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095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5-12-22 08:06
第三百二十章 再見如初見

      龍眼兒平原,由北往南,有筆直一線塵土飛揚。

  當一位身材矮小卻長臂如猿的中年漢子停下身形,身後那條宛如黃色蛟龍的飛沙也漸漸消散,漢子舉目遠眺,卓然氣態不似反間人物,緣於他兩條胳膊從素樸衣衫中,透出熠熠生輝的金黃光芒,光芒絲絲縷縷,縈繞胳膊,呈現出千百尾細小蛟龍盤踞之姿。

  在第二場涼莽大戰即將在秋風中拉開序幕的關鍵時刻,身為北院大王的他悄然動身,去了一趟北莽版圖最北面的地方,以一座冰山作舟,繼續渡海北行,最終得償所願。他本該前往南朝西京廟堂參與軍國議事,哪怕已經被摘掉北院大王的頭銜,他依然是整座北莽王朝的定海神針,草原騎兵對其那種近乎盲目的信任,就像離陽朝廷之于顧劍棠,無論先前廣陵道戰事如何不順,甚至讓西楚複國在戰場上一度達到氣勢頂峰,但只要顧劍棠沒有出手,只要他和兩遼邊軍沒有動身,那麼離陽就仍舊有十足底氣跟西楚叛軍周旋。

  拓跋菩薩緩緩南歸之後,很快就察覺到北涼那股磅礴氣息的向北突進,拓跋菩薩本以為是那個年輕人的挑釁舉動,已至人間武夫極致高處的他自然不會退避,只是當他隨後意識到龍眼兒平原上的第二股獨特氣機後,拓跋菩薩依舊戰意昂然之餘,也有些無奈,原來是個莫名其妙的誤會,竟然是洪敬岩不知為何惹惱了年輕藩王,以至於後者不惜孤身奔襲千里趕赴戰場。拓跋菩薩倒不是介意被洪敬岩借刀殺人一回,只不過他很好奇洪敬岩這位公認的武道天才,為何會突然出現有一舉打破天人門檻的跡象,所以拓跋菩薩沒有急於出手,跟徐鳳年一戰,在拓跋菩薩眼中,早晚皆可,甚至可以說越晚越好,等到北涼三十萬鐵騎所剩無幾,姓徐的年輕人身陷絕境,更能無牽無掛與他真正的傾心傾力一戰,所以接下來,洪敬岩這個一直草原被譽為拓跋菩薩第二的柔然鐵騎共主,他會救下,于公於私都要救,但是這並不妨礙拓跋菩薩讓這個城府深沉的晚輩吃點苦頭。

  北莽的頂尖高手在這兩年死得實在太多了,提兵山第五貉,棋劍樂府的劍氣近黃青和銅人師祖,公主墳小念頭等等,一直把江湖視為廟堂婢女的皇帝陛下對此憂心忡忡,畢竟一座高門大院裡頭的丫鬟婢女再不值錢,可是死了太多,無人端茶送水無人清掃門庭,終究會讓外人覺得不符合豪閥氣象。

  但也僅限於此了,江湖宗師對於君王來說,到底還只是那池中鯉籠中雀罷了。

  拓跋菩薩放慢腳步,緩緩南下,只是每一步踏出,他的身形體魄就越發高大雄壯,雙臂湧現出的金黃光芒更是璀璨刺眼。

  他放眼北莽江湖,視為敵手之人,屈指可數,而一座棋劍樂府恰好就有兩位。

  棋劍樂府這一代出現了兩位雄傑,詞牌名山漸青的黃寶妝,不知為何變成了白衣魔頭洛陽,最後叛出草原,一路南下去了離陽中原,傳言曾經在太安城驚鴻一瞥,在那場徐鳳年、曹長卿和鄧太阿各自為戰的巔峰之爭中,卻沒有出手。原本詞牌名僅列第四等中流的更漏子洪敬岩,就成了當之無愧的宗門扛鼎人物,只是即便有太平令擔任北莽帝師,加上詞牌名為寒姑的太子妃在王庭幫忙推波助瀾,手握柔然鐵騎的洪敬岩依舊沒能爭過董卓,與南院大王失之交臂,葫蘆口一役,此人率軍避開北涼重騎鋒芒,捨棄大將軍楊元贊主力大軍獨自北逃,導致北涼騎軍成功形成南北夾擊的包圍圈,更是讓這位武道宗師在草原上名聲掃地,同時也失去了那位老婦人的器重,在第二場舉國南征大略中,僅以副將身份輔助持節令慕容寶鼎。

  洪敬岩退出六十裡外,不再退去。

  再退就會遇上拓跋菩薩,洪敬岩雖然有意讓這位北莽軍神讓徐鳳年知難而退,迫使年輕藩王從此心境蒙塵,但是如果徐鳳年當真不忌憚拓跋菩薩,而洪敬岩卻退至拓跋菩薩身邊尋求庇護,那就該是他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好不容易一步跨入天人門檻,極有可能就此退出那種天人感應的玄妙境界。何況徐鳳年當年面對趕赴北涼的王仙芝,明知不敵,仍然選擇死戰不退,將那個老怪物當做磨刀石,最終武道境界趨於圓滿,洪敬岩何嘗不希望將堪稱如今人間無敵手的徐鳳年作為踏腳石?

  何況今日敵不過徐鳳年,他再退便是,拓跋菩薩出現在龍眼兒平原,就是最大的退路。只要穩固住了天人境界,洪敬岩相信自己遲早有一天,也能達到武評四大宗師的高度,而且那一天的到來絕對不會太晚,到時候先殺徐鳳年再殺桃花劍神鄧太阿,率領麾下鐵騎數十萬,攻破太安城,渡過廣陵江,讓戰馬停在那南海之濱,人生快意事莫過於此!

  洪敬岩停下後,靜待徐鳳年,反而氣勢如虹。

  這是棋劍樂府更漏子,生平第一次如此渴望與人全力一戰。

  就在洪敬岩氣勢攀至巔峰之時,耳畔再度炸起滾雷,這一次卻不是徐鳳年,而是原本好像有意旁觀片刻的拓跋菩薩,“洪敬岩!再退三十裡!”

  洪敬岩刹那間心神失守,直覺告訴他拓跋菩薩的勸誡並非恐嚇,應當速速退讓,但是理智讓這位心高氣傲至極的武道宗師覺得決不可退。

  驟然向南狂奔的拓跋菩薩發出一聲怒吼,“蠢貨!心境可失而複返,性命難道有兩條?!”

  洪敬岩的視野中,一點光芒亮起,如夏日夜空閃爍在數丈外的一粒螢火。

  但是就在洪敬岩發現那一粒螢火突然變成皓月光輝的時候,已經來不及躲避。

  竟是那徐鳳年人未至槍先至,一槍投擲而出,如大漠黃沙上有白虹貫日。

  這簡簡單單的一槍,來勢之迅猛,超乎洪敬岩想像太多,以至於洪敬岩腦海急轉,萬般算計,到頭來悲哀發現除了硬扛重傷再無其它可能。

  一旦在徐鳳年面前受傷,洪敬岩也清楚,即便是拓跋菩薩也救不了,除非曹長卿複生、鄧太阿來此,與拓跋菩薩三人聯手才行!

  這倒不是說徐鳳年已經到了能夠一人挑戰三大武評宗師的地步,而是那種境界的武人,聯手迎敵,絕不是曹長卿加鄧太阿就等於兩個大官子或是兩位桃花劍神的戰力,因此太安城一戰,徐鳳年一人戰兩人,絕不是意味著徐鳳年就有兩個鄧太阿的實力。當初王仙芝揚言一人戰天下,便是此理,故而既是狂言,也非狂言。

  拓跋菩薩直接沒有幫助洪敬岩打碎那道虹光,而是掠至後者身前偏右的位置,雙手握拳,高高掄起,重重砸在那杆鐵槍的中段!

  劇烈聲響,顫鳴如洪鐘大呂。

  洪敬岩怔怔看到那道虹光在拓跋菩薩的一砸之下,仍然不曾碎裂,而是在空中彎曲出一條半弧,拓跋菩薩雙臂跟半弧鐵槍接觸的地方,有無數絢麗雪白電光轟然綻放。

  拓跋菩薩站在洪敬岩身前,雙臂猶有電光如千百尾銀蛇遊走。

  而那根鐵槍在拓跋菩薩一拳砸下後,依舊沒有斷裂,僅是被砸向洪敬岩左邊遠處。

  洪敬岩的眼角餘光裡,那個年輕人一手負後,一臂向前輕輕握住鐵槍,站在三十餘丈外。

  鐵槍去勢太沉,在年輕人手中顫抖不止。

  洪敬岩心神黯然,原來一步之差,仍是天壤之別。

  他明明能夠看清楚所有細節,甚至能夠數清楚那杆鐵槍在年輕人接手後顫動多少次幅度,可是他看得見,卻接不住,第一槍是如此,第二槍亦是如此。

  當今世間傳言陸地神仙之下,徐鳳年決意殺人就是一招之事。

  原來是真的。

  拓跋菩薩淡然道:“難道你洪敬岩此生就只能欺負境界比你低的對手?若是如此,那就太讓我失望了,就算你日後跨過天人門檻,別說對上徐鳳年,只要再有新人躋身陸地神仙,哪怕才一兩天,也一樣穩勝你洪敬岩。”

  洪敬岩靈光乍現,沉聲道:“是說徐鳳年只是勝在勢字上?”

  拓跋菩薩死死盯住那個年輕人,點頭道:“此人先後與王仙芝和我一戰,皆勝,太安城一戰,鄧太阿曹長卿故意聯手,又助其增長意氣,正可謂勢頭一時無兩,你剛才輸了,無需奇怪。”

  洪敬岩會心一笑,頹勢一掃而空,望向那位年輕藩王,“難怪你明明一槍之後佔據上風,卻沒有繼續趁勝而戰!”

  拓跋菩薩搖頭道:“你錯了,他是有意要讓你留在龍眼兒平原,只要我還想著救下你,他就有機會殺死我們兩人,不僅是取走一人頭顱而已!”

  洪敬岩臉色陰沉,“好!那我就舍了唾手可得的境界不要便是!如此一來,可就要風水輪流轉了!難道你真願意一命換一命?我不信!”

  洪敬岩不愧是天下有數的頂尖宗師,說走就走,準確說來是放開手腳逃命。只要對手選擇追殺他,在拓跋菩薩不用分心救人的前提下,那麼就是輪到徐鳳年一心兩用,必然會給全心全意的拓跋菩薩留下破綻。

  隨著洪敬岩的果決後退,徐鳳年和拓跋菩薩幾乎同時開始向北前掠,三人逐漸在龍眼兒平原互成掎角之勢,身形快如三縷清風。

  徐鳳年在尋覓機會殺洪敬岩。

  拓跋菩薩在耐心等待徐鳳年出手。

  勝負生死顯而易見。

  所以洪敬岩不相信徐鳳年如此不惜死。

  可事實上徐鳳年殺他的決心之大,在第二槍毅然決然遞出後,洪敬岩震懾得肝膽欲裂。

  拓跋菩薩雙拳在徐鳳年手中鐵槍-刺透洪敬岩後心之前,其實就已經捶在徐鳳年後背。

  雙拳以開山斷江之勢,毫無保留地捶在徐鳳年後背!

  這既捶傷了徐鳳年的五臟六腑,也給徐鳳年那一鐵槍的前沖之勢增添了一往無前的壯烈意味。

  徐鳳年手腕一抖,抽出那杆透過洪敬岩心口的鐵槍,同時攪爛了洪敬岩的胸膛,讓其絕無半線生機。

  野心勃勃也雄心壯志的棋劍樂府更漏子,就這麼死了。

  想要將柔然鐵騎共主這個稱呼變成天下共主的男人,死不瞑目。

  他至死都想不明白為何徐鳳年會當真跟他換命。

  他還有太多謀劃沒有施展,他還想著與耶律東床那個野心家的約定,想著要在棋劍樂府和北莽朝廷一起將那個太平令取而代之。

  如果可以後悔。

  洪敬岩一定不會去殺那個鐵浮屠主將了。

  他生前最後一個念頭,不是恨徐鳳年的瘋狂,而是恨拓跋菩薩的陰險算計。

  拓跋菩薩望著那個必須以長槍拄地才能站穩的落寞背影,冷笑道:“洪敬岩也算死得其所了,不過你堂堂北涼王死在這裡,是不是有些可惜?你不可惜,我都替你感到可惜,我一直覺得你徐鳳年應該戰死在最後的拒北城沙場,要麼死在千軍萬馬中,要麼在那個時候才死在我手上。”

  年輕人的後背衣衫被鮮血浸透,一言不發。

  陸地神仙非神仙。

  徐鳳年被拓跋菩薩雙拳轟在後背,千真萬確,雖然將那一擊計算在內,所以他對洪敬岩那一槍所有保留,並未出全力便可殺人,但是不管怎麼看,差別都不大,不過就是早死晚死而已。

  拓跋菩薩笑道:“如果是上次在西域跟你交手的我,說不得你還能帶著半條命逃回北涼。”

  他低頭看著雙手,雙臂衣衫破碎不堪,顯現出一條條金黃色筋脈起伏不定。

  北冥有魚,以龍為食。

  他第一次找到它,洛陽從中作梗,讓那柄天地造化的神兵墜入深海不知所蹤,但是因禍得福,這一次他得到了更勝一籌的東西。

  拓跋菩薩抬起頭,望向天空,“我有些時候很不明白,你們為什麼就是不願意低頭。”

  拓跋菩薩皺了皺眉,“你在等人?呼延大觀?不對,我來之前感受過他的氣息,照理說應該還在敦煌城附近,來不及的。徐偃兵?氣息不像。我實在想不出,除了這兩人之外,北涼還有誰能救你。”

  徐鳳年轉過身,雙手扶住鐵槍,七竅流血,淒涼不堪。

  一個身影出現在他身側,一襲白袍,儀態如謫仙人,腰佩雙刀,兩人風姿高下立判。

  那人瞥了他一眼,冷笑道:“還跟第一次見面差不多,都像個乞丐。”

  徐鳳年一邊咳嗽一邊牽強笑道:“爭取下一次不會了……白狐兒臉。”
xox 發表於 2015-12-23 09:41

珠簾篇--《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世道不太平。

  好在胡笳城是寶瓶州北部重鎮,由於還未被那場如火如荼的戰火殃及,加上湧入許多從南朝北竄直上的高門膏族,反而讓胡笳城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繁榮景象。南朝覆滅在即,北庭以草原遊牧居多,北莽王朝的戶牒制度也就崩潰了大半,有沒有路引已經無關緊要,亂世中,懷揣著真金白銀比什麼都管用,想要進入一座城池尋求庇護,甭管什麼身份,都得老老實實交出一筆不菲的過路費,過路費的多寡,往往又與那座城鎮城牆的高低直接掛鉤。此時,一名南朝文士模樣的男子夾在人流中緩緩而行,身邊沒有豪僕壯扈護送,那件象牙色的白緞袍子早已蒙塵變灰,路上行人也見怪不怪,南朝無數世族子弟都是這副掉毛鳳凰不如雞的狼狽模樣,在逃亡路途中,甚至許多美妾妙婢都親自雙手奉送給了手握兵權的北庭權貴。這名胡渣邋遢的男子既沒有佩劍也無佩刀,不過若是還有閒心去細細打量,到了一定歲數更為熟稔男女情事的婦人也許就會看出這男子刮掉鬍子,會有一張極為英俊且飽經滄桑的臉孔。

  如今北莽上下充斥著一種大難臨頭及時行樂的風氣,借著南朝世族落難的東風,許多喜好豢養面首的北庭富貴婦人,人人收穫頗豐,不知有多少南朝年輕人成為她們的囊中玩物。就像此時,一駕由兩匹雄壯戰馬牽引的馬車就掀開了簾子,露出一張連中人之姿都算不上的女子面容,眼神遊曳,如鷹隼捕捉獵物,一圈下來,選中了兩位結伴而行的文弱書生,隨著她伸手指指點點,車廂內那位粗壯丫鬟很快就去為主子“排憂解難”,喊來八騎扈從中的那位領頭騎士,低聲說了幾句。

  那名騎士點點頭,策馬狂奔,毫無顧忌地沖散人流,到了那兩名倉皇失措的年輕男子身前,這名魁梧騎士高坐馬背,輕輕旋轉戰刀,嚇得那兩人臉色雪白,等到騎士直言不諱說出自家主子的身份和意圖,然後用刀尖點了點那駕馬車,兩個年輕人稍有猶豫,騎士便冷笑著抽出戰刀,兩根手指摩挲著刀尖。兩人很快就認命,跟隨這名將軍府上的騎士前往那輛馬車,坐入車廂後,既有辱沒家風的難堪,也有賣身求安的如釋重負。還提著簾子的婦人瞥了他們一眼,嘴角翹起,瘦胳膊細腿的,雖說手臂還未必有她粗,可這畢竟是讀書人的滋味啊。她收回視線,望向那個方才驚鴻一瞥便無法釋懷的修長背影,猶豫是不是再納入一位男寵,不過當下已經略顯擁擠的車廂讓她打消了這個旖旎念頭,繼續前行的馬車重新超出那人的時候,她想了一下,既然自己暫時沒了那份心思,總覺得也不能便宜了城內那幾位總喜歡跟自己爭風吃醋的娘們,萬一此人不小心淪為她們的幕中賓客,那得多彆扭?自己不要的東西,誰也別想得到。

  於是她讓健壯婢女捎話給那隊扈從,去宰掉那個前一刻看著挺舒服的男人。

  亂世人命賤猶不如太平犬,生死只在有些人的一念之間。身為一名實權將軍正妻的她放下簾子,豎起耳朵等待那種戰刀刺入胸膛或者乾脆剁掉腦袋的愉悅聲音。若只是因為丈夫是寶瓶州的一員萬夫長,她自然尚且不敢如此行事乖張,可當她男人是因為她的家族尊貴姓氏才坐上這個位置,那麼在胡笳城,就沒有幾個人膽敢因為她當街擄搶幾個難民“誤殺”幾個賤民而說三道四了。

  只是她等了片刻,還沒有聽到預期的美妙聲音,疑惑地掀起簾子,那名親衛百夫長返回來到窗外,躬身後一臉驚駭道:“夫人,那傢夥突然不見了!”

  婦人惱火道:“竟然逃了?那傢夥兩條腿還能快過戰馬的四條腿?!”

  百夫長的膽戰心驚不是因為婦人的震怒,而是自己的詭譎遭遇,慌張解釋道:“夫人,屬下剛才已經沖到那人身前一刀劈下,可那傢夥就那麼憑空消失了!”

  婦人皺眉喃喃道:“白日見鬼了不成?難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沒道理啊,咱們北莽江湖高手都在北涼那邊拼得差不多一乾二淨了,就算有漏網之魚,那也要麼是繼續在軍中任職,要麼被南朝大族吸納擔任護衛。”

  婦人和她的家族雖然在寶瓶州本土勢力中是佼佼者,卻也不至於狂妄到招惹那些傳說中飛來飛去奇人的異士,涼莽邊境上那幾場雙方高手盡出的巔峰大戰,雖然沒有太多細節流傳,但也讓世人終於明白了一個鮮血淋漓的道理,戰場上一個萬人敵未必能決定一場大型戰役的走向,但是兩個三個,甚至是十數個武道大宗師的連袂出現,北莽兩三萬鐵騎根本不夠殺,哪怕是二十萬大軍想要推進一步,都會難如登天!可以說與北莽國勢一榮俱榮的婦人臉色陰沉,咒駡了幾句北涼蠻子的冥頑不化,尤其是那個讓北莽吃盡苦頭的北涼王更被她罵得不輕。

  當婦人決定息事寧人後,擺擺手示意那位忠心耿耿的百夫長不用追究那人,放下簾子,突然察覺到一陣不合常理的微風拂面,不僅是婦人,車廂內壯碩婢女和兩名羊入虎口的書生都目瞪口呆,婦人這才發現自己身邊坐了一位不速之客,她胸口劇烈起伏,波濤洶湧,艱難轉頭,看著那個正是先前那位風塵僕僕卻難掩氣質的古怪男人,坐在繡墩上的婦人不愧是出身豪閥的女子,哪怕雙拳緊握,微微顫抖,但臉上仍是擠出嫣然一笑,並且抬手阻止那名女婢回過神後的拼死護駕,微笑道:“這位爺,是劫財還是劫色啊?不管是哪一種,就沖爺這份讓奴家深深折服的膽識氣魄,便是兩樣都劫,奴家也都認命了。”

  男人一笑置之,輕聲開口道:“讓申屠夫人失望了,在下只想要胡笳石碑兩城的地圖,要很詳細的那種。”

  婦人嬌媚笑問道:“爺可是北涼諜子?奴家膽子小,萬一給按上串通北涼的罪名,那可是要滅九族的。”

  男人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耐煩,但語氣還算和善,說道:“我的時間很寶貴,相信申屠夫人的命也很寶貴,在半個時辰內拿不出地圖,我不介意……”

  婦人故作小女人姿態地拍了拍胸口,打斷男子的言語,楚楚可憐說道:“奴家怕死了啦,爺你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為何要跟一個弱女子過意不去?當然,兩份地圖對奴家而言,也不是太緊要稀罕的玩意兒,只要爺去了奴家府上……”

  下一刻,顧左右而言他的婦人就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因為她的頭顱和身軀死死貼在車廂後壁上,如一張薄紙被釘入牆壁,整個人的臉色迅速由紅潤轉為蒼白再轉為鐵青,像一條被扯上岸的魚,命懸一線。

  那女婢更是早已昏厥過去,如爛泥癱軟在地,生死不知。剩下兩個好不容易從龍腰州逃亡到胡笳城的年輕人噤若寒蟬,使勁閉嘴,生怕自己一個呼吸都會惹惱了這尊來歷不明的魔頭。

  他們看到那男子有些“心不在焉”的“怔怔出神”,仿佛是在感受什麼,然後有些失望,回神後對那婦人平靜說道:“可能我先前沒有說清楚,我的時間比申屠夫人的性命,其實要寶貴很多。眨一下眼睛,就當夫人答應交出兩幅地圖,我數三下,如果得不到答案,那夫人今天就要被人抬著進入將軍府。”

  即將窒息而死的婦人用盡最後的精氣神趕緊眨了一下眼睛。

  她到今天才知道,原來一個人眨眼也是如此吃力的事情。

  最讓她感到絕望的真相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真正的保命符,不是那明面上趾高氣昂的八騎扈從,而是那個高人不露相的老馬夫,實打實的二品小宗師,可車廂內這番變故,那名馬夫從頭到尾都沒有察覺,期間她有意無意提高嗓音與身邊男人“打情罵俏”,照理說以老人的二品境界早該洞悉發生在身後近在咫尺的事情,可結果是馬車依舊穩穩當當前行。難道這個瞧著年紀應該還不到三十的男人是一品高手?北莽江湖有這麼一號人物嗎?北莽江湖不比蛟龍蟄伏遠離朝廷的離陽江湖,沒有什麼秘密可言。

  盤腿而坐的男人沒有任何動作,貴為申屠家族嫡女的婦人便能夠重新恢復呼吸,男人平靜說道:“申屠夫人,你的馬夫曾經是二品圓滿境界的武夫,用左手刀,可惜在四十歲左右臟腑受過嚴重的創傷,這些年以道德宗名貴藥餌進補,才堪堪維持住二品境界,我有沒有說錯?”

  婦人臉色陰晴不定,將他當作了申屠家族潛伏多年的仇敵,對自己家族知根知底,否則如何能一口說破老馬夫的底蘊?

  男人略帶譏諷笑意說道:“之所以講這些,是告訴申屠夫人一件事情,如果節外生枝,耽誤了我的時間,讓一座小小的將軍府雞犬不留,真的不難。”

  婦人倒抽一口冷氣。

  她正襟危坐,卸去全部偽裝,轉頭沉聲問道:“這位公子,當真是只要兩幅地圖?不殺我,也不在城內胡亂殺人?”

  男子點了點頭,然後閉目養神。

  馬車到了那棟將軍府邸外停下,申屠夫人本打算讓老馬夫去取地圖,自己作為人質留在車廂,可那古怪男子竟然自負到讓她下車,甚至只需要讓僕役送來地圖,都不需要她再度露面。婦人難免咋舌,讓那本該成為新面首的兩名文弱書生滾蛋,她則沉默著走入府邸,不到一炷香功夫便取回兩軸北莽軍用地圖,畢恭畢敬遞給那名依然坐在車廂內的男子,後者打開地圖,仔細流覽了一遍。

  申屠夫人壯著膽子偷偷打量這位男子,他的臉龐有著比北莽北庭男兒更柔和的輪廓,但相較中原江南的男子,又要多些棱角,故而可以稱之為俊美同時卻不給人陰柔的感覺,尤其是他那漂亮的雙丹鳳眸子,細眯起觀看地圖的時候,尤為勾人心魄。男子看完地圖,閉上眼睛在腦子裡過了一遍,確定沒有遺漏後,睜眼遞還給婦人,微笑道:“申屠夫人很守信,府上四十余私軍扈從都沒有隱蔽動作。我現在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感謝夫人的借圖之舉,不過相信以後應該會有表達謝意的機會。”

  婦人一陣後怕,幸好離開自己男人書房的時候,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則恐怕今日就會是府上很多人的忌日了。

  正當她感慨萬分的時候,那男子如同陸地神仙一般驟然消失。

  婦人突然笑道:“都說那北涼王不但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高手,而且還長得十分英俊,我想這位公子哥比起那位北涼王,也差不太遠了吧?”

  她如果知道此人正是北涼王徐鳳年,一定會活活嚇死。

  徐鳳年一開始是在北莽南朝境內去大海撈針,但是很快意識到一點,他和紅薯的孩子當初也許不是選擇直接南下避禍,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先北入北庭,再耐心等待並且尋找機會安然赴涼,於是他迅速北上。可即便孩子真的在北庭,他也不知道這個孩子到底是在大草原上,還是在某座城池中。徐鳳年只能憑藉僅剩的直覺搜尋,極有可能一切都是徒勞,事實上如果他搜完胡笳城石碑城後,哪怕依然找不到,也必須啟程返回。

  也許孩子已經不在人世了。

  但這種事實上屬於最大可能的“也許”,徐鳳年完全不敢去想,不敢起念。

  徐鳳年在胡笳城內漫步目的地走走停停,前一刻他可能還在僻靜的酒樓屋簷下望著街上人流,下一瞬就可能出現在了某條有稚童嬉笑聲傳出的小巷弄裡,然後就又站在某座不起眼的高樓屋頂。

  從正午烈日,到日頭開始西斜,再到黃昏來臨,徐鳳年坐在了胡笳城西北角一處貧寒市井的破敗古寺臺階上。

  一路行來,期望了成千上萬次,失望了成千上萬次,既便如此,他始終沒有死心。

  徐鳳年告訴自己,自己的孩子,一定就在某個地方等自己,等自己這個對不起她們娘倆太多太多的爹。

  背後古寺荒廢多年,不顯佛氣,只剩下了陰沉的光線。

  寺前有一大片空地。

  徐鳳年正要站起身,看到不遠處跑來一群孩子,有三四歲,也有七八歲的,都是北莽最普通的衣飾裝束,他們無憂無慮,手裡大多扯著多半是他們爹娘自製的劣質竹骨紙鳶。七八個孩子玩起了鬥風箏,中原江南一帶,不論貧富,稚童也喜好放飛紙鳶,但那都是放風箏,不像眼下這群孩子玩的是鬥風箏,足可見北莽骨子裡流淌著的那種血性。孩子手中的紙鳶皆是長而方的薄板子,從背後勒成瓦狀,繪畫簡陋粗鄙,不拴尾而縛弦,憑藉奔跑和強風放入空中,嗡嗡作響,左沖右突,與其它紙鳶碰撞廝殺,若是纏繞在一起,便要相互割線,落敗者就只能眼睜睜看著紙鳶墜落遠處,再屁顛屁顛去撿回來。徐鳳年抬頭看著天空中的鬥風箏畫面,怔怔出神,已經有幾隻風箏斷線而落,有稚童哇一下哭出聲,跑去尋找,那紙鳶不幸高掛枝頭,便在樹下哭得撕心裂肺。

  半個時辰後,到了吃飯的時候,在爹娘的呼喊聲中孩子們陸續散去,鬥風箏勝者如同沙場凱旋的將領,落敗者則灰心喪氣,想著回去從爹娘那邊再偷些絲線。

  暮色中,徐鳳年對著一大片空地怔怔出神。

  然後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打破了寧靜。

  遠處,一個矮小瘦弱的身影蹦蹦跳跳而來,手裡拎著一隻略有損壞的小紙鳶。

  跟臺階相距七八丈,那個邋裡邋遢的孩子停下腳步,原來是個約莫四五歲的小黑炭丫頭,小臉髒兮兮的,除了紙鳶,還有些不知何處撿來的枯黃菜葉,多半是個乞兒的她盯著坐在臺階上的攔路虎,流露出稍縱即逝的戒備,但很快就恢復歡快蹦跳的姿勢,從徐鳳年身邊跨上臺階,就要走入古寺。徐鳳年笑了笑,自己可能是坐在人家的“家門口”了,也難怪她有些不開心。

  就在此時,遠處跑來四五個孩子,為首一個有八九歲,牽著先前一個在空地上鬥風箏落敗後紙鳶掛枝的孩子,看到徐鳳年身後的小黑炭後,立即就吵吵嚷嚷起來,徐鳳年身後的孩子已經足夠警惕,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猛然將那只紙鳶丟入了院中,可惜還是落入了那幫孩子的眼睛,那幾個孩子嘩啦啦沖上臺階,年紀最大的那個一拳就砸在小女孩的肩頭,冷哼一聲,威脅道:“小偷,滾去把我弟弟的風箏撿起來,然後跪下來求饒!否則我拆爛你的破家!”

  被狠狠捶了一拳的女孩一個踉蹌,差點跌倒,挺起胸膛冷笑道:“誰是小偷?你全家才是小偷!紙鳶落在樹上,我爬上去取回來,也沒見上邊寫你們的名字啊!”

  那年長許多的男孩一巴掌扇過去,小女孩歪了歪腦袋躲掉,一抬腳踹中男孩的褲襠,踹得他立馬在地上打滾,這還了得?其餘拉幫結派的孩子二話不說就開始圍毆這個一直很惹人厭的女孩,結果一通糾纏下來,都給她打得不輕,個個鼻青臉腫,還有個手腕都被她用牙齒咬出血跡,當然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更不好受,全身上下挨了不知多少下拳打腳踢,但是最後她還是驕傲地站在破寺門口,既不逃,也不哭,一副大不了繼續跟他們拼命的架勢。

  那些孩子到底不如她光腳不怕穿鞋的,嘴上罵著“賤種”“乞丐”悻悻然離去,不忘放著各種狠話。

  徐鳳年轉頭看著那個小女孩等所有人走遠後,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滲出血絲的稚嫩臉龐,然後使勁張開嘴,伸出兩根手指,狠狠一拔,把一顆搖搖欲墜的門牙拔下

  來,小心翼翼握在手心。

  她瞥了眼一臉訝然地徐鳳年,翻了個白眼,拍拍屁股,轉身雙腳併攏一下子跳過門檻。

  徐鳳年啞然失笑。

  徐鳳年站起身,繼續在胡笳城內尋找,尋找一切可以依稀看出那動人女子容顏的孩子,可以是像她的眼睛,像她的鼻樑,像她的嘴唇,不管什麼,只要有一分相像都好。

  夜深人靜,徐鳳年一無所獲,站在胡笳城頭,歎了口氣,就準備前往最後一座城池,石碑城。

  不知為何,腦海中浮現出那小黑炭拔掉門牙的表情,徐鳳年情不自禁會心一笑,捫心自問,要不然再去看她一眼?

  陰森森的寺廟,窗欄破敗不堪的屋子,狹窄的小木板床,歪歪扭扭的小木凳,架著一口小鍋,若是再加上藏在地下的那小袋子糧食,就是她的一切家當了。

  可她一個人還是過得很開心,晚餐是那一小鍋白天從集市上撿來的菜葉亂燉,她覺得很豐盛。

  她盤腿坐在離窗口最遠的小木板床上,抬頭癡癡看著星空,腿邊擱有一隻縫縫又補補的棉布偶,這就是她在世上唯一可以說話的小夥伴了。

  她突然嗅了嗅,嗖一下跳下床,吱呀一聲推開門,站在原地眯起眼,她看到院中一幕奇怪場景,傍晚那個坐在臺階上的傢夥這會兒正蹲在院子裡烤肉!

  她沒有上前,就站在門口打量那個傢夥。

  徐鳳年架起火堆烤著一隻雞,雖無佐料,卻也被他折騰得金燦燦黃油油,足以讓人食指大動。

  小女孩吞咽著口水,但就是咬緊牙關不挪動腳步,等到那傢夥撕下一條雞腿往嘴裡塞,她還是強忍著。

  直到那傢夥吃掉半隻烤雞,她還在天人交戰,等到她看到那人打算對最後一隻肥膩雞腿下手,她才慢慢走到火堆旁邊,伸出一隻手,意思很明確,我要吃雞腿,你給我。

  徐鳳年沒有理睬她,撕咬了口雞腿,滿嘴流油。

  小黑炭重重前踏出一步,又伸了一次手。

  徐鳳年斜眼看著她,一口一口咬著雞腿。

  女孩眼珠子轉動,透著一股靈氣狡黠,說道:“這是我家!”

  徐鳳年含糊不清道:“不過是借個地兒,吃完我就走。”

  女孩憤怒道:“給我雞腿!”

  女孩急匆匆補充道:“只剩下半隻了!”

  徐鳳年瞥了她一眼,“求人不是應該加個請字嗎?”

  他本來想加一句你爹娘沒教你嗎,不過想了想還是作罷,跟一個孤兒說這話,未免太傷人。

  黝黑又乾瘦的小女孩朝火堆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然後走回臺階,一屁股坐下。

  徐鳳年丟掉雞骨頭,隨手擦了擦油膩五指,跟她大眼瞪小眼,還不忘落井下石地打了個飽嗝。

  倔強的小女孩生著悶氣,涼風習習,雖然她的頭髮骯髒生硬,但是稀疏的劉海還是被微風拂動,露出高高的額頭,相比她泥汙的臉孔,顯得尤為白皙光潔。

  最後還是小女孩率先敗下陣來,返回屋子睡覺去了。

  徐鳳年坐在院子裡,如老僧入定,閉目養神。

  期間好幾次她都踩在小木凳上透過沒有窗紙的窗戶悄悄偷看,直到深夜她才躡手躡腳爬回小床。

  拂曉時分,小女孩輕輕推開房門,結果看到那個討厭的傢夥還賴在她家裡沒走,她也沒敢趕人,乾脆就當他不存在,眼不看心不煩,拎著那斷線紙鳶自顧自順著一棵老樹爬上去再跳到屋頂,舉起紙鳶高過頭頂,跑來跑去,像一隻不知疲倦的小野貓。

  徐鳳年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抬頭望去,那個小黑炭正居高臨下望向自己,冷漠的眼神,而且充滿了與她年幼歲數極其不符的審視意味。

  徐鳳年和顏悅色問道:“你爹娘沒了?”

  那孩子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憤然道:“你爹娘才死了!”

  徐鳳年有些無奈,“那你還不出門乞討,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否則就不怕餓死?”

  小黑妞冷笑道:“要你管?!還有,你才是乞兒!我!不是!”

  徐鳳年笑道:“不當小乞兒乞討為生,難道你還能去偷去搶?”

  小女孩嗤笑道:“你懂個屁!”

  徐鳳年沒有說話,屋頂上那個在底層市井艱難求生的孩子顯然很擅長察言觀色,這是一種近乎本能的敏銳直覺,她可以跟那些比她大上幾歲的孩子拼命,因為她一旦露怯,那就意味著永遠被他們欺負,去年她的棉布偶就被他們趁她不在家偷走過,她的小鍋也被他們藏起來,還經常被他們往窗戶裡砸石子,但她明顯不敢真的惹怒院子這個成年男子,她這種知曉進退的習性,也許是與生俱來天賦,可更是被孤苦無依的境地一點一點逼出來的。她願意去偷東西,去撿菜葉,但她就是不願意去大街上當一個擺碗的小乞丐,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今年她已經可以去高不過膝蓋的城外小溪小河裡,嘗試著用尖木刺魚,或者在野外用破簸箕扣鳥,挖野菜,她覺得等自己再大一些,肯定還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反正她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可以慢慢等著個子長高,然後再去做那件大事情。

  徐鳳年看到那個性情頑劣的小女孩突然坐在屋頂邊緣,把紙鳶放下,雙條小腿一晃一晃,托著腮幫望向南方。

  徐鳳年掠至屋頂坐下,過了半個時辰,她才猛然驚醒,轉頭一臉疑惑問道:“喂,你怎麼也爬樹上來了?”

  徐鳳年默不作聲。

  她挪了挪屁股,像是要離他更遠一些,但事實上她右手輕輕掀起兩片破瓦,握緊一柄小木刀,卻始終不讓徐鳳年看到。

  徐鳳年依舊望向遠方,笑問道:“你在屋頂藏一把小木刀做什麼?難不成還想殺我?”

  她臉色唰一下變化,猛然站起身,面朝徐鳳年,雙手握刀。

  徐鳳年哭笑不得,自嘲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是壞人,嗯,準確說來,也許是壞人,但肯定不會對你有什麼壞心眼,你自己算一下,有什麼值得我惦記的值錢物件嗎?是木刀?是小破鍋,還是這棟破屋子?”

  她看似天真無邪笑了笑,嘴上說著對啊對啊,揮舞了幾下木刀。但徐鳳年不用看,也清晰感受得到她渾身依舊緊繃。

  徐鳳年有些納悶,這孩子是不是被這些年流離失所給人欺負得慘了,否則怎麼會如此的“老道世故”?

  她嬉笑著重新坐下,又從瓦片下掏出一塊不知從哪裡順手牽羊來的鈍刀片,主動朝徐鳳年晃了晃,仿佛在耀武揚威,說我有刀哦。

  她見徐鳳年一直沒有轉頭,有些許的放鬆,開始削刀,小木刀還是件半成品,她得繼續“煉刀”。

  徐鳳年發現這個小妮子在入神專注於一件事情後,神情會相當一絲不苟。

  徐鳳年忍不住笑了笑,記起自己小時候的光景,大概某些時候也是像她這樣?

  他和她有一句沒一句閒聊著,一問一答,大部分她都不說話。

  “你叫什麼?”

  沒有反應。

  “有朋友嗎?”

  “當然!”

  是那只相依為命的棉布偶。

  “多大了?”

  “問這個幹嘛!”

  “這把小木刀你自己做的?”

  她翻了個白眼,對他的明知故問很是不滿。

  “你這木刀也太四不像了,比莽刀要直,比涼刀要窄,比南唐久負盛名的豪壯大平則要纖薄……”

  “喂喂喂,你怎麼像個娘們絮絮叨叨的?”

  徐鳳年默然。

  不過她破天荒第一次主動發問,“南唐豪壯大平是啥刀?”

  徐鳳年笑著耐心解釋道:“是一種形似大型戰陣斬馬刀的佩刀,曾經在南唐皇室很是風靡,當世幾種著名戰刀都有過借鑒。”

  小黑妞瞥了瞥嘴,滿臉不屑。

  徐鳳年好奇問道:“以你的身手,對付昨天那些孩子已經足夠了,還需要木刀防身?”

  小女孩藏好刀片,把木刀擱放在膝蓋上,越看越歡喜,愛不釋手呀,哼哼道:“要過生日啦,這是給我自己的禮物。”

  徐鳳年打趣道:“小丫頭片子,你倒是不虧待自己。”

  小女孩勃然大怒,扭頭怒視徐鳳年,呲牙咧嘴道:“什麼小丫頭片子!我都是站著撒尿的!”

  徐鳳年撫額,無言以對。

  小女孩突然說道:“對了,別怪我沒提醒你啊,我爹可是天底下最厲害的高手和英雄,殺人不眨眼,你敢惹我,我回頭就讓他打死你!我看你不像是壞人,才跟你說

  這個秘密的!”

  徐鳳年笑問道:“你爹真有這麼厲害?高手?有多高?”

  小黑妞整張小臉蛋都充滿了自豪,嘖嘖道:“十層樓那麼高!不對,是一百層樓!你怕不怕?”

  徐鳳年愣了一下,哈哈笑道:“我可不信,你爹要是那麼高的高手,你還會待在這裡連只雞腿都吃不上?”

  她沉默片刻,接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裡迸出,“不,許,你,說,我,爹!”

  徐鳳年轉過頭,望著那張極其嚴肅的稚嫩臉龐,他有一刹那的恍惚失神。

  她跟他爭鋒相對。

  徐鳳年笑著認輸,站起身,走到她身邊,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小腦袋,但被她躲掉。

  徐鳳年柔聲說道:“小丫頭片子,我要走啦,要去一趟石碑城,找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她呢,肯定長得跟她娘親一樣好看。”

  她老氣橫秋地擺擺手,笑眯眯說道:“去吧去吧,咱們有緣再聚。千萬記得,下次見面別那麼小氣了啊,要不然小家子氣的,小心找不著媳婦哦。”

  徐鳳年生怕嚇到這個小姑娘,便沒有一閃而逝直奔石碑城,而是輕輕跳入院子,推開院門後,等到了巷弄陰暗拐角才驀然消失身影。

  不知姓名的黑炭小姑娘可沒有什麼傷春悲秋的情緒,等到徐鳳年離去,反而松了口氣,慢悠悠蹲下身撅起小屁股藏好那把短小木刀,嘴上碎碎念著:“抽刀斷水水更

  流呀,拔刀砍頭血更流呀……”

  把紙鳶留在屋頂上,她順著大樹溜回院子,開始新的一天了。

  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想要活下去,總不是一件多輕鬆的事情,她先熟門熟路跑去兩條街外的一棟院落,幫一對年邁夫婦收拾屋子和打掃院落,有些吃力地幫他們把水缸裝滿清水,夫婦的兒子兒媳是經常跑遠路的推車小販,每旬返家一次,到時候會結算給她十幾顆銅錢,有些時候甚至還會跟她賒帳。做完了活計,她就要去滿大街逛蕩了,聽到哪家什麼時候有紅白喜事都會記在心頭,能偷偷蹭一頓是一頓,月初月中的兩次集市,往往會有大豐收,運氣最好的一次,她在初春的元宵燈市上還撿到過一隻鼓囊囊的棉布錢袋子,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銀子,碎銀子,很小小的一粒,還不如她指甲蓋那麼大,可還是讓她高興到今天。若是在城裡沒有收穫,就得往城外碰運氣,去河裡摸魚上樹掏鳥窩,記得去年年末,河水結冰,瞧見有人鑿冰釣出許多肥魚來,看上去又輕鬆愜意又一本萬利,只需要蹲在冰面上,於是她也去試過一次,差點凍死,還是被一個好心路過的商販救下,那次刻骨銘心的教訓讓孩子知道一個道理,自己的運氣並不好,那就不要奢望老天爺對她有多少大方。

  一個骨瘦如柴的小黑妞,就這麼撒開腳丫子在胡笳城內歡快飛奔。

  暮色中回到荒廢古寺,她手裡多了些菜葉和一兜從樹上捕捉下來的知了,今天老天爺開眼,中午在城東給她偷摸進去了一家婚宴,她感覺現在滿嘴都是那小塊豬肉留

  下的油水滋味,只可惜她扒飯的速度已經很快了,但還是沒等她吃完一整碗就給人拎著丟到門外。

  夜色中,徐鳳年站在視窗,看到那個小丫頭對著一鍋炸知了,背對著他哼著一支小曲兒,“砍下頭顱來盛酒呀,挖出心肝來紅燒呀,抽筋剝皮來清蒸呀,滋味美-美的

  呀,但都不如炸知了的咯嘣脆呀……日子一天一天過,我在一天一天長大呀……”

  徐鳳年哭笑不得,只是當他看著小姑娘小心翼翼抓起一隻炸知了放入嘴中,看著她的瘦弱背影,想像著她此時大概是很滿足的神情,對人對己都算不上心慈手軟的他

  開始覺得心酸。

  人活一世,成年後不論是苦是福,那都怨不得天地父母了。

  可她才這個歲數啊。

  徐鳳年歎了口氣,在石碑城還是一無所獲,照理說他就該立即返回北涼軍,可歸途中鬼使神差想起了這塊小黑炭,又莫名其妙回到了胡笳城這座古寺。

  那小丫頭猛然轉過頭,看見了窗外的徐鳳年,愣了愣,接著繼續腮幫一動一動,吃著美味的炸知了。

  饕餮清饞都講究一個非時令不食,可窮人家,是不得不時令而食。若擱在高門豪閥,油炸知了也算一道雖登不上檯面卻也頗為俗中求雅的偏門菜肴。

  小姑娘好奇問道:“你沒去石碑城?”

  徐鳳年點了點頭。

  她猶豫了一下,明明很心疼卻又假裝大度說道:“餓了?吃過飯沒?沒吃過飯,我請你吃一頓?”

  徐鳳年笑著說道:“好啊。”

  小姑娘顯然很希望這個傢伙回答一句吃過了,但她又不好改口,只好苦兮兮朝徐鳳年招招手,鍋裡還有七隻炸知了,她往自己這邊撥了四隻,眼角餘光瞥了眼那傢伙

  ,又撥還給他一隻。

  徐鳳年跟她面對面蹲著,拎起一隻炸知了放入嘴中,寡淡無味不說,還有種沒有調料殺味的土腥氣息,但徐鳳年沒來由想起了自己當初跟老黃走江湖的寒磣光景,不

  知不覺滿臉浮現笑意。

  她自豪問道:“好吃吧?”

  徐鳳年點頭道:“好吃。”

  她一番天人交戰,拍了拍肚子,故作豪邁道:“我吃飽了,剩下的都給你吃。”

  徐鳳年吃掉四隻炸知了後,搖頭笑道:“不用,我比你能挨餓。”

  她歪著腦袋問道:“真不吃?”

  徐鳳年嗯了一聲,趁著她吃炸知了的時候,環視四周,而小姑娘則借著機會打量他。

  她拍拍手,問道:“想乘涼不?”

  看徐鳳年沒有反對,於是她帶著這個心底不討厭也不害怕的傢伙,一大一小爬樹爬上屋頂,一起躺著看著星空。

  她小聲問道:“你沒有家嗎?”

  徐鳳年後腦勺枕著胳膊,笑道:“有啊,而且比你的家,要大上一些。”

  她撇撇嘴道:“喂喂喂,你別吹牛好不好,我家還小啊,這麼大地兒,全都是我的呦。”

  一顆流星在天空劃過。

  小姑娘趕緊閉眼許願。

  徐鳳年柔聲道:“許願啦?什麼願望?”

  小姑娘白眼道:“你爹娘沒告訴過你嗎,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徐鳳年望著那無比絢爛的夏日星空,輕聲道:“告訴你啊,其實許願不管說不說出口,有沒有跟別人說,都不靈的。”

  小姑娘趕緊呸呸呸了幾聲,轉頭一臉憤然瞪著這個烏鴉嘴的傢伙。

  徐鳳年歉意一笑,“那是我自己的經驗之談,也許你不一樣。”

  兩兩沉默許久。

  她突然開口問道:“你騎過馬嗎?”

  徐鳳年說道:“當然,很小很小就騎過馬了。怎麼,你想騎馬?”

  她放低聲音一臉神秘道:“我跟你說一個秘密哦,我爹有很多很多馬,我爹有一萬匹馬,不,是十萬匹馬!”

  徐鳳年笑著調侃道:“小丫頭片子,知道十萬匹馬有多少嗎?如果讓馬挨著馬奔跑,你從高處看去,馬背就像大地了。”

  她呢喃道:“這樣啊。”

  徐鳳年側過身躺著,看著她說道:“你請我吃了四隻炸知了,我可以答應你四個願望,比如你可以說讓我請你吃一隻雞腿,讓我給你一兩銀子什麼的,我會儘量滿足

  你,怎麼樣,我是不是一個還算不錯的客人?”

  小姑娘搖搖頭,一本正經說道:“我娘說過要待人以誠,那炸知了是我送給你吃的,又不是賣給你的。再說了,真賣的話也賣不了一顆銅板。”

  徐鳳年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

  小丫頭沒有拒絕,不過也沒好臉色給徐鳳年,她突然歎了口氣,“我小時候……”

  徐鳳年忍俊不禁打斷她的言語,“你現在也很小。”

  她瞪了眼,繼續說道:“小時候我娘親說過很南邊的南方,每到夏天,會有一種東西叫螢火蟲,飛來飛去,可漂亮了!”

  徐鳳年笑道:“對啊,那邊的詩人都喜歡叫它們宵燭、夜光或者景天之類的。”

  她眨巴眨巴著眼睛,閃亮閃亮的,好奇問道:“它們真的會發光嗎?為什麼呢?我問娘親,她不告訴我,說讓我問我爹去,可我爹……不告訴我啊。”

  徐鳳年很認真回答道:“那是因為螢火蟲尾巴有光囊,發出黃綠色的螢光。”

  徐鳳年笑眯眯補充道:“你爹真夠小氣的,這也不告訴你。”

  她揚起拳頭,擺出一副再說我爹壞話我就打你啊的架勢。

  小姑娘歎了口氣。

  徐鳳年沒來由也跟著歎了口氣。

  兩人繼續不說話。

  徐鳳年翹起二郎腿,享受這份難得的安寧。

  自涼莽開戰以來,這四年中,看不完的戰火硝煙,聽不盡的戰鼓馬蹄,打不完的仗,殺不光的人。

  也許將來史書會用波瀾壯觀四個字來形容這場戰爭,但作為身處其中的當局者,沒有誰能夠真正喘口氣。

  徐鳳年一直覺得自己比徐驍差太多太多了。

  領兵打仗是這樣。

  當爹,更是這樣。

  徐驍這個爹,留給他一個世襲罔替的北涼王,三十萬鐵騎,給了他徐鳳年整整二十年時間的年少輕狂,在北涼,他這個世子殿下曾經比當太子還要逍遙。

  這是所謂的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而輪到他當爹了,自己的孩子又在什麼地方?

  這是不是積惡之家必有餘殃?

  耳畔傳來輕柔的嗓音,“想家啦?”

  徐鳳年感慨道:“是啊。”

  小丫頭有樣學樣模仿徐鳳年翹起二郎腿,一晃一晃,斷斷續續哼著一支臨時新編的曲子,“螢火蟲啊螢火蟲,乖乖跟著我回家……”

  反正顛來倒去,就一句歌詞。

  不知過了多久,聽不到歌聲的徐鳳年發現小姑娘已經沉沉睡去了。

  怕她著涼,徐鳳年脫下袍子,動作輕柔,蓋在她身上。

  徐鳳年看著天空,一夜到天明。

  一宿都縮在溫暖袍子裡的小姑娘打著哈欠醒來,看到那人盤腿而坐,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徐鳳年轉頭笑問道:“小丫頭片子,你要不要去我家玩,管吃穿睡哦?”

  她一臉不屑道:“不去。”

  興許是怕這麼乾脆俐落地拒絕別人好意有些傷人,她咧嘴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不能胡亂瞎逛的。”

  徐鳳年伸手揉了揉她那小雞窩一般亂糟糟的頭髮,“沒關係,以後我再來找你玩。”

  “下次你來,能帶雞腿不?”

  “能。”

  “拉鉤?”

  “行啊。”

  大人小孩很鄭重其事地拉鉤。

  徐鳳年的笑臉不變,但迅速起身望向城門方向。

  小黑妞先是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然後環視四周,頓時面無血色。

  成百上千的黑點直接在屋頂上飛掠跳躍前進,直奔她的這個小家。

  徐鳳年輕聲解釋道:“別怕,那些人都是找我來的。我事後肯定幫你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保管隔三岔五就有雞腿吃。”

  先前他在南朝幾州境內迅猛遊曳,神出鬼沒,北莽哪怕有練氣士盯梢,一時半會也抓不到機會調動兵馬來堵截,可北庭腹地的寶瓶州就不一樣了。

  看情形,不但蛛網算是傾巢出動了,還加上數支精銳鐵騎疾馳而來。

  只是那小女孩卻嘴唇顫抖,顫聲道:“不是的,都是找我的。”

  她猛然一推徐鳳年,尖聲喊道:“快逃,你快逃!別管我!”

  徐鳳年一臉錯愕,低頭看著不知為何倉皇失措的孩子,她扯住他的袖口,抬頭紅著眼睛哽咽道:“娘親走了,徐叔叔走了,童貫哥哥為了我也斷了一條胳膊,都是我害的……你走啊,快走啊……”

  徐鳳年如遭雷擊。

  小女孩鬆開手,手忙腳亂從屋頂另一處瓦片底下抽出一柄狹長木刀,趕緊塞給徐鳳年,抬起手臂胡亂擦拭了一下淚水,擠出笑臉道:“你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如果,

  我是說如果,你哪一天能找到我爹,就跟他說這是我送給他的禮物,還有,我的名字是徐念涼,還有還有,我的綽號叫小地瓜。”

  她咧嘴燦爛一笑,“我爹叫徐鳳年,是北涼王哦,很厲害對不對,我沒騙你吧?”

  眼看著那些黑點越來越大,她推了一把握著木刀紋絲不動的那個傻瓜,怒道:“還不走?!你真的會死的!”

  徐鳳年緩緩蹲下身,額頭緊緊貼在她的額頭上。

  那一刻,他抱著她,他不僅淚流滿面,還嗚咽抽泣起來。

  那些抱著必死心態進入胡笳城的蛛網諜子在附近屋頂上紛紛落定,看到這一幕,這一大撥冷血的死士,也有些目瞪口呆。

  那個讓整座北莽王朝瑟瑟發抖的北涼王,那個重傷武神拓拔菩薩至今還未痊癒的人間無敵手之人,在哭?

  包圍圈一層層累加,愈發厚重起來,但人多勢眾的蛛網死士每人都心知肚明,在這個男人面前,他們不過是用幾百條人命去略微拖延時間的小卒子而已。

  名叫徐念涼的小女孩眼神堅毅,握緊手裡那把短小木刀。

  徐鳳年鬆開她,沒有擦拭自己臉上的淚水,而是伸手幫她擦拭髒兮兮的臉頰。

  “對不起。”

  兩人異口同聲。

  小地瓜的意思是她連累他這個不壞的陌生人了。

  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他也要說一聲對不起。

  不過想不通就想不通,反正看樣子大小兩個倒楣蛋都要死在這裡啦。

  她可不想在那些北蠻子面前哭鼻子,凝視著他的臉龐,嘿嘿笑道:“沒事,放心啊,我不會笑話你的,誰都怕死,你看我剛才也哭了嘛。”

  徐鳳年站起身,低下頭,仔細佩好那把按照涼刀形制被孩子一刀一刀雕刻出來的狹長木刀,懸在腰間。

  他柔聲道:“我找到你了,小地瓜。”

  城內是蛛網死士。

  城外四周各有一支人數都在萬人左右的騎軍。

  旭日東昇,東方霞光如潮水一線緩緩推進。

  徐鳳年一隻手放在小地瓜腦袋上,眺望遠方,輕輕說道:“小地瓜,爹沒能保護好你娘親,但肯定會保護好你。今天,我們一起回家。”

  孩子呆呆站在徐鳳年身邊,然後哇一下哭出聲。

  從她懂事起,這是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哪怕跟娘親分別離開敦煌城時,她也很懂事地沒有哭出聲,哪怕眼睜睜看著童貫哥哥被人砍掉手臂,她也只是捂著嘴沒敢哭出聲。

  她大聲哭喊道:“你沒有保護好娘親,我才不要喊你爹!”

  “我想爺爺了,如果爺爺在的話,我一定讓他打你。”

  “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壞蛋,把木刀還我,我不送給你了!”

  “我才不要許願快快長大去找你!”

  徐鳳年眼神森寒看著那些蛛網死士,聽著傷心孩子的氣話,這位名動天下的北涼王,嘴唇微微顫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他一手握拳,另外一隻手的手心抵在狹長木刀的粗糙刀柄上。

  這一刻,就算十個位於巔峰時期的拓拔菩薩攔路,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一品高手都出現此地與他為敵,就算北莽還能有百萬鐵騎擋在前方。

  徐鳳年都毫不畏懼!

  徐鳳年依然淚流不止,但是笑意越來越多。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正要放開手腳大戰一場,突然被她扯了扯袖口,他蹲下身,滿眼疑惑。

  她抽了抽鼻子,抬起小手,幫他擦掉眼淚。

  徐鳳年凝視著他的閨女,在他眼中黝黑黝黑卻比世上所有孩子都要漂亮的小地瓜,微笑道:“你沒有吹牛哦,你爹徐鳳年真的是一個有一百層樓那麼高的高手。”

  說完這句話後,天地異象驟起。

  胡笳城。

  除了這座寺廟。

  便是一整座胡笳城。

  一棟棟高樓撕裂飛升,一堵堵石牆被撕裂向上,一棵棵樹木拔根破土上浮。

  夾雜有城內全部的兵器。

  幾乎所有死物都升入天空。

  然後在這個小屋頂上,他腰佩狹長木刀,小地瓜拎著短小木刀。

  這一對父女啊。




P.S  這篇本以為有人貼過了,後來重看才發現並沒有,所以補上
這番外篇是2015年七月中旬,接在共逐鹿 第一百三十四~
一百三十五之間,其實內文有不少當時的爆料,現在看也差不多了。
xox 發表於 2015-12-25 12:45
共逐鹿 第三百二十一章 十八停之後


  真正的大宗師之戰,無論是白衣洛陽當年敦煌城遇上鄧太阿,還是徐鳳年對上趕赴北涼的王仙芝,從來都不會拖泥帶水,絕無客套寒暄的可能,分勝負即分生死而已。

  拓跋菩薩雖然不清楚眼前白袍人的具體根腳,但是有過一番大致瞭解,緣於此人先前曾領著個少女劍客遊歷北莽,偶有出手,從無敗績,哪怕遇上數千騎也能安然退身,北莽蛛網老祖宗李密弼對此人評價極高,甚至不惜用“未來武道成就有望直追王徐二人”來形容這位雌雄莫辯的俊美年輕人。拓跋菩薩雖然沒有說話的念頭,但也沒有急於出手,一來徐鳳年的傷勢確鑿無誤,再者他不願因為貿然出手而痛失大好局勢,畢竟到了他們這個級數的武道高手,最忌諱遇上陌生新人給出“新手”,就像成名已久的棋壇國手,往往不懼怕與知根知底的宿敵過招,唯獨頭疼那些初出茅廬的天才後輩,尤其最怕與那種後起之秀一局定勝負。

  而江湖高手爭生死,便是此理,東越劍池宋念卿當初攜十四新劍,就給當時位於巔峰的洛陽造成極大麻煩。而且拓跋菩薩還有一份獨到見解,天下江湖劍道宗師層出不窮,李淳罡之後有鄧太阿,鄧太阿之下也有北莽黃青、太安城祁嘉節、西楚劍胚薑泥等眾多大風流人物,在拓跋菩薩看來,劍道氣運,自春秋末至今,想必已經用去七七八八,必然再難有呂祖一般的人物出現,唯獨用刀的宗師,太少太少了,並且始終沒有一個人挺身而出,達到公認有望問鼎天下第一人的高度,拓跋菩薩直覺告訴自己,差不多應該有人要冒頭了,說不定就會是眼前此人,這個能夠北涼王徐鳳年願意託付性命的年輕人!

  拓跋菩薩一番審視後,察覺到某些端倪,眼前被徐鳳年稱呼為白狐兒臉的傢伙,體內氣機算不得有多雄厚,較之曹長卿之流,也許算不得氣象雄偉,只是氣機流轉之勢,頗為古怪,一個字,那就是“快”。

  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如汛期廣陵江的一瀉千里,這簡直就是取死之道!

  拓跋菩薩愈發好奇,這人到底懷揣著什麼念頭才會拿減少壽命來換取武道境界,這已經不是簡簡單單武癡兩個字能夠解釋的了。

  徐鳳年輕輕歎息,他當然知道白狐兒臉為何如此毅然決然,那就是要在三十歲之前躋身天下第一人,親手殺盡仇人。三十歲之後,生死不計。

  白狐兒臉走出幾步,站在他身前,“雖然我趕到了,但是別想著我們都能活下去,你也知道,救你比殺他難太多。”

  徐鳳年自嘲道:“你只管放開手腳,我這趟宰了洪敬岩,如果你再殺掉拓跋菩薩,哪怕我死了,那麼這筆買賣就算虧,也沒虧到姥姥家,能夠接受。”

  白狐兒臉雙手手心抵在腰間長短兩柄刀的刀柄上,繡冬刀,春雷刀。

  徐鳳年對於這對佩刀一點都不陌生,相反實在是太熟悉不過了,記得第二次遊歷江湖,白狐兒臉就借了繡冬給他。在那更早之前,徐鳳年第一次遊歷返回北涼,那趟狗刨江湖,始終遺憾沒能遇上一位真正的絕頂高手,臨了臨了才被他撞上那位白狐兒臉,才讓當年世子殿下覺得那趟遊歷的收尾不差,三年艱辛顛沛流離,到底給他遇上一位世外高人了。徐鳳年記憶猶新,之後那年清涼山聽潮湖大雪,白狐兒臉飛掠出閣,繡冬春雷出鞘,大雪裡,真是好看極了,刀法好看,人更好看,大概也正是那個時候,世子殿下開始有了正兒八經練刀的想法,開始憧憬自己將來有一天,能有白狐兒臉的風采,一半也好。

  雖未交手,但拓跋菩薩好似看穿白狐兒臉雙手刀的底細,原本不願言語糾纏的北莽軍神破天荒笑道:“你不是我的對手,你當真為了北涼王死在這裡?”

  拓跋菩薩見他一言不發,也不惱火,伸出雙掌攤放在胸口,低頭望去,言語中有些落寞,“以後未必有機會親手斬殺你們這些中原宗師了,王仙芝曹長卿皆已身死,真是可惜。”

  徐鳳年忍住笑意,瞥了眼拓跋菩薩,用地道醇正的南朝官腔說道:“我身前這位根本聽不懂北莽言語,你就別自作多情了。能動手就別叨叨,難道真要等到呼延大觀趕到這裡?”

  拓跋菩薩一笑置之,抬起頭,“他啊,不會來的。”

  徐鳳年眼神陰沉。

  拓跋菩薩玩味道:“雖然不知道你在敦煌城那邊搞什麼鬼,我在南歸途中獲悉陛下和李密弼親自前往那邊,甚至暫時借調了赫連武威河西軍,外加北庭王帳兩萬鐵騎,興師動眾。就算是那個號稱一人一宗門的呼延大觀,無論他企圖是什麼,想必都很難討到便宜。”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猛然間站直身體,一手握緊那杆鐵槍。

  不但是白狐兒臉感到出人意料,就連拓跋菩薩都出現刹那間失神。

  白狐兒臉率先出手。

  那柄繡冬刀在拓跋菩薩身前炸開一道璀璨光彩,如滄海升明月。

  拓跋菩薩一拳砸爛月華,破開淩冽刀罡之後,另一拳直接砸向白狐兒臉的眉心。

  白狐兒臉另外一柄春雷短刀姍姍來遲,在千鈞一髮之際終於鏗然出鞘,撩向拓跋菩薩腋下,顯然是要跟拓跋菩薩要以傷換傷。

  拓跋菩薩出拳沒有絲毫凝滯,依舊砸在了白狐兒臉的額頭,同時收起手肘,試圖夾死那柄短刀。

  被擊中額頭的白狐兒臉身體後仰,一腳踹在拓跋菩薩胸口,借此勢頭從拓跋菩薩腋下抽出那柄春雷。

  充斥氣機愈顯鋒芒無比的春雷刀竟然只是滑破了拓跋菩薩的衣衫,在拔出的過程中,金石聲大振,如刀割鐵石。

  手握雙刀的白狐兒臉身形雙腳離地倒掠而去,恰好環繞徐鳳年一人一槍,如蝶繞枝頭一圈,然後以更快速度撲向拓跋菩薩。

  拓跋菩薩舉起雙臂交錯在頭部,白狐兒臉先後繡冬春雷涼刀,撞擊在拓跋菩薩手臂上,劇烈的氣機波動,在兩人之間蕩漾出兩層漣漪。

  拓跋菩薩雙腳深陷沙地,僅是後退數步,手臂絲絲縷縷金光如千百蛟龍盤踞,沒有絲毫衰減。

  等到白狐兒臉雙腳觸及地面,已是一氣呵成揮出二十餘刀,勁道層層疊加,亦是全無強弩之末的跡象,反倒是聲勢節節攀升。

  拓跋菩薩不斷滑退向後,在霸道無匹的攻勢下,雖說神情自若,可畢竟看上去就像是毫無還手之力,如果傳出去,僅此一點,相信就足以讓這個綽號白狐兒臉的人物名聲鵲起。

  要知道徐鳳年被譽為陸地神仙之下一招殺敵,作為跟徐鳳年同樣的武評四大宗師之一,遇上尋常高手,即便對手是一品天象境,即便做不到一招斃敵,也絕不至於在並無保留太多實力的前提下一退再退,何況此時的拓跋菩薩,比起當時跟徐鳳年轉戰西域千里,已經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無論體魄還是氣勢兩者都今非昔比,這就意味著眼下這個“得勢不饒人”的白狐兒臉,繡冬春雷各十數刀,實在太快了,快到了就連拓跋菩薩都暫時找不到間隙。

  拓跋菩薩本以為再給此人出數十刀又能如何,氣機流轉刹那八百里甚至是一千里又如何,一口氣不管有多悠長,終有生滅之時,終有新老交替,可等到他不知不覺退出將近百丈距離後,才猛然驚覺此人的刀勢不但沒有盡頭,而且越來越快,最新長短兩刀的出手,比起徐鳳年在西域逼他出城那一劍,已經要更快!快不可怕,怕就怕這種快仿佛沒有盡頭,步步登天一般,不過天門不停步一般!

  拓跋菩薩頗為無奈,若說起先他還有把握強行破開刀勢,那麼現在他就真的只能防守到底了。

  恰如運轉遲鈍的大規模重步軍遇上了一支精銳輕騎,不會輸,但卻只有被動挨打的份。

  拓跋菩薩心中默念數位,從三字起,已經默默數至九。

  每一次遞增都是此人出刀的些許奇怪“停滯”,在停頓之後,就是更為迅猛的出刀。

  徐鳳年眯眼望去,距離他越來越遠的那處戰場,就算是他也已經看不清楚白狐兒臉的身影。

  只見一團白雪翻滾在拓跋菩薩身前。

  十二停之後,拓跋菩薩雙臂金光開始出現輕微晃蕩。

  十四停後,白狐兒臉的出刀已經裹挾天地自成的風雷之勢,這已經不是天象高手向天地借取大勢那麼簡單了。

  已經有幾分道教神仙袖裡乾坤別開洞天的意蘊,或是佛陀施展于方丈之地蓮花淨土的氣象。

  換成是徐鳳年如今修為,可以用完完整整一口氣造就出類似境界氣魄的招式,但絕對無法做到如此連綿不絕,在多次換氣之間依舊渾然一體。

  在十五停和十六停之間,拓跋菩薩期間試圖拼著受傷也要止住對手這股恐怖勢頭,雙手攥緊春雷繡冬雙刀,只是長短兩刀有如神助,在拓跋菩薩足夠撕裂任何一位天象境武人軀幹的雙手間,如斷水之刀輕而易舉從水流中抽出。

  這簡直就超乎拓跋菩薩的想像。

  但真正讓拓跋菩薩感到不安的真相是也許在十七、至多十八停之後,此人就能真正穩居上風。

  這個人的出刀沒有任何華麗色彩,只是快,既沒有李淳罡兩袖青蛇的一往無前氣勢磅礴,沒有顧劍棠方寸雷的瞬間天威,也沒有鄧太阿羚羊掛角招招仙人劍的肆意汪洋。

  這個人的出刀,就像一個勤勤懇懇的老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靠著老把式,安安靜靜等候那份可以預計的收成。

  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拓跋菩薩不是沒有後手,而且直覺告訴他勝負一線就在那十八停左右,但是今日並非他與此人的兩人之戰,一百五十丈之外還站著一個肯定藏有後手的年輕藩王!

  十六停。

  拓跋菩薩大開中門,任由那柄長刀如滾雷炸在胸膛,任由短刀僅是蜻蜓點水便如一條蛟龍沉重懸掛在肩頭,身形踉蹌的北莽軍神雙腳第一次離地,第一次不得不需要借勢加速後掠出去,只為了拉開他與那兩柄刀之間的距離而已。

  十七停!

  就在拓跋菩薩一咬牙準備祭出後手的關鍵時刻,徐鳳年輕輕從黃沙地面拔出了那杆鐵槍。

  繡冬一刀當頭劈下,拓跋菩薩竟是被劈得雙膝觸地,一口氣倒滑出去三十丈之多,下一瞬,本不該倒退如此之遠的拓跋菩薩已經消逝不見。

  白狐兒臉站在拓跋菩薩身影消失的地方,一手春雷一手繡冬,背對徐鳳年,看似靜止不動,沒有追殺拓跋菩薩的欲望,突然一步跨出,繡冬刀尖筆直指向前方。

  十八停!

  去而複還的拓跋菩薩猛然出現在百丈之外,眼神遊移不定,最終還是選擇往北而走。

  徐鳳年提著鐵槍走到白狐兒臉身邊,歉意道:“見諒,我沒想到你這一刀這麼……”

  徐鳳年猶豫半天,都想不出如何形容白狐兒臉這一刀的驚世駭俗,到頭來只好悻悻然套用了一個口頭禪:“這麼技術活兒。”

  徐鳳年看著北方逐漸遠去的那抹氣機,感慨道:“早知道就拼著留下不可挽救的後遺症,也該幫你攔下拓跋菩薩,說不定真能殺了他。以我現在的慘澹光景,豁出半條命不要,給他兩三招還是能做到的。”

  白狐兒臉緩緩放刀入鞘,冷淡道:“六停殺二品。九停殺指玄。十二停殺天象。十六停,佛門大金剛也破開,天人體魄也如白紙。十八停之後,我身前沒有陸地神仙。只要讓我成功率先出刀,王仙芝也好,齊玄幀也罷,我皆是先手無敵,最不濟也能以命換命。”

  走到跟白狐兒臉並肩的地方停步,徐鳳年無奈道:“不要用這麼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如此霸氣的事情,行不行?”

  白狐兒臉沉默無言。

  徐鳳年沒有轉頭去看白狐兒臉的臉,輕聲道:“趕緊把滿臉鮮血擦擦,別光顧著擺高人風範,這裡也沒外人。”

  白狐兒臉抬起顫抖不止的手臂,擦拭臉頰。

  徐鳳年這才轉頭凝視那張好像從未熟悉過卻也未陌生過的動人臉龐,笑道:“我跟韓生宣打跟王仙芝打,次次都給打得狼狽不堪,也就上次接下祁嘉節那一劍,好不容易從頭到尾裝高人裝到了最後,人比人氣死人啊。”

  白狐兒臉冷聲道:“李義山死前要我救你一次,如今你我兩清了。”

  徐鳳年嗯了一聲,“兩清了。”

  白狐兒臉突然皺眉道:“你強撐什麼?兩隻腳都打擺子了!”

  先前被拓跋菩薩雙拳全力捶在後背的徐鳳年咧嘴一笑,“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其實現在也就只能使出十七停而已,距離你所謂先手無敵的說法,還差了點?你這雙手負後的姿勢,帥氣歸帥氣,其實也挺不容易,有些辛苦的。”

  兩人陷入沉默。

  最後還是徐鳳年敗下陣來,“誰背誰走?當然,我倒是想背你來著,就怕你不樂意,所以你說了算。”

  於是大漠黃沙,出現了那滑稽一幕。

  一襲白袍的白狐兒臉背著一位年輕藩王,蹣跚而行,後者手裡拖著那杆鐵槍。

  白狐兒臉埋怨一句,“比娘們還不如!”

  “寄人籬下”的年輕藩王無奈道:“你說啥就是啥吧。對了,白狐兒臉,你還記得咱倆當年第一次見面嗎?”

  白狐兒臉眼神恍惚,卻故意用冷漠語氣道:“不記得了。”

  “我還記得,那時候只覺得你是真正的江湖高手,瀟灑得一塌糊塗,高手得也是一塌糊塗……”

  一手環住白狐兒臉脖子一手拖槍的年輕藩王絮絮叨叨,言語越來越低沉含糊,不知何時就那麼昏睡過去。

  白狐兒臉背著徐鳳年,等這個傢伙徹底睡死過去後,她自言自語道:“其實那時候也曾想過,等我哪天報了仇,就帶你一起行走江湖的。天大地大,江南江北,什麼地方都去……”

  睡夢中,徐鳳年偶爾會喊上一聲白狐兒臉,後者也會輕輕應下一聲。

  白狐兒臉沒有告訴他,其實自己今天最多可以使出十九停,足夠自己跟那個拓跋菩薩同歸於盡了,不怕死,而是不捨得死。

  不捨得死的代價,就是這輩子再也無法恢復到十九停巔峰心境了。

  白狐兒臉想了想,既然報仇一事本就是個天大笑話,也就無所謂以後是不是天下第一了。

  到後來,昏睡中的徐鳳年輕輕念著一個個名字,說著讓人聽不真切的囈語,依稀有紅薯有敦煌城,白狐兒臉只知道當他說到齊當國這個名字之後,帶著他也許唯有在夢中才敢不加掩飾的哭意。

  白狐兒臉有些想不明白,是怎樣的心路歷程,才會讓當年那麼一個吊兒郎當的年輕人,變成現在的北涼王,變成一個畫地為牢的笨蛋。

  她也想不明白,是喜歡那個油嘴滑舌的年輕人多一些,還是喜歡現在這個連睡覺也不敢鬆開那杆破鐵槍的傢伙多一些。

  年幼便一直打心底把自己當做男人的南宮僕射,突然憤怒道:“徐鳳年!”

  驚醒過來徐鳳年頓時打了個激靈,趴在白狐兒臉後背上的他滿臉惶恐道:“咋了咋了?我摸你胸脯了不成?別剁手,千萬別!肯定是誤會!”

  白狐兒臉深呼吸一口氣,趕緊打消心中那個念頭,恨恨道:“管好爪子!睡你的春秋大夢!”

  “要不然換我背你?”

  “閉嘴!”

  實在疲憊不堪的徐鳳年哦了一聲,繼續睡去。

  此時兩人都想不到,很多年後,相比徐驍同樣可謂功高震主的新涼王,孤身去往太安城,離陽新皇帝沒有露面,所以迎接這位當之無愧的廟堂頭號功臣,不是兄弟久別重逢的溫情畫面,不是新朝君臣相宜的青史美談,而是一人身陷滿城皆敵的境地。

  那一次,依然是白狐兒臉及時出現在他身邊,這個名叫南宮僕射的人物,給了離陽朝廷,或者準確來說真正大一統的天下,一個荒誕不經的答案。

  “我來接走我的媳婦。”

  大概世間唯有白狐兒臉,能夠把徐鳳年當成自己的女人來喜歡。

  而且全不管天下喜不喜歡。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1-3 02:00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三人皆無言
               

    當徐鳳年醒過來的時候,睜開眼睛後,扭頭望去,現窗外陽光明亮,光線照耀下,窗戶附近的塵埃纖毫畢現,但是屋內卻有些昏暗,徐鳳年從稍遠處收回視線,看到了如同一座小山坐在床邊的胖子,北涼都護褚祿山。原來是這個傢伙的存在,遮擋了那些陽光。

    背對陽光的褚祿山嗓音有些沙啞,“南宮先生將王爺帶到懷陽關後便不辭而別,我攔不住。”

    嘴唇乾澀的徐鳳年緩緩坐起身,呼吸不暢,一個人的後背其實極薄,所謂的後心更是離心極近,被拓跋菩薩全力一捶後自然遠不是傷筋動骨那麼簡單,好在徐鳳年對於受傷一事實在是太過熟稔,久病成醫,依循武當大黃庭心法略微內視一番,大致清楚了自己身心的痊癒程度,開口問道:“鐵槍呢?”

    褚祿山輕聲道:“擱在了棺材裡。”

    徐鳳年點了點頭,“跟袁二哥說一聲,讓大雪龍騎軍那杆大纛摘下旗幟,送來此地,至於大雪龍騎軍那邊,就說需要更換一面嶄新旗幟,如果有人阻撓,也不用強硬行事,到時候我親自去跟那些騎將解釋。”

    褚祿山說道:“啟稟王爺,袁白熊動身去了幽州葫蘆口外,至於更換大纛旗幟的事情,王爺不用多慮,老齊本就是大雪龍騎軍的老人,如今老齊戰死的諜報已經傳遍邊軍,相信沒有誰會說三道四。”

    徐鳳年雙手交錯放在腹部,沒有看向褚祿山,“如果我早一刻趕到龍眼兒平原戰場,就不會死。”

    褚祿山搖頭道:“如果?那麼是不是如果都護府不通過白馬遊弩手三名校尉的提議,連孫吉魏木生都不用死了?戰場上瞬息萬變,生生死死怨不得人,沒有那麼多如果。死了就死了。”

    死了就死了。

    一句很輕描淡寫的話語。

    徐鳳年轉頭望著這個惡名昭彰的男人,徐家稱雄西北二十年,不是藩鎮割據什麼?褚祿山劣跡斑斑,且身居北涼高位,後世史家一定會不吝嗇筆墨來對他進行口誅筆伐,說不定比徐鳳年這個北涼鐵騎共主還要更加遺臭萬年。徐鳳年沒有因為褚祿山這句沒心沒肺的話便勃然大怒,不僅僅是這位人屠義子祿球兒的下場註定跟北涼榮辱戚戚相關,還有這個男人,是被徐驍和李義山都認為用兵才華最接近陳芝豹,是北涼真正的帥才人選,甚至可以說,若當年不是褚祿山的公然諂媚,北涼邊軍青壯派恐怕就要一邊倒向陳芝豹,徐鳳年世襲罔替的過程絕對不會輕鬆,最不濟要流更多的鮮血,一個懷化大將軍鐘洪武絕對遠遠不夠。但真正讓徐鳳年選擇沉默的原因,在於眼前這個巍峨如山的男人,曾經千騎開蜀,也曾經在離陽北莽第一場關外大戰中力挽狂瀾,之前更親自率領八千曳落河騎軍扼殺了董卓的謀劃,所以這個將近三十年戎馬生涯的褚姓男人,對於沙場,遠遠比徐鳳年更有言權,哪怕徐鳳年是武評大宗師,哪怕徐鳳年是北涼王。

    褚祿山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生離死別,天底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徐鳳年扯了扯嘴角,眼神恍惚,似乎想起了清涼山後面那三十萬碑林,“不用安慰我,我知道那些名字被刻在石碑上的人,誰都有親人,跟齊當國一樣。所以不論誰死了,都會有人傷心,不見得就是我徐鳳年最傷心。”

    徐鳳年停頓了一下,“只不過一想到明年春節,我像往年那樣寫了那麼多幅對聯和那麼多個春字福字,可是那個每年都會跟我討要的人不在了,我就算想送也送不出去了,心裡頭就有些空落落的。”

    徐鳳年抬起頭,“第二次遊歷江湖之前,徐驍帶我去過一趟聽潮閣底,見到那裡擺放有很多靈位,那時候還不太理解徐驍的心情,現在明白了。其實虎頭城劉寄奴褚汗青他們死的時候,就有些明白了。”

    褚祿山安安靜靜聽著年輕藩王的自言自語,面無表情。

    徐鳳年下了床,身形踉蹌,褚祿山想要攙扶,徐鳳年笑著擺了擺手,褚祿山也沒有堅持。

    褚祿山領著徐鳳年來到不遠處一棟幽靜院子,跨入內屋,看到那只柏木棺材,褚祿山走近幾步,笑著感慨道:“懷陽關搜羅不到上等楠木,就只能讓老齊將就著睡了,好在老齊這輩子從來不是個講究人,還記得當年在西壘壁,這傢伙能夠把屍體當枕頭睡覺,好幾次我們去找他,都得從死人堆裡找他這個大活人,王妃說過他很多次也不管用。後來到了西北,我們六人的宅子,王妃就只有幫著老齊一個人親自安排,生怕這傢伙隨便弄個麻雀窩大小的屋子就糊弄過去,後來連娶媳婦也是王妃當的媒人,老齊樂二話不說呵呵答應下來,估計成親那天揭紅蓋頭才第一次見到媳婦的面,好在這些年老齊的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當了十多年的折衝都尉,芝麻綠豆大小的四品官,也從沒抱怨什麼,換成是我,早就去義父王妃那裡撒潑打滾了。”

    褚祿山突然重重一拍棺材蓋,“老齊,別睡了,王爺來看你了!”

    徐鳳年瞪了眼褚祿山。

    後者悻悻然一笑,縮回手,瞥了眼棺材,褚祿山低聲道:“睡吧睡吧,老齊你睡性比天大,打雷也震不響你,只有‘打仗了,扛大纛’這六個字最管用。”

    徐鳳年站在棺材旁邊,望向屋外陽光灑落在院子裡的地面上,像鋪了一層金黃地衣,輕聲問道:“虎頭城北邊和流州那邊如何了?”

    涉及到軍情大事,北涼都護褚祿山就鄭重許多,沉聲道:“此次出乎雙方意料的龍眼兒平原戰事,北莽可謂傷亡慘重,喪失了烏鴉欄子和黑狐欄子在內的全部精銳斥候,導致董卓和慕容寶鼎領銜的中路大軍變成睜眼瞎,八千董家私騎只跑回去一千多人,投入戰場的六千柔然鐵騎也只剩下兩千餘人,主要是洪敬岩死後,柔然騎軍群龍無,想必很快就會被北莽各大勢力瓜分殆盡,一支不成建制的騎軍,是談不上戰力的。最重要的是董家私騎和柔然鐵騎覆滅後,很大程度上打擊了北莽中路大軍的靈活性,反觀我們北涼,袁南亭的白羽輕騎戰力保存良好,只可惜老齊的鐵浮屠……”

    褚祿山猶豫了一下,“鐵浮屠副將甯峨眉,這次在老齊的命令下留在了清源軍鎮一帶的駐地,手頭兵力不過數百人而已,即便加上龍眼兒平原剩下的騎軍,也只不過堪堪兩千騎,如今大戰在即,不適合從何仲忽周康的左右騎軍抽調兵力,否則兩位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氣的老帥真的要造反了,如此一來,鐵浮屠恐怕就很難在第二場大戰中單獨出戰,這算不得什麼好消息,畢竟鐵浮屠這種寶貴騎軍,在戰場上兩千人和四千人絕對不是一個概念。”

    看到徐鳳年的沉思神情,褚祿山繼續說道:“按照目前的諜報,董卓和慕容寶鼎都選擇按兵不動,這也在情理之中,北莽老婦人的怒火就夠他們吃上一壺了。而流州那邊,一切都在既定方略中,唯一的變數就是擔任西線副將種檀不知所蹤,黃宋濮手上那十七八萬南朝各路精銳的南下路線,跟當初柳珪兵臨青蒼城如出一轍,現在就看寇江淮的襲擾有沒有本事讓黃宋濮失去分寸了,否則讓黃宋濮一路順利推進到青蒼城,靠硬碰硬,我們勝算不大,流州之戰,只能戰於青蒼城之外。”

    徐鳳年突然說道:“我會讓八百白馬義從進入鐵浮屠,從我起,讓所有四品以上武將都抽調出一部分親衛扈騎,我要讓鐵浮屠在一個月重新恢復到四千人規模,然後跟隨鬱鸞刀的幽州騎軍一起投入流州戰場。”

    褚祿山愣了一下,雙手十指交叉放在腹部,眯起眼細細思量其中利害。

    徐鳳年走到門口,“謝西陲在離開涼州之前,跟我提出一個建議,但是風險太大了,而且對所有涼州邊軍騎軍而言,都意味著巨大的傷亡,最關鍵是這種戰損,未必是整個北涼可以承受的。”

    褚祿山好奇道:“哦?”

    徐鳳年自嘲一笑,“好在謝西陲也說要等他親自去流州邊境走一遍,要我等個把月,還說也許到時候他自己就會把那個建議推翻。”

    褚祿山笑了笑,“其實當王爺下定決心把一萬幽騎悄悄砸入流州,就已經認可謝西陲的流州經略了吧?”

    徐鳳年點了點頭,“我覺得與其在北莽步步推進下束手待斃,還不如賭一把大的。”

    褚祿山斜靠著屋門,莫名其妙感歎一句,“大楚雙壁寇江淮謝西陲,再加上鬱鸞刀,三個外鄉年輕人啊。”

    徐鳳年臉色晦暗,“是不是太冒失了?”

    褚祿山給了一個模糊答案,“難說。”

    徐鳳年沒有走出院子,而是就那麼坐在門檻上。

    褚祿山顯得有些難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畢竟門檻就那麼點地方,就他這體型一屁股下去估計能把年輕藩王擠出去,只好想了個折中辦法,跨過門檻後坐在門口臺階上。

    徐鳳年問道:“祿球兒,如果真如謝西陲所說行事,你們這幫北涼老人會不會有怨氣?”

    背對年輕藩王的褚祿山答非所問,“記得在李義山策劃下把北涼本地勢力翻了個底朝天,以罪民身份遷徙如今的流州,豪閥家族十去九空,咱們徐家軍總算在這塊陌生土地上紮根並且站穩腳跟,當時清涼山有一場慶功宴,那時候王爺看著滿堂武將,喝了個酩酊大醉,不知為何說了句不應景的話語,大意是說徐家想要在北涼長治久安,光靠戰刀對外是不夠的,對內還需要給轄境百姓一份安穩生活,徐家軍不可能一輩子在馬背上晃蕩,下馬以後除了用力享福,也需要用心治理北涼。”

    褚祿山抬起頭,仰望蔚藍天空,“也是從那個時候起,很多武人離開軍伍,像林鬥房胡魁這些人,也有很多文人在官場上風生水起,像李功德嚴傑溪,但是義父私底下還是憂心忡忡,覺得是他名聲太壞的關係,才讓北涼拐騙不來外鄉讀書人,覺得以後王爺你世襲罔替後會很吃力,那次大概是才跟李先生聊過天,王爺破天荒說出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這麼個文縐縐的道理,說完之後,故意板著臉看向我們這幫義子,姚簡葉熙真這兩個老學究都忍住笑,我呢,自然是趕緊溜鬚拍馬幾句,老齊最缺心眼,跟義父詢問到底是啥個意思,讓義父尤為開心,又把李先生跟他老人家解釋過的話語照搬了一通,把義父給偷偷樂得不行,所以說啊,一根筋的老齊才是真正的傻人有傻福。”

    褚祿山語氣平靜道:“王妃菩薩心腸,對我們這六個義子都好,對誰都沒有偏見,只不過好法又不太一樣,總是勸我多讀書,勸姓陳的那個傢伙多笑笑,勸姚簡葉熙真多鍛煉體魄……可是六人當中,我祿球兒和其他四個不一定次次都聽勸,唯獨老齊不一樣,只要王妃說什麼,比聖旨還管用,有些時候犯了錯,明知道王妃不會責怪,依舊惴惴不安,就跟背錯書的私塾蒙童一般,我們怎麼安慰都沒用。王妃逝世的時候,我們六人都是抬棺人,很奇怪,連姓陳的傢伙和袁白熊都紅了眼睛,我更是哭得稀裡嘩啦,反倒是老齊沒啥表情,我問為什麼,這個傻子說義母這是去天上當神仙了,所以他不是很傷心,他就是有些……有些想念。”

    徐鳳年微笑道:“所以年少的時候,我每次闖禍,都會找齊當國這個義兄,只要讓人捎話給他,保管立馬帶兵前來,那時候也沒有深思,只是覺得這個義兄最爽利,幫我解決了麻煩不說,也從不嘮叨,從不故意語重心長跟我講道理,大大咧咧,從來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感覺天塌下來也有他幫我頂著,記得早年在當時還叫豐州的陵州一個偏遠郡城,我和李翰林、嚴吃雞和孔武癡四個跟一幫不知道我們身份的將種子弟鬧矛盾,給對方的幾十名家族私軍攆得雞飛狗跳,那會兒齊當國剛好在豐州附近跟著幾位老將軍巡視,聽到消息以後立即帶著兩百騎殺到,把那幾家將種門庭的儀門都給拆了當柴火燒掉,那場風波鬧得很大,因為有擔任北涼騎軍大統領的鐘洪武和大一幫抱團的陵州武將撐腰,害得原本應該累功升任陵州副將的齊當國丟了前程,事後徐驍氣得不輕,因為不敢對我這個無法無天慣了的世子殿下火,就狠狠揍了一頓,我過意不去,就跟嚴吃雞兩人偷偷摸摸拎著兩壇綠蟻酒去賠罪,要知道那時候我知道齊當國板上釘釘是丟官了,一來我根本沒有底氣讓徐驍改變主意,再者那時候在北涼軍中誰願意聽我說話,不能憑藉自己給齊當國一份差不多的官職,我都做好看到齊當國借酒澆愁的心理準備了,不曾想到了他家,跟沒事人一樣,只是看到我第一次去他家後,那滿臉驚喜,我至今還記得他大踏步向我走來的模樣,笑得合不攏嘴,看到我,就像是看到了徐驍登門拜訪。”

    褚祿山搖搖頭,這一次開口說話他沒有用王爺這個稱呼,“小年,你錯了。”

    徐鳳年有些疑惑,“嗯?”

    褚祿山緩緩道:“我大概清楚你所說的那幅場景,老齊當時看到你,不是像看到義父登門,而是像一個自認沒什麼出息的莊稼把式,突然看到了離家多年卻高中狀元的親弟弟回到了家,而且沒有瞧不起他這個哥哥,所以他很高興,而且很自豪。”

    徐鳳年沉默片刻,苦笑道:“那時候的我,只知道花天酒地,能有什麼出息?”

    褚祿山笑道:“也許在老齊心裡,你一直是有出息的,在這件事情上,別說袁白熊,就算是我祿球兒也比不上他,六人當中,只有老齊從始至終,覺得你這個世子殿下有出息,從不懷疑你將來能夠成為義父那樣的男人。用祖籍是東越人氏的老齊口頭禪來說,就是這種事情,‘麼的道理好講!’”

    徐鳳年坐在門檻上,怔怔出神。

    北涼都護背對年輕藩王,年輕藩王背對棺材。

    兩個活人一個死人,一時間皆是無言。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1-3 02:02
第三百二十三章 一杆梅子酒,白衣返北涼
               
    徐鳳年突然站起身,褚祿山要稍晚一些才察覺到不對勁,徐鳳年輕聲道:“沒事,不用擔心,就算是撕破臉的最壞結果,我目前還應付得過來。”

    一襲曼妙身影驟然掠入院落,女子菩薩生青絲,正是爛陀山六珠上師,當年那位牽引襄樊城十萬孤魂出城的女子仙師。

    只不過此時景象有些觸目驚心,這位西域宗師的袍子上血跡斑斑,臉色蒼白,看到徐鳳年和褚祿山后,淒然道:“有個叫種檀的傢伙帶著北莽皇帝的聖旨登上爛陀山,裡應外合之下,我能逃出來,還是兩位上師拼了性命的結果。相信很快就有一封法旨下達給流州那幾千僧兵,要他們返回爛陀山,徐鳳年,你早點做好準備,就算你們流州成功強留僧兵,恐怕也只會留下一個隱患。”

    徐鳳年和褚祿山對視一眼,心情都有些凝重,龍眼兒平原帶來的勝勢,竟然這麼快就在西域爛陀山還回去了。爛陀山總計兩萬僧兵的勢力,雖然並非是涼莽戰事中那種能夠稱為一錘定音的存在,但是這一來一去,幾乎就是四萬人的差別,原本兵力強盛的北莽能夠承受爛陀山倒向北涼,更別提憑空多出兩萬牽制臨謠鳳翔兩鎮的人馬,更重要是跟黃宋濮大軍一左一右,對流州足以形成鉗制之勢,對兵力本就絕對劣勢的北涼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

    徐鳳年站起身問道:“大致過程是怎麼樣的?種檀僅憑一封北莽聖旨就能說服爛陀山那十數位得道高僧?即便早有內應,爛陀山也該繼續搖擺觀望一段時日才對。”

    六珠菩薩捂住心口,“那道聖旨不但點名敕封數位上師為北莽國師,而且承諾北莽會將爛陀山傳承視為一國根本,幫助爛陀山推揚佛法,與道德宗平起平坐,將來共分中原佛道勢力。與此同時,種檀孤身登上爛陀山,但是要知道山腳卻有奔襲而至的一萬北莽精騎,答應下來,賓主盡歡,不答應,在種檀那個瘋子死後,雙方玉石俱焚。徐鳳年,你說爛陀山答應與否?我原本要殺了種檀以絕退路,不料早就成為北莽內應的兩名僧人拼去性命阻攔下來,現在仍然傾向北涼的爛陀山高僧……”

    她慘笑著指了指自己,“就只有我一人了。”

    徐鳳年思索片刻,先讓這位逃亡千里的六珠菩薩安心休養,然後轉頭對褚祿山說道:“臨謠城牧蔡鞍山和駐地位於鳳翔軍鎮的流州副將馬六可,都不能放心任用了,兩人本就不是小富即安的人物,用六百里加急驛騎給流州刺史府邸一封密信,讓謝西陲頂替蔡鞍山擔任臨謠軍鎮的一把手,馬六可雖說已經被架空,但是在舊部中威望還在,讓青蒼城派兵將此人‘護送’到我們涼州的清源軍鎮。同時分別給予謝西陲寇江淮兩人在西域和流州便宜行事之權!”

    褚祿山點頭道:“除此之外,僅有鬱鸞刀的一萬幽騎趕赴流州已經不夠了,即便有寧峨眉經過補充過的四千鐵浮屠也一樣,恐怕得讓石符這個新任涼州將軍出馬才行。”

    徐鳳年有些無奈,“如此一來,謝西陲的建議就要臨時變成我們北涼的重大戰略了。”

    褚祿山笑道:“沙場廝殺不是士子科考,臨時抱佛腳,往往是大有用處的嘛。”

    六珠菩薩沒有著急離開小院,聽著兩人並未刻意遮掩的言語,依舊如同聽天書一般。

    徐鳳年讓褚祿山帶著六珠菩薩去找僻靜處養傷,獨自留在小院中。

    然後門口出現一襲再熟悉不過的白袍。

    竟然是去而複還的白狐兒臉,雙手按在左右腰間的繡冬春雷之上,臉色雖然淡漠,但是那種如臨大敵的無形氣態,洩露無疑。

    這位十八停之後身前無天人的武道宗師,能夠讓此人如此鄭重其事地謹慎對待,自然不是關係還算不錯的徐鳳年。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轉過身,看到一個修長背影,站在那具棺材旁邊,沉默不語。

    那個與白狐兒臉一樣身穿白衣的男人看似隨意背著大小兩隻布囊,一隻藏槍桿,一隻藏槍頭。

    槍名梅子酒。

    白衣人伸手覆在棺材上,好像在自言自語,“齊當國在領兵出征之前,曾經給我寫過一封信,說以後他萬一戰死了,就讓我抽空回北涼看看,在信上他還傻乎乎希望我能夠為北涼效力,說做兄弟的,沒有邁步過去的檻。我收到信後就知道齊當國的‘萬一’,十有八-九會成真,所以破例回到這裡,就是想著能夠讓他別真死了。沒想到你徐鳳年這麼多年韜光養晦,好不容易終於練武練成了個武評大宗師,還是半點用都沒有,在戰場上連一個人都救不下來。”

    不管是那場春秋戰事裡的徐家軍中,還是在擔任都護十多年裡的北涼道,或者是在封王就藩的西蜀道,一向沉默寡言的白衣男子,今天破天荒說了很多話。

    白狐兒臉雙手拇指分別將繡冬春雷推刀出鞘寸餘。

    徐鳳年站在兩襲白衣之間的門口。

    與此同時,六珠菩薩也站在院外,整座懷陽關也開始聞風而動,鐵甲錚錚,響徹大小街道。

    攜帶梅子酒回到北涼的陳芝豹轉過身,直截了當問道:“誰殺了齊當國?”

    徐鳳年回答道:“洪敬岩。”

    陳芝豹反問道:“拓跋菩薩有沒有對齊當國出手?”

    徐鳳年沒有繼續答話。

    他與這位歸順離陽朝廷的白衣兵聖之間,其實說不上話,當初白衣送行世子殿下離開涼州是如此,上次在廣陵江上重逢一戰也是如此。

    在黑壓壓一大片鐵甲擁簇下的褚祿山單獨大步跨入小院,走到徐鳳年身邊,高高拋出手中那壺酒,沒好氣道:“姓陳的,少在這裡說風涼話,給老齊祭過酒,給老子趕緊滾蛋!”

    陳芝豹抬手接住那壺綠蟻酒,在棺材前蹲下身,打開酒壺,慢慢倒酒在地上。

    誰都不知道,清高自負如陳芝豹,這輩子真正視為朋友兄弟之人,不是同為徐驍義子且享譽中原的袁左宗,更不是大奸大惡卻才華橫溢的褚祿山,更不是曾經對他極為推崇的現任涼州將軍石符之流。

    而是這個躺在棺材裡的齊當國,一個在北涼在離陽在北莽都名聲不顯的男人。

    先前在北涼,陳芝豹只有那座遠在關外黃沙大漠裡的偏遠宅子,也只有齊當國多次造訪,兩人也從無相談甚歡的場景,就只是默默喝酒,齊當國是一壺壺豪飲,一向不喜歡飲酒的陳芝豹便陪著小酌幾杯。每次陳芝豹返回涼州州城,幾乎從不住在清涼山王府,都會借住在齊當國的那棟宅子,即便是姚簡葉熙真兩人盛情邀請,也做不到這一點。白羽輕騎舊主韋甫誠和鐵浮屠上任統領典雄畜就都想不通,想不通為何他們心悅誠服奉若神明的陳將軍,會樂意跟一個隻曉得衝鋒陷陣的小小折衝都尉打交道,甚至在齊家宅子裡私下喝酒的時候,陳將軍被那個大老粗借著酒意“教訓”幾句,也不生氣,而只是流露出幾分無奈的笑意,那兩位跟隨白衣兵聖出涼赴蜀的嫡系大將,這麼多年一直清晰記得某次新年清晨時分,借住在齊家的陳將軍一大早就被齊當國喊起,非要拉著一起去張貼春聯和福字,陳將軍只得跟著跑了一遍大小院落,把韋甫誠和典雄畜氣得差點當場就要跟沒有眼力勁的齊當國翻臉,在他們看來,陳將軍肯下榻在你齊家就已經是天大面子了,竟然還敢得寸進尺,這不是找削是什麼?但是不知為何,面對每張貼一幅對聯一個福字就要不厭其煩念一句好的齊當國,陳將軍始終沒有半點異樣,只是在貼歪的時候提醒一聲,後來想破腦袋也沒弄明白的典雄畜壯著膽子去問陳將軍,是不是早年在春秋戰場上齊當國救過陳將軍,所以才這麼念舊情?陳芝豹當時笑著搖頭,說跟隨大將軍南征北戰滅六國,只有他救別人的份,就像那場公主墳戰役救了袁左宗一樣,尤其是救齊當國就多達六次之多,僅是西壘壁戰役中就有三次。典雄畜更奇怪了,可是不管怎麼刨根問底,陳將軍也沒有給出理由。

    陳芝豹倒酒極其緩慢。

    倒完一壺酒,輕輕把酒壺放在腳邊,抬頭看著那具裝著那位故人的嶄新棺材,嘴唇抿起。

    徐家軍在離陽朝廷名聲鵲起卻尚未真正成就大勢之時,實在是打了太多場苦仗,每逢敗仗,需要有人殿后之時,總會有一個不善言辭的憨厚年輕人率先站出來,“我來!”

    誰跟他搶他就跟誰急。

    他的理由是我的命不值錢,當年在兵荒馬亂裡活下來就已經是賺到了,死了麼得關係!

    春秋大戰,戰火紛飛,帝王公卿會死,販夫走卒會死,沙場武人自然而然更容易死,所以那會兒生死是小事,是平常事,但是像那個年輕人那樣生怕自己不戰死的傢伙,其實也不多。

    那時候姓齊的年輕人,在亂世實在活不下去才選擇投軍之後,靠著出眾膂力和悍不畏死一步步做上了徐驍貼身親衛小頭目,然後在一次次鬼門關撿回命後當上了他夢寐以求的扛纛之人。

    離陽定鼎天下,徐家軍將領風風光光進入太安城,當時滿城風雨,都傳言他陳芝豹要封異姓王就藩南疆或者兩遼,然後是那個剛剛成為大將軍義子的齊姓年輕人,拎著酒找到他,狠狠砸在桌上,撂了句狠話,“陳芝豹,你要是敢離開徐家軍,以後我就不把你當兄弟了!”

    那時候聲勢宛如早年白衣僧人李當心身在太安城的陳芝豹,哭笑不得的同時,也有些莫名的心酸。

    這個其實一眼看去就很色厲內荏的傢伙,撂出狠話的言下之意,其實是我齊當國自知配不上你把我當兄弟,但那是你陳芝豹的事,我反正還是把你當兄弟的。

    當時陳芝豹沒好氣給他一句“酒留下,人滾蛋”。

    齊當國下意識哦了一聲,到門口的時候後知後覺又跑到他跟前,打開酒,很認真說道:“”

    當陳芝豹決定離開北涼之前,也拎著一壺酒找到齊當國,後者似乎有所察覺,笑意苦澀,大概是記起了當年的情景,齊當國問了一句,“酒留下,人,能不能也不走?”

    陳芝豹搖頭。

    齊當國生悶氣喝完酒,最後說道:“只要你以後不跟北涼做敵人,那就還是兄弟,但如果你做不到,到時候你用梅子酒殺的第一個北涼人,肯定是我齊當國,這不是酒話胡話。”

    陳芝豹從懷中掏出那封信,攥在手心,握成一團,鬆開手後,化為齏粉絮亂灑落,“信已收到,不過你在信上說的有些事情,我做不到。”

    那個高大淳樸的年輕人,不論在沙場上殺過多少人立下多少戰功,都沒有褚祿山的梟雄氣,袁左宗的英雄氣,姚簡的才子氣,葉熙真的迂腐氣,身上總會始終都帶著一股鄉土氣。

    以至於連死後的柏木棺材,看上去也跟躺著的人一般土氣。

    陳芝豹站起身,沒有轉頭,冷笑道:“北涼三十萬鐵騎死絕,到頭來就只是保了離陽趙室一個平安?徐鳳年,你真是了不起!”

    徐鳳年欲言又止,但是最後仍是沒有反駁什麼。

    陳芝豹轉過身的同時,摘下背後那長條行囊,露出梅子酒槍身的真容。

    滿室寒氣。

    “這北涼換成是我的話,終有一天……”

    陳芝豹嘴角浮起滿是譏諷的笑意,視線略微偏轉,望向褚祿山,平淡道:“你褚祿山不是想做文官領袖想美諡文貞嗎?我給你。”

    陳芝豹的視線越過褚祿山和徐鳳年,越過院門,依稀可以看到那裡的北涼鐵甲,“燕文鸞,袁左宗,何仲忽,陳雲垂,這些北涼徐家舊人,人人封王。”

    “石符,胡魁,韓嶗山,寧峨眉,典雄畜,韋甫誠,這些北涼將領,人人公侯。”

    “哪怕在天下太平之前就已戰死沙場,死後也能人人美諡。”

    陳芝豹收回視線,終於正視徐鳳年,“你呢?你帶給了北涼鐵騎多少東西?就只有三十萬塊石碑?”

    陳芝豹隨手一抹,抹掉布囊,手持梅子酒的槍身。

    陳芝豹又拿掉那只小布囊,將那枚槍頭裝上,“雖然你殺了洪敬岩,但是你我心裡都清楚,齊當國是因你而死。北涼三十萬鐵騎死多少人我不管,但死了一個齊當國,我得跟你這位名正言順的北涼王算算帳。”

    徐鳳年看著這位興師問罪而來的白衣兵聖,“褚祿山,你帶所有人離開懷陽關,帶上六珠菩薩。”

    六珠菩薩猶豫片刻,沒有堅持留下。

    站在院門口的白狐兒臉皺了皺眉,“我留下來,但是不攙和。”

    徐鳳年搖頭道:“你也走,沒得商量。”

    手持梅子酒的蜀王無動於衷,任由褚祿山臉色鐵青地離開院子,然後是六珠菩薩,最後才是深深望了一眼陳芝豹的白狐兒臉。

    並沒有立即出手的陳芝豹似乎在等待褚祿山帶兵離開懷陽關,好整以暇笑問道:“大約兩刻鐘後,你就要死了,有沒有遺言要說?”

    徐鳳年開始閉目養神,等待最後一名北涼邊軍離開懷陽關。

    陳芝豹也不再說話,任由眼前的藩王梳理氣機,他眯起眼,思緒飄遠。

    年輕涼王還穿著那雙鞋底磨損厲害的靴子。

    一路風塵僕僕從廣陵道趕到涼州關外的蜀王也好不到哪裡去。

    曾有讖語流傳朝野,西蜀北涼鼠吃糧,蛟龍白衣一併斬。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1-3 21:00
第三百二十四章 滿院蓮


    兩刻鐘后,懷陽關內數千將卒果然全部撤出懷陽關,足可見北涼邊軍的井然有序,以及陳芝豹對兵事的洞察入微。

    白狐兒臉在跟隨褚祿山一同最后出城,突然撥轉馬頭,拔出腰間懸佩的繡冬春雷雙刀,高高拋出,向城內丟擲而去。

    那棟小院,徐鳳年走下台階,陳芝豹緩緩走出擺放棺材的屋子,站在台階上,手中那杆梅子酒的槍尖,瞬間青轉紫。

    面對徐鳳年這種几近獨立武道鰲頭的武評大宗師,哪怕此時身負重傷,不管如今身具西蜀氣運的陳芝豹如何倨傲狷介,仍然都不會有絲毫小覷之心。

    陳芝豹輕描淡寫一槍筆直向前遞出,不知為何,絕無常人想象中那種氣吞山河的磅礡氣勢,紫氣流溢的梅子酒在微微側身的徐鳳年胸口一扎而過,陳芝豹手腕輕抖,原本繃直的槍身頓時彎曲如弓,彈向徐鳳年胸膛,正是槍仙王繡四字訣里的弧字訣,徐鳳年一手輕輕推在槍身弧頂,梅子酒沒有被一推而出,而是剎那間爆發出宛如一道天雷落在人間的崩碎勁道,徐鳳年變攤掌為屈指,身形緩緩后退,閑庭信步,指指點點,將那些王繡成名絕學之一的崩槍暗勁一一“點化”。

    突然,徐鳳年身形如遭重錘,雙腳不離地向后倒滑出去,在即將貼靠在小院高牆的前一刻,終于停下腳步,后背衣襟也許距離那堵牆面真的只有一線之隔。

    徐鳳年咽下一口鮮血,雙手輕輕揮袖,強行壓抑下體內洶涌起伏如潮水的絮亂氣機。吃了個不大不小的悶虧,徐鳳年輕輕吐出一口濁氣,看著那位一槍過后并未趁勝追擊的白衣蜀王,很奇怪,此人氣機剎那流轉并不出彩,只有五六百里而已,別說比不得曹長卿鄧太阿等人輕而易舉做到的七八百里,更別說李淳罡生前在廣陵江一戰,一劍破甲兩千六,跨過了被呂祖譽為天人門檻的千里路程,僅就氣機流速而言,恐怕陳芝豹還比不得如今在中原江湖上如日中天的軒轅青鋒。

    劍道自古便有意氣和勢朮之爭,天下武道也是如此,但是沒有人能夠否認一氣綿延的重要性,那几乎是一名江湖武人的立身根本。

    可即使陳芝豹的氣機流轉不顯崢嶸,可是依舊能夠一槍之內融合王繡的四字訣,好像才出了三四分力氣,便能夠擁有十分風流寫意。

    一招便占據優勢的陳芝豹淡然道:“這一槍,是替北涼三十萬鐵騎抽你的,那些名字已經刻在石碑上的北涼邊軍,不該死得這么憋屈。”

    徐鳳年沒有跟陳芝豹作任何口舌之爭,緩緩養勢。

    先前廣陵江一戰,徐鳳年早就領教過陳芝豹的梅子酒,何況當初傾囊相授陳芝豹槍朮的春秋大宗師王繡,本就是北涼人氏出身,又有徐偃兵韓嶗山兩位師弟為徐家效力多年,照理說徐鳳年近水樓台,而且本身就對天下駁雜武學融會貫通,對王繡槍朮即便稱不上登峰造極,對其厲害精髓處也該了如指掌,可一旦真正面對陳芝豹神出鬼沒的梅子酒,總有一種莫名其妙力有未逮的感覺,有點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哪怕徐鳳年在境界之上穩勝一籌,可當真正出手之際,很難做到力出十分,要知道徐鳳年面對當時號稱一人力壓武評九人的王仙芝,甚至能夠力出十二分,跟拓跋菩薩那次在西域轉戰千里,也算從頭到尾皆是酣暢淋漓地傾力而出。

    現在徐鳳年在被拓跋菩薩重創之后,應對那杆梅子酒就愈發艱難。

    但是不論形勢如何危殆,徐鳳年都沒有任何怨天尤人,沒有憤懣于陳芝豹的趁火打劫。

    這恰似北涼如今的艱難處境,既然天下大勢已是如此,要想活下去,就不要去管北莽大軍離陽廟堂的手段是不是不夠正大光明,事實上也根本由不得你北涼去計較那些。

    古話說盡人事聽天命,徐鳳年始終堅信,聽不聽天命,或者說天命是好是壞,是很其次的事情,自己要做的就是盡人事,在自認人事未盡之時,絕不可放棄。

    此時,繡冬春雷長短雙刀從懷陽關城外落入城中小院,徐鳳年無動于衷,任由雙刀插在院內地面上,而陳芝豹也沒有阻止兩柄名刀的落下,僅是槍尖輕顫,紫氣微搖。

    徐鳳年并非不想接下繡冬春雷,而是不能。

    陳芝豹再一次出手,掠至與站在牆角根的徐鳳年相隔約莫一槍距離的地方。

    但是下一刻,徐鳳年看似紋絲不動,而陳芝豹那迅猛一槍卻扎在了徐鳳年了左側數步之外,梅子酒輕輕抵在牆上,點到即止。

    只見徐鳳年胸口衣衫被橫抹出一條裂縫,逐漸有血跡滲出。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陳芝豹這一槍很快,本是直線扎來,不過還沒有快到讓徐鳳年避無可避的地步,所以徐鳳年橫跨出三步,可是瞬間梅子酒的槍尖就出現在了心口處。

    因此當徐鳳年返回原地的時候,衣衫仍是被并不尖銳的槍頭擦破。

    陳芝豹緩緩收回梅子酒。

    僻靜小院未曾關上院門,微風拂面。

    小院角落有一株棗樹,碩果累累,一顆顆青紅相間的棗子,挂滿枝頭。

    每逢秋風初至西北,北涼几乎家家戶戶都會打棗吃棗,便是體力孱弱的稚童也可以輕松搖下,有些初為人婦尚未生子的出嫁女子,按照習俗,更是會站在棗樹下,由家族里的晚輩孩童揀選那些枝干纖細的棗樹,使勁搖晃,任由通紅棗子砸在頭頂,寓意早生貴子。

    那棵不起眼的棗樹上,突然有顆棗子悄無聲息地離開枝頭,與下方枝椏和其它棗子一路磕磕碰碰,然后向地面摔去。

    徐鳳年做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動作,雙手插入袖口,擺出這幅仿佛束手待斃的姿態后,臉色有些蒼白,看向陳芝豹。

    比棗樹更不起眼的棗子輕輕落在地面后,竟然砰然炸裂。

    陳芝豹手中那杆梅子酒如同被一柄無形飛劍撞上。

    雷落在人間,響在天上。

    這是顧劍棠壓箱底絕學方寸雷的神意所在。

    但氣馭萬物作飛劍的手腕,心之所至劍之所往的境界,則是吳家劍冢的劍道根祗。

    隨著第一顆棗子的離枝落地,猛然間落棗如雨,一顆顆急速落地,有些沉悶炸開,有些安靜落地。

    陳芝豹四周激蕩起一圈圈漣漪,高低不一,如無數小石子砸在平靜湖面,那幅玄妙畫面,就像仙人手筆之下,在一張雪白宣紙上憑空開出一朵朵蓮花。

    陳芝豹閉上眼睛,握緊梅子酒,哪怕某次漣漪就在他頭頂三尺蕩漾開來,他仍是沒有躲閃,更別說遞出一槍來打破僵局。

    一圈漣漪在他肩頭上方僅寸余處的空中,微微蔓延開來。

    陳芝豹在等,耐心等待徐鳳年的殺手锏,等待徐鳳年心起殺念的那個瞬間,至于那些看似玄妙無雙的漣漪,不過是不痛不癢的障眼法罷了。

    對陳芝豹如今的梅子酒而言,世間沒有毫無破綻的先手,他的后發制人,自信便是面對號稱殺傷力天下無雙的鄧太阿,也能一槍破去,故而不論是與誰做生死之戰,他都算立于不敗之地,何況是眼前這個天人體魄已是強弩之末的年輕藩王。

    有些漣漪在陳芝豹很遠處極為“漫不經心”地蕩起。

    當滿樹棗子落盡之時。

    徐鳳年袖口微動,一柄柄小巧玲瓏的飛劍在身前依次安靜懸停。

    與此同時,那些原本已經在陳芝豹四周消逝的漣漪重新浮現。

    大大小小,高高低低。

    各自漣漪中又抽發出一朵搖曳生姿的雪白蓮花。

    一座小院,如同開滿了蓮花,隱約有清脆悅耳的叮咚聲。

    這是太安城守門人柳蒿師的雷池,以及武當老掌教王重樓的大黃庭。

    雷池滿蓮花。

    于絕境處,生機勃勃。
xox 發表於 2016-1-8 21:44
共逐鹿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不姓徐,名知報


  
  好像是感受到小院裡的天地異象,陳芝豹緩緩睜開眼睛,沒有絲毫身陷險境的覺悟,反倒是頗有閒情地細細打量起來,滿塘蓮花,搖曳生姿。
  
  這一朵朵蓮花,應該就是徐鳳年心中神意的具象化了。
  
  曾經繼承了高樹露那副天人體魄的年輕藩王,需要用這種不用耗費氣機的仙人手筆來迎敵,看來龍眼兒平原一戰確實已經傷及根本。
  
  陳芝豹視線越過身前蓮花,看到徐鳳年身前懸停那九柄袖珍飛劍,估計是生怕這座雷池困不住自己,需要憑藉這些同樣不用涉及氣機運轉的飛劍,來提防他手中梅子酒的暴起殺人。
  
  不知道這九柄小物件,是不是傳聞中桃花劍神鄧太阿的饋贈,據說鄧太阿當時一口氣送了十二柄,之後徐鳳年在神武城外對敵人貓韓生宣,以及在與王仙芝一戰中各有折損,難道是沒有補齊的緣故?
  
  徐鳳年的臉色愈發蒼白,低頭凝望那身前懸停九飛劍,並非陳芝豹猜想那般是鄧太阿所贈,而是請求清涼山墨家鉅子打造,最終養意而成。
  
  桃花劍神曾經說起過他鍛造養育飛劍的過程,鄧太阿自幼生長在吳家劍塚那座葬劍無數的陰森劍山,拔出第一把古劍即太阿,只不過太阿早已腐朽不堪,拔出即斷,鄧太阿仍是以劍名作為自己的名字,在那以後又陸續相中與自己生出玄妙感應的十一把劍,因為仇視將自己視為棄兒丟在劍山自生自滅的吳家,鄧太阿並未攜帶任何一把古劍出塚,兩手空空孤身離開劍塚後,只取十二道劍意,最終鑄造出十二柄飛劍儲藏在小匣,分別是玄甲青梅竹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黃桐,蚍蜉金縷太阿。
  
  徐鳳年在欽天監一戰後返回北涼,便依照此法鑄劍九柄。
  
  酆都,老蛟。這兩劍是一雙,分別懷念酆都綠袍兒,還有那個曾在江上揚言“生平唯一劍,有蛟龍處斬蛟龍”的羊皮裘老頭。
  
  蠹魚。這個稱呼,第一次聽說,是聽潮閣那位國士師父說與徐鳳年,是一種書蟲,相傳喜好生活在故紙堆裡。
  
  水精。緣于徐鳳年鑄劍前想起了春神湖那頭不知活了多少歲月的大黿。
  
  美髯。離陽朝廷曾經有位縫補匠,他紫髯碧眼兒,他晚節不保,雖是北涼大敵,但是從徐驍李義山,再到他徐鳳年,皆是由衷敬重。
  
  稚趣。還記得第一次前往北莽,途經幽州邊境倒馬關,有個憧憬江湖的孩童壯起膽子向他伸出手,說想要摸一摸徐鳳年的佩刀。
  
  野狐。一次與橘子徐北枳閒聊,這位謀士曾經打趣他這位新涼王修的是野狐禪,不合正統,難免多災多難。
  
  羊脂。是徐鳳年想起了梧桐院的那位喜好塗抹猩紅胭脂的大丫鬟,不知道她在敦煌城過得好不好,也不知道呼延大觀這次深入北莽腹地,是否能夠成功說服她返回北涼,帶她回家。
  
  蟻沉。樹死猶香。人死呢?徐鳳年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看過很多風景,但是到最後,還是最喜歡貧瘠寒苦的北涼,喜歡這個曾經家家戶戶白衣縞素的地方。
  
  酆都、蟻沉、蠹魚、水精、老蛟、美髯、稚趣、野狐和羊脂。
  
  這九柄飛劍,不僅是徐鳳年僅賦予了它們神意,它們同時也寄託了徐鳳年最內心深處的精氣神。
  
  陳芝豹眯眼看著那九柄神意各異的袖珍飛劍,就像看著這個年輕藩王的人生。
  
  事實上陳芝豹像這樣的冷眼旁觀,已經二十餘年。
  
  第一次見到徐鳳年,陳芝豹還只是個剛剛進入滿甲營的少年,不足十四歲,那時候的夢想是將來有一天能夠披掛鐵甲,手持長矛策馬天下。當他從王妃手中小心翼翼接過躺在繈褓裡的孩子,看著那張稚嫩的臉龐,那時候的陳芝豹笑得很開心。之後人屠徐驍幫助離陽趙室定鼎中原,名冠京華的白衣兵聖放棄封王就藩,默默跟隨徐家軍到了北涼,尤其是在王妃逝世,這個男人愈發沉默寡言,不遠不近,看著那個姓徐的少年世子,在梧桐院那一畝三分地放浪形骸,在清涼山外頭遊手好閒,年輕世子的瀟灑逍遙,跟春秋戰事的硝煙四起,那個年輕人活得太聲名狼藉,而徐家老卒死得太籍籍無名,形成一種鮮明對比,陳芝豹自然不會對這樣的年輕人有半點好感,可要說陳芝豹對當時的徐鳳年就早早懷有殺意,或者說對北涼暗藏反心,既高估了徐鳳年,也小看了陳芝豹。
  
  因為陳芝豹從來就沒有把徐鳳年當做分量足夠的對手。
  
  曾經他的對手,江湖上只有槍仙王繡,沙場上只有春秋兵甲葉白夔。
  
  陳芝豹突然出槍如龍,一槍紮向有滿院蓮花和九柄飛劍列陣在前的徐鳳年,勢如廣陵江水奔流入海。
  
  長槍所過之處,一朵朵憑藉徐鳳年神意蘊育而出的蓮花支離破碎。
  
  徐鳳年身形紋絲不動,只是抬起一隻手,食指輕輕旋轉,九柄飛劍一閃而逝,在空中劃出九條纖細軌跡。
  
  飛劍與長槍的九次撞擊聲,叮叮咚咚,清脆悅耳,仿佛屋一池荷風拂過簷下的風鈴聲。
  
  飛劍雖小,其力卻巨,勢大力沉,以至於陳芝豹的梅子酒在臨近徐鳳年喉嚨之前,數次偏移直線軌跡。
  
  徐鳳年在長槍就要刺在喉嚨的千鈞一髮之際,斜了斜腦袋,雙膝微屈,梅子酒的槍尖在脖子左側擦出一條血槽,身體微微前傾的徐鳳年就像一肩挑起了梅子酒,然後猛然前沖。
  
  陳芝豹手腕顫動,一杆梅子酒順勢向下一壓,徐鳳年肩頭發出砰然巨響,但前撲勢頭並無絲毫凝滯。
  
  陳芝豹手腕向右晃出些許幅度,砸在徐鳳年肩頭的梅子酒頓時呈現出橫掃千軍之勢。
  
  繼續撲殺向前的徐鳳年整個人向右側倒卻未倒,剛好躲掉那杆試圖掃落頭顱的梅子酒。
  
  這一切都僅在刹那之間。
  
  毫釐之差,生死之分。
  
  徐鳳年抬起手肘抵住梅子酒,防止長槍變招,一掌拍向身前留出大片空當的陳芝豹。
  
  陳芝豹看似就要被欺身靠近的徐鳳年,竟是沒有收槍撤退或是憑藉梅子酒變招的意思,直截了當就跟徐鳳年互換了一拳一掌。
  
  徐鳳年一掌拍在陳芝豹額頭,陳芝豹一拳砸在徐鳳年眉心。
  
  兩人身體各自一蕩,竭力穩住身形皆是絕不願後退半步,然後一人一腳兇狠踹出,依舊是只求攻勢放棄守勢的玉石俱焚,這一次兩人終於各自後退數步,然後幾乎同時向前踏出數步,又如出一轍地抬臂肘擊而出,各自被砸中腦袋的兩人一左一右錯開。
  
  徐鳳年和拓跋菩薩在西域小城裡的那場狹窄巷一戰,各自只在方寸間輾轉騰挪,摒棄一味追求雄渾氣勢的大開大合,反而是螺螄殼裡做道場,極顯返璞歸真的宗師風采。
  
  今日與陳芝豹小院一戰,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
  
  兩人錯開拉出一小段距離之後,原本手持梅子酒的陳芝豹未必就擁有先手優勢,畢竟梅子酒過長,只是槍法出神入化的陳芝豹突然手心虛握,長槍向後滑去,梅子酒在他手中握緊後,就變得好像一把迎敵距離恰到好處的三尺長劍,於是梅子酒槍頭比徐鳳年的手掌更早得手,雖然那杆梅子酒槍尖反常地毫不鋒銳,但是抽在徐鳳年心口之後,頓時就讓臉色瞬間雪白的徐鳳年整個人倒飛出去。一擊得手的陳芝豹不知為何,皺了皺眉頭。
  
  身形倒滑出去的徐鳳年雙臂攤開,九指張開,僅剩下一根手指彎曲。
  
  徐鳳年那九指分別牽引再度浮現在空中的九柄飛劍氣機,在九劍的牽扯下,不但後退勢頭驟然停止,而且緊隨其後的前撲勢頭快若奔雷。
  
  徐鳳年高高躍起,一指壓下。
  
  小院所有微微搖晃的氣韻蓮花都消散,四面八方的神意凝聚於一指之上。
  
  李淳罡當年在雨中泥濘小道遞出過一劍。
  
  一劍仙人跪。
  
  陳芝豹高舉梅子酒橫槍在身前。
  
  梅子酒被一指彈中,槍身彎曲出一個誇張弧度,弧頂重重砸在陳芝豹的額頭。
  
  這位蜀王被砸得身體倒退出去,直到後背貼緊牆壁才好不容易止住頹勢。
  
  徐鳳年雙腳落在地面後,平淡道:“你替北涼三十萬鐵騎抽我那一記,還給你。”
  
  陳芝豹強行咽下幾乎就要湧出喉嚨的鮮血,加重握槍的力道,這才使得手中那杆梅子酒不再劇烈顫抖。
  
  陳芝豹扯了扯嘴角,環視四周,屋內棺材,牆角棗樹,地上那些零零散散的棗子,以及那兩柄始終沒有派上用場的繡冬春雷,最後望向那個經此一戰雪上加霜的年輕藩王。
  
  陳芝豹緩緩摘下槍頭,走入屋子,將兩截梅子酒重新裝回布囊背在身後,徑直走向院門,就在要跨出門檻的時候停下,背對徐鳳年,冷笑道:“連造反都不敢,當什麼北涼王?!”
  
  徐鳳年反問道:“知道徐驍為什麼不願意讓你當北涼王嗎?”
  
  陳芝豹一步跨出院子,撂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們都清楚,這件事與你無關。”
  
  徐鳳年站在原地,沒有攔阻陳芝豹的離去。
  
  有些事情,不是敢不敢的事情,而在於能不能或者想不想。
  
  兩人先前在廣陵江上一戰,都沒有走到互換性命那一步,今天還是如此,就在於兩人都不想,當時徐鳳年要率領一萬大雪龍騎去救薑泥,而離開藩王轄境的陳芝豹要在廣陵道火中取栗。現在則是徐鳳年要率領北涼鐵騎擋住北莽百萬大軍,而陳芝豹大概是虎出深山,真正開始志在天下了。
  
  陳芝豹緩緩走在空無一人的懷陽關街道上,走出城門後,沒有去看城外那些眼神複雜的數千精銳邊軍鐵騎,只是對先前一同入城的白狐兒臉說道:“你是隨我一起前往廣陵道,還是留在北涼?謝觀應雖然死了,不管他初衷如何,畢竟幫我捕捉過一碗蜀蛟,我都念他那份香火情,欠他的,還給你便是。”
  
  白狐兒臉點頭道:“正好要回鄉一趟,與你順路。”
  
  兩人皆是白衣,皆是當世最風流之人。
  
  褚祿山猶豫了一下,仍是讓麾下邊騎留給他們兩匹北涼戰馬,陳芝豹也沒有拒絕。
  
  褚祿山望著那個翻身上馬後的前任北涼都護,沒好氣道:“姓陳的,你下次再來北涼攪風攪雨,就沒這待遇了!”
  
  背負大小兩隻布囊的陳芝豹沒有理睬這個胖子的威脅,策馬離去。
  
  兩騎愈行愈遠。
  
  白狐兒臉突然問道:“陳芝豹,你到底是怎麼想的?為何只有殺意卻無殺心?若非如此,我肯定是要阻止你進入懷陽關的。”
  
  陳芝豹默不作聲。
  
  白狐兒臉猛然間撥轉馬頭,自嘲道:“差點忘了,你稍等片刻,我去取回雙刀。”
  
  陳芝豹緩緩前行一段路程後,輕輕勒了下韁繩,回望一眼懷陽關,或者說是遙望了一眼荒涼的北涼關外,自言自語道:“有些事,你徐鳳年做不到。”
  
  有句話沒有說出口,陳芝豹放在心底。
  
  但也有些事,是我陳芝豹做不到的。
  
  陳芝豹望向天空,嘴角翹起,破天荒會心一笑。
  
  能夠做到心有靈犀且肝膽相照的,也許不只有朋友,敵人也可以。
  
  雖然陳芝豹這次見到徐鳳年,有責問有譏諷,但是歸根結底,陳芝豹之所以暫時沒有殺心,就在於那個年輕人,有著一條陳芝豹心知肚明的清晰底線。
  
  徐鳳年的心聲,那些從未訴諸於口的言語,陳芝豹其實並不是不能理解。
  
  “我何嘗不想北涼三十萬鐵騎,北涼參差數百萬戶百姓,人人不死!我何嘗不想北涼文臣武將人人美諡?”
  
  “我不想北涼鐵騎死得其所,我只想所有人活下去,希望天下太平,希望北涼跟中原一樣不見硝煙,二十年,一百年!”
  
  “我何嘗不希望清涼山碑林不刻上一個名字?”
  
  陳芝豹收回思緒,替徐鳳年感到有些可憐。
  
  “不愧是他的兒子,不愧是李義山相中的弟子,一輩子都沒有真正痛快過。”
  
  陳芝豹沒來由歎了口氣。
  
  他這趟來北涼,本是想救下齊當國。
  
  也更想去清涼山某個地方,祭奠那個自己一直視為親生母親的敬重女子。
  
  陳芝豹笑了笑。
  
  我不姓徐。
  
  可名“知報”。
  
  ————
  
  當白狐兒臉返回那棟小院的時候,正好看到那個孤孤單單的年輕藩王坐在臺階上,擱著雙刀,袍子兜著一捧半青半紅的棗子,他吹著悠揚口哨。
  
  看到自己後,笑著點頭。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1-9 21:45
第三百二十六章 秋風扶起春風

懷陽關臨時召開了一場緊急軍事會議,除了率領輕騎遊曳在葫蘆口外的北涼騎軍統帥袁左宗,燕文鸞,何仲忽,陳雲垂,顧大祖,周康,這五位邊軍中官職最高的步騎大將,連同都護褚祿山在內,再加上涼州關外左右兩支騎軍的副將,涼州將軍石符和幽州將軍皇甫枰,還有茯苓柳芽重塚以及清源四座軍鎮的主將,以及黃來福這樣的實權校尉二十余人,三十多位北涼武將連袂出席議事。如果按照北莽女帝以人頭數算軍功的價格,誰能夠在此時攻破這座關隘,當真是滔天戰功了。

原本很少直接對邊事指手畫腳的徐鳳年這次召集眾人後,開門見山地提出一個大膽戰術,遠比先前既定方略要更為激進,不僅僅是“幽州步軍向西傾斜,陵州騎軍向北傾斜”那麼簡單,而是要將流州當成真正決定第二場涼莽大戰勝負的關鍵戰場,其地位甚至隱約還要超過那座尚未建成的拒北城和整個涼州關外,何仲忽陳雲垂兩位副帥都持反對意見,輩分資歷要稍淺的錦鷓鴣周康,明確贊成年輕藩王的意見,燕文鸞和顧大祖則沒有表態,因為如此一來,實在是太冒險了,他們的北涼王,竟然是擺明瞭要跟北莽來一$∮場轟轟烈烈的對攻大戰!

你用重兵打我涼州關外,那我就打爛你的北莽南朝!

顧大祖作為昔年南唐砥柱的現任北涼步軍副帥,在春秋戰事尾聲中,曾提出“要守疆土,必須戰於國門之外”,照理說徐鳳年這個方針應該很對老將的胃口才對,但是顧大祖在權衡利弊之後,忍不住又一次低頭望向桌案上的那幅涼莽對峙形勢圖,憂心忡忡道:“王爺,此舉未必妥當啊,且不說流州那邊我方騎軍能否一路推進到南朝腹地,拒北城以北,即便柳芽茯苓重塚一線有幽州步軍幫助駐守城池,可在兵力對比上,我們顯然仍是處於絕對劣勢,這種劣勢,不是幾座城牆就能彌補的,一旦讓鬱鸞刀、和寧峨眉領兵共同西進,兵力懸殊就會更加誇張,懷陽關這些關隘城池不是不能丟,怕就怕到時候丟得太快,導致何、周兩位將軍的騎軍喪失依靠,牽一髮而動全身,倉促之下,孤懸關外的拒北城,如何擋得住北莽主力大軍?沒了拒北城,哪怕大半個北莽南朝都給流州騎軍搗碎了,於大局無補啊。”

燕文鸞一手負後,一手指向地圖,“咱們不妨反著來看待這件事,先假設葫蘆口無戰事,我幽州步軍主力乾脆全部調入涼州關外,是全部,而不是原先的三萬人,那麼茯苓柳芽等軍鎮阻滯敵軍的效果就會更大,比如讓我留在這懷陽關,顧大祖你領兵去重塚軍鎮協防,陳雲垂選擇銜接涼州流州的清源軍鎮,如此一來,拒北城以北的整體防線,不敢說如何銅牆鐵壁,好歹也能給流州騎軍贏得兩到三個月的時間……”

燕文鸞麾下兩位步軍副帥還沒說話,倒是左騎軍主將何仲忽火急火燎道:“不行,絕對不行!在座各位都是自己人,有些話我說不說大家心裡都明白,拒北城以北地帶,懷陽關尚且註定守不住,更何談柳芽茯苓數鎮,你們三人,難不成想白白送給北莽蠻子三次功封藩王的機會?!”

說到這裡,何仲忽猶豫了一下,望向並肩而立的徐鳳年和褚祿山,“王爺,不是我何仲忽小覷了那些流州的年輕武將,事實上號稱西楚雙壁的寇江淮謝西陲也好,還是曹嵬和鬱鸞刀也罷,我都很欣賞,假以時日,我說不定給他們提鞋都不配,只是接下來這場大戰不容有失,北莽董卓黃宋濮那幫蠻子可以犯一些錯,可惜我們北涼錯不得絲毫!那些年輕人畢竟……太年輕了啊!何況流州本就還有個老成持重的黃宋濮坐鎮,如今爛陀山倒戈,流州騎軍本就不多,而且除了龍象軍算是老營出身,其餘騎軍可都成軍沒多久,相互之間,也無只有經歷一場場戰役後才可培養出來的默契,若是某個環節出現紕漏,一著不慎,豈非滿盤皆輸?”

周康皺了皺眉頭,有些底氣不足地建言道:“如果何老將軍是擔心流州沒有一個主心骨,不然乾脆讓袁統領親自去主持大局?”

褚祿山搖頭道:“涼州關外騎軍的戰事,袁左宗必不可少,我們需要一名騎將,他必須能夠運用騎軍達到‘遠水也解得了近渴’的境界,這種事情,北涼只有袁左宗做得到,我褚祿山也不行。所以流州那些年輕騎將多半是要各自為戰,從頭到尾都是如此!”

當世兵家公認決定了西壘壁大決戰的那場公主墳一役,袁左宗是當之無愧最大功臣,因此甚至可以說沒有袁左宗的領軍長途奔襲,如今中原姓趙姓薑還兩說。

褚祿山曾經做出過千騎開蜀的壯舉,與盧升象的雪夜下廬州,並稱為春秋戰事之中的兩大經典騎戰,但是比起袁左宗臨時起意的擅自奇襲公主墳,無疑要遜色一些,要知道就連陳芝豹事後都承認,自己比袁左宗更晚意識到公主墳戰場的意義所在。所以徐鳳年世襲罔替後第一件事就是讓袁左宗擔任騎軍統帥,而褚祿山僅是出任名義上的北涼武將第一人,事實證明這種一虛一實的搭配,當時仍未能夠真正服眾的新涼王沒有選錯人,也正是此舉,使得北涼邊軍沒有出現大的震盪。

剛剛從兩淮道經略使府邸秘密返回北涼的徐北枳站在角落,一言不發,長途跋涉讓他有些疲憊不堪,乾脆就站在那裡閉目養神。

身材矮小瘦弱氣勢卻穩壓堂內諸將的燕文鸞彎曲雙指,在桌上磕了磕,轉頭問道:“褚都護,曹嵬當時從邊軍抽調出去的一萬騎,鬱鸞刀的一萬幽騎,寇江淮夾雜有相當數量流州青壯的騎軍,再加上一個臨時接手臨謠鳳翔兩鎮總計不過六千騎軍的謝西陲,還有寧峨眉那支大傷元氣後得到緊急補充的鐵浮屠,五名年紀加在一起也不過是兩個燕文鸞的年輕騎將,當真要賭他們力挽狂瀾?我們涼州幽州這幫老人,是不是太苛求他們了?”

這場爭論的根源,其實就在於那幾位年輕人能否擔起大任,能否對得起涼州邊軍的慷慨赴死。如果無法讓北莽南朝傷筋動骨,無法迫使北莽中路大軍陷入“孤軍深入”的境地,哪怕流州騎軍殺敵再多,哪怕把西京廟堂的文武百官殺了個乾淨,就像顧大祖所說,事實上對大局並無裨益,拒北城一丟,兵力空虛的涼州必然失陷,這場仗也就不用打了。

褚祿山搓了搓手,嘿嘿一笑,眼角餘光打量著年輕藩王。

徐鳳年正要出聲,就在此時,徐北枳終於開口說話,“當年大將軍帶著徐家軍南征北戰,馬踏六國,我記得那會兒蜀王陳芝豹、褚都護、袁統領這撥人都極為年輕吧,徐璞吳起等人,歲數其實也不算大,連燕將軍當時都算是青壯將領,所以那會兒離陽兵部才會有‘娃娃校尉,及冠將軍’的酸溜溜諷刺。無論是寇江淮謝西陲,還是曹嵬郁鸞刀寧峨眉,也非是那種紙上談兵的‘大家’,除了曹嵬尚未立下大的軍功,其餘人人都戰功赫赫,例如原本名聲不顯的寇謝兩人,曹長卿尚且敢任用他們分別擔任西楚東西兩條戰線的主將,為何我們北涼就不放心了?”

徐北枳笑眯眯問道:“難道說是咱們流州騎軍戰力太不值一提?還比不上七拼八湊出來的西楚騎軍?”

不等誰給出答案,徐北枳就跨出幾步,走到桌前,繼續說道:“北莽太平令出此下策,步步為營,無非是想要在涼州關外戰場一點一點蠶食北涼鐵騎,其實也一樣是逼著我們北涼陪北莽一起依循‘下策’行事,說句難聽的,北涼鐵騎只要選擇在拒北城以北跟北莽蠻子耗到底,那麼就算我們不兵行險著,不靠流州戰事來冒險破局,屋內各位,也難逃戰死的下場,只不過是早晚的事,要我說啊,咱們別總想著怎麼輸得不那麼難看,不能只想著拼光了邊軍,只為多殺掉十萬幾十萬北莽騎軍,而是要想著怎麼贏,贏得讓北莽和離陽都心服口服。”

徐北枳伸手指向桌面,突然收斂了笑意,沉聲道:“現在機會來了!就擺在我們眼前!”

徐鳳年轉頭看著這個傢伙,微微一笑。

燕文鸞何仲忽這撥春秋老將,可不是血氣方剛的愣頭青,聽過徐北枳的言論後,並未出現太多心神激蕩,反而愈發小心謹慎。

錦鷓鴣周康是公認北涼邊軍裡頭性格暴烈的武將,素來推崇最好的防禦便是進攻,大概也清楚今日議事結果也許會決定北涼的存亡,沒有順勢火上澆油,反而字斟句酌道:“那些年輕人的帶兵才華毋庸置疑,現在我想確認一件事,那就是群龍無首的流州幾支騎軍,真能牽著黃宋濮的鼻子走?”

作為唯一一位北涼文臣,徐北枳突然做出一個讓滿屋功勳武將哭笑不得的舉動,指了指不遠處的北涼王,“這個得問他,今天的爭執都是這位折騰出來的。”

臉上有幾分蒼白病容的徐鳳年啞然失笑,緩緩道:“寇江淮謝西陲兩人用兵習慣,相信各位都看過拂水房諜報和朝廷刺史級邸報,已經大致瞭解過,各有奇正,廣陵道戰事的轉捩點,西楚國勢的由盛轉衰,其實就在寇江淮當初一氣之下離開戰場,至於此事其中緣由,不在今日討論範疇,也涉及寇江淮的**,但是我們回頭來看那場讓朝廷大軍焦頭爛額的戰事,不難發現這對西楚雙壁一左一右,拱衛西楚,對手有閻震春、楊慎杏、盧升象、吳重軒、陳芝豹等人,無一不是當世兵法大家,雖然後期戰事開始傾斜離陽,當然其中也有一些沙場以外的因素,使得盧升象陳芝豹兩人並未傾力出兵,但西楚大體上依舊能夠保持均勢,殊為不易,所以說寇謝兩人在流州再度聯手,我很期待。”

徐鳳年笑道:“如果流州的對手是擅長奇兵的董卓,而不是用兵持重的黃宋濮,我會跟很多人一樣不放心,事實上,流州方面,我真正當做心腹大患的人物,是那位導致爛陀山倒向北莽的夏捺缽種檀。”

褚祿山陰測測道:“所以王爺這次專門給種檀那小子安排了一頓大餐,留在涼州關外的吳家九十騎,將會在徐偃兵的帶領下奔赴西域,配合曹嵬一起截殺種檀。”

徐鳳年低頭望向北莽南朝疆域地圖,輕聲道:“北莽軍力極為強大,否則也不會讓我們北涼如此頭疼,但是北莽廟堂那邊,種種弊端,積重難返,遠比我們北涼想像中要更為暗流湧動,之所以這次孤注一擲要以流州作為破局所在,真正意義,不在涼莽邊境戰場,而在北莽內部,我要讓北莽耶律慕容兩姓、南朝北庭兩座官場的對峙,從幕後走向台前,讓那個揚言要將我們頭顱按斤兩賣的老婦人,再也無法用鐵腕彈壓局勢。”

燕文鸞深思後點頭道:“這個思路……很有意思。”

然後燕文鸞神情複雜,看著陳雲垂、何仲忽這些與自己一同戎馬生涯的老傢伙們,“我們老了,雖然還騎得馬挽得弓殺得人,可是比起鬱鸞刀那幫年輕人,畢竟還是老了。”

屋外秋風漸起。

遲暮之年的老將燕文鸞不知為何望向屋外,怔怔出神,喃喃道:“老了就老了,那就最後再扶年輕人一把。”

徐鳳年望向眾人,微笑道:“我相信流州那些年輕人能夠帶來驚喜,我也相信屋內諸位能夠守住拒北城。”

徐鳳年略作停頓,伸出手,重重按在桌上那幅涼莽形勢圖上,“如果一定要有一個理由,那就是我北涼鐵騎甲天下!”
xox 發表於 2016-1-11 19:40
共逐鹿 第三百二十七章 將軍遲暮


  議事結束後,徐鳳年帶著徐北枳專程去一座小院拜訪老將何仲忽,到了以後才發現燕文鸞也在,四人圍坐石桌,徐鳳年看著難掩滿臉疲憊的左騎軍統帥,有些憂心,何仲忽的身子骨在最近一兩年裡突然糟糕起來,給人一種日薄西山的暮氣感觀,以至於在第一場涼莽大戰過後,老將曾經私下向清涼山和都護府遞交辭呈,同時向徐鳳年和褚祿山舉薦了鬱鸞刀擔任左騎軍第二副帥一職,之所以沒有讓那位名聲鵲起的年輕幽騎主將一步登天,直接主持左騎軍大局,也是這位功高權重老人的老辣所在,畢竟桀驁難馴的涼州邊軍素來輕視幽州軍伍,出身中原豪閥的鬱鸞刀又與涼州邊軍並無淵源,若是驟登高位,得以單獨執掌一軍,未必能夠服眾,一旦在第二場涼莽戰事裡出現紕漏,毀掉一名北涼兵法大材不說,還會貽誤邊關大局,他何仲忽自然難辭其咎,那就真是晚節不保了。
  
  只不過何仲忽能夠摒棄山頭之見,建議郁鸞刀成為左騎軍名義上的三把手實際上的當家人,足可看出這位春秋老將的肚量和遠見,而且在先前徐鳳年拿左右騎軍開刀,有拆東牆補西牆嫌疑地補充其它騎軍實力,例如抽調兵馬給曹嵬等人,也是何仲忽率先回應,決無異議,在這一點上,綽號錦鷓鴣的右騎軍主將周康,顯然就要遜色許多,明裡暗裡都有頗多怨言,雖然徐鳳年私下也笑駡過周康是只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但畢竟當年周康就是為他送行的數百老卒之一,有送行之誼,某種意義上,周康跟那會兒尚未世襲罔替的世子殿下有過一場患難之交,所以哪怕周康不夠爽利,徐鳳年其實也沒有放在心上,何況周康的反應也屬於人之常情,就像何仲忽先前那副對懷陽關都護府唯馬首是瞻的姿態,在左騎軍內部就有些碎言碎語,許多青壯派武將都不太理解,覺得老將軍太好說話,削減了左騎軍的勢力不說,還白白墮了左騎軍的威名。徐鳳年之所以特意蒞臨此地,就緣于一場左騎軍內訌風波,徐鳳年就是想要先聽聽何仲忽的想法,不到萬不得已,清涼山不會插手左騎軍事務,相信燕文鸞這趟火急火燎趕來,也有幾分給老友撐腰給整個北涼邊騎瞧一瞧的意思在裡頭。
  
  小院四人不飲酒也不喝茶,何仲忽似乎沒想到年輕藩王會大駕光臨,滿臉驚喜,作為北涼鐵騎實權排在前十的人物,何仲忽瞭解龍眼兒平原的大致過程,知道徐鳳年大快人心地親手殺掉了柔然鐵騎共主洪敬岩,更知道陳芝豹先前來到懷陽關,所以徐鳳年之前在議事堂話語儘量言簡意賅,臉色蒼白得厲害,更讓老將感到愧疚,總覺得是涼州騎軍的過錯,對不住大將軍徐驍的栽培,到頭來竟然害得大將軍的嫡長子事必躬親,連殺人也要親自上陣,那麼還要他們北涼三十萬鐵騎做什麼?作為燕文鸞相交莫逆的老朋友,何仲忽當然還有一層隱蔽身份,老人曾經也是徐家扶龍派的成員,這撥人當初以謀士趙長陵為首,陳芝豹作為接班人,既是大將軍徐驍的小舅子又是徐家騎軍主將之一的吳起,燕文鸞何仲忽等人都屬於中堅力量,姚簡葉熙真兩位義子與他們走得也很近,而被扶龍派譏諷為倒龍系的李義山一派,在總體實力上就要孱弱許多,若非在最後關頭是王妃吳素明確表態不支持徐驍叛出離陽劃江而治,恐怕也就沒有徐家稱王北涼的說法了,也許如今徐鳳年是整個廣陵江以南廣袤疆域的君主,但也有可能是北涼邊軍徹底沒有老人的說法,因為都是謀逆敗亡的死人。由於這麼一層難以啟齒關係,何仲忽對這位力挽狂瀾的年輕藩王,一直有些晦澀難明的心思,不從左騎軍內部提拔嫡系順水推舟地擔任下任主帥,而是揀選外人郁鸞刀來鳩占鵲巢,遲暮老人未必沒有一份補償和贖罪心理。
  
  北涼步軍第一人燕文鸞臉色陰沉,直截了當道:“王爺,有件事想必你也聽說了,李彥超那小子就是頭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何仲忽一手把他帶到今天的位置,對他比親兒子還親,無非是沒給他一個左騎軍主帥,那小子竟敢就要造反,想著跑去給周康當副手!這個小王八蛋帶兵打仗的確不差,可品行不端,以後絕對要用而不能大用,撐死給他當官當到一軍副將!”
  
  徐鳳年還真沒料到極少流露情緒的燕文鸞會如此大動肝火,一時間有些不知如何應對,造反,忘恩負義,品行不端,這些分量極重的詞彙,從燕文鸞這種屈指可數的封疆大吏嘴裡說出來,那幾乎就能讓任意一名北涼中高層武將徹底無緣實權高位了,事實上徐鳳年對名聲在外的李彥超並不陌生,北涼四牙之一,與典雄畜、韋甫誠和寧峨眉三人齊名,戰功卓著,在邊軍中,是除去燕文鸞陳雲垂何仲忽這撥春秋老人之外,僅次於劉寄奴寥寥幾人的驍將,因為正值當打之年,是那種可以為徐家再打二十年勝仗苦仗的重要將領,只不過跟龍象軍副將李陌藩和幽州曹小蛟相似,性格偏激,恃功傲物,都是出了名的刺頭人物,毀譽參半,如果是擱在離陽官場,屬於三天兩頭就要被清流言官往死裡彈劾的角色。
  
  何仲忽瞪了一眼燕文鸞,轉頭對徐鳳年苦笑道:“王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攔是攔不住的,既然周康許諾將來會讓李彥超繼任右騎軍主帥,就由他去吧,彥超這孩子在左騎軍裡征戰多年,立下的軍功也足以當得起這份前程。人往高處走,沒有錯。”
  
  燕文鸞有些無奈,其實不是他對李彥超此人果真有多少不順眼,無非是想著幫何仲忽把話題挑起,由他燕文鸞來做惡人,那麼抹不開面子何仲忽接下來只要點個頭即可,李彥超不是不可以離開左騎軍,但是絕對不能助長此風,否則錦鷓鴣那傢伙手裡的小鋤頭還不得刨得飛起?你何仲忽本就病的不輕,難道將來真要躺在病榻上還要聽見右騎軍分崩離析的噩耗?當真就不怕死不瞑目?燕文鸞歎息一聲,與何仲忽認了大半輩子,對這個老傢伙是十分佩服的,臨老卻並無家眷,只養了幾匹跛腳老馬,治軍帶兵,就跟一個絮絮叨叨的婆姨差不多,待兵如子,吃喝拉撒都在軍中,與普通士卒無異,絕無半點特殊待遇可言,所以李彥超這些年輕人,可謂都是何仲忽一把屎一把尿從小卒子培養成功勳將領了,聽到李彥超要離開左騎軍,燕文鸞怎能不怒火中燒?清官難斷家務事,看得出來,哪怕到了父子反目一般分家地步,何仲忽仍是不忍心耽誤了李彥超的仕途,唯恐年輕藩王對李彥超產生惡感,以至於到了錦鷓鴣的右騎軍中也難以升遷。
  
  徐鳳年思量片刻,緩緩說道:“說實話,只要李彥超還留在關外,是在左騎軍效力還是轉去右騎軍爬升,對我而言並無區別,再者左右騎軍極端排外的傳統也確實不利於北涼,畢竟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就算沒有李彥超這件事,我原本也想要讓左右騎軍進行一些武將互換,當初我對北涼境內三州軍伍大舉整合,只設置十四實權校尉,但是第一場涼莽大戰在即,我怕動靜太大導致邊軍不穩,會影響到戰局,這才沒有去動關外邊軍。”
  
  燕文鸞眯起那只獨眼,沉默不語。
  
  邊軍改制,燕文鸞並不反對。
  
  但是讓這位北涼步軍主帥感到不太適應的一點,是年輕藩王這麼不拖泥帶水地當面提出,尤其是此時左騎軍內亂橫生之際,在何仲忽即將因病退出邊軍之時,這些話,就顯得有些肅殺寒意了。
  
  何仲忽亦是心中感慨萬千,不知從何說起,老人滿臉頹喪落寞,眼神恍惚。
  
  有些垂暮之年的富貴老人,只有等到了人在病中,萬念俱灰,才開始反羨貧賤而健者。
  
  但是何仲忽不一樣,他雖然在北涼邊軍位高權重,但是膝下無子孫可繼承家業,甚至在北涼關內也無一處置業別院,與懷化大將軍鐘洪武那種把整座陵州當做後院的春秋老將,截然不同。
  
  何仲忽的老態病容,是英雄遲暮。
  
  而這種無可奈何的英雄遲暮,徐鳳年很熟悉。
  
  ————
  
  徐鳳年和徐北枳離開院子,徐北枳眉頭緊皺。
  
  徐鳳年笑問道:“橘子,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何不幫著何仲忽安撫左騎軍?”
  
  徐北枳回望一眼院門,“何仲忽也就罷了,你就不怕惹惱了燕文鸞?不怕兩位老人覺得你心性涼薄?把你當成一個刻薄寡恩的藩王?”
  
  徐鳳年和徐北枳並肩走在陰暗巷弄中,伸出一隻手貼在牆壁上輕輕抹過,邊走邊說道:“那你就當我是欺負老好人吧。”
  
  徐北枳打趣道:“難道不是?整個北涼邊軍誰不知道錦鷓鴣的暴脾氣,會嚷嚷的孩子有糖吃,所以你這個北涼王才對右騎軍事事忍讓。說到底,何仲忽淪落到此番地步,你算半個罪魁禍首。”
  
  徐鳳年說了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言語,“徐驍以前很喜歡念叨過一句話,人惡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以前我覺得這種大道理都是屁話,後來才發現大道理之所以是大道理,是因為真的很有道理。”
  
  徐北枳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會就這麼讓何仲忽窩窩囊囊地離開左騎軍!”
  
  徐鳳年感慨道:“我對鬱鸞刀寇江淮謝西陲這些才華橫溢的外鄉年輕將領,當然很看重,但對何仲忽這些跟隨徐驍榮辱與共的北涼老人,那種感情……”
  
  徐鳳年沒有繼續說下去,不過徐北枳感受得到,那種感情,大概就像就像自己家中的長輩。
  
  徐北枳笑問道:“既然如此?”
  
  徐鳳年回答道:“那就去會一會李彥超。”
  
  徐北枳猶豫片刻,還是提醒道:“千萬不要意氣用事,李彥超其實意味著很大一撥北涼邊軍將領,野心勃勃,戰功顯著,一心想要向上攀爬,李陌藩曹小蛟皆是如此,這些人跟燕文鸞何仲忽相似又有不同,徐家的家業,是大將軍和身邊老人打下的江山,而更年輕一些的,不可能奢望人人都像劉寄奴那麼淡泊名利,而且大戰在即,有野心不是壞事,你要潑些涼水,不是不可以,但總不能讓人覺得自己被剝光了扔到冰天雪地裡。”
  
  徐鳳年微笑道:“以前聽說書戲文,經常能聽到一句話,叫做‘寒了眾將士的心’,道理我懂。”
  
  徐北枳突然盯著這個傢伙,“怎麼聽著不太對勁?”
  
  徐鳳年嬉皮笑臉地伸手去跟徐北枳勾肩搭背,諂媚道:“還是橘子懂我啊!”
  
  徐北枳沒好氣掙脫開去,沒好氣道:“一邊涼快去!”
  
  就在兩人彎來拐去來到另外一棟院子的時候,剛好有名青壯歲數的武將從他們身後一路狂奔,屁顛屁顛往院子沖,也許是情況緊急,撞開了徐北枳的肩膀,大步踏上臺階後,猶然不甘休,大大咧咧轉頭瞪了一眼,結果冷不丁這一瞧,頓時就噤若寒蟬,當過陵州刺史的徐北枳他不認得,可是堂堂北涼王他豈會認不出?!
  
  不等這位左騎軍悍勇校尉請罪,徐鳳年笑問道:“是不是給李彥超通風報信來了?好給他提個醒,本王剛剛去過了何老將軍的院子?”
  
  這名校尉頓時滿頭冷汗,耷拉著腦袋,如喪考妣。
  
  徐鳳年一笑置之,走上臺階跟這個校尉擦肩而過,率先跨過院子門檻。
  
  院內人聲鼎沸,聚集了不下十位邊軍武將,年紀都不大,可頭銜都不小,眾星拱月,圍著一個約莫三十五六歲的將領,此人身材英偉,即便坐著,也有一股鋒芒畢露的氣態。
  
  正是左騎軍第三副帥李彥超,是根正苗紅的左騎軍出身,聲望極高,自然而然被視為未來左騎軍掌舵人的不二人選。
  
  離陽設置四征四鎮四平十二位常設將軍,征字頭官身最高,正二品,與六部尚書相當,鎮字將軍是從二品正三品皆有,平字將軍則是清一色正三品,照理說一位藩王轄境,不該出現足夠媲美鎮字頭將軍的頭銜,最多與平字將軍持平,比如執掌一州兵事的主將就是正三品,但是在北涼道,很有意思,何仲忽、周康和顧大祖、陳雲垂這些騎步副帥,跟燕文鸞袁左宗兩位主帥一樣,都是從二品武將,僅比北涼都護褚祿山低半階,所以幾乎所有青壯武將,都眼巴巴盯著這幾個炙手可熱的位置,等著什麼時候各自軍中的老頭子們退下去了,按部就班輪到他們往前走一步,不說坐上燕文鸞袁左宗屁股底下的那頭兩把交椅,有朝一日擔任左右騎軍主帥,要麼去那支大雪龍騎軍,或是最不濟離開邊軍擔任一州將軍,都是不錯的路子,所以當新涼王不拘一格提拔了些“外人”之後,無疑會讓人心思起伏,尤其是鬱鸞刀等人的迅猛崛起,皇甫枰和寇江淮以及韓嶗山三人分別占去三州將軍的份額,石符緊隨其後擔任涼州將軍,如此一來,盼頭和念想就要少去很多了。
  
  眾位武將看到這位大駕光臨的年輕藩王后,震驚之後,所有人都從椅子凳子上不約而同地猛然起身,抱拳沉聲道:“末將參見王爺!”
  
  原本手腳無措站在徐鳳年和徐北枳身後的左騎軍校尉,也趕緊小跑到同僚隊伍中,這才如釋重負。
  
  一位武將連忙給年輕藩王騰出兩條椅子,徐鳳年和徐北枳坐下後,抬手向下虛按兩下,“諸位都坐下說話,今天不是軍務議事,不用講究繁文縟節。”
  
  所有將領在看到李彥超坦然落座後,這才小心翼翼各自坐回原位,被搶了位置的兩位武將就站在不遠處,一個個眼神熠熠生輝,睜大眼睛看著這位富有傳奇色彩的新涼王。
  
  人屠嫡長子,武評大宗師。
  
  殺過王仙芝,最近又殺了洪敬岩。
  
  大鬧過太安城欽天監,據說連那些從掛像裡走出的天上仙人,已經證道飛升的龍虎山的老祖宗們,都被這位年輕人一鍋端了!
  
  何況眼前這個平易近人的離陽唯一異姓王,在沙場上也從不含糊,虎頭城下一戰,葫蘆口外的千里奔襲,都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所以哪怕這些武將都是左騎軍裡的桀驁之輩,但面對這位年輕藩王,實在是不敬畏不行,而敬畏之餘,又有由衷欽佩。
  
  北涼百姓尚武,邊軍最重軍功。
  
  新涼王帶領北涼鐵騎大勝北莽蠻子,葫蘆口內斬首築京觀,何等大快人心!
  
  越是如此,在座各位就越是忐忑不安。
  
  年輕藩王為何會出現在小院,他們心知肚明,肯定是奔著李彥超負氣離開左騎軍轉投右騎軍一事來了。
  
  但是整座北涼道誰不知道那鬱鸞刀,是新涼王的心腹愛將?甚至不惜以藩王尊貴身份,還在那支幽騎新營裡掛了名。而這次風波的起源,正是老將軍舉薦郁鸞刀進入左騎軍!
  
  李彥斌神色平靜,但是眼神深處,透露出濃郁的心有不甘。
  
  在這名心思深沉的猛將看來,既然新涼王親自來到這裡,雖然尚未擺出興師問罪的架勢,可他李彥斌就斷然不會有好果子吃了。
  
  與李彥斌一起出生入死的將軍校尉們,都替李彥斌捏了一把冷汗,唯恐年輕藩王驟然翻臉,到時候他們這些傢伙怎麼辦?且不說他們有沒有膽子跟這位名動天下的新涼王對著幹,就算有那份氣魄膽識,可有意義嗎
  
  ?這一院子人,夠新涼王一隻手嗎?
  
  徐鳳年笑問道:“這裡有沒有酒?有的話,拿出來。”
  
  李彥超平淡道:“王爺,我們這趟跟隨主帥進入懷陽關,不曾帶酒。”
  
  徐鳳年轉頭對徐北枳說道:“勞煩你一趟?”
  
  徐北枳點了點頭,起身離開院子,自然是去跟褚祿山打秋風。
  
  徐鳳年在徐北枳離去後,玩笑道:“喝酒之前,有件事要跟各位說明白,以前本王曾經在虎頭城內和劉寄奴褚汗青馬蒺藜這些人,喝過一次酒,然後他們就都死了,你們怕不怕?”
  
  李彥超抿起嘴唇,那張棱角分明的英毅臉龐愈發顯得深刻。
  
  領頭羊李彥超不說話,小院氣氛就尤為沉悶凝重。
  
  先前撞了一下徐北枳的校尉眼珠子轉動,打哈哈出聲道:“能跟王爺喝過酒,足夠末將等人回到左騎軍後,好好跟下屬們吹噓它個三五年,雖死不怕!”
  
  徐鳳年點頭道:“在座各位,不怕戰死沙場,我毫不懷疑。”
  
  然後徐鳳年又笑道:“我們北涼邊軍,不怕死不奇怪,如果說有誰怕死,那才奇怪吧?”
  
  這句話一出來,就連李彥斌都扯了扯嘴角,有幾分會心笑意。其餘武將更是哄然大笑。
  
  徐鳳年玩笑過後,就不再說話。
  
  北涼王沉默,李彥超跟著沉默,那麼所有人就只能乖乖眼觀鼻鼻觀心。
  
  徐北枳從都護府拎了兩壇綠蟻酒過來,徐鳳年拍開一壇酒的泥封,小院裡有些杯碗,像徐鳳年和李彥超兩位肯定是分到盛酒更多的大白碗,其餘將領校尉就看著辦了。唯獨徐北枳沒有喝茶的意思,也沒誰敢勸這個酒。
  
  徐鳳年端起酒碗,“敬各位。”
  
  李彥超和眾人舉起杯碗,大聲道:“敬王爺!”
  
  徐鳳年一飲而盡後,沒有繼續倒酒,“酒喝過了,那本王就隨口說幾句,這次請你們喝酒,談不上敬酒罰酒,只不過是借這個機會見見大家,本王不認識各位,但如果說誰自報了姓名,本王也能夠說出你們的履歷軍功,這些東西,拂水房諜報上早就有,我也一字不差都早早看過,比懷陽關都護府的檔案還要詳細。”
  
  徐鳳年瞥了眼另外一壇還未開封的綠蟻酒,然後望向李彥超,“你覺得在左騎軍爬升無望,就想去右騎軍掙取戰功當上一軍主帥,對於一名武將來說,這沒有什麼過錯,而且我剛剛從何仲忽的院子過來,老將軍也沒覺得你對不住他,反而還勸本王來著,生怕本王在以後的日子裡給你李彥超穿小鞋。”
  
  李彥超欲言又止。
  
  徐鳳年淡然道:“老將軍這十幾二十年中待你們如何,你們比我更有體會,不用本王多說什麼,北涼邊軍在徐驍手上,就只看軍功不認出身,所以你李彥超在何仲忽的左騎軍是殺敵,在周康的右騎軍一樣是殺敵,也許有了有望躋身主帥的盼頭,殺敵只會更多。但是,老將軍,到底還是老了,就像我徐鳳年,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都不怕,可還是會怕看到徐驍生前那幾年的光景,走到清涼山山頂都要歇息。我爹徐驍也好,把你們當兒子的何仲忽也罷,等到他們真正老了的時候,知道事情才會他們心甘情願服老嗎?”
  
  徐鳳年自問自答道:“那就是覺得自己的兒子出息了,他們才敢承認自己老了。”
  
  徐鳳年站起身,看著李彥超和左騎軍眾人,“今天在那座院子裡,我沒有看到什麼經歷過春秋戰事的北涼左騎軍主帥,就只看到一個老人。所以我來這裡,請你們喝一壇酒,也希望剩下一壇酒,你們能帶去請那位即將離開沙場的老人,請他喝上一碗,讓老人不要帶著遺憾離開邊關。”
  
  寂靜無聲。
  
  李彥超默默起身,捧起那壇綠蟻酒,走出小院。
  
  到頭來,只留下徐鳳年和徐北枳。
  
  徐北枳歎息一聲,“我本以為你想殺人的。”
  
  徐鳳年給自己倒了一碗酒,低頭說道:“誰說我不想了?”
  
  徐北枳愣了一下,然後笑道:“給我也來一碗。”
xox 發表於 2016-1-13 00:40
共逐鹿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中原亂


  廣陵江畔的那座春雪樓,今夜高朋滿座。

  廣陵王趙毅大擺筵席,宴請貴客,入樓之人,非富即貴,而且都是大富大貴。其中有新任廣陵道節度使盧白頡,張廬舊部出身的經略使王雄貴,還有由橫江將軍升任鎮南將軍兼領一道副節度使的宋笠,宋笠可謂春雪樓老人,曾是趙毅的福將,也正是宋笠當初成功擋下了寇江淮神出鬼沒的襲擾,這才將戰局成功拖延到吳重軒麾下大軍的北伐,離陽兵部衙門有過一場人數極少規格極高的軍功評議,宋笠被排在了第五大功臣的高位上。

  除了這三位如今算是京城方面的人,廣陵道本地三州刺史將軍也都出現,六位封疆大吏相較前兩年的風雨如晦,現在頗為滿面春風,言談舉止,盡顯黃紫公卿之風雅。

  只可惜傳聞也會出席的蜀王陳芝豹不知為何,並未露面。倒是燕敕王世子趙鑄不請自來,也算錦上添花了一次,若說這位年輕世子是花,在陳芝豹缺席的前提下,那麼靖安王趙珣自然就是那幅壓軸的華貴錦緞了,在趙珣的車駕停在春雪樓下後,同為離陽大藩王的趙毅親自下樓迎接。

  作為春雪樓主人,趙毅在所有客人都入席後,高高舉起手中那只價值連城的夜光杯,朗聲笑道:“大奉朝曾有一位文豪放言:生平願無恙者有四,青山故人藏書名卉。孤喜好附庸風雅,要多出一願,願春雪無恙,故而將此樓名為春雪。今夜群賢畢至,春雪樓蓬蓽生輝,孤滿飲此杯酒!”

  棠溪劍仙盧白頡與舊戶部尚書王雄貴,作為一道文武官員領袖,他們分坐左右首位,兩人在廣陵道舉杯後也各自拿起酒杯,只不過王雄貴跟隨趙毅一飲而盡,盧白頡只是淺嘗輒止,很快就放下酒杯,瞥了眼就坐在趙毅身邊的世子趙驃,這位節度使大人皺了皺眉頭。

  隨著那位西楚年輕女帝在西壘壁戰場自焚而亡,隨著曾更名為定鼎城的那座西楚京城內文武百官紛紛投誠,廣陵戰事正式進入收官階段,皇帝陛下明令朝廷大軍不許欺擾廣陵道百姓,決不允許出現擅自殺人洩憤之舉,一經發現,廣陵道節度使府邸和經略使府邸皆可跳過兵部刑部,當場殺無赦。但是不殺人,並不意味著那些西楚謀逆官員就真能逃過一劫,除去早早識趣與離陽朝廷幾位領軍大將眉來眼去的人物,或是手腕通天能夠讓太安城高官送出護身符的角色,其他當初毅然決然選擇出仕西楚姜室的官員,大多下場都好不到哪裡去,於是兩樁天大笑話風行於廣陵道,一樁是破財消災,黃白之物和古董字畫都是一馬車一馬車送去某些將軍府邸,第二樁便是“典當”女子,獻媚於廣陵道新貴,其中新任鎮南將軍宋笠和廣陵世子趙驃最為橫行無忌,若說宋笠因為只揀選少數豔名遠播的年輕貌美者金屋藏嬌,還算影響有限,那麼趙驃就真是葷素不忌,無論是正值妙齡的女子還是已為人妻的婦人,他只按著那份門第譜品來按人頭算,姓氏排在西楚新朝前十的豪門,每族收取三人,之後四十多個世族,每族勒索一到兩人,有不願者,趙驃不敢明著殺人,卻自有陰狠手段收拾,有的是法子讓那些不願受辱的家族生不如死。

  盧白頡舉起酒杯又放下酒杯,環顧四周,心情複雜。

  南征主帥盧升象,平南大將軍吳重軒,蜀王陳芝豹,兵部侍郎許拱,淮南王趙英,閻震春,楊慎杏,這些平息廣陵道戰火的真正功臣,要麼不在,要麼死了。

  盧白頡泛起苦笑,自己坐在這裡算什麼?不過是礙於頭頂那個廣陵道節度使的頭銜罷了。

  在離陽廟堂平步青雲的宋笠其實就坐在盧白頡身邊,只不過大概是知道自己跟兩袖清風的棠溪劍仙不是一路人,這位離陽王朝最年輕的常設將軍沒有流露出太多殷勤,更多是跟身邊的那位舊識濟州將軍相談甚歡,沒有因為自己的飛黃騰達而得意忘形。

  很快就有幾分微醺的宋笠抬頭看了眼春雪樓的華美頂梁,手指撚動酒杯,嘴角微微翹起。舊地重遊,當年自己寄人籬下,如今是誰寄人籬下就不好說了啊。

  醒掌十萬甲,醉臥美人膝,大丈夫不外如是。

  春雪樓內,觥籌交錯,歌舞昇平。

  好像一樓太平了,就是天下太平了。

  盧白頡望向遙遙坐在對面的經略使王雄貴,這位即將東山再起重返京城中樞的顯貴清流文臣,正在舉杯向廣陵王父子敬酒,他雙手持杯,大袖下垂,高冠博帶,真是風流寫意。

  盧白頡又望向席位靠後的一些人物,先前都曾是在西楚朝堂上手持玉笏身穿朱紫的薑室重臣,如今雖然在此處稍稍低眉順眼了幾分,但是那份如獲大赦後的喜慶,難以掩飾,故而更有一種人生得意須盡歡的風範。

  盧白頡低頭望向那杯酒,沒來由想起一張年輕臉龐,那個年輕人初次登門拜訪,就問他這位當時尚未出仕的棠溪劍仙:先生賣我幾斤仁義道德?

  他猛然舉杯,仰頭喝盡一杯酒。

  滿堂錦衣客。

  志得意滿。

  燕敕王世子趙鑄因為是姍姍來遲的不速之客,原本可以坐在靖安王趙珣身邊的他,也不講究,拒絕了春雪樓那邊的安排,見縫插針隨意坐到了靠後的一個位置上,左右兩人,一位是曾經在上陰學宮求學的豪閥子弟,叫齊神策,面如冠玉,皮囊極好,言語不多,但是並不倨傲,很討喜。右手邊是個虎背熊腰的漢子,叫周大樑,是盧升象舊部,這次沒有跟隨恩主去往薊州任職,而是憑藉戰功留在了廣陵道擔任崖州副將,吃起東西來比趙鑄還狼吞虎嚥,更討喜。齊神策和周大樑沒有刻意與這位世子殿下籠絡關係,倒是兩人鄰座的武將頻頻湊過來殷勤敬酒,趙鑄也不厭煩,你敬我一杯,我必回敬一杯,一來二去,順便把那兩個馬屁精跟齊神策周大樑的關係也給弄熟悉了,加上趙鑄好像天生就有一種讓人心生親近的本事,一時間五人喝酒勸酒躲酒各顯神通,並不計較官爵高低,不亦快哉,比起其它座位關係錯綜複雜的種種虛與委蛇,可謂這邊風景獨好。

  酒至一半,有七名春雪樓劍姬佩劍入樓,七人衣衫七彩,身段婀娜,美人腰肢纖細,亦是如一柄三尺劍,可斬豪傑頭顱。

  劍舞輝輝煌煌,驚心動魄,目眩神搖。

  當七名曼妙劍姬同時躍起,高低不一,就像在樓中掛出一條彩虹。

  一名清流名士高聲叫好之後,頓時滿屋喝彩。

  就在七名劍姬即將功成身退之時,大堂門口處出現一名相貌極其俊美難辨性別的陌生人物。

  及閘外此人首尾呼應的廣陵王趙毅臉色劇變,手中那只夜光杯差點摔落在地,這位魁梧如山的廣陵道藩王瞪大眼睛,一臉匪夷所思。

  趙鑄順著眾人視線望去,打了一個激靈,臉色難堪,就跟老鼠見貓差不多德性,恨不得躲到桌案底下去。

  七名春雪樓精心培養的劍姬被擋住去路,進退不得,楚楚可憐。

  那名大煞風景的陌生人拎著一壺酒,竟然就那麼坐在門檻上,身邊走入五位白衣如雪的絕色女子,無論姿容還是氣態,相較七名原本已經令人感到驚豔的王府劍姬,竟然都要勝出一籌。

  五位白衣女子,人人佩刀,在她們的主人身前排列一線。

  舊南唐有名刀,豪壯大平。

  如今的離陽兩遼邊軍制式戰刀,北涼徐家第四代戰刀,都曾有過借鑒。

  鎮南將軍宋笠眼前一亮,很快就認出她們的身份,被譽為“南疆二藩王”納蘭右慈的貼身侍女,取名也極為詭譎,分別叫做東嶽,西蜀,酆都,三屍,乘履。

  五名白衣女子齊齊向前空靈掠出十數步,輕喝一聲,同時抽刀向前劈下。

  寥寥五柄戰刀,竟然營造出一種數千鐵騎破陣的雄壯氣勢。

  嚇得那七名春雪樓劍姬向後逃竄。

  春雪樓盛情邀請而來的滿堂貴客大多數也臉色蒼白,不知這到底是唱哪一出,是廣陵王趙毅獨具匠心的助興手筆?還是有人膽敢在春雪樓砸場子?

  眾人只聽那名俊美非凡的儒士坐在門檻上,一手晃動酒壺,一手拍打膝蓋,朗聲高歌道:“請君細細看眼前人,年年一分埋青草,草裡多多少少墳,一年一半無人掃!”

  這下子所有人都了然,這些人跟藩王府邸不對付,否則若是春雪樓的安排,光是那些言語,就太晦氣了。

  廣陵王趙毅咬牙切齒,盧白頡神情自若,王雄貴滿臉疑惑,宋笠笑意玩味,趙鑄哭笑不得。

  體態臃腫不堪的趙毅緩緩起身,擠出笑臉,試探性問道:“納蘭先生,不知蒞臨春雪樓,可是有事相商?”

  馬上就要卸任經略使榮歸京城的王雄貴在聽到那個稱呼後,勃然大怒,明知故斥問道:“堂外何人?!”

  風姿如神的納蘭右慈停下高歌,笑容醉人,伸出手指了指自己,“我?”

  然後他悠悠然起身,登樓之時就已飲酒,在這春雪樓頂樓門口坐下之前其實就已經喝掉大半壺酒,滿臉緋紅,愈發光彩照人,這位讓整座離陽廟堂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春秋謀士,哈哈笑道:“我納蘭右慈啊,就是個讀書人!”

  隨著納蘭右慈說完話,五名各有傾城姿容的婢女又一次向前,身形在空中旋轉一圈,然後重重踩踏在那幅富貴地衣之上,劈刀而出,淩厲氣勢更勝之前。

  納蘭右慈旁若無人,緩緩向前,一句話讓整個廣陵道權貴都感到天打五雷轟。

  “我南疆十五萬鐵甲,一路北上,勢如破竹,已經北渡廣陵江!”

  王雄貴面無人色,摔回位置。

  不僅僅是這位廣陵道經略使六神無主,樓內無數酒杯摔碎的清脆聲響。

  趙毅臉色陰沉,一言不發。

  宋笠眯起眼,開始權衡利弊。

  趙鑄愣在當場,南疆大軍擅自離開轄境北上一事,顯然連他這位燕敕王世子殿下都被蒙在鼓裡。

  盧白頡輕輕放下酒杯,站起身沉聲問道:“燕敕王趙炳所欲何為?”

  納蘭右慈似乎被這個問題給難住,眉頭緊蹙,低頭思量片刻後,猛然抬頭,微笑道:“造反啊,這不明擺著的事情嘛,怎麼?棠溪先生不信?”

  盧白頡搖頭譏諷一笑。

  這個時候兩人並肩走入兩人,一位身穿藩王蟒袍,老者身材魁梧,與樓內諸人已經熟悉的燕敕王世子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比起趙鑄的玩世不恭,這位老人氣勢凜然。

  老人笑望向那個高坐主位的廣陵王趙毅,“小毅胖子,別來無恙啊?老子在鳥不拉屎的南疆待了二十年,對你的廣陵道可是垂涎已久啊!不過話說回來,當初本該就是我趙炳擁有廣陵這份家業,你趙毅也就只配幫著我看家護院二十年而已!”

  趙毅面如死灰,嘴唇顫抖。

  但是比起這位二十餘年不曾在離陽廟堂出聲的南疆藩王,老人身邊那位同樣身穿蟒袍的藩王,更讓滿堂權貴感到膽寒絕望。

  昔日的北涼都護,如今的蜀王陳芝豹!

  如果僅是燕敕王趙炳的南疆大軍起兵造反,離陽還有顧劍棠的兩遼邊軍南下平叛,無非是又一場西楚複國的禍事而已。

  可一旦趙炳有陳芝豹相助,所有人都開始懷疑,從永徽祥符之交便呈現出多事之秋跡象的離陽朝廷,能否僥倖渡過此劫。

  這個時候,春雪樓內有些人才終於記起那支西北鐵騎,才開始捫心自問,是不是如果有忠心耿耿三十萬鐵騎的震懾,這個南疆蠻子趙炳就一輩子都不敢染指中原,只能慢慢老死在那蠻瘴之地?

  人屠徐驍死了,碧眼兒張巨鹿死了。

  兩人都活著的時候,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太平,南疆大軍一步不敢出南疆,甚至連北莽百萬大軍都不敢南下半步。

  兩人都死了後,很快就有西楚複國,就有北莽叩關,就有南疆造反。

  沒有人知道陳芝豹為何會選擇叛離北涼後,既然選擇了依附離陽趙室正統,早已封王就藩,為何最後卻把所有賭注都押在一個偏居一隅的藩王身上。

  陳芝豹面無表情,跟那位廣陵道節度使盧白頡坦然對視。

  最終盧白頡歎息一聲,頹然坐回位置。

  中原,這次要死多少人才會甘休?

  陳芝豹嘴角有些冷笑。

  中原不死人,如何記得有些人在為他們而死。

  我陳芝豹不是徐鳳年,從不怕打仗,更不怕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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