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144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5-10-22 19:05
第三百章 西楚霸王(中)

    大雪龍騎軍原路返回,在年輕藩王一去一回之間,先是袁左宗率部南下,不足千騎的青州軍兵敗如山倒,騎軍損失殆盡,並無城池可以依據的青州軍被驅逐四十餘裡,丟盔棄甲,無論青州主將如何視死如歸驍勇善戰,親手陣斬逃卒四十餘,仍然無法阻擋步軍頹勢。而北涼校尉牛千柱領兩千騎阻截兩萬蜀兵,並未建功,因為蜀軍主將車野出人意料地選擇了避其鋒芒,率領大軍繞路北奔,其行軍路線直接劃出個一個大弧,牛千柱麾下兩千騎數次逼近蜀軍不足一裡路,塵土飛揚中,蜀兵次次嚴陣以待,絕不理會大雪龍騎軍的挑釁,不但如此,這支孤軍深入中原腹地的西蜀精銳,為了示弱,期間收回所有探馬斥候,竟然心甘情願做個睜眼瞎。

    牛千柱也不敢擅自開戰貽誤軍機,可委實憋屈得不行,只好在南下與北涼鐵騎匯合之前,率領二十騎扈從奔至蜀軍側面三百步,停馬提矛,氣勢洶洶。蜀軍仍是沒有動靜,只顧埋頭東行。最後牛千柱狠狠吐了口唾沫,撥轉馬頭,率軍南歸。

    隨著四路兵馬的一路崩潰一路怯戰,離陽兵部侍郎許拱打造的那條防線頓時漏洞百出,加上薊州將軍袁庭山不願獨自出兵阻截,只能眼睜睜看著毫髮無損的大雪龍騎軍輕鬆闖入廣陵道,這讓措手不及的征南大將軍吳重軒勃然大怒,在心腹愛將唐河的陪同下親自趕赴柴桑縣城問罪于許拱,離陽兵部尚書和兵部左侍郎就以這種方式第一次“碰頭”,不歡而散。隨後吳重軒與袁庭山的萬餘薊北騎軍一起奔赴前線,而許拱在和兩萬西蜀步卒合併、以及陸續收攏了青州潰軍後,一同緩緩趕往廣陵前線。在這之後,大雪龍騎軍更是勢如破竹,按照既定策略,在兩軍防線犬牙交錯的瓜子洲前線一代,成功接收了五百餘名身披輕甲的西楚讀書種子,為了將這撥文弱書生秘密護送出境,西楚大軍在瓜子洲、老杜山在內四處戰場瘋狂反撲,短短一日內便戰死近萬人,幾乎渴死的五百條年幼鯉魚,這才終於躍入大雪龍騎軍這座池塘,得以喘息。徐偃兵在內的北涼鐵騎至今記憶猶新,狼狽至極的五百西楚人,在被大雪龍騎軍主力護駕後,並無太多劫後餘生的慶倖和狂喜,反而人人神色頹喪痛苦,五百人整齊下馬,面東跪拜辭行,泣不成聲。那一幕,如同無家園可歸的喪家犬,趴在別人門戶的屋簷下,痛苦嗚咽。袁左宗在接手那份字跡潦草的名冊後,心情複雜,此次北涼“納降”四百九十六人,年紀輕輕的西楚文人俊彥多達四百一十六人,除去廣陵道世家豪閥出身的七十余名大家閨秀,西楚武將不過寥寥十數人。袁左宗手中那本名冊開篇不記名字,只有某人手書的幾行正楷小字,觸目驚心,“大楚五百人,不可談複國。楚姓居北涼,不得出西北。”“亡楚罪人曹長卿遺書”!

    東風解凍,化而為雨,就等那一聲春雷驚蟄了。

    此時正值陰雨綿綿,大雪龍騎軍的前行或多或少受到了阻滯,馬蹄裹滿泥濘,這讓習慣了大漠烈日風沙的北涼鐵騎很是不適應。

    徐鳳年和徐偃兵袁左宗並駕齊驅,袁左宗轉頭瞥了眼夾雜在騎軍中段的西楚“逃卒”,輕聲道:“對北涼來說,長遠是大好事,可眼下就是個爛攤子了。這幫士子到了西北,暫時肯定只能安置在幕後,怕就怕這些年輕氣盛的世家子弟牢騷太盛,以至於最後遷怒北涼。到時候起了糾紛我們打罵不得,要不然就只好交給黃裳那幫人的陵州書院,遠離邊關戰事,讓他們先在書籍堆裡打發光陰。先前大半人甚至不願意改換披掛北涼輕甲,就更別提懸佩涼刀輕弩了,牛千柱幾人差點氣得就要跟他們拔刀相向。”

    徐鳳年安慰道:“讀書人若是沒有點風骨,那才是中原的可悲,不怕他們有傲氣有傲骨,就怕他們就此消沉。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西楚五百人而已,何況是在我們北涼,別說邊軍,估計隨便拎出個弓馬熟諳的涼州女子,都能打趴下他們兩三個讀書人,沒什麼好擔心的。咱們也不用奢望他們很快轉過彎來,而且我相信曹長卿的眼光,其中不少人應該是視野開闊的人物,等到他們真正領略過西北風光,加上有幽州鬱鸞刀和流州寇江淮珠玉在前,自然而然就會丟開芥蒂。歸根結底,老一輩西楚遺老也許恨徐家遠勝恨離陽,但是他們畢竟不一樣,大多在弱冠歲數,恨離陽遠遠多於恨北涼。我倒是擔心這幫人……”

    說到這裡,徐鳳年自嘲一笑,沒有繼續說下去,有點為尊者諱的意思。

    袁左宗笑道:“怎麼,怕身邊一下子多出五百個趙長陵?哪天把持不住,就真反了離陽?”

    徐鳳年沒好氣道:“第二場涼莽大戰在即,我北涼燃眉之急都沒解決,哪來的多餘心思。”

    徐偃兵調侃道:“若真是如王爺先前所說,天下形勢依照曹長卿原先的佈局推進,那咱們北涼才是最舒坦的一方,只要和王遂聯手牽扯住北莽南下就算完事,然後就可以在西北坐看堂下中原的風起雲湧。王爺,我就奇怪了,這曹長卿既然連西楚的讀書種子也願意送入北涼,分明跟王爺也有些不淺的交情,為何偏偏在最後關頭反悔?害得西楚複國竹籃打水一場空不說,連咱們北涼也沒了火中取栗的機會。”

    徐鳳年摸了摸腰間的北涼刀,感慨道:“我師父曾經說過,讀書人無非四死,死鄉野,死州郡,死一國,死天下。那曹長卿……原本是想著為一人死一國的,只是最後才改變了主意。我接觸過的那些武道宗師裡頭,早年的天下第十一王明寅,為兄弟親情而死,重出江湖前後,生死皆無愧。北莽拓拔菩薩活得最有野心,既要當天下第一的高手,又想做天下第一的功臣。鄧太阿活得最瀟灑逍遙,不管世道太平還是亂世,管你是不是帝王將相,我鄧太阿都懶得理睬。唯獨曹長卿活得最累,從不把自己當江湖人,從未走出過大楚廟堂。”

    徐偃兵看著道路上的滿地泥濘,歎息道:“曹官子此心拖泥帶水啊。”

    徐鳳年訝異道:“徐叔叔你這話講得有那麼點才子氣了。”

    袁左宗會心一笑。

    徐偃兵嘴角抽搐,轉頭笑道:“王爺,西楚那些年輕女子大多待字閨中,許多人每次見到王爺的眼神可都不含蓄,有四個字怎麼形容來著?”

    袁左宗兩邊拆臺,“欲語還休。”

    徐鳳年無奈道:“這話就說得不厚道了。”

    袁左宗打趣道:“真正的爛攤子,是一不小心就要後院起火。如果我沒有記錯,二郡主對那位西楚皇帝可是從來算不上和氣,而且王爺兩位老丈人都不是省油的燈。北涼正王妃一事,王爺心裡有數?”

    徐鳳年默然,摸了摸額頭,沉默片刻,終於開口道:“原先如何就如何,此事我從來沒有猶豫。”

    徐偃兵點頭道:“理該如此。”

    袁左宗突然說道:“謝西陲也在軍中,若是能夠得到此人相助,我北涼邊軍無異於如虎添翼,無論是把他放在涼州還是流州,都可當數萬大軍。”

    徐鳳年笑了笑,“一山不容二虎,一廟不放兩菩薩,以防寇江淮覺得我是不放心他,哪怕謝西陲真有心從軍,我也不會把他放到流州,而且謝西陲畢竟還未熟悉邊軍事務,不如就先放在袁二哥身邊?”

    袁左宗搖頭道:“我袁左宗一人用謝西陲,不如涼州邊軍用謝西陲。他和寇江淮都是西楚最拔尖的兵法天才,經過一連串廣陵戰事磨礪後已經足以獨當一面,”

    這兩人用兵都極具想法,看似都是‘棄正求奇’劍走偏鋒的路數,其實深究則大有不同,寇江淮用兵,擅長放棄城池,往往死地求生,憑藉著飄忽不定的調兵遣將,在總體兵力劣勢的情況下打出局部優勢的戰役,緩緩蠶食,驟然成勢,當時在廣陵道東線戰場上就讓趙毅大軍輸的莫名其妙,總覺得每一處戰場都是寇江淮在大軍壓境。而謝西陲用兵雖然亦是出人意料,極為險峻,但是追本溯源,其實謝西陲還是更傾向於堂堂正正,力求一錘定音。故而側翼流州戰場需要用寇江淮的‘柔’,正面涼州戰場需要用謝西陲的‘勁’。現在涼州關外左右騎軍在抽調兵馬後,已經傷及元氣,不如把謝西陲交給何仲忽或是周康,也算一份補償,至於官職高低,一看王爺的魄力,二看謝西陲的信心。”

    徐鳳年小聲問道:“那麼袁二哥有沒有幫忙做過些鋪墊?”

    袁左宗眯眼笑道:“收買人心的事情,王爺比我嫺熟。”

    徐鳳年記起隊伍中謝西陲那張哀莫大於心死的臉龐,沒好氣地嘀咕道:“還不是怕熱臉貼冷屁股!”

    嘮叨歸嘮叨,徐鳳年還是撥轉馬頭,與大軍背道而馳。

    在年輕藩王離開後,袁左宗好奇問道:“儒聖曹長卿轉入霸道,修為到底如何?”

    徐偃兵沉聲道:“當世武評四人,拓拔菩薩已經跟三人有些差距,王爺和曹長卿鄧太阿三人,如果各自交手,恐怕分不出勝負,只能分出生死。不過如果是在生死之上,我猜測三人會是一個迴圈,王爺勝鄧太阿,鄧太阿勝曹長卿,曹長卿勝王爺。當然,拓拔菩薩如果能夠找到一柄趁手的兵器,也能夠馬上跨出天人那一步,其餘人物,我只懷疑顧劍棠有不容小覷的殺手鐧,其他人不用考慮。嗯,其實還有兩人,也有機會,一個就是被王爺稱為白狐兒臉的那個人,一個就是不知所蹤不知敵友的觀音宗澹台平靜。”

    袁左宗笑問道:“那你和陳芝豹?”

    徐偃兵淡然道:“不值一提。”

    清楚徐偃兵恐怖戰力的袁左宗皺眉問道:“這是為何?”

    徐偃兵笑道:“不死不休之後,活下之人,此生撐死了就是苟延殘喘的尋常天象境界,需要多說什麼?”

    袁左宗無言以對。

    ————

    雄健威武的大雪龍騎軍當中,那西楚五百餘騎顯得格格不入,不僅僅是南北體魄差異,還有氣勢上的天壤之別。

    剛好三十裡停馬休憩,徐鳳年翻身下馬,牽馬來到那五百人附近,面對他這個與大楚國運糾纏不清的西北藩王,有人眼神不善,有人眼神麻木,有人眼神仇恨,至於那些眼神略帶好奇憧憬的,畢竟更是忽略不計的少數。徐鳳年來到負劍披甲的薑泥身邊,她最近對他一直是避而不見能躲就躲的態度,甚至和那幫繼續稱呼她為皇帝陛下的西楚臣子也不如何熱絡。今天薑泥和十幾位西楚世家女子待在一起,跟隨北涼鐵騎一路北上,所有女子皆是相互照拂,她們大多數原本以為進入北涼軍中,無異於羊入虎口,並非沒有各種各樣的擔憂,尤其是自幼見慣了廣陵大小宴會的曲水流觴,見慣了風花雪月和清談名士,突然見到這麼多鐵甲錚錚沉默寡言的北涼騎軍,身為柔弱女子,如何能夠不憂心自己的前途未蔔?只到皇帝陛下禦劍而至,以及親眼見到了那個名動天下的年輕藩王,她們這才稍稍寬心幾分,隨著向北行軍半旬,發現北涼騎軍悍卒絕無半點擾騷,尤其那個北涼王對大楚五百人多有額外照顧,她們就斷斷續續有了些笑臉,偶爾跟隨大軍停馬河邊,她們開始會情難自禁地嬉笑打鬧起來,她們為戰馬洗鼻刷背餵養精糧的事務也做得有模有樣。

    徐鳳年走到官道旁那棵環抱柳樹附近,沒有徑直走入樹蔭中,離著薑泥和那些正值妙齡的豪閥女子還有七八步,不等徐鳳年開口說話,就有四五名腰佩刀劍的年輕人快步走來,靴子沾滿黃泥,早已不復見當年玉樹丰姿,這些年輕人也不說話,只是臉色陰沉地盯住徐鳳年。

    徐鳳年望向薑泥輕聲道:“曹長卿很快就要到達太安城外,要不要去看最後一眼?我可以隨行。”

    其中一人按住那把始終不願摘掉的佩劍,滿臉悲憤道:“徐鳳年,你難道要阻擋尚書令入城?!難道要為離陽趙室那做看門狗?!”

    徐鳳年搖頭道:“我還不至於此。”

    遠處,一隊鳳字營騎軍虎視眈眈,瘋子洪書文更是抱刀而立,眼神兇悍。

    另一人怒道:“我大楚尚書令,不需要你徐鳳年惺惺作態為他送行!”

    徐鳳年溫和道:“有些事,你說了不算。”

    薑泥終於低頭說道:“棋待詔叔叔說過,先前京城一別即是訣別,他不許我北上。”

    徐鳳年平靜道:“別聽他的,既然如今你已經離開了廣陵道,萬事就順你本心,你想要見曹長卿,就去見他,我陪你便是。”

    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可以嗎?”

    徐鳳年眼神堅毅,微笑道:“有我在,天下無不可之事。”

    不等柳樹下那幾位西楚讀書種子義憤填膺地阻攔,聽到那句話後漲紅了臉頰的女子們,個個眼神發亮,紛紛出聲,無一不是勸說皇帝陛下與北涼王攜手北去太安城。

    不遠處的謝西陲有些無奈,哭笑不得。

    得,這還沒到北涼,就內訌了。

    薑泥深呼吸一口氣,使勁點頭。

    然後。

    然後她就自己禦劍掠空而去了……

    看到一臉吃癟的年輕藩王,附近的女子們幾乎人人掩嘴角笑,洪書文那幫鳳字營也忍著笑意十分辛苦。

    徐鳳年轉頭瞪了一眼洪書文他們,後者趕緊裝作啥事都沒有發生的欠揍模樣。

    徐鳳年拔地而起,如一掛白虹升起於大地。

    地上眾人,不論北涼鐵騎還是西楚難民,皆是目眩神搖。
xox 發表於 2015-10-25 21:24
珠簾篇 第三百零一章 西楚霸王(三)


  廣陵道西線沙場,戰事如火如荼。隨著一萬薊北精騎加入吳重軒麾下,朝廷兵力本就已經佔據優勢,隨後又有許拱率領京畿精銳和兩萬蜀軍趕赴戰場,故而西線之上,朝廷大軍已經對西楚形成獅子搏兔之勢,其中王銅山舊部攻破老杜山防線,率先打破僵局,第二場西壘壁戰役的到來變成板上釘釘的定局。值此之際,吳重軒以兵部尚書的身份召開了一場軍機會議,地點設置在一個名叫梧桐鎮的小地方,除了隔著一座西壘壁古戰場的東線主將宋笠實在無法參加,幾乎所有參與廣陵道平叛的朝廷大將都齊聚小鎮,一時間出現在梧桐鎮週邊的斥候遊騎多如過江鯉魚。

  暮色中,一位黑衣高冠中年男子站在城頭上遙望遠方,身邊僅有一名披掛鐵甲的高大年輕人擔任扈從,後者滿臉憤懣,咬牙切齒道:“那吳老兒也真是奸猾,知道他那個征南大將軍的身份使喚不動各路兵馬,就拿兵部尚書的頭銜來耀武揚威,若非如此,將軍你作為名義上的南征主帥,頭銜是比四征四鎮還要高出半階的驃毅大將軍,雖然並非朝廷常設將軍,但如今是戰時,豈是他吳老兒可以輕侮!吳老兒厚著臉皮讓將軍你親自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兒,吳老兒可恨,那楊隗更是不要臉,同樣是屈指可數的春秋老將,別說跟閻震春老將軍相提並論,在我看來比那個被貶去北涼喝西北風的楊慎杏還不如!”

  說到這裡,年輕人有些納悶,放低嗓音,小心翼翼問道:“將軍,為何今天你不出聲斥責?難道也覺得我說的在理?”

  不曾披掛甲胄也沒有身穿武臣官服的中年人,置若罔聞,伸手放在牆面粗糲的箭垛上,面容肅穆。他舉目遠眺,城春草木深,綠意漸濃,和煦春風拂面。腳下時不時有昔年隸屬于南疆邊軍的小隊精騎疾馳出入小鎮,騎術精湛,毫不遜色兩遼邊軍,很難想像是來自瘴氣橫生之地的士卒。這位遠道而來的梧桐鎮客人正是盧升象,在春秋中後期名聲大振,與千騎開蜀的褚祿山齊名,南疆唐河李春鬱這撥悍將無論戰功還是聲望,相比他和褚祿山都要遜色一籌,從頭到尾都沒有經歷過春秋戰火的原龍驤將軍許拱,早年對於這位日後的兵部同僚,更是極為推崇,有過“盧升象堪當東南砥柱”的讚譽。盧升象身邊這個年輕武將則是在佑露關喂馬很久的郭東風,在年初南下奔襲一役中作為先鋒將領,戰功顯著,據說已經簡在帝心,無論舉主盧升象以後是升是降,他郭東風都算是前程無礙了。桀驁不馴的郭東風習慣了口無遮攔,更習慣了被盧升象訓斥敲打,這次盧升象出奇地沒有阻攔他的出言不遜,反倒是讓這位志在邊關封侯的年輕猛將有些不適應,原本還有大半滿腹牢騷都說不出口。盧升象的反常沉默,給郭東風帶來莫大的壓力,性子跳脫的他只好摘下腰間佩刀一下一下磕碰牆垛。

  郭東風的鬱悶並非全無理由,廣陵道戰事已經接近尾聲,但是主將盧升象作為名義上的南征第一人,先是在佑露關軍令出不得,之後好不容易撇開死活不肯冒險非要穩中求勝的南征副將楊隗,盧升象親自率軍涉險出擊,卻又在太安城朝堂那邊惹來頗多非議,更有朝臣遞出誅心言語,遣詞造句可謂極其陰險,不敢說驃毅大將軍如何不堪,相反只說盧升象此人是當之無愧的大將之才。是將才而非帥才,這明擺著是說盧升象單獨領軍的“將兵”沒有問題,但若說擔任需要“將將”的南征主帥就有些力不從心了。郭東風憤恨老將楊隗,就在於楊隗是真的老了,毫無開拓疆土的雄心,只求無過便是功,麾下不過兩三萬人馬,竟然塞進去了兩百余位太安城官宦子弟,比起楊慎杏當初的做派還要誇張,後者畢竟只收將種子弟,楊隗的吃相還要差,堪稱來者不拒,夾雜有這麼多跑到廣陵道躺著撈取軍功的繡花枕頭,楊隗怎麼敢有半點進取之心,因此老將領軍南下之後,恨不得抱住盧升象的大腿讓其無法動彈,只想著等到西楚大勢已去才安安穩穩地分一杯羹,顯然楊慎杏的前車之鑒,讓本就用兵老成持重的楊隗不得不更加謹慎,郭東風先前就看到楊隗主力大軍龜速推進不說,對斥候探馬密集頻繁的使用,更是登峰造極,郭東風覺得都能夠載入史冊了,幾乎是每隔三裡便有足足一標斥候,漫天撒網,尤其是當時聽說北涼騎軍直奔廣陵道,位於盧升象西面的楊隗大軍,哪怕還隔著一路薊州騎軍和一路許拱大軍,楊隗就開始下令停步不前,郭東風聽說兩百多官宦子弟幾乎有半數在一夜之間,就以迎接護送京畿糧草的名義向後火速撤退。郭東風因此差點笑掉大牙。

  一名身穿武臣官袍的儒雅男子沒有扈從跟隨,獨自走上城頭,郭東風轉頭看去,雖然是陌生面孔,但正三品的官補子,顯赫身份顯而易見,兵部侍郎許拱,江南道姑幕許氏的頂樑柱,作為原先江南士子領頭羊的兵部尚書盧白頡在太安城“折戟沉沙”後,許拱無疑就順勢成為江南道官員在京城的繼任話事人。郭東風對此人沒有什麼惡感,許拱跟自己的恩主盧升象真是同病相憐,許拱入京在兵部履職,屁股底下那張兵部侍郎的椅子還沒捂熱,就被丟到兩遼去巡邊,好不容易憑藉在遼東邊境輔佐大柱國顧劍棠的一連串捷報,得以執掌兵權,這次南下也是灰頭土臉,可以說如果不是如今許拱吸引了京城言官大部分注意力,盧升象的日子恐怕還要難熬一些,故而太安城官場已經有“患難侍郎”的笑談。

  盧升象性情冷淡,無論是在廣陵道春雪樓還是太安城官場,素來有剛毅清高的“美名”,但是看到許拱登上城頭後,微微一笑,主動向前幾步,抱拳道:“盧某見過許侍郎。”

  許拱相貌堂堂,既有英武沙場氣,也有世族子弟獨有的清逸氣,相比出身不顯的盧升象,許拱要更符合讀書人心目中的儒將形象,他看到盧升象的主動示好,也笑意真誠道:“許拱仰慕盧將軍已久,總算能夠見到真人,百聞不如一見,我這趟南下千里便不虛此行了。”

  盧升象微笑道:“南唐顧大祖《灰燼集》首創兵家形勢論,盧某本以為‘兵家大言’已經言盡於此書,世間再難有更高見地,唯有蜀王陳芝豹的那部兵書能夠媲美,事無巨細,十數萬字,傳授軍中將卒人人按部就班,各司其職,深諳兵家精髓‘微言大義’。許侍郎入京之時,我已不在京城,不過恰好有許侍郎早年撰寫的兵書傳出,我當時在佑露關整日無所事事,便專心研習,受益匪淺,也不覺光陰虛度。許侍郎早年說我盧升像是東南砥柱,我先前對江南道士子成見很深,誤以為許侍郎也是那種紙上談兵眼高手低的腐儒,若是早讀那部兵書幾年,當時就該說一句‘許龍驤才是東南砥柱’,哪怕被世人誤認為是你我二人相互邀名,也無妨。”

  許拱開懷大笑道:“能得眼前盧升象此語,勝過遠處千萬言。”

  許拱嘴裡的“遠處”,自然是太安城廟堂上的沸沸揚揚,言下之意,就是哪怕他許拱丟官離京,不做那兵部侍郎,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一見如故,大概就說許拱和盧升象了。

  郭東風煞風景插話道:“許侍郎,據說那位大名鼎鼎的薊州將軍袁庭山,不是跟你一起來到這裡的?”

  許拱坦然笑道:“袁將軍的確比我早兩天動身,倒是西蜀步軍主將車野與我一同前來。”

  郭東風嘿嘿笑道:“難怪咱們楊隗楊老將軍昨天入城,尚書大人身邊會站著那位年輕功高的袁將軍。怎麼,許侍郎今天來城頭,也是來瞻仰那位靖安王的?”

  對於這名年輕驍將的言語無忌,許拱不以為意,搖頭道:“靖安王自有尚書大人迎接,我是聽聞蜀王今日可能到達,就想來就近看幾眼。”

  盧升象淡然道:“我與蜀王先前在廣陵道北部戰場聯手破敵,只是遙遙見過一面便分道揚鑣,引以為憾,今日跟許侍郎一般無二。”

  顧劍棠,陳芝豹,盧白頡,吳重軒,盧升象,許拱,唐鐵霜。

  這七人,無疑是離陽兵部近五年來的風雲人物,除了為廣陵道戰事拖累不得不引咎辭的盧白頡已是黯然離場,顧劍棠統領兩遼軍政,陳芝豹封王就藩西蜀,都是當之無愧的高升,吳重軒此時更是如日中天,而侍郎之中,唐鐵霜最晚進入京城,但是相比此時城頭的許拱盧升象兩人,頗有幾分後發制人的意味,朝野上下都逐漸把唐鐵霜視為下任兵部尚書的不二人選,足可見這次領軍南下沒能成功阻攔北涼騎軍,許拱丟掉了多少“人心”。

  此時梧桐鎮內有大隊人馬疾馳出城,不乏有高坐駿馬神色昂揚的年輕人物,郭東風懶洋洋趴在箭垛上,看著他們鞭馬出城的身影,歪了歪嘴,滿臉不屑。

  許拱站在盧升象身邊,微笑道:“看來靖安王頗有人望啊。”

  盧升象笑意玩味道:“如今天下誰不知靖安王忠心朝廷,皆言其可為天下藩王楷模。前個四五年,朝廷尚未分封一字王,諸多藩王世子當中,北涼徐鳳年以紈絝著稱,南疆趙鑄以勇武揚名,廣陵趙驃以酷烈,遼東趙翼之流,相對籍籍無名,趙珣當時也僅是在江左文林小有名氣,但也沒有人覺得他能夠世襲罔替藩王爵位,不曾想短短兩三年,先是以兩疏十三策名動京華,後以援救淮南王趙英死戰不退而傳遍大江南北,被譽為智勇雙全,眼下城外那撥跟隨大將軍楊隗前來梧桐鎮的世族俊彥,估計多是仰慕同齡人靖安王而來。郭東風,有句話怎麼說來著?”

  突然聽到盧升象提問的郭東風愣了一下,茫然不知。

  許拱輕聲道:“一路南下,我確是有所耳聞,‘西北有徐楚有宋,可惜我中原有珣。’”

  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的郭東風勃然大怒,“就憑他這個根本不知兵事的‘送死藩王’,也配被稱為‘中原有珣’?!那姓徐的好歹擋下了北莽百萬大軍的鐵蹄,我郭東風還算有些服氣,至於那個文采斐然的宋茂林不過是以姿容美如婦人出名,我郭東風更是不屑與他比較,可這個趙珣是哪根蔥哪根蒜?!”

  三人所站的城頭附近並無士卒,郭東風的狂言狂語也就無所謂了。

  許拱微微一笑,“好一個‘可惜’。”

  盧升象幾乎同時說道:“好一個‘我中原’。”

  兩位神交已久在小鎮初次見面的當代名將,相視一笑。

  沒多久,身穿藩王蟒袍的靖安王趙珣從廣陵江水師抽身北上,只帶著一標精騎來到這座梧桐鎮,身旁便是那幫自作主張出城十裡迎接的京城宦官子弟,見面後趙珣溫文爾雅,執禮相待,後者無一不覺得相見恨晚。

  大隊人馬湧入小鎮城門前,趙珣看到城頭二人之時,迅速露出笑臉,在馬背上抱拳致禮,許拱和盧升象也各自抱拳還禮,趙珣並不覺得兩位兵部侍郎出身的離陽大將如何失禮,倒是那幫年少時便在太安城呼風喚雨的年輕人有些替靖安王打抱不平,覺得盧許兩人如今不過是“位高但權輕”的角色,不該如此拿捏身架,不說出城相迎,最不濟見到這位藩王后也該馬上走下城頭打聲招呼。但是更讓這些人氣惱的事情出現了,街道之上,有三騎突兀奔至,面對他們這支幾乎人人身份顯貴的騎軍竟是絲毫不願避讓,如果不是靖安王趙珣牽頭稍稍讓路,恐怕狹路相逢的雙方就要對撞在一起,那跋扈三騎在道路中央徑直出城,看也不看一眼所有人。

  當有人要發火之時,很快就有人小聲提醒,然後就一切雲淡風輕。

  原來那西蜀三騎,正是車野,典雄畜,韋甫誠。

  尤其典雄畜和韋甫誠曾是西北關外的“北涼四牙”,之後兩人跟隨陳芝豹不帶一兵一卒出涼入蜀,在離陽朝野可謂如雷貫耳。

  許拱看著那三騎的背影,神色如常。事實上如果不是兩萬蜀軍的臨陣退縮,先前北涼騎軍進入廣陵道,絕不至於那般勢如破竹。但是因此在朝堂上大失人心的兵部侍郎大人,對此卻似乎並未懷恨在心。

  盧升象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許拱。

  約莫一刻鐘後,三騎出城變作四騎入城。

  為首一騎白衣男子,斜提一杆長槍,丰姿如神。

  盧升象和許拱不約而同地挪動腳步,不再站在原地居高臨下,走下城頭後兩人站在不起眼的城牆附近。

  四騎並未停留,但是白衣男人在馬背上對兩人微微點頭。

  郭東風眼神熾熱,喃喃道:“我以後也當如此。”

  打心眼不覺得被怠慢的兩位朝廷大將安靜望著四騎遠去。

  何況此時小小梧桐鎮內皆是過江龍,人多眼雜,兩個沙場不利官場失意的侍郎待在一起,還能解釋為人之常情的抱團取暖,可若是跟手握權柄的邊關藩王有所交集,那就真是自尋麻煩了。

  但是對於這個叫陳芝豹的人,很早就名動春秋的盧升象也好,在離陽軍伍後起之秀的許拱也罷,都有幾分由衷的神往和佩服。

  不論以後離陽廟堂上的文臣如何高揚,武將如何低沉,在他們兩人心中,陳芝豹都是那種值得惺惺相惜的風流人物,照理說金戈鐵馬的沙場只有死人堆,從無風流事,可陳芝豹無疑是葉白夔死後唯一稱得上用兵如神的兵法大家,以至於離陽先後兩位皇帝都願意將其視為一國之屏障,先帝趙惇更是恨不得陳芝豹成為他趙室一家後院之春神湖石山,既能賞心悅目,又能底定風水。

  許拱和盧升象兩人站在城牆陰影中,許拱低聲笑道:“許某竊以為,盧將軍無需擔心一時得失,盧將軍的風起處在塞外,而不在廣陵,更不在京畿。”

  盧升象微笑不語。

  許拱率先離去。

  郭東風驚訝發現主將盧升象的身上竟然隱約有股殺氣。

  郭東風看著有些陌生的驃毅大將軍,開始忐忑不安。

  盧升象深呼吸一口氣,冷笑道:“不愧是許龍驤,看來以後跟我爭奪拓邊戰功第一人,非你莫屬。”

  郭東風一頭霧水,破天荒忍住好奇之心,不敢多問半句。

  盧升象吐出一口濁氣,緩步前行。

  他對看穿自己謀劃的許拱,不過是有些許殺氣,對事到臨頭竟然改弦易轍的曹長卿則有滔天怒氣。

  在盧升象看來,若是曹長卿依循先前佈局用兵,那麼顧劍棠就會是新朝的徐驍,而他只要在西楚大軍揮師北上之際,主動大開門戶,那麼他就會是新朝的顧劍棠。

  不管新朝姓趙還是薑或是任何姓氏,盧升象只知道到時候的廟堂,再無楊隗之流躺在功勞簿上尸位素餐,地方上再無各路趙姓藩王割據,而謝西陲裴穗等人畢竟年少,並且有著不熟悉北邊地理形勢的先天缺陷,疆土廣袤的北莽一旦成為用兵之地,那就意味著無數軍功唾手可得,而不是在廣陵道戰事中如此螺螄殼裡做道場,更無需理會盤根交錯的舊有勢力,他盧升象只要扶龍成功,便可一舉躍居顧劍棠一人之下,之後未必不能靠著未來一系列北莽戰事後來者居上。可是曹長卿莫名其妙地自毀官子局,盧升象在佑露關前後的百般隱忍,就成了日後被攻訐為用兵平庸的最佳佐證。

  盧升象臉色陰沉,自言自語道:“曹長卿,你該死!”

  ————

  小鎮外的官道上由遠及近,塵土飛揚,尤為壯觀,不是千騎以上的騎軍不至於有此聲勢。

  一架馬車上,因為道路顛簸,車廂內的三位男女都有些肩頭起伏,年輕女子面容姣好,身材高大而勻稱,顯然不是南方人,腰懸長劍,英氣勃勃,有遊俠氣。年輕男子則吊兒郎當,此時正滿臉諂媚地跟最後一人溜鬚拍馬,“先生,你是不曉得唐河李春鬱那幫白眼狼如何蠻橫,本世子當初都不敢湊到叛出南疆的吳重軒跟前,真是連一個屁都不敢放,憋屈至極啊,這次虧得有先生在,我才有膽氣去那梧桐鎮闖一闖。”

  那個被稱呼為先生的人物,俊美非凡,雌雄莫辨,何謂風流,他即風流。

  納蘭右慈。

  他斜眼瞥了一下燕敕王世子殿下趙鑄,“吳重軒不是個東西,你借了他幾千騎就不還的傢伙,就是好東西了?”

  趙鑄嬉皮笑臉道:“先生說得對,罵得好。”

  納蘭右慈手指點著這個如今聲名狼藉的世子殿下,眼睛卻是望向那個姓張的女子,調侃道:“張高峽啊張高峽,你瞎了眼才會看上這個草包加慫包。”

  張高峽,碧眼兒張巨鹿的女兒,她一笑置之。

  趙鑄臉皮厚歸厚,可被納蘭右慈當著張高峽的面說是草包慫包,畢竟還是有些汗顏,掀起車簾子,探出腦袋,已經可以看到梧桐鎮的低矮城頭,近處則是南疆大將張定遠等人和林鴉宮半闕兩位王仙芝高徒。

  納蘭右慈閉上眼睛,雙手放在膝蓋上,輕輕拍打。

  趙鑄縮回腦袋,好奇問道:“先生,為何此次非要我來到這個小鎮?說實話,吳重軒我厭惡且忌憚,對許拱盧升象兩人也不太待見,袁庭山那條瘋狗我更是看一眼都嫌汙眼,至於靖安王趙珣嘛,我以前挺討厭的,現在反而還好。”

  納蘭右慈嗤笑道:“當然還好了,小小梧桐鎮,那麼多英雄豪傑,數來數去,你也就只能跟這位送死藩王扳手腕。”

  趙鑄悻悻然。

  張高峽嘴角翹起。

  納蘭右慈收斂笑意,沉聲道:“這次來這裡,我有四件事要做,罵吳重軒,宴請許拱,密晤盧升象,試探陳芝豹。”

  趙鑄低聲問道:“難道我真是烏鴉嘴,說中了那盧升象真有狼子野心?”

  納蘭右慈搖頭道:“見面之前,不好確定,至於見面之後,盧升象有無狼子野心也不重要了。”

  趙鑄歎息道:“得嘞,反正這些大事我都沒法子摻和,省得畫蛇添足幫倒忙,只好勞煩先生能者多勞嘍。”

  納蘭右慈冷不丁突兀問道:“趙鑄,我問你一事,若是以後你登基稱帝,假設屆時北莽已經無力南侵中原,而徐鳳年卻依舊手握西北雄兵,你當如何處之?”

  趙鑄滿臉愕然,話語正要脫口而出,原本笑眯眯的納蘭右慈驟然眼神冰冷,輕喝道:“趙鑄!且先細細思量!”

  趙鑄震驚之後,揚起一張燦爛笑臉,“離陽老皇帝趙禮跟小年他爹的稱兄道弟,跟我和小年之間的稱兄道弟,是不一樣的。”

  納蘭右慈冷笑道:“此時你坐在何處?”

  趙鑄不知如何回答,總不能說我趙鑄當然是坐在馬車上,你納蘭先生不是明知故問嘛。

  納蘭右慈眼神深沉,沒有自問自答,而是又有問話,“他年你又坐在何處?你當趙禮是一開始就對徐驍心懷殺心?他欲殺徐驍,他的兒子趙惇欲殺張高峽之父,難道就真是他們父子二人的本心?難道不是在其位謀其政,不是坐在那張椅子後必須面對的大勢所趨?”

  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的趙鑄臉色微白,痛苦不安。

  納蘭右慈視線低斂,“黃三甲在臨終前不情不願地選擇了你趙鑄,把他積攢下來的春秋家底都交給了我納蘭右慈,如今有江斧丁在吳重軒身側,雖說王銅山那個自作聰明的蠢貨死得早了些,但是吳重軒這種隨風倒的牆頭草不值一提,哪怕他對江斧丁懷有戒備,但我要殺他輕而易舉。你要是覺得無聊,不妨猜一猜唐河李春郁等人中誰才是死間。趙鑄,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大風已起,必然有人扶搖直上,必然有人居高摔落,你已經是半個天命所歸,除了城府深重試圖蓄勢後發的陳芝豹,你其實已經無敵手,所以有些事,你應該要好好思量思量了,趙炳留給你的家底,比如張定遠、顧鷹、葉秀峰和梁越四人,比如那幫不甘雌伏南疆一隅之地的幕僚,你要思量誰是吳重軒的人,誰是朝廷的人,誰跟隨你入住中原得勢之後,會因為一己之私生平之恨痛殺北方文臣,誰會借機大肆興起廟堂南北之爭?又有誰會是你趙鑄的張巨鹿?當然,更關鍵的是誰是以後要你殺死徐鳳年的人,或者誰又是要你殺死我納蘭右慈的人。”

  趙鑄顫聲道:“先生,趙鑄不知,不知道啊。”

  趙鑄雙手抱住腦袋,似乎不敢去深思那些問題。

  宏圖霸業,最費思量。

  張高峽眼神悲傷,猶豫了一下,她伸手輕輕握住他的手臂。

  納蘭右慈面無表情,眼神複雜,不知是憐憫還是譏諷。

  他的眼神瞬間趨於平淡,語氣促狹道:“早就看你那副吊兒郎當的作態不順眼了,如何,吃到苦頭了吧?”

  趙鑄抬起頭,緊緊握住張高峽的手,同時癡癡望向這個在李義山、黃龍士、元本溪等人陸續死後碩果僅存的春秋謀士,看著這個南疆幕後藩王的納蘭先生。

  趙鑄突然改換坐姿為跪姿,面朝納蘭右慈後緩緩低頭道:“趙鑄知道先生所求迥異於任何一位春秋謀士,趙鑄只求先生能夠做我的元本溪,趙鑄若是真有坐龍椅穿龍袍的一天,可以承諾先生,敢殺先生之人我殺之。

  若是趙鑄死在先生之前,臨終之時,必然請先生自行揀選大臣在我病榻,交由先生欽定顧命大臣。趙鑄必不讓子孫做當今天子趙篆!”

  納蘭右慈哈哈笑,只是始終不再說話。

  趙鑄滿身汗水,但是如釋重負,他憑藉直覺發現納蘭右慈對自己這番話,也許談不上如何滿意,也未必是他真正所求,但是這位納蘭先生偏偏有些不為人知的開心。

  納蘭右慈閉目養神,笑意淺淡。全然不顧及堂堂燕敕王世子殿下的尷尬和沉重。

  納蘭右慈突然輕聲道:“倘若覺得車廂內氣悶,你們就出去吧。”

  趙鑄如獲大赦,趕緊帶著戴上幃帽的張高峽起身離去。

  義山,當年你我二人聽聞黃龍士說那千百年之後,那時候的很多讀書人莫說面對帝王將相能夠心平氣和地與之平起平坐,便是面對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員也要丟了脊樑風骨,父母官父母官,真正是視官如父母。

  我笑之,你憤之。

  你以二十年歲月,教你的閉門弟子做英雄而非雄主。

  結果你就那麼死去,骨灰就那麼灑落西北關外。

  你笑之,我憤之!

  我猜得出黃龍士的私心。

  他黃三甲算人心,有個遊俠兒讓他輸了一次。

  他覺得自己死後能夠扳回一局。

  他堅信趙鑄會與徐鳳年反目成仇。

  那我納蘭右慈就讓你和黃龍士都輸一次!

  納蘭右慈睜開眼仰起頭,望著車廂頂部。

  他輕輕哼唱一支家鄉小曲。

  有個少年郎,他到山中去,背著破書箱。

  有個小姑娘,她從山中來,帶著蘭花香。

  ……

  納蘭右慈掀起簾子,春風拂面,他眯起眼望向東北方,“曹長卿,你我皆苦,但是你依然比我幸運。”

  納蘭右慈突然放下簾子,猛然伸手捂住嘴巴,攤開手心後,低頭看著滿手鮮血,他喃喃自語道:“無奈皆是少年郎啊。”

  ————

  離陽京城南大門外,那條與城內禦道相連接的寬闊官道之上,在兩個時辰之前就已經空無一人。

  滿城等一人。

  等一人攻城。

  城上城下皆鐵甲。

  這一日京畿東西南北四軍精銳全部列陣此地,面對那一襲青衣,仍是如臨大敵。

  有個緩緩而行的青衫儒士,在距離這座京城大概不足半裡路程的官路上,獨自一人,手捧棋盒,停步坐下。

  他並沒有面向北面那座天下第一大城,而是面西背東,盤膝而坐。

  黑盒裝白子,白盒裝黑子。

  他將這兩盒從西楚棋待詔翻找出來的宮廷舊物放在身前,相隔一張棋盤的距離,棋盒都已打開。

  遙想當年,國師李密曾有醉後豪言:“天下有一石風流,我大楚獨佔八鬥,他曹得意又獨佔八分!”

  這般人物,如何能不風流得意?

  他正襟危坐,雙指併攏,伸向身前就近的棋盒,撚子卻不起子,他只是笑望向對面,好似有人在與他對弈手談。

  雙鬢霜白的青衫儒士,眼神溫柔,輕聲道:“你執黑先行。”

  原本萬里無雲的晴朗天空,刹那間風起雲湧。

  太安城高空異象橫生。

  隨著那五個字從這名儒士嘴中說出,只見稍遠處那只雪白棋盒中自行跳出一枚黑子,劃出一道空靈軌跡,輕輕落在那張無形棋盤上的中心位置。

  先手天元。

  很無理的起手。

  但是更無理的景象在於只見太安城高空落下一道絢爛光柱,轟然墜地。

  一座雄城如同發生百年不遇的地震。

  天地為之搖晃!

  包括太安城武英殿在內的所有殿閣屋簷之上,無數瓦片頓時掀動起來。

  青衫儒士雙指拈起那枚晶瑩剔透的白色棋子,眼中滿是笑意,輕輕落在棋盤之上。

  與此同時,第二道光柱如約而至。

  太安城又是一晃。

  城前離陽鐵甲數萬,竟然還是那一人臨城之人先行攻城。

  城頭所有床子弩終於展開一輪齊射。

  空中如有風雷聲大震。

  中年儒士全然視而不見。

  第二枚黑子跳出棋盒,落在棋盤之上,落子生根後,安安靜靜,懸停不動。

  城內,武英殿屋簷岔脊上的十全鎮瓦裝飾,仙人、龍鳳、狻猊、狎魚、獬豸、鬥牛等等依次化為齏粉。

  城外,威勢雄壯如劍仙飛劍的近百根巨大箭矢在空中砰然碎裂。

  青衫儒士拈起第二枚白子,落子前柔聲道:“我恨躋身儒聖太晚。我恨轉入霸道太遲。”

  他併攏雙指重重落下,落在棋盤。

  有鏗鏘聲。

  太安城出現第四次震動。

  這一次最是動靜劇烈。

  成為許多城外騎卒的胯下戰馬,竟是四腿折斷,當場跪在地上。

  巍峨城頭之上,終於有數人按捺不住,或禦劍而下城頭,或躍身撲殺而來,或長掠而至。

  又有一雙黑子白子先後落在棋盤上。

  那襲青衫似乎不敢見對面“下棋人”,低頭望向棋盤,“我曹長卿之風流,為你所見,方是風流。”

  當第四顆白子靈動活潑地跳出棋盒緩緩落下,那出城數人距離他曹長卿已經不足三十步。

  曹長卿拈起棋子,這一次不是由高到低落子,而是輕描淡寫地橫抹過去,微微傾斜落在了棋盤上。

  有浩然氣,一橫而去。

  那數名護衛京城的武道宗師全部如遭撞擊,迅猛倒飛出去,直接砸入太安城城牆之中。

  祥符三年春的春風裡。

  西楚棋待詔,落子太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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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逐鹿 第三百零二章 西楚霸王(四)


  太安城正南城頭上,一老一少在鐵甲錚錚中顯得鶴立雞群,老者麻衣布鞋,背負一柄長劍,還算正常的劍客模樣,那少女正值身條抽發如春芽,有了幾分窈窕味,她不但背劍,腰間還佩雙劍,手中更提劍,故而不像是個女俠劍客,倒像是個當街賣劍的小姑娘。兩人正是東越劍池的當代宗主柴青山,和逃暑鎮上被年輕藩王贈送過一本《綠水亭習劍錄》的單餌衣。先前數人氣勢洶洶地出城而去,結果倒飛回城,屍體嵌入城牆,就像蒼蠅蚊蟲給拍爛在窗戶上,慘狀讓城頭不少離陽實職將軍稱號的武人都感到心驚肉跳,下意識瞥了眼那對年齡懸殊的劍池師徒,這才好不容易恢復了幾分膽氣。

  少女的臉色有些蒼白,這並非她的體魄還不如普通士卒,而是在武道真正登堂入室後,對於天地間的氣機感應就會異于常人,這就像凡夫俗子看江水滾滾,只覺壯闊,練氣士卻能夠憑此看出世間氣數流轉的跡象。

  她師父柴青山作為當之無愧的劍道宗師,既然挑選她作為閉門弟子,自然是看中她出類拔萃的根骨天賦,甚至先前和吳家劍塚老家主聊天時,頗為自負地說他這名女弟子劍道天賦僅次於西楚女帝薑姒一人而已。名字諧音“三二一”的少女只覺得自己站在了武帝城頭,下一刻就會被滔天巨浪拍死在城頭,她咬緊牙關握緊長劍,嬌柔身軀搖搖欲墜,直到柴青山伸出一手扶在她所背古劍“雛鳳”之上,少女才如釋重負,長呼一口氣,顫聲道:“師父,曹大官子這到底是要做什麼啊?難道真是欲以一己之力攻破京城?第五次殺入皇宮才肯甘休?”

  近年來帶著少女走南闖北的柴青山搖頭道:“師父也不知道曹長卿由儒道轉入霸道,所求為何。”

  少女眺望城外那襲孤孤單單的青衫,有些莫名其妙的哀愁,坊間傳聞那位曾經擔任過西楚棋待詔的大官子,對西楚皇后懷有愛慕之心,但是一生都不曾表露,始終恪守君臣之禮,最終落得一個陰陽相隔也沒有道破心思。少女不在意那位在西壘壁古戰場躋身儒聖的讀書人,是不是什麼曹家最得意,甚至不在意曹青衣早年三過離陽皇宮如過廊的壯舉,已有些許情思悄然發心頭的懵懂少女,只是有些羡慕那個被罵了二十年禍國殃民的可憐女子,哪怕被各種野史落筆寫為不堪的狐狸精,被當成大楚覆滅的罪魁禍首,但少女只是想著如果自己有天也死了,死後依舊有這樣一個癡心人用心惦念著,真好。少女想到這裡,輕輕歎息,抬起手臂,用手中那把半成新劍“白蟒”的劍身,悄悄拍了拍胸口,在那裡,隔著入春漸薄的衣衫,放有一本泛黃秘笈《綠水亭》。那裡,大概就是她的吾心安處。也是她為何在離開北涼後真正第一次用心練劍的理由。那個年輕人身材修長,所以在武當山腳的逃暑鎮與她說話的時候,他都要低頭,雖然笑容溫和,但只把她當作一個天真爛漫的江湖少女,一個擦肩而過就無所謂是否再有重逢的江湖晚輩而已。她不喜歡這樣。

  隨著曹長卿又一次拈子落棋盤,粗如武英殿廊柱的虹光從天上急墜而下。太安城又是一陣轟然巨震。

  柴青山不去看待身後城中的那道壯麗光柱落地,感慨道:“我輩劍客,從古至今,孜孜不倦追求氣沖鬥牛和氣貫長虹的大成境界,不曾想曹長卿已是能夠將那充沛天地的浩然正氣,從青天引入人間。高樹露所謂玄之又玄的天人,不過如此。好一個曹長卿,無異於為百尺畫卷又添十尺啊。”

  若是此時有北地扶龍練氣士大家站在城頭,就會發現一些太安城絲絲縷縷的青紫之氣,如潺潺流水緩緩淌入少女七竅,而少女自身渾然不知,甚至就連很早就達到通幽-洞微指玄境的柴青山也沒有察覺。隔行如隔山,天象和陸地神仙兩個境界雖然僅是一層之隔,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座天地。

  少女突然好奇問道:“純粹武夫之外的三教中人,佛門高僧入一品即金剛,道教真人入一品即指玄,儒家更是一步直達天象,師父你以前總是語焉不詳,為何只說三者其實並無高低之分?又為何儒家成聖之人尤其艱難?”

  老人猶豫片刻,好像不太願意道破天機,又好像是不願意自己這個得意弟子太早接觸那個層次,最終熬不過少女可憐兮兮的眼神,柴青山無奈道:“師父接下來這話你聽過就算了,不要當真,更不可上心,以免劍心不定,貽誤你原本該走的劍道。師父早年經常前往徽山大雪坪,跟一個叫軒轅敬城的讀書人有過多次觸膝長談,他對三教聖人一事極有獨到見地,語不驚人死不休,比如他談及世人老生常談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個說法你肯定也聽過無數次,軒轅敬城對此的看法卻不太一樣,他說此話很好,有勸戒世人棄惡從善的功德,但是同時也害人不淺,要知道成佛一事,唯有依靠漸進苦修,需要苦功夫下死力,就像‘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一語,說這個話的文豪自然是大有道理,可對很多‘別人’來說,就很無理了。軒轅敬城說過很多開先河之人,尤其是近千年以來由遊士變成豪閥後的那些讀書人,無一不追求張家聖人提倡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軒轅敬城對此別開生面,並非是他對聖人教誨有異議,而是感慨後世之人的誤入歧途,他舉了個埋兒奉母的例子,此舉無疑契合百善孝為先,被無數人推崇,但是軒轅敬城斷言此人註定難得善果,若真有來生,若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意,那麼此人所為,註定要遭受天譴不得超脫。天生萬物以養人,按照常理,一報還一報,人當反哺天地才對。道教聖人很早就留下三千言告誡後世,‘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說得正是天道大公無私情,並非是某些人誤以為的所謂粗淺‘不仁不義’,軒轅敬城就很認可‘天地不仁’四字,但是他同時又說他們讀書人,恰恰就是要明知天命不可違,偏偏要逆流而上,為天地人間訂立規矩,以求長治久安人人自得,故而以仁義禮智信五字搭起框架,最終延伸出無比盪氣迴腸的那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但是,徒兒,你仔細想一想,天地若有神靈,需要我們人來指手畫腳嗎?退一步說,人間萬世太平,就真是符合天道迴圈的規矩?所以說啊,儒家真正有大智慧之人,尤其是那些躋身儒聖的大賢,不憂自身憂後世,無一不是懷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激昂胸懷,不惜與天道玉石俱焚,無一不是在慷慨赴死啊。”

  少女哦了一聲。

  老人說完這番話後頻頻長籲短歎,百感交集。

  柴青山笑問道:“聽明白了?”

  少女咧嘴一笑,理直氣壯道:“完全沒懂。”

  老人有些忍俊不禁,揉了揉她的腦袋,“也不需要你明白。糊塗才好,人生百年,輕鬆自在。否則活得滿腔鬱氣,太累。我們練劍之人,能以三尺劍鳴不平,就夠了。”

  柴青山輕聲道:“去過了北涼,親眼見識過了滿目荒涼的邊關風景,見過那一處處戰場關隘,才會知道我們江湖人的逍遙快活,太經不起推敲了。不過徒弟啊,你也無須因為為北涼打抱不平而一味反感離陽,師父告訴你,如果真有北莽大軍攻破兩遼邊境的那一天,今天這座城內無數痛駡北涼的人物,也會奮不顧身,一樣會說死就死。哪怕北莽蠻子一路打到廣陵江,也絕不至於走得如入無人之境,而只會是鐵騎馬蹄兩側,皆是我離陽戰死之人。”

  離陽百姓尚武任俠,自古就有“中原士子向北遊學,離陽遊俠往南仗義”的說法,後者頗多恃武亂禁之舉,這才讓大楚領銜的中原幾國一貫視離陽人為不可教化的北蠻子。但是近二十年來,尤其是顧劍棠辭任兵部尚書入主兩遼,與徐驍的北涼鐵騎一左一右鎮守邊關國門,北莽無法南下半步,整個中原歌舞昇平,南邊狼煙只報太平不報憂,加上無數士子入仕離陽,朝廷大興科舉,為天下庶族寒士大開龍門,京城只說國子監一處,就容納了將近三萬來自天南地北的求學士子,讀書人如同過江之鯽的大量湧入,以及天下各地豪紳巨賈的彙聚,短短二十年,就造就了太安城不輸早年大楚京城的鼎盛氣象。先帝趙惇對文人在廟堂上的擢升更是不遺餘力,當時兩峰對峙的張廬顧廬之外,在京城為官的青党官員幾乎清一色都是文人,一大撥年輕讀書人得以躋身朝堂,文風綿延的江南道為朝廷輸送了大量棟樑之材,就連以西楚老太師孫希濟為首的大量西楚遺民,都拋開國仇選擇仕奉趙室,反觀當權武將幾乎沒有例外都是上了歲數的春秋老人,離陽朝廷經過二十餘年休養生息和上行下效,已經展露出文高武低的格局,若非西楚複國禍亂廣陵道和北涼的“蠢蠢欲動”,恐怕就算是身為離陽頭等功勳門戶的馬忠賢,這輩子都無法外放成為靖安道節度使。

  當下的離陽,表面上國勢鼎盛不假,連西楚叛亂都要被鎮壓下去,但是連柴青山都看得出來已是四面漏風的微妙局面。

  少女從來對天下大勢不感興趣,撅起嘴巴,“可我還是覺得北涼更加可憐。”

  老人笑道:“師父沒說北涼不值得你為其鳴不平,只是希望你今後不要有太多戾氣,不要隨意遷怒無辜,知道師父為何愈發敬佩那位年輕藩王嗎?”

  一聽到年輕藩王,原本心不在焉的少女立即眼睛一亮,立即就有用不完的精氣神了,滿臉神采,“師父你快說,我聽著呢。”

  老人頗為無奈,氣笑道:“不說了!”

  老人果真閉口不言,除了有幾分賭氣,更多還是城外曹長卿的落子越來越快,他不得不聚精會神蓄養氣勢。

  今日他柴青山背負長劍站在這裡,可不是來看風景的。

  少女撇了撇嘴,知道師父脾氣的她也沒有追問。

  柴青山眯眼望向遠方,老人的視線跟隨城頭不知已經是第幾波的箭雨,一起拋向那一襲青衫身上。

  城頭一架架床弩,城下六千膂力超群的銳士弓手。

  上下兩撥箭矢鋪天蓋地。

  老人沒來由有個古怪念頭,若是北涼徐家跟離陽趙室沒有任何恩怨,那個年輕藩王無怨無悔一心做那忠臣,而趙家天子也對他深信不疑,對北涼大力增援,以中原作為後盾,支持北涼鐵騎和兩遼邊軍共同抗擊北莽,那該多好?如果城外那個曹長卿能夠像孫希濟和許多西楚遺民那樣,入朝為官,說不定如今就是離陽的首輔大人了,那就根本不用上陰學宮的齊陽龍出山力挽狂瀾,內有曹長卿率領那幫永徽舊春和祥符新春,一同運籌帷幄,外有三十萬北涼鐵騎和二十萬兩遼邊軍,何愁天下不太平?哪怕再給他們北莽多出數十萬兵甲又能如何?

  ————

  京畿北方地帶的一條小路上,一騎不急不緩地南下太安城。

  路邊有個賣水餃賣茶酒好似什麼都賣的攤子,坐著一對年輕男女,各自埋頭吃著那兩大碗水餃。

  那一騎翻身下馬,牽馬走到桌子附近,問道:“能坐?”

  那個年輕男人瞥了他一眼,“既然沒帶刀,就能坐。”

  於是顧劍棠坐在了徐鳳年和薑泥身邊的長凳上。

  這位權傾天下的大柱國坐下後,笑問道:“徐鳳年,你請我吃碗餃子,我幫你當上皇帝,這筆買賣做不做?”
xox 發表於 2015-10-27 23:39
共逐鹿 第三百零三章 西楚霸王(五)


  顧劍棠的這句話不亞於他使了一手方寸雷,只不過徐鳳年聞言後沒有一驚一乍,毫不猶豫就跟遠處店小二揮手多要了碗水餃,然後笑眯眯問道:“一大碗也就二十多隻餃子,整個離陽版圖不過三十州,一隻餃子價值一個州?顧大將軍就不覺得這筆買賣虧大了?”

  顧劍棠一笑置之,沒有回答,好像只是個饑腸轆轆的旅客,耐心等著那碗皮薄肉多的水餃。

  徐鳳年先前狼吞虎嚥吃得快,薑泥小口小口自然吃得慢,徐鳳年率先放下筷子,心滿意足地吐出一口氣,滿嘴的大白菜味道。顧劍棠的神色古井不波,跟這位年輕藩王坦然對視。兩人歲數上相差一個輩分,其實歸根結底,還是相差一個“春秋”,老一輩的春秋四大名將,大楚葉白夔用兵最正,一生大小戰事七十餘場,無一敗績,可惜最後只輸了一場西壘壁就全盤皆輸。東越駙馬爺王遂最具春秋風神,總能化腐朽為神奇,善用奇兵,每每總能出人意料,能贏不能贏的仗,但也能輸不能輸的仗,而且輸得讓對手都感到莫名其妙,所以才華最盛,反而成就最低。徐驍個人韜略最為遜色,但勝在堅忍不拔,韌性最強,屢敗屢戰,不論如何兵敗,總能死灰復燃,哪怕人死氣猶在,所以徐家軍心始終凝聚不散,這才笑到了最後。顧劍棠奇正分別不如葉王兩人,但勝在用兵從無短板缺陷,故而此生在沙場上獲得戰果輝煌的同時,敗仗只有小輸從無大敗,比之很早就八百老卒出遼東的徐驍,顧劍棠進入春秋稍晚,一步遲步步遲,最終只有兩國之功,而徐驍則有六國之功在手。離陽朝廷大多數的兵家史家縱橫家,都不以為顧劍棠調兵遣將不如徐驍,而是輸在了“徐早顧晚,顧不逢時”。

  而顧劍棠的生平事蹟,耐人尋味,留在京城擔任兵部尚書後,一口氣打散舊部分到離陽各地,如蔡楠董工黃等人,都在地方上擔任封疆大吏,太安城的顧廬雖然跟張巨鹿的張廬有過雙峰對峙的格局,但是從來都只說碧眼兒權傾朝野,沒有顧劍棠隻手遮天的說法。而顧劍棠作為歷屆武評十人之一的武道宗師,從不在意名次高低,也從無去過武帝城跟王仙芝一較高下,作為當之無愧的天下用刀第一人,更不會跟用劍的武道宗師橫眉豎眼,十多年來,除了祥符元年曹長卿和薑姒聯手闖入太安城,顧劍棠以離陽武臣身份出手用方寸雷攔阻過,就再沒有傳出顧劍棠主動跟人交手的消息。二十年來,顧劍棠在離陽朝堂屹立不倒,無一人質疑過這位功勳大將的忠心,先帝趙惇沒有,新君趙篆沒有,滿朝文武更沒有,在離陽眼中,這位老兵部尚書不但是對抗北涼鐵騎的不二人選,還是離陽最大的主心骨,沉默的顧劍棠,就像老百姓家中傳家寶的存在,不掏出來示人,就意味著家底還在,底氣還有,所以哪怕去年廣陵道戰事那般糜爛不堪,負責兩遼邊防的顧劍棠都不曾領兵南下,離陽百姓也因此始終不認為西楚叛軍能夠成事。

  但是今天,在西楚已經註定大廈將傾的關鍵時刻,正是這位離陽王朝唯一的大柱國,說要讓一個不姓趙的年輕人當皇帝。

  徐鳳年看著坐在對面拿起筷子輕輕戳了戳油污桌面的顧劍棠,看著他夾起一隻水餃開始細嚼慢嚥,徐鳳年臉色如常,那是無數次死戰廝殺磨礪出來的定力,但是不妨礙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顧劍棠一口氣吃了七八隻餃子,略作停頓,抬頭看著這位只有一面之緣的年輕藩王,瞥了眼他身邊那個身份敏感的年輕女子,淡然道:“不信?今時今日的顧某,還需要用言語矇騙誰嗎?”

  三次遊歷江湖加上一場涼莽大戰和兩次京城之行,徐鳳年早已不是意氣風發的愣頭青,笑道:“難道你這趟南下不是找曹長卿,而是算准了我會攔你?”

  顧劍棠夾起一隻水餃,輕輕抖了抖筷子,抖落些許蔥花,不急於放入嘴中,搖頭道:“你要是不來,我就直奔太安城去殺曹長卿,換成之前,面對儒聖曹長卿我最多有四分勝算,自然更加殺不掉轉入霸道的曹長卿,此時的曹長卿是誰都擋不住的,可他要執意要以人力戰天時,消磨離陽趙室氣數,到時候我就有了可趁之機。你既然來了,那更好,相信你已經知道我為何對曹長卿懷有殺心,原本他答應我一旦西楚事成,姜氏成為中原共主,之後北莽戰功全部歸我,這個邀請,我不拒絕。”

  徐鳳年皺眉道:“西楚事敗,不是一樣嗎?你顧劍棠甚至不用背負一時駡名。”

  顧劍棠冷笑道:“我這二十年,做了什麼?還不是不得已的養寇自重?西北有徐驍,朝中有張巨鹿,這才有我顧劍棠的安穩,藩鎮割據藩鎮割據,除了你們這些尾大不掉的藩王,別忘了還有一個‘鎮’字,廣陵戰事,死了多少原本不會死的將領,削減多少武將勢力?閻震春在內的所有騎軍盡沒,楊慎杏的薊州步卒所剩無幾,廣陵王趙毅的水師步軍全部打爛,淮南王趙英更是戰死。文臣任你如何官高權大,皇帝找個罪名說殺也就殺了,可邊關武將的話,豈是說殺就殺的?說反就反了還差不多,既有起兵禍亂的本錢,也無文人忌憚青史駡名的顧慮。換成我顧劍棠當皇帝,為了長遠的家天下,一樣要重文抑武。”

  顧劍棠吃著餃子,緩緩道:“你以為先帝趙惇死前就沒有對我下手?且不說我舊部唐鐵霜田綜等人入京為官,就說盧升象許拱這兩人,分明就是用來取代我的人選,許拱代替天子巡視邊關,盧升象用廣陵戰事積攢履歷,兩人用卻不重用,為何?無非是免得過早功無可封,真正用他們還是要用在以後的北莽戰事之中,他們要羽翼漸豐,畢竟還要很長一段路要走,說句難聽的,給他們十幾二十年戎馬生涯,撐死了也就是第二個顧劍棠,到時候離陽大局已固,要他們卸甲歸田,總比要我顧劍棠捲舖蓋滾蛋要簡單很多。撼大摧堅,徐徐圖之,張巨鹿元本溪為先帝訂立的策略,不壞,可作為當事人,我顧劍棠豈會束手待斃?趙家人如何對待功臣,需要我多說嗎?”

  顧劍棠又夾起一隻水餃,忍不住瞥了眼背負劍匣的大楚女子皇帝,笑意玩味,“徐鳳年,知道曹長卿和她當時找到我的時候,是用什麼理由說服我的嗎?”

  徐鳳年突然滿臉怒氣,咬牙切齒道:“他娘的!曹長卿是不是答應你的某個兒子當……‘皇后’?!如果真是這樣,我不攔你,我給你顧劍棠當幫手!看老子不把曹長卿打得一點都霸道不起來!”

  桌底下徐鳳年的一隻腳背被狠狠踩中,反復碾壓。也許是覺得一隻腳力道不夠,某人身子矮了幾分,兩隻腳都踩在徐鳳年的腳背上。

  顧劍棠啞然失笑,“曹長卿還不至於如此……無聊。曹長卿只說他能夠任由我踏平北莽,也敢讓我顧劍棠率軍獨力完成徐驍也沒能做成的壯舉,理由嘛,很簡單,他曹長卿生前,我顧劍棠軍功再打,也造反不得,因為他曹長卿能夠跟我同歸於盡,就算他曹長卿死在我前頭,到時候一統中原而且吞併了北莽的大楚,也還有個人,只要我敢圖謀不軌,一樣有人能夠單槍匹馬殺我顧劍棠,而且那個人肯定會比我活得長久,所以顧家不管如何勢大,五十年內註定安生,至於五十年後具體形勢如何,姜顧兩家無非是順應天命而已。既然如此,我就沒有後顧之憂,全然不怕功高震主,大楚姜氏對待葉白夔如何,離陽趙室對待徐驍如何,我心知肚明。”

  徐鳳年揉了揉下巴,眯眼笑道:“這話才像話嘛。”

  看著那個洋洋得意的傢伙,還沒有吃完水餃的薑泥啪啦一下把筷子摔在大白碗上。

  徐鳳年非但沒有心虛,反而瞪眼道:“一碗水餃足足五文錢!碗裡還有六隻餃子,浪費了一文錢你不心疼?反正我沒帶銀子,等下你結帳!”

  薑泥先是愕然,然後冷哼一聲,但到底還是默默拿起了筷子。

  饒是心志堅韌如鐵石的顧劍棠也有些哭笑不得。

  顧劍棠微微搖頭,笑道:“同理,你徐鳳年當皇帝,有徐驍善待舊部在前,又有你親自征戰在後,我顧劍棠不害怕生前身後兩事。”

  徐鳳年歎息一聲,喃喃道:“當皇帝啊。”

  顧劍棠夾起碗中最後一隻餃子,笑道:“徐鳳年,我很好奇徐驍這輩子到底有沒有想過造反,或者說有沒有想過要你坐龍椅?”

  徐鳳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問道:“可知曹長卿是如何說服王遂的?可知如今王遂又是如何感想?”

  顧劍棠猶豫了一下,“前者簡單,王遂一直放不下淪為離陽走狗的東越皇室,曹長卿應該許諾過他將來東越皇族子弟,得以出仕甚至封侯拜相。至於後者,就不好說了,也許王遂一怒之下,就真的幫助北莽南侵中原,也許從此心如死灰,固守一地,純粹以統兵大將的身份跟你我二人在沙場上過招分生死,畢竟我跟他是死敵,他對於當年徐家滅春秋也有不小怨念。”

  徐鳳年感慨道:“春秋人人放不下春秋。”

  吃完餃子的顧劍棠放下筷子,看著徐鳳年。

  徐鳳年回過神,“如果不出意外,今年入秋北莽就要大舉南下,我儘量說服王遂哪怕不與你我合作,也別做那攪屎棍。”

  顧劍棠點頭沉聲道:“如此最好,膠東王趙睢已經答應我不管事態如何變化,他都會保持中立。只要你能說服王遂按兵不動,在涼莽大戰陷入僵局後,我顧劍棠會親自率領兩遼精銳北入大漠腹地,一鼓作氣截斷北莽南朝和北庭的聯繫!到時候你我二人以北涼和南朝兩地作為縱深,兵力總計五十萬,更坐擁鐵騎二十萬,且不愁兵源,進退自如,哪怕夾在北莽離陽兩國之間,又有何懼?!”

  徐鳳年沉默片刻,猛然一拍桌子。

  薑泥嚇了一跳,顧劍棠眼皮子一顫。

  只聽徐鳳年高聲喊道:“夥計,再來三碗餃子!”

  姜泥深呼吸一口氣,黑著臉,不情不願嘀咕道:“兩碗就夠了。”

  但是那個不花自己錢不心疼的敗家子下一句話,很快讓她如釋重負,徐鳳年對顧劍棠說道:“賒帳賒帳,今兒勞煩顧大人幫忙墊錢,我和媳婦都囊中羞澀啊,恨不得一顆銅板掰成兩半用啊……”

  顧劍棠皮笑肉不笑道:“哦?那一碗就夠了。我跟姜姑娘一樣,不餓。”

  薑泥紅著臉輕聲道:“不然還是兩碗吧?我也再要一碗好了。”

  那個店夥計站在一旁不耐煩道:“客官,到底幾碗?三大碗也就十五文的事兒,至於嘛!”

  離陽大柱國顧劍棠說一碗。

  大楚皇帝姜姒說兩碗。

  北涼王徐鳳年說三碗。

  店夥計怔怔看著三人,惱火道:“得嘞,你們仨也甭扣扣索索的了,今兒我掏錢請你們白吃三碗餃子!”

  三碗熱騰騰香噴噴的水餃端上桌子,顧劍棠率先吃完,跟徐鳳年起身告辭後,牽馬走向攤子老闆,留下那匹價值數百兩銀子的遼東大馬,孤身北返。

  小攤老闆和夥計面面相覷,最後兩人笑得合不攏嘴。

  徐鳳年吃完餃子後,安靜等著薑泥吃完。等他看到薑泥把筷子擱在碗沿上,笑著幫她把筷子從碗上拿下,整齊放在白碗旁邊的桌面上,“老徐家為數不多的規矩,吃完飯筷子不能放在碗上。”

  她紅了臉,眨了眨眼睛,小聲問道:“你真要當那啥?”

  徐鳳年輕聲道:“顧劍棠說的話,可信但不可盡信。一個人能夠從洪嘉隱忍到永徽再到祥符,太可怕了。”

  薑泥點頭道:“我不喜歡這個人,棋待詔叔叔說過你爹是出林虎,葉白夔是江畔蛟,王遂是澗頭蟒,顧劍棠是洞口蛇,前三人都是可以不計個人生死榮辱的雄傑,唯獨顧劍棠心思最為陰沉難測。”

  徐鳳年嗯了一聲,“我會小心的。”

  薑泥心大,什麼顧劍棠什麼當皇帝都是聽過就算了,她突然哀傷起來,可憐兮兮道:“你就不能救一救棋待詔叔叔嗎?如果北涼有棋待詔叔叔出謀劃策,你也就不用那麼累了啊。”

  徐鳳年無奈道:“不是不想救,而是救不了也救不得啊。”

  沉默許久,薑泥突然小心翼翼說道:“棋待詔叔叔算計過你,你不要生氣。”

  徐鳳年搖頭笑道:“我生不生氣不重要,我只知道那位西楚霸王對這個天下很生氣,所以要拿太安城撒氣。”

  小泥人低下頭,開始擦拭眼淚,抽泣道:“我不想棋待詔叔叔死。”

  徐鳳年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輕輕說道:“春秋,真的結束了。”

  ————

  太安城,一波波箭雨就沒有停歇過,朝那一襲青衫瘋狂傾瀉而去。

  但是城外落子越來越快,幾乎是一條光柱剛剛砸在太安城頭頂,第二條從九天青冥中墜落的璀璨光柱就緊隨其後,每一次落子每一條光柱現世,那麼所有箭矢就在半空中粉碎,根本無法近身。

  太安城內的殿閣屋簷碎了,寺廟道觀的鐘鼓高樓也低矮了幾分,滿城雀鶯飛鴿也像是感受到了天空下沉的威壓,高度越來越低,已經低於高臺樓閣,不得不在屋簷下焦躁盤旋。

  春水解凍漸漸暖,河水湖水池水裡原本悠哉遊哉的遊魚,開始跳出水面,與天空中的飛鳥遙相呼應。

  城頭上的柴青山已經出過一劍,所背長劍“野狐”真正展現出地仙一劍的氣勢,破空而去,光芒絢爛,劍氣之雄壯,劍意之磅礴,以至於在城頭和青衫下棋人之間,掛出一道圓弧形的巨大白虹。

  白虹起於城頭,落在青衫曹長卿的頭頂,結果白虹如撞一座不可逾越的無形雷池,濺起一大團火花電光,聲響刺破耳膜。

  眉發皆張的東越劍池宗主高高舉起手臂,牽引氣機,那柄野狐在盤膝而坐的曹長卿四周急速飛旋,可惜不論如何聲勢浩大,飛劍只如無頭蒼蠅亂撞,始終不得近身三丈內。

  當那柄飛劍不堪重負折斷後,柴青山咽下湧到喉嚨口的鮮血,向前踏出一步,雙指併攏向前一指,輕喝一聲“借劍”,少女單餌衣所背長劍頓時出鞘遠遊,如一尾年幼蛟龍出水,一道粗如水井口子的青色罡氣筆直撞去。

  如今的離陽江湖,雖未至香火凋零的地步,但明眼人都看出一股由盛轉衰的光景,傳言黃三甲倒行逆施,把春秋八國殘餘氣運倒入江湖這座池子,因此二十來年,水滿則盈,離陽的武林,看似草木叢生,生機勃勃,但其實一枝獨秀的大木紛紛折斷,已是所剩不多了。烈火烹油,熱鬧不長久的。

  這座天下首善之城,顧劍棠謝觀應皆已不在城中,而楊太歲、韓生宣、柳蒿師和祁嘉節又相繼死去,欽天監練氣士死傷殆盡,作為陣眼的兩座大陣又毀在徐鳳年手上。

  所以柴青山不得不站出來。

  老人為宗門,為徒弟,也為自己的劍道。

  當少女那柄鞘中長劍如游龍撲面而來,曹長卿依然無動於衷,笑容恬淡,右手拈子,左手拂過右手袖口,如同與人低語:“我大楚曾有人用兵多多益善,勢如破竹,七十二大小戰役,無一敗績,心神往之。”

  輕輕落子。

  氣勢如虹的飛劍在三丈外傾斜墜入地面,如萬鈞大石砸在地上,塵土飛揚。

  曹長卿不看長劍,只看著一枚黑子跳出棋盒,順著棋子視線落在棋盤上,同時伸手去拈起一枚圓潤微涼的白子,微笑道:“我大楚有人詩文如百石之弓,千斤之弩,如蒼生頭頂懸掛滿月,讓後輩生出只許磕頭不許說話的念頭,真是壯麗。”

  一子落下,太安城中國子監門口的那些碑文,寸寸崩裂。

  “我大楚有人手談若有神明附體,腕下棋子輕敲卻如麾下猛將廝殺,氣魄奇絕。”

  一子落下,曹長卿微微將那枚稍稍偏移的生根白棋擺正,與此同時,所有激射向他“對面之人”的床弩箭矢都被一股罡風吹散,迅猛滑出原先軌跡。

  “我大楚百姓,星河燦爛,曾有諸子寓言、高僧說法、真人講道,人間何須羡慕天上。”

  棋盤上,黑白棋子,落子如飛。

  吳家劍塚的老祖宗吳見終於出手,這位家學即天下劍學的劍道魁首,不是從城頭上掠下。

  從外城到皇城,一道道城門同時打開,隨後有一道細微卻極長的劍氣,從北到南,一路南下。

  這一縷劍氣,有千騎撞出的壯烈聲勢。

  柴青山出劍後不轉頭,吳見出劍後仍是不轉頭。

  曹長卿輕聲道:“春秋之中,風雨飄搖,有人抱頭痛哭,有人簷下躲雨,有人借傘披蓑,唯我大楚絕不避雨,寧在雨中高歌死,不去寄人籬下活。”

  劍氣在曹長卿三丈外略微凝滯些許,驟然發力,蠻橫撞入兩丈半外。

  綿延意氣層層疊疊,劍氣直到兩丈外才緩緩消散。

  第二道劍氣出城之時,恰好有一道光柱砸在皇城門口的老人頭頂。

  吳家劍塚的老家主抬手揮袖將其拍碎,臉色蒼白幾分,所站地面更是凹陷下去,背對皇城大門的老人緩緩走出大坑,一腳重重踏出。

  從身前到太安城正南城外的禦道一條直線上,地上出現的裂縫恰似一線長劍。

  這一劍寬不過寸餘,長卻達數裡。

  刹那之間,劍氣即將出城。

  曹長卿剛好落子在身前棋盤最近處。

  城門內的禦道起始處,一道光柱落下,如長劍斬長蛇。

  原本跟隨劍氣一起出城的吳見站在城門口,手中無劍,卻做了個拔劍勢,大喝道:“曹長卿!來之不易,回頭是岸!”

  曹長卿拈起一子,這一次不等他落子,指尖那枚棋子砰然粉碎。

  他側面的高空,憑空出現一道雪白劍光。

  隨後就是巨大的碰撞聲響,如同洪亮發聲在耳畔的晨鐘暮鼓。

  城頭城下眾人不約而同地瞪大眼睛,只看到那襲青衫所坐之處,塵土漫天,已經完全看不清楚那一人的身影。

  等到塵埃落定,所有人又同時提心吊膽。

  曹長卿非但沒有死在那一劍下,而且繼續紋絲不動。

  他所在的位置,地面泥土已經被削去幾尺,所以曹長卿就那麼坐在空中。

  棋盤上星羅密佈的黑白棋子,更是紋絲不動。

  那個雙鬢霜白的中年儒士,終於抬起頭,不是看向北面城門內的劍塚家主,而是轉頭望向南方,柔聲道:“你生死都在這樣的大楚,我也在,一直都在。”

  就在此時,幾乎所有人都心口一顫。

  太安城內某棟高樓處站起身一名紫衣女子。

  她輕輕落在禦道上。

  她身體微微前傾,開始向城外奔跑。

  形意氣神,無一不是當世巔峰。

  以至於站在禦道盡頭的吳家劍塚老祖宗都不得不避其鋒芒。

  就讓她那麼撞出城外。

  曹長卿這一次落子,極其緩慢。

  紫衣紫氣紫虹,一鼓作氣沖到了曹長卿身側一丈外。

  徽山大雪坪,軒轅青鋒。

  紫衣轟然撞入一丈內,然後瞬間停滯不前,只見這名女子五指如鉤,距離曹長卿的頭頂不過兩三尺。

  對此無動於衷的曹長卿身體前傾,一手扶住袖口以免拂亂棋局,當這枚棋子落下,聲音格外清脆。

  隨著落子聲在棋盤上輕輕響起。

  她整個人被倒撞出去,身軀在空中翻滾不停。

  軒轅青鋒後背貼在城頭之上,她眼神冰冷,雙肘彎曲死死抵住城牆,膝蓋上血肉模糊,嘴角滲出猩紅血跡。

  不知何時已有白髮生的青衫儒士安安靜靜坐在原地,咬緊嘴唇,搖搖頭。

  大楚儒聖曹長卿,他終於說出一句話,一句他整整二十年不曾說出口的話。

  “這個天下說是你害大楚亡國,我曹長卿!不答應!”

  在他這次一人臨城之後,第一次拈子高高舉起手臂,然後重重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雲霄翻滾,齊齊下落。

  中原天空,低垂百丈。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5-10-28 14:29
第三百零四章 西楚霸王(六)

    南疆有無數崇山峻嶺綿延開去,有人在一座座山嶺的巔峰蜻蜓點水,一閃而過。

    那人身後始終有一柄淩厲飛劍如影隨形。

    他突然在山頂一棵參天大樹的枝頭停下身形,舉頭望去。

    而那柄飛劍也在他之前的那座山頭停下追殺,懸停在半空,微微顫鳴,一個相貌平庸的中年男人站在飛劍附近,同樣望向天空,歎息一聲,然後做出一個金雞獨立的姿勢,抬起一隻腳,彎腰脫下那只麻鞋抖了抖。

    那個被從太安城一路攆到南疆深山老林的儒衫男人,哈哈大笑道:“鄧太阿啊鄧太阿,曹長卿自尋死路,那西楚女帝薑姒也離開了西楚京城,過不了多久,連你都可以感受到那根西楚氣運大柱的轟然倒塌!到時候大獲裨益之人,除了澹台平靜那個老娘們取代我謝觀應竊取一部分之外,無非就是陳芝豹和趙鑄兩人而已!只要陳芝豹吸納了西楚半壁江山的氣運,我作為最重要的扶龍之人,看你鄧太阿如何殺我!”

    不說武評四大宗師,恐怕在整個武評十四人之中,桃花劍神鄧太阿都屬於乍一看肯定是最沒有高手風範的那個,但正是這麼一個貌不驚人的中年大叔,硬是把謝觀應這位陸地朝仙圖上的榜首追殺得如此狼狽。

    鄧太阿穿回鞋子,撇了撇嘴,沒好氣道:“你是說我這種純粹武夫在躋身陸地神仙之後,親手殺掉身負氣數之人就會被氣數反傷?不好意思,當年龍虎山有個返樸歸真的老道士,飛升之際就被我宰了,也沒鳥事。”

    謝觀應冷笑道:“我與那天師府吳靈素豈能一樣?”

    鄧太阿白眼道:“在我看來,當真沒啥兩樣。”

    謝觀應哈哈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看你如何掉落境界!”

    鄧太阿收斂原本略顯隨意的神情,正色道:“我不管這輩子誰應當順應天命去鎮壓誰,又或者是誰該遵循天道去厭勝誰,也懶得管天下氣運流轉到了哪家哪戶,這些事,我都不管。別說證道飛升,就是做不做得成人間地仙,我也不感興趣。”

    謝觀應怒道:“你這個瘋子!你比那呂洞玄和李淳罡兩人還要不可理喻!”

    鄧太阿轉頭看向那柄材質再普通不過的飛劍,開懷笑道:“我鄧太阿,此生有三尺劍相伴,足矣。”

    謝觀應明顯感受到滔天殺氣,一閃而逝,比起先前逃竄更加快若奔雷。

    原先謝觀應腳下那座山頭已是被一劍削平!

    鄧太阿沒有立即展開追殺,再度抬起頭,看著那異常低垂的雲海。

    曹長卿啊曹長卿,李淳罡走了,王仙芝走了,如今連你也走了啊。

    鄧太阿突然笑了起來,一人一劍掠向高空,穿過雲霄,來到陽光普照的雲海之上,鄧太阿盤站在飛劍之上。

    他抬頭面對那輪金光四射的當空大日,鄧太阿整個人沐浴在金色光輝中,踩在劍上,怔怔出神。

    最後鄧太阿對天空豎起一根大拇指,緩緩轉向地面。

    鄧太阿朗聲道:“我鄧太阿已經在此生,此生已經到此處,你們能奈我何,有誰敢來問過我鄧太阿一劍否?”

    天上無仙人回答此問。

    地面上的謝觀應喃喃重複道:“瘋子,鄧瘋子……曹長卿是瘋子,你鄧太阿也是!”

    ————

    一位身穿織金繡錦雞官補子朝服的官員,板著臉走上城頭,正值壯年,堪堪四十歲出頭,若是在離陽朝政四平八穩的永徽年間,他必然會是引人注目的存在,不惑之年,便成為正二品顯赫官身的刑部一把手,如何算不得揚眉吐氣?他姓柳名夷猶,永徽八年的同進士出身,比起殷茂春那撥大名鼎鼎的永徽之春要晚上幾年,柳夷猶才學不顯,家族無名,只有個很詩意的名字而已,但是柳夷猶的性格卻被太安城調侃為茅坑裡的頑石,當了將近十年的刑部員外郎,坐了將近十年的冷板凳,結果在祥符元年升的郎中,去年升的侍郎,然後再今年春,其實就是在三天前,剛剛升為離陽刑部尚書,一躍成為一國秋官。除了執掌刑部四司,名義上還握有所有離陽江湖草莽的生殺大權,暗中負責一隻只銅魚繡袋的頒發。跟在柳夷猶身後一起登上城頭的人物,人人腰間懸掛銅魚繡袋,其中成名劍客三十六人,用刀高手十八人,拳法宗師十四人,柳夷猶和這撥江湖高手的出現,接近七十人,頓時讓本就沒有春日氣息的城頭走馬道,又增添了幾分秋日肅殺氣。

    柳夷猶一介文弱書生,但是他哪怕跟吳家劍塚老祖宗、東越劍池柴青山和大雪坪軒轅青鋒站在一起,氣勢竟是毫不遜色。

    吳見負手站在箭垛後,神情凝重。柴青山跟少女單餌衣借了第二把劍“青狸”,提劍而立,正在閉目養氣。那襲紫衣放-蕩不羈地直接坐在垛口上,雙臂環胸,眯眼遠望。

    柳夷猶面對三位足以輕視王侯的武道大宗師,心平氣和道:“刑部六十八人,願意為你們三人爭取一線機會,本官希望三人能夠精誠合作,決不可讓那西楚曹長卿繼續在我京城橫行無忌。”

    吳見沉默不語,柴青山輕輕點頭,唯有軒轅青鋒冷笑出聲道:“我之所以出手,只是曹長卿值得我出手,你也配使喚我?”

    相比尚書省其他一把手實在算是年輕晚輩的柳夷猶面無表情道:“只要徽山大雪坪還在我離陽江湖,只要劍州還在我離陽版圖,我柳夷猶……”

    不等這位本朝秋官把話說完,軒轅青鋒雙手撐在膝蓋上,柴青山不知何時站在了柳夷猶身前,但是後者臉頰依舊出現一條血跡,鬢角有髮絲飄落在地。

    柳夷猶根本沒有去擦拭傷痕,伸手輕輕推開柴青山,盯著那位以桀驁自負著稱朝野的絕美女子,“你可殺我,我亦可死,但是只要你軒轅青鋒出現在太安城的城頭,只要站在本官視野之中,就要出城一戰。非是我柳夷猶扯起刑部的虎皮大旗來脅迫你,也非是我柳夷猶求你出手幫忙。本官所處的這座城池,除了皇帝陛下,就沒有誰是不可或缺!”

    軒轅青鋒身體後仰,歪著頭,第一次正眼看待這名年紀輕輕的尚書大人,譏諷道:“你就是那個廣陵道的寒士柳夷猶吧?難道是我記錯你的家鄉了?”

    柳夷猶眼神晦暗,不知是高官該有的城府深沉,還是讀書人的養氣功夫,他還是沒有惱羞成怒,平靜道:“道不同不相為謀。”

    軒轅青鋒笑了笑,“哦?”

    站在軒轅青鋒和柴青山之間的吳家劍塚老祖宗皺了皺眉頭,伸出一隻手,輕描淡寫抓去,空中砰然作響,轉頭對動輒殺人的那襲紫衣語重心長道:“小妮子,你這性子若是不改改,是做不得天下第一的。”

    軒轅青鋒不知為何對這位老人要多出些敬意,對於東越劍池的柴青山反而十分橫眉冷對,聽到吳見的善意提醒後,她不置可否,轉過頭繼續望向城外的同時,體內氣機開始急劇流轉,氣勢暴漲,紫衣飄蕩,獵獵作響。她坐在城頭,就像一幅獨到的江湖風景。似乎這個江湖,從來沒有人明白這個女子到底在想什麼,為何突然就成了大雪坪軒轅家主,為何要去廣陵江攔截王仙芝,為何要在太安城內挑戰新涼王,又何為今天要出城迎戰曹長卿。

    也許她就像是一個沒有爹娘沒有家教沒有長大的瘋孩子,做什麼事情都不願意講理。可她的修為又實在太高,攀升又實在太快,機遇又實在太好,所以沒有誰有資格能夠讓她做個紅袖添香的婉約女子,做個性情婉約的大家閨秀。

    軒轅青鋒抬頭看著天空,她的頭頂是雲海滔滔,當下整個中原都是如此。

    她眯著眼,有些哀傷。她也會喜歡一個人,但是她不知道如何讓他知道,又好像她不敢也不願讓他知道。

    那就讓他記住自己的名字,江湖,沙場,廟堂,將來不管他走到哪裡,這個天下都會有她的事蹟傳到那裡!

    他既然做不到像她爹一輩子隻喜歡她娘那樣,那麼她寧願什麼都不要。

    軒轅青鋒驟然率先掠出城頭,根本沒有理會什麼刑部銅魚繡袋高手的配合,更不願跟吳見和柴青山兩位當世劍道宗師聯手。

    她獨來太安城,她獨出太安城。

    那襲紫衣再度撞向曹長卿,慷慨激昂,視死如歸一般。

    哪怕是柳夷猶看到這一幕風采,都不得不為之折服。

    世間有這樣的女子,便能不讓世間一味寂寞。

    曹長卿嘴角翹起,不理會軒轅青鋒的撲殺而至,微微一笑,凝視著棋局,“大夢不覺,平生如何知。”

    ……

    很久以後的江湖,在江湖幾乎只有餘地龍和苟有方兩人而已的江湖,其實也有一場不為人知的十年之約。

    每隔十年,她都會準時破關而出,獨自坐在大雪坪缺月樓的樓頂,穿著紫衣,從桂花樹下拎出一壇十年齡的桂花釀,等一個人赴十年之約。

    三次之後,第四次,那一天大雨磅礴,他沒有找到她,她失約了,只有一壇擱在屋頂的桂花釀,任由雨水拍打。

    窗外雨密風驟,紫衣女子坐在梳粧檯前,銅鏡中的女子已隱約有白髮,見不如不見。

    她的裙擺打著一個小結,她腳邊放著一把她珍藏了四十多年的雨傘,她趴在梳粧檯上昏昏睡去,似乎做了個美夢,她在笑。

    有個上了年紀卻不顯老的老傢伙,沒有敲門就進了屋子,收起那把濕淋淋的油紙傘,站在門口笑問道:“外頭下著好大的雨,都要淹死好多魚了,要不一起看看去?”

    她睡了,沒有醒。

    ……

    太安城那邊所有人都看到可謂荒誕的場景,那襲紫衣分明撞向了西楚曹長卿,而且分明已經一撞而過了,但是曹長卿卻依舊坐在原地,而軒轅青鋒卻站在距離曹長卿南邊十幾丈外的原地,好似老僧入定。

    曹長卿目不斜視,從棋盒中拈起一枚棋子,落子輕柔,轉頭笑道:“該醒了。”

    好似一夢四十年的軒轅青鋒猛然間驚醒過來,背對著那位青衣大官子,她不知何時淚流滿面。

    她沒有轉身,伸了個懶腰,雙手抹過臉頰,笑道:“真是個好夢。”

    曹長卿聞言微笑道:“那就好。”

    就在軒轅青鋒欲言又止猶豫要不要轉身致謝的時候,曹長卿緩緩收回視線,重新看向已經有九十多枚棋子的棋盤,微笑道:“我無妨,你們莫要學我就好。天大地大,那江南廣陵有清風明月大江,那西北薊涼有黃沙蒼茫勁氣,先看遍了再說生死。生死是人生頭等大事,尤其是年輕的時候,不要隨意決斷,生不易死簡單。而生死之間,又有緣來緣去,人活一世,總要活得比草木一秋更精彩一些。”

    軒轅青鋒點了點頭,“我軒轅青鋒在世一天,就會儘量讓西楚遺民少死一人。”

    曹長卿一笑置之。

    軒轅青鋒一掠而逝。

    那場大夢的末尾,她明明知道自己沒有醒來,或者說已經死去,卻能看到那個拿著傘的混蛋傢伙,孤零零站在門口,嘴唇微動說不出話來,很悲傷。

    軒轅青鋒突然仰天大笑道:“老王八蛋!”

    這襲紫衣莫名其妙的突兀離去,沒有耽誤柳夷猶下令刑部供奉的出城殺敵。

    六十八名刑部和趙勾從各地緊急召集到太安城的江湖高手,連袂出城。

    如一群飛鳥掠出高枝。

    曹長卿這一次落子在棋盤角落,然後雙指輕輕按在棋子上,向前推出。

    於是在曹長卿和太安城的之間,在那南北之間,橫起一條廣陵江般的洶湧氣機。

    六十八名高手就像在橫渡汛期的廣陵江,艱辛而緩慢,不斷有人氣機消耗殆盡,摔落在地上。

    柴青山提劍掠出。

    一劍斬斷那條氣機大江。

    曹長卿右手拈起棋子放在左手邊,輕輕橫抹向右。

    頓時有一股劍氣激蕩而出,從左到右。

    曹長卿又拈子由上往下放在棋盤上。

    空中一道尤為雄偉壯觀的璀璨光柱筆直墜落,從上到下。

    天地間,一橫一豎,兩道劍氣。

    分別擊中東越劍池柴青山和吳家劍塚吳見。

    曹長卿沒有急著拈子,凝視棋局自言自語道:“我曹長卿亦有浩然劍。”

    柴青山手持半截斷劍落在曹長卿北面二十丈外,胸口有大灘血跡。

    吳見站在柴青山身前十餘丈外,肩頭處的衣衫粉碎,老人伸出右手五指虛握,手中有猶如實質的三尺雪白劍氣,沉聲道:“曹長卿,你當真不惜形神俱滅,也要下完這局棋?!”

    曹長卿沒有回答。

    城頭上的兵部尚書柳夷猶雙手按在城頭,雙手顫抖。

    作為廣陵道出身的寒士,他認得曹長卿,不在西楚,而是在西楚敵國的離陽,就在這座太安城。

    但是在曹長卿與西楚女帝薑姒在祥符元年來到京城之前,在刑部衙門無人問津的柳夷猶只認識一個偶然相逢的遠遊儒士,認識那個每次偶爾入京都會請他喝一頓酒的外鄉讀書人,柳夷猶買不起宅子,只得在京城東南租賃一棟僻遠的小院子,那些年每次在門庭冷落的家門口,見到那個含笑而立的中年人,柳夷猶都尤為驚喜和開心。在官場沉默寡言的柳夷猶喜歡跟這位言談風雅的前輩書生髮牢騷,跟這位自己只知道姓氏的曹先生吐苦水,他醉後說過自己的座師是那位門生滿天下的首輔大人,明明自己是那一屆的會試頭名,殿試文章更是不輸那次的一甲三名,最終卻只有同進士,他覺得是首輔張巨鹿故意輕視廣陵士子,所以世人只知碧眼兒有學生殷茂春趙右齡元虢等人,從不知他柳夷猶,而張首輔也從不認為自己是他的門生,更別提視為得意弟子。而那位曹先生一字不差聽過他的應試文章後,笑言這般文章,與年輕時代的碧眼兒如出一轍,深諳議論忌高而散、宗旨忌空而遠的精髓,是好文章,但正是如此,張首輔才會讓你跟他一般坐上多年的冷板凳,故而你柳夷猶切不可急躁。在那之後,柳夷猶既有一半是釋懷,也有一半是死心,安分守己,腳踏實地,埋頭做他的刑部小官員。但是他徹底心灰意冷的是哪怕首輔大人身敗名裂之際,他冒天下之大不韙去登門拜訪,只為師生之義而已,可那個首輔大人不但閉門不見,而且讓門房遞話給他,“柳夷猶是誰,我張巨鹿有這樣的弟子?記不得了。”那個黃昏中,柳夷猶回到簡陋的小院中,大醉酩酊。

    但是。

    但是等到那位首輔死後,齊陽龍在他升為刑部侍郎後,找人給他送了一本尋常至極的經籍,只說是從某人家中無意間翻到的東西。

    柳夷猶發現書中夾有兩份已經泛黃的老舊考卷。

    不過千字文章,竟有十六處總計五百餘字的評語。

    末尾是那句:“良材出廣陵,亦可做棟樑,我當為國用心栽培,何時我死,何時大用。”

    柳夷猶眼眶濕潤,竭力睜大眼睛,站在城頭,死死盯住那一襲青衫。

    曹先生,我生於大楚,不敢忘本,所以我會在將來為所有西楚遺民在廟堂謀平安。

    曹先生,我為張巨鹿學生,不敢忘恩,所以我今日不得不站在此處,與你為敵。

    曹長卿突然轉頭望向這位在離陽官場平步青雲的刑部尚書,微微一笑,眼神中只有欣慰。

    一切盡在不言中。

    為一國一姓壯烈死,不如為天下百姓苟且活。柳夷猶,你這個讀書人,別學我曹長卿。

    曹長卿重新正襟危坐,面對棋局,目不轉睛。

    寂然不動。

    天地共鳴。

    天人兩忘。

    ————

    太安城內,那個今天又找藉口告假不去衙門點卯的狂士孫寅,出門後一路策馬狂奔,先找到欽天監的監正小書櫃,然後拉著少年一起直沖翰林院,找到離陽王朝唯一的“十段國手”范長後,要了兩盒棋子,挑了個儲放雜物的臨窗屋子,拉著範長後和少年監正蹲在地上,開始對曹長卿的那局棋進行複盤。監正負責解說那曹長卿“落子”在了何處,範長後按部就班依次擺放,同時闡述其中玄機,可是越到後面,尤其是二十手後,範長後也好,少年監正也罷,都說執黑先行的“那個人”棋力平平,先前十幾手還算尚可,但也是熟悉老一輩西楚國手精妙定勢的關係,按照此人的水準,別說進入離陽棋待詔,就是他孫寅也能穩操勝券。顧不得自己被冷嘲熱諷的孫寅陷入沉思,範長後一手抓了把黑白皆有的棋子,隨時準備落子,一手捏住下巴,也是眉頭緊皺。

    孫寅自言自語道:“曹長卿作為名副其實當世官子第一,此生最後一局棋,就這麼的‘僅此而已’?面對那樣的庸手,也能糾纏不休到一百手?”

    範長後沒有言語。

    少年監正冷笑道:“你懂個屁!你看得出來黑子下出多少手定式了嗎?曹長卿的對手分明就是個只知道死記硬背的臭棋簍子,大概是個能夠經常接觸西楚棋待詔國手的人物,從那個早年號稱讓西楚棋手直呼‘蒼天在上’的李密,到公認只需要李密讓先的御用國手王清心,再到被王清心差不多讓一子的顧失言,一路下去,可以說西楚棋待詔眾多國手的所有得意手,都被那個執黑之人生搬硬套到了這局棋裡,巧的是這般大雜燴的無理下法,黑白竟是剛剛勝負持平的局面,所以說根本就是執白的曹長卿有意為之。否則天底下誰敢對曹長卿第一手落子天元?我監正爺爺不行,黃龍士不行,誰都不行!再往後推一千年,也沒有誰能行!”

    孫寅望向範長後,後者輕輕點頭。

    孫寅猛拍額頭,無言以對。

    太安城依舊在震動不止。

    每一次地震之後,範長後就會在欽天監少年的指揮下精准落子。

    範長後突然抬頭問道:“差不多快要收官了,你不去打聲招呼?”

    少年置若罔聞,嘀咕道:“天機不可洩露,我還想多活幾年,還想離開這座城出去走走看看。”

    孫寅耳朵尖,聽到以後忍不住打趣道:“你這小子不但嘴臭外加欠揍,其實還挺油滑。”

    只有一個小書櫃綽號的少年譏諷道:“小子貓,我都不屑跟你說話!”

    小子貓,是少年給孫寅取的一個不入流外號。拆孫字,活譯寅字。

    範長後一把打亂棋局,笑道:“這棋咱們還是別下了,曹先生棋力高低,唯有老監正和……反正只有兩人能夠點評。至於曹先生棋外如何,就更不是我們能夠指手畫腳的了。”

    孫寅直勾勾望向如今不穿官服只穿白衣的少年,後者猶豫不決,瞥了眼窗外,終於還是開口說道:“離陽趙室氣數散而不少,如果不是如此,我早就跑去跟皇后姐姐告狀了。看情形,那個曹長卿還有把自身氣運悉數散入廣陵道的跡象,真是無聊至極,早知如此,何必複國……”

    孫寅突然紅著眼睛怒喝道:“住嘴!”

    範長後也輕聲歎息道:“小書櫃,別說了。”

    少年惱羞成怒,揮袖離去。

    孫寅蹲在那裡,下巴放在疊放的手臂上,自言自語道:“曹長卿這是要讓離陽知道‘得廣陵者得天下’啊。”

    範長後點了點頭,“是好事情,廣陵道會少死很多人。”

    孫寅神情木然道:“情懷這東西,自然是不能當飯吃的,可沒有情懷,就像炒菜沒有佐料,每頓都是白飯加無味菜,久而久之,就真的沒有嚼頭了。有些味道,能夠讓你辣得滿眼淚水,酸得牙齒直打顫,苦得肝膽欲破裂,大概這就是情懷。”

    範長後默不作聲,開始收拾棋子。

    孫寅問道:“為什麼要嘲笑那些有情懷的人?”

    範長後想了想,“太聰明的人,不樂意有情懷。太憨蠢的人,做不到有情懷。所以兩者都不待見這玩意兒。”

    孫寅咧嘴笑道:“我應該是前者。”

    範長後慢悠悠把棋子放回棋盒,微笑道:“我應該是後者。”

    孫寅突然眼神銳利如刀子,“那麼黃龍士?”

    範長後臉色如常,反問道:“那麼徐鳳年?”

    兩人相視一笑。

    點到即止,雲淡風輕。

    天搖地動。

    這一次巨震格外激烈。

    屋內兩人同時跌倒在地,然後感到一股窒息。

    從屋頂屋樑潑灑下無數塵土。

    孫寅乾脆呈現大字型躺在地上。

    範長後繼續收拾棋子。

    ————

    太安城外,曹長卿身前,黑白棋盒,都是僅剩最後一枚棋子。

    吳家劍塚吳見和東越劍池柴青山始終無法破開那一丈距離。

    曹長卿始終泰然處之。

    太安城始終一次又一次震動。

    城外騎軍已經沒有一人能夠騎在馬背上,如何能夠衝鋒廝殺?

    城外弓手已經手臂抽搐,箭囊無羽箭,又如何能夠潑灑箭雨?

    柴青山渾身浴血,哪怕那襲青衣根本沒有刻意針對他一次次的出劍。

    吳見的手心也已是血肉模糊可見白骨。

    柴青山吐出一口血水,苦笑道:“先見過徐鳳年迎接那一劍,又見過你曹長卿的不動如山,這輩子也算差不多了。曹長卿,你要是此刻起身進城,我已攔不住,就不在這裡擋路了。”

    柴青山轉身緩緩走回城門,身形傴僂,盡顯老態。

    原本站在曹長卿和城門之間的吳見讓出道路,感歎道:“老夫雖然還有一劍之力,但擋肯定是擋不住的,我吳家劍塚對中原也算仁至義盡,是時候袖手旁觀了。畢竟留著最後一點氣力,以後說不定還有些用處。”

    隨著曹長卿不再落子。

    天地間就變得寂靜無聲。

    曹長卿笑望著對面。

    最後那枚黑子終於躍出棋盒,好像執黑之人有些舉棋不定,晃來晃去,就是不肯落下,或者說是不知落在何處。

    曹長卿身體微微前傾,一手雙指拈子,另外那只手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棋盤某處,柔聲道:“不妨下在這裡。”

    那枚黑子果真落在那一處。

    曹長卿放下那只拈子的手,笑而不言不語,好像認輸了。

    兩百多枚黑白棋子,密密麻麻懸停在空中。

    曹長卿閉上眼睛。

    你贏了。

    但我曹長卿也從不覺得自己輸了。

    這局棋,才是我曹長卿此生最得意。

    曹長卿嘴角微微翹起,拈子的那只手臂,袖口猛然一揮。

    那枚棋子從南到北,入城後沿著那條漫長的禦道,筆直沖去,撞爛皇城大門,宮城大門,武英殿大門。

    直到撞爛了那張離陽曆代皇帝坐過的龍椅,那枚棋子才化為齏粉。

    曹長卿睜開眼睛,淚流滿面,卻無絲毫悲苦神色,向前緩緩伸出一隻手。

    直到此刻,鮮血才在瞬間浸透那一襲老舊青衫。

    天地之間有一陣清風拂過。

    吹散了血腥氣,也吹散了風流。

    曹長卿的五指開始消散,然後手臂,身軀。

    黑白棋子也皆煙消雲散。

    最終太安城外再不見那一襲青衫。

    世間再無曹官子。
xox 發表於 2015-10-30 14:09
共逐鹿 第三百零五章 春雨已至秋風將起


  清明時節雨最苦。

  細雨中的北涼驛路,不斷有大隊幽州騎軍趕赴涼州關外,加上先前那些馳援青蒼城的涼州境內騎軍未曾返回駐地,這也就意味著幾乎所有的北涼野戰主力,尤其是騎軍力量都已經浮出水面,成為下一場涼莽大戰的絕對主力,將會由城池攻守戰演變成為史無前例的大規模騎軍廝殺。在北方遊牧文明和中原農耕文明的激烈碰撞中,一動一靜,差異鮮明,前者依靠戰馬數量優勢叩關馳騁,後者依靠城池弓弩據守防禦,歷史上無數塞外和近邊城池都依次淹沒在騎軍潮水之中,北方的馬蹄聲中,孤城和屠城這兩個詞語如影隨形。以至於二十年來,無數文臣都會在朝堂上暗自“癡人做夢”,想著若是離陽兩支精銳騎軍,十數萬的北涼鐵騎和接近十萬的兩遼邊騎,能夠精誠合作聯手抗敵,在馬背上跟北莽蠻子一較高下,將會是何等雄渾壯烈的風景?

  在幽涼兩州接壤的胭脂郡,一條泥漿裹靴的道路上,有兩騎停留在岔口上,為一支商旅車隊讓行。年輕男子身穿青衫,腰佩涼刀,坐騎也是幽州軍內為數不多的甲字戰馬,白衣女子背負一隻長條形狀的棉布行囊,腰間也懸佩了柄刀。年輕男子大馬涼刀,停馬讓路,身邊同齡人女子又是那般美若天仙,這讓商隊裡負責開道的護衛頭目心口一顫,趕緊讓手下撥馬傳話給身後車隊裡那幫習慣了葷言葷語的驕橫傢伙,千萬別禍從口出,不可仗著跟北涼邊軍有些淵源就肆無忌憚,一個年紀輕輕就敢正大光明私自懸佩新式涼刀的將種子弟,絕不是他們這些魚龍幫二三流人物可以挑釁的。大概是有這名頭目的事先提醒,商旅護衛雖然眼神熾熱,但好歹沒有誰對那名女子出言調戲或是亂吹口哨。

  商旅馬隊緩緩前去,突然有一騎調頭疾馳而來,相貌英俊的年輕騎士在距離那對男女十幾步外勒馬停下,笑臉燦爛,對那名讓自己驚為天人的白衣女子抱拳笑道:“在下魚龍幫陳簡齋,敢問姑娘芳名?姑娘你放心,在下絕無歹念,只是經不住幫中朋友慫恿,他們跟我打賭,賭我肯定打聽不出姑娘的芳名,若是他們輸了,就要請我喝半年的綠蟻酒。”

  魚龍幫的年輕俊彥咧嘴一笑,善解人意道:“姑娘你若是不便告知芳名,隨便說一個即可。”

  只可惜哪怕陳簡齋退讓一步,那個女子依然無動於衷,看待自己的眼神很平靜,既無尋常中原閨秀面對登徒子的惱羞,也沒北涼小娘對外鄉浪蕩子的怒目相向。

  綿綿細雨中,頭髮微濕的陳簡齋笑臉陽光,沒有退縮的意思。

  那個被陳簡齋故意忽略的年輕佩刀男子笑道:“她叫薑白菜,大白菜的白菜。”

  被同行男子稱呼為白菜的絕美女子瞪眼怒道:“你叫徐柿子,爛柿子的柿子!”

  如今在魚龍幫小有名氣的陳簡齋有些受傷,心想你們倆這種看似較勁的插科打諢,在我這種單身漢光棍狗眼中,實在是比打情罵俏還要過分啊。

  那個被罵作爛柿子的年輕人微笑問道:“聽說貴幫幫主劉妮容要讓位給別人?”

  陳簡齋臉色頓時有些凝重,終於正視那個膽敢擅自懸佩涼刀的傢伙。魚龍幫魚龍幫,名字取得真是有遠見,魚龍混雜的程度,勝過離陽其它所有九大宗門幫派,聚集了將近兩萬之眾的江湖草莽,這麼個在人數上一騎絕塵的龐然大物,魚龍幫上上下下都心知肚明,如果說魚龍幫不是北涼某個大人物親手扶持起來的傀儡,絕不至於擴張到今天這個地步。但是魚龍幫那些跟隨老幫主一起打江山的元老,都已經金盆洗手,而之後的主事人都已經換過了一茬,所以關於魚龍幫的內幕,五花八門,有說是前任陵州刺史徐北枳把魚龍幫這個原本籍籍無名的小丫鬟,扶正為北涼武林的正宮娘娘。也有說是當初陵州的土皇帝,上任懷化大將軍鐘洪武試圖勾結江湖勢力,只是魚龍幫幫主劉妮容反戈一擊,攀扶上了清涼山,用老將軍的頭顱做了投名狀。如今更有人私下傳言劉妮容其實就是梧桐院的一個私寵,言下之意是劉妮容沒有資格主持兩萬人馬的前程,一個大幫派可以跟官府眉來眼去,但絕對不能嫁入高門做小妾,因此暗流湧動,劉妮容的辭任幫主一事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傳出來。他陳簡齋作為大體上屬於第四撥進入魚龍幫的後起之秀,對於此事心情比較複雜,內心深處,很佩服幫主劉妮容的待人接物,但是同樣不希望魚龍幫跟官府以及邊軍扯上太多關係,江湖是江湖,江湖人做江湖事,否則難道在第二場涼莽大戰中,一旦關外戰事告急,他們魚龍幫兩萬餘人就都要去關外廝殺搏命?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拼命,那是小幫派沒地盤沒銀子的時候才幹的事,如今魚龍幫可謂已經在北涼根深蒂固,隱約有了藩鎮割據的氣勢,又是處於遠離邊關駐軍相對孱弱的陵州境內,陳簡齋相信魚龍混雜的偌大一個魚龍幫,肯定會有很多人的心思在活泛。

  陳簡齋的長久沉默,讓那名佩刀男子一笑置之,沒了繼續等下去的耐心,轉頭跟女子說了聲走吧,夾了夾馬腹,兩人兩騎跟陳簡齋擦肩而過。陳簡齋沒有阻攔他們的離去,緩緩撥轉馬頭,凝望著兩個往涼州境內遠去的背影。

  兩騎正是從薊北關外進入幽州的徐鳳年和薑泥。

  薑泥不露聲色地瞥了眼徐鳳年,魚龍幫的橫空出世在中原江湖也有諸多版本的秘聞,她知道當年他那趟北莽之行,好像就是跟一夥魚龍幫同行出關。

  猜出她所思所想的徐鳳年笑道:“年輕的時候,沒有生死之憂,更小的時候也經常聽我娘叮囑,說世間女子可愛且可憐,要多憐惜。所以那會兒總覺得那麼好的女子,我為什麼不喜歡。如果我能擁有,我為什麼不要。我以前很喜歡收集古人珍稀字帖,比如花了很多很多銀子,才收集齊全了《十裡春風貼》、《大雨澆暑貼》、《高枝秋蟬貼》和《快雪初晴貼》這套四季字貼,甚至連《霜降貼》在內的二十四節氣貼,也只差三幅而已。那時候我只顧著喜歡我喜歡的女子,一定要喜歡我,希望她們像那些名貴孤品的字帖一樣,全部都在我的梧桐院內,字帖得以善存,無風雨無蟲蛀,女子們則得以無憂而活,沒有顛沛流離。”

  薑泥嘖嘖道:“我看當時顧劍棠要幫你當皇帝,其實心裡在偷著樂吧?當了皇帝,就能名正言順地三宮六院,臣子們哭著喊著幫忙找嬪妃,然後一邊嘴上說這樣不妥吧一邊痛痛快快收下,什麼四季貼二十節氣貼,一百幅帖子都少了。”

  徐鳳年難得沒有跟她針鋒相對,仰頭眯眼,似乎在感受小雨朦朧的清涼,自顧自說道:“後來發現世間所有值得可親可愛的女子,其實根本不用我自作多情,就可以活得很好,甚至不攤上我,也許可以活得更好。梧桐院外的世道再亂,未必就比那座無風無雨四面是牆的小院子更壞。女子怎麼可能是那些死物的字帖?又豈能把她們束之高閣一般約束在梧桐院或是清涼山。聽潮湖是很大,但是江湖更大啊。我也是很後來才發現如果能夠從頭來過,大概還是會在心裡喜歡她們,但一定不會再去撩撥她們了。比如大雪坪的軒轅青鋒,就活得很逍遙,魚幼薇在上陰學宮做稷上先生,想必也很自在。不過有些人,我不後悔,就像把陳漁接到北涼,把趙風雅救出太安城,我對他們沒有歪念頭,只是單純希望她們能夠為自己而活。”

  薑泥氣呼呼道:“反正道理都是你的,但是我知道,我只是說不過你而已!”

  徐鳳年趕緊識趣地轉移話題,感慨道:“如果你的棋待詔叔叔當年能夠早點在大楚軍中手握實權,而不是在廣陵江的南面偏居一隅之地,我爹未必能夠打贏西壘壁戰役。當時其實雙方都是在爭誰的最後一口氣先沒有,有曹長卿接替葉白夔高舉旗幟的話,大楚那口氣就還在。這次我能夠跟王遂大致談妥,最終成功把整個兩遼、薊北、北涼和西域這條漫長的離陽邊關防線串聯在一起,我師父,還有曹長卿,再加上你,你們三人居功至偉。在這個大勢之下,膠東王趙睢、兩淮節度使蔡楠、經略使韓林、薊州副將韓芳等人也將成為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當然這之外還有鬱鸞刀、寇江淮和謝西陲以及許煌等北涼外鄉人。至於兩萬人的魚龍幫,說不定在將來也要發揮作用,只不過如果那場大仗,打到需要魚龍幫在流州青壯之後趕赴戰場的地步,就說明涼莽雙方都已經元氣大傷了。”

  薑泥顧不得哀傷棋待詔叔叔的去世,憂心忡忡道:“北莽蠻子的人真的很多啊,茫茫多。”

  徐鳳年啞然失笑,“是很多,不過我在北莽那邊也不是沒有後手。你等著吧,只要北莽沒辦法一鼓作氣攻破拒北城,我就能讓他們後院起火。”

  結果薑泥牛頭不對馬嘴地來了一句,“那個陳漁,很漂亮?”

  徐鳳年呲牙咧嘴,裝癡扮傻,就是不開口回答這個問題,有些話,開口就錯,說多錯多。

  薑泥好像在自言自語:“這位被金屋藏嬌的胭脂評大美人,到底有多漂亮呢?我有機會一定要瞻仰瞻仰,唉,就怕到時候會自慚形穢啊。”

  徐鳳年突然轉頭說道:“雖然知道這個請求很過分,你聽到以後也一定會不開心,但我還是要說出口,就是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帶著她們一起離開北涼,越遠越好。”

  姜泥滿臉怒氣,直截了當道:“辦不到!”

  這個答案,完全就是在徐鳳年意料之中,所以他也沒有任何異樣神色。

  徐鳳年捏了捏有些胡茬子的下巴,自嘲道:“一想到自己如果戰死沙場,就再也見不著你們,當下和襠下都很是憂鬱啊。”

  調笑過後,徐鳳年眼神逐漸凝重起來。

  凡有金戈鐵馬之處,必然是立屍之地。

  今年春季一過,最多再有一個還算安穩的夏季,等到秋風漸起的時候,涼州關外和整個流州,恐怕就要死人死得讓人收屍都來不及了。

  武評四大宗師中,除去了無牽掛的桃花劍神鄧太阿,西楚有曹長卿,北莽有拓拔菩薩,北涼有他徐鳳年。

  後三者都屬於大仗輸時即必死之人。

  就在此時,徐鳳年聽到小泥人說了一句他打破腦袋也沒想到的言語。

  她那句話不太吉利,但是語氣很堅決。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那麼你徐鳳年的屍體在哪裡,我就站在哪裡!”
pan3475 發表於 2015-11-6 19:21
共逐鹿   第三百零六章   兩人扶龍
  
  徐鳳年是一個人返回清涼山,姜泥去了武當山,說是掛念那裡的菜園子,趁著還有些春雨,如果再不種下點什麼東西就來不及了。

  大概是以為徐鳳年會折去涼州關外的拒北城,徐渭熊專門讓拂水房給他捎了一封「家書」,意思很簡單明了,不管關外軍務如何緊急,你徐鳳年必須先回一趟清涼山,這件事沒得商量。

  徐鳳年對此哭笑不得,當然明白二姐的良苦用心,是怕他因為興師動眾接回小泥人的緣故,心裡有鬼就不敢去見梧桐院的陸丞燕,這位北涼道官方認可的正妃。其實徐鳳年並沒有「躲債」的念頭,有些話不說就是個心結,說開了心頭就有個傷疤,兩者未必有好壞之分,但是徐鳳年在當初離開北涼的時候,就已經想好如何面對陸丞燕,不是說什麼你陸丞燕以後還會是北涼的正妃,而是三個字。當徐鳳年和她一起走出梧桐院,走到聽潮湖的湖心亭,當她聽到那三個字後,笑意恬淡,輕輕往湖里拋了一把餌料。

  然後那個不怕王仙芝不怕離陽君王不怕北莽大軍的年輕藩王,天不怕地不怕連仙人也敢殺的徐鳳年,略顯局促地坐在她身邊。陸丞燕不說話,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兩只年幼虎夔沒有眼力勁地拼命往他身上蹭,徐鳳年狠狠瞪了一眼,兩個可憐的「小傢伙」頓時嚇得跑出亭子,又捨不得離去,只好趴在臺階下懶洋洋曬太陽,等著主人回心轉意。
  
  所幸有王府管事宋漁幫這位北涼王解圍,說是副經略使宋洞明有要事相商。徐鳳年如釋重負,告辭離去,陸丞燕起身相送,柔聲說了句王爺你回頭再寫一幅春聯吧,找人送到武當山去,以後別說什麼對不起,真的不用。徐鳳年欲言又止,隨即一笑,大概這就是一家人的味道。

  他執意要送她先回梧桐院,一路上隨口問了些老丈人陸東疆的事情,陸丞燕好像也看開了,對於這位跟她已經父女關系決裂的新任涼州刺史,言語中既無刻意的疏離,也沒有多餘的親近,徐鳳年對此也不知如何開解,主要是怕自己畫蛇添足,清官難斷家務事,就在於道理和情分的尺度太難拿捏,照理說,徐家對陸家可謂處處照拂,但顯然陸家仍是覺得親家做得不夠,從來不覺得家族在北涼的水土不服是自身原因,而是視為清涼山的扶持力度不夠,以及陸丞燕的不吹枕邊風。
  
  徐鳳年在把陸丞燕送回梧桐院後,看著那個纖細柔弱的背影,他猶豫了一下,終於下定決心。

  之後跟隨宋漁前往宋洞明位於半腰的那片綿延成勢的密集官衙,後者沒有像以往那樣隨意,出乎意料地親自站在門口相迎,徐鳳年和這位北涼道副經略使在衙廳落座後,宋洞明不等胥吏端茶送水,就開門見山說出了緣由,原來是陸東疆升任涼州刺史後,一下子就提拔了十數位陸氏子弟進入刺史府,而且有幾項涉及到四品官身的任命,本該必須經由經略使府這邊批紅勘定才能生效,但是看陸刺史的架勢分明是想要先斬後奏了,說實話,先前宋洞明對於原涼州刺史田培芳的辭任和陸東疆的填補空缺,沒有點頭但也沒有搖頭,如果是尋常官員,也就該大致摸清楚宋副經略使的底線所在了。

  徐鳳年沈吟不語,歸根結底,癥結不在剛剛換了個父母官的涼州官場,甚至不在陸丞燕和陸東疆身上,而是就在他徐鳳年身上,這兩年他對赴涼以後陸家的觀感算不上有多好,但是很多事情上他不明確表態,北涼上下抓不準他這位藩王的心思,就只能處處忍讓退讓,尤其是拒北城一事上吸納了陸氏子弟擔任實權官職,北涼官場自然而然就對陸家不敢小覷,尤其是這次陸東疆破格升官,無疑助長了陸家的氣焰。

  宋洞明臉色平靜,但是心底難免有些積鬱,原本他對陸東疆還心存結交,不曾想這位享譽中原的青州名士竟然如此得寸進尺,以至於有可能打亂涼州格局,宋洞明何嘗不知白煜對陸東疆擔任涼州刺史一事是持有異議的,所以陸東疆此舉,無異於打了他宋洞明一個沒有聲響的耳光,想必白煜這個時候正在那裡隔岸觀火。

  徐鳳年嘆了口氣,跟宋洞明沒有多說什麼,只說那三項任命在經略使府邸這邊暫且擱置,他會親自去一趟涼州刺史府。然後徐鳳年換了一個話題,笑著說經略使李功德也遞交了辭呈,只保留拒北城監造一職,然後李功德向自己推薦了你宋洞明作為北涼道歷史上的第二任經略使。

  宋洞明沒有答應,只說北涼目前仍需要李功德這位老成持重且聲望足夠的本土官員擔任經略使,否則如今涼陵幽流四州的刺史都換成了外鄉人士,如果他宋洞明一旦升任經略使,可謂雪上加霜,難免會讓北涼本地士子心生怨望。

  徐鳳年也沒有強求,只說讓宋洞明再考慮考慮。
  
  徐鳳年離開衙廳後,輕車簡從去往那座涼州刺史府邸。

  坐在車廂內,徐鳳年手指下意識撫摸腰間懸掛的那枚龍銜尾玉佩,宋洞明為何放棄唾手可得的經略使位置,並不奇怪,比宋洞明晚到北涼的白煜,如今在清涼山位卑而權重,這位白蓮先生在官面上的身份並不顯赫,但是他身邊已經聚攏有一撥志同道合的年輕俊彥,白煜只差一個名分而已,一旦宋洞明騰出副經略使的座椅,白煜毋庸置疑就要坐下,顯然在宋洞明眼中,副經略使的位置就像一座險要關隘,絕對不能讓給虎視眈眈的白煜,否則名正言順的後者就會在北涼官場真正崛起,宋洞明決意要在副經略使的座椅上再坐兩三年,到時候只要涼莽大戰落幕,北涼文武官員論功行賞,一個官身不夠分量的白煜,一步慢步步慢,將來就很難成為他的心腹大患了。

  徐鳳年會心一笑,宋洞明的這份陰私心思,他沒有揭破的打算,其實這是好事,這意味著宋洞明已經有了在北涼紮根的跡象,至於會不會虧待白煜,徐鳳年顧不上,話說回來,如果宋洞明真能挑起白煜的爭勝心,才是北涼天大的好事。
  
  當徐鳳年的身影出現在刺史官邸大門外,胥吏嚇得一個個屁滾尿流,趕忙打開中門迎接大駕光臨的北涼王,徐鳳年快步走入,沒多久就看到二三十號刺史府大小官吏擁簇著那位身穿紫袍的陸東疆,徐鳳年一笑置之,離陽刺史按律是正三品官員,官補子也就應該是繡孔雀,而北涼道的涼州刺史歷來比幽州陵州高出半品,即是從二品大員,這在離陽朝廷吏部那邊很早就是報備存檔的,挑不出半點毛病,但是北涼歷任涼州刺史都沒有誰膽敢正大光明穿上繡二品錦雞的官服,一二紫三四緋之後皆青綠,這是離陽官場的規矩,所以紫袍官服和大紅官袍之間有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在太安城,以尚書省為例,六部尚書是正二品,當之無愧的紫袍公卿,但是六部當中絕大多數左右侍郎都是三品,依舊不得身穿紫服,永徽年間,之前唯有吏兵兩部的左侍郎高配為從二品,在祥符以後,不但這兩部的右侍郎也提升為從二品,就連禮部左侍郎也在今年擢升為從二品,而且成為離陽定例。陸東疆可以算是北涼道第一位穿上紫袍官服的刺史大人,這在離陽版圖內也是屈指可數的高品刺史,如果徐鳳年沒有記錯,當今天下,應該只有北涼道涼州靖安道青州和南疆唐州以及京畿南部邊緣越州的一把手是從二品,所以說陸東疆是僅在一正一副經略使之下的北涼道文官第三號人物,是說得過去的。
  
  一場突如其來的會晤,言笑晏晏,相談甚歡,無論是涼州刺史官邸的老面孔,還是那十來張姓陸的新面孔,看到始終笑容溫和的年輕藩王后,都鬆了口氣。

  如果說太安城是趙家天子腳下,那麼涼州則是當之無愧的徐家門口,涼州刺史曾經空懸多年,涼州別駕其實就等於是刺史,而涼州將軍向來是由北涼都護兼任,田培芳由幽州刺史升任涼州刺史後也沒有任何改動,推崇無為而治,陸東疆一改先前,一口氣推出十數位陸氏子弟,加上沉寂多年的石符出任涼州將軍,亦是動靜不小,涼州軍政兩位一把手的翻雲覆雨,如何能夠讓耳目靈光的涼州官員繼續老神在在?

  好在王爺今日一席談話後,對新人舊人兩撥刺史府邸官員都流露出肯定的意思,點名道姓嘉獎了七八人,對新人寄予厚望,對舊人持有欣賞態度,對於劍拔弩張的雙方都沒有棍子只有棗子,也沒有厚此薄彼,這讓刺史府老人尤為感激涕零,他們是真的擔心陸東疆當家做主後,塞進十來號陸家人還不夠,非要把他們都攆去坐冷板凳才罷休,一旦連王爺都對此默認的話,那就真是連神仙也挽救不了他們的仕途了。
  
  不知為何,今天親眼見到了這位王爺,對陸家有怒氣,導致對清涼山也頗有腹誹的刺史府老一輩官員,肚子裡那點憤懣一下子就煙消雲散。
  
  大概是那個年輕王爺坐在椅子上談笑風生的模樣,太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了。
  
  徐鳳年最後跟老丈人陸東疆有一場私下的閑聊,外人不知道年輕藩王到底說了什麼,但是只看到滿面春風的刺史大人愈紅光滿面了。之後陸東疆也主動收回了幾項違例的任命,對那幾位族人也好言安慰一番,許諾不用三年就會各自有一場大富貴,不但如此,陸東疆還破天荒地第一次嚴肅叮囑眾人,讓他們在這段時日內必須多加收斂,切不可辱沒陸氏門風。陸東疆除了給家族吃了一顆定心丸,還有三名陸氏成員在一夜之間被從族譜上除名,那一刻起,陸東疆才有了幾分陸氏家主的氣象。
  
  當白煜醉醺醺地從一座僻靜府邸走出,突然看到一輛馬車掀起簾子,他愣了愣,大步走去,上車坐入車廂,面對那個年輕人,白蓮先生泰然自若。
  
  來北涼道副節度使府邸接人的徐鳳年打趣道:「白蓮先生,就不怕惹眾怒?」
  
  白煜因為視力問題,習慣性使勁瞇眼看人,笑道:「熱灶燒不得,王爺還不許我燒燒冷灶?」
  
  徐鳳年啞然失笑,轉移話題道:「李功德說要辭去經略使一職,還有幽州刺史胡魁也想進入邊軍,白蓮先生有沒有想法?如果有,不妨直說。」
  
  白煜毫無忌憚,直截了當道:「王爺先說說看你的想法,當然還有宋副經略使的想法。」
  
  徐鳳年也直言不諱道:「我的本意是讓宋大人順勢升任經略使,由你補上副經略使,但是宋大人建言當下北涼時局已經有太多的『外鄉刺史』,不應當再多出一個外鄉經略使。」
  
  白煜懶洋洋靠著車廂墻壁,嗤笑道:「哦?那簡單,李經略使辭官後,宋大人做他的正經略使,讓新任涼州刺史陸東疆擔任副經略使,再讓陵州別駕宋巖這個北涼自己人擔任幽州刺史。至於涼州刺史嘛……」
  
  說到這裡,白煜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
  
  捨我其誰。
  
  徐鳳年默不作聲,白煜笑道:「北涼道這麼安排,是讓宋大人為難,可如果我索要的官帽子小一點,跑去幽州當刺史,不再在宋大人眼皮子底下當官,可就是讓王爺為難了。」
  
  白煜收斂笑意,「其實最適合做涼州刺史的人選,不是我白煜,而是原陵州刺史徐北枳。王爺且放心,不管如何,副經略使也好,刺史也罷,我都不去做。」
  
  徐鳳年納悶道:「那先生如何自處?」
  
  白煜掀起車簾子一角懸在掛鉤上,清風撲面,為車廂帶來幾分涼爽,白煜嘆息道:「關鍵不在我如何想,而看王爺魄力有多大。」
  
  徐鳳年愈疑惑,「先生此話怎講?」
  
  白煜沉聲道:「北涼地狹,是老黃歷,如今坐擁第四州流州在內的廣袤西域,再增添一個涼州關外以拒北城作為支點的第五州,那就足夠成就一番大事了。」
  
  徐鳳年心頭一顫,平靜道:「北涼一道佔據五州之地,朝廷那邊不會答應的。」
  
  白煜笑瞇瞇道:「事已至此,需要朝廷點頭答應嗎?我無意間看到一些匆忙更改的邊軍部署,原本注定在第二場涼莽戰事中作壁上觀的幽州,竟然重新凸顯其重要性,為何?敢問兩淮蔡楠韓林北莽王遂,兩遼顧劍棠,這次王爺領軍出境跟這三撥人,見過了幾人?談妥了幾人?又不知王爺在北莽南北兩朝那邊談妥了幾人?」
  
  一連串的問題,讓徐鳳年臉色微動。
  
  白煜也沒奢望得到答案,好似自言自語道:「某人當了皇帝,我白煜在哪裡當官不是當官,都挺好的。」
  
  徐鳳年答非所問,「咱們北涼的讀書人要官,要得如此理直氣壯。我很高興。」
  
  白煜微微睜大眼睛,看著那張依舊模糊不清的臉龐,微笑道:「如果王爺讓天下所有讀書人可以不去卑躬屈膝。我也很高興。」
  
  徐鳳年感慨道:「怕就怕天下人不高興。」
  
  白煜冷笑道:「一家一姓不高興而已。」
  
  徐鳳年愕然。
  
  白煜說道:「也許王爺會奇怪為何我白煜要改變初衷,其實很簡單,我最近想明白了一件事,某人當皇帝,也許在位不過三四十年,最多五六十年,但也許足可以使天下承平兩百年,風調雨順兩百年,很可觀了。」
  
  徐鳳年看著這位風度翩翩的白衣讀書人。
  
  就像當年徐驍看見趙長陵。
  
  先後兩人,皆要扶龍。 本帖最後由 pan3475 於 2015-11-6 19:29 編輯

pan3475 發表於 2015-11-12 20:39
共逐鹿   第三百零七章   敬酒一百萬杯
  
  當徐鳳年率領白馬義從趕赴涼州關外的拒北城,也有一些人悄然而動,徐偃兵單槍匹馬去了北涼西蜀接壤的臘子口關隘,拂水房大檔頭糜奉節和樊小釵護送徐北極秘密出幽州入河州,一人即一宗的呼延大觀也離開妻兒,不知所蹤。
  
  徐鳳年身邊多了一位「籍籍無名」的年輕隨從,策馬披甲卻不佩涼刀不背涼弩,不茍言笑,心思重重。徐鳳年一路北行,沒有刻意籠絡這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不是不想,而是毫無意義,徐鳳年無論是跟他說家國大義還是高官厚祿,都顯得荒唐滑稽,因為他叫謝西陲,是曹長卿的得意弟子,是廣陵道戰事中脫穎而出的大楚雙璧之一。

  五百西楚讀書種子如今大多都安置在了陵州各大書院,遠離是非之地,唯獨謝西陲提出要去北涼關外看一看,徐鳳年當然不會拒絕,他現在有些理解離陽先帝趙惇之於陳芝豹的心態了,有些人物,哪怕不能為己用,但是只要留在身邊,就像一位傾國傾城的女子站到了眼前,同樣賞心悅目。而且平心而論,相較桀驁不馴鋒芒畢露的寇江淮,溫良恭儉的謝西陲顯然要更讓徐鳳年舒心放心,與寇江淮相處,如痛飲大碗烈酒,痛快是痛快,可要擔心是否酩酊大醉,與謝西陲相處,則如小盞品清茶,不傷胃也不頭疼。
  
  一路上徐鳳年只會在收到拂水房諜報的時候才會跟謝西陲打招呼,諜報多是離陽朝廷地方高層獨有的邸報,謝西陲看完之後,一份份悉數保留下來,每一張紙上的到手,往往意味著西楚一條戰線的失利,或是一座數座城池的淪陷,謝西陲只是越來越沉默寡言,並沒有太過明顯的神情變化,一位位熟悉的西楚武將被斬首成為離陽領軍大將的軍功,一個個熟悉的名字選擇投誠歸順離陽,西楚掌控的疆土越來越小。

  吳重軒、盧升象、宋笠,以至於許拱和袁庭山等人都越來越多次數出現在邸報之上,西楚大勢已去,無疑是板上釘釘的結局。最後一封邸報是告知天下,離陽天子將要在初夏時分禦駕親征西壘壁,同時下詔,只要西楚各路叛軍放棄抵抗,那麼朝廷大軍在戰場上就不殺一人,廣陵道百姓依舊全部視為離陽子民。
  
  臨近拒北城,徐鳳年從那頭海東青爪下收到一封簡明扼要的諜報,這一次沒有跟謝西陲傳告軍情,但是後者策馬而來,臉色黯然,欲言又止。
  
  徐鳳年沒有披掛甲胄,身穿一襲素雅的文士青衫,只佩了一把涼刀和一枚龍紋玉佩,他放緩馬速,轉頭對謝西陲說道:「曹長卿死後把一身氣數散入廣陵道,你不是練氣士更不是天象境界的武夫,也許不清楚這裡頭的深意,簡單說來,就是從曹長卿身死那一刻起,先前大楚姜氏氣數不曾徹底熄滅的廣陵道,才開始真正隸屬於離陽版圖,如果說離陽應對不當,在戰場上大開殺戒,或是接下來依舊在賦稅一事上刁難廣陵,那麼極有可能激起廣陵道的反彈,燕敕王趙炳雖然立即造反的可能性不大,但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入主廣陵,所以曹長卿的死,是給廣陵百姓留了一條退路,無論歸屬,得手之人都要善待之。」
  
  謝西陲喃喃道:「求仁得仁,求義得義……」
  
  得義二字諧音得意。說到此處,謝西陲低下頭,嘴唇顫抖。
  
  徐鳳年只能略顯蹩腳地安慰道:「謝將軍,我不敢奢望你進入北涼邊軍,畢竟名義上我們跟北莽作戰,還是在為離陽趙家鎮守國門。但是不管以後涼莽戰事的勝負走向,我都會保證你們西楚五百人安然無事,天下再不太平,我徐鳳年想要讓你們五百人太平,還是可以做到的。」
  
  謝西陲置若罔聞,滿臉悲苦,自言自語道:「年輕求學時,每次翻書,讀到太白詩文,讀到那種氣韻浩大的盛世華章,總是無限心神嚮往,什麼會須一飲三百杯,什麼仙人為我一揮手,如聽峨眉萬壑松,真是直覺得伸長脖子大聲嚷出來,仍是不夠酣暢盡興,可是那時候先生總說太白詩才華太高,仙氣太盛,高出大地三萬尺一般,卻未必就是人間最好詩,讀書人越是年長,越是經事,反而就會對老杜的質樸詩文更為交心,不知閉眼時,招得幾人魂,夜深經戰場,明月照白骨,真是平鋪直敘得一塌糊塗,哪來的茫茫才氣可言?可如今讀來,真是,真是……」
  
  謝西陲已是泣不成聲,抬起手臂使勁擦了擦臉頰。
  
  這恐怕也是謝西陲和寇江淮截然不同的地方,後者面對生死遠不如面對榮辱那麼深刻,謝西陲會意志消沉,寇江淮卻會鬱勃奮發。
  
  徐鳳年望向那座塵土飛揚的拒北城,說道:「謝將軍,從拒北城到清河,再到懷陽關柳芽茯苓兩鎮一線,你都可以去,我會安排人隨行,若是想要看涼州關外的左右兩支騎軍也不礙事。」
  
  謝西陲已經恢復平靜,點頭道:「謝過王爺。」
  
  徐鳳年一笑置之。突然想到離陽朝局,徐鳳年的心情有些凝重,西楚已經沒有死灰復燃的本錢,如此一來,張鉅鹿元本溪謀劃的「內院之事」就算拉下帷幕,宋洞明和白煜都認為接下來離陽朝廷除了讓吳重軒重返太安城,先前主持東線戰事的宋笠會和吳重軒的某位麾下大將共同上位,成為廣陵道軍界的兩大新山頭,薊州將軍袁庭山未必能夠回到邊境,而是留在靖安道附近的廣陵江北岸,那一萬雁堡私軍精騎用以震懾燕敕王趙炳的南疆大軍,而兵部侍郎許拱多半要領軍進入薊州,幫助經略使韓林掣肘節度使蔡楠,也在某種程度上監視北涼鐵騎,只不過許拱之後的官銜比較有嚼頭,是繼續以兵部侍郎的身份巡邊,還是直接擔任副節度使兼任薊州將軍?

  但是真正值得北涼關注的動向,還是南征主帥盧升象的去留,對此清涼山和北涼都護府出現分歧意見,前者堅信盧升象會在離陽朝廷沉寂一段時日,後者以為盧升象將會掌握朝廷目前所有的野戰兵力,向北推進,最終駐扎在薊州和兩遼之間的稍稍靠後地帶,兵力將會達到八九萬,與蔡楠許拱和顧劍棠趙睢形成三點連成一線的北邊大防線,以此來逼迫北莽下定決心去打第二場涼莽大戰。

  只要形成這個微妙局面,有許拱盧升象兩員大將聯袂入駐北方邊境,且不說顧劍棠的謀劃,就說薊州副將韓芳那枚暗棋的作用,就要大打折扣。
  
  說到底,還是離陽可用之人太多,可用之兵更多。
  
  能夠影響甚至改變到這個中原形勢的人物,其實只有兩人,蜀王陳芝豹,燕敕王趙炳,現在就看這兩人願意不願意老老實實返回藩王轄境,或者說離開廣陵道的速度如何,只要他們當中有一人磨磨蹭蹭,那麼盧升象就無法從廣陵道抽身而退,畢竟一個吳重軒麾下大將再加上一個宋笠,安定戰後的廣陵就已經頗為吃力,而且雙方之間絕對不可能沒有利益沖突,沒有盧升象這位官階夠高的春秋名將居中調度,一旦形勢有變,朝廷無法放心。
  
  如果說這些是北涼遠慮,那麼北涼的近憂就是北莽廟堂的趨於穩定,董卓竟然保住了南院大王的位置,雖說徐鳳年等於是掐死了董卓在北莽一手遮天的苗頭,但這無異於讓無路可退的董卓,真正放開手腳在下一場涼莽大戰中不惜選擇狗急跳墻,如果說第一場大戰中董卓還有各種小心思小手腳,那麼下一次戰場上遇到,董卓極有可能會豁出去,必要的時候,連他那支董家私軍都可以死絕。
  
  謝西陲已經遠去,徐鳳年沒有入城巡視,甚至連白馬義從也沒有隨行,獨自走在水位漸漲的河邊,靴子踩在綠意鬱鬱的松軟草地上,聲響細碎。徐鳳年坐在岸邊,望向河水,怔怔出神。
  
  涼州關外有褚祿山的北涼都護府,有李功德領銜的一大批新城監造文官,所有人都知道該幹什麼,而且都還做得不錯,這就讓徐鳳年這個名義上的北涼鐵騎共主略顯累贅,尤其是戰事未起之時,其實徐鳳年的存在更像一桿旗幟,屹立在西北邊關上,向離陽朝廷和北莽大軍宣告北涼四州版圖的不可輕侮。
  
  徐鳳年下意識拔起身邊一根野草,撣掉泥土,放在嘴裡咀嚼,土腥氣過後,是絲絲縷縷的甘甜。在黃龍士無聲無息死在東南某地後,呵呵姑娘回到北涼說了很多從春秋三甲那邊聽來的怪話,有些徐鳳年聽得一知半解,有些聽得云裡霧裡,有些讓人嚮往,有些讓人失望。呵呵姑娘說很久以後的中原,商賈戲子在老百姓眼中,會比朝堂上的黃紫公卿還要引人矚目。她說以後坐天下不看出身,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只要世道不太平,只要手裡有兵權,就能自封為王,甚至還真就有可能做了開國皇帝。她還說以後的讀書人,重利而輕名,所以很難再有真正意義上的帝師了。
  
  徐鳳年無法想像那個世道,他記得當時師父李義山僅用三個字就說服徐驍不造反,不去跟離陽劃江而治,「名、言、事」,言下之意很簡單,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在徐驍所處的春秋末期,最看重一個人的根腳,帝王將相寧有種乎?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但有意思的是在大秦之前,在百家爭鳴遊士縱橫的時代,答案是否定的,無論聖人還是將相,都不論出身,那個先賢輩出的璀璨時代,好似人人如龍,等到遊士變成士族繼而成長為門閥,尤其是大奉王朝選擇獨尊儒術之後,然後天下的規矩就訂立得死死的了,王侯公卿子子孫孫皆是身穿黃紫,泥腿子一輩子都是跟莊稼地裡摸爬滾打的泥腿子,這一切直到張鉅鹿執掌離陽朝政之後才有所改觀,大興科舉,為規矩二字傾軋數百年的寒士終於借機崛起,很多家境貧寒的讀書人,鯉魚跳龍門,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奉王朝末期伴隨藩鎮割據而出現的入幕制度,兩者相似卻又截然不同,因為後者只能為謀主說話,前者卻能為天下出聲。

  所以徐鳳年記得很清楚,師父李義山不說他前半輩子是如何認知,反正在聽潮閣的後半輩子,根本就不願意把自己去跟趙長陵元本溪等人做比較,反而一直很關注離陽那位碧眼兒的種種改革舉措……
  
  徐鳳年不知不覺已經嚼爛那根野草,吐掉殘渣,站起身長呼出一口氣,反正不用他對拒北城的營建去如何指手畫腳,不如就徹徹底底遊手好閑一趟。

  徐鳳年突然消失在河邊,一路北掠,期間遠遠看到了按照部署進行更換駐地的右騎軍一部主力,看到了那座懷陽關的輪廓,最終徐鳳年出現在了破敗不堪的虎頭城,這座昔日的離陽邊關第一城,在董卓大肆攻城數月和成功破城之後,遭到巨大破壞,撤退前又燒掉城內建築七七八八,形同荒塚廢墟,修繕進度極為緩慢,加上時不時有北莽精銳騎軍的遊掠,就連對虎頭城有獨特情結的褚祿山也不得不放棄精力。

  夜色中,徐鳳年盤腿坐在城頭垛口上,望著城外的那座龍眼兒平原,閉上眼睛,依稀有千架投石車同時開弦後天女散花一般的巨石呼嘯聲,依稀有城內騎軍主動出擊慷慨赴死的馬蹄聲,依稀有自己早年初次入城見到劉寄奴在內一大幫校尉的喝酒笑聲。
  
  滿城皆戰死,袍澤死同穴。
  
  相傳董卓破城後,沒有對城中北涼戰死守卒做出類似洩憤鞭屍的舉動,也沒有築起京觀,只是走上城頭,用手推斷了那桿本就搖搖欲墜的徐字旗幟。

  後來北莽女帝下令讓董卓用劉寄奴的屍體換取楊元贊的屍體,徐鳳年沒有絲毫猶豫,不但答應把楊元贊的頭顱和屍身都裝入棺材,而且還多交出去五六顆北莽將軍的頭顱。

  一開始在霞光城的幽州議事堂內,有位性情暴躁的武將當場跳腳罵娘,相信如果不是徐鳳年的密信捎入城中,而是年輕藩王站在那裡,恐怕那些武將就是拼著丟掉官帽子也要開罵了,燕文鸞的臉色也不好看,顯然都以為北涼王是在跟北莽蠻子示弱,天底下哪裡有打勝了仗還跟敗軍之將示好的娘們行徑?當時整個幽州邊軍都快炸窩了,後邊褚祿山一封措辭嚴厲的密信火速傳遞到霞光城,風波這才平息下去。
  
  徐鳳年睜開眼睛,小聲道:「劉寄奴,還有馬蒺藜,褚汗青,你們虎頭城所有人,對不住了,這次來忘了帶酒,不過我想北莽三十萬人的鮮血,就是最好的酒了。」
  
  徐鳳年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身體前傾望向遙遠的北方,笑道:「我徐鳳年在這裡跟諸位保證,這樣的酒,接下來北涼還要為你們敬上一百萬杯! 」 本帖最後由 pan3475 於 2015-11-12 20:48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5-11-13 00:00
共逐鹿 第三百零八章 野花


 懷柔圍場以風景旖旎著稱于北莽南朝,向來是春秋遺民的避暑首選之地,甲乙兩字豪閥無不以在此擁有一方草原作為家族底蘊的彰顯,例如原本沒有資格在此佔據一席之地的南朝王家,今年開春就在這裡獲得一塊水草豐美的“藩地”,不管是跟甲字大族攀上姻親關係也好,還是那個百歲老人的曾孫子當上冬捺缽,這個曾經在中原被譽為十世翰林的王家,終究是展現出蒸蒸日上的不俗氣象了。隨著入夏,近期懷柔圍場出現越來越多的高頭大馬和錦衣華服,所以當一支三十人騎隊出現在圍場邊緣地帶的時候,並沒有引起多少漣漪,一些揚鞭策馬的南朝膏粱子弟對此多是相視而過,騎隊護送的那駕馬車在青草依依的地面上,軋出兩條漫長的車輪痕跡,原本寬敞車廂坐著三個人便顯得有些擁擠了,都歸功於那個正值青壯歲數的胖子,坐在那裡就像一座小山,正在閉目養神,膝蓋上擱放有一柄北莽邊軍制式戰刀。

  另外一男一女容貌有幾分相似,應該是姐弟,相比滿身粗糲氣的年輕漢子,女子要多出幾分雍容華貴的氣態,她的姿色並不算如何出眾,但身材極好,簡簡單單坐在那裡,曲線玲瓏,就像一朵綻放的豐腴牡丹,此時女子正在訓斥那個多次對她避而不見的弟弟,後者畏畏縮縮,時不時向那個壯碩胖子投去求救的眼神,女子最受不得弟弟這般沒有主見的窩囊模樣,滿胸怒火更是高漲,沉甸甸的胸脯顫抖不止,竟是直接一巴掌摔在弟弟的臉上,聲響清脆,如今已是北莽軍中實權將領的弟弟依舊不敢有絲毫還嘴的跡象,耷拉著那顆腦袋,既委屈又忐忑,聽到那記耳光後,胖子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大媳婦,差不多就可以了,耶律洪才既然沒死在葫蘆口,以後就更不會死在北涼那邊了。”

  胖子安安靜靜修煉閉口禪還好,這句話一說出口,女子立即遷怒道:“董卓!你還好意思替他求情?!如果不是你執意要他領著董家私軍去葫蘆口救援楊元贊,我弟弟會身陷險境?我這些年幫你在北庭跑腿,幫你在各大持節令和大將軍那裡說盡好話,就是為了讓你讓我弟弟跑去送死?!你有本事怎麼不親自領著董家騎軍去攔截那兩支北涼重騎軍?”

  正是北莽南院大王的董卓雙手按住戰刀,皺眉不語。

  這個胖子不說話,胡攪蠻纏的女子不知為何,立即就有些心虛了,那份天潢貴胄的囂張氣焰頓時煙消雲散,轉過頭不敢正視自己男人。

  耶律洪才悻悻然道:“姐,姐夫,你們怎麼為我吵起架來了,這多不值當啊,姐,要不你還是揍我吧,上次的事情真不怪姐夫,姐夫早就說過見機不妙就別管葫蘆口的東線大軍,是我熱血上頭,才領著姐夫的騎軍沖入葫蘆口,還害得姐夫死了好幾千人馬。”

  女子冷哼一聲,狠狠瞪著耶律洪才,滿臉怒其不爭,“你要是戰死在幽州葫蘆口,難道讓咱們爹再去生一個寶貝兒子?到時候爹當真不會對你姐夫心生怨恨?你姐夫本來就在南朝沒有站穩腳跟,戰事不利之後,現在不光光是太子蠢蠢欲動,暗中拉攏黃宋濮為首的南朝文武,尤其是那幫養不熟的遺民紛紛依附,如今就連耶律東床都回到了王庭,在草原權貴圈子裡陰陽怪氣,不斷對你姐夫落井下石!如果你也死了,你姐夫能好到哪裡去?!”

  董胖子翻了個白眼。

  耶律洪才忍住笑,抬頭嬉皮笑臉道:“姐,說來說去,你還是向著姐夫的,那些春秋遺民的確是比咱們會掰扯道理,難怪他們說嫁出去的女子潑出去的水,胳膊肘都是往外拐的。”

  女子臉色微紅,抬起手作勢要打,耶律洪才趕緊後仰靠住車壁,做了個鬼臉。

  董卓歎了口氣,這段時日他有些被架在火爐上烤的滋味,雖說皇帝陛下大度容忍了自己的敗仗,沒有改弦易張的意圖,但是董卓心知肚明,自己當時做上南院大王,其實就已經用光十多年沙場軍功積攢下來的君臣情分,如果順勢打贏了涼莽大戰,自然是投桃報李的天大好事,一來二去,情分還能夠不減反增,可惜天不遂人願,北莽在北涼關外一敗塗地,其實他親自調兵遣將的涼州戰局是己方始終佔據絕對優勢局面,流州屬於北涼慘勝,而且有柳珪和拓跋菩薩攙和,輸,卻不算輸,甚至可以說流州戰況的惋惜結局,恰好襯托出了董卓中線的實力,但是北涼騎軍的孤注一擲,讓大將軍楊元贊全軍覆滅在葫蘆口內,幾乎抹掉了董卓所有的苦心孤詣,哪怕是現在,董卓都還要面對楊元贊“舊部”的瘋狂彈劾,誰不知道當時北莽都把東線看成是撈取軍功的一場南下遊歷?一口氣死了那麼多南朝和北庭權貴子弟,董卓如何能夠不成為北莽的過街老鼠?最讓董卓憂心的不是那些死了晚輩向自己尋仇的大人物,而是那位老婦人的衰老和灰心,那種衰老不僅僅是年齡上的推進,還有精氣神的流失,原本董卓看著她,那是一個還有信心親眼見到吞併中原的老婦人,上一次看到她,已經變成一個不奢望看到離陽境內那條廣陵江的老婦人了。

  打北涼還是打兩遼?先前整個北莽,其實只有三個人說要打北涼,他董卓,皇帝陛下,和棋劍樂府的太平令。

  但歸根結底,還是那個愈發老態龍鍾的老婦人一人說了算,顯然,她似乎有些動搖了。

  所以當時一個小道消息讓董卓提心吊膽,皇帝陛下在安撫了自己這位馬前卒後,她又秘密召見了那位橫空出世的王遂。似乎是王遂也堅持要先下北涼再吞蜀詔繼而東入中原的既定方略,這才讓皇帝陛下下定決心跟北涼打第二場大仗。

  對此董卓有些慶倖,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事出無常必有妖,王遂放著滅國之仇的顧劍棠不去死磕,卻要跟人屠的兒子較勁,東越駙馬王遂跟北莽沒有半點香火情,因此這不合理。

  董卓習慣性磕著牙齒,臉色陰沉。

  先前朝他發了一通火的那位北莽金枝玉葉,此時此刻看到自己的男人憂心忡忡,也不敢繼續不依不饒,說到底,她是向著他的。天底下的女子,嫁人之後,大多都願意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何況董卓在她心中從來都是頂天立地的梟雄,是有望在天下風雲中化龍的大蛟。同是耶律姓氏的女子,各有志向,她當年選擇了董卓,那個化名樊白奴的女子與北涼小人屠陳芝豹曾經眉來眼去,玉蟾州那個聲名狼藉的鴻雁郡主則好像跟北涼王徐鳳年有些交集,如今在王庭不知死活地大肆鼓吹南下兩遼。

  馬車緩緩停下,董卓下車後看著那座讓人如同置身中原江南的素雅院子前,白牆黑瓦,楊柳依依。院子不大,在懷柔圍場也不甚出名,只不過今日院子的兩位客人在北莽卻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和大將軍種神通,都是在南朝跺跺腳就讓官場搖三搖的權柄人物,董卓原本跟這兩人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但是現在不得不受邀前來,足可見董卓如今在南朝的尷尬處境。

  董卓突然有些想念小媳婦第五狐,當然還有那個天真無邪的小丫頭陶滿武。

  然後董卓和他的大媳婦還有耶律洪才三人一起走入院子,見到了武評半面佛的慕容寶鼎,還有種家父子種神通種檀。

  與此同時,北莽太子悄悄帶著那個雌雄莫辯且身份不明的俊美年輕人,同樣是在和幾位大人物進行見不得光的私下會晤。

  而從離陽江湖帶著斷矛鄧茂返回北莽的耶律東床,在和柔然鐵騎共主洪敬岩秘密碰頭。

  至於北莽軍神拓跋菩薩,再一次獨身趕赴極北之地的冰原,以常年不化的一座冰山為渡船,繼續向北而去。

  在那裡,北冥有魚。

  ————

  北莽皇宮,一位老婦人漫無目的地蹣跚而行。

  太監和宮女都只敢遠遠跟隨。

  她一處一處流覽過去,似乎記起了很多陳年往事。

  最終她來到正殿外的廣場上,北莽太平令已經站在那裡等候多時。

  老婦人在走近太平令之前,給一位年輕宮女下了個稀奇古怪的旨意。

  宮女先是不知所措,然後快步離去。

  兩個結伴而行,拾級而上。

  她其實知道很多很多人以為她不知道的事情,她不說,不意味著默認。

  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出人意料,“咱們北莽好像有很多耶律洪才耶律虹材,大人物裡頭也是這樣,取名字總是這麼隨意,先生,是不是如果咱們打下中原,讀書更多,就不會這麼不講究了?”

  太平令笑著點頭。

  老婦人走到臺階頂端後,轉身望向南方,伸出一隻手掌,然後一根根手指彎曲起來,“咱們那位一夜之間變得野心勃勃的太子殿下,跟先帝同姓的那對爺孫,跟朕同族的持節令大人,這三方,就已經瓜分了朕的半個北莽啊。”

  老婦人彎曲最後兩根手指,“加上你我二人,北莽就這麼沒了。”

  太平令默不作聲。

  她自嘲笑道:“那個董胖子本事是有的,就是命不太好,如果他幫朕打下了北涼,什麼事情都沒有,結果淪落到現在的境地。不過以此可見,朕的命也好不到哪裡去。”

  太平令大逆不道地說道:“陛下的命是不太好,否則敦煌城那個女子生下的孩子是男孩,那麼陛下就能夠高枕無憂了。”

  老婦人的臉色充滿遺憾,眼神逐漸陰冷起來。

  這位讓半個天下臣服在石榴裙下的老婦人,沉聲道:“下旨給黃宋濮,最遲在入秋之時,兩線同時開戰!他黃宋濮要麼活著走過拒北城,要麼戰死在拒北城下。”

  太平令愕然,但仍是點了點頭,沒有質疑。

  在太平令離開後,老婦人等待良久,終於等到那個去而複還的年輕宮女。

  她小心翼翼捧著一朵不知名小野花。

  風燭殘年的老婦人讓所有人離開視野後,動作輕柔地把那朵野花別在髮髻上,她看著南方,想著故人。

  她突然臉色猙獰,伸出手指斥責道:“徐驍,你讓我活得不痛快,我就讓你死得不安寧!”

  隨後她收起手,臉色驟然間平靜下去,眼神溫柔,她的小聲呢喃,無人聽說。
xox 發表於 2015-11-13 00:01
共逐鹿 第三百零九章 野草


 徐鳳年沿著虎頭城一線向東而去,轉入葫蘆口,又聽風過臥弓城,如泣如訴。

  他在霞光城見過了燕文鸞陳雲垂等幽州大將後,進入邊境上的倒馬關。

  在那裡,在那個當年兩位“江湖高手”切磋比武的石子場地,又聽到了私塾稚童們在放學後一起嬉鬧的歡聲笑語。

  徐鳳年坐在那堵低矮的黃泥土牆上,想起了當年的魚龍幫的劉妮蓉,王大石,還有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也曾跟他借刀的孩子趙右松,順帶著想起了當年趙右松身邊那個滿手凍瘡的小女孩,想起了他們之間的總角之宴,言笑晏晏,念念不忘。最後徐鳳年想起了那個像鄉間小草的小娘,她在進入陵州金縷織造局後,在清涼山那次見面後,她攢夠了銀錢,還清了不過一兩百兩銀子而已的那筆債,她就毅然決然地離開了涼州,回到了這裡。

  自從第一次離開北涼遊歷江湖,不知不覺已經過去六年了。

  走過了很多地方,認識了很多人,見過了很多事,記住了很多名字。

  倒馬關的行人,看到有個身穿一襲青衫腰佩白玉的年輕人,抬起頭,看著天空發呆。

  耶律東床說過,只要跟他結盟,幫他當上北莽皇帝,那麼以後半個南朝就算是他的喝茶錢。

  沒過多久,顧劍棠又吃掉了天底下最昂貴的一碗餃子。

  且不管言語真假,都是拿江山做賭注的大手筆,都是驚世駭俗的豪言壯語。

  徐鳳年低頭看著悄然生長在泥牆縫隙間的那些野草和野花,一棵一棵,一朵一朵,毫不起眼,絕不壯觀。

  徐鳳年抬起頭望向遠方的喧鬧市井。

  他身邊出現一襲白衣,當白衣從天而降,牆頭上竟然沒有濺起一絲塵土。

  如果說一物降一物是世間至理,那麼當今天下,能夠對他武評大宗師而非北涼王的徐鳳年產生致命威脅的角色,屈指可數,在曹長卿死後,連那個拓跋菩薩,如果無法在武道上突飛猛進,都不能計算在內,只有桃花劍神鄧太阿算半個,之所以是半個,不是說徐鳳年穩勝鄧太阿,而是鄧太阿逍遙江湖,沒有理由跟徐鳳年生死相向,那麼剩下來,就只有身邊這個人了,當世碩果僅存的練氣士宗師,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凝聚起莫大氣運的觀音宗宗主,澹台平靜。

  她站在徐鳳年身邊,自言自語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可這些是草木。人不是草木,而且也許有人死了後,有人活著,就會生不如死,不管這些人在波瀾壯闊的戰事中如何不起眼,在金戈鐵馬的鼓聲裡如何不值一提。我曾經跟隨師父走過大江南北,看慣生死,但並不意味可以著看淡生死。”

  徐鳳年默不作聲,他一條腿掛在牆上,一條腿屈膝彎起,手臂放在膝蓋上,徐鳳年的下巴枕著那條胳膊,微風拂面,眯起眼眸,顯得雲淡風輕。

  澹台平靜眼神冷冽,“徐鳳年,相信你也應該明白現在的天下格局,已經不合規矩了,如果說黃龍士還是順勢而為,那麼你就是罪魁禍首,當然還有武當李玉斧。你現在收手,還來得及,說不定還能有個善終。”

  徐鳳年微笑道:“如果按照黃龍士的說法,我徐鳳年戰死北涼,青史駡名一百年一千年,就是你所謂的善終?”

  澹台平靜淡然道:“現在他們已經做出退讓了,你繼續得寸進尺的話,就算你天下無敵又如何?別忘了,天下無敵也只是‘天下’無敵而已。”

  徐鳳年不置可否,“如果我沒有記錯,你能擁有現在的境界修為,還得感激我吧。”

  澹台平靜的眼眸趨於詭譎的徹底雪白,如同兩隻杯中盛滿水銀,如同兩座大雪紛飛的天地。

  她輕輕跺腳。

  兩人恍惚間身處雲端之上,她禦風淩空而立,徐鳳年繼續保持那個姿勢。

  兩人腳下的雲聚雲散,在散開之際,可以看到形同溪水河水江水的大小絲帶,有粗細之分,絲絲縷縷,在大地上緩緩流淌。

  徐鳳年瞥了一眼,知道那就是練氣士眼中的真實天地。

  不以人善而長生,不因人惡而早夭,一人有生死,一國有興衰。

  徐鳳年抬起一隻手,雙指間撚有一棵野草,輕聲道:“黃三甲曾經說過一句話,托生此世,萬般好處,也是一枕黃粱。修到神仙,身後千年,還要幾杯綠酒。一枕黃粱能長幾尺?幾隻杯子能裝多少酒?加上我眼前的小草,都是很小的事物。不管怎麼樣,我現在不想聽什麼大道理,道理越大,我越不想聽。”

  躋身渾然忘我天人境界的澹台平靜冷笑道:“當真以為顧劍棠會幫你當上皇帝?”

  澹台平靜雙手負後,俯瞰天下眾生和那人間山河,自問自答道:“會,這並不假。但是到時候天底下恐怕不管誰當皇帝,都能比你徐鳳年當得更久,如今境界大成得以窺探天機的顧劍棠正是看到這一點,才會那般好心好意。”

  徐鳳年平淡道:“我猜到了。”

  澹台平靜搖頭道:“事實上你只猜到了一半,你以為李玉斧斬斷天地連接後,你就可以不受天道約束?但你有沒有想過,你和李玉斧兩個凡夫俗子都能跟越過雷池,天上就沒有幾顆棄子去跟你們玉石俱焚?幾百年,幾千年,多少風流人物,紛紛證道長生,你和李玉斧果真能夠逃過一劫?”

  就在兩位天人在雲端之上談論整座人間命數的時候,離陽,北涼道,幽州,胭脂郡,在那個叫倒馬關的小地方,有位腰肢纖細胸脯卻頗為壯觀的秀美小娘,在從村子孩童嘴中得知那人出現在集市上後,她鼓起勇氣一路小跑到那裡,想要問他,能不能請他回他家裡吃一頓粗茶淡飯,她站在那堵黃土小牆不遠處,滿頭大汗,不得不雙手叉腰,低頭彎腰大口喘氣,她沒有看到那個自己連想念也不敢的身影。

  想念想念,一經想起便念念不忘了。

  她知道她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在那座清涼山北涼王府見到他之前,就已經這般認命的認知,在那之後,更是如此。

  得知他出現在倒馬關後,她原本正要為右松做飯,她其實可以讓右松去請他,但是她沒有,她讓右松去淘米擇菜,然後她跑去倒馬關集市,因為這樣一來,他到了她家後,就要等她做完飯才能吃飯。她覺得他再忙,也許都會答應的,答應在她不遠處的地方多待片刻,對她來說,那就足夠了。

  再多,他不會給,她也不會要。

  名叫許清的她站在原地,直起腰肢,擦了擦額頭汗水,笑了笑,心滿意足,好像自己已經見過了他。

  只是她轉身走出幾步後,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她有些臉紅。

  ————

  澹台平靜發現徐鳳年的視線遊曳不定,她那雙銀色眸子的眼神也隨之流轉不定。

  徐鳳年收回視線,天大地大,如何能夠找得到他,雖說得知他退出江湖後,動用過拂水房諜子尋找他的蹤跡,但是北涼側重京城和廣陵道和靖安道的諜子安插,拂水房在東南一帶根基不深,何況東南多山陵,是出了名的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消息閉塞,要想大海撈針,大概真要找到牛年馬月了。況且真的僥倖找到了他,他肯定不願來北涼,徐鳳年也不可能現在跑去他的家鄉,即便見面,也是好幾年後的事情了,徐鳳年希望到時候那傢伙不但平平安安的,最好已經成家立業,徐鳳年想像過無數次久別重逢的情景,想來想去,都不怎麼盪氣迴腸,也許兩人見面後只會抬起手掌,輕輕擊掌。

  應該就那麼簡單,兄弟之間,不說感謝,不談虧欠。

  不說對不起。

  最終澹台平靜還是沒有出手。

  徐鳳年站起身,“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看來澹台宗主是沒有孤注一擲的想法了。”

  澹台平靜恢復正常眼眸,“如此明顯的陷阱,我為何要跳?”

  徐鳳年撇撇嘴,轉過頭,因為她的身材高大,兩人之間的對視,各自都只需平視。

  徐鳳年笑道:“本該如此,等我跟北莽打生打死以後,你再出手也不遲。”

  就在徐鳳年要下墜人間之際,突然停下身形,“這種無關體魄的氣數之爭,只要我在北涼附近,其實你的勝算都不大。”

  澹台平靜挑了一下眉頭,“三言兩語,就想壞我心境?”

  徐鳳年一笑置之。

  澹台平靜消失無蹤。

  徐鳳年站在天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這個時候,不知道是不是視野開闊導致胸襟開闊的緣故,徐鳳年沒來由生出一股豪氣。

  他才記起來,這輩子跟人打架,無論是打平手還是打贏了,似乎都有點憋屈,從沒有真正的酣暢淋漓。

  北莽,等著吧,容我徐鳳年一人戰萬騎。

  容我這輩子唯一一次無所顧忌地死戰到底。

  不以北涼王,而只以武評大宗師的身份,放手廝殺!

  你北莽百萬鐵騎要入中原,先過我徐鳳年。

  就這麼簡單。

  屹立在天與地之間的這個身影,青衫玉佩懸涼刀。

  像一棵青草。

  衣袖飄搖比神仙還神仙的徐鳳年並不知道。

  充斥心胸間的那股豪氣。

  過天門而不入的呂祖有過,一劍飄過廣陵江的李淳罡有過,在西壘壁躋身儒聖的曹長卿有過。

  也叫浩然氣。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5-11-13 00:3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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