不可無君,君不可無後”的正統腔調,如今大楚皇帝陛下,雖說是女子,但也需要“皇后”才符合禮制不是?於是與謝西陲並稱大楚雙璧的宋茂林,這位和新涼王一起被譽為“北徐南宋”的宋閥嫡長孫,呼聲最高。也許是宋茂林實在太過出彩,以至於連老太師孫希濟都暗示過遠離朝堂的曹長卿,不妨答應這門婚事,不但有利於大楚薑氏社稷的穩固,而且年輕陛下也算不得如何“低就”。

  可是隨著南疆頭號大將軍吳重軒與藩王趙炳分道揚鑣,以離陽兵部尚書和征南大將軍雙重身份重返廣陵道,盧升象也終於展露春秋名將該有的獠牙,同樣從太安城走過一遭的宋笠搶過廣陵王趙毅手中的全部兵權,尤其是陳芝豹和蜀地精銳的投入戰場,大楚戰線全面收縮,從捷報頻頻轉入被動守勢,廟堂上那種好似攻入太安城近在咫尺的狂熱,給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大多數公卿貴胄們如同霜打的茄子。就在這種時候,先前有意磨礪大楚年輕將領的曹長卿,終於從廣陵江水師抽身離開,以大楚主帥兼任尚書令的身份返回大楚京城,要知道當時薑姒登基稱帝,曹長卿仍是大楚水師統領的官身,官職甚至要三位老將軍低半階,僅與擔任東線主將的弟子謝西陲相同,不過是從二品。沒有曹長卿坐鎮的神凰城,人心惶惶不可終日,有了曹長卿的神凰城,哪怕他沒有帶一兵一卒,大楚京城的上空頓時烏雲散去,重見天日。

  其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新大楚少了薑姒的確無法複國,但是如果少了曹長卿之前的四處奔走,也許就會是無力更無心複國的可悲局面了。

  今日退朝後,沒來得及參加早朝的曹長卿前往皇宮覆命,換上一身嶄新朝服,在司禮監太監的領路下穿廊過道,在禦書房外安靜等人通稟陛下等待覲見,事事遵循君臣之禮。司禮監老宦官忐忑不安,要是以往,早已得知曹長卿入京的皇帝陛下,別說是在禦書房接見,應該在京城外相迎才對。這意味著陛下與以往敬重如自家長輩的尚書令大人之間,極有可能有了心結。這可絕非國之幸事啊。面無表情的曹長卿等在階下,心中苦笑,他當然清楚為何陛下要把自己晾在外頭,生氣了,而且很生氣,因為老太師當時力薦宋茂林,自己沒有答應但也沒有拒絕,她如何能不慪氣?沒拿那柄大涼龍雀劍削他曹長卿,就算很給自己這位棋待詔叔叔面子了。

  曹長卿在那名憂心忡忡的年邁宦官彎腰掩門後,沒有出聲,站在原地,大楚皇宮的禦書房極為寬敞,雖然許擺設房內的多珍貴重器都給廣陵王趙毅貪墨了去,但是大楚底蘊何其深厚,複國初期,禦書房的皇家氣派,就已經不輸當年。曹長卿抬頭望去,只見那名年輕女子身穿正黃龍袍,低頭提筆在貢品宣紙上練字,沒有用那支寓意國祚綿延的御筆“千年青”。曹長卿稍稍挪開視線,看到了那只篆刻有“金甌永固”四字的金漆杯,按照禮制,每年正月初一,大楚皇帝都會在此明窗開筆,用那杆“千年青”在盛滿屠蘇酒的杯中蘸滿,寫下“天下太平”“國壽長春”的吉祥語,贈給文武大臣。在這之前,她曾經對他流露出一些為難忐忑,說她的字寫得不漂亮,悄悄提議要不然就請棋待詔叔叔代筆吧。曹長卿當然沒點頭,只是安慰她寫歸寫,少寫幾幅便是,到時候只送給知根知底的孫老太師寥寥幾人,不丟臉的。她這才勉為其難應承下來,但仍然有些遮掩不住的悶悶不樂,曹長卿聽說登基之後,為了那個新年春節那一天的提筆,今年秋冬她沒少練字,反正肯定比練劍要勤快百倍。據說已經寫滿了一小簍筐的紙箋,也不丟棄,就那麼日積月累著,宮女太監都不許動。

  曹長卿看著寬大桌案後,看著那抹略顯纖細瘦弱的亮眼金黃,眼神恍惚,似乎記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幅模糊場景。曹長卿突然有些心酸,更有些愧疚。

  如今已經無人稱呼薑泥的大楚女帝,賭氣地不看曹長卿,氣乎乎說道:“我還在生氣,最起碼還要寫三十個字才能消氣,棋待詔叔叔你等著吧。”

  曹長卿哭笑不得,搬了條椅子坐臨窗位置,椅子傾斜相對視窗,既能看到窗外的風景,眼角餘光也能瞥見那個穿了龍袍也不像皇帝的小丫頭。但是就算曹長卿,也想不到如今的薑姒每日朝會坐在龍椅上,接受文武百

  官的朝拜,那份越來越濃重的君王氣度,就連孫希濟老太師都暗暗點頭,不僅不失儀,甚至連他這個在兩大王朝廟堂立足接近一甲子光陰的老頭子,拋開女子身份不去計較,也挑不出半點瑕疵。她的君臣奏對,從起

  先的略顯拘謹到現在的嫺熟如意,一日千里,簡直就是天生的皇帝。孫希濟私下對世交同僚笑言,陛下練劍境界神速,做一國之君也是如此啊。

  一絲不苟寫了十幾個字,偷偷瞥了眼正襟危坐的曹長卿,薑姒撇了撇嘴,大概也意識到自己跟棋待詔叔叔較勁不合適,輕輕放下筆,冷哼道:“寫完了!”

  曹長卿忍住笑意,輕聲道:“還有十一個字呢,我不急。”

  薑姒瞪眼道:“棋待詔叔叔!”

  曹長卿微笑道:“好啦,我知道宋茂林的事情惹陛下生氣了,我這趟入京,就是給陛下當出氣筒的,畢竟老太師上了歲數,陛下總不能跟他一般見識。”

  姜姒示威地重新抓起毛筆,點了點,“要不是當這個皇帝,我就偷偷摸摸把那個姓宋的傢伙揍成豬頭。”

  曹長卿忍俊不禁道:“學誰不好,那個北涼王在太安城拔掉了晉蘭亭的鬍子,害得那位禮部侍郎隔了大半個月才敢去衙門點卯。”

  薑姒重重把筆擱在筆架上。

  曹長卿猶豫了一下,還是歎息道:“清涼山必須在大勝之後有個北涼王妃,在這件事情上,不能怪他。”

  薑姒一拳輕輕敲在桌案上,怒目相向,然後皺了皺鼻子,冷哼道:“怪我咯?!”

  曹長卿笑著連忙擺手:“不敢不敢。”

  他算是明白了,那個宋茂林根本不算什麼,北涼王娶妃才是咱們大楚皇帝生氣的重點。所以他曹長卿這回其實給那個姓徐的小子殃及池魚了。

  曹長卿笑臉溫柔。

  男女在各自年輕的時候,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沒有誰不喜歡誰,真好。

  世間男兒皆有願,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可是比起怕那親見美人白頭,更怕紅顏薄命無白頭。

  曹長卿有些黯然,第一次質疑自己,是不是錯了?

  自己已經錯過了,為何如今讓他們也錯過?

  皈依佛法的劉松濤以生死相勸,儒家衍聖公以情理相勸,甚至整座中原的硝煙四起,都沒有勸服他大楚曹長卿“放下”。

  薑姒小心翼翼問道:“棋待詔叔叔,你生氣啦?”

  曹長卿收斂了思緒,搖頭柔聲道:“棋待詔叔叔就算跟整個天下人都生氣,甚至跟大楚生氣,唯獨不會跟陛下生氣。”

  薑姒老氣橫秋地唉了一聲,“雖然這麼說有些對不起我爹娘,但我覺得吧,娘親如果能早些認識棋待詔叔叔的話……”

  曹長卿,被譽為“天下一石風流獨佔八鬥”、“大楚最得意”、“青衣早出,大楚不亡”的他,三過離陽皇宮如過廊的曹官子,破天荒老臉一紅,咳嗽幾聲,趕緊打斷薑姒接下去要說的話,然後佯怒道:“陛下!”

  薑姒促狹笑道:“我娘可不能早些遇到棋待詔叔叔,否則就沒有我薑泥了嘛。”

  不知為何,她自稱薑泥,而不是無論複國成敗都會註定載入史冊的“薑姒”。

  曹長卿黑著臉惱羞成怒道:“陛下,小心我故意忘記一句話!這句話可是在太安城某人讓我帶給陛下的!”

  姜姒趕緊端正坐姿,一本正經道:“棋待詔叔叔,國事要緊,你說!”

  曹長卿板著臉道:“陛下,微臣有些口渴。”

  這位元西楚女帝以驚人的速度站起身,一溜煙跑到門口,也不顧忌是否失去君王威儀,親自打開門吩咐道:“給尚書令大人端壺春神湖貢茶來。”

  沒過多久,老神在在的曹長卿一手端茶碗,一手用茶蓋扇動茶香。

  曹長卿閉上眼睛,聞著沁人心脾的清香,好似全然忘記了那件“正經事”。

  曹長卿根本不用睜眼看,都曉得那位皇帝陛下正在故意板著臉,卻豎起了耳朵。

  曹長卿嘴角翹起,喝了口茶後,“陛下,騙你的。微臣在太安城只是打了一架,沒聽到什麼話。”

  薑姒哦了一聲,假裝不在意。

  看著桌案上那張宣紙的字,怒氣衝衝,殺氣騰騰。

  密密麻麻的宣紙上,其實翻來覆去只有三個字。

  曹長卿突然問道:“陛下,聽說現在有人建言三策,上策是我西楚大軍應該主力南下?不惜和燕敕王趙炳與虎謀皮,聯手與離陽劃江而治?中策是向西開拓疆土,下策才是與盧升象大軍死戰?”

  薑姒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曹長卿冷笑道:“迂腐書生的紙上談兵!”

  薑姒抬起頭,看著曹長卿,輕聲問道:“棋待詔叔叔,當年我們一起去北莽,除了春秋遺民的南朝豪閥家主,最後見面的那個色迷迷老頭,是不是就是如今的北莽東線主帥王遂?”

  曹長卿點了點頭。

  薑姒猶豫了很久,終於沉聲問道:“那麼棋待詔叔叔是不是也暗中聯繫過顧劍棠?!”

  曹長卿沉默不語,卻笑了。

  我大楚皇帝陛下,比起離陽新帝趙篆,絕不遜色。

  薑姒低下頭,咬著嘴唇道:“野心勃勃的燕敕王趙炳不是什麼好人,可是王遂顧劍棠這些人,也好不到哪裡去啊。”

  曹長卿站起身,走到窗口,緩緩道:“文人治國,所以大楚有數百年盛世,成為中原正統。但是時逢亂世,想要書生救國,何其艱辛。這個道理,我大楚讀書人想不通,我曹長卿也是個讀書人,不能親口去說這個道

  理。但是不管如何,我能做到一件事,就是讓離陽三任皇帝都明白,沒了徐驍,你趙家一樣書生救國而不得!”

  曹長卿放低聲音,“可我曹長卿真想要跟這個天下說的道理,仍然不是這個。”

  許久過後,曹長卿轉過身,望向她,笑道:“早年春秋動盪,有無數蠱惑人心的讖語歌謠流傳世間,其中就有說你娘……也就是我們大楚皇后……所以棋待詔叔叔知道,你當時願意離開北涼,是怕……”

  薑姒撇過頭,惡狠狠道:“不是的!”

  禦書房內寂靜無聲。

  薑姒猛然發現棋待詔叔叔不知何時站在了桌案那邊,趕忙伸出雙手遮掩那摞宣紙,漲紅著臉道:“不許看不許看!”

  曹長卿故意伸長脖子一探究竟,好奇問道:“似乎瞧著不像是王八蛋三個字嘛。”

  薑姒脫口而出道:“當然不是,誰願意寫他是王八蛋!我罵都懶得罵!”

  曹長卿笑著不說話。

  一身龍袍的年輕女帝就那麼堅持擋住曹長卿的視線。

  曹長卿笑眯眯問道:“‘刺死你’,禦書房內就棋待詔叔叔一個人,陛下,這讓微臣如履薄冰啊。”

  薑姒乾脆彎腰趴在桌案宣紙上,抬起腦袋,“看錯了看錯了,棋待詔叔叔你眼神不好使了呀,以後少挑燈讀書!”

  曹長卿蓋上茶杯,身體前傾,餘下空閒的那只手揉了揉這個傻閨女的腦袋,“棋待詔叔叔老了,不光眼神不好,記憶也不行嘍,現在總算記起那句話,那個人在太安城的時候說了,大致意思就是說很快他就會親自帶著北涼鐵騎來廣陵道,接你回去,如果你不答應,那他就搶,把你塞麻袋裡扛回去。離陽西楚天下什麼的,他徐鳳年才懶得管。”

  她目瞪口呆,只是眨了眨眼眸。

  曹長卿笑道:“這次沒騙你,是真的,千真萬確。”

  她還是眨眼睛。

  曹長卿好像喃喃自語,假裝有些惱火,“不管我如何看待,既然在太安城和鄧太阿兩個打他一個,都沒能打贏,那就明擺著是攔不住的嘛,我這個棋待詔叔叔又不是真的神仙,能怎麼辦?嗯,有句話怎麼說來著?”

  薑姒笑著的時候就有兩個酒窩,一個傾國,一個傾城。她下意識笑著回答道:“黃瓜涼拌,才好吃!”

  曹長卿輕聲道:“先帝是個有道明君,卻不是個好丈夫。我曹長卿更不如,是個讀書讀傻了的孬種罷了。但是北涼那個年輕人,比我們都要好。陛下,到時候意思意思給一劍就行了,可千萬別真的刺死他啊,會後悔傷心的。”

  死心看似遠比傷心更重,但其實傷心遠不如死心輕鬆。

  薑姒泫然欲泣。

  如聞至親長輩臨終遺言。

  曹長卿動作輕柔地放下茶杯。

  放下了。

  ————

  兩國之戰,像先前大楚與離陽,有西壘壁的大軍對峙,如今北涼與北莽,一樣有三十萬鐵騎對峙百萬大軍。

  但是不久後的一天,離陽的祥符三年,西楚的神璽二年。

  那時候,顧劍棠獨自站在帳內,一宿沉默,最後只有自言自語一句話:曹長卿誤我二十年。

  而北莽邊境上的王遂,獨自痛飲,哈哈大笑:“解氣解氣!這才算我輩癡情種的真風流!”

  那一日,太安城外。

  有西楚曹長卿。

  一人攻城。
pan3475 發表於 2015-9-6 20:31
共逐鹿   第兩百七十二章   青梅竹馬的將軍和寡婦
  
  大楚京城有高門林立,也有陋巷連綿,這很正常,但是如果有人知道堂堂從二品武將就住在一條小巷中,恐怕就有骨鯁言官要痛心疾首地彈劾此人有損朝廷威嚴了,出身貧寒的謝西陲就是此人,如果不是曹長卿弟子的身份,謝西陲想要以寒庶之身擔任一方主將根本就是天方夜譚,事實也證明本事高低,與門第高下並無絕對關系,如果不是盧升象的領軍奔襲和陳芝豹的橫空出世,謝西陲的不敗戰績還會繼續下去,楊慎杏,閻震春,吳重軒,在春秋亂世中贏得赫赫威名的三員功勛老將,都在「毛都沒長齊」的謝西陲手上吃了天大的虧。
  
  入冬後的太陽溫煦暖和,有個唇邊滿是青短胡茬子的年輕人,就坐在門口臺階上曬太陽,世世代代都在這條街巷土生土長的他,因為瘦弱,從小就有個謝竹竿的綽號,哪怕後來離開小街跑出去求學,回來後扳手腕贏了住在街頭那個胳膊差不多有他小腿粗的趙大壯,可鄰里街坊不論輩分,仍是喜歡順口喊他謝竹竿子,估計是改不過來了。所有人只知道這位老謝家晚年得子的年輕伙子,好像讀書也沒讀出啥大出息,只不過衣食無憂倒是真的,可惜那孩子常年不著家,所以到如今也沒能娶上媳婦給老謝家續香火,於是賣酒營生的老謝就不太高興,尤其每次聽著別家孩子做了衙門小吏或是考中了秀才,總是湊不上話,便是憋著說出幾句漂亮話,也沒誰真聽進耳朵當回事,如果不是有次兒子的先生來陪他老謝喝過一次酒,那位先生說他家小子讀書不錯,保證以後肯定能不差,賣酒老謝早就揪著兔崽子的耳朵讓他跟著自己賣酒掙錢了。家裡是攢下些不厚不薄的家底,不在乎那孩子幫忙多賺銀子,只是窮苦人家的娃,不怕家世不好,畢竟窮人有窮人的門當戶對不是?可將心比心,誰家的閨女,樂意找一個腳底板不著地成天飄著的男子嫁了?小門小戶的人過日子,不怕窮苦,不是兵荒馬亂的世道,肯流汗多半就能拖家帶口一起吃飽肚子,可就怕男人眼高手低啊。隔壁街上的劉老媒婆,也拿話刺過謝老頭,笑著說她才不敢把好閨女往火坑里推,讓謝老頭到現在還想起來就一肚子悶氣,偶爾放開肚子喝酒那也沒啥個滋味。
  
  一幫流裡流氣的市井無賴從老謝家門口經過,都是跟謝竹竿一起長大的同齡人,其中一人停下腳步對曬太陽的傢伙笑道:「竹竿子,走,哥帶你去賭坊賺幾十兩銀子去,保管你進門是光棍,出門就有媳婦了!竹竿子,到現在還沒有嘗過葷腥吧?」
  
  謝竹竿子朝他們豎起一根中指,笑罵道:「滾蛋!」
  
  他們對謝竹竿子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倒也不生氣,笑著罵罵咧咧就走遠了。那幫年輕人雖然廝混日子,但從不欺負街坊只去禍害別處,終究街上家家戶戶都有看著他們光屁股長大的鄉親長輩,就像他們這輩子頭一回喝酒,就是從謝竹竿子他老爹那裡偷來的酒,雖說事後給摳門的老謝頭堵在門口罵了半天的街,他們也就是躲在家翹二郎腿掏著耳朵,罵著罵著就揭過了。再說了謝竹竿子從小就是出了名的焉兒壞,是誰第一個有膽子真正爬墻去偷窺馬家寡婦洗澡的?還不是他謝西陲!又是誰往街上最水靈的同齡女子茅房裡丟石子?那會兒他和她都才十三四歲吧,嚇得那丫頭在茅房半天不敢出來,等到爹娘找到她的時候,終於敢嚎啕大哭了,事後謝竹竿子給老謝頭那一頓往死裡打的飽揍啊,真是讓人看得觸目驚心,以至於瘸腿的謝竹竿子到現在為止,十多年了,都沒跟她說過一句話,偶然在巷弄裡遇上,兩人都是恨不得貼著墻根走路。可惜她不知為何到今天還沒嫁人,從好好一個漂亮黃花大閨女,愣是熬成了其她女子的娃都能給爹買酒的歲數,她爹娘都愁得只要有人要就恨不得趕緊把自家閨女當潑水給潑出去了。明眼人都清楚,她是在等人呢。而她那原本眼睛長在腦門上的爹娘,這幾年私下也跟賣酒老謝偷偷見面,老謝頭也不是沒有想法,只是一年到頭就見不著自己兒子幾回面,寥寥幾次回家,也是來去匆忙,就一拖再拖,直到這一次兒子難得在家留下,看架勢不會急著走,悶葫蘆的老謝頭終於撂下狠話,再不成親,以後就當沒他謝西陲這麼個兒子!
  
  常年在外頭飄著的謝家孩子,坐在臺階上,每當有街坊鄰居經過家門口,肯定會笑著打招呼,長輩們也多半會打趣幾句啥時候讓你爹抱上孫子之類的,到時候也好蹭酒喝嘛,能讓謝鐵公雞心甘情願給人拔毛,這輩子肯定就你謝家小子成親那一天嘍。謝西陲也苦著臉說我是想有媳婦可不知道媳婦在哪兒啊,這個時候不是沒人故意拿眼神瞥劉家那位老姑娘那邊,從小就有股機靈勁兒的謝西陲就要開始裝傻。
  
  謝西陲就這麼悠哉游哉坐在臺階上,只是忍不住轉頭看著大門兩邊的春聯,字寫得一般,內容也俗氣,但是聽娘親偷偷說,是去年末他爹好不容易才跟宋家那個考中童生功名的小子求來的,宋家今年少說也從自家酒鋪白拿走十多斤酒了。謝西陲嘆了口氣,想著這回離家前,不管其它事情,一定要他個七八幅迎春對聯和幾十個春字,總不能再讓爹娘受這這口氣了。這裡的男人,大多讀書不多,年輕的時候比誰的媳婦好看,誰的女紅更好,然後整個後波瀾不驚的後半輩子,大概就只是比較誰家的孩子更出息,誰家的女婿媳婦更孝順了。
  
  謝西陲狠狠揉了揉臉頰。
  
  他不是不想讓自己爹娘自己的兒子,不比別人家的孩子差,甚至要有出息的多,可是爹娘雖是再尋常不過的市井小民,可如今整個大楚,整座京城,誰不知道現在一場仗接著一場仗,兒子有大出息,跟兒子平平安安,謝西陲知道自己爹娘肯定選擇後者。他不希望爹娘成天提心吊膽,寧願他們埋怨著自己還不成親,怎麼還不樂意踏踏實實過小日子,跟他碎碎念叨著別家同齡人的兒子都上私塾會寫春聯了。原本這次謝西陲回家,是準備咬著牙告訴他們真相的,可是當他這回看著好像一夜之間就老了的爹娘,看著那個板著臉不給好臉色卻坐下來跟自己一起喝酒的爹,謝西陲又說不出口了。他怕自己有一天真的戰死沙場了,爹娘就立即知道他死了,而不是在遠遊求學。
  
  今日酒鋪不開張不做生意的老謝頭走出院門,看到不務正業的兒子,冷哼一聲,背手離開。謝西陲的娘親走出門,輕聲笑道:「別管他,其實是買肉去了,你爹嘴上不說,但是偷偷摸摸從床底下錢罐子拿了好些碎銀子,我也就是假裝沒看見。」
  
  謝西陲咧嘴一笑,他爹這臭脾氣,做兒子的早就習慣了。
  
  婦人又笑道:「劉家那姑娘,我打小就喜歡,只不過那時候劉家哪裡瞧得上眼咱們家,現在姑娘年紀大了,才著急的,娘跟你說心裡話,雖說你是娘的兒子,但如果不是這樣,你啊,可真配不上人家姑娘。」
  
  謝西陲抬頭嬉皮笑臉道:「娘,我真是你親生的?」
  
  婦人作勢要打,「油嘴滑舌,難怪找不著媳婦!要是給你爹聽見這話,看他不抽死你!」
  
  謝西陲彎曲了一下手臂,「小時候天天被爹攆著滿院子跑,現在爹可打不過我了。」
  
  婦人輕輕給了這不省心兒子一個板栗,「臭小子,別氣你爹,以前你小,娘親次次護著你,以後娘親肯定要偏袒你爹了。」
  
  謝西陲做了個鬼臉,「知道啦!」
  
  婦人語重心長道:「劉家姑娘歲數是不小了,可瞅著那是真俊,這附近幾條街就沒比她好看的閨女,你小子真沒想法?娘親可要跟你說句透底的話,聽說有位官老爺,想要納她做小,她爹娘今年自打入秋可是沒有一次來咱們家竄門了。」
  
  謝西陲終於笑不出來了。
  
  婦人也不為難自己兒子,「你年紀也不小,娘親相信你其實最知道輕重,不催你,自己看著辦。說到底,爹娘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總歸是想著你好。 」
  
  謝西陲嗯了一聲,等到娘親走回院子,又開始發呆,不知不覺地望了又望那個方向。
  
  一個一路小跑進巷弄的少年大聲笑道:「謝竹竿子,瞅啥瞅?」
  
  少年叫呂思楚,這是第二次登門拜訪「老謝家」,上回背了把劍,結果給街坊鄰居和謝西陲爹娘當成了腦子拎不清的孩子,差點把少年給憋出內傷,這次學聰明了,不但沒背劍,還補上了上次欠下的見面禮,雙手拎著雞鴨,有關見面禮應該送什麼這件事,少年身後那些吃飽了撐著沒事幹的呂家長輩,為此專門討論了一個上午!有說送上等貢酒的,但是很快被罵沒腦子,謝家就是賣酒的,你這不是砸場子打臉是乾啥?有說送絲綢茶葉瓷器等等的,還是被反駁了,說送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兒根本就不誠心,後來有人說不然扛條檀木椅過去,中看也中用,可惜還是覺得不妥,估計謝西陲的爹娘也不捨得擺出來給人坐啊,呂家這樣的瞎炫耀要不得。到最後,還是大楚碩果僅存的劍道大宗師呂田丹,呂老爺子大手一揮給一錘定音了,讓呂思楚拎兩只雞鴨過去,當天就給宰了下鍋!呂家晚輩皆嘆服,姜不愧是老的辣啊!於是少年就這麼一路從豪門林立的京城那一頭坐馬車來到這一頭,他娘的那兩只雞鴨估計是吃飽了的,在車廂裡的時候還拉屎了,把馬車停在得有兩里外的地方,少年下車後一手拎雞一手抓鴨,一路飛奔而來,真是滿地雞毛鴨毛。
  
  謝西陲沒好氣道:「瞅你大爺。」
  
  少年站在謝西陲眼前,提了提手中那隻雞,「大爺在此!」
  
  看到謝竹竿子要踹人,少年趕忙跑進院子,嚷嚷道:「嬸嬸,雞鴨放哪兒,中午咱們就能殺了下鍋嗎?下午我還有事兒,怕吃不著啊……」
  
  大門口的謝西陲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真不把自己當外人,送禮沒這麼送的。
  
  就在他娘親跟呂思楚在院內熱絡聊天的時候,謝西陲皺了皺眉頭。
  
  小巷盡頭,並肩走來兩個年輕男子。
  
  由於他們的到來,幾個迎面而走的街坊真誇張到不但停下了腳步,並且恨不得躲避到墻壁裡頭去。
  
  一些個坐在小竹凳小竹椅上曬太陽的老人,也突然沉默不語。
  
  一個是裴穗,春秋十大豪閥裴家的未來家主,謝西陲跟他是同窗好友,當時將楊慎杏和薊州步卒甕中捉鱉,正是謝西陲和裴穗堪稱天衣無縫的配合,才為大楚贏得第一場大勝仗。
  
  但是另外一個人,謝西陲並不喜歡。
  
  宋茂林,宋閥嫡長孫。
  
  與他謝西陲被譽為大楚雙璧的年輕人,玉樹臨風,當得謫仙人一說。
  
  但是很奇怪,謝西陲能夠接受寇江淮的那種自負狂傲,反而不喜歡宋茂林那份無懈可擊的溫良恭儉讓。
  
  少年呂思楚同樣不喜歡這個「美姿容,有清操」的如玉君子,理由再簡單不過了,少年不喜歡這個傢伙喜歡皇帝姐姐,更不喜歡這個傢伙想要「嫁給」皇帝姐姐。用少年的話說就是他寧肯退一萬步幾萬步,寧肯皇帝姐姐嫁給那個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年輕藩王,也不希望很早就在白鹿洞認識的皇帝姐姐,跟這個道貌岸然的宋茂林沾邊。少年的想法從來都跟呂家長輩一模一樣,直來直去,他就是覺得這種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公然放屁的傢伙,肯定是個偽君子!很少去討厭一個人的謝西陲對此深以為然。
  
  所以謝西陲站起身,笑著走向好友裴穗和大駕光臨的宋家公子,抓住裴穗胳膊的時候,不動聲色地擰了擰,裴穗不愧是他謝西陲的至交好友,也不動聲色地忍著痛陪著笑。
  
  謝西陲不由分說道:「走,帶你們找家鋪子喝酒去。放心,我家鋪子今兒沒開張,我也沒殺熟的習慣。不過以後哪天揭不開鍋,可就難說了……」
  
  謝西陲帶著他們挑了家相對幹凈的酒樓,當然在宋茂林眼中,想必其實都一樣。
  
  大半個時辰後,盡歡而散,謝西陲和裴穗把宋茂林送上馬車,目送離去。
  
  兩人走回巷弄,裴穗打趣道:「難為你又跟人說了半個時辰的廢話。」
  
  謝西陲淡然道:「浪費的口水,都從酒水里補回來了。美中不足的就是你結的賬,不是他宋大公子。」
  
  裴穗微笑道:「宋公子怎麼會隨身攜帶那黃白之物。不過若是無錢付賬,宋公子肯定不會吝嗇摘下腰間千金玉佩當酒錢。」
  
  謝西陲皮笑肉不笑道:「那就又是一樁美談了。」
  
  裴穗摟過謝西陲的肩頭,耍賴道:「行了,反正我跟宋家的交情也就只到這裡了,你就當陪我喝了半個時辰的酒。」
  
  出身寒庶的謝西陲能跟雲泥之別的裴家子弟成為好友,無異於一個奇跡。要知道在門第森嚴的大楚,向來是冠冕之家流品之人,視寒素子弟賤如僕隸,恥於為伍,絕不同席而坐。當時謝裴兩人成為同窗,互不知曉身份,裴穗的口頭禪是我最喜歡跟視金錢如糞土的人做兄弟了,我願意每天都挑糞。謝西陲猜得出來這個傢伙出身不俗,但是當裴穗最後自己親口說出家世身份後,謝西陲還是有些震驚。昆陽裴氏,那可是從大奉王朝起就是「只嫁娶九姓,不入帝王家」的真正豪閥,也正是那個時候,謝西陲把裴穗當成了朋友,不是因為他是什麼高不可攀卻願意折節相交的裴氏子弟,而是願意坦然地告訴謝西陲這位當時依舊籍籍無名的寒門子,他裴穗的真實身份。
  
  他們的先生,曹長卿,就是曾經跟謝西陲父親一起盤腿喝酒的那個人。
  
  曹長卿很早就告訴他們這兩個身份懸殊的學生:世間的道理就是道理,不因人少而無道理,不因人多而有道理。不以人貧而欺之,不以人貴而媚之。不以人貧而以為皆善,不以人貴而以為皆惡。知理自有禮,有禮自
  
  無崩壞之憂,故而天下太平,人人自得,這便是儒家的道。
  
  裴穗輕聲道:「宋茂林的心思不復雜,現在朝堂上有人建言趁著吳重軒叛出南疆,我們借機與燕敕王結盟,言下之意無非是嘗試著說服趙炳讓世子趙鑄'入贅'我大楚姜氏,宋茂林當然坐不住了。」
  
  謝西陲冷笑道:「有本事自己去打拼,靠著小算盤算計來算計去,就能算計出一座江山?不是個東西!」
  
  裴穗嘿嘿笑道:「沒有連我一起罵吧?」
  
  謝西陲轉頭笑道:「要不然讓我想想?」
  
  裴穗無奈道:「誤交損友,悔之晚矣!」
  
  謝西陲沒好氣道:「那你趕緊去追上宋家大公子,這個還不算晚。」
  
  裴穗哈哈笑道:「那就算了,渾身不自在,我這種不小心出身豪閥門第的異類,跟他們尿不到一個壺裡去。」
  
  謝西陲面無表情道:「是喝不到一個尿壺去吧?」
  
  裴穗臉色發白,苦著臉道:「謝西陲,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惡心?」
  
  謝西陲一板一眼道:「難!」
  
  裴穗重重一聲嘆息,認識這麼多年,裴穗知道該怎麼跟這個喜歡一本正經說冷笑話的傢伙打交道,得用自污的手段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才行,咬牙切齒道:「不愧是我裴挑糞的好兄弟!」
  
  謝西陲笑道:「裴挑糞,等下到我家上桌吃飯前,記得洗手啊。」
  
  裴穗深呼吸一口氣,「行!」
  
  走入小巷前,謝西陲突然莫名其妙說道:「裴穗,我問你,如果有件事我很想做,但是又怕自己後悔,該怎麼做?」
  
  裴穗直截了當道:「做了怕後悔?這本來是句廢話啊,明擺著不做是肯定後悔的,既然做了是'有可能'後悔,為啥不做?謝西陲啊謝西陲,你是不是腦子給門板夾到了?」
  
  好不容易扳回一城的裴穗有些洋洋得意。
  
  低頭前行的謝西陲輕聲道:「是啊。」
  
  裴穗好奇問道:「天底下還有你謝西陲猶豫不決的事情?」
  
  裴穗突然驚悚道:「你小子該不是想要跑去太安城當官吧?小心我告密!」
  
  謝西陲大聲怒道:「裴挑糞!姓裴的!找屎嫌不夠,還要找死?!」
  
  然後謝西陲發現這個傢伙保持微笑望著前方。
  
  再然後,謝西陲就發現不遠處一棟宅子門口,站著一位目瞪口呆的女子,好像是被他的粗俗言語給驚嚇到了,手足無措,楚楚可憐。
  
  謝西陲咽了嚥口水。
  
  裴穗何其眼光歹毒,一下子就看出端倪了,那叫一個幸災樂禍啊。尋常女子,能讓謝西陲這般失態?
  
  世間男兒,有幾個逃得過「青梅竹馬」這柄天下頭等厲害的殺人飛劍?
  
  裴穗終究沒好意思落井下石,就要先行離開,突然發現自己的袖口給人攥緊。
  
  謝西陲低聲道:「先別走,幫我壯壯膽。」
  
  裴穗差一點就要捧腹大笑。
  
  連先生都說「大楚只要三個謝西陲就能復國無疑」的傢伙,也需要有人幫著壯膽才不露怯?
  
  裴穗都恨不得當場對那個不知名女子彎腰作揖了。
  
  他這個兄弟哪怕跟先生辯論形勢,也是從不會有半點心虛的。
  
  那個女子猶豫了一下,僅是快速瞥了一眼謝西陲,便低斂視線,就要快步跨上臺階。
  
  謝西陲欲言又止。
  
  裴穗用手肘狠狠撞了一下身邊這個膽小鬼。
  
  謝西陲終於顫聲道:「劉冬梅!」
  
  裴穗偷著樂了,那女子的名字可真……一般。
  
  謝西陲其實嗓門不大,但那個女子偏偏停下了腳步,可在臺階上沒有轉身。
  
  謝西陲習慣性揉了揉臉頰,終於鼓起勇氣說道:「我叫謝西陲!」
  
  裴穗無言以對,抬頭看著天空。
  
  你他娘的不是廢話嗎,街坊鄰居的,難道人家還以為你叫謝東陲?
  
  但是接下來那些話,就讓裴穗刮目相看了。
  
  謝西陲撓著頭咧嘴笑道:「我想娶你做媳婦!其她女子,我都看不上眼!我只喜歡你!」
  
  裴穗忍不住伸出大拇指,結果給謝西陲踹了一腳。
  
  那名女子沒有轉身,也沒有出聲,只是肩膀有些微顫。
  
  謝西陲好不容易拔高的嗓門又低了下去,「當年……往你家那裡丟石子,是我不對,但是……我有理由的,當時覺得你喜歡上了那個只會死讀書的宋正清,我氣不過……」
  
  裴穗又望向天空。
  
  他有些懷疑謝西陲之所以不待見宋茂林,是不是因為姓宋的緣故?
  
  裴穗沒來由有些替宋茂林感到無奈。
  
  這是一個讓人悲傷的誤會。
  
  謝西陲停頓了一下,大聲道:「如今我比那個才考中童生的宋正清,有出息,真的!」
  
  謝西陲伸出一隻拳頭,在自己胸口砸了一下,沉聲道:「我謝西陲,跟那個你應該也聽說過的'謝西陲',不是什麼同名同姓,就是我!那個喜歡你很多年的謝家傻小子,謝竹竿兒!如今是大楚鎮北將軍,從二品武將!」
  
  不遠處,那些個坐在凳子椅子上看熱鬧的老頭們婦人們,幾乎同時跌倒在地上。
  
  裴穗突然悄然瞇起眼,有些神情玩味。
  
  作為豪閥子弟,實在是耳濡目染見過太多太多的不美好了。
  
  世人百般交情,無論是什麼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或是夫妻同林鳥,上陣父子兵,什麼君臣相宜,世交如醇酒。
  
  都少有經得起歲月考驗的,一碗清水擺放十天八天,果真能喝?便是一壇子好酒,稍稍泥封不嚴,別說十年八載,明年拿出來就不對味了。
  
  裴穗突然有些擔心,因為他發現不管這個生長在貧寒巷弄的女子,不管答應或是不答應,恐怕都不對味道啊。
  
  不答應,謝西陲和她就此擦肩而過。
  
  答應了,又有幾分真心是沖著謝西陲這個人,而不是鎮北將軍這個名?
  
  裴穗覺得謝西陲不該說最後那幾句話的。
  
  但是不說,似乎也不對。
  
  裴穗不是瞎子,知道跟謝西陲年齡相當的女子,能夠到這個時候還不嫁人,肯定吃了不少苦頭,那些風言風語就夠受的了。
  
  謝西陲肯定是想著讓她知道這麼多年的委屈,沒有白費。
  
  裴穗輕輕嘆息,如果自己兄弟能夠等她點頭,再來道破天機就好了。
  
  但是裴穗很奇怪地發現,無比聰明的同窗兄弟,「大楚最得意」的先生的最得意門生,根本就沒有這種後顧之憂,哪怕這個時候,也毫不後悔,好像在堅信著什麼。
  
  那個女子終於轉身,轉身之前擦乾凈了淚水。
  
  她對謝西陲說了一句話。
  
  裴穗聽到這句話後,對這名女子鄭重其事地做了一揖,並且無比心甘情願地說道:「昆陽裴氏裴穗,拜見嫂子!」
  
  因為那個名字很俗氣的女子,說了一句讓裴穗覺得最不俗氣的言語。
  
  也正是這句話,日後促成了對大楚忠心耿耿的謝西陲,隱姓埋名悄然入北涼。
  
  她那句話很簡單,也很決然。
  
  「謝西陲,我以前很怕等不到你,但從今天起,我不怕等不到你了,因為我不怕做謝家的寡婦。」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5-9-13 00:51
第兩百七十三章 為天下雪中送炭


    時隔兩月,徐鳳年直到冬末時分才從關外返回,正值大雪紛飛,不出意外的話,這應該是北涼在祥符二年的最後一場雪了。

    深夜入城,無論是徐鳳年還是徐北枳,都沒有乘坐馬車,身後是八百白馬義從,白甲白馬,與雪夜融為一色。

    在這個化雪的清晨,徐鳳年披上一件多年不曾更換的狐裘,走出那座已經擴建許多的梧桐院,獨自來到聽潮湖裡的湖心亭,斜依廊柱望著湖面,聽說早前府上兩位女子將湖上蓮花當作一個個的小許願池,經常往湖裡丟擲銅錢,結果沒多久就給砸成了馬蜂窩。年少時,清涼山四個姓徐的孩子,兩男兩女,加上徐驍本人,也不顯得如何陰盛陽衰,如今便不太一樣,他徐鳳年和黃蠻兒常年都不在清涼山,卻多了好些個女子,不說陸丞燕和王初冬,還有那位喜穿朱袍的徐嬰,戴貂帽的呵呵姑娘,國色天香的陳漁,陳錫亮赴涼時帶在身邊的那個女童,于新郎留在府上的綠袍兒,偶爾呼延大觀的女兒也會偷偷跑來清涼山玩耍,甚至連梧桐院內也多了七位批紅“女學士”,名義上是梧桐院的二三等丫鬟,柴米油鹽醬醋茶,稱呼裡頭各占一個,好像是陸丞燕的餿主意,比起早年他這位梧桐院少主給丫鬟們取的名字,例如綠蟻白酒黃瓜什麼的,真是不相上下,一脈相承。

    徐鳳年昨夜在宋洞明和白煜的衙屋那邊待到很晚,不說一般事務,哪怕一些涉及四五品官員升遷的要事,只要不涉及敏感的地方軍務,徐鳳年也給予兩人便宜行事的大權,所以昨夜多是宋白兩人在進行類似君王奏對的例行公事,徐鳳年這個甩手掌櫃做那“點頭藩王”就行。只不過有一件麻煩事,副經略使宋洞明專門作為壓軸難題拋給了徐鳳年,當時白蓮先生在旁邊低頭喝著熱茶,笑意玩味。徐鳳年聽到以後也頭疼,原來在敲定陸丞燕作為北涼正妃後,陸東疆這個昔年享譽中原的老丈人,心思就有活泛開來,想著爭一爭涼州刺史的座位,原刺史田培芳不管出於何種初衷,是識趣地急流勇退,或是迫於形勢不得已而為之,在從拒北城回到涼州後,向清涼山提交了辭呈,接下來涼州刺史在內,別駕在外,關外關外出現“內外刺史”的格局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這讓本來僅是覬覦別駕一職的陸東疆突然轉變口風,借著父憑女貴的大好東風,希冀著一步到位,擔任北涼道官場上的文官第三把手。徐鳳年對此也沒轍,只得用了一個拖字訣,對於陸氏子弟入涼以後的所作所為,徐鳳年其實一清二楚,那幫心比天高的讀書人,要麼扶不起,寥寥屈指可數的有用之才,也屬於不宜揠苗助長,可是陸東疆不這麼想,哪怕徐鳳年在新城建造一事上已經給陸氏補償,但是陸東疆顯然不覺得這是青州豪閥陸氏該有的待遇,可惜北涼畢竟不是朝廷,沒有翰林院可以養閒人,更沒有那些殿閣館閣學士的頭銜去送人,說到底,女婿徐鳳年當家作主的北涼道,現今不是他不想陸家能夠在北涼揚眉吐氣,而是實在給不起這份面子。

    徐鳳年抬起頭,看到白煜緩緩走來,徐鳳年沒有刻意擺出以禮相迎的姿態,僅是坐直了身體。白煜走入湖心亭前,在臺階上重重跺了跺腳,抖落雪屑。兩人相對而坐,白煜率先開口笑道:“自打我年幼時入山,這麼多年來,也看過幾場覺得頗為壯觀的江南大雪,等到來了北涼,才曉得大雪大雪,江南終究是比不得北方。”

    徐鳳年微笑道:“聽徐驍說其實遼東那邊冬天的雪還要大,鵝毛大雪不足以形容。”

    白煜打趣道:“雪花大如手嘛,大將軍作的詩,我當年在龍虎山也如雷貫耳。”

    徐鳳年嘴角翹起,“北涼這邊的文官都覺得徐驍不好伺候,因為拍馬屁從來都拍在馬蹄上,只有我二姐的先生,王祭酒能夠拍對路,其實這裡頭的天機很簡單,就是怎麼不要臉怎麼來,絕對不能端著文人架子,因為太過高深含蓄的東西,徐驍又聽不懂,聽著雲裡霧裡的,光是想著怎麼回話就很為難。王祭酒就很開門見山,兩個臭棋簍子,在棋盤上跟徐驍殺得半斤八兩,還要誇獎徐驍‘國手啊厲害啊,這一手下得好生霸氣啊’,這些好話,徐驍當然聽得明白,所以就特別開心。嗯,還有黃蠻兒的師父,趙希摶,也很懂徐驍的七寸,記得第一次來咱們這兒,就說黃蠻兒天生靈慧,相貌堂堂,不愧是大將軍的兒子,等等。當時連我都看不下去,覺得這老頭兒十有八-九是個江湖騙子,最後我就讓人帶著狗去嚇唬老天師,現在回想起來,真人不露相,這句話很真。”

    徐鳳年不知道是不是打開了話匣子,一下子就收不住了,“記得當時去武當山習武,第一次見到老掌教王重樓,那會兒我聽多了一指斷江的江湖傳聞,老佩服這位北涼天字型大小的道門神仙了,結果見面後,老掌教確實仙風道骨,沒讓人失望,但是很快就露餡了,你猜是哪件事?”

    白煜搖頭。

    徐鳳年笑了笑,眼眸眯起,盡是風流,輕聲道:“我當時好奇詢問老掌教是不是真的一指斷江,老人先搖頭說不是,然後伸出兩根手指,說是兩指。那時候我除了驚呆,佩服,神往,其實還覺得這位老掌教除了滿身神仙氣,其實也挺有地氣兒。你是沒有看到老人說出兩字後的表情,明顯是在很用力地儘量假裝那種世外高人,但是又沒裝好,讓人事後一回味,就覺得只是個早年做出大事壯舉的老頭子,等到上了年紀,被年輕人記住,尤其又當面提起,然後就高興得很,藏都藏不住。”

    白煜柔聲道:“天師府就不太一樣。”

    徐鳳年望向湖面,喃喃道:“後來我才想明白,徐驍他啊,也是這樣的老頭子,只不過我年少時,就從沒當面誇過他,倒是經常罵他,甚至是攆著他打,總想著讓他丟人現眼。當時只想著是你害死了我娘親,現在我沒家教不懂禮,其實都是你徐驍害的,怪不得我徐鳳年。”

    白煜視線錯過徐鳳年的肩頭,望向另一邊聽潮湖,沉默許久,緩緩道:“我爹娘在洪嘉北奔途中去世了,因為早年是武當山的大香客,然後我就被帶去了山上。”

    徐鳳年說道:“不記仇?”

    白煜坦然道:“一開始很記仇,不說老百姓,便是我們讀書人讀史,讀到那些個亡國君主,史書上也只有奸臣當道蒙蔽聖聽之類的措辭,所以怨不得皇帝,更怨不得那些離陽新編《忠臣錄》上的文臣,怨不得那些戰死沙場的武將,所以找來找去,就只能找到你爹,綽號人屠的大將軍徐驍。一個孩子親眼目睹國破家亡,滿目山河皆故人,我豈能不怨?”

    徐鳳年默然。

    白煜突然感慨道:“到頭來,原來怨不得啊。”

    是不該怨,還是怨而不得,徐鳳年沒有問。

    白煜轉頭望向遠處通往湖心亭的小路,道路盡頭有個婀娜身影,大概是走近幾分發現了坐在亭中的他們,她就折向結冰的湖面,愈行愈遠。

    白煜歉意笑道:“看來是我大煞風景了,否則就是王爺和她面面相對,不是賞景更勝賞景。”

    徐鳳年瞥了眼那個身影,無奈道:“我跟她沒什麼。”

    白煜眼神古怪。

    徐鳳年更加無奈,“真的。”

    白煜再一次望向那個身影,玩笑道:“那就太令人惋惜了。”

    徐鳳年笑而不言。

    就在兩人安靜賞景的時候,王府管事宋漁快步走來,說是節度使楊慎杏登門拜訪,徐鳳年讓他將那位新近入涼沒多久的節度使領到湖心亭。

    白煜笑道:“楊老將軍這段日子在州城內可是遭罪了,節度使府邸幾乎天天被人砸場子,讀書人往大門上砸書,老百姓往牆內丟石頭,據說都有扔菜刀的,熱鬧得很,府上僕役心驚膽戰,視為苦差事。”

    徐鳳年看到白蓮先生說完話就起身要走,冷不丁說道:“白蓮先生,不妨陪我一起見楊慎杏。”

    白煜才彎腰起身,聽到後猶豫了一下,重新坐下。

    當楊慎杏大踏步走上臺階的時候,就看到年輕藩王披裘攏袖坐著,但是有位不知身份的儒雅文士站著迎接自己,望向他的時候,笑眯眯,不是笑裡藏刀的那種,相反極為和氣,且自然而然。

    等到徐鳳年介紹雙方身份後,楊慎杏大吃一驚,才知道眼前人,竟然是被先帝欽賜白蓮先生的龍虎山外姓天師,頓時心頭一熱,有了幾分暖意。當聽到白煜親口說有空就要去節度使府邸討要酒喝,楊慎杏不論真假,是客套還是真心,都對白煜生出幾分親近。畢竟他到涼州以後,之所以閉門謝客,無非是明知自己只要走出門半步,那就是人人喊打甚至喊殺過的街老鼠,至今別說涼州的文武官員一個沒露面,就是府上僕役丫鬟,也有些眼神不善。楊慎杏這次厚著臉皮來到清涼山,是先前曾以密信懇請徐鳳年從關外返回州城後一定打聲招呼,老人進沒進過清涼山王府,或者說徐鳳年願不願意讓這位節度使進門,整座北涼官場都在拭目以待,成了,楊慎杏未必就能在北涼掌權,但不成,楊慎杏以後的日子就肯定沒法過。楊慎杏最初的想法就是今天走這麼一趟,根本不奢望徐鳳年能夠擺出多大的陣仗排場,面子上過得去就行,但是白煜的出現,絕對是意外之喜。楊慎杏作為浸淫大半輩子離陽官場的老狐狸,如今北涼的風吹草動,只需要府上下人的三言兩語,老人往往就能抓住要害,例如正妃的人選,以及刺史田培芳的請辭,兩件事看似風牛馬不相及,其實這裡頭的蛛絲馬跡,很有講究,田培芳這是在跟陸東疆暗中示好啊,有陵州刺史更換的前車之鑒,他與其等到一兩年後被迫讓位給外鄉人,還不如當下主動讓賢,心有靈犀地跟陸氏跟未來涼州刺史陸東疆、甚至是王妃陸丞燕結下一份香火情。

    三人在湖心亭內相談甚歡,不談國事,只聊風月。

    盡歡而散,白煜主動將楊慎杏一路送出王府。

    白煜站在門口目送節度使離去,有些了然的笑意。

    由於宋洞明是比李功德更加手握實權的副經略使,那麼只要徐鳳年點頭答應陸東疆成為刺史,那麼整個陸家就會承情,而陸家也需要在清涼山有個“朝中人”。清流名士陸東疆,商賈王林泉,二選一,就當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宋洞明當然會選擇前者。他白煜就比較尷尬,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但是現在有個送上門來的楊慎杏,他白煜的境況就不一樣了,現在楊慎杏無法在北涼道官場說話,不代表以後還是如此。只要涼莽還打仗,只要楊慎杏足夠聰明,就不怕沒有出人頭地的一天。那麼以後不管節度使府邸如何車水馬龍,白煜都是跟楊慎杏“相識於微末”的那個人,是雪中送炭的貴人,而不是錦上添花的閒人。

    白煜剛要跨入門檻,突然縮回腳,轉身走下臺階,再轉身看著那座大門。

    這位白蓮先生,抬頭看著那塊氣勢赫赫的匾額,又看了看兩側那即將換新的春聯,想起先前湖心亭那個年輕人,自言自語道:“北涼,離陽,這個天下,有你徐鳳年,算不算是雪中送炭?”

    ————

    就在百感交集的白煜返身走入王府,途徑聽潮湖畔,結果看到一幕場景,差點讓白蓮先生跳腳罵娘。

    自己前腳才走,那個口口聲聲與胭脂評女子沒啥的正人君子,就已經後腳與她在湖面上並肩而行了。

    更過分的是那傢伙在看到自己後,非但沒有心虛,反而朝自己抬手打招呼。

    白煜憤憤然小聲嘀咕了一句。

    遠處湖面上,徐鳳年哈哈大笑。

    陳漁好奇問道:“怎麼了?”

    徐鳳年笑道:“白蓮先生以為隔著遠,我聽不到他說話,其實聽得一清二楚。”

    陳漁問道:“先生說什麼了?”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誇我玉樹臨風,他自愧不如呢。”

    陳漁哦了一聲,然後就告辭離去。

    然後她直奔白蓮先生而去。

    徐鳳年傻眼了。

    最後獨離湖上的徐鳳年笑了。

    環視四周,一切安詳。

    這樣的北涼,女子不論如花似玉還是相貌辟邪,男子不管是從文習武還是市井小民,都平平安安。讀書聲,販賣聲,馬蹄聲,呼嚕聲,吵架聲,都熱熱鬧鬧。

    徐鳳年雙手攏袖,抬頭望著天空。

    這個年輕人,所做一切事,都是在求一個“春秋不再怨徐家”而已。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5-9-15 19:09
第兩百七十四章 守歲


    年關年關,欠債之人過年如過關,今年的除夕對於徐鳳年來說,其實就很遭罪,因為徐渭熊發話了,清涼山所有春聯都要他親筆書寫,還不能有一幅重複的,大小楹聯,總計三百六十五幅,這還不包括“春”“福”兩字,為此徐鳳年不得不求救于宋洞明白煜甚至是王初冬,要來了三百多幅春聯的內容,合輯成冊子,擱在案頭,照抄便是。由於徐驍去世未滿三年,本該繼續用白底春聯,可是徐渭熊說今年用紅底,雖然徐鳳年不太情願,可是連姑姑趙玉台也附和二姐,徐鳳年能夠以一敵二曹長卿鄧太阿,可萬萬敵不過這兩位的聯手,只能乖乖認命。

    所以徐鳳年一大早就開始在梧桐院二樓奮筆疾書,陸丞燕一旁研磨,王初冬幫著裁剪宣紙,徐鳳年的三個徒弟,呂雲長在書房待了一炷香沒到就熬不住,跑出去找于新郎切磋武學了,單獨從北莽回到北涼的大徒弟王生倒是沉得下心的性子,給小師娘王初冬打下手。唯獨餘地龍這個小屁孩不見蹤影,屋內諸人心知肚明,如今北涼官場尤其是幽州邊關,幾乎所有武將都知道年輕藩王“扶牆而走”的典故了,不知是燕文鸞還是陳雲垂脫口而出,為北涼王取了個“徐第二”的綽號,以此說明世間終究還是有人能贏過年輕藩王的,至於是誰是在哪個戰場上打贏徐鳳年,幸災樂禍的老將們才不管。於是渾然不知自己惹下大禍的餘地龍剛從幽州關外返回清涼山,就給皮笑肉不笑的師父喊到了僻靜的後山,師徒二人沒有一起回來,只看到年輕藩王神清氣爽了幾分,而那個孩子隔了很久才露面,鼻青臉腫,滿臉委屈,坐在聽潮閣湖心亭生了大半天的悶氣,喊他吃飯也不搭理,最後還是陸丞燕這個大師娘親自出馬,才牽著孩子的手去吃了頓飽飯,狼吞虎嚥的時候孩子還膽戰心驚跟大師娘訴苦,說師父無緣無故揍了他一頓不提,還要他這段時間修習閉口禪當啞巴,余地龍問師娘自己到底說錯啥了,陸丞燕看著眼神幽怨的孩子,她心裡頭那點小怨氣也煙消雲散了,為孩子撐腰說別管你師父,以後他要拿你撒氣就跑來找師娘。給徐鳳年揍成豬頭的餘地龍笑著說好咧,呲牙咧嘴,然後繼續埋頭吃飯,孩子覺著大師娘脾氣真好,師父福氣更好。

    徐鳳年足足寫了將近三個時辰,寫完之後還要去端凳子搬梯子貼春聯,好在徐渭熊沒有在這件事上繼續折騰他,除了以往徐驍親自貼聯的十幾個地方,像老宅,王府大門,梧桐院,還有聽潮閣等等,這些地方的春聯徐驍向來親歷親為,而其餘門楹都交由府上管事下人。徐鳳年讓王生喊來呂雲長和餘地龍,讓少年少女幫忙架梯子擺凳子,順便看著春聯有沒有貼歪,而且每次貼倒福字,都會讓三個徒弟喊一聲“福到嘍”,喊話的時候王生會含蓄一些,但看表情就知道少女很是誠心正意,呂雲長最潦草應付,餘地龍嗓門最大。按照老規矩,大門口的春聯最後貼上,完事後徐鳳年手裡端著那大碗米漿,看了眼天色,望著街道盡頭,黃蠻兒與楊光鬥陳錫亮等人差不多該回了。

    三個徒弟也沒白出氣力,都額外拿到了一幅春聯,徐鳳年也不問他們要拿去做什麼,但大致猜得出來,餘地龍肯定是要送給那位戰死在關外的大個子斥候,要請人捎去他家的。呂雲長這個沒心沒肺的傢伙,少不得是拿去給大雪龍騎軍的某位將軍校尉溜鬚拍馬,至於身材愈發抽條得像尋常少女的王生,也許就僅是用來收藏別無用處了。徐鳳年突然笑問道:“師父的字,咋樣?”

    呂雲長立馬嬉皮笑臉道:“鐵畫銀鉤,龍飛鳳舞,入木三分,氣象萬千……”

    徐鳳年坦然全盤消受了,最後等到少年實在狗嘴裡吐不出新的象牙了,笑眯眯道:“可以說人話了。”

    少年立即小聲詢問道:“師父,要不再給我寫一幅唄?”

    徐鳳年玩味道:“進廟燒香禮佛是好事,可要是處處寺廟都要進去一趟,見佛就拜,那就反而顯得沒有誠意了。官場上,有一人願意給你出十分力,比兩人幫你出三四分力,其實要好。”

    少年用心想了想,用力點了點頭。

    徐鳳年轉頭望向餘地龍,後者嚇得一哆嗦,哭喪著臉道:“師父,又咋了?除了大師娘,我沒跟啥說過話了啊!”

    徐鳳年冷哼一聲,把手中瓷碗遞給孩子,沒來由說了句:“算你小子運氣好。”

    余地龍有些憋屈,但是不敢說話。

    徐鳳年望向遠方,呂祖,高樹露,劉松濤,李淳罡,王仙芝,再到他徐鳳年,以後也許是軒轅青鋒,然後輪到餘地龍。

    在他徐鳳年有望真正無敵於世的時候,出現了陸地朝仙榜上的謝觀應,應世而出應時而出,一物降一物,依循舊有天道,如果謝觀應不堪大任,還會有洪洗象替天行道,只是後者沒有理會而已。等到餘地龍王生呂雲長這撥年輕人橫空出世的時候,想來就已經沒有所謂的天人了吧,人間人戰人間,各憑本事不憑前世,各自轟轟烈烈,或成或敗,或死或生。但是現在畢竟還不曾真正天人永隔,還有所謂的冥冥中自有天意,徐鳳年直覺將來能夠與余地龍一戰之人,不但有,而且極有可能就出自東海,至於到底是誰,徐鳳年不感興趣,而餘地龍身邊的王生呂雲長,不出意料只能是李淳罡獨領風騷那個時代的王繡酆都綠袍之流,或者是王仙芝時代的鄧太阿曹長卿。但是徐鳳年還是希望那個時候的餘地龍,尤其是自己不在世的那一天,不要成為天地間的一匹脫韁野馬,而要心有牽掛,一個完全沒有氣運束縛鎮壓的“王仙芝”或者“徐鳳年”,若是心無敬畏,只知道橫行無忌,無疑會是一場災難。

    呵呵姑娘這次回來,轉述了好些莫名其妙的言語,既是黃三甲的酒話,也算是黃龍士的遺言,聽上去很胡說八道,那個已死的老人說以後的世道,會很有意思,凡夫俗子也能“禦劍飛行”,朝游北海暮蒼梧,一日之間游遍四海之境,甚至上天摘星下海撈月,還說以後人人皆是讀書人,一年讀過的書,可能就要比當今儒聖翻過一輩子的書都要多,但很可惜,以後的讀書人不算真正的讀書人了,只算翻書人,所讀之書,也非聖賢書了,更不會見賢思齊,所謂的將心比心,變了味道,很多人自己不願做英雄,便認為世上無英雄,將別人的拋頭顱灑熱血視為傻瓜,將先烈的慷慨赴死轉瞬忘卻……那個看似活著很有意思的世道,其實喪失了許多先賢在世時無比希望後世能夠繼承的東西。所以他黃龍士願意死在當下,死在這個世道裡頭,在這裡化作黃土一抔。

    江湖上,呂祖不願過天門,李淳罡不願飛升,王仙芝願意輸給他徐鳳年……廟堂上,張巨鹿不留退路,齊陽龍毅然出山,坦坦翁“戀棧不去”……

    也許都因為他們跟黃龍士是一類人。

    以死而生。

    徐鳳年輕輕歎息一聲,伸手揉了揉大徒弟的腦袋,微笑柔聲道:“既然有了快活劍,就要活得快活快意,別像……有些人。”

    少女畢竟長大了,師父這個親昵動作,讓她有些臉紅。

    呂雲長突然鬼叫道:“師父,其實王生喜歡你呢,真的,瞎子也看得出來!”

    身上暫時沒有背負那六七把劍的少女猛然間殺氣騰騰,跟白狐兒臉走了那趟北莽數千里,少女的劍道修為突飛猛進,就目前而言已經是三名弟子中修為最高,只是少女心思在此彰顯無遺,跟呂雲長打打殺殺,豈不是承認了呂雲長的說法?可不聞不問不理不睬,少女也憋不下那口氣。好在這個時候街道上一陣馬蹄幫她解圍,是師父的弟弟,龍象軍的主將徐龍象從流州返回州城了,徐鳳年走下臺階的時候撂下一句,“地龍,跟你師弟練練手,昨天師父怎麼揍你的,你就怎麼揍他,只要別耽誤吃年夜飯就可以。”

    餘地龍愣了一下。

    腦子最靈光的呂雲長早已跑進王府,大喊道:“打架可以,容我去拿兵器!”

    餘地龍趕忙把瓷碗交給臉頰緋紅的王生,去堵截呂雲長。王生又低著頭把碗還給徐鳳年,小聲道:“師父,我也去。”

    徐鳳年端著碗,無奈道:“你們仨好歹把凳子梯子拿回去啊。”

    黃蠻兒見到徐鳳年的時候,好像有些畏畏縮縮,徐鳳年把碗遞給陳錫亮,然後笑著抓起黃蠻兒的肩膀,下一刻徐龍象的身軀就在街道一側的積雪中一路滑去,激蕩出雪花無數。

    遙想當年,徐家姐妹兄弟四人,每逢大雪,徐鳳年最喜歡把身材瘦弱的黃蠻兒甩到大雪裡去,樂此不疲,甚至會提著黃蠻兒的雙腳,在院子裡倒栽蔥,在地面上捅出一個個腦袋大小的窟窿,寫出大大的徐字,等到大功告成,徐鳳年雙手叉腰,豪氣干雲,黃蠻兒就坐在雪地裡憨憨傻笑,站在屋簷下看熱鬧的大姐徐脂虎肯定會拍手叫好,要不就是捧腹大笑,而性情早熟的徐渭熊會撇撇嘴,假裝一臉不屑。因為徐渭熊也不是很樂意陪著他們三個胡鬧打雪仗,所以徐鳳年和大姐就只好讓黃蠻兒當靶子站在牆根不動,兩人比誰丟擲雪球更准,每當徐鳳年把雪球精准砸在黃蠻兒腦袋上的時候,笑得最開心的,不是徐鳳年,反而是黃蠻兒,那個時候徐渭熊都會翻白眼。

    陳錫亮目瞪口呆,在清涼山待過十多年的流州刺史楊光鬥老神在在,對此早已見怪不怪了。

    很快徐龍象就跑到徐鳳年跟前,二話不說就蹲下身把哥哥背在身上,看架勢是要從山腳一路跑到山頂才甘休。

    過年吃餃子,是徐驍立下的規矩,吳素在世時,是她和兩個女兒一起包餃子,吳素去世後,尤其是大女兒遠嫁江南小女兒遠行求學,就都是徐驍一手操辦。

    今年的餃子,趙玉台,徐渭熊,陸丞燕,王初冬,是這四名女子包的餃子。

    今年的年夜飯,還是徐驍的規矩,女子不離席,所以除了徐鳳年和徐龍象,王生那三名徒弟,還有近水樓臺的徐北枳以及宋洞明白煜,還有遠道而來的陳錫亮楊光鬥等人,好大一張桌子都坐滿了人,難得的熱鬧場景。

    吃過了年夜飯,就是守歲。

    徐鳳年獨自走到那座王府大堂門口,居中主位擺了兩張椅子,清涼山王府,或者說徐鳳年最為人詬病的一個地方,就是年少時在徐驍跟北涼大人物議事之時,他這個世子殿下就大大咧咧坐在徐驍的座位上,徐驍就只能笑呵呵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也從不覺得有何不妥。徐鳳年站在大堂門口,看著左右依次擺放的數十張老舊椅子,再看著那兩張椅子,怔怔出神。然後很快府上老管事宋漁就搬來一隻大火爐,木架火爐縫隙墜掛著一隻撥弄炭火的小火鉗,徐鳳年捧過火爐,擺在中央兩張椅子腳邊,蹲下身開始嫺熟撥弄剛剛有些紅光的炭火。守歲一事,是男人的事,哪怕徐驍是天底下出了名的妻管嚴,這件事也沒商量,當然老王妃吳素也從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跟徐驍較勁,嫁入老徐家,吳素就是徐家的媳婦,從不在老徐家的老規矩上說什麼。在徐鳳年蹲在火爐前的時候,徐龍象也拎著兩大袋子木炭走入大堂,守歲要守到天明,加炭添火是少不了的,哥倆一起蹲著,徐鳳年輕聲道:“以前守歲,我都容易犯困,徐驍又從沒有好漢不提當年勇的覺悟,喜歡碎碎念,我次次都熬不到子夜以後,你也會跟著我離開,所以都是徐驍一個人待在這裡,現在想一想,徐驍孤零零一個人,挺可憐的,黃蠻兒,你說是吧?”

    徐龍象點了點頭。

    徐鳳年又問道:“你說每年這個時候徐驍坐在這裡,會想什麼?”

    徐龍象搖了搖頭。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自言自語道:“曹長卿在太安城的時候,告訴我年後就可以去西楚,去接個人,但是我不知道如何開這個口,二姐也許不答應,你兩個嫂子不管答應不答應,心裡頭也肯定會有疙瘩,更不用說燕文鸞顧大祖這撥大將軍了,是啊,軍國大事豈能兒戲?北涼在關外戰死那麼多人,畢竟是為了北涼而死,但如果說陪著我徐鳳年去廣陵道趟渾水,冒天下大不韙,到底算怎麼回事?就算我固執己見,拿北涼王的身份去壓他們,恐怕下一場涼莽大戰還沒打,我們北涼自己就已經離心離德了。”

    徐龍象陷入沉思,沒有像小時候那樣不管天大的事,都傻乎乎樂呵呵站在哥哥身邊就是了。

    早年為了哥哥,黃蠻兒那可是連徐驍都敢對著幹的,就像老皇帝駕崩後清涼山山頂的那場歌舞昇平,徐驍破天荒勃然大怒,黃蠻兒就擋在了爹和哥哥中間,一步不退。

    徐鳳年放下火鉗,縮手縮腳蹲在火爐前,望著炭火發呆。

    ————

    就連徐鳳年都不清楚,今夜的夜幕中,一隊隊人馬會不約而同地依次進入州城大門。

    幽州有北涼步軍主帥燕文鸞,副帥陳雲垂,刺史胡魁,將軍皇甫枰,幽騎主將郁鸞刀,等人,一大幫人。

    陵州有經略使李功德李翰林父子,新任刺史,陵州將軍韓嶗山,副將汪植黃小快等人,還是一大幫人。

    流州除了已經在府上的陳錫亮楊光鬥兩人,還有龍象軍副將李陌藩,流州將軍寇江淮,依舊是一大幫人。

    涼州關外關內,以北涼都護褚祿山和騎軍大統領袁左宗為首,那就更多了,更是一大幫人。

    北涼道文臣武將,在這個除夕夜,不知為何陸續趕到清涼山王府大門外。

    徐偃兵站在大堂門口外頭,臉色異常沉重。

    徐鳳年緩緩站起身,有些苦笑。

    山腳門外的陣容,無異于逼宮了。

    既然自己被蒙在鼓裡,就意味著連同二姐和褚祿山在內,都不答應。

    徐鳳年站在那張椅子附近,轉身望向大門口。

    褚祿山第一個出現在大門口,但是沒有急著抬腳跨過門檻。

    徐鳳年收起思緒,嗓音沙啞輕聲道:“都進來吧。”

    褚祿山,李功德,燕文鸞,袁左宗,陳雲垂,顧大祖……

    李陌藩,鬱鸞刀,寇江淮,曹小蛟……

    宋洞明,白煜,黃裳……

    徐北枳,陳錫亮……

    因為走入大堂的人數實在太多,不得不臨時添加了十多把椅子。

    徐鳳年等到所有人身後都擺放有椅子,這才坐在那把往年徐驍坐的椅子上。

    徐鳳年伸手往下壓了壓。

    所有人都坐下。

    徐龍象也挑了張椅子坐在一側。

    那股磅礴氣勢,完全不輸給曹長卿鄧太阿拓拔菩薩所有武道頂尖宗師,都一股腦出現在年輕藩王面前。

    徐鳳年沒有惱火,只是有些疲憊。

    坐在徐龍象袁左宗齊當國三人身邊的褚祿山,低著頭,好像不敢正視徐鳳年。

    之所以出現今夜的局面,他和徐渭熊兩人都可謂是罪魁禍首,否則誰敢如此行事?

    徐鳳年正襟危坐,雙手插在袖子裡。

    一如徐驍當年。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5-9-16 18:52
第兩百七十五章 腰佩雙刀,繡冬春雷

    清涼山徐家,男子在議事大堂守歲,女子其實也不曾入睡,而是聚集在了徐渭熊的小院,雖然與梧桐院一般鋪設了堪稱遮奢的地龍,可是自涼莽大戰以後,無論是梧桐院還是此地,就不曾使用耗費木炭無數的地龍了。姑姑趙玉台哪怕面對徐渭熊,也始終戴上面甲,正在低頭彎腰撥弄著炭火,火光映照著那具面甲,熠熠生輝。陸丞燕和王初冬坐在徐渭熊左右,性情跳脫的王初冬素來不喜講究坐姿的太師椅,就坐在小板凳上,此時乾脆把腦袋擱在徐渭熊膝蓋上,睡眼惺忪,徐渭熊伸手揉著這位弟媳的髮絲,動作輕柔,王初冬便愈發打瞌睡了。賈家嘉和徐嬰坐在特意去掉門檻的門口那邊,玩著十五二十的遊戲,各自雙手收放讓人眼花繚亂,卻悄無聲息。屋裡屋外,只聽到偶爾炭火崩裂的細微聲響,顯得安靜而祥和。

    趙玉台輕輕撥動灰燼遮掩了一下炭火,免得讓王初冬那妮子感到裙擺滾燙,她終於打破沉默,輕聲歎息道:“不該這麼逼迫小年的,既然是一家人,就算明知勸不動,事先打聲招呼也好。”

    徐渭熊視線低斂,凝視著炭灰下若隱若現的火光,柔聲道:“姑姑,他什麼脾氣你又不是不清楚,從小就是死強脾氣,認准的事,哪怕是娘親責罰他,他也不會轉彎。如今又是武道大宗師了,他如果一氣之下獨自離開涼州,誰攔得住?難道我還能讓袁左宗領著大雪龍騎去堵他?徐偃兵也好,呼延大觀也罷,目前北涼屈指可數能夠攔上一攔的大宗師,又是性情中人,更不會阻攔,說不得還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態度。別看我們打贏了北莽,說到底,爹就留給我們只此一付家當,哪裡經得起他隨意揮霍?”

    徐渭熊臉色晦暗不明,儘量平淡道:“為何我放出話去,所有北涼權勢人物在今天這個除夕夜趕到咱們家?自然有人是出於私心,生怕北涼因此身陷西楚漩渦無法自拔,折損了兵馬,牽一發動全身,指不定就會導致北涼失守,那麼他們就要被打回原形,到手的官爵都打了水漂,日後就算離陽朝廷肯招安收納,又有幾個十年二十年光陰可以讓他們在官場重新攀爬?但我也相信,更多人是出於公心,只是為了北涼,為了北涼邊軍而來,不惜為此以下犯上。”

    屋內除了徐渭熊的話語聲,便死寂沉靜。

    徐渭熊不知不覺加重了語氣,“也許他能夠拍著胸脯,可以問心無愧地說北涼之所以有今天的片刻安穩,是他徐鳳年親手打造出來的局面,虎頭城外,葫蘆口外,青蒼城外,西域千里,他都去過,都拼過命,所以他有資格任性一次。”

    趙玉台抬起頭,問道:“難道不是嗎?”

    徐渭熊面容淒苦,搖頭道:“不是的啊!”

    雖然冰冷面甲遮住了那張猙獰恐怖的容顏,但趙玉台明顯有了幾分怒氣,沉聲道:“就因為他姓徐,是大將軍和王妃的兒子?!”

    徐渭熊跟趙玉台對視,眼神堅毅,“他是徐家的嫡長子!更是關係著北涼兩百多萬戶人家生死的北涼王,也是武評四大宗師之一,他既然當年選擇給自己增加擔子,自己要去習武,那他就應當像我們爹那樣每逢戰陣,必身先士卒!甚至比我們爹更理所應當地直面拓拔菩薩,直面北莽百萬大軍!是他自己把唯一的退路給堵死的,是他讓自己做不得退一步便可安享太平的藩王,怨不得別人!”

    趙玉台欲言又止,唯有歎息。原來這才是她當年極其不願徐鳳年習武的真相,練武練成了絕世高手,一旦成了沙場萬人敵,那麼涼莽大戰期間,有什麼理由只是躲在幕後運籌帷幄?若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藩王,不是大宗師徐鳳年,才仍然有藉口不去親身陷陣廝殺,退一萬步說,即便要騎馬上陣,總歸只會死在很多人之後,又甚至……在她不希望他死在北涼的時候,她就可以強行帶著他離開西北,遠走高飛?面對這樣苦心孤詣的女子,趙玉台生氣不起來。

    徐渭熊突然拍了拍王初冬的小腦袋,毅然決然道:“我要去給議事堂那邊再添一爐炭火。”

    王初冬揉了揉眼睛,不明就裡。

    趙玉台苦澀道:“還要做什麼?難道還不夠嗎?”

    徐渭熊在王初冬抬起腦袋後,冷聲道:“虎頭城劉寄奴,龍象軍王靈寶,臥弓城朱穆和高士慶,這些人,那些人,很多人,都死了,我要去為議事堂為他們添椅子!我就是要徐鳳年親眼看著一張張空落落的椅子!”

    陸丞燕突然說道:“我去。”

    徐渭熊笑了,彎曲手指在她額頭上敲了一下,“傻啊,這種事你怎麼能做,這個惡人誰都能做,唯獨你陸丞燕不能。”

    趙玉台也點頭道:“丞燕不要管。”

    徐渭熊打斷趙玉台接下來要說的話,“姑姑,我去!”

    趙玉台沉默許久,終於緩緩點頭。

    沒了徐渭熊的屋子,無人說話。約莫兩炷香後,徐渭熊推著輪椅回到門口,臉色蒼白。

    趙玉台起身走過去,心疼道:“小年朝你發火了?姑姑這就去教訓他!”

    徐渭熊死死抓住趙玉台的袖子,淒然道:“我走到一半就回了,但是有人告訴我,他已經在大堂內為那些武將英烈添設座椅了。姑姑,我是不是錯了?”

    趙玉台蹲下身,幫她擦去滿臉淚水,柔聲道:“沒有錯,你們都沒有錯,你和小年都是好孩子。”

    屋內,陸丞燕神情木然,王初冬在默默抽泣。

    和徐嬰一左一右盤腿坐在門口當兩尊門神的呵呵姑娘,冷不丁開口道:“男人的事,娘們別摻和。打天下守天下,關我們屁事。”

    大概是跟賈家嘉相處久了,徐嬰竟然破天荒呵呵一笑。

    ————

    議事堂內,在座諸人,無一不是梟雄,無一不是英雄,無一不是豪傑,無一不是名士。

    褚祿山,燕文鸞,李功德,袁左宗,顧大祖,陳雲垂,周康,齊當國,寇江淮,胡魁,皇甫枰,韓嶗山,宋洞明,白煜,徐北枳,陳錫亮,李翰林,黃裳,楊光鬥,石符,樂典,洪驃,黃小快,袁文豹,曹小蛟,洪新甲,汪植,宋長穗,辛飲馬,韋殺青,田培芳,胡恭烈,韋石灰,焦武夷,常遂,許煌……

    北涼寥寥四州之地,其中武將陣容之雄壯,足以讓一統中原的離陽朝廷也汗顏。

    被年輕藩王視為半步武聖的徐偃兵站在門外,靠著廊柱,雙手抱胸,斜眼看著夜色。

    ————

    有位風塵僕僕從幽州一座書院趕來的老人,不知為何趕路的時候火急火燎,恨不得馬匹有八條腿,進了王府後反而不著急了,悠哉遊哉,借著明朗月色和連綿不絕的大紅燈籠走在湖心路上,走向那座名動天下的聽潮閣,儒衫老人身邊跟著一位氣質冷豔的女子,正是上陰學宮韓穀子的高徒之一,徐渭熊的師妹,晉寶室,她不同於已經在北涼道官場按部就班的師兄弟,既不願去梧桐院“寄人籬下”,又不適合在官場作為,就去了書院,一邊幫老人處理雜務,一邊潛心學問。而老人則是年輕藩王嘴裡的那個臭棋簍子,跟徐驍下棋都能下成半斤八兩的那位“國手”,當然他更著名的身份是上陰學宮的王祭酒,士子赴涼的牽頭人,如果,只說如果,北涼徐家假若真的裂土稱帝,那麼這個老人其實才是頭一號的從龍之臣,其意義之大,猶勝春秋戰火中趙長陵投奔徐驍。但是很出人意料,於北涼立下滔天大功的年邁讀書人,又是徐渭熊的恩師之一,更是早年與學宮大祭酒齊陽龍扳過手腕的當世第一流名士,公開身份大搖大擺赴涼以後,反而如同泥牛入海,在一座規模遠遜青鹿山書院的小山頭,做起了默默無聞的教書匠。

    王祭酒來到聽潮閣的寬闊台基上,仰頭望著這座高樓,先是微笑,然後是整個嘴角都咧開,最後就只差沒有哈哈大笑了。

    晉寶室好奇問道:“先生為何如此開懷?”

    老人嘿嘿壞笑道:“沒啥,想起一些好笑的事情而已。閨女,想不想聽?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啊。”

    跟這個老人已經相當熟稔的晉寶室沒好氣道:“先生不妨獨樂樂。”

    這位王祭酒的學問絲毫不用質疑,堪稱當世屈指可數,恩師韓穀子,中書令齊陽龍,國子監姚白峰,恐怕就這三人能夠與眼前老人坐而論道了。只不過這個早年在上陰學宮深居簡出的老先生,到了北涼後就徹底露出為老不尊的狐狸尾巴了,晉寶室在書院幫忙的時候,沒少被老先生調侃打趣,總喜歡說些極其隱晦的葷話,若不是好歹還算只動嘴皮子不動手,晉寶室很難保證自己不動手打人。讀書人壞起來,那真是一肚子壞水,尤其是王祭酒這樣飽讀詩書的老狐狸,晉寶室這段時日真是水生火熱,幾乎都快覺得自己不算黃花閨女,而是那種可以跟無賴漢子葷腥拌嘴的成熟婦人了。

    老人可不管晉寶室想不想聽,已經竹筒倒豆子自顧自說起來了,“哈哈,以前咱們中原有好些道德名士,吃飽了撐著沒事幹,嗯,就是那種白天沒鳥事晚上鳥沒事的傢伙……唉,閨女,你彆扭頭不聽啊,行行行,說正經的,就是那些人成天編排清涼山的趣事,信誓旦旦,就跟親眼見親耳聞似的,真說起來,我當年就是給挑起了好奇心,信了那幫老王八蛋的鬼話,那才厚著臉皮去求著渭熊那丫頭當弟子,想著有個由頭跑到這北涼王府白吃白喝白睡……咳咳,就是真的睡覺而已,閨女你千萬別想歪啊,等我屁顛屁顛跑來北涼這鳥不拉屎的地兒,進了王府,結果?結果我他娘的等了半天!期間給徐瘸子丟了無數個大老爺們都懂的眼神,可從頭到尾,說好的你們徐家選采女作十八天魔舞呢?不是說那個淫靡無度的北涼世子喜好嫵媚婦人,以至於宴席上偶見座間有婦人姿色甚豔,問旁人‘此為誰’欲騎之,左右曰‘此世子殿下房中人也’?好,就算沒有這些,不是說聽潮閣內暗藏有無數西域番僧傳授的演揲兒法嗎?搜羅了成百上千本的旁門左道的房中術嗎?那兔崽子也真是壞水得厲害,徐驍沒眼力勁兒,倒是那小子給看穿了,私下跟我說聽潮閣真有寶貝,等我從一樓找到頂樓,翻箱倒櫃找了整整三天三夜啊,好不容易到了頂樓,老子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說到這裡,唾沫四濺的老人,那叫一個義憤填膺捶胸頓足。

    晉寶室頓時覺得天高月明神清氣爽了,大快人心,真是大快人心!

    突然,老人瞬間平靜下來,好像這一刻,才是那個世人誤以為的王祭酒,真正的上陰學宮大先生。

    老人伸出手指,指了指高樓最高處,“就是在那裡,我見到了一個讀書人,一個要死不活的病秧子,一個活著比死了要累多了的可憐人。”

    晉寶室跟著老人一起抬頭,輕聲感慨道:“李義山。”

    老人,王祭酒,沉聲緩緩道:“跟很多人的看法不同,在我眼中,李義山才是春秋第一謀士。”

    晉寶室納悶道:“就算不是黃龍士,那也還有元本溪納蘭右慈啊,何況哪怕是同為徐家謀士的趙長陵,一直都被認為即便英年早逝,其才華學識,尤其是格局,依舊勝過綽號‘毒士’的李義山。”

    老人彎起腰,像是在憋著什麼。

    晉寶室一頭霧水。

    老人轉過頭說道:“我怕說‘放屁’兩個字,閨女你又不樂意聽,就打算真的放個屁給你聽。”

    晉寶室無言以對。

    老人直起腰杆,摘下腰間的一枚玉佩,往地上狠狠一砸,支離破碎。

    老人望向晉寶室,笑問道:“懂了沒?”

    晉寶室一頭霧水。

    老人指了指地上的淩亂碎玉,“趙長陵他啊,超脫不了一個時代的視野,算不得最頭等的謀士,納蘭右慈也是如此。至於黃龍士,是把棋子全部打散了,卻攏不起來,但是李義山可以。摔玉容易,補玉何其難?”

    晉寶室陷入沉思。

    老人小聲嘀咕道:“幸好砸碎了,要不然就丟臉丟大了。不過這塊玉很值錢啊,回頭一定要跟徐鳳年討要幾塊。”

    晉寶室無奈道:“先生!”

    老人大袖一揮,豪邁道:“行了,在這裡醞釀半天,借著這座聽潮閣和李義山三個字,總算把膽氣補足,這去議事堂給徐鳳年撐腰!”

    就在此時,一個清冷嗓音在兩人背後響起,“撐什麼腰?”

    這一刻,被同門師兄弟譽為“雙腳武庫”的晉寶室,瞬間汗毛倒豎。

    如蛇遇蛟的晉寶室僵硬轉頭,然後很不合時宜地愣在當場。

    不通武藝的王祭酒後知後覺地轉身,脫口而出道:“真俊的……娘們?爺們?”

    兩人視野中。

    一襲白袍,腰佩雙刀。

    繡冬和春雷。
pan3475 發表於 2015-9-19 19:12
共逐鹿   第兩百七十六章   死結和理由
  
  如果說在議事堂添加椅子是火上澆油,是年輕藩王作繭自縛,那麼白羽騎統領袁南亭帶著幾名退出邊軍的老帥來到議事堂,就是雪上加霜。

  不但原騎軍副帥尉鐵山和原步軍副帥劉元季到了,連林鬥房都來了,後者不光在涼州邊關大閱動手揍了想要為鐘洪武打抱不平的劉元季,更早還跟錦鷓鴣周康一同出現在為世子殿下送行的隊伍中,這位徐家老卒當年差點跟徐驍成了親家,所以林鬥房在北涼雖然退隱多年,但是在兩朝北涼鐵騎共主的心目中,顯然是極為特殊的存在,遠非尋常北涼大將可以媲美。

  議事堂本就人頭攢動,又給劉寄奴王靈寶這些英烈添了椅子,故而當林鬥房一行人落座後,寂寥多年的議事堂在今夜已經有些人滿為患。

  此時此刻,議事堂內擺放了將近六十張椅子,北涼騎步兩軍主將副將,三州刺史將軍,地方實權校尉,清涼山文臣謀士,齊聚一堂,山雨欲來風滿樓。
  
  林鬥房落座後,環視四周,有些年輕的生面孔,更多還是熟稔了半輩子的老面孔,老人神情復雜,看當下架勢,雙方還沒有捅破那層窗紙,自己來得不算太晚。

  說是雙方,其實歸根家底,就是徐鳳年跟整個北涼而已。

  這名曾經為徐家出生入死的老卒眼神恍惚,遙想當年,打贏了西壘壁戰役後,大將軍也面臨過類似場景,以趙長陵為首,力主與那個有了狡兔死走狗烹跡象的離陽趙室劃江而治,此時還坐在議事堂內的燕文鸞就屬於那撥人之一,還有已經不在北涼的徐璞吳用,已經死了的鐘洪武,也都是。

  當然,林鬥房本人更是位列其中。只不過新老涼王先後兩人先後兩次,相似又不相同,畢竟那時候大將軍身邊還有一個李義山,除了心思深沉的陳芝豹,其餘五位戰功顯著的義子都堅定不移站在了大將軍身後。

  而今天的年輕藩王,好像真的已經身陷眾叛親離的境地。
  
  林鬥房不露聲色瞥了眼那隻錦鷓鴣,據說這次在拒北城周康被迫交出一部分兵權,已經跟王爺有了間隙。

  林鬥房視線轉移到北涼都護褚祿山和騎軍主帥袁左宗那邊,褚祿山低頭看著腳尖好似在數螞蟻,袁白熊在閉目養神,兩人身邊同為大將軍義子的齊當國挺直腰桿,雙拳緊握,欲言又止的模樣,讓這名虎背熊腰的陷陣猛將顯得有幾分滑稽可笑。

  林鬥房視線掃過即將卸任涼州刺史的田培芳,這位北涼道名義上的文官第三把交椅,大概是如羔羊立於豺狼虎豹之間,很是坐立不安。

  林鬥房悄悄嘆了口氣,這次在除夕夜集體覲見王爺,他很早就得到消息,是尚在邊軍手握大權的陳雲垂跟他打了聲招呼,沒有細說什麼,只說北涼排得上號的傢伙都會去王府,只問他老林要不要湊熱鬧,林鬥房知道肯定不會是什麼舒心事,本來不想來趟渾水,只是臨了還是憋不住,生怕大將軍好不容易攢下的家業,一夜之間就分崩離析。

  林鬥房最後喊上了換命兄弟劉三兒和老成持重的尉鐵山,希望不管發生什麼,好歹有他們三個老頭子豁出臉皮性命當和事老,總不至於一發不可收拾。

  奇怪的是當他們來到王府門外,袁南亭就在那邊等候多時,說是燕文鸞和褚祿山捎句話給他們三老,要他們靜觀其變,不用著急表態。

  火急火燎趕到涼州的林鬥房當時就湧起一股無名怒火,只不過礙於袁南亭當初也是為世子殿下送行的老卒之一,林鬥房這才忍住沒有朝他當場發火。
  
  大堂內沒有「君臣相宜」的喧鬧攀談,那幫文武官員各自也沒有客套寒暄,林鬥房和尉鐵山劉元季都感到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此時此地,無聲勝有聲。

  可想而知,年輕藩王身上的壓力有多大。劉元季性子糙,大大咧咧慣了,轉頭跟坐在身邊的何仲忽小聲問道:「老何,你們到底是想鬧哪樣啊?給我劉三兒透個底,省得渾身不自在,這刀子擱在脖子上要抹不抹的,也太難受了些。」
  
  近年來一直身體抱恙的老帥猶豫了一下,壓低嗓音平靜道:「北莽蠻子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大軍壓境,王爺要在這種時候領著一支騎軍精銳南下中原……」
  
  劉元季立馬瞪眼道:「咋的,咱們終於要幹離陽那幫白眼狼了?!好事啊,算我一個!我也不想著復出以後繼續當步軍副統領,能給個將軍當當,手底下有個兩三萬步卒就湊合了,先打西蜀還是河州?不過說好了,我要當先鋒大將……」
  
  何仲忽沒好氣地瞥了眼這個老莽夫,當年劉元季從關外返回家鄉,老將立即就把三個為非作歹的兒子揍得半死,差點就要親自跑到清涼山負荊請罪,還是大將軍寫信給劉元季,這才罷休,不過老將很快就親自把三個兒子押送到燕文鸞軍中,說是幽州哪兒容易死人就往哪兒丟,死了算數,家裡反正還有五個孫子。

  不過更有趣的是燕文鸞對劉元季撂下一句,讓劉三兒氣得差點七竅生煙,燕文鸞很不客氣地當著老人的面說幽州步卒不收垃圾。為此兩名老人差點絕交,最後還是陳雲垂幫著劉元季三個兒子投軍。
  
  林鬥房輕聲問道:「何老帥,怎麼回事?」
  
  何仲忽滿臉無奈道:「知不知道西楚女帝姜姒?」
  
  林鬥房點了點頭,「此事沸沸揚揚,我在鄉野都聽說了,傳言這名女子是大將軍救下的,一直秘密收養在王府,後來給曹長卿奪走了,這才有西楚復國那檔子事。」
  
  林鬥房說到這裡,皺了皺眉頭,「難不成?」
  
  何仲忽嘆了口氣,壓低嗓音說道:「你猜對了,王爺這是要一怒為紅顏啊,如果是擱在以往,涼莽大戰沒有迫在眉睫,別說七八千精騎,就是兩三萬騎軍,去中原也就去中原了,有藩王靖難的旗號,而且也不是真要造反,北涼也不擔心朝廷說三道四,退一步講,趙家真要為此在漕運一事上一而再再而三刁難北涼,我們反而可以順勢讓朝廷騎虎難下。

  但是現在的局勢,北莽已經輸紅了眼,估計那位老婦人都快失心瘋了,咱們拒北城還未建成,關外部署也未徹底完成……唉,林老弟,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林鬥房默不作聲。
  
  劉元季有些堵心,跟讀書人那樣講道理他不擅長,可是總覺得哪裡不對,所以這個當年罵世子殿下最兇的老人,望向那個坐在主位並且身邊空著一張椅子的年輕人,劉元季撓了撓頭,心亂如麻。

  燕文鸞,在大將軍李義山陳芝豹這些主心骨死的死走的走後,唯一能夠在北涼軍中堂而皇之豎起大旗的邊軍大將,環顧一圈,終於率先打破讓所有人都感到難堪的沉默,抬頭正視年輕藩王,沉聲問道:「我燕文鸞,北涼步軍主帥!新近聽說王爺打算親領鳳字營和抽調萬餘精銳鐵騎,南下廣陵道?敢問王爺此舉所欲為何?敢問此舉是否會貽誤關外戰機?」
  
  主位上的年輕人,彎腰輕輕撥了撥炭火,起身直腰。林鬥房心思急轉,趕在年前藩王開口說話之前,也顧不得什麼越俎代庖,匆忙說道:「燕帥,北莽戰死三十萬人,作為糧草供應的橋頭堡,南朝已是不堪重負,很難在短時間內整頓完畢,這次北莽蠻子打仗,不同於以往的游牧民族來去如風,打得很中原,越是如此,越傷元氣,我相信在三個月內戰事都不太可能發生,既然如此,以我北涼鐵騎的推進速度,去中原廣陵道,來回一趟,不會影響大局。」
  
  燕文鸞看都不看林鬥房,只是冷笑道:「你說三個月不打仗就不打仗?再者,那個老娘們和南院大王董卓就不會趁著北涼群龍無首,令數支精銳兵馬先行南下?」
  
  林鬥房看著年輕藩王,說道:「王爺不必親自去往廣陵道。」
  
  不等燕文鸞那邊有所回應,徐鳳年已經搖頭道:「如果北涼出兵廣陵,我肯定會親自領軍。」
  
  林鬥房一陣頭大,這該怎麼談?
  
  徐鳳年突然笑了,「我是說如果出兵的話,既然在座各位都不答應……」
  
  就在此時,一個儒衫老人氣喘吁籲跑到議事堂門口,一腳跨過門檻,然後猛然站定,好像再不敢提起另外一隻腳了,就這麼古怪的一腳在屋內一腳在屋外,他穩了穩心緒,漲紅了臉,提高嗓門憤怒道:「堂堂北涼鐵騎甲天下,怎麼打贏了仗,膽子反而小了?!抽調個一萬騎軍去中原又如何?別說一萬,我看就算兩三萬也沒事,咋了,沒有北涼王親自幫你們坐鎮邊關,你們這幫官老爺就不曉得如何把守北涼大門了?!燕文鸞,你麾下步卒獨步天下,守幽州,需要王爺片刻不離地站在你身後,是要王爺幫你出謀劃策還是端茶送水怎麼的?何仲忽,周康,顧大祖,你們守涼州關外,難道需要王爺每一仗身先士卒上陣殺敵?否則就打不贏北莽蠻子啦?」
  
  這位老人越說越氣,伸手指了指位置最靠前的幾人,有點像是在指著鼻子罵娘,「褚祿山,袁左宗,齊當國!你們三個,別忘了是為了什麼才能坐在這裡!」
  
  老人轉頭望向流州那撥文武,嗤笑道:「至於你們流州官嘛,還真是有理由哭著喊著不讓王爺離開北涼,嘿,要不是王爺親自領著兵馬趕去青蒼城,你們還真守不住李義山一手造就的流州。」
  
  流州刺史楊光斗差一點就要起身跳腳罵人,結果被臉色同樣陰沉的陳錫亮一把拉住。
  
  門外廊道的晉寶室沒有露面,聽到王祭酒的發飆後,有些發自肺腑的敬佩,不說道理不道理,光憑這份舌戰群雄的魄力,就足夠老人整個後半輩子都有資格吹牛了。

  雖說中原讀書人也喜歡罵北涼武夫,可有誰有膽子當著北涼武將的面罵人?但王祭酒這可是一口氣幾乎把北涼文武都罵遍了,也難怪剛才老人要先拉著自己去聽潮閣,敢情是他給自己壯膽去了。

  這段時日的書信來往,師兄弟們都提及了顧大祖當時在涼州關外的事跡,事實證明即便是名聲顯赫的春秋老將,昔年的南唐砥柱第一人,到了北涼後,即便已經是步軍副帥,在惹惱了本土武將勢力後一樣要吃不了兜著走,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下任步軍主帥,原本顧大祖和陳雲垂是五五之間,如今即便不是陳雲垂接替燕文鸞,哪怕任由年輕一輩的武將擔任,反正都絕對不會是顧大祖了。這從側面說明在北涼邊軍中,武將勢力是何等根深蒂固,就算是年輕藩王力排眾議把失了軍心的顧大祖推上了步軍主帥的位置,估計顧大祖本人也坐不穩。
  
  如此一來,王祭酒這段日子在書院的韜光養晦,等於是徹底白搭了。
  
  應該是破罐子破摔,老人不再有半點先前的畏縮,叉腰怒目道:「大將軍一走,個個都牛氣了啊,都敢拉幫結派來徐家耀武揚威了!我就不信了,在座這麼多人,就沒有一個是心向著王爺的,徐北枳!陳錫亮!李翰林!都給我站起來,說句公道話!」
  
  結果不光是徐北枳和陳錫亮兩位謀士,就連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李翰林,也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
  
  王祭酒愣在當場,突然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如同潑婦罵街,撕心裂肺道:「憑啥我們手握三十萬鐵騎的北涼王,活得一點意思都沒有?一次,就一次,難道都不行嗎?!燕文鸞你們這幫老王八蛋啊!你們這麼大把歲數,憑啥欺負一個連三十歲都沒到的年輕人!」
  
  滿堂默然。
  
  王祭酒滿眼血絲,怒極而笑,高高抬起一隻手掌,哈哈笑道:「自永徽初那場離陽大軍無功而返以來,十多年來,大雪龍騎軍第一次深入北莽腹地,你們知道為啥嗎?!」
  
  王祭酒緩緩站起身,始終高高舉起那隻手,老人像是一掌狠狠按在墻壁上,大聲道:「當時徐驍站在牆邊,一巴掌拍在北莽形勢圖上,跟我說一句話,徐驍說,他的兒子在那裡!」
  
  老人怒視議事堂眾人,「徐驍還問我,這個出兵理由,夠不夠?!」
  
  老人猛然提起另外一隻手,又是一按,「那麼,現在的徐家一家之主,告訴你們有個人在廣陵道,他徐鳳年一樣非救不可,這個理由,夠不夠?!」
  
  只是短暫的面面相覷後,燕文鸞依然板著臉悶悶出聲道:「不夠!」
  
  油鹽不進。
  
  王祭酒爬起身,張牙舞爪道:「我揍不死你這老烏龜!」
  
  只是老人突然像是被貼了一張定身符,身體後仰,眼角余光瞥見一個人,總算等到了。 本帖最後由 pan3475 於 2015-9-19 19:50 編輯

pan3475 發表於 2015-9-19 19:44
共逐鹿   第兩百七十七章   北涼一聲聲不答應
  
  門外斜靠廊柱徐偃兵重重吐出一口濁氣,一直強行壓抑下滿腔怒氣的武人,準備出手了。
  
  徐偃兵不是王祭酒,他一介武夫,一向是能用拳頭解決的事情就不跟人動嘴皮子。
  
  同門師兄弟的韓嶗山,如今的陵州將軍,就是他今夜第一個想揍的人。
  
  但是徐偃兵愣了一下,因為不遠處緩緩走來一襲白袍。
  
  在徐偃兵眼中,這個身世晦暗的年輕人,大概是世上唯一比陳漁動人同時又比徐鳳年還要英俊的傢伙。
  
  早年與世子殿下相逢於江湖,曾經在聽潮閣翻書,後來也曾借刀給世子殿下走江湖。
  
  白狐兒臉。
  
  他與晉寶室擦肩而過,走在王祭酒身後,站在大門口,神情冷漠道:「徐鳳年,是不是男人?是個男人就去廣陵道,我陪你。」
  
  徐鳳年沒有起身,輕聲問道:「我不帶一兵一卒,速去速回,如何?」
  
  一直裝聾作啞的北涼都護褚祿山,艱難起身,第一次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跟那位「世子殿下」搖頭道:「我褚祿山第一個不答應!」
  
  燕文鸞也跟著起身,「我燕文鸞不答應!」
  
  徐北極和陳錫亮幾乎同時起身,異口同聲,皆是不答應。
  
  幾乎所有人都站起身,不答應。
  
  其中袁左宗、齊當國這樣的徐驍義子,有李翰林這樣的兄弟,有顧大祖、黃裳這樣被徐鳳年親自帶到北涼給予高位的老人,有常遂、許煌、洪驃被徐鳳年寄予厚望的青壯武將。
  
  都不答應。
  
  徐鳳年緩緩站起身,望著那位白狐兒臉,笑臉牽強。
  
  白狐兒臉一言不發,只是摘下腰間雙刀中的繡冬,高高拋給徐鳳年,平靜道:「跟我走便是。」
  
  徐偃兵站在白狐兒臉身邊,雙手環胸,只是對年輕藩王點了點頭。
  
  徐鳳年下意識伸手接過那柄並不陌生的繡冬刀,然後眼前光線一暗,原來是黃蠻兒站在了他身前,擋在所有人面前,以拳擊掌,冰冷道:「誰攔我哥誰死!」
  
  徐鳳年輕輕拍了拍黃蠻兒的肩膀,後者轉頭,徐鳳年柔聲道:「坐回去。」
  
  徐龍象搖頭。
  
  徐鳳年淡然道:「坐回去。」
  
  徐龍象嘶吼道:「不!」
  
  白狐兒臉瞇起那雙桃花眸子,拇指按住春雷刀的刀柄,即將推刀出鞘。
  
  徐鳳年坐回位置,把繡冬刀擱在膝蓋上,再度彎腰拎起火鉗,嘴唇微動。
  
  一陣細微的嗤嗤聲響,在寂靜無聲的議事堂中格外刺耳。
  
  如滴水入爐火。
  
  白狐兒臉滿臉怒意,「徐鳳年!」
  
  饒是徐偃兵也殺氣騰騰了,望向韓嶗山,「你如果不坐下,那就接下我一槍。明年清明節,大不了我徐偃兵幫你敬酒便是。」
  
  不知為何,徐偃兵看到這個傢伙竟然眨了眨眼,有些莫名其妙的笑意。
  
  主位上,看不見表情的徐鳳年低頭黯然說了句我去去就來,然後一閃而逝,不到一炷香功夫,年輕藩王又回到座位。
  
  在這期間,年輕人去了一趟沒了主人的屋子,今年,寒酸屋子外頭第一次貼上了一副春聯,貼上了一個春字。他沒有親自張貼,而是讓王生和余地龍兩個徒弟偷偷到此。
  
  他原本是希望接她回到清涼山後,看她會不會有一點點驚喜。
  
  看來是要失信於人了。
  
  徐鳳年揉了一把臉頰,抬起頭。
  
  中原處處有守歲,西楚京城內更是爆竹聲聲辭舊歲,在一片歡慶氣氛中,皇宮內一名身穿龍袍的年輕女子獨自坐在御書房內,腳邊有一只木炭分量很足的大火爐,從暮色燒到此時,正好炭火適宜,暖而不燙,這位鳳儀天下的西楚女帝沒有什麼睡意,坐在一條小板凳上,身軀蜷縮,下巴抵在雙手上。手腕上繫著一隻小葫蘆,其中有鳴聲顫顫,輕靈悅耳。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草蟲自是生死兩匆匆,可是大楚皇宮很早就有一個傳統,由內務府每年立秋捕捉蟋蟀蟈蟈等蟲,豢養以熱炕上的繡籠瓦盆,覆土澆水,產卵後等到入冬時才堪堪成蟲,用在新年元旦的迎春筵席上,嘶鳴響亮,與爆竹聲相得益彰。

      姜姒此時手上的小葫蘆內就裝有幾只長壽有方的小蟲,張翅細鳴,不絕於耳。葫蘆諧音福祿,古籍上很早便有「七月食瓜,八月斷壺」的記載,在民間又有可以盡收天地間陰邪之氣的說法,所以大楚皇宮內的歷代皇后,都會在每年春天親自種植下葫蘆苗,每當盛夏葫蘆棚子綠意蔥蔥,金秋摘下,由內務府或製成水瓢或是酒壺,再由皇帝賜予有功大臣。

      姜姒抬起手臂,看著那只泛黃的小巧葫蘆,不是想著大楚姜氏的傳統,而是想起了當年那座山上的那塊菜圃那片綠意,每天勞作後蹲在那兒,親眼看著那份綠意越來越濃鬱,那種滿心歡喜,她從不曾與外人提起過,哪怕是棋待詔叔叔和羊皮裘老頭兒,她也沒有分享過這份快樂。因為她自從記事起,哪怕是如今坐上了西楚皇帝的龍椅,她還是覺得這輩子其實只有那塊小菜圃,才是真正屬於她的,什麼大楚江山,什麼西壘壁戰場,什麼京城,她都很陌生,始終親近不起來。
  
  往武當山上搬書,後來給某人讀書賺錢,再後來跟李淳罡練字練劍,最後穿上這身天底下最尊容華貴的衣服……
  
  姜姒嘆了口氣,把小葫蘆貼在耳邊,聽著裡面的嘶鳴,怎麼都聽不出半點喜慶,她沒來由有些惆悵。
  
  看著這間點燃紅燭不顯陰沉的大屋子,雖說屋外就有宮女站著,但姜姒還是有些怕。她從小就膽子很小,這輩子只做過兩件壯舉,一件是拿匕首神符刺殺某人,第二件大概就是練劍了,至於當中原歷史上的首位女皇帝,名垂千古,她其實沒什麼感觸。

      家這個字眼,她思來想去,到頭來很懊惱地發現,竟然在自己內心深處,是那間每到冬天就冰冷得讓人牙齒打顫的破敗屋子,最像個家。

      那時候,每到除夕,都會有個年齡相仿的可惡傢伙,跟在她最害怕的那個老人身後,大搖大擺去張貼春聯,有一次那個少年還故意跑到她屋子,笑瞇瞇問她想不想在她房楹兩側也掛上春聯,她當然嘴上說不想,但她知道卻不願意承認,她想啊。

      滿城爆竹聲愈演愈烈,姜姒站起身來到窗口,知道馬上就是新舊交替的時刻了。
  
  突然身後傳來吱呀一聲,有人推門而入,姜姒笑著轉身,不出所料是棋待詔叔叔,看著這位慈祥長輩,她就會心安幾分。
  
  曹長卿輕輕關門,門外的宮女對此視而不見,這位被譽為大楚最得意的男子,他在整個大楚百姓心中的地位,其實連現在的皇帝陛下都無法相提並論,對曹長卿這位帝師的敬佩,西楚從上到下,人人發自肺腑。
  
  曹長卿蹲在火爐旁,伸手放在炭火上方取暖,照理說以這位儒聖的陸地神仙修為,早已寒暑不侵。
  
  姜姒坐回小板凳,笑臉燦爛。
  
  曹長卿猶豫片刻,還是說道:「馬上就是新年新春,本該是報喜來的,但是有件事,想著還是先跟陛下說清楚,前不久剛剛得到消息,北涼那邊很多大將會在這幾天,在議事堂齊聚。」
  
  年輕女帝懵懂疑惑道:「啊?他們這麼早就去拜新年了?」
  
  曹長卿哭笑不得,有些感傷道:「在我原先的預料中,他要出兵廣陵道,北莽攔不住,因為不適宜倉促出兵南下,離陽更攔不住,因為兩人出任靖安道經略使節度使,理虧在前。那麼唯一能夠攔阻的人物,就只剩下北涼內部,本以為有褚祿山袁左宗和陳錫亮徐北枳這兩撥人幫著他說話,不至於如此興師動眾,看來我仍是低估了北涼的凝聚力,低估了北涼文武對北莽的求勝心。一旦如此,如果是去年以前,徐鳳年還會執意出兵,最少也會孤身南下,但是現在……」
  
  姜姒低下頭,嗯了一聲,輕聲道:「沒關係,我沒想著他會來。」
  
  曹長卿沉默許久,嗓音沙啞道:「陛下,有一點,一定要記住,不是他不想來,而是不能來。這件事,當真怪不得徐鳳年。」
  
  姜姒怔怔望著爐火,沒有作聲。
  
  曹長卿苦笑道:「原本我是打算他們北涼何時出兵廣陵道,我便何時北上。現在只好另作打算了。」
  
  心不在焉的薑姒顯然沒有留心這位棋待詔叔叔是說「我」,而不是領軍揮師北上。
  
  曹長卿用鉗子去撥弄炭火讓爐子稍稍暖和些的時候,輕聲道:「是我錯了,當年不該以家國大義逼迫陛下回到這裡的。」
  
  姜姒搖了搖頭。
  
  曹長卿突然間破天荒流露出一抹不加掩飾的怒意,「徐鳳年不曾讓北涼失望寒心,你們北涼,何至於此?!與我曹長卿又有何異?!」
  
  姜姒抬起頭,反而有些如釋重負的模樣,笑著摘下小葫蘆,遞給曹長卿,「棋待詔叔叔,你聽。」
  
  兩鬢霜白的儒士,沒有去接過那只小葫蘆,雙拳緊握,滿臉痛苦地閉上眼睛。
  
  窗外,新年剛至,大江南北,竟又是一場大雪,瑞雪兆豐年。
  
  天上有雪紛紛落,落盡人間不成歌。
  
  但是身處北涼的徐鳳年,徐渭熊、王祭酒、白狐兒臉。
  
  廣陵道的小泥人和曹長卿。
  
  不提以往,只說在這個除夕夜,好像都忘了北涼,從不是離陽!
  
  所以接下來那一幕,讓晉寶室畢生難忘。
  
  王祭酒更是目瞪口呆。
  
  只見褚祿山嚮前踏出一步,轉身面朝主位,抱拳低頭朗聲道:「北涼王領萬餘抽調出來的騎軍南下也好,單槍匹馬趕赴廣陵道也罷,我褚祿山第二個不答應! 」
  
  袁左宗也踏出一步,動作與褚祿山如出一轍,「王爺身邊沒有我袁左宗,我袁左宗當然不答應!」
  
  燕文鸞冷哼一聲,大步踏出,依然如此,冷笑道:「沒有大雪龍騎踏入中原,如何能彰顯我北涼軍威,我燕文鸞如何能夠點頭答應!」
  
  徐北極懶洋洋道:「堂堂北涼王,手握三十萬鐵騎,就領著從各地抽調出來的狗屁『精銳』去中原?我北涼丟不起這個臉,徐北極如何能答應?」
  
  宋洞明隨即出列抱拳大笑道:「世人皆言我宋洞明這個副經略使名不副實,這也就罷了,難道戰力冠絕天下的北涼鐵騎,也要給人小瞧了?宋洞明便是文人,也不答應啊!」
  
  李翰林扯嗓子道:「年哥兒,你要迎娶小嫂子,嫁妝少了如何能行,我做兄弟的,不答應!」
  
  白煜在等一聲聲不答應之後,最後由他來收官,笑道:「中原容不下一個在徐家長大的女子,我北涼鐵騎自然不答應!我相信劉寄奴、王靈寶他們這幫大老爺們,也都不會答應!」
  
  白煜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年輕藩王身邊的那張空椅子,「哪怕你徐鳳年能答應,但是大將軍,第一個不答應!」
  
  徐鳳年一臉茫然。
  
  所有人心有靈犀地轟然大笑開來。
  
  大夥兒串通一氣,演戲到現在,真他娘憋得辛苦啊。
  
  徐北極笑臉燦爛,與褚祿山相視一笑,這場戲,他們兩個算是始作俑者。
  
  北涼,關外三十萬鐵騎,關內參差百萬戶,都欠他們北涼王一個驚喜!
  
  徐鳳年在眾目睽睽之下,抬起手臂,擦拭眼睛,小聲罵了一句王八蛋。
  
  這一刻,所有人異口同聲道:「大將軍,請坐!」
  
  王祭酒看著滿堂文武,老人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激動得渾身顫抖,想起了某個年輕的口頭禪,喃喃道:「技術活兒,沒法賞啊。」
  
  徐鳳年那一刻,不論是與拓拔菩薩轉戰千里,還是下馬嵬一人戰兩人,或者是欽天監殺人,這一生從未如此豪氣,只見年輕藩王大袖一揮,率先坐在那張椅子上,朗聲道:「坐!」 本帖最後由 pan3475 於 2015-9-19 20:03 編輯

pan3475 發表於 2015-9-20 13:04
共逐鹿   第兩百七十八章   鐵騎風雪下江南 (一)
  
  因為河州毗鄰北涼道,在那個人屠封王就藩北涼後,就像一個受氣二十餘年的小媳婦,如今小媳婦換了夫家,似乎總算覺得可以稍稍提高嗓門說話了。

  所以兩淮節度使蔡楠親自率領麾下大軍,在幽州河州邊境上布陣,打定主意這一次要攔下那支擅自離開藩王轄境的鐵騎,由於上次八百鳳字營暢通無阻的過境,彈劾他這位離陽邊關大將的奏摺就已是多如雪花,蔡楠心知肚明,對於八百白馬義從,自己能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這次聲勢浩大的一萬鐵騎,如果再次長驅直入,讓其直奔中原,別說離陽廟堂的言官不肯罷休,恐怕連趙家天子也要質疑他這位邊疆大吏的忠心。

  何況這次出兵攔阻,經略使韓林也點了頭,甚至這名在地方上位極人臣的儒雅文官,也敢於將生死置之度外,身穿官服親自來到蔡楠大軍中,要陪著他蔡楠一起攔上一攔,顯然這位根基在京城的新任經略使大人,不惜以身犯險,也要擺出誓死不避北涼鋒芒的姿態。
  
  邊境上,大將蔡楠身披重甲,持矛遠眺。
  
  蔡楠身邊的經略使韓林眼神復雜,多年不曾騎乘大馬的正二品官員,根本顧不得兩腿火辣辣疼痛,滿臉焦慮。當聽說北涼調動那支關外騎軍後,韓林和蔡楠同樣震怒震驚之餘,又有一些微妙區別,蔡楠是覺得那個桀驁不馴的年輕藩王終於要造反了,而暗中其實與清涼山有隱蔽聯絡的韓林則是覺得徐鳳年失心瘋了。

  在京城官場向來溫文爾雅的韓林,在兩日之前的書房內,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宿沒有睡,除了給朝廷遞交能夠直達天子書案的密摺,以詩文淡雅公文簡要著稱於廟堂文壇的經略使大人,還寫了一封略顯絮叨的家書,當時韓林就明白,所謂家書,其實與遺書無異了,無論徐鳳年瘋沒瘋,只要自己擋住去路,先前那點可憐的香火情便經不起推敲,一刀子的推敲都經不起。

  可是他韓林又如何能不來到這裡?長輩子女親族,整個家族都在太安城,都在天子腳下,在趙家的屋簷下,滿門榮辱繫掛於一身,他韓林是不能不在此地啊。
  
  韓林作為京城裡走出來的清流文官,對蔡楠這種在京官眼中久在地方泥塘裡廝混的「土鱉」,雖不會憎惡反感,但也的確談不上親近,故而這次外放,韓林跟蔡楠打交道僅是蜻蜓點水,除去那場兩淮高官傾巢出動的接風洗塵,韓林沒有跟蔡楠有任何私下的會晤,這不僅僅是害怕朝廷會疑心一道文武領袖官員相互勾連,在韓林心底,比起渾身沙礫氣息的大老粗蔡楠,那名年輕時荒誕不羈的年輕藩王,要和風流二字沾邊許多許多。只是今天和蔡楠並駕齊驅,約莫是有了幾分大難臨頭卻生死與共的感覺,韓林發現蔡楠此人,未必真如京城官場所說的那般不堪。
  
  似乎才短短二十年,離陽就從尊武貶文變成了崇文抑武啊。
  
  蔡楠轉頭笑問道:「韓大人,漢王就沒有個說法?」
  
  韓林苦笑道:「我在正月初二那天專程拜訪過漢王府,親眼看到漢王臥榻不起,面無血色,數次掙紮起身都跌回床榻。」
  
  平常喜怒不露於色的蔡楠嘖嘖笑道:「有如此忠心報國的邊關藩王,真是兩淮的幸事,也是朝廷的幸事。」
  
  韓林勸慰道:「蔡將軍,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蔡楠哈哈笑道:「人之將死,還不許牢騷幾句?」
  
  韓林望著白茫茫大地,嘆氣道:「早知如此,便該與蔡將軍痛飲幾杯,風雪夜會好友,想來劣酒也能喝出醇酒的滋味。」
  
  韓林發現節度使大人目不轉睛盯著自己,一頭霧水問道:「有何不妥?」
  
  蔡楠突然輕聲道:「並無不妥,只希望今日以後,蔡家婦孺老幼,韓大人能夠照拂一二。」
  
  韓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正要開口詢問,冷不丁眼前一黑就暈厥過去。
  
  蔡楠看著以刀鞘擊中韓林後腦勺的那名嫡系親衛,等到親衛從馬背躍起坐在經略使大人身後,扶住了後仰的韓林,蔡楠這才說道:「帶韓林返回府邸。」
  
  那名歲數也已不小的親衛欲言又止。
  
  蔡楠笑道:「老宋,當年我在徐驍帶著一萬鐵騎南下巡邊的時候,身為主將帶頭下跪,害得你們也在朝廷那邊抬不起頭,我知曉你們這幫老兄弟心裡頭都有怨氣,前兩年每次登門拜年,我蔡楠家的椅子都跟有釘子似的,你們很快就走人了,這沒啥。」
  
  蔡楠沒有轉頭,只是揚起馬鞭指了指幽州方向,「這次正好,我只想告訴你們這幫老兄弟,不是徐驍帶著一萬鐵騎我蔡楠就慫了,不是的,是我蔡楠作為沙場武人,打心眼敬佩那位大將軍,不光是我,咱們顧大將軍其實也一樣佩服。所以這一次換成了徐鳳年領著一萬北涼騎軍,同樣是北涼王,更同樣是那一萬大雪龍騎軍,我當然不會再當孫子。老宋,老兄弟中數你老宋家開枝散葉最多,也最靠著你端飯碗,這次你就別陪著我們,再說今年清明沒幾個月了,到時候一大幫老兄弟都沒個活著的熟人稍好酒去,不像話。」
  
  那名跟隨蔡楠也跟隨顧劍棠南征北戰了半輩子的魁梧親衛,張大嘴巴,卻說不出一個字。
  
  蔡楠厲色道:「趕緊滾!」
  
  親衛低著頭撥轉馬頭,狠狠揚鞭策馬而去。
  
  身後傳來蔡楠的調侃言語,「記得清明時分,你這只連顧將軍都聽說過的鐵公雞別再扣扣索索,要帶好酒!」
  
  親衛沒有轉身,只是突然嘶吼道:「不帶!老子就帶兩分銀子一壺的破酒給你們,到時候將軍有本事就帶著兄弟們從地底下爬上來!」
  
  背對親衛那一騎兩人的蔡楠,輕輕吐出一口氣,收斂了笑意。
  
  祥符三年開春以來,綿綿不休的大雪紛飛,天上如此,今日遠處的地上亦是如此。
  
  大雪龍騎軍,來了。
  
  北涼鐵騎甲天下,大雪龍騎甲北涼。
  
  蔡楠怒喝道:「擊鼓!」
  
  早在白馬義從離開州城之際,城頭之上,北涼文武都共同送行,更遠處那一萬鐵騎早已瞞天過海地從關外悄然進入關內,在城外一處駐地等候多時,只等第二代北涼王一聲令下,時隔將近二十年,再度馳騁中原。
  
  震動天下的徐家鐵騎,春秋戰事之中,兵鋒所指勢如破竹,一路從北打到南,再從南回北,這一次又要馬蹄南下了。
  
  其實這次徐北極和褚祿山起頭的串聯,並非毫無阻力,包括何仲忽、陳雲垂、顧大祖三名分量極重的老將,就都不願意看到北涼軍在這個時候突入中原,但是袁左宗和燕文鸞的共同點頭,起到了一錘定音的作用,尤其是燕文鸞出人意料的堅定表態,成功說服了一大幫子功勛老將。
  
  碩大臃腫如小山的北涼都護褚祿山,站在身材瘦弱的燕文鸞身邊,外人怎麼看都覺著別扭。
  
  褚祿山輕輕跺著腳,捧手呵氣,低頭笑瞇瞇道:「真沒想到燕老將軍也會點頭,本來以為都要我親自跑幽州一趟的,一想到這種鬼天氣要從懷陽關跑去霞光城,當時真是有點虛啊。」
  
  老態盡顯的干瘦老人沒好氣道:「當時都護大人領著八千曳落河鐵騎去阻攔董卓私軍,就不嫌馬背顛簸掉秋膘啦?」
  
  褚祿山嘿嘿笑道:「出風頭的好事和做惡人的壞事,哪能一般計較。」
  
  燕文鸞撇了撇嘴,對於惡名昭彰的褚祿山,北涼本土的老派武將,幾乎就沒有喜歡這個胖子的。
  
  北涼武將的跋扈蠻橫,不說褚祿山,還有如李陌藩、曹小蛟之流,其實都一脈相承,打仗死戰沒二話,可就為人品行而言,對老百姓來說,當真稱得上好人?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這其實是大將軍徐驍留給新涼王徐鳳年的一個難解死結,北涼境內終究已是承平十多年,將種門戶多如牛毛,做出多少惡事歹事?遠的不說,就說此時站在高牆之上的原步軍副帥劉元季,老人的三個兒子,就殺了多少良家子?如果不是林鬥房這個退出軍伍多年的至交好友,在關外那場風波中連打帶罵教訓了一頓劉元季,恐怕老統領一輩子都會被蒙在鼓裡,誤以為三個兒子只是沒出息了一些。

  其實燕文鸞這些相對作風剛正的老人,對於那些袍澤後代年輕子弟的烏煙瘴氣,也並非沒有腹誹怨言,只是當年大將軍在世的時候總覺得虧欠了一起打江山的老兄弟,從沒有痛下殺手的念頭,而且新涼王早年也是吊兒郎當的無賴模樣,大將軍就更要「將心比心」了。
  
  燕文鸞開門見山道:「除夕夜這件事,做得挺漂亮,可既便如此,我燕文鸞對你褚祿山還是喜歡不起來。」
  
  褚祿山搓著手轉頭笑道:「燕老將軍啊,你又不是啥美人,一個糟老頭子喜歡我的話,也沒啥值得高興的嘛。」
  
  燕文鸞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擁擠的城頭之上,附近無人的顧大祖顯得格外鶴立雞群,錦鷓鴣周康猶豫了一下,還是離開林鬥房等人,獨自走到顧大祖身邊,不過兩人之間還是隔著一個身位。
  
  顧大祖沒有開口說話的跡象。
  
  周康猶豫了幾次,到底還是沒有憤懣離去,語氣略顯生硬,譏諷道:「顧副統領,你老人家不是一向很硬氣嗎?事先明擺著也是不樂意王爺領軍南下中原的,怎麼昨夜心甘情願當啞巴了?」
  
  顧大祖微笑道:「周大人,那麼你想聽什麼理由?是不是要我承認自己察言觀色,做了牆頭草才開心?」
  
  周康也直截了當,點頭道:「要是你這麼說,我下了城頭就去找酒喝。」
  
  顧大祖平淡道:「那就要讓周大人失望了,之所以沒有攔阻王爺,雖然沒啥大義凜然的說頭,卻也沒有齷齪不堪的心思,我顧大祖為人處世,已經不需要在北涼證明什麼。」
  
  那位錦鷓鴣歪頭,伸手掏了掏耳朵,嗤笑道:「這話,才像顧副統領該說的話,可惜啊,王爺已經出城了。」
  
  顧大祖自言自語道:「哪個老頭子沒有年輕過?誰沒有一兩個求而不得的心儀女子?我顧大祖就有一位,只不過當年錯過了,所以活到了今天這把歲數,還是不知道當年是跟她真的不合適,還是只因為膽小怯弱才失之交臂。你周大人是出了名的夫妻二人相濡以沫,想必是不會懂的。」
  
  周康沉默了很久,重重呵出一口霧氣,小聲道:「老夫老妻了,自當相敬如賓,其實年少時,也曾有過一場。」
  
  顧大祖感慨道:「好歹處過,那就比我強了。」
  
  周康突然轉頭扯開嗓子喊道:「林鬥房!據說你老人家當年不是跟某位南唐公主私奔過嗎?咱們顧統領說了,其實他愛慕過那位公主,聽顧統領的口氣,早年兩人還有那麼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要不然你們兩位嘮嘮嗑?」
  
  林鬥房瞪眼道:「啥?!姓顧的,你給我說清楚!」
  
  劉元季立馬樂了,跟尉鐵山擠眉弄眼,「這下子有好戲看嘍。」
  
  顧大祖懵了。
  
  等顧大祖回過神,坑害自己的錦鷓鴣已經腳底抹油只見遠處一個背影了。
  
  看到林鬥房氣勢洶洶地一路小跑過來,顧大祖二話不說地也一溜煙跑下城頭,喊道:「姓周的,老子今天不打死你就姓顧!」
  
  等到兩人都跑遠,林鬥房停下腳步,開懷大笑。
  
  林鬥房又不傻,哪裡真會相信周康的胡說八道。
  
  鬱鸞刀站在胡魁身邊,類似已經卸任和即將卸任刺史一職的徐北極、田培芳,胡魁他這個幽州刺史也很快要讓出位置,不同於徐北極的出於大局和田培芳的順水推舟,胡魁始終就志不在為官,視線一直投放在關外沙場,幽州不但他胡魁如此,就連幽州將軍皇甫枰好像也開始蠢蠢欲動,像是想要把屁股挪到霞光城那邊去,而且這次胡魁連同老帥陳雲垂一起趕來涼州,老人言語之中也透露了些蛛絲馬跡,幽州步卒的確需要一位正值當打之年的青壯武將。

  陳雲垂雖然沒有把話說透,但顯然老人是希望他胡魁來擔任幽州步軍第三號人物,更希望胡魁能夠藉此機會跟王爺開一次口,別被皇甫枰搶佔先機。但是到最後,胡魁還是沒有開口,為此老人今天就沒給他半點好臉色。
  
  如今的北涼邊軍依舊有大小山頭,但已經不如早年那般涇渭分明,隨著第一場涼莽大戰落幕,又有一些順其自然的微妙變化,比如陳錫亮跟整支龍象軍就頗為投緣,也比較受何仲忽、周康等諸位老將的器重,認為這個年輕人是少有鐵骨錚錚的讀書人,便是不做文官做儒將也做得。而徐北極則和陵州將軍韓嶗山、副將汪植等人比較親近,可以說整個陵州系軍方,都樂意把徐北極當成自己的娘家人。而在幽州真正發跡起家的鬱鸞刀,和胡魁最說得來,對於王爺心腹皇甫枰的結交,反而很不上心。
  
  就在兩人不遠處,站著並肩而立的皇甫枰和寇江淮,雖然如今都是一州將軍,但無論出身還是口碑,都有著天壤之別。
  
  皇甫枰其實也不明白,為何寇江淮願意靠近自己這個出了名的官場「孤家寡人」。
  
  寇江淮笑瞇瞇趴在箭垛上,一語道破天機,「皇甫將軍,北涼邊軍能人無數,不過我覺得還是咱倆最像,不但敢賭,而且不是小打小鬧,要賭就賭大的。」
  
  皇甫枰搖頭道:「我一個江湖莽夫出身,傾家蕩產能有幾文錢,比不得原本就有望在西楚封侯拜相的寇將軍。」
  
  寇江淮也搖頭道:「我傾家蕩產掏出一千兩黃金,願意把一千兩黃金拍在賭桌上,你明天就要餓死了,兜裡只有十文錢,一樣把十文錢都放在賭桌上,賭癮大小其實是一樣的。」
  
  皇甫枰說了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也許賭癮不分高低,只是不知道寇江淮的賭品如何?」
  
  寇江淮扭頭看著這個在北涼毀譽參半的幽州將軍,笑問道:「咋的,將軍是在替王爺擔心我今天做了兩姓家奴,明天就有可能投奔北莽做三姓家奴?」
  
  皇甫枰臉色如常,「寇將軍,我可沒有這麼說,也不敢這麼說。」
  
  寇江淮一笑置之,問道:「聽說皇甫將軍的故事後,我很好奇你為何會當真對徐鳳年死心塌地,能不能說道說道?」
  
  皇甫枰皮笑肉不笑道:「寇將軍,我這個人說話不中聽,別見怪,咱倆啊,感情沒到那份上,不過如果有機會哪天一起上陣殺敵,再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也不遲。」
  
  寇江淮笑道:「怎麼,皇甫將軍要去流州龍象軍擔任副將?」
  
  不等皇甫枰回話,寇江淮已經自問自答道:「幽州將軍和龍象軍副將,官職上算是平調,只不過在北涼,涼州邊軍裡騎軍看不起步軍,涼州邊關步軍又看不起幽州軍,幽州軍反過來看不起連像樣邊境都沒有的陵州軍,龍象軍作為從邊關涼州騎軍中抽調出去的精銳,龍象軍的實權副將,當然不是束手束腳的幽州將軍可以相提並論,那麼我就先在這裡祝賀皇甫將軍高升了,看來要聽見皇甫將軍的肺腑之言,不用等太久。」
  
  皇甫枰不露痕跡地瞥了一眼胡魁,嘴角勾起,「寇將軍果然機敏過人。」
  
  寇江淮笑瞇瞇道:「這話我愛聽,很久沒聽人當面稱贊了。」
  
  皇甫枰點頭道:「事先說好,等我到了流州履職,也許寇將軍想不聽都難了。」
  
  寇江淮哈哈笑道:「放馬過來便是。」
  
  突然,正跟皇甫枰臭味相投相談甚歡的寇江淮聽到有人喊他,是那個被他視為稱得上生平宿敵的鬱鸞刀,相比在廣陵道寇江淮對謝西陲的不冷不熱,同樣是豪閥子弟出身的鬱鸞刀,同樣是年幼成名的當世俊彥,寇江淮對鬱鸞刀就很不順眼,想必後者對他也差不多,一山不容二虎,應該就是說他寇江淮和郁鸞刀。只不過兩人之爭,只會在暗處,從不在面上,聽到鬱鸞刀的喊話,寇江淮笑著轉頭問道:「鬱將軍有何貴幹?」
  
  說話的不是鬱鸞刀,而是胡魁,後者走近幾步,輕聲問道:「寇江淮,有關西楚接下來北上南下和西進三策,我思量許久,都不敢妄下斷言,畢竟不是西楚人,加上遠離中原十多年,遠不如寇將軍你對西楚局勢的掌握,不知能否解惑一二?」
  
  寇江淮沒有絲毫猶豫不決,乾脆利落道:「如果西楚是我當家作主,自然是北上,跟盧升象死磕到底。說句題外話,我一直猜測曹長卿跟兩遼顧劍棠甚至北莽王遂,達成了某種共識。換成謝西陲坐曹長卿的位置,那估計就是南渡廣陵江,竭盡全力打敗已經有吳重軒叛出的南疆大軍,然後爭取劃江而治,若是連廣陵江也守不住,那就一退再退,退到那瘴氣橫生的十萬大山中去,等到北莽離陽打得半死不活,再找機會跑出來今天揀點芝麻明天啃點西瓜皮,就這麼可憐巴巴地積少成多,但說到底,最後能不能成事,已經不靠人,只能靠命了。至於說曹長卿本人如何想,我想不出來,也懶得想。反正我總覺得這個大官子,已經瘋了。」
  
  胡魁是那種天生為沙場而生的武人,給寇江淮挑起了癮頭,下意識就開始在垛口上指指點點,「西楚如今已是被包了餃子,東邊是鳩佔鵲巢的宋笠,南邊是剛剛親自出馬的燕敕王趙炳,以及站在這位老藩王身後的納蘭右慈,西邊有征南大將軍吳重軒麾下從南疆脫離出去的十萬精銳,不容小覷,何況現在做了離陽的兵部尚書,糧草兵餉都有了極大傾斜,連同靖安王趙珣,經略使溫太乙和節度使馬忠賢,都如同成了西線吳重軒的戶部官員,至於北線,盧升象開始像最早的春秋戰事,不按規矩打仗了,又有陳芝豹和那一萬神出鬼沒的西蜀步卒呼應,故而西楚的北線最為吃疼。寇將軍,若是依你之見,往北走,該如何打?是先找陳芝豹的步軍還是尋覓盧升象的騎軍?若是以謝西陲的揮師南下來論,豈不是正中離陽朝廷驅虎吞狼的下懷……」
  
  說了半天,等到胡魁抬起頭,結果看到一張猛翻白眼的年輕臉孔,很快自嘲一笑,胡魁就不再熱臉貼冷屁股了。
  
  寇江淮沒心沒肺地笑道:「胡大人啊胡大人,我一個在你們北涼藏頭藏尾的大楚子民,如今都不關心廣陵道戰事了,你胡大人操哪門子的心? 」
  
  胡魁也沒有生氣,坦然笑道:「寇將軍,想來是我鹹吃蘿蔔淡操心了。」
  
  鬱鸞刀皺著眉頭。
  
  寇江淮一挑眉毛,都給鬱鸞刀一個挑釁的眼神。
  
  在北涼,文臣之中有宋洞明和白煜,又有徐北極和陳錫亮,似乎如今武將中又多了一對冤家,寇江淮和郁鸞刀。
  
  祥符三年開春,也許中原各地那些爆竹聲後,家門口碎紅滿地的滿堂紅還未來得及清掃乾凈。
  
  一萬大雪龍騎軍下江南。
  
  除了八百鳳字營,還有那吳家百騎百劍。
  
  有袁左宗、鬱鸞刀、洪驃、洪書文。
  
  有北涼王。
  
  徐鳳年。 本帖最後由 pan3475 於 2015-9-20 13:26 編輯

pan3475 發表於 2015-9-21 22:45
共逐鹿   第兩百七十九章   鐵騎風雪下江南 (二)
  
  清涼山王府,今天清晨,走出一個年輕女子,走入一個老人,兩位都跟徐家有很深淵源。
  
  老人叫王林泉,早年老涼王身邊名副其實的馬前卒,甚至和林鬥房這撥人都很熟悉,所以這次他的女兒沒能坐上北涼正妃,還兼著拒北城副監造一職的老人就告病在家。
  
  此時王林泉正和獨生女王初冬在聽潮湖邊散步,看著那個仍然無憂無慮的女兒,老人既是寬心也有憂慮,寬心的是女兒應該不曾在這裡受氣,憂慮的是以後身份終究變了,天底下再好相處的婆家,日子久了,難免沒有意想不到的磕磕碰碰,自己女兒這般單純,如何能夠跟人勾心鬥角,如何做那爭寵的事情?何況王林泉對那個同出青州的陸姓女子向來不喜,而且很早就對清談名士陸東疆之流更是嗤之以鼻,說實話,王林泉的確從未對在北涼怨聲載道的陸家有過半點落井下石,但王林泉也知道其實那個女婿,希望自己能夠跟陸家融洽相處,甚至是在有些事情上幫扶陸家一把,可王林泉他自認從來不是什麼聖賢完人,不做壞人,也做不來幫對手就等於坑自己的善舉,所幸年輕藩王想歸想,從未開口強求他王林泉做什麼,所以王林泉也就樂得裝傻,冷眼旁觀那陸家丟人現眼的瞎蹦達。
  
  王林泉停下腳步,眼角餘光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這才輕聲說道:「閨女啊,很快就嫁人了,爹娘不想妳受了委屈就跑回娘家,離娘家再近也不行的,只不過……不過如果真的受了很大的委屈,還是要跟爹娘說一聲的,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那是混賬話,別當真。」
  
  聽著爹自相矛盾的言語,王初冬咧嘴笑了。
  
  王林泉趕忙提醒道:「我的親閨女呦,妳娘跟妳說過多少次了,要笑不露齒呀。」
  
  王初冬做了個活潑俏皮的鬼臉。
  
  王林泉無奈道:「總是長不大,爹娘如何能放心妳嫁人。」
  
  王初冬笑瞇瞇道:「爹捨不得,那我就不嫁人了。」
  
  王林泉抬起手作勢要打,可他這個當年在青州就出了名寵溺女兒的父親,哪裡真捨得,別說打了,說句重話都不捨得。
  
  王初冬雙手扭在身後,抬頭柔聲道:「爹,其實我知道,就算陸姐姐不做正妃,也輪不到我,應該是西楚那個姓薑的女子,王爺真正最放不下的女子是她,只不過她不適合做北涼王妃罷了。所以陸姐姐也很不容易。爹,我知道你是怕我生氣,其實我不生氣,也沒有不開心,王爺每次回到清涼山,都會抽空跟女兒問那本《頭場雪》裡頭的種種伏線呢,還說以後等他真正空閑下來,一定親自盯著我寫一本有關他三次遊歷江湖的演義小說,說怎麼大俠怎麼寫,我就跟王爺說,把他寫得俠義心腸和蕩氣回腸都沒問題,但是他喜歡的江湖女俠一定要姓王,而且一定要國色天香,王爺也答應了。」
  
  王林泉無言以對。
  
  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不懂了。
  
  王初冬瞇眼笑成月牙兒,「爹,有空就跟那位陸先生多喝酒喝茶唄,爹你以前不是最愛附庸風雅嗎,跟享譽文林的陸擘窠同席而坐,傳出去多有面子,是吧?」
  
  王林泉板著臉道:「人家的門檻多高,你爹上了年紀,跨不過去。」
  
  王初冬搖晃著王林泉的手臂。
  
  王林泉臉色有些沉重,「是王爺跟妳授意的?要我主動跟陸家示好?」
  
  王初冬搖了搖頭,認真道:「爹,不是。」
  
  王林泉看著女兒的眼睛,凝視片刻,終於點頭道:「我相信自己的閨女,也相信大將軍的兒子。」
  
  王初冬皺著鼻子道:「錯啦錯啦,相信咱們北涼的王爺,當然也是相信你的女婿!」
  
  王林泉哭笑不得,無可奈何道:「爹聽妳的便是。」
  
  王初冬突然小心翼翼說道:「爹,以後真的能跟陸家當作親戚相處嗎?不遠不近的那種,稍稍錦上添花的那種?」
  
  王林泉嘆息一聲,揉著自己女兒的腦袋,「知道了,爹會上心的,嘿,爹怕就怕自己好心好意,那位陸擘窠不領情不說,還誤以為爹居心叵測啊。罷了罷了,其實爹也知道跟陸家交好,歸根結底,還是讓自己閨女在這裡更好做人一些,只是以前總覺得心窩裡堵著一口氣,是爹小心眼了。」
  
  王初冬低下頭,「爹,是女兒讓你受委屈了才對。」
  
  王林泉開心笑道:「傻閨女,除非是那些當真半點不懂事的女子,否則天底下就沒有讓爹受氣的女兒。誰說閨女長大後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咱家就不是嘛!爹很高興,真的!」
  
  王初冬笑臉燦爛。
  
  王林泉低聲道:「閨女,妳娘說得對,女子之間,不爭便是大爭。」
  
  王初冬笑著,像極了一隻在深山野林中剛剛修煉成精的小狐貍,「爹,你說啥,女兒沒聽到哦。」
  
  王林泉哈哈大笑,沒有再說什麼。
  
  張燈結彩的陸府,迎來一位屬於情理之中但絕對是意料之外的稀客。
  
  輕車簡從的陸丞燕,板上釘釘的未來北涼正妃。
  
  府上外姓下人對於這位女子跟陸家那種幾乎北涼官場路人皆知的淡漠關係,諱莫如深,便是那些眼高於頂的陸姓子弟,如今也不將這個心狠手辣的女子視為自家人了,一個個既怕且怨,心情復雜。
  
  祥符元年,陸家在北涼還算風光,祥符二年就比較難熬了,只不過入秋後就有了轉機,到了今年才開春,就有件天大的喜事臨門。
  
  對於陸丞燕的省親一般的重返家門,如今腰桿比去年硬了許多的陸家人,其實都有些陰陽怪氣的碎言碎語,呦,妳不是揚言再不管咱們陸家死活了嘛,怎麼,剛聽說妳爹馬上就要成為涼州刺史了,這就想起還有這麼個娘家啦?也不知害臊,正月初就屁顛屁顛趕來給妳爹拜年了?難道說是妳在清涼山,其實遠沒有外界所謂的那麼如魚得水?陸丞燕徑直在卑躬屈膝的陸家老管事帶領下,直奔陸東疆的小院。
  
  這個時分,陸東疆果然正在院中以掃帚蘸水寫大字。
  
  春風得意的陸氏當代家主看到女兒出現在院門口,並沒有立即放下那把特製的掃帚,等到剩下小水桶徹底見底,這才將掃帚遞給一名身段婀娜的年輕丫鬟,然後接過手巾擦了擦手,悠悠然轉身,微笑道:「丞燕,來了啊。」
  
  陸東疆對這個被陸氏老供奉器重的女兒,其實心思比起尋常陸氏子弟還要復雜。
  
  這個從小就不跟他這個父親如何親近的女兒,身上有著太多老家主陸費墀的烙印。
  
  甚至之前很多人都相信,如果陸丞燕不是女兒身,陸氏家主的座位根本輪不到陸東疆來坐。
  
  陸東疆知道這絕非荒誕言語,那一夜在青州家門口,如果陸丞燕不是女兒,而是他的兒子,那麼自己也就絕對接不過老祖宗手中那隻不起眼的竹編燈籠。
  
  陸東疆比誰都希望陸家能夠在北涼飛黃騰達,比誰都希望老祖宗若是泉下有知,會慶幸當初是將燈籠交到自己的手上!
  
  陸丞燕面無表情道:「知道為何陸家能出一位刺史大人嗎?」
  
  陸東疆愣了一下,冷笑道:「就算有萬般理由,至少肯定不會是丞燕妳吹枕頭風的緣故。」
  
  陸丞燕扯了扯嘴角,「遍觀當下的北涼道刺史別駕,流州楊光斗,陳錫亮。陵州常遂,宋巖。至於幽州,別駕一職空懸已兩年,唯有刺史胡魁。」
  
  陸東疆胸有成竹地接話笑道:「如今相比其餘三州品秩高出一階的涼州,別駕同樣空懸已久,而涼州刺史田培芳也好,副經略使宋洞明也罷,都和你爹關係不錯,雖無任何觥籌交錯,但君子之交淡如水……」
  
  陸丞燕盯著這個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喊一聲爹的男人,眼神晦暗,深藏著悲哀,問道:「陸家知不知道,有了一個官至從二品的涼州刺史以後,一退再退的徐家,就要開始跟陸家講道理,而不再是處處念人情了?那麼你知不知道,你此舉等於是一人獨佔了陸家整整兩代人的氣數?」
  
  陸東疆怒道:「陸丞燕,別忘了我是妳爹!」
  
  陸丞燕淒涼苦笑道:「陸東疆,如果我真忘了,我來這裡做什麼?你難道一點都想不到,我之所以與陸家不惜絕交,擺出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只是為了讓他心裡對陸家多一份愧疚嗎?你又以為他不清楚我陸丞燕的這點私心嗎?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他假裝不知道啊!你難道真的以為田培芳那隻老狐貍,宋洞明那樣足以支撐一國朝政的棟梁大才,會因為你陸東疆寫得一手擘窠大字,就把你當成是經世濟民之人?是你傻還是他們傻啊?偌大一個陸家,就沒有一個不是睜眼瞎的人物嗎?」
  
  不知是怒,還是怕,或是悔。
  
  陸東疆顫顫巍巍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這個愈發陌生的女子,「陸丞燕,妳混賬!妳給我滾出陸家!」
  
  陸丞燕竟然笑了,「你放心,我會滾的,只不過在這之前,我要從祠堂拿走老祖宗的掛像,我怕他老人家每天看著這麼個家,會死不瞑目。」
  
  陸東疆瞪眼怒極,「妳敢?!」
  
  陸丞燕瞇起眼,冷淡道:「陸東疆,從我陸丞燕今天決定來這裡,就已經不再把自己當作陸家人了,就只是徐家的媳婦了,所以你如果還想當涼州刺史,就給我閉嘴!」
  
  陸丞燕重復道:「給我閉嘴,聽到了嗎?」
  
  陸東疆臉色鐵青,只是不知為何,始終說不出一個字的狠話。
  
  小院中,這對父女不遠處那個陸東疆從胭脂郡新納而得的俏麗丫鬟,已經嚇得半死了,恨不得閉上眼睛摀住耳朵蹲在地上。
  
  這一天,當臉色平靜的陸丞燕捧著一卷畫軸離開陸家,無人相送。
  
  當陸丞燕坐入車廂,死死抱住老祖宗的畫像,低下頭,嘴巴咬住手臂,不讓自己哭出聲,不願讓那個真實身份是王府大管事宋漁的馬夫聽到。
  
  突然,馬車非但沒有立即駛向清涼山,在陸丞燕出門前像是偶然相遇,又像是臨時起意要為未來王妃充當馬夫的大管事,輕輕敲了敲車簾。
  
  陸丞燕壓抑住抽泣聲,輕聲問道:「宋管事,怎麼了?」
  
  宋漁隔著車簾,說道:「王爺在離家之前,叮囑過小人,在王妃回娘家又返回清涼山的時候,就交給王妃一隻小錦囊。」
  
  車簾輕輕掀起一角,宋漁遞過一隻小心珍藏的精緻錦囊。
  
  陸丞燕滿頭霧水地打開錦囊,裡頭只有一頁紙,寫有一句話。
  
  陸丞燕嚎啕大哭。
  
  這個依循八字據說與年輕藩王是「天作之合」的幸運女子,這個曾經悄然點燃換命燈以她命換他命的傻女人,這個在老祖宗死後獨力支撐承擔家族命運的堅強女人,這個能夠親口讓親爹閉嘴的瘋女人,生平第一次哭得如此無所顧忌。
  
  那張紙上,字跡熟悉,一絲不茍,寫著「別哭,這輩子都是一家人。」
  
  這一天,才過完年的太安城文武百官,參加新年第一次早朝的路途中,人人愁眉不展。
  
  就連燕國公高適之和淮陽侯宋道寧在下車後都顯得臉色凝重。
  
  其實在昨天,兩人就已經連夜入宮覲見過皇帝陛下,不光是他們,三省六部的顯赫公卿都已經聚頭碰面,雖然年輕天子看似神色平靜,只說北涼有一萬鐵騎打著靖難廣陵的旗號,擅自闖入了河州,雲淡風輕的語氣,但是皇帝那股死死壓抑住的震怒,在座各位都一清二楚。到最後,並未有太多實質性的對策。其中禮部侍郎晉蘭亭建言兵部侍郎許拱從兩遼邊關抽身,率領京畿精銳前往廣陵道增援南征主帥盧升象,皇帝陛下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兵部侍郎唐鐵霜隨後建言朝廷命薊州將軍袁庭山南下廣陵,與侍郎許拱所部兩線齊頭並進。有位上了年紀的戶部老侍郎,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要不然就是生怕那一萬北涼鐵騎不是前往廣陵道平亂,而是掉轉矛頭直奔太安城,所以跟皇帝陛下建議不妨讓那位蜀王從轄境多抽調出一萬兵馬,當時年輕天子就微微變了臉色,所幸坦坦翁亡羊補牢,迅速增補了一句,說是那一萬兵馬可以暫時「借給」兵部的許侍郎。
  
  高適之看著身邊這個因為寒冷而臉色發白的發小,輕聲問道:「怎麼不換件厚實些的裘子?」
  
  宋道寧苦澀道:「昨夜根本就是一宿沒睡,書房內暖和,當時隨手就拿了這麼件。我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出門的時候估計臉色不太好看,府上下人哪敢湊到身邊自討苦吃。」
  
  高適之二話不說摘下自己身上的裘子,跟宋道寧換過了裘子,像個淮陽侯府邸的下人,是親手幫著眼前這位侯爺更換。
  
  宋道寧輕聲道:「老高,你說萬一有天太安城也能見著硝煙了,咱們也要去城頭挽弓射殺敵人,是你先死還是我先死?」
  
  高適之呸呸了幾聲,怒道:「大過年的,能不能不說晦氣話?!」
  
  宋道寧打哈哈道:「就當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哈哈。」
  
  高適之壓低嗓音,說道:「別的不敢保證,退一萬步說,就算是兩遼顧劍棠造反,北涼徐鳳年也不會打到太安城。」
  
  宋道寧好奇道:「難道真如街談巷議,那徐鳳年當真只是去救一個西楚女子?我原本是打死不信的,只當是個笑話。」
  
  高適之呲牙道:「那傢伙,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尋常人,能單挑鄧太阿和曹長卿?一般人,敢去欽天監殺進殺出?」
  
  宋道寧停下腳步,沉聲問道:「女子的身份,難道也是如荒誕傳聞那般,正是西楚女帝?」
  
  高適之搖頭道:「這就不好說了,真真假假,天曉得。」
  
  宋道寧刨根問底道:「高適之,北涼徐家當年私藏大楚亡國公主一事,你可知道是何時在太安城傳開的?」
  
  高適之頭疼道:「其實這種傳言很早就有了啊,好多年的陳芝麻爛穀子,只不過那會兒流傳得不廣,始終掀不起大波瀾,但是去年入冬,突然開始在城裡沸沸揚揚,一發不可收拾。你的侯爺府規矩森嚴,所以你啊,才聽不到這種難登大雅之堂的流言蜚語。」
  
  宋道寧陷入沉思。
  
  高適之笑道:「這有啥好想的,要我看啊,肯定就是那個不再蓄鬚的晉蘭亭在興風作浪,高亭樹、吳從先這幾個幫閑跑腿,也逃不掉。我就納悶了,怎麼這個北涼人,反倒比咱們這些地地道道的京城人還要恨北涼?」
  
  宋道寧輕聲感慨道:「鄉野百姓要同村爭水,官場同僚一屋爭椅,都是一樣的道理,反正有些讀書人不講道理起來,你都沒法說啥。」
  
  高適之納悶道:「你不就是讀書人嗎?」
  
  宋道寧瞪眼道:「大過年的,罵人作甚?」
  
  高適之頓時無語。
  
  你娘的,咱哥倆身邊那可都是離陽最拔尖的讀書人啊,任你是淮陽侯,這話若是傳出去,看你不給人用唾沫活活淹死。
  
  高適之與宋道寧並肩而行,「道寧,你說徐家那小子不會真反了吧?」
  
  宋道寧笑問道:「怕了?」
  
  高適之嘟囔道:「西線北涼騎軍,北邊北莽蠻子,南邊西楚曹長卿,如果真是這樣的局面,你不怕?」
  
  宋道寧玩味道:「是誰剛才說北涼肯定不會來太安城打秋風的?」
  
  高適之苦著臉道:「世事難料啊,萬一姓徐的年輕人,真是那種不要江山要美人的癡情種,那就懸了。」
  
  宋道寧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裡去,「說實話,你在怕什麼?」
  
  高適之漲紅了臉,低聲道:「北莽、西楚怕個鳥,老子是怕北涼撂挑子不守國門。」
  
  高適之本以為這話說出口後,會被好兄弟笑話,不曾想淮陽侯輕聲道:「我也怕北涼鐵騎啊。你以為當今廟堂上,有誰真的不怕?」 本帖最後由 pan3475 於 2015-9-21 23:00 編輯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