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038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4-25 18:36
第三百五十八章 如今江湖亦有癡人

    樊小柴握刀的那只手,微微顫抖。

    哪怕是對上無論是武道境界還是對敵經驗都勝出一籌的糜奉節,樊小柴都不曾有過這種悚然感覺,關鍵是她自認從不畏死。

    那名深藏不露的年輕劍客沒有乘勢出手,只是轉頭跟茶攤老闆喊道:“添三碗定神湯。”

    徐鳳年笑道:“厲害。”

    徐鳳年對樊道:“不用緊張,這位公子沒有惡意。”

    樊小柴臉色蒼白,眼神愈發陰沉。

    等到茶攤掌櫃的把三碗定神湯端到桌上後,那人點頭道:“當然沒有惡意,我自入江湖以來,一直以為會與徽山大雪坪那位軒轅紫衣結為神仙眷侶,但是見到眼前這位姑娘以後,便覺得那名女子必定要錯過我這良配了。”

    徐鳳年不得不重複道:“厲害。”

    那人又轉頭對樊小柴善解人意道:“姑娘想殺我也無不可,不過最好喝過了茶湯,再尋個僻靜寬敞的地方,屆時我肯定不還手,任由姑娘出刀。”

    樊小柴深呼吸一口氣,五指死死握緊刀柄,咬牙切齒道:“你找死?!”

    結果那人給出一個誰都沒有想到的混帳答案,他神色無比認真,“我找你。”

    樊小柴眼神中透出視死如歸的毅然決然,不顧一切地拔刀出鞘,就在刀尖即將徹底露出渾身氣勢攀至的瞬間。

    一直臉色刻板的年輕劍客破天荒微微一笑,身體微微前傾向樊小柴,左手雙指併攏,電光火石之間,指向了樊小柴眉心,停留在距離她眉心寸餘的位置。

    動靜之中,大有意味。

    樊小柴身體迅猛後仰,試圖避其鋒芒。

    但是那人鬆開雙指後,手掌輕輕按住她的肩頭。

    樊小柴嘴角滲出觸目驚心的猩紅血絲。

    徐鳳年眯起眼。

    那人這一手,的確了不起。不在招式驚奇或是氣勢高絕,而是其心意之深。

    樊小柴抬起手臂隨意擦拭掉血跡。

    》↑》↑,   年輕劍客依然扶住她的肩膀,收斂了笑意,語重心長道:“姑娘,論及氣勢雄壯,浩然正氣是,凶邪戾氣也是,區別在於前者就如這條驛路,數騎並肩也無妨,後者卻是那僅有立錐之地的獨木橋,調頭不易,人之鬱氣沉屙,積重難返。為何世人有不吐不快一說?便是此理啊。我輩武道修行,無論刀劍還是拳法,都是長久事,哪能一鼓作氣登頂的,任由你是陸地神仙,與人死戰,也需要換上一口新氣。”

    樊小柴嘴唇緊閉。

    事實上她此時此刻已是滿口淤血,連說出一個滾字都做不到了。

    但她仍然不願意吐出。

    如果說北涼王徐鳳年是她這輩子最想殺的人物,那麼眼前這個腦子被驢踢過不止一次的傢伙,可以排在第二位,已經超過早年親手將她變成拂水房死士的褚祿山!

    徐鳳年歎息一聲,舉起剛送來的那碗定神湯,往先前那只空碗裡倒了大半,這才遞給樊小柴。

    她猶豫了一下,這才接過白碗,抖落那人按在她肩頭的手掌,轉過身去,低下頭,鮮血吐入茶碗,連同茶湯一飲而盡。

    也許除去徐鳳年,附近那些桌子旁的江湖人物,就只有雪廬槍聖李厚重想透了些許玄機。

    即便是在縹緲峰陸節君和拳法巨匠馮宗喜看來,年輕劍客的出手除了快,貌似並無絲毫出奇之處,而這種快,似乎也僅是快而已。

    至於其他人,更是滿頭霧水莫名其妙。

    那名年輕劍客望著樊小柴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能說出什麼話。

    他轉頭看向徐鳳年,問道:“你要麼是不曾習武的平常人,要麼是擅長練氣的頂尖人物,否則我不至於捕捉不到你氣機流轉的獨到之處。但既然你有膽子懸佩涼刀招搖過市,身邊又有……這位姑娘同行,相信身份不簡單,那麼……”

    徐鳳年安靜等待下文。

    只是這一次年輕劍客果然又沒有讓人失望,“那麼敢問這位姑娘的芳名?”

    徐鳳年微笑道:“以前叫樊小釵,釵子的釵,如今叫樊小柴,柴火的柴。”

    那人點頭道:“如我所料,都是好名字!”

    徐鳳年無言以對。

    自己闖蕩江湖這麼多年,終於又遇著臉皮厚度不相上下的對手了?

    只是自己當年最落魄的那趟江湖,好歹除了臉皮還是靠臉的,與村婦小娘們討水喝,堪稱所向披靡從無敗績,可眼前這位,那純粹是靠一張臉皮啊。

    那人想了想,“算了,本來還想跟你打聽一件事,現在不需要了。反正去不去武當山,已經無所謂。”

    已經知道年輕劍客身份的徐鳳年笑問道:“為什麼無所謂?難道你真的不去跟那位北涼王一爭高下?”

    年輕劍客滿臉錯愕道:“你知道我是誰?”

    徐鳳年點頭。

    他揉了揉下巴,恍然大悟道:“你能夠僅憑相貌就猜出我的身份,殊為不易,不過話說回來,也在情理之中。”

    徐鳳年開始有些理解樊小柴的心情了。

    樊小柴已經轉回身,白碗擱放在桌面上,死死盯住那人,“我必殺你!”

    那人既無譏諷也無惱火,咧嘴一笑,陽光燦爛,“隨你喜歡。”

    徐鳳年好奇道:“你不是開玩笑?”

    那人正襟危坐,沉聲道:“我從不與人開玩笑!真正喜歡一個人,難道不應該正是一見鍾情才對?我想不是相濡以沫才會喜歡上一個人,而是喜歡上一個人後,才會相濡以沫。怎麼,你不信?”

    徐鳳年看著這張年輕臉龐,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羊皮裘老頭兒和那位酆都綠袍。

    原來,如今江湖,亦有癡人。

    不可理喻,不用理喻。

    徐鳳年笑著輕聲道:“我相信。”

    樊小柴面無表情問道:“你是誰?!”

    徐鳳年情不自禁地揉眉頭,果不其然,對面這個傢伙又開始傷人於無形了,“小柴姑娘,我喜歡你,與你喜歡不喜歡我,沒有關係。”

    然後他對樊小柴眨了眨眼睛,“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喜歡你了,不要奇怪。”

    樊小柴的情緒幾近崩潰,怒吼道:“你到底是誰!”

    年輕劍客直到這個時候,才按住腰間劍柄,眼神清澈,望著她笑道:“太白劍宗,陳天元!”

    他略作停頓,大聲道:“所以!我不喜歡你之時,只有陳天元劍斷之時!”

    附近那幾桌,只要是剛好在喝茶湯或是嚼餅的年輕男女,無一例外都當場一口噴出。

    太白劍宗,謫仙人陳天元!

    百年江湖,群峰競秀,可自春秋劍甲李淳罡之後,陳天元仍是當之無愧的劍道天賦最高!破境最快!

    陸節君和馮宗喜同時悄然望向雪廬槍聖李厚重,後者微微點頭。

    應該就是太白劍宗那一位。

    與三位前輩坐在一張桌子上的蛤蟆臉和薄唇美人面面相覷。

    不是說太白劍宗謫仙人,初出江湖,便以白衣白馬懸佩白鞘長劍名動天下嗎?

    不是說那位謫仙人丰姿如天上神仙嗎?

    徐鳳年慢悠悠舉起茶碗,沒有急著喝茶湯,舉目遠望,怔怔出神。

    此人此時此景。

    他人別時那景。

    曾經有位喜歡摳腳的糟老頭,氣哼哼說,“什麼老劍神!就是劍神!”

    曾經有位窮的叮噹都不響的木劍遊俠兒,豪氣萬丈說,“如果有天江湖上出現了一位姓溫的絕代劍客,不用懷疑,那就是我了!”

    有人已不在世間。

    有人已經不在江湖。

    有人則還在眼前。

    徐鳳年回過神後,放下茶碗,對那邊戰戰兢兢的茶攤掌櫃喊道:“有沒有綠蟻酒,來兩壺!”

    如今北涼道轄境已經禁止釀酒,所以大大小小的酒肆酒樓,新釀綠蟻是註定喝不上了,多是往年窖藏,這座茶攤因為趕上趟,要做外鄉江湖豪客的生意,畢竟一碗定神湯才幾文錢,遠遠不如賣酒來得容易賺錢,特意與酒樓買了些相對粗劣的陳年綠蟻酒過來,現在還剩下四五壇,就給這一桌拎了兩壇過來,如今一壇的價格約莫是前幾年的四壇綠蟻了,好在北涼這邊從無兌水的習慣,綠蟻有好壞,但都地地道道。隨著中原江湖人蜂擁趕赴武當山,也不知是誰率先喊出來的,說是“不喝綠蟻酒,就白來了北涼”。

    陳天元問道:“你請客?”

    徐鳳年點頭道:“你請我定神湯,我回請你綠蟻酒,有何不妥?”

    陳天元認真道:“沒有不妥,只不過我不喝酒。”

    徐鳳年訝異道:“天底下還有不喝酒的劍客?”

    陳天元指了指自己,一臉天經地義道:“我就是啊。”

    徐鳳年看著桌上兩壇綠蟻酒,有些尷尬。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4-25 23:24
第三百五十九章 劍開雲海

    徐鳳年陳天元那一桌之外,心情最為複雜的人物,肯定是蛤蟆臉薄唇女子這些心高氣傲的年輕人,他們若是在離陽一州之內,毋庸置疑,俱是頭等風流,可這人就怕貨比貨,就像那名背負琵琶的冷豔美人,不管她在淮南道江湖有多少裙下之臣跟風之徒,真正走入更大的江湖,有幸接觸到一品四境的頂尖武夫這些“天上風光”,都會心虛。對於太白劍宗的年輕謫仙人,遠在天邊之時,作為年齡大致相當的江湖子弟,既有驚豔,又有質疑,更多是豔羨,當下冷不丁換成了近在眼前,就更是百感交集,覺得對方高不可攀,難免自慚形穢,又奢望能夠言語攀談一二。

    他們心知肚明,自己更多是靠宗門靠師父才得以風風光光走江湖,但是陳天元截然不同。

    據說北莽有人曾一人即宗門,那麼在短短一年內連破二品、金剛和指玄三境的陳天元,也遜色不多了。

    這位在同齡人中一騎絕塵的年輕劍客,是有資格與他們的靠山平起平坐的,至於前程,更是不可估量,離陽江湖公認四小宗師之中,無疑以陳天元未來成就最高!

    到底有多高?可能是劍甲李淳罡和涼王徐鳳年有多高,陳天元就有多高。

    蛤蟆臉向那位綽號響噹噹的馮宗喜小聲問道:“師父,這位太白劍宗的年輕人,如今武道修為真的進入指玄境了?”

    身材矮小卻獨具氣勢的拳法宗師點頭道:“應該不假。”

    薄唇女子眼神熠熠,秋波流轉。

    她怎麼想不到那個貌不驚人的青衫男子,一眼斜斜瞥過就不願再看第二眼的傢伙,正是心目中的未來天下劍道領袖人物。

    落差很大,但驚喜也很大。

    雖說陳天元不是傳聞中的李淳罡第二,最不濟看上去就並非風流倜儻之人,但只要他的劍道天賦沒有太大水分,就足以讓她心甘情願地竭力依附、

    馮宗喜小聲笑道:“長風,借此機會,跟你說一樁秘事,你可知為何天下劍道登頂之人,往往能夠成為那一代江湖的天下第一人?”

    竇長風嘿嘿笑道:“師父請說,徒兒洗耳恭聽著呢。”

    馮宗喜緩緩道:“習武之人萬萬千,拋開三教中人不言,就是世間劍士最重氣數,此消彼長,都在爭個一枝獨秀。說到底,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竇長風似懂非懂。

    坐在縹緲峰陸節君身側的薄唇女子柔聲問道:“是不是就像陸地神仙的人數,都有定數。”

    身負指玄秘術的陸節君微笑點頭。

    竇長風哦了一聲,“那跟官場差不多嘛,六部尚書,六把交椅,一個蘿蔔一個坑。”

    雙鬢霜白的雪廬槍聖低頭喝茶,扯了扯嘴角,滿是不屑。

    竇長風小心翼翼問道:“師父,我去謫仙人那一桌坐坐?嘿,就當沾沾仙氣了。”

    馮宗喜嗯了一聲。

    這位蛤蟆臉屁顛屁顛一路小跑過來,十分熱絡地說道:“在下竇長風,能否與……”

    陳天元根本就沒有理睬這位離陽江湖新評十大公子之一的俊彥翹楚,直接轉頭望向馮宗喜。

    他先前幾乎與這個姓竇的同時看到樊小柴,竇長風的那副嘴臉,陳天元都清清楚楚記在心頭。

    與縹緲峰陸節君同樣在大雪坪躋身前列席位的拳道宗師馮宗喜,心底對於這名風頭一時無兩的晚輩有些不悅,但是臉色如常,只不過卻也沒有按照陳天元的意思,把熱臉貼冷屁股的徒弟竇長風喊回原位。竇長風天資平平,性子更是不堪,馮宗喜既然能夠達到今日武道高度,加上需要常年奔波在外,少不得與三教九流打交道,自然早早練就了火眼金睛的識人本領,只不過竇長風是位身世顯赫的世家子弟,出身嫡房卻非長子而已,家族供奉更是一位退出江湖隱姓埋名的前輩宗師,早年曾經有恩于馮宗喜,竇長風這才成了這位中原神拳的得意弟子。況且馮宗喜這輩江湖人,最重臉面一事,講究人敬我三分我敬人一丈,只喝敬酒不吃罰酒,陳天元雖說名聲極大,與龍虎山齊仙俠、武帝城江姓打潮人、金錯刀莊主並稱為新武評四小宗師,可是馮宗喜還真不怵這位宗門遠離中原的年輕謫仙人,退一萬步說,他身邊還有宗門勢力盤根交錯的陸節君,更有大雪錐槍下唯死人的李厚重,因此馮宗喜豈會自降身份向一位晚輩示弱,傳出去後他還怎麼混江湖。有師父撐腰的蛤蟆臉竇長風頓時心思大定,既然拉攏不了這位太白劍宗的天才劍客,那麼借勢踩上幾腳,毀掉一位江湖名聲還要在自己之上的傢伙,天大的美事一樁啊。

    一襲青衫的陳天元緩緩站起身,臉色平靜,“今日起,我佩劍更名為木柴。”

    這句話,顯然只是向樊小柴一人而說。

    徐鳳年忍住笑意,瞥了眼她。

    後者像是全然無動於衷。

    馮宗喜皺了皺眉頭,如果是中原江湖那邊的不成文規矩,假若衝突雙方實力並不懸殊,又都知根知底的話,肯定都是坐下來談,不坐下來也行,即便最後還是要打,可也會站著先磨一磨嘴皮子。

    他沒有想到這位後起之秀根本就不懂那套“禮數”。

    竇長風唯恐天下不亂,煽風點火道:“陳公子,我並無他意,為何連這點面子也不給?好,就算陳公子你不願與我竇長風結識,算我自作多情便是,沒關係,但是我師父與雪廬宗主和飛嬋仙子都在場,你又何必報出劍名,咄咄逼人?”

    背對樊小柴的陳天元柔聲道:“放心,我不會輸。”

    徐鳳年忍俊不禁,你難道不清楚,樊小柴這會兒是想著你給人亂刀砍死嗎?

    一人撐起一座宗門的年輕人在說完這句話後,氣勢渾然一變。

    哪怕連劍柄都不曾握住。

    滿身無劍氣。

    劍意卻沖霄。

    腰懸三尺。

    如掛大江。

    徐鳳年抬頭望向武當山大蓮花峰方向,有些頭疼了。

    這一刻,馮宗喜終於神情微變。

    他自認已經有意高估這位劍道謫仙人了,現在才知道,仍是低估了很多。

    就連年已五十高齡卻貌若十八的縹緲峰陸節君,都不得不站起身充當和事老,她嗓音沙啞勸說道:“陳公子,萍水相逢即是緣,何須刀劍相向?”

    陳天元沉聲道:“理在我這邊,劍在我腰間。”

    陸節君苦笑無言。

    年輕人啊,真是不曉得江湖的水深水淺,你陳天元贏了這位中原神拳又如何?馮宗喜在離陽江湖兢兢業業廝混了三十年,才攢下了當下那份口碑聲望,可謂好友遍及大江南北,尤其是與大雪坪大管事黃放佛相交莫逆!太白劍宗既然已經躋身十大宗門之一,將來必然要與中原江湖牽扯來往,偏居一隅的太白劍宗本就沒有地利優勢,一旦與馮宗喜交惡,就不怕中原江湖門派,地方官府,甚至是太安城刑部衙門,都對你們太白劍宗懷有成見,說不定下屆江湖評就會直接抹去你們!

    給人感覺沒心沒肺的陳天元不知是靈光乍現還是如何,這一次竟然直指人心道:“我太白劍宗既然是劍宗,就當以劍立身!提劍平丘壑,只向直中取!”

    徐鳳年灌了一大口酒,笑道:“說得好!”

    就在馮宗喜和陸節君都猶豫不決之際,氣態森嚴的雪廬槍聖李厚重已經摘下兩隻大小槍囊,淡然道:“槍名大雪錐。”

    徐鳳年突然火急火燎地跟樊小柴說道:“我得先走了,你幫忙盯著這個傢伙,如果需要就出手,當然不是讓你殺他,是幫他!實在不行你就報出身份。”

    徐鳳年剛起身準備風緊扯呼,一個清脆嗓音就在眾人頭頂遙遠處清晰傳來,“姓徐的!”

    徐鳳年一臉苦相,喃喃道:“沒道理啊,這麼遠也看得見我?”

    已經“因病暴斃”的隋珠公主趙風雅,如今恰好就在武當山上,而小泥人也在。

    更湊巧的是這兩位公主殿下,早年就在山上針尖對麥芒過,徐鳳年哪裡想得到趙風雅進入北涼後鐵了心要在武當山隱居,又哪裡想到小泥人更鐵了心要在山上打理那塊菜圃。

    徐鳳年可不覺得她們兩位會同病相憐,不打架就燒高香了。

    陳天元側過身仰起頭,第一次握住了那柄原名為“大意”的木柴。

    他是百年難遇的天生劍胚。

    那一位,更是。

    一座江湖,遇上了千年難遇的大年份,就不講道理了。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望向天空。

    有女子負匣禦劍淩空而來!

    她從大蓮花峰破開那壯闊雲海中,如同仙人下凡,飛掠而至。

    老人總說,行走江湖,要講派頭。

    她這種派頭,大概已經不能再大了。

    陸地劍仙,禦劍千里,朝遊昆侖暮至東海!

    只不過這位女子劍仙在眾人瞠目結舌之中,飄然落地後的舉動,就更讓人呆若木雞了。

    她沒有繼續神仙風采地馭劍歸匣,而是直接提著那柄大涼龍雀劍,用劍尖指著某位笑臉牽強的傢伙,怒道:“想跑?!”

    某人坐回長凳,理直氣壯道:“怎麼可能!我剛才還想著上山給你帶壺綠蟻酒呢!”

    她瞪大眼睛。

    他回瞪過去,貌似毫不露怯。

    她始終漲紅著臉,怒氣衝衝。

    大眼瞪小眼。

    旁邊還有一大堆人陪著這兩位一起瞪大眼睛。

    最後她瞥了眼桌上一壺尚未啟封的綠蟻酒,板著臉道:“你自己結帳!”

    徐鳳年嬉皮笑臉道:“我知道你出門喜歡攜帶錢囊,先借我,回頭就還你。”

    見她就要舉起長劍砍人,徐鳳年立即低頭摸出一隻錢袋子,“咦?明明記得我沒帶銀子的啊!”

    陳天元看到這一幕後,覺得這人,真不要臉。

    她重重冷哼一聲,禦劍而返。

    天上來,天上去。

    他還不忘高聲提醒道:“慢些,天上風大。”

    等到她身形消逝于滔滔雲海,所有人轉頭望著那個沒有骨氣的傢伙。

    他一拍桌子,惱羞成怒道:“怎麼?!男人心疼媳婦,有錯?”
xox 發表於 2016-4-30 22:45
共逐鹿 第三百六十章 劍氣滿北涼


  薑泥這一趟禦劍來回,無疑給馮宗喜一夥人找了個臺階下,真正見識過年輕謫仙人的劍意大勢,就再沒有切磋的心思了,馮宗喜自認捉對廝殺,肯定要輸給陳天元這位江湖聲勢正值如日中天的後起之秀,若是與陸節君聯手對敵的話,只會淪為一樁笑談,兩人加在一起都活了九十多歲了,合夥欺負一個還沒到而立之年的年輕晚輩,算怎麼回事。輸了晚節不保,贏了也不光彩,不值當。

  就連先前已經報出大雪錐名號的雪廬槍聖李厚重也猶豫了一下,在瞥了眼徐鳳年後,重新收起了那杆與王繡“刹那”以及陳芝豹”梅子酒”齊名的名槍。

  這位在中原江湖被視為武力極重卻武德有虧的宗師,原本以性格暴烈著稱,只是李厚重比馮宗喜陸節君兩位江湖越老膽子越小的“朋友’,要多出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他其實並不忌憚銳意無匹的陳天元,反而對那名氣機平平的佩刀公子,更為上心。

  躋身指玄境,便心有靈犀,便未卜先知,便見微知著。

  而李厚重作為擁有金剛體魄的純粹武夫,他的指玄境,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與江湖名聲不顯的北涼劍道宗師糜奉節如出一轍,遠比道教中人的真人更能料敵先機,也就更能殺人。

  陳天元看那雪廬槍仙沒了生死廝殺的念頭,也就順勢坐回原位,心思更多放在那名禦劍女子身上,疑惑道:“武當山何時多出一位隱居的女子劍仙了?”

  徐鳳年當然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沒必要交淺言深,欣賞這位年輕謫仙人是一回事,如何打交道又是一回事。收起錢囊,一手拎起一壺綠蟻酒,然後丟了個眼色給樊小柴,後者默默掏出一粒銀子放在桌子上,準備跟隨徐鳳年登山,兩人一起走向那兩匹坐騎,因為是產自纖離牧場的優等北涼戰馬,無需拴系,也不會走失,更不會被陌生人任意騎乘。陳天元猶豫了一下,剛要開口結伴而行,就被樊小柴轉頭冷冷瞥了眼,有信心一人力敵三位江湖名宿的年輕劍客,頓時有些氣餒,坐在原位上,喝了口定神湯,沒滋沒味。

  突然,遠處有人騎毛驢沿著驛路悠然而來,蹄聲滴滴答答,比起馬蹄的雄壯密集,毛驢踩踏出來的聲響,實在是有些軟綿滑稽。

  徐鳳年愣了一下,看著那名騎毛驢看山河的中年人,臉色複雜。

  樊小柴不認識中年人,可是她從年輕藩王臉色的蛛絲馬跡裡,猜出了那名劍客的身份。

  騎毛驢,腰佩劍,且能夠讓徐鳳年駐足等待。

  世間劍士唯一人。

  不料陳天元看到這位中年劍士後,面癱一般的表情綻放出驚喜的神采,猛然起身,大步前去,搶在徐鳳年和樊小柴之前,激動萬分,顫聲道:“見過師父!”

  中年人跳下毛驢,無奈道:“說過多少次了,我不是你師父,而且我的徒弟只有一個。”

  陳天元笑臉燦爛道:“認不認我做徒弟,是師父的事情,我認不認師父,是我陳天元的事情。”

  中年人沒好氣道:“也虧得你還算劍術小成,否則就憑你這種不討喜的執拗脾性,早就給人打得你爹娘都認不得了。”

  他牽著毛驢走到徐鳳年身前,打量了一番,奇怪問道:“不就是一個洪敬岩嗎,怎麼這麼慘?”

  徐鳳年輕聲道:“挨了拓跋菩薩傾力一拳,沒死已經是賺到了。後來陳芝豹在懷陽關找到我,又點到即止地打了一架,稍稍耽擱了氣機修養。”

  中年人恍然,哦了一聲。

  這次輪到心比天高的陳天元目瞪口呆,洪敬岩加上拓跋菩薩,再來個陳芝豹?

  徐鳳年想了想,決定先不登山,領著牽驢子的中年人走回茶攤,瞥了眼他腰間的佩劍,笑問道:“最早在東海武帝城外,第二次在北莽敦煌城,還有上次在太安城,三次見面,都不曾見你佩劍,這次怎麼?”

  鄧太阿一本正經道:“大秋天的,上哪兒去折桃花枝椏,難不成北涼這會兒還有桃花盛開?”

  徐鳳年歎息一聲,桃花劍神也好,謫仙人陳天元也罷,為什麼這些劍客,總喜歡說一些不好笑的笑話。

  鄧太阿拍了拍腰間佩劍,微笑道:“我那徒弟孝敬師父的,如何?”

  徐鳳年瞥了眼平淡無奇的佩劍,只好說道:“禮輕情意重。”

  鄧太阿搖頭道:“二十兩銀子呢,可不輕。”

  徐鳳年笑道:“聽潮閣其實還有幾把好劍,如果想要新鑄之劍,我與幽燕山莊還有些交情,如今他們龍岩劍爐和水龍吟爐也都在鑄劍……”

  鄧太阿擺手打斷徐鳳年的盛情好意,“我要那些劍做什麼。”

  徐鳳年笑眯眯道:“知道你肯定不要,可這些話還是要說的。”

  鄧太阿冷笑道:“不愧是徐驍的兒子,可惜了隨吳素的相貌。”

  徐鳳年有些悻悻然,落座後問道:“喝酒還是喝茶?”

  鄧太阿酒能喝,卻談不上喜歡,至於喝茶更是覺得無趣,既然到了北涼道,就入鄉隨俗要了壺綠蟻酒。

  鄧太阿啟封的時候,斜眼陳天元,隨口問道:“這副模樣是怎麼回事?”

  陳天元笑了笑,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扯掉那張天衣無縫的生根面皮,露出一張英俊至極的容顏,不輸西楚宋玉樹,不輸北涼鬱鸞刀。

  徐鳳年終於理解為何這廝見到自己後會惺惺相惜了,原來還真不只是因為臉皮厚。

  徐鳳年問道:“江湖傳聞你教過他劍術,我本來還不信。”

  鄧太阿淡然道:“談不上傳授劍術,在李淳罡萬里借劍之後,我從北莽返回,剛好在南詔境內見到此人在一座山頂悟劍,就點撥了幾句,後來東海訪仙歸來,從南海觀音宗登陸,順道又見了他一次。”

  徐鳳年深深望了一眼陳天元,感慨道:“難怪。”

  難怪陳天元能夠在劍道上一日千里。李淳罡不願飛升,死後身負劍道氣運,自然而然散落人間,而小泥人因為當時坐擁西楚王朝氣運,不可能繼承羊皮裘老頭兒的這份江湖氣數,想來那個幸運兒,就是鄧太阿找到的陳天元了。

  於是徐鳳年脫口而出道:“陳天元,你想不想學兩袖青蛇和劍開天門?”

  陳天元皺了皺眉頭,搖頭道:“為何要學?”

  徐鳳年沉聲問道:“你敢不學?!”

  陳天元爭鋒相對道:“我有何不敢?是李淳罡的成名絕學如何?你是徐鳳年又能如何?”

  樊小柴有些奇怪,印象中這位年輕藩王雖說城府深重,卻也不算是如何肆意囂張跋扈的人物才對。

  至於那位太白劍宗的謫仙人,無論做出任何舉止,樊小柴都不會感到絲毫驚訝。

  只是即便見識了“真人露相”的陳天元,樊小柴仍是打心眼不喜歡,甚至可以說更加深惡痛絕。

  你喜歡我,不需要理由。

  我不喜歡你,有萬般理由。

  世間情愛,自古辛酸。

  徐鳳年與陳天元之間的劍拔弩張,後者渾身劍意勃發如旭日東昇,讓原本以為息事寧人的幾桌人都如臨大敵。

  陳天元正色道:“我來北涼,本就是找你一戰。”

  一向在江湖中置身事外的鄧太阿破天荒開口道:“不可退讓的必死之戰,拔劍也就拔劍了,無謂的必輸之戰,拔劍作甚?”

  陳天元握住劍柄,臉色冷漠,“是他咄咄逼人在先!”

  徐鳳年輕輕吐出一口氣,譏諷道:“不學就不學,估計羊皮裘老頭的兩袖青蛇,你這種人想學也學不來。”

  陳天元冷笑道:“天底下就沒有我陳天元學不會的劍招!”

  徐鳳年轉頭望向樊小柴,“你有沒有覺得這傢伙長著一張欠揍的臉?”

  樊小柴點了點頭。

  只是她有大不敬嫌疑地補充了一句:“跟某人一樣。”

  陳天元倍感欣慰,女子的胳膊肘果然往自家拐啊。

  徐鳳年忽略了樊小柴一箭雙雕的忤逆言語,瞥了眼陳天元,“你長得這麼醜,比李淳罡差遠了。”

  陳天元冷笑道:“彼此彼此。”

  徐鳳年喝了口酒,得意洋洋道:“誰跟你彼此彼此,你陳天元有名正言順的媳婦嗎?”

  陳天元看了看近在咫尺卻像遠在天邊的樊小柴,看了看小人得志的年輕藩王,有些憂鬱,人生第一次有些想要喝酒澆愁。

  鄧太阿倒了些綠蟻酒在手心,轉過身去,那頭老毛驢馬上屁顛屁顛湊近,舔盡酒水。

  徐鳳年問道:“怎麼來北涼了?”

  徐鳳年根本不覺得一場武當論武,就能讓這位超然物外的桃花劍神聞訊趕來。

  鄧太阿平淡道:“離陽北莽怎麼打仗我不管,甚至涼莽怎麼死磕我也不上心。”

  結果徐鳳年等了半天,鄧太阿始終話說一半,沒有給出答案。

  鄧太阿好不容易才意識到年輕藩王在等自己開口,這才嘖嘖道:“這綠蟻酒……真烈,讓我緩一緩。”

  然後徐鳳年和鄧太阿不約而同地抬起頭,只不過兩人抬頭方向截然相反。

  逃暑鎮方向,是東越劍池柴青山,龍虎山齊仙俠。

  當時兩位劍道宗師之前結伴赴涼,悄然上山,暫住在武當最新開峰的那座青山觀,並沒有像許多江湖大佬那般惹人注意。

  驛路東面,則是一輛馬車,年邁馬夫背負長劍而非腰間佩劍。

  柴青山和齊仙俠連袂而來,很快就被馮宗喜陸節君認出身份,尤其是馮宗喜,曾經多次造訪東越劍池,與上任宗主宋念卿也算熟識,只不過當時面對宋念卿,如今不過不惑之年的馮宗喜自然是以晚輩自居,柴青山從春雪樓首席客卿入主東越劍池之後,馮宗喜更是第一撥客人,口必稱先生,對柴青山這位昔年離陽東南第一高手無比尊敬推崇。陸節君認出柴青山,源於縹緲峰與刑部關係深厚,上次曹長卿兵臨太安城,陸節君本該與柴青山並肩作戰,只是由於閉生死關才錯過那樁堪稱盪氣迴腸的盛事,但是陸節君在江湖上一直放言東越劍池無論宗學底蘊,還是劍道立意,皆要高於吳家劍塚,是舉世皆知的倒吳派。

  所以當柴青山出現,馮宗喜陸節君兩人都迅速起身,神情恭謹,竇長風和那些縹緲峰弟子更不敢坦然而坐,如地方官場胥吏得見位列中樞的紫黃公卿。

  柴青山並不是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武道宗師,面對馮陸兩人的殷勤熱絡,也是和顏悅色地客套寒暄,順便介紹了身邊那位忘年交的齊仙俠。

  齊仙俠神色和煦,君子如玉。

  他原本是在山腳逃暑鎮等待同出龍虎的白蓮先生,無意間感知到此處的濃郁劍氣後,這才和柴青山趕來。

  此時此刻,武評四大宗師,有徐鳳年和鄧太阿兩位。

  新武評四小宗師,也有陳天元齊仙俠兩人。

  與此同時,東越劍池和吳家劍塚的當家之人,事實上也都到了。

  柴青山,吳見。

  馬車停在驛路旁,吳見緩緩下車。

  背對老人的鄧太阿冷哼一聲。

  他這位橫空出世的桃花劍神,對於那座劍塚,可從沒有半點好感。

  江湖近百年,只有寥寥三人得以走出吳家劍塚,最早是李淳罡大搖大擺取走了那柄木馬牛,然後是上一代劍冠吳素徹底與家族決裂,最後是鄧太阿以無敵之姿瀟灑離開。

  老人很不客氣地坐在徐鳳年身邊長凳上,笑眯眯道:“小太阿啊,咱們多少年沒見面了?”

  鄧太阿板著臉低頭喝酒,不樂意說話。

  徐鳳年面對這位娘親娘家的長輩,欲言又止,感覺古怪。

  老人伸出乾枯手掌,輕輕拍了拍徐鳳年的手背,然後對鄧太阿和藹笑道:“生不同祖堂,確實是我吳家對不住你在先,你離家之時揚言死不共墳山,難道真要如此?”

  鄧太阿冷笑道:“怎麼,堂堂吳家劍塚,還需要我一個姓鄧的外姓人來撐起臉面?”

  老人笑呵呵道:“你若願意認祖歸宗,也是可以的嘛。”

  鄧太阿估計是差點就要罵髒話了,好在還是忍下嚥回肚子,狠狠灌了一口酒。

  老人眼神似乎有些恍惚,“我吳家劍山之巔,曾經樹立有四劍,木馬牛,太阿,大涼龍雀,胸臆。”

  老人接過徐鳳年遞過來的酒碗,低頭淺嘗輒止,望向武當山那邊,“木馬牛給李淳罡拿走,斷了。幸好素丫頭取走的那柄大涼龍雀還算完整,也有了繼承之人。素王劍本是我的佩劍,後來假借六鼎之手送給了翠花那孩子,唯獨古劍胸臆不曾認主,至今更是孤零零插在劍山之頂。”

  不僅僅是徐鳳年鄧太阿和柴青山這位劍道宗師,就連陸節君馮宗喜都聽聞遠處有劍鳴於匣。

  足可見附近必然有一柄絕世名劍藏於匣中,且微顫不止。

  鄧太阿臉色冷漠,無動於衷。

  老人唏噓不已,也沒有繼續勸說鄧太阿。

  鄧太阿放下酒壺,“吳素當年在劍山救我之恩,我早已在東海武帝城救徐鳳年一命,就已還清。吳素傳我吳家劍術之恩,我亦以十二飛劍贈送徐鳳年,也已兩清。”

  老人似乎有些疲態,“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只是替那柄太阿劍感到遺憾罷了,它何嘗不是棄兒?”

  鄧太阿終於抬頭第一次正視這位老人。

  在他還是孩子的時候,獨自苟活在死寂如同陰曹鬼府的的那座劍山之上,只有饑餓之時,才下山覓食,否則就是待在萬劍叢林之中,任由森森劍氣侵襲體魄,一次次暈厥,一次次醒來。那種痛楚,深

  入骨髓。

  那些年裡,只有兩人登上劍山,徐鳳年的娘親,吳素,變著花樣傳授他最基礎的劍術。

  還有一人,便是眼前老人。

  曾經背著昏死過去的少年登頂劍山,俯瞰劍塚。

  直到離開劍塚之日,鄧太阿才知道那個古怪老人的身份。

  劍鳴大震。

  如女子掩嘴嗚咽不止,如泣如訴,哀怨至極。

  幾乎刺破耳膜。

  除去老人、徐鳳年鄧太阿和柴青山四人而已,就連陳天元和齊仙俠李厚重都皺起眉頭,馮宗喜陸節君更是氣機流轉不停,以此來抵抗那股動人心魄的無形劍氣,竇長風之流更是拼命捂住耳朵。

  倒是茶攤老闆這位普通人,只覺得那個聲音嘈雜了些,並無絲毫受傷。

  老人沒有轉頭,只是伸手指了指馬車那邊,“三十餘年來,那柄劍三次自行飛離劍山,第一次是你離開吳家,它被你強行留下。第二次,是你登上東海武帝城挑戰王仙芝。第三次,是你在北莽與拓跋菩薩死戰。在太安城,你與徐鳳年曹長卿三人之戰,它並未離開劍塚,只是在原地悲鳴而已。大概是它覺得主人此生都不會將它握住在手中了。自古傳世重器皆有靈,我相信如太阿劍這般可憐,也算屈指可數了。”

  徐鳳年突然自嘲道:“同為武評四大宗師之一,本來曹長卿死後,等我重返巔峰,三人之中,拓跋菩薩很難更進一步,我自認最為接近天下第一人。”

  老人看了看徐鳳年和鄧太阿,開懷笑道:“反正都一樣。”

  鄧太阿重重歎息一聲。

  徐鳳年忍不住打趣道:“老鄧啊,矯情了不是?”

  老人深以為然點頭道:“就是!”

  鄧太阿神色落寞。

  老人收斂玩笑意味,沉聲道:“別忘了,你鄧太阿先祖,曾是大破北莽萬騎的吳家九人之一!更是主持劍陣之人!”

  鄧太阿深呼吸一口氣,凝視徐鳳年,“關外拒北城之北,交給我一萬北莽鐵騎!”

  徐鳳年眯眼笑道:“一萬少了點吧,兩萬別嫌多。”

  老人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語道:“果然跟徐驍一個德行。”

  鄧太阿猛然抬起手臂。

  一道白虹飛掠而至。

  鄧太阿手持太阿劍。

  劍氣滿人間!
xox 發表於 2016-5-10 22:35
共逐鹿 第三百六十一章 如花


  幽州沂河城郊外有一條灌溉溝渠,入秋時分,那一大片蘆葦蕩,竟似大雪茫茫般。

  幾個臨河村莊便錯落其中,一輛馬車由官道轉入小路,顛簸不停,馬夫是位身穿古怪衣裳的年輕人,神情木訥。

  馬夫身後坐著一位身穿素潔棉衣的男子,斜靠車壁,雙腿懸在車外,隨著起伏不定的馬車一起輕輕晃蕩。

  黃昏裡的小路上,馬車趕上一位勞作完畢的老農,馬車越過老農時,棉衣男子轉頭望向那位正好向自己投來好奇視線的老人,老人長了一張很不中看的臉,溝壑縱橫,只不過雖然身形傴僂,仍是比那些南方老人要高出半個腦袋,腳步也相當矯健,足可見老人年輕時候肯定是位好把式。

  棉衣男子輕輕喊了一聲先生,車夫便拎了拎韁繩,馬車緩緩停下,男子跳下馬車,笑著打招呼道:“四姥爺?”

  老農滿臉錯愕,不曉得這位瞧著很面生的後輩為何要喊自己四姥爺,大概是震懾於棉衣男子的氣勢,老農嚅嚅喏喏,局促不安,不敢搭話。

  棉衣男子用最地道的幽州鄉土腔微笑道:“我啊,村尾的陳望,四姥爺,不認得了?”

  老農瞪大眼睛,使勁打量這位自稱住在村尾的後生,然後猛然醒悟,皺巴巴的滄桑臉龐上綻放笑容,“小望?!”

  陳望咧嘴笑道:“是啊。”

  老人唏噓不已,隨即納悶道:“怎的又回來了?不是上京趕考去了嗎?”

  陳望笑道:“早就考完了,這趟回家看看。當年四姥爺還借我二兩銀子來著,可不敢忘。”

  老人擺了擺手,好奇問道:“考得咋樣啊?”

  陳望輕聲道:“還行。”

  老人哦了一聲,興許是擔心傷了年輕人的面子,沒有刨根問底,何況一輩子都跟黃土地打交道的老人,其實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歎息一聲,“可惜了。”

  陳望臉色平靜,好像沒有聽明白老人言語裡的惋惜。

  陳望與老農一同並肩走回村子,聊今年莊稼地的收成,聊同齡人的婚嫁,聊村裡長輩是否都還健在。

  通過閒聊,陳望得知自己的黃泥房祖宅早已破敗不堪,一堵牆都塌了,這在情理之中,十年不曾還鄉修繕,本就簡陋至極的房子,如何能夠安然無恙。陳望的爹娘在趕考前就先後過世,無主的房子,可不是那些看似柔弱的蘆葦,今秋一枯還有明春一榮。老農有些話沒有說出口,其實在這位小望進京後,村子有位女子,原本會經常去打掃,收拾得乾乾淨淨,就像她自己家一般,年復一年,好些偷偷心儀于她的年輕人,也都死了心,娶妻生子,而那個黃花閨女逐漸變成了一位老姑娘。只是如今她人都不在了,再與陳望說這些有什麼用,何況陳望到底是在京城待了那麼多年的人,指不定也記不得她了吧?否則若真有心,哪怕這麼多年無法回家,為何連一封信也沒有寄回?

  已經臨近村頭,老人抬起頭望向炊煙嫋嫋的村莊,忍不住歎了口氣,那個閨女的家就在村頭,多賢慧的一個孩子,方圓百里都要豎大拇指,早年媒婆差點踏破她家的門檻,可她不答應,她爹娘也沒法子,誰都沒料到竟然到頭來,會發生那件慘事。老百姓都認命,命不好,怨不得誰。這就跟得個病一樣,扛得過去就能活,扛不下來,是老天爺不賞飯吃了,就當入土為安。

  陳望沒有進村子,突然停下腳步問道:“四姥爺,她的墳在哪兒?”

  老人愣了一下,放低嗓音道:“你咋知道她……”

  老人沒有繼續說下去,陳望同樣沒有說話。

  老人指了指渡口那邊,道:“就那兒,墳頭雖小,也好找。”

  陳望掏出一隻沉甸甸的錢囊和一張信箋,“四姥爺,麻煩你幫我把村裡的賬還上,交給裡正或是附近私塾先生,上頭都寫清楚了。”

  老人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沒有拒絕,小心翼翼接過信箋錢囊,問道:“不回村裡頭看看?”

  陳望搖頭道:“我就不去了。給我爹娘上過墳,要馬上動身回京城那邊去。”

  老人感慨道:“這也太急了些啊。”

  陳望笑了笑。

  老人才走出去幾步,突然回頭問道:“小望,你真在京城當大官啦?”

  陳望似乎不知如何作答,太安城的大官?黃紫公卿,位列中樞,一朝宰執?

  所以他只好笑道:“不算大。”

  老人欣慰道:“那也很出息了,四姥爺很早就知道你小子肯定不差!”

  陳望笑意恬淡。

  老人臨了不忘多瞥一眼那位站在陳望身旁的年輕人,轉身離去的時候滿肚子狐疑,那身衣裳瞅著挺古怪。

  陳望與那位與國同齡的“年輕宦官”緩緩前行,他爹娘的墳在村外不遠。

  陳望抬起手,拂過那些蘆葦。

  他當年寒窗苦讀的時候,都沒敢想什麼進士及第金榜題名,他爹娘就更沒那份奢望了,他們只覺得自己兒子能夠讀書識字,就已經是一件光耀門楣的大好事。北涼苦寒,一家一戶能夠出一個讀書人,就很了不起,跟中原尤其是富饒的江南那邊大不相同,那裡喜歡講究耕讀傳家,在北涼這裡,青壯投軍從戎的很常見,手裡捧書的人卻很稀罕。他剛入京參加會試,北涼是唯一一個在太安城沒有設置試館的,人生地不熟,更沒有科舉同鄉前輩的照拂,就只好借宿在一間小寺廟裡,北涼口音讓他四處碰壁,同樣一本古籍,店家賣給他就要貴出許多。即便後來參加過殿試,仍是在官場上沒有半點同年之誼,北涼也算獨一份了。晉蘭亭在太安城的飛黃騰達,嚴傑溪一躍成為皇親國戚,兩人出於私人恩怨,都故意沒有去改變這一點,就算姚白峰擔任國子監左祭酒,仍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而他陳望,滿朝文武眼中的陳少保,堂堂門下省左散騎常侍,當今天子最為倚重的未來首輔,則是有心且有力,偏偏做不得。

  陳望緩緩而行,兩側是高過人頂的蘆葦叢,碩大鬆軟的蘆花,隨秋風而紛紛起,不知落在何方。

  陳望到了那處墳頭,拔去絮亂雜草,然後正衣襟,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子欲養而親不待。

  那位被這位棉衣男子尊稱為四姥爺的老人,可能這輩子都不知道,晚輩交到他手上的兩樣東西,錢囊信箋,後者僅憑最後署名“陳望”二字,就是價值千金了。

  北涼二十年來,在離陽官場只有寥寥數人,其中晉蘭亭官至禮部侍郎,嚴傑溪受封大學士,理學宗師姚白峰執掌過國子監,但是這三人加在一起,都未必有陳望一人的分量重。

  甚至可以說,很大意義上正是這個背井離鄉的北涼讀書人,他的那兩封密信,改變了北涼格局。

  在原路返回的路上,陳望遇到了一位身材結實的同齡男子,看到他後,那人神情複雜,有憤懣,有敬畏,有驚訝,有不解。

  那人重重呼吸一口氣,然後板著臉遞給陳望一個粗布行囊,“我妹留下的東西,都是你當年留下的書,還給你。”

  陳望接過布囊,怔怔出神。

  那人轉身大步離去,停下身形,嗓音沙啞道:“望子,雖然我妹妹……但你別覺得她死得不清不白!她比誰都乾淨!”

  陳望捂住嘴巴,望著那個早年經常與自己勾肩搭背喊一聲妹夫的背影,含糊不清道:“對不起。”

  那人喃喃道:“這話你對她說去。”

  陳望默然,指縫間滲出猩紅色。

  久久沒有挪步。

  ————

  陳望捧著布囊,來到渡口,找到那座小墳。

  宦官不知所蹤。

  陳望盤腿坐在墳前。

  與小墳相對而坐。

  有位不識字的女子,會在太陽底下尋個乾淨的地方,曬書,攤開一本一本,收起一本一本。

  有位沒有嫁人的女子,會在無人時前往那座小渡口,等人,遠望一次一次,轉身一次一次。

  陳望輕輕打開布囊,低頭望去,有再熟悉不過的《禮記》,《大學》,也有年歲更為久遠的蒙學讀本三百千。

  當年,或是田間勞作,或是渡口擣衣,或是大雪時分,或是採摘蘆葦,他經常背書給她聽。

  今年與當年,已是十年之隔。

  他與她,也已是陰陽之隔。

  陳望閉上眼睛,柔聲念道:“國有患難,君死社稷,大夫死宗廟,百姓最後死鄉間……”

  “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約,大時不齊。’察於此四者,可以有志於學矣……”

  “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暮色裡,讀書人讀書。

  風吹蘆葦輕輕搖晃,如女子點頭,笑顏如花。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5-13 16:01
第三百六十二章 磨刀

    三騎一驢,繞過逃暑鎮,來到武當山腳那座牌坊,徐鳳年樊小柴和陳天元一起翻身下馬,鄧太阿落地後則拍了拍老驢的背脊,絮絮念念。

    陳天元抬頭仰視呂祖親筆的“武當當興”四字,不似尋常練劍之人那般流露出高山仰止的神色,反而意氣風發,鬥志昂揚。

    徐鳳年突然轉頭對樊道:“你去一趟離陽東南,如果兩年內能夠找到那個傢伙,就幫我捎句話給他,說當年欠我的銀錢,得還。”

    樊小柴皺眉道:“按照拂水房的諜報,那邊村莊鎮子星羅棋佈,十裡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憑藉先前那些零碎線索,並不好找。”

    徐鳳年點頭道:“大海撈針,只能看緣分。你當做是盡人事即可,我其實也不奢望你真能找到那傢伙。”

    樊小柴臉色古板問道:“能不能換一個諜子?我擅長殺人,也只會殺人,找人一事,拂水房有很多人更適合。”

    徐鳳年笑道:“不能。”

    樊小柴眉眼之間隱隱約約有些怒意,在那雙秋水長眸之中,如水草搖曳。她自然是敢怒不敢言。

    徐鳳年調侃道:“說不定不用兩年,你就會聽到我的死訊了,豈不省心省力?”

    樊小柴生硬道:“世間第一等快事,莫過於手刃仇人頭顱。”

    徐鳳年歎了口氣,無奈道:“你也就只敢在我面前這麼表露心跡,若是祿球兒在場,你有這份膽識?”

    樊小柴嫣然一笑,反問道:“褚祿山在嗎?”

    徐鳳年沒好氣道:“所以說啊,惡人唯有惡人磨。”

    樊小柴深深凝望這位年輕藩王一眼,重新翻身上馬,猶豫了一下,伸手握住腰間刀柄,“這把過河卒?”

    徐鳳年微笑道:“暫借而已,一樣得還!”

    樊小柴快馬離去。

    陳天元先前始終沉浸在呂祖那四字壯闊劍意中,被一串漸行漸遠漸輕的馬蹄聲驚醒回神,疑惑道:“她怎麼走了?”

    徐鳳年淡然道:“我讓她去中原那邊做件事。”

    陳天元哦了一聲,等到視線中那一人一騎徹底消失,這才上馬,目視她身影逝去的方向,豪氣橫生,大笑道:“願世間知我劍,唯有三者,青山,綠水,樊小柴!”

    徐鳳年嗤笑道:“有本事這種話親口對她說去。”

    陳天元上馬後微微扶正腰間那把名劍,“這種惹她厭的話,我說個甚?”

    徐鳳年道:“可我和你的半個師父也都不愛聽。”

    陳天元覆上那張生根面皮後,撂下一句“關我屁事”,快馬加鞭揚長而去。

    鄧太阿笑了笑,“我倒還好。”

    徐鳳年白眼道:“我是真受不了這位年輕謫仙人的脾氣。”

    鄧太阿沒來由感慨道:“說不定李淳罡初出茅廬那會兒,也是這般惹人厭。據我所知,江湖上的女俠仙子,偏偏就吃這一套。”

    徐鳳年呲牙咧嘴悻悻然道:“不能吧?”

    鄧太阿一笑置之。

    徐鳳年重重歎了口氣,喃喃道:“當下……有些憂鬱啊。”

    鄧太阿問道:“你這是等人?”

    徐鳳年嗯了一聲,喟然道:“雖說當年宋念卿曾經攜十四新劍殺我,但不妨礙我對東越劍池一直心懷好感,至於接手劍池的柴青山,也算不打不相識。江湖上有種人,無論敵我,都恨不起來。柴青山

    是如此,襄樊城外的王明寅也是如此,神武城外的人貓韓生宣更是如此。”

    鄧太阿默然無聲。

    那位與他和年輕藩王都有深厚淵源的吳家劍塚老祖宗,在送劍之後就已返身中原,想來應該是徹底退出江湖。

    鄧太阿仿佛後知後覺,有些好奇問道:“為何要讓那名女子在此時離開北涼?是希望她能夠帶著陳天元去往中原?”

    徐鳳年笑道:“主要是找人,順便正好把那位礙眼的謫仙人牽走,一舉兩得。”

    年輕藩王按住刀柄,站在那座牌坊下,清風拂面,飄然欲仙。

    桃花劍神隨他一起並肩眺望遠方,腰間一側懸太阿,當世劍仙第一。

    徐鳳年輕聲問道:“羊皮裘老頭,王老怪還有曹長卿,他們都曾遺留氣數在人間,老黃當初也留了一部劍譜給我,鄧太阿,你呢?”

    這位以劍術入道繼而與呂祖、李淳罡比肩而立于劍林之巔的桃花劍神,臉色平靜道:“我鄧太阿,生前不想死後事。”

    徐鳳年羡慕道:“真是瀟灑。”

    鄧太阿看到遠處柴青山一行人緩緩而至,顯然沒有陪著徐鳳年一起等人的意圖,牽驢轉身率先登山。

    柴青山與齊仙俠結伴而行,中原神拳馮宗喜和縹緲峰那些仙子也都湊了這份熱鬧,倒是雪廬槍聖李厚重和他的弟子並未出現,氣節高下,一眼可見。

    徐鳳年左側肩頭突然給人重重拍了一下,他轉頭望去,無人,轉向另外一方,仍是無人。

    徐鳳年故作驚訝狀。

    很快就有位蹲在地上的小姑娘嘩啦一下跳起身,哈哈笑道:“嚇到沒有?”

    徐鳳年眯眼微笑,嘴角翹起,笑意尤為溫柔。

    他每次見到她,從初遇到重逢到再相逢,都只有開心。

    徐鳳年伸出手,揉了揉她的頭髮,“呦,長個子啦。”

    她雙手叉腰,高高揚起下巴,使勁挺起胸膛,毫不遮掩她的洋洋得意。

    徐鳳年笑問道:“南北小和尚呢?”

    她白眼道:“笨南北啊,正跟一個叫餘福的小道童叨叨叨呢,我不樂意帶他們玩,你是不知道,一顆小光頭,一個小學究,這倆待在一起,最喜歡雞同鴨講,比以前咱們家那些大光頭老光頭湊在一起講經吵架還無聊。”

    “那你爹娘呢?”

    “愁死我了,前不久山上有個從江南來的女香客,不知怎麼認出了我爹,哭得那叫一個淚眼朦朧梨花帶雨,把我娘給氣得那叫一個七竅生煙呦,我爹都主動洗了好幾天衣服了也不管用,昨天還跟武當山牛鼻子老道士借了些銅錢,說是讓娘下山買些胭脂水粉……”

    “然後你娘沒肯?”

    “哪能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娘跟誰較勁都不會跟胭脂水粉較勁的,拿到錢就下山去山腳鎮上,滿滿當當回的山上,在屋子裡搗鼓了差不多個把時辰才肯見人。”

    “你爹給嚇著了?”

    “屁咧,我爹一個勁兒說我娘國色天香美若天仙。可惜啊,我娘好不容易才消了氣,那個女香客就藉口辭行找到了我爹娘,瞅見我娘的妝容後,那女子倒也沒說啥,就是斜瞥了我娘一下,然後嘴角一翹,最後就不搭理我娘了,只顧跟我爹客套寒暄,她在離開的時候,我瞧得挺真切,又對我娘悄悄撇了撇嘴。如此一來,然後,就沒有然後啦。”

    “李子,你娘算是遇上對手了。”

    “唉,當時沒覺得,現在回想一下,的確挺傷人的,其實也怪我,我娘往臉上狠狠抹胭脂水粉那會兒,我沒怎麼上心,要不然我娘肯定會更好看些。”

    “沒事,你爹覺得你娘好看就行。”

    “話是這麼說,可沒奈何他有笨南北這麼個徒弟啊,當時我爹實在沒法子了,就問了一句,笨南北,你是不是也覺得你師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你猜怎麼著,笨南北回答了一句師父你說過,出家人不打誑語的。接下來就是我娘扯我爹的耳朵,我爹扯笨南北的耳朵,唉,這仨也真是,都跟長不大的孩子似的,把我給愁得不行。徐鳳年,要不然你帶我去清涼山玩玩唄?涼州城的肉包子可好吃了,就是貴了些。”

    徐鳳年哭笑不得地看著歪腦袋的少女,又不願她失望,便彎曲手指在她額頭輕輕一磕,“去清涼山玩可以,不過得經過你爹娘答應。”

    她點頭如小雞啄米,然後扯了扯徐鳳年的袖子,放低聲音道:“到了山上見著我爹,你記得只要看到我爹轉身回屋子,你立馬跑路。”

    徐鳳年一頭霧水。

    少女訕訕然道:“這幾年,我爹沒事就喜歡磨刀。”

    徐鳳年無言以對。
xox 發表於 2016-5-16 12:03
共逐鹿 第三百六十三章 立地成佛


  此時恰好柴青山一行人臨近牌坊,柴青山站在臺階下,老人點頭致意,身旁齊仙俠泰然自若,不卑不亢。
  
  而馮宗喜和陸節君這兩位如今赫赫有名的江湖大佬,其實相較于柴青山這種真正享譽朝野的武道宗師,都屬於“後起之秀”,兩人此時都畢恭畢敬向那位年輕藩王抱拳行禮,朗聲自報名號。
  
  徐鳳年伸手虛抬,輕笑道:“今日本王只是武當山的香客而已,諸位不用多禮。”
  
  李東西偷偷做了個鬼臉。
  
  徐鳳年會心一笑。
  
  她不輕不重咳嗽一聲,朝他眨眼睛。
  
  徐鳳年忍住笑意,一本正經道:“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李姑娘,最是任俠仗義,且武藝高強,江湖人稱……”
  
  徐鳳年略作停頓,迅速轉頭望去,也朝她眨了眨眼睛。
  
  當年他們一起闖蕩江湖的時候,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給自己取綽號,那時候除了老黃,三隻江湖雛鳥的眼窩子都淺,能夠想出來的名號,大抵上也就是馮宗喜的“中原神拳”之流,怎麼嚇唬人怎麼來,聽上去氣魄越大越好,當年那位離家出走的李子姑娘就給自己取了不下二十個綽號,還老氣橫秋教訓徐鳳年和那個挎木劍的傢伙,咱們武林好漢,只有取錯的名字沒有取錯的綽號,所以江湖中人對待綽號一事,一定要慎重再慎重!
  
  徐鳳年看清楚了她的口型後,不露痕跡地接著說道:“江湖人稱通玄仙子,只因李姑娘刀劍槍棍無一不精,熔鑄一爐,故而自成一家,足可開宗立派……”
  
  少女顧不得擺那女俠架勢,火急火燎提醒道:“我的輕功呢,輕功別忘了說!”
  
  徐鳳年只得乖乖查漏補缺道:“李仙子的輕功也是一絕,可謂獨步武林。”
  
  馮宗喜陸節君這些老江湖何等火眼金睛,雖然不清楚年輕藩王到底是在唱哪一出,但仍是很捧場地跟那位小姑娘做足了一套江湖禮數。
  
  一板一眼還禮之後,過足了女俠癮的她給樂得合不攏嘴。
  
  突然,她小聲道:“徐鳳年,還記得咱們當年的那個約定不?”
  
  徐鳳年笑著點頭。
  
  過日子,能躺著絕不站著。
  
  混江湖,能飛著絕不走著!
  
  她很不客氣地拍了拍徐鳳年肩膀。
  
  徐鳳年對眾人說道:“不好意思,本王要先行一步。”
  
  然後他蹲下身,背起她後,身形如飛虹起於平地。
  
  兩人到了大蓮花峰山頂,徐鳳年依舊背著這位女俠,就像當年她疲乏了要他背著一般。
  
  她趴在他背上,輕聲道:“徐鳳年,你一直把我當妹妹,對不對?”
  
  徐鳳年嗯了一聲。
  
  她突然笑了,“沒關係的!”
  
  徐鳳年稍稍轉頭,苦著臉道:“這話傷感情了。”
  
  她用額頭撞了一下他的額頭。
  
  徐鳳年重新轉過頭,滿是笑意。
  
  她抱緊他的脖子,小心翼翼問道:“徐鳳年,如果我帶著笨南北離開北涼,你會生氣嗎?”
  
  徐鳳年輕輕搖頭道:“當然不會,打仗這種事情,你一個闖蕩江湖的女俠,南北一個吃齋念佛的和尚,摻和什麼嘛。”
  
  她抽了抽鼻子。
  
  徐鳳年安慰道:“我以後一定去找你們打秋風。”
  
  她沒有說話。
  
  山水之間,少女的心思,勝過一切山水詩。
  
  臨近少女家,即一棟匆忙搭建的茅屋,一個原本坐在屋前小板凳上唉聲歎氣的白衣僧人,見到這一幕後,正在給自己媳婦洗衣服的中年僧人顧不得搓衣板,猛然起身,大踏步走向那棟簡陋茅屋。
  
  李東西趕緊跳下後背,對徐鳳年大聲道:“風緊扯呼!”
  
  徐鳳年完全二話不說就直接腳底抹油跑路了。
  
  白衣僧人很快就手提菜刀氣勢洶洶沖出屋子,舉目四望,殺氣騰騰。
  
  這份殺氣,大概不比先前山腳鄧太阿手持太阿劍的風采遜色了。
  
  須知昔年天下間,公認曹長卿的天象境最風流,鄧太阿的指玄劍最通神,最後便是兩禪寺李當心的金剛境,最無敵!
  
  李當心之氣象,臥也佛,坐也佛,立也佛。
  
  天底下最不怕李當心的人物,只有一雙兩人而已。
  
  他媳婦,他閨女。
  
  少女剛好是其中之一,所以她根本不理會爹,雙手負後,哼著小曲子,優哉遊哉去別處閒逛了。
  
  這個不知道心疼爹的閨女啊。
  
  白衣僧人重重歎息一聲,放回菜刀,坐回板凳,繼續搓洗衣服。
  
  等到南北小和尚回到茅屋前,聽到師父在那裡自言自語。
  
  小和尚搬了條板凳坐下,問道:“師父,念經呢?”
  
  “算是吧,比較難念而已。家家戶戶寺寺廟廟都有本難念的經呐。”
  
  “師父,可是老方丈就說天底下就數經書最好念了。”
  
  “所以方丈才是方丈,你呢,就只能是方丈的徒弟的徒弟。”
  
  “唉,師父,徒兒以後要是找不到徒弟咋辦?”
  
  “如果咱們寺沒被封山,倒也簡單,找個月黑風高的日子,師父陪你帶上只大麻袋,隨便抓個小光頭回來就是了。現在就難嘍。”
  
  “師父……”
  
  “我的徒弟比起老方丈的徒弟,真是差遠了。”
  
  “師父,你直接說徒兒不如你好了。”
  
  “那不行,哪有這麼不要臉的師父。”
  
  “師父,今日余福給人解簽算卦,還幫人寫了一封家書,那兩位老人家一定要給餘福銀子,餘福怎麼推脫都沒成功,知道我們師徒要經常開銷,就把銀子塞給徒兒了,徒兒這就把銀子還給他。”
  
  “南北啊,師父能收你這麼個徒弟,其實心裡很是驕傲的。”
  
  “師父,這錢我肯定是要交給師娘的,對了,師娘呢?”
  
  “你師娘啊,睡覺呢。世人皆愛睡,深諳其中三昧者,少之又少,要不然古人為何會說‘書外論交睡最賢’?你師娘,比師父還厲害。”
  
  “師父……徒兒只知道師娘的呼嚕聲,很厲害……師父能夠睡得比誰都香,更厲害。”
  
  “嗯?笨南北,有長進啊。”
  
  “嘿。”
  
  一大一小兩顆光頭,幾乎同時,摸了摸自己的光頭。
  
  白衣僧人摸著腦袋,望向遠方,柔聲道:“你師娘頭上的一根根青絲,就是師父心中的一座座寺廟。她眼角的皺紋,是師父看不厭的經書。她睡覺的鼾聲,是師父聽不厭的佛法……”
  
  小和尚目瞪口呆,不知為何師父突然間這麼有詩情畫意。
  
  然後只聽得師娘在兩人身後輕哼一聲,笑駡道:“死樣!”
  
  小和尚轉頭瞥了眼走回屋子的師娘,再看向滿臉安詳的師父,感歎道:“師父啊。”
  
  白衣僧人沒有回首,低頭搓洗衣物,低聲道:“你師娘,覺得自己塗抹胭脂其實並不好看,只是想聽師父說她好看而已,可是她不知道,在師父眼中,她總是那麼好看,不能再好看了。”
  
  小和尚嚅嚅喏喏道:“師父師父,師娘已經走遠了。”
  
  白衣僧人喃喃道:“煩惱清淨遠不遠?不遠。市井西天遠不遠?不遠。陰陽生死遠不遠?不遠。那麼師娘與師父,自然很近。”
  
  小和尚懵懵懂懂,由衷敬佩道:“師父,你真有慧根!”
  
  白衣僧人在笨徒弟光頭上打賞了一顆板栗,“找打!哪有徒弟稱讚師父有慧根的?!”
  
  小和尚一臉無辜。
  
  背對茅屋的中年僧人放低嗓音,“你師娘真走遠了?”
  
  小和尚轉頭再回頭都只在刹那間,顯然這個動作早已嫺熟至極,點頭沉聲道:“師娘把屋門都關上了!”
  
  中年僧人哦了一聲。
  
  小和尚唉了一聲,搬動水桶和搓衣板。
  
  白衣僧人微微一笑,贊許道:“徒弟啊,你也有慧根。”
  
  小和尚不說話。
  
  白衣僧人雙手疊放在膝蓋上,身體後傾些許,抬頭望向天空。
  
  天下經文佛法,貧僧已悟透。
  
  世間良辰美景,貧僧已看遍。
  
  唯有那張經常塗抹厚厚胭脂的容顏,總也看不夠。
  
  白衣僧人笑了笑,摸著自己的腦袋,“立地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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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逐鹿 第三百六十四章 解簽


  若是站在視野最為開闊的大蓮花峰頂俯瞰下去,摩肩接踵的南北兩條登山神道,宛如兩條蛟龍,巍巍然臥于武當山。
  
  作為武當山頗為著名的風景勝地,洗象池更是人頭攢動,家眷結伴的遊人香客,在此流連忘返。有嗓門奇大的江湖草莽站在池畔青石上,高聲講述洗象池的種種奇觀軼事,說那武當前輩劍癡王小屏曾經在此閉關悟劍,這才有了後來能夠與武帝城王仙芝盪氣迴腸的攔江一戰,又說當今涼王更是在此練刀數載,下山之前,便能夠一刀迫使瀑布倒流,浩大聲勢遠達十裡之外……聽得年輕些的信男信女無不心神搖曳,初出茅廬尚且憧憬著江湖的少俠女俠,更是人人心潮澎湃,好像親眼見證過那位年輕武評大宗師的絕世風采。洗象池附近有一座涼亭,在池亭之間,攤位林立,既有販賣敬神香燭,也有替人解簽算命,更有出售種種靈巧物件,甚至還有小販就地起灶,武當春燒餅,道家素炒,定神湯等等,一應俱全。
  
  一個年輕公子哥肩挑水桶,目瞪口呆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週邊,這要想挑兩桶水的話,還不得殺出一條血路才行?只得沿著一條幽深的青石板小徑原路返回,回到那棟女主人暫時不知所蹤的茅屋,放下扁擔水桶,拿過一隻葫蘆瓢,彎腰從水缸底搖起一瓢水,緩緩走向菜圃,悠悠然澆起水來。入秋以後,菜圃那份綠意遠不如春夏濃郁,瞧著便有些孤單。他最後拎著葫蘆瓢蹲在菜圃邊緣,神遊萬里。察覺到一股故意流露些許的熟悉氣機後,他站起身走向茅屋,看到了牽驢而來的鄧太阿,站在那堵矮小的紫竹圍欄外,等到看到主人,這位桃花劍神才輕輕推開,系好韁繩,坐在年輕人搬來的小竹椅上,滿屁股涼意。
  
  徐鳳年因為背著李東西飛掠武當山,反而比拾階而上的鄧太阿要更早登頂,此時笑問道:“去過呂祖亭了?”
  
  鄧太阿點頭道:“如果不是那塊碑,還真認不出。”
  
  徐鳳年又問道:“字如何?”
  
  鄧太阿淡然道:“沒意思。”
  
  徐鳳年心安理得道:“當年下山前我連一品境界都沒有,意氣不足也正常。”
  
  原來那座簡陋的呂祖亭始建於七百年前,根據地方縣誌記載,年輕呂祖在將武當山作為修行之地前,獨自佩劍登山,在半山腰登高望遠,有老者拄著槐根拐杖出現,向當時名聲不顯的呂祖詢問長生大道,呂祖便以讖語相贈,助其證道。最後便有一首詩廣為流傳,相傳出自呂祖,“獨行獨自坐,舉世不相識。唯有老槐精,知曉神仙過。”詩文被武當道人篆刻在一塊古碑之上,只是歲月悠久,字跡幾近風化磨平,徐鳳年練刀下山之前,某位騎牛的年輕師叔祖被他的師兄推出來,跟徐鳳年討要了那份改為行草的碑文。
  
  鄧太阿環顧四周,怡然自得。
  
  徐鳳年玩笑道:“這會兒武當山上的武道宗師,真是爛大街了,僅是南疆一地,就有刀法巨匠毛舒朗,試圖躋身儒家聖人的程白霜,劍道宗師嵇六安,蜀昭兩地也有韋淼和薛宋官。”
  
  鄧太阿語不驚人死不休,“方才我登山時,見著了顧劍棠,隨後在呂祖亭內又看到了軒轅青鋒。”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顧劍棠登山,我毫無察覺並不奇怪,只是軒轅青鋒近在咫尺……”
  
  鄧太阿一語道破天機,“太安城外一戰,曹長卿好像對這名攔路女子青睞有加,軒轅青鋒因此受益匪淺,如今大概只有一線之隔。”
  
  徐鳳年感慨道:“原來如此,這位大雪坪女當家的機緣,一向不可以常理論之。劉松濤,趙黃巢,王仙芝,曹長卿,先後或者傾囊相授,或者點撥開竅,最終成為當世屈指可數的集大成者。”
  
  鄧太阿略帶譏諷道:“你漏了個最重要的人吧?”
  
  徐鳳年頓時滿臉尷尬。
  
  鄧太阿突然問道:“需不需要我替你擋下意圖不明的顧劍棠?”
  
  徐鳳年只覺得一頭霧水,不知為何這位超然世外的桃花劍神突然這麼菩薩心腸,要知道王仙芝早就對鄧太阿的品性做出一番蓋棺定論,大抵意思是說鄧太阿極情於劍,最是無情,故而也最是契合天道。何況正處於離陽朝廷風口浪尖上的顧劍棠擅自離開轄地,選擇微服私訪武當山,算是單槍匹馬深入北涼腹地,明擺著不會在武當山翻雲覆雨,退一萬步說,即便徐鳳年不位於境界巔峰,對付藏拙多年的顧劍棠,贏面仍是較大。
  
  就在徐鳳年百思不得其解的關頭,鄧太阿輕輕咳嗽一聲後,瞬間消逝不見,徐鳳年下意識望向紫竹柵欄那邊,竟然連那頭老毛驢也一併消失了。
  
  臉色鐵青的徐鳳年僵硬轉頭,舉目望去,果然,茅屋東北角的那塊菜圃內,有些原本長勢喜人的綠意已經給啃得蕩然無存,就像一幅出自名家手筆的山水畫,給無知稚童挖出了一個窟窿!
  
  之前曾有白衣僧人大踏步轉身入屋拎出菜刀,徐鳳年也是如出一轍,咬牙切齒地跑回茅屋,火速摘下那把懸掛在牆壁上的涼刀,出屋後憤懣至極道:“鄧太阿!有種就別跑!老子今晚上請你吃驢肉火燒!”
  
  同為武評大宗師,鄧太阿一旦刻意掩飾氣機,就算是徐鳳年也無法捕捉到蛛絲馬跡。
  
  徐鳳年蹲在地上,長籲短歎,真他娘的是好大一樁無妄之災啊。
  
  有些時候老天爺捶了你一拳,不是再給你一顆棗子吃,而是再當頭一拳。
  
  當徐鳳年眼角餘光瞥見遠處姍姍而來的一襲衣裙,如遭雷擊,屋漏偏逢連夜雨!
  
  徐鳳年不愧是頭頂異姓王和大柱國頭銜的人物,當機立斷,別管什麼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能躲一天就是多活一天啊。
  
  於是在徐鳳年長掠而去的時候,背後傳來薑泥那滿腔悲憤的嗓音,“姓徐的!你今天死定了!”
  
  薑泥背負紫檀大匣猛然禦劍升空,氣勢如虹,她踩在大涼龍雀劍身之上,飛劍驟然懸停後,她紅著眼睛俯瞰整座大蓮花峰,殺氣之重,驚世駭俗。
  
  一方小菜圃,能夠讓兩位武評大宗師先後視若雷池,不得不說讓人匪夷所思。
  
  徐鳳年出乎薑泥的預料,非但沒有直截了當溜下山去,甚至都沒有太過遠掠,而是老奸巨猾地躲藏在了洗象池附近的人流中,蹲在一個擁擠攤子後頭,跟那位風韻猶存的老闆娘買了兩張武當春燒餅,細嚼慢嚥,吃得極慢,好似品嘗斷頭飯。婦人也好奇這位蹲在她腳邊的俊俏公子,為何不願落座,她俏臉微紅,他莫不是有那種心思?她心頭倒是沒有太多旖旎漣漪,只覺得早知是這般情況,剛才就該跟他多收兩文銅錢的。
  
  這個攤子隔壁就是一位山羊胡老道人在給人解姻緣簽,穿著一件縫補厲害的老舊道袍,看樣式顯然不是武當山上的道士,小桌上擺放有一隻摩挲得油亮的青竹大籤筒,任由客人抽籤,然後解簽收錢。
  
  徐鳳年抬頭望去,有些驚訝這個攤子的生意興隆,竟然有不下三四十號信男信女在等著抽籤,老道人老神在在坐在桌後,眯眼撚須,桌對面搖簽的客人是位身段婀娜的妙齡女子,約莫是江南道那邊千里迢迢趕來武當山燒香的香客,個子雖然不高,容顏稍顯稚嫩,胸前分量卻很重,老道人不動聲色地微微抬起屁股,方便瞥向她的腰肢,嘖嘖,真細的小蠻腰,他都要擔心她會不會一個風吹,就把腰肢吹斷了。
  
  徐鳳年難免有些腹誹,當年自己落魄時,也曾幹過這種無本買賣,可哪裡遇上過這等好光景,往往等到熙熙攘攘的廟會結束,也沒有一雙手的客人。
  
  瞅見徐鳳年的神情,婦人在閒暇之餘輕聲笑道:“公子,這位吳老仙長雖然不是武當道人,但是如今方圓百里,都聽說他的姻緣簽極其靈驗哩,我就親眼看到好些涼州那邊的千金小姐,專程趕來抽籤。甚至都有人在得償所願後,又趕來給吳老仙長送銀子,最多一人,足有十兩銀子,真真正正是心誠則靈。”
  
  徐鳳年使勁啃了一口武當春燒餅,沒好氣道:“我若是在這裡擺個解簽攤子求財,也會捨得本錢雇請一些女子來演戲,久而久之,不靈也靈。”
  
  婦人哭笑不得,作為一位寡居文君,也曾好奇多於希冀地跑去隔壁抽籤,聽到這個年輕客人這麼大吹法螺後,她也不好說些難聽重話,只好說道:“公子你真是……愛說笑話。”
  
  徐鳳年一笑置之。
  
  那名腰肢纖細胸脯壯觀的小娘子搖出一支簽後,使勁攥在手中,怯生生低頭望去,有些茫然,伸手遞去姻緣簽,嬌嬌柔柔問道:“道長,此簽何解?”
  
  她興許是出身大家門戶裡的女子,遞簽時雙指僅是小心夾住尾端,有些惋惜沒能假借接簽機會揩油的老道士,低頭看了眼手上的簽,又鄭重其事抬頭看了眼她,然後才端起茶壺喝了口茶,潤過嗓子,這才緩緩說道:“‘再,斯可矣。’此乃二十八簽。”
  
  小娘子忐忑不安,靜待下文。
  
  老道人微微一笑,“姑娘放心,雖不是上吉絕佳之簽,卻也是不錯的上平之簽了,意思是說姑娘心儀之人,若是一次求不得,切記莫要氣餒,總有柳暗花明之日。”
  
  額頭都已經滲出汗水的小娘子如釋重負,笑意盈盈,那份北涼少見的婉約風情,差點讓老道人看得癡了。
  
  小娘子讓身旁丫鬟多掏了一百文銅錢,欣喜轉身離去。
  
  下位客人是個身材壯碩的年輕人,抓起籤筒就是一陣使勁晃動,摔出一支簽後,抓起來重重拍在桌上,“瞧瞧是啥簽!”
  
  老道人眼皮子直顫,板著臉揀起竹簽,言簡意賅道:“‘費長房縮不盡相思地’,十六簽,下簽。”
  
  年輕人愣了愣,怒道:“連那小娘們的二十八簽都是上平,為何老子第十六簽卻是個狗屁下簽,老王八蛋!找削不是?!”
  
  老道人對此置若罔聞,微微偏移視線,“下一位元。”
  
  年輕人惱火道:“老子不給錢!”
  
  老道人果然不愧是那不食人間煙火的仙長,淡然道:“貧道替人解簽,有個規矩,無論簽好簽壞,一律信則百文,不信的話,離去便是,貧道絕不為難。”
  
  年輕人顯然給震住了,氣勢驟減,問道:“這費長房是啥玩意兒?”
  
  老道人冷笑道:“是大奉王朝鼎鼎有名的一位道教長生真人!”
  
  老人略作停頓,滿臉肅穆之色,沉聲道:“這位費師,與貧道的本門祖師亦是至交好友,最後更是相約連袂飛升,人間盛況,莫過於此,莫過於此啊。”
  
  年輕人一臉咋舌,最後竟是乖乖掏出一百文銅錢,輕輕放在桌上,憂慮重重地黯然離去。
  
  經過這場不大不小的風波,老道士盡顯得道高人風範,以至於他身上那件破敗不堪的道袍,好像都有了一種滄桑的歲月感。
  
  徐鳳年從頭看到尾,頗為刮目相看,老騙子確實還是有些道行的。他看熱鬧就愈發津津有味起來,接下來求籤客人的簽文都比較平淡無奇,既無極差下簽,也無大吉上簽,只不過有趣的是許多內容都取自王初冬的《頭場雪》,像一位年輕少俠就求得一支“輕泉刀若土壤”,以及之後的“不忍重看卿鬢綠,卻遇客衫黃”,都是摘自《頭場雪》膾炙人口的佳句。不相傳早年離陽皇宮裡幾位身為尊貴至極的娘娘,都曾對頭場雪十分喜歡,不但如此,就連北莽棋劍樂府的三個詞牌名,都選用了頭場雪幾個首創的新穎詞牌名。可想而知,王初冬要是出現在中原士林,必是第一等的座上賓。
  
  每聽到一句熟悉的言語,徐鳳年便眯眼微笑,最後又都有些神情恍惚。他記得當年有位遠嫁千里之外的女子,曾經便最是癡情於此書。
  
  徐鳳年歎了口氣,正要起身,突然迅速蹲回去。
  
xox 發表於 2016-5-16 12:04
共逐鹿 第三百六十五章 四簽皆中
  

  
  隔壁攤子那邊絡繹不絕的求籤之人裡,出現了兩個熟人。
  
  幽燕山莊的少莊主張春霖,背負劍匣藏有四劍,應該分別是雛兕,僧廬,霜刀,無根天水。
  
  徐鳳年當年正是在幽燕山莊,第一次遇上了那撥觀音宗的白衣仙師,其中就有賣炭妞。後來在西域,徐鳳年跟張春霖偶遇,沒想到這位年輕人始終把自己當做恩人,連鑄自水龍吟劍爐的那把佩劍都取名為霜刀,估計這種身為劍士卻不尊劍道的悖逆行徑,在江湖上肯定會惹人非議。只不過好在如今的幽燕山莊如日中天,龍岩劍爐和水龍吟爐,陸續鑄出十多把名劍,使得幽燕山莊一舉躋身為離陽十大幫派之一,排名還要在江南笳鼓台和北涼魚龍幫之前。
  
  另外一位則是春神湖畔快雪山莊的女子,也是少莊主,尉遲讀泉。
  
  不同于張春霖的孑然一身行走江湖,她身邊站著一位衣衫樸素卻氣態威嚴的中年男人,想必是她的父親尉遲良輔。
  
  徐鳳年看著結伴而行的張春霖和尉遲讀泉,忍不住會心一笑,倒是門當戶對的一雙良配。
  
  張春霖沒有抽籤的意思,只是站在尉遲讀泉身側,看著她小心翼翼搖簽的俏皮模樣,他眼神溫柔。
  
  老道人看菜下碟的功夫早已爐火純青,只要不是那種確鑿無誤的下下簽,其實遇上被他認作是大富大貴的客人,他都能無比嫺熟地把一支平簽說成上簽,歸根結底,他最近趁著那場武林盛事捎來的東風,瞅准機會在武當山上擺攤子解簽,不過是一錘子買賣,哪裡還計較什麼回頭客。所以當那位一看就是出身不俗的年輕女子遞過竹簽,看清楚簽上內容後,老道人毫不吝嗇笑臉,開懷道:“姑娘,你這可是難得的上吉好簽啊,‘滿殿英雄都在此,不知誰是狀元郎?’這裡頭還有一個典故,是說先帝一統中原後,大開科舉,第一次取士,看到站滿大殿的俊彥,龍顏大悅,故有此問!此簽寓意極佳,相信姑娘身邊不缺良人追求,哈哈,其實貧道已經不用多說什麼,只多嘴一句,就是姑娘莫要挑花了眼,白白耽誤了年華才好。”
  
  尉遲良輔微微一笑,身為當之無愧的江湖巨擘,他自是看得出這名老道人的斤兩,但是不管怎麼說,自己閨女能夠抽中一支好簽,自然沒有不高興的理由。
  
  尉遲讀泉扭頭對父親雀躍道:“爹,我就說這裡的簽很靈吧!”
  
  尉遲良輔眼神滿是寵溺,微笑道:“靈,很靈。”
  
  她想起什麼,轉頭試探性問道:“道長,我能拿走這支簽嗎?”
  
  老道人有些為難。
  
  只是當他瞥見女子父親的掏錢動作後,立即笑道:“姑娘取走也無妨,貧道當場重寫一支便是,舉手之勞,不打緊不打緊。”
  
  尉遲讀泉雙手接過竹簽後,對父親眨了眨眼睛。
  
  尉遲良輔無奈一笑,乾脆就將整只錢囊都擱放在桌上。
  
  她將那支竹簽高高舉過頭頂,秋日溫煦的陽光下,她仰起頭,專注而歡喜。
  
  一旁張春霖也跟著開心起來。
  
  因為兩座山莊同為離陽江湖名列前茅的新貴,又不像早先江湖上吳家劍塚與東越劍池、或是龍虎山和武當山那種對立關係,快雪山莊和幽燕山莊雙方擁有天然盟友的潛質,事實上尉遲良輔對於脾性溫良的張春霖,在年輕人第一次投貼拜訪的時候,便一眼便看中,心底早已視為佳婿人選,尤其是驟然富貴的張春霖,進入江湖之後,並無沾染上呼朋喚友肆意江湖的惡習,作為偌大一座幽燕山莊的唯一繼承人,竟是僅負劍匣單獨登門,更讓城府深重的尉遲良輔十分認可,況且年輕人的父母,幽燕山莊那對賢伉儷,素來以為人厚道享譽江湖,但是內心深處,尉遲良輔也有些不可與人說的考慮,如今離陽北派扶龍士凋零殆盡,江湖秘聞張春霖的母親出自南海觀音宗,曾是天賦異稟前途遠大的練氣士,尉遲良輔就不得不想得更深更遠,如果快雪山莊與幽燕山莊成功聯姻,表面看似是後者稍稍高攀,將來未嘗不是快雪山莊的先見之明。
  
  當然,若是自己女兒與張春霖無緣,尉遲良輔也不至於做出強扭瓜的勾當,畢竟,女兒的幸福,在充滿梟雄心性卻喪偶後便不曾再娶的尉遲良輔看來,也很重要,甚至比莊子的江湖地位更重要。
  
  尉遲良輔從不否認自己為了快雪山莊的崛起,費盡心思,不乏冷血手腕。
  
  可是這個中年男人始終堅持,自己在江湖上的那般用心,就是為了獨女以後在江湖上,可以不用心。
  
  得償所願的尉遲讀泉在與尉遲良輔並肩離去的時候,冷不丁湊過去腦袋,小聲問道:“爹,你打算還要耽誤柳姨幾年啊?柳姨可不年輕了哦。”
  
  沒揭穿老底的尉遲良輔老臉漲紅,雖說那名女子從無出現過山莊,可是莊子上下約莫多少還是有些耳聞,不過尉遲良輔怎麼都沒想到誰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讓自己閨女都聽說了。
  
  尉遲良輔微微眯眼,念頭急轉。
  
  如果被他查出是誰洩露了天機,那就別怪他把那個傢伙丟進春神湖喂魚了。
  
  尉遲讀泉好似全然不知她爹的難堪臉色和陰沉心思,仿佛漫不經心道:“那就娶了唄,多大點事啊,爹,藏藏掖掖的,真是一點英雄氣概都沒有,小心我以後不崇拜你了哦。”
  
  尉遲良輔恢復正常臉色,輕輕嗯了一聲。
  
  她莫名其妙加了一句,“可不許生氣。”
  
  尉遲良輔微笑道:“知道了。”
  
  就在張春霖跟隨那對父女轉身之際,眼角餘光掃到一人,立即瞪大眼睛,無異于白日見鬼。
  
  不過當他看到那人豎起手指噓了一聲後,張春霖就強自鎮定,神色自若地繼續前行。
  
  吃完武當春燒餅的徐鳳年在阻止張春霖出聲後,拍拍手掌準備起身離去,小泥人在禦劍當空尋找無果後,便氣呼呼地打道回府,估摸著這會兒差不多也消氣了,最不濟應該不至於見面後就拿劍砍人。
  
  至於是被痛駡幾句還是吃閉門羹,以徐鳳年的厚如拒北城城牆的臉皮,都不算個事兒。
  
  可就在此時,呂祖亭和洗象池之間的這股密集人流轟然分開,恰如武當老掌教王重樓的一指斷江。
  
  徐鳳年揉了揉額頭,站起身,卻沒有就此離去。
  
  是那名走出呂祖亭的徽山女子,哪怕今日不知為何沒有身穿名動天下的一襲紫衣,仍是給某位地位不俗的眼尖江湖人率先認出身份。
  
  然後她就如同一尾蛟龍闖入蟻穴,她身前道路上的人流,不由自主向兩側移步。
  
  尉遲良輔停步抱拳笑道:“軒轅盟主。”
  
  軒轅青鋒置若罔聞,與他們三人直接擦肩而過。
  
  尉遲良輔也好似習以為常,駐足原地,等到那位大雪坪缺月樓樓主走出去十數步,這才繼續動身前行。
  
  尉遲讀泉忍不住轉頭望了一眼她,那個讓一座離陽江湖無數豪傑臣服在紫衣裙下的傳奇女子。
  
  祥符十三魁,她獨佔三魁。
  
  傳言她曾將當今皇帝拒之門外,更傳言她在牯牛大崗上一夜觀雪悟長生。
  
  尉遲讀泉小聲呢喃道:“果真是好漂亮的女子,就是冷冰冰的。”
  
  尉遲良輔趕緊瞪了女兒一眼。
  
  軒轅青鋒徑直走到老道人的攤子前,後者咽了咽口水,不知所措。
  
  她俯視著那位噤若寒蟬的吳老仙長,淡然問道:“靈不靈?”
  
  老道士又不是瞎子,更不是聾子,在知曉了這位漂亮女子當世獨一份的身份後,別說過過眼癮了,就是讓他突然之間變成了名副其實的道教大真人,也沒膽子生出半點歪心思。
  
  大雪坪軒轅紫衣的喜怒無常,離陽朝野幾乎無人不知。
  
  她敢在廣陵江上攔阻武帝城王仙芝赴涼,她敢京城下馬嵬驛館攔阻北涼王徐鳳年,她敢在太安城外攔阻大官子曹長卿。
  
  她敢如此瘋狂,因為她是軒轅紫衣啊。
  
  離陽江湖再大,但是這般不可理喻的瘋子,又能有幾人?
  
  所以老道士在聽到她的問話後,硬著頭皮戰戰兢兢答道:“回稟盟主,不太靈。”
  
  他是真不敢自誇半句,萬一不合她心意,這不是自己揮鋤頭給自己挖墳嘛。
  
  軒轅青鋒扯了扯嘴角:“哦?”
  
  心知不妙的老道士如喪考妣,趕緊亡羊補牢說道:“大多時候還算靈驗,卻不敢保證次次都靈!”
  
  一旁看熱鬧的徐鳳年有些由衷佩服這個老道士的急智了,天底下任何的坑蒙拐騙,最關鍵就是把話說圓,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技術活兒,一般人做不到。
  
  可惜他囊中羞澀,沒法賞。
  
  軒轅青鋒面無表情,伸手握住那只裝有一百零八支姻緣簽的竹筒,微微抬起手臂,輕輕晃動。
  
  她潤如羊脂美玉的手腕,緩緩擰轉。
  
  籤筒每轉一次,老道人的心肝就要顫動一次。
  
  以往那是意味著一百文錢入帳,當下可是極有可能一條老命不保啊。
  
  終於一支簽跳出竹筒。
  
  她撚起後,緩緩道:“‘兩世一身,形單影隻’,是第幾簽?”
  
  老道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這支破簽還需要他解簽?
  
  老道人近乎癱坐在長凳上,顫聲道:“是第八十四簽。”
  
  生死一線,老道人靈光乍現,壯著膽子高聲道:“盟主!這次正是屬於不靈的那種情況!”
  
  附近不少心善的香客都替老道長捏了一把冷汗。
  
  軒轅青鋒將那支簽丟回竹筒,繼續轉動。
  
  老道人目不轉睛死死盯住那只籤筒,在心中念念有詞,把漫天仙佛菩薩都給祈求了一遍,別說是坐鎮武當的那尊真武大帝,就連他河州家鄉的土地祠沒忘記。
  
  只是,當那名女子報出第二支簽的內容後,老道人就徹底心如死灰了。
  
  “緣木求魚,終不可得。”
  
  她依舊是問道:“是第幾簽?”
  
  汗流浹背的老道人輕輕哀歎一聲,有氣無力道:“是五十四簽。”
  
  她一手持簽一手握筒,既沒有把竹簽丟回籤筒,也沒有開口說話,她眯起那雙狹長的丹鳳眼眸。
  
  老道人低頭頹然道:“我的簽,不靈的。”
  
  老人都已經不敢自稱貧道了。
  
  她不露痕跡地瞥了別處一眼,猶豫了一下,開始第三次搖動籤筒。
  
  一支竹簽輕輕跌落在桌面。
  
  老道人閉上眼睛,裝死算了。
  
  只聽頭頂傳來那個清冷的嗓音,“蔔以決疑,不疑何蔔。”
  
  已經接近崩潰邊緣的老道人眼神恍惚,一時間沒有回過神。
  
  不知是誰,替他回了一句,“十一簽,中平之簽。”
  
  終於醒悟的老道人滿臉狂喜,撕心裂肺道:“盟主!是中平之簽,真的是中平之簽!”
  
  老道人一時間喜極而泣。
  
  世情皆如此,鬼門關走過了一遭,回到陽間,相信只要有口冷水喝有個冷饅頭吃,就已經是天大幸事了。
  
  她陷入沉思,笑了笑後,出乎所有人意料,世人皆言事不過三,可她仍是第四次搖動籤筒。
  
  這一回,大概是認命的老道人不知哪裡來的精氣神,左右張望,試圖去找出那位先前幫忙出言解簽的恩人。
  
  只是茫茫人海,何其難哉。
  
  軒轅青鋒這一次抽出那支竹簽後,沒有自報簽文內容,而是看過後便遞給老道人,如同最尋常的求籤之人,問道:“何解?”
  
  老道人顫顫巍巍接過竹簽,牛頭不對馬嘴地大聲回答道:“中簽!中簽!中簽……”
  
  老道人只是反復高聲中簽二字。
  
  她也沒有生氣,等到老道人稍微平靜後,繼續問道:“何解?”
  
  老道人抬起袖子狠狠抹了一把淚水,艱難站起身,雙手握簽作揖之後,臉色惶恐地說道:“回稟盟主,此簽是第九十六簽,‘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三四年。’此簽是說姻緣一事,欲速則不達,需耐心靜待。”
  
  老道人不忘說道:“未必准,未必靈。”
  
  軒轅青鋒不置可否,伸出手。
  
  老道人趕忙將那支竹簽遞給這位閻王爺一般的可怕女子。
  
  然後她說了一句讓所有人驚愕的言語,“你的簽,挺靈的,很好。”
  
  她低頭放下竹筒,先後從中抽出三支簽,其中兩支在離開竹筒後就在她指尖瞬間化作齏粉。
  
  於是她只留下兩支簽。
  
  她抬起頭,看向如同剛從洗象池裡爬出來的老道人,略作思量,說道:“你替我解了四簽。”
  
  老道人情不自禁瞪大眼睛,嘴唇乾澀。
  
  只聽她緩緩說道:“黃金一百兩,道教秘笈一本,北涼陵州宅院一座,徽山頭等客卿一席,你可以任選一樣。”
  
  老道人再一次喜極而泣,滿臉老淚縱橫道:“我要去徽山!去大雪坪做客卿!”
  
  軒轅青鋒臉色冷漠地轉身離去。
  
  帶著那兩支姻緣簽。
  
  
xox 發表於 2016-5-16 12:06
共逐鹿 第三百六十六章 春風遠去


  恍若隔世的老道人站在那裡,自言自語,不知道在碎碎念叨些什麼。
  
  突然,他一腳踢掉那條長凳,哈哈大笑道:“做個屁的道士!今兒起,我就是徽山客卿了!頭等的!”
  
  顯而易見,即便老人打算繼續擺攤解簽,也不會有誰還有興趣求籤了。
  
  老道士耳畔驀然響起一個略帶打趣意味的嗓音,“老仙長,這可是在滿山道士的武當,你這麼說話可不妥當。”
  
  正是滿腹豪氣時候的老道士皺著眉頭轉頭望去,看到一位他覺得勉勉強強能稱為玉樹臨風的年輕公子哥,老道士冷哼一聲,“說了又如何?貧道可是徽山頭等客卿!就算陳老神仙和俞老真人這兩位,貧道若是現在遇上了他們,想必也能討杯茶喝!”
  
  年輕人伸出大拇指,讚歎道:“了不得!”
  
  年輕人身邊的婦人氣笑道:“老吳,剛才正是這位公子幫你說話,你豬油蒙心了吧?!”
  
  老道士愕然,立馬轉變臉色,笑顏逐開道:“是貧道失禮了,公子莫要怪罪。”
  
  老道士大踏步走向婦人的攤子,道袍大袖晃蕩得厲害,頗有龍驤虎步的風采,“韓妹子,來來來,幫老哥還有這位公子來兩張武當春燒餅,記得把餅攤大些,老哥不缺那銀子,何況咱也從不是小氣人!”
  
  婦人自顧自搖頭,有些無奈。
  
  她手腳伶俐,且熟能生巧,很快就分別遞給兩人一張分量十足的武當春燒餅,熱氣騰騰,香氣四溢。
  
  接過春燒餅的時候,老道人想要順手摸一把婦人的手,後者更快一步抽回手,沒讓這個老不修得逞。
  
  老道人咬下一大口春燒餅,笑眯眯道:“韓妹子,還做這苦累活計幹啥,起早摸黑的,也賺不到幾個銀子,要不然陪著老哥我去那徽山如何?”
  
  婦人白眼道:“去那中原作甚?”
  
  老道人嘿嘿笑道:“老哥我的心思,妹子你還不清楚嗎?”
  
  婦人先是一愣,然後惱羞成怒道:“滾!”
  
  老道人不死心道:“妹子,你男人不是很早就在涼州關外那邊沒了嘛,這麼多年後改嫁又咋了,你們一家子孤兒寡母的,多可憐,有個靠得住的男人照顧才是好事啊。再說了,你之前不也讓老哥解過簽嗎?”
  
  已是怒極的婦人臉色蒼白,上前幾步,扯過老道人手中的春燒餅,摔在地上,“滾!我賣給誰春燒餅,也不賣給你這種噁心人!給再多銀子,我都嫌髒!”
  
  老道士倒也不生氣,只是遺憾道:“唉,韓妹子,你是好女人,可惜就是沒享福的命。罷了罷了,就當咱們有緣無分。”
  
  婦人不再理睬這個為老不尊的傢伙。
  
  老道士自顧自唏噓一番,轉頭對那位年輕人笑道:“得嘞,貧道只好自個兒去中原享福嘍。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公子,以後若是去徽山遊玩,報上貧道的名號即可。”
  
  年輕人笑道:“好的。”
  
  老道人瀟灑離去。
  
  年輕人問道:“老道長,連攤子也不要啦?”
  
  老道士沒有轉身,揮揮手,貌似豁達道:“要那麼些不值錢的物件做什麼,跌份兒!你要喜歡就歸你了!”
  
  等到老道士走出很遠,婦人對年輕人輕聲道:“連姓什麼叫什麼都沒有與公子知會一聲,還報他的名號呢,見過臉皮厚的,真沒見過這麼厚的!幸好我聽說這個老傢伙是河州那邊的人,否則真是丟了咱們北涼的臉。”
  
  徐鳳年笑問道:“聽口音,大嫂是咱們北涼陵州人?”
  
  婦人眼神古怪,半響才冒出一句,“公子問這個做什麼?”
  
  正在吞咽武當春燒餅的徐鳳年差點給噎到。
  
  婦人掩嘴笑道:“瞧把你嚇的,嫂子逗你呢。”
  
  徐鳳年委實哭笑不得,一邊咬著春燒餅一邊走向隔壁攤子,扶起長凳,轉頭微笑道:“大嫂,請我吃春燒餅的傢伙跑路了,要不然我替你解一簽,就當餅錢了?”
  
  經過那名氣勢嚇人的女子一折騰,害得婦人的攤子生意都冷冷清清了,她坐在長凳上伸手輕輕捶打腰肢,看著那個笑臉溫和的年輕公子哥,懷疑道:“你會解簽?”
  
  徐鳳年點頭道:“老本行了!”
  
  婦人搖頭笑道:“公子你啊,可沒那個老傢伙能騙人,大嫂哪裡會上這個當,放心,餅錢就算了,大嫂請你。”
  
  徐鳳年好奇問道:“大嫂,怎麼從陵州跑來這武當山擺攤子了?”
  
  婦人平聲靜氣道:“我娘家是這邊啊,前些時候來山上燒香祈福,見到這裡的光景後,琢磨著自己剛好會這些手藝,閑著也是閑著,就覺得擺個攤子能多賺些。”
  
  徐鳳年笑問道:“我猜大嫂家的孩子都在蒙館學塾讀書了吧?也對,咱們北涼這邊,書籍貴著呢,最吃錢。”
  
  婦人又不說話了,直愣愣瞧著徐鳳年。
  
  有些憋屈的徐鳳年無奈道:“大嫂,我真不是吳老頭那種人!”
  
  婦人忍俊不禁道:“真是經不起逗,可不像咱們北涼的爺們。”
  
  徐鳳年佯怒道:“大嫂別罵人啊。”
  
  婦人擺了擺手,端了一根小板凳和一碗定神湯,坐在徐鳳年對面,笑道:“餅是送你的,這碗定神湯,就算是解簽錢了。大嫂不識字,可不許騙我。”
  
  徐鳳年吃完春燒餅,俯身拿過定神湯喝了一大口,“哪能啊。”
  
  婦人雙手捧起竹筒,眼神虔誠。
  
  徐鳳年正襟危坐,微笑不語。
  
  落簽在桌後,她以雙手拇指食指拎住首尾,大概是既然不識字,就不用多此一舉去細看什麼了。
  
  她亦是用雙手遞給徐鳳年。
  
  那份無言的沉重莊嚴,好像在交付性命。
  
  從來與青史無緣的老百姓,總歸是相信頭頂三尺有神明的,會事死如生,才願意相信來世福報,才會不辭辛苦地登高燒香祈禳。
  
  徐鳳年結果竹簽,看過簽文後,嘴角翹起,柔聲道:“‘忘足,履之適也。忘腰,帶之適也。’第七十二簽,上簽。”
  
  婦人不識字,簽文內容則大致聽得明白,至於上簽二字,更是簡明扼要,毋庸置疑。
  
  她釋然而笑。
  
  徐鳳年收回竹簽放入竹筒,喝了口定神湯,笑道:“大嫂是好人有好報。”
  
  她笑意恬淡。
  
  之後兩人隨意閒聊,多是她說他聽。她說起了她眼中的陵州鄉土風貌,當然最多還是家裡兩個孩子的蒙學情況,她說年齡大些的孩子還不錯,沒那麼頑劣,雖說也從沒人聽說學塾先生誇獎過什麼,多半是考不中秀才的,便是通過縣試成為童生估計都相當不易,可是每次當她看著那個孩子挑燈讀書,擺出那副讀書人獨有搖頭晃腦的模樣,她就會沒來由很高興。同時那個小些的孩子就讓她很頭疼了,寧肯下田勞作,也不樂意去私塾背書,小小年紀就想著打仗殺蠻子。她最後還說如今不曉得北涼其它地方如何,前兩年最少陵州那邊大小私塾,孩子們都能拿到很便宜的書籍,便宜到讓她這種家境貧寒的人家都覺得便宜,是因為之前陵州有個姓徐的大官,是他的主意,好像是那位大官說了句北涼人少,但讀書人可以多些。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那幾本蒙學書籍比前五六年,的確是便宜了一大截。
  
  所以她說,那個姓徐的大官,是個好人,只可惜聽說離開陵州去涼州當官了。
  
  徐鳳年笑臉溫柔,望向遠方,輕聲道:“橘子他啊,什麼都好,就是酒品差了些。”
  
  婦人沒聽懂,也沒有多問。
  
  她攤子那邊有生意了,婦人問道:“公子,我能要回那支簽嗎?”
  
  徐鳳年笑道:“那我得找找,嫂子你先去忙,我找到了就給你送去。”
  
  她點了點頭,起身後,婦人突然臉色微紅道:“公子,喊我姨也好,別喊嫂子了!”
  
  徐鳳年一頭霧水,婦人冷哼一聲,去隔壁攤子忙碌起來。
  
  徐鳳年搖了搖頭,不明就裡,倒提竹筒,倒出竹簽,在尉遲讀泉和軒轅青鋒之後,原本一百零八支姻緣簽,就少去了五支。
  
  他找出婦人搖出的那支竹簽,起身送去。
  
  她發現這位遊手好閒到去當算命先生的年輕人,似乎仍是沒聽懂她的意思,於是反而是她有些難為情了。
  
  她瞥了眼竹簽便小心收起,抬頭問道:“是那支簽?可別騙我。”
  
  徐鳳年搖頭正色道:“不騙人。”
  
  她笑眯眯道:“去吧去吧,嫂子就不耽誤你騙人銀子啦。”
  
  有些鬱悶的徐鳳年坐回桌前,重操舊業,熟門熟路,開始大大咧咧招徠生意。
  
  只是山羊胡老道人留下那麼個爛攤子,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加上附近攤位認定徐鳳年是個鑽錢眼裡頭的神棍,而且年紀輕輕,當下又沒有披件唬人的道袍,自然給人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印象,一撥撥香客遊人來往路過,顯然都沒停步抽籤的興致,難得兩三位年輕女子欲語還休,想要上前搖簽,結果都給家裡長輩或是身邊同齡男子婉拒了事。徐鳳年只得小口小口喝著定神湯,委實百無聊賴。徐鳳年逐漸從道貌岸然的正襟危坐,變成翹著二郎腿,再變成趴在桌上晃動籤筒,最後乾脆就自己搖出一支支竹簽,也不看那簽文,隨手丟回。
  
  隔壁婦人抹了抹額頭汗水,調笑道:“哪有你這麼做生意的?天底下最難的事情,本就是從別人袋子裡拿錢,公子你倒好!”
  
  徐鳳年歎息道:“難道真要我去跟武當借件道袍?”
  
  婦人納悶道:“公子也不像是缺錢的人,真稀罕那點銀子?”
  
  徐鳳年下意識瞥了眼茅屋方向,柔聲笑道:“我媳婦最沒出息了,只喜歡收集銅錢,大的小的,她都不嫌棄,就像個守財奴。”
  
  婦人樂不可支,“也虧得你媳婦不在!”
  
  然後她勸解道:“女子持家都這樣,公子你想開些。”
  
  徐鳳年深以為然,“燕子銜泥,積少成多,是這個理兒。”
  
  婦人長呼出一口氣,抬手捋了捋浸透汗水的鬢角髮絲,“嫂子先回了。”
  
  徐鳳年奇怪問道:“這麼早就下山?零零碎碎這麼多物件,搬得動?”
  
  她指了指一位從呂祖亭外山路緩緩行來的年輕女子,笑道:“她是我侄女,在山上更高些的玉清觀那邊賣胭脂水粉,估摸著是早早賣完了,以前都要更晚才來幫我搭把手,今兒我也偷個懶,早點下山。”
  
  徐鳳年起身道:“從這裡下山,可還有不少山路要走,嫂子,我還是幫你挑一段路吧?”
  
  她搖頭堅決道:“不用,我這兒東西瞧著多,其實都不重。”
  
  徐鳳年玩笑道:“嫂子,就當我用心不良,好歹送你們到山腳牌坊那邊,行不行?”
  
  婦人輕啐了一口,瞪了口無遮攔的徐鳳年一眼,氣笑道:“你不怕嫌話,嫂子怕!我那侄女可潑辣得很。怎麼,難不成是你瞧上了她?那嫂子倒是可以當回媒婆。”
  
  徐鳳年瞥了眼那名越來越近的年輕女子,倒抽一口冷氣,她那腰肢,可不是啥柳樹,而是大槐樹啊,苦笑道:“還是算了吧。”
  
  她趁著年輕侄女尚未臨近相鄰兩座攤子,面對徐鳳年,她眉眼柔柔低斂,輕聲問道:“你到底想什麼呢?”
  
  此時此刻,她看到那個年輕人,模樣英俊,尤其是眼神清澈,乾淨得就像她年少時初次登上武當山見著的洗象池。
  
  徐鳳年說道:“我去過涼州關外,去過懷陽關,也去過虎頭城。”
  
  她臉色平靜道:“這樣啊。”
  
  徐鳳年咧嘴一笑。
  
  她沒來由問道:“你說北莽蠻子會一路打到這裡嗎,會打到陵州嗎?”
  
  徐鳳年神色堅毅,說道:“只要我們北涼鐵騎還剩下一人,那麼北莽蠻子的馬蹄,就踩不到北涼關內的一草一木。”
  
  她點了點頭,然後展顏笑道:“口氣真大,說得好像自己是大官似的。”
  
  徐鳳年打哈哈道:“我可不是當官的。”
  
  她沒好氣道:“這也用說啊。”
  
  徐鳳年猶然不願死心,“嫂子,真不用幫忙挑擔子?”
  
  她接下來一句話讓徐鳳年呆若木雞,“別嫂子嫂子的,我這些天見多了江湖人,聽他們說啊,咱們那位年輕王爺以前闖蕩江湖的時候,有句口頭禪,叫什麼‘好吃不過餃子,好玩不過嫂子!’”
  
  徐鳳年伸手抹了一把臉,悲憤欲絕。
  
  我在大雪坪之巔說的那句“還個屁”,沒人跟你提起過嗎?難道不比這句口頭禪更牛氣些?
  
  再說了,這句話也是某位吊兒郎當的木劍遊俠兒,不知在什麼地方道聼塗説然後非要教我的啊。
  
  婦人眼神促狹,不再言語,轉身去收拾物件。
  
  徐鳳年望向她的背影,終於沒敢再稱呼嫂子,只是問道:“官府那邊的撫恤銀子可有克扣或是拖欠?”
  
  她動作一滯,沒有轉身,搖頭道:“不曾,他的老伍長前些年還經常寄給我們額外的銀子,去年才沒有。”
  
  她停頓了一下,輕聲道:“今年春我才聽說,老伍長死在虎頭城了。”
  
  之後她始終沒有轉頭。
  
  她其實知道,自己最先搖出的姻緣簽,並非懷中那支竹簽,她不識字,卻牢牢記得那支簽的字數。
  
  不過這也不算什麼要緊的事。
  
  老百姓,日子再苦,只要還有盼頭,咬咬牙就能過下去。
  
  她的盼頭在於兩個孩子,至於今天搖出的簽是好是壞,其實無所謂。
  
  最後,她與侄女挑起擔子離去之前,無意間瞥見那個給人感覺總是乾乾淨淨的年輕人,他挺直腰杆坐在桌後,雙手握拳放在腿上,安安靜靜。
  
  不怎麼像年輕人,倒像個上了歲數的老人,春風遠去,只能默然曬著秋季的和煦日頭。
  
xox 發表於 2016-5-16 12:07
共逐鹿 第三百六十七章 來者不善

   
  大蓮花峰幽靜處的那棟嶄新茅屋前,從未如此熱鬧過。
  
  白衣僧人身材高大,給人感覺卻是異常協調,胸口那串掛珠色澤昏暗,顯然與中原諸多大寺高僧的珍稀佛珠,高下貴賤有天壤之別。
  
  自萬里西行歸來,他便並無持珠佩珠,只有這麼一串桃木材質的佛珠。這串掛珠算是他與媳婦的定情之物,她在贈送之後其實不是沒有悔意,因為後來聽說好像桃木是道教極為推崇的材質,能夠禳惡辟邪,只是在佛門裡頭,桃木佛珠,實在不值一提。可是白衣僧人李當心,除了睡覺前將這串佛珠懸掛在牆上,從不離身。佛門有“靜慮離妄念,持珠當心上”的說法,他俗名又叫李當心,故而當年白衣入京,離陽老皇帝御賜了一串價值連城的七寶掛珠,被他隨手丟入了箱子,有了李東西這個閨女後,就被她媳婦隔三岔五摘下十幾顆珠子,編制成環,戴在閨女頭頂,喜歡在兩禪寺滿山瘋跑的小丫頭,哪裡曉得那些珠子的貴重,很快就會散亂丟失,好在這一家三口,誰也不會心疼。
  
  此時白衣僧人對面,坐著來自兩座道教祖庭的三名道士,剛剛升任涼州刺史的白煜,同為龍虎山外姓小天師之一的齊仙俠,武當小柱峰青山觀的韓桂。
  
  不遠處,李東西,吳南北,現任武當掌教李玉斧的唯一弟子余福,韓桂的徒弟小道童清心,四人湊在一起蹲著,在聽李東西講述她那些盪氣迴腸的江湖履歷。
  
  白衣僧人的媳婦已經午睡了,之前在得知三名道士攜手登門後,她斜靠屋門,嘖嘖道:“人多勢眾,來者不善啊。”
  
  白衣僧人笑道:“吵架而已,不怕。”
  
  她還是有些憂心,說道:“那我就不準備茶水了,讓他們口乾舌燥便是,但是你可以隨便找個藉口進屋子喝水嘛。”
  
  “好的。”
  
  “那會不會失了禮數啊?”
  
  “不會。”
  
  “對了,萬一真吵不過他們,動手的時候,千萬記得打人別打臉,白白落下話柄,記住了沒?”
  
  “……”
  
  “怎麼,難道打不過?那就算了,和和氣氣聊天吧。哈,出門在外,和氣生財嘛。”
  
  “打得過。”
  
  “哦。也要記得別打得太誇張,咱們閨女還想在山上多玩幾天呢。”
  
  “曉得了。”
  
  此時白衣僧人面對道教三人,相談盡歡,因為根本就沒有涉及佛道根祗之爭。
  
  他問道:“李掌教在小蓮花峰閉黃庭關?”
  
  作為武當近二十年來唯一一位“開峰”的道士,一向與人無爭的韓桂並無遮掩此事,點頭道:“掌教師兄之前有所明悟。”
  
  白衣僧人笑道:“好事。”
  
  他輕輕摩挲著那串桃木佛珠,淡然道:“地陷東南,四瀆俱流巽位,未嘗不是有始有終之意。”
  
  韓桂一身素潔道袍,頭戴洞玄巾,有些感傷。看書看傷了眼睛的白煜習慣性眯起眼眸,仿佛置身事外。齊仙俠仰頭望向大蓮花峰頂的滾滾雲海,滿懷感慨。
  
  白衣僧人笑問道:“人生不得行胸臆,縱年百歲猶為夭。是不是曹長卿進入大楚棋待詔後說的?”
  
  白煜搖頭道:“實為曹長卿授業恩師李密所言,曹長卿能夠由儒家聖人轉入霸道,這句話恐怕正是點睛之語。”
  
  白衣僧人輕輕撚動佛珠,“如果說花好、月圓、人壽三事,是凡夫俗子的至樂願望,那麼心意順遂,念頭暢然,就是你們道教中人的追求吧?”
  
  意態憊懶的白煜揉了揉眼睛,笑問道:“怎麼,要吵架了?可是這兒連一杯茶也沒有啊。”
  
  白衣僧人輕聲道:“媳婦不讓準備茶水,貧僧可不敢擅自主張。至於吵架嘛……”
  
  白衣僧人的視線越過眾人頭頂,望向不遠處,高聲道:“徒兒,來來來,跟咱們白蓮先生說說佛法。”
  
  不曾想年輕和尚微微抬起那顆小光頭,不情不願道:“師父,如果不是李子不讓我走,我還要給師娘去玉清觀那邊買胭脂呢,師娘說那邊有位貌美如花的年輕女子,這些天販賣的蜀葵花胭脂很是價廉物美,據說還有江南吳越煙柳坊特製的綿燕支,去晚了可就未必能留下一盒啦。”
  
  白衣僧人瞪眼道:“你還好意思說那綿燕支?!指甲片大小的一小盒,就敢賣五兩銀子?!如果不是你跟師娘說起,她又豈會惺惺念念一晚上,昨夜說夢話,都是綿燕支綿燕支!”
  
  年輕和尚理直氣壯道:“徒兒只是覺得那種胭脂的確好啊,山腳逃暑鎮的那些便宜歸便宜,可香氣也太嗆鼻了些,雖然盒子更大,可師父昨天又不是沒瞧見,因為覺著價錢不貴,師娘便撲了那麼多在臉上,吃飯的一低頭,就撲簌撲簌往飯碗裡掉,可滲人啦。師父你也真是,明明看得膽戰心驚,偏偏還要跟師娘說什麼‘這等景象,真是天女散花,世間罕見’,然後師娘咧嘴一笑,胭脂掉得就更多了……”
  
  白衣僧人咳嗽幾聲。
  
  白煜只覺得十多年前龍虎山那場佛道之爭,如果這位兩禪寺的中年僧人沒有缺席,恐怕就沒有自己力挽狂瀾的份了。
  
  青山觀觀主韓桂眼觀鼻鼻觀心,一個道士卻似老僧入定。
  
  齊仙俠好像偷偷揉了揉眉心。
  
  突然,屋內屋外兩個嗓音同時響起,充滿驚喜:“煙柳工坊的綿燕支?!”
  
  屋內,自然是白衣僧人的媳婦,屋外,則是李東西,後者更是猛然起身,飛快跑向屋子,大聲喊道:“娘!爹新近在經書箱子底下藏了四五兩銀子,他藏銀子的時候,給我偷瞧見了!爹讓我守口如瓶
  
  來著,可我是誰啊,是娘的親閨女啊!”
  
  茅屋內頓時劈裡啪啦,傳來一陣手忙腳亂翻箱倒櫃的急促聲響。
  
  白衣僧人抬頭望向天空,面色悲苦。
  
  若是外人不知曉其中緣由,肯定要驚歎真是寶相莊嚴如佛祖悲憫世間苦。
  
  一大一小兩名女子走出茅屋的時候,白衣僧人摸著光頭站起身,關懷道:“這大太陽的,要不要撐把傘?”
  
  他媳婦想了想,大手一揮,氣概豪邁道:“綿燕支可是稀罕物,存貨定然不多,萬一錯過咋辦?”
  
  李東西已經開始發號施令,“笨南北,你去屋內取傘,然後快些跟上咱們!清心和余福,武當山是你們地盤,有沒有近些去玉清觀的小路?有的話就前頭帶路!”
  
  如今對女俠李東西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小道童清,心挺起胸脯,自豪道:“有!”
  
  然後一行人便浩浩蕩蕩殺去玉清觀,白衣僧人猶然不忘望著他們背影提醒道:“小路難行,走慢些。”
  
  好像是也覺得氣氛有些尷尬,白衣僧人坐回小板凳,望向白煜,隨便找了個話題,“聽聞白蓮先生有‘三怕兩喜’?”
  
  白煜點頭道:“有三怕,怕打雷,怕走路,怕趙凝神問問題。有兩喜,讀書到快目處,說話到會心處。”
  
  白衣僧人疑惑道:“趙凝神?”
  
  白煜有些感傷道:“本名趙靜思,是老掌教的獨子,性情尤為質樸沉凝,下山後數次歷經磨難,因禍得福,如今其心幾近大道。”
  
  白衣僧人哦了一聲,“是不是那個在春神湖上,請下天師府祖師下凡的年輕道士?結果給徐鳳年搬來的真武大帝法相一巴掌拍爛?”
  
  白煜苦笑無言。
  
  白衣僧人似乎對年輕藩王成見頗深,氣呼呼道:“打架就打架,還要裝神弄鬼,跟稚童哭哭啼啼回家找長輩出馬有何兩樣?尤其是那徐鳳年,更不像話,仗勢淩人,不成體統!”
  
  如今算是北涼“徐家家臣”的白煜識趣地閉嘴不語。
  
  白衣僧人哼哼道:“我家閨女就從不跑到貧僧跟前訴苦,她哪次出手,不是打得那些小光頭哭著跑回去找他們師父?”
  
  韓桂會心一笑,似乎是想起了自己的徒弟清心,也想起了掌教李玉斧帶回山上的小道童餘福。
  
  方外之人,未必無情。
  
  就在此時,三名道士中唯一“修力”的齊仙俠猛然站起身,轉身望去,如臨大敵。
  
  白衣僧人依舊安然坐在小板凳上,緩緩撚動佛珠。
  
  一名雙鬢微霜的男子出現在眾人視野,兩手空空。
  
  只見他微笑道:“自方寸雷後,我近二十年又悟出兩刀,想要與兩人討教,如今王仙芝已死,便只好來此叨擾。”
  
  李當心緩緩起身,淡然道:“趁貧僧媳婦不在,趕緊出手。不過事先說好,切磋也罷,論生死也好,可別毀了茅屋,否則貧僧真會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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