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0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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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逐鹿 第三百四十八章 魚龍齊聚


  以京師太安城為中心的離陽驛路,是當之無愧的官道大路,曾經被老兵部衙門譽為國之血脈,更將一統中原的盛世王朝,比喻為一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陸地神仙,精血之雄壯,可謂冠絕古今。

  涼州青馬驛由於已經臨近州城,設置在一座繁華小鎮的鬧市,由於此處是進出涼州城的必經之地,不但驛館規模頗大,還擁有北涼道眾多驛館裡唯一游苑,驛夫多達七十人,附近也常年駐紮有一支輕騎為主的駐軍,據說年輕藩王的親衛扈從白馬義從,早年半數兵源便是來自這支騎軍,戰力自然不容小覷,例如如今已經在北涼軍中步步登天的瘋子洪書文,便出身這支不顯山不露水的行伍。

  這些年始終牢牢保持北涼文官第一把交椅的李功德,早年下榻青馬驛,興之所至揮毫潑墨,留下一幅“別有洞天”的墨寶,只是不知是驛館太過珍視的緣故,還是那四個字太過“鐵畫銀鉤”的關係,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裝裱懸掛。青馬驛所在的北安鎮,也是異常繁華的八方通衢之地,陵州素來有塞外江南之譽,北安鎮則有小陵州之稱,足可見這座涼州大鎮的與眾不同,最近幾年隨著年輕藩王的強勢崛起,北安鎮更多了許多聞訊而來的中原草莽,魚龍混雜,一同湧入北涼江湖,久而久之,北安鎮的本土居民也就習以為常。

  而作為涼州城鎮裡少數不設夜禁的地方,北安鎮更是一處名副其實的銷金窟,就像毗鄰的兩座酒樓青樓,就連袂打出“不登兩樓,枉來北涼”以及“天下第一花酒”的兩塊金字招牌,口氣大得很,酒樓說自己擁有天底下所有最好的美酒,不輸朝廷貢品,而青樓則自稱他們的姑娘,不輸帝王家的選秀宮女,許多不信邪的外鄉江湖人士抱著砸場子的心態紛紛登樓,結果幾乎無一例外,都是豎著進橫著出,都把自己喝趴下了,或是趴在了小娘的床榻上,如此一來,北安鎮的兩樓就愈發名聲鵲起,響徹北涼道和兩淮道,尤其是一位青樓花魁與求學于青鹿洞書院的赴涼士子出現私奔的鬧劇,照理說應該勃然大怒的青樓非但沒有棒打鴛鴦,反而主動燒毀那名花魁女子的賣身契,酒樓甚至資助那名讀書人千兩白銀購置百卷書籍,這樁成人之美的風流美談,震動北涼士林文壇,連中原江南一帶都有所耳聞,以至於一位文壇名士大佬當眾嘖嘖稱奇,親口誇讚那北涼市井處處有俠氣。若是擱在三四年前,敢為北涼說一兩句好話,恐怕這位文壇名宿不管如何德高望重,也要淪為過街老鼠,連累家族一起被千夫所指,只是如今,雖說附和寥寥,卻也絕對沒有誰會當真較勁。

  等到印綬監三名蟒服太監在從龍駒河小渡口返回北安鎮,已是夜幕沉沉,先前青馬驛那邊唯恐出現意外,不得不出動二十餘京畿精騎出鎮遠行迎接,一旦找尋不到蹤跡,青馬驛肯定就要跳過當地官府,直接通知二十裡外的那支駐軍了,畢竟這夥送旨宦官象徵著離陽趙室的天家顏面。徒步進入北安鎮的劉公公一行人已是饑腸轆轆,於是經過那座格外人聲鼎沸的酒樓,聞著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那股子濃郁酒味,難免都有些意動,劉公公自覺有些對不住兩位累得像狗的同僚,就笑著說大夥兒去酒樓打打牙祭如何,身材高大且氣勢凜然不似閹人的馬公公比較謹慎,雖未拒絕,仍是建議最好回青馬驛換一身尋常服飾,體型臃腫卻能夠在皇宮內身輕如燕健步如飛的宋公公本想說多大點事啊,難道這北涼王府的眼皮子底下還能有刺客行兇不成?只是既然印綬監“大掌櫃的”劉公公點了頭,這位到了北涼道轄境就沒怎麼順氣過的宋公公,也只能悄悄把話咽回肚子。

  回到青馬驛一番洗漱更衣過後,三名大太監身邊僅有那位姓錢的御林軍統領跟隨,四人一起步入名字就叫“酒樓”的那棟酒樓,因為隔壁就是北安鎮最負盛名的勾欄,依稀可聞那些軟糯誘惑的鶯歌笑語,這讓劉公公沒來由一陣啞然失笑,如果四人的喝酒之行傳入京城那邊,多半會以訛傳訛變成印綬監的太監上青樓?那就是天大的笑話了。酒樓有三層,雖是深夜,一樓大堂依然人滿為患,二樓座位也所剩不多,擅長察言觀色的酒樓夥計就給四人領到視野最佳的頂樓雅間,說是雅間,其實就是用繡工精緻的大幅落地屏風隔斷而已,宋公公落座後,舒舒服服癱靠在剖開後木心天然呈現葫蘆狀的黃花梨木椅背上,輕聲笑道:“這兒格局倒是跟咱們那邊的坊市有些相像。”

  換過衣衫更像一位關外大漢的馬公公環視四周,還算滿意,相比底下兩層都要安靜素雅許多,眯眼點了點頭。

  劉公公跟那位肩頭搭有一塊棉巾的酒樓年輕夥計和顏悅色道:“薊州老窖,江南杏花釀,熟花大酒,各來兩壺,至於菜肴點心,你們酒樓看著辦即可。”

  年輕夥計笑顏逐開,弓著腰溜鬚拍馬道:“這位老爺可真是行家,當得酒仙的稱號嘍,尋常客人到了咱們酒樓,出手闊綽是不假,可多是揀選西蜀貢酒劍南春燒來喝,在小的看來那酒好是好,論醇厚餘味其實比不得熟花,論入喉燒烈,更是遠遠不如咱們北涼地道的綠蟻,對了,四位爺,小的多嘴一句,咱們酒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到了這裡,只要客官想喝綠蟻酒,一律不收銀子,想喝多少都行!”

  宋公公好奇問道:“就算喝十壇八壇的也不要錢?真不怕喝窮了你們酒樓?又如果有人到了你們酒樓只喝綠蟻酒,你們這個規矩還作數?”

  一提起這茬,原本諂媚彎腰的年輕夥計頓時自豪道:“作數,怎麼不作數!來者是客嘛,咱們掌櫃早就發話了,肯喝以及能喝咱們北涼綠蟻酒的好漢,喝垮了他這份營生算不得什麼,就當跟豪傑們交了回朋友,掌櫃的為此還特地立下個規矩,誰要能一口氣喝掉六壺本樓的招牌綠蟻酒,別說一桌子酒席的銀子都免了,便是想去隔壁那棟樓睡一晚,咱們酒樓也一併幫著掏腰包!”

  劉公公微笑道:“這般開門做生意的酒樓,還真是少見,有些意思。”

  宋公公嘿嘿一笑,雙手扶著古色古香入手舒適的椅沿,打量著那個伶牙俐齒的年輕夥計,“看來你們掌櫃的雖然滿身銅臭,倒也算不得俗人,今兒咱家……今兒爺心情不錯,就給你們掌櫃一面兒,讓他來給我身邊這位劉老爺敬一杯酒,實話告訴你,這份面子,錯過了可就這輩子都撈不著了。”

  年輕夥計聽著這個胖子的滿嘴中原官腔,擺出的架子真是比郡守老爺還要大了,其實內心腹誹不已,不過臉上沒流露出絲毫,討饒道:“這位爺,真是對不住了,咱們大掌櫃不是咱們北安鎮上的人物,就連小的也沒見著過一眼,不湊巧,管事的二掌櫃,剛好在隔壁那地兒有桌推不掉的飯局,不過幾位爺放寬心,就沖你們點的六壺酒,只要二掌櫃回了酒樓,小的立馬去他跟前知會一聲,怎麼也不會讓二掌櫃錯過了四位老爺。”

  又沒能稱心隨意的宋公公已經有幾分不悅神色,正要發作,只是眼角余光瞥見劉公公從錢囊中掏出一快分量不輕的銀子,沒有跟一般豪客那般徑直拋給酒樓夥計,而是擱在桌面上,緩緩向前推去,笑道:“賞你的,別嫌少。”

  年輕夥計本就對這位坐在主位的老人觀感最好,就像慈眉目善的富家翁,也像是書香門第裡走出來上了年紀的讀書人,對誰都和和氣氣的,這在兜裡有錢沒錢都是大爺的酒樓,很少見。

  年輕夥計猶豫了一下,就聽到那名先前一直沉默寡言的魁梧中年人冷聲道:“讓你收下就收下。”

  等到那名年輕夥計小心翼翼收起銀子離去,劉公公小聲問道:“如何?”

  在太安城御林軍中和刑部衙門都聲名顯著的錢統領輕聲道:“沒有異樣,一路看過來,這棟酒樓夥計都是不曾習武的尋常人,只不過這三樓有幾桌……很不簡單。”

  劉公公淡然笑道:“往最壞處想,這裡離著青馬驛不過半炷香路程,騎軍策馬而來更是轉瞬即至,何況相信暗中盯梢的北涼諜子也不會是些無用擺設,咱們喝咱們的,不用多心。”

  謹小慎微的馬公公還有些隱憂,心比天寬的宋公公已是大呼道:“喝酒喝酒!錢老弟,稍後你可要嘗嘗咱家鄉那邊的熟花大酒,那種滋味,我啊,可是惦念了半輩子!”

  享譽朝野的六壺好酒很快就拿上來,得了賞銀的年輕夥計,更是自作主張跟酒樓多拎了兩壇上等綠蟻酒,反正是慷他人之慨,不肉疼。

  相比雲淡風輕的掌印太監劉公公和萬事不上心的掌司宋公公,江湖沙場都走過的御林軍錢統領要有更多計較,他肩上終究擔著三位印綬監大佬的安危,往小了說,任何一位有資格身披蟒服的老宦官出了紕漏,那他在太安城的官場也就到了盡頭,往大了說,真出現彈壓不下的風波,他姓錢的加上整個家族甚至是背後的恩主也要吃不了兜著走。所以看似臨時起意的一場喝酒,這位腰間懸佩有一把皇家御賜錯金刀的統領,一直是眼觀四方耳聽八面,比如登上三樓後,每個雅間四面雖有屏風遮掩視線,可屏風之間仍有足夠間隙,臨近樓梯的那兩桌,不出奇,瞧著就是尋常酒客,席上都有滿身風塵味的妙齡美人作陪,顯然是向隔壁青樓請來的勾欄女子,而他們這一桌的左右以及對面,三桌客人,卻是藏龍臥虎,掌印劉公公左手邊隔著蜀繡屏風的那一桌,坐著四人,人人氣息綿長,一位年輕女子姿色出眾,尤其是她桌對面那位舉杯喝酒時也一手始終摸住刀柄的中年人,氣態雄渾,哪怕當時自己只是驚鴻一瞥而去,這名當時背對他的刀客也瞬間有了微妙回應,雖未轉身或是抽刀,可是桌下那只手顯然由摩挲刀柄變成了五指緊握,所以錢統領以防節外生枝,就乾脆放棄了其餘兩位男子的審視打量。

  而劉公公右手邊那座玉石山海圖屏風那一桌,六男三女,年齡懸殊極大,兵器各異,都大大方方擱置在桌面上或是懸掛在木架上,像是幾個江湖盟友門派的結伴出行,多半是為宗門內的年輕子弟積攢聲望經驗,這在中原江湖上屢見不鮮,言語之間也多是閒談江湖趣聞,此時就在說徽山那位紫衣盟主的事蹟,說到了那樁時下沸沸揚揚的傳說,去年冬末一個風雪夜,軒轅青鋒在大雪坪崖畔一夜觀雪悟長生,這讓錢統領如釋重負。

  真正讓他感到棘手的還是劉公公對面的那一桌,這也是為何錢統領選擇坐在劉公公對面的真正原因,隔著兩座屏風,二十步外,酒桌上坐著一對夫婦模樣的中年男女,男子身上有一種錢統領再熟悉不過的沙場氣息,而僅是看到一個陰沉側臉的女子,姿色平平,但是氣勢極為冷冽兇狠,她無形中散發出來的草莽氣息,與尋常江湖門派的高手,截然不同,後者出手往往是切磋,只為名聲,而她出手肯定就是生死相向,只為殺人。

  酒至半酣,又有兩撥人幾乎同時登樓,先到一撥真是無巧不成書,正是飛掠龍駒河小渡口的那些江湖少俠女俠,只是不知為何人人神色複雜,既有敬畏也有興奮,好似白天見鬼了差不多,奇怪的是這些年輕人也都更換了一身衣衫,喝個酒也要沐浴更衣?身負小宗師修為的錢統領掂量過他們的實力,雖然感到有些古怪,也未深思。他雖然自知這輩子躋身一品金剛境界比較艱難,可是在二品小宗師之中,尤其是面對那些沙場之外的江湖武道宗師,不敢說世間同等境界之中無敵手,但只要是捉對廝殺,他十分自信活下來的人,只會是自己。要知道當年連那位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刀法大家顧劍棠,都曾對他這個小小御林軍都尉的刀法頗為欣賞,如果不是當時正好被朝廷擢升為副統領,也許他就要跟隨顧大柱國一起前往兩遼重返邊關沙場。

  至於第二撥人,三男兩女,為首年輕人一副恨不得天下人都知曉的江湖少俠做派,入不得錢統領的眼,但是接下來四人,一位比一位讓他感到心驚膽戰,那位“少俠”身邊的目盲女子,抱琴而行,而她身後背負劍匣的木訥中年人,劍氣極重,可這還是他已經刻意壓抑的前提之下!他身後夫妻模樣的男女並肩而行,少婦無比扎眼,身段豐腴妖嬈,且穿著五彩絢爛的紮染衣裳,雙手雙腳都分別系掛有一串小巧玲瓏的銀質鈴鐺,人未露面鈴聲先至,腰間歪歪斜斜掛有一柄刀鞘雪白的弧形短刀,眼界極高的錢統領一眼就看出這分明是西南十萬大山裡的苗人裝束,而她就那麼挽住身邊五短身材男人的手臂,眉眼之中充滿毫不掩飾的得意神色,好像自己她的漢子是世上頭等豪傑,在她襯托之下,原本不起眼的中年漢子也顯得鶴立雞群起來,身穿麻布對襟短衫,頭纏青色包頭,小腿上裹有綁腿白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錢統領已經吊到嗓子眼的那顆心差點就要當場脫口而出了。

  沒到半杯酒的功夫,又有一名眾星拱月的年輕女子來到二樓,她身後跟隨四名扈從身份的人物。

  錢統領收回視線後臉色鐵青,什麼身份的女子,雇得起四名最不濟也是二品小宗師起步的頂尖高手擔任供奉?

  如此一來,小小一座酒樓,冷不丁就成了高手多如路邊狗的局面。

  饒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錢統領,也開始大汗淋漓。

  劉公公平靜問道:“有麻煩?”

  錢統領苦笑道:“不一定,但只要起了衝突,就一定是捅破天的大麻煩。也許緊急調動一兩千騎也無法擺平。”

  劉公公擺擺手,一笑置之,“只要這裡是北涼,就夠了。”

  那一刻,錢統領才真正對這位印綬監掌印太監刮目相看。

  而在魚龍齊聚導致雲波詭譎的酒樓外頭,一名佩刀牽馬的年輕公子哥突然在街上停下腳步。

  他這一停步,也就讓青樓門口拉客的老鴇看清了他的模樣,立即眼前一亮,她身邊兩位花枝招展的姑娘更是恨不得餓虎撲羊,把那位還卷著袖管的落魄俊哥兒給生吞活剝就地正法了。

  怔怔出神的年輕人似乎沒有聽到渾身脂粉氣的老鴇在說什麼,也任由她拉住自己的胳膊往那座青樓拽。

  他只是想起了很多年前,他跟李翰林嚴池集孔鎮戎他們三個,一起喝花酒的光景,那時候從來都是李翰林出錢,從他那個北涼官場公認一毛不拔鐵公雞的老爹那邊偷來的銀子,每次都是一副今夜快活了隔天就要趕赴刑場的架勢。那時候被取了個嚴吃雞綽號的嚴池集總是放不開手腳,身邊不管如何依紅偎綠,從頭到尾倒像是他在被揩油。而孔武癡那個傻大個,每次上青樓都是救苦救難去的,一進門就撂下那句口頭禪:樓裡哪位姑娘最長時間沒能接客了,我就點她!所以每次有孔武癡在,酒桌上必然是一座青樓內最漂亮女子和最難看女子同時出現的荒誕場景。

  年輕公子終於回過神,笑問道:“世子殿下喝花酒,能不能不給錢?”

  那位胸脯亂顫的老鴇樂不可支回答道:“這位公子真是愛說笑話,就算王爺來了也得給銀子呐!”

  已經被拖拽了幾步的公子哥停下身形,依舊一手牽馬,苦著臉道:“那我就不進樓了。”

  上了歲數的青樓婦人嫵媚瞪了一眼,“公子可不老實,敢在這會兒佩這種刀走在大街上,會沒銀子?我可以先答應公子,就算身上沒帶一顆銅板兒,也沒事,欠著!”

  就在年輕公子哥仿佛天人交戰的關鍵時刻,一位貌不驚人的男子突兀出現在他們身側,竭力掩飾他言語中的激動,壓低嗓音道:“二等房,地字型大小十六,有要事稟報。”

  年輕人點了點頭,不露聲色掙脫開三位青樓女子的手臂,對她們歉意一笑,然後牽馬前行。

  年輕人轉頭望向那個眼神炙熱的拂水房精銳諜子,“有突發狀況?”

  後者沉聲道:“剛剛發現有人意圖刺殺印綬監三位宦官,如果不是發現王爺的行蹤,屬下臨時擅自主張,此時屬下本該已經動用青馬驛秘密兵符,調動那支駐軍入城。”

  說到這裡,這名在北涼拂水房已算地位不低的諜子低頭道:“請王爺恕罪!”

  年輕人打趣笑道:“不愧是拂水房出來的,跟褚祿山一個德行,請什麼罪,請功還差不多。”

  那名專門負責北安鎮大小情報的拂水房諜子明顯有些不知所措,略微失神之後,趕忙向這位牽馬而行的年輕人有條不紊地詳細彙報形勢。

  年輕人正是年輕藩王徐鳳年,聽過之後,點了點頭,“這件事情接下來你們就不用插手了,本王會自行處理。”

  就在那名諜子準備領命轉身離去的時候,徐鳳年沉聲道:“辛苦了。”

  拂水房諜子愣了愣,欲言又止,但最終仍是沒有說話,咧嘴一笑,然後默默離去。

  徐鳳年牽馬緩緩走向那棟酒樓。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3-26 20:20
第三百四十九章 敬酒罰酒
   

    一位年輕少俠踉踉蹌蹌越過屏風,正要扯開嗓子跟酒樓夥計多要幾壺劍南春燒,突然像是給人用繩子勒緊脖子,呆若木雞,死死望向那名離他不過七八步遠的女子。,

    江湖兒郎行走江湖,想要遇見一位陸地神仙靠什麼?只能靠祖墳冒青煙!

    那麼一天之內,在破天荒遇見了陸地神仙之後又能遇到名動天下的仙子,靠什麼?大概就只能希冀著老祖宗從棺材裡爬出來曬太陽了吧?

    但是這位前不久才被神仙一腳踹入龍駒河的少俠,真的瞧見了那位江湖公認的仙子,天下十大幫派之一的幫主,北涼江湖的執牛耳者,劉妮蓉!

    他狠狠揉了揉眼睛,然後瞬間漲紅著臉,根本不敢向前跨出半步,如同腳下就是一座雷池,只是鼓足勇氣戰戰兢兢問道:“敢問可是劉幫主?”

    如果老天爺能夠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儘量把舌頭捋直了再開口。

    原本要去會見一撥遠方貴客的年輕女子聞聲後停下腳步,臉色平淡,問道:“有事?”

    在家鄉江湖也算風雲人物的年輕少俠脫口而出道:“沒事!”

    她一笑置之,轉頭離去。

    滿腹懊惱的他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不過到底是酒壯慫人膽,略微提高嗓音,癡癡望著那個曼妙背影顫聲喊道:“劉幫主,在下霸陵郡宋觀想,師從浩然樓樓主青蚨劍客……”

    那位高不可攀的女子已經繞過屏風進入雅間,很快消失在他的視野,他已經沒有那份膽識氣魄死皮賴臉地跟上去,也許年齡相仿的男女之間,只有一座不過丈余高的蜀繡屏風,但是這位霸陵郡浩然樓的高徒,心知肚明,他與那位看似近在咫尺的女子之間,實則有著天地之別,猶如陰陽相隔。

    離陽由永徽年號變更為祥符之後,離陽的江湖也出現一道界限清晰的分水嶺,除去那位無形中為兩代江湖承前啟後的新涼王,新舊江湖極為分明,武帝城王仙芝,春秋劍神李淳罡,春秋三甲黃龍士,人貓韓生宣,天下第十一王明寅,東越劍池宋念卿等等在內一大撥前輩宗師,都已逝去,隨著桃花劍神鄧太阿的淡出視野以及大官子曹長卿的戰死太安城外,更是為永徽江湖蓋棺定論,如今的祥符江湖,新人新氣象,為人津津樂道的人物,是那位以女子身份號令中原群雄的徽山紫衣,是以她領銜的祥符十二魁和四方聖人,是春神湖畔快雪山莊、金錯刀莊、江南道笳鼓台、幽燕山莊這些新一代鼎盛幫派,是那位在劍道上突飛猛進、以一己之力將二流宗門送入十大幫派之列的太白劍宗年輕謫仙人,是南疆龍宮林紅猿、笳鼓台柳渾閑這樣引無數英雄競折腰的年輕仙子。

    如今的江湖,喜新而不念舊,老人與年輕人說起天下劍術出一姓的吳家劍塚,後者會說太白劍宗那位半年破三境的謫仙人肯定一人一劍,就能踏平那啥玩意兒的吳家劍塚。老人與年輕人說起武帝城自稱天下第二一甲子的王仙芝,後者也許就會說也就是那姓王的老頭子幸虧死得早,否則等到太白劍宗謫仙人和金錯刀莊女子莊主這些武學天才再練個幾年刀劍,到時候膽敢自封天下第二十都算老傢伙臉皮夠厚。

    唯獨提起那個手握三十萬鐵騎的新涼王,少有質疑。

    相信那位年輕藩王如果還有機會再去離陽走一趟江湖,肯定會感到陌生。

    這不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而是三年河東三年河西。

    劉妮蓉對於這種莫名其妙的搭訕早已麻木,一開始她還會鄭重其事去應酬,信奉父親那一輩老江湖所謂的待人以誠,與誰相處都發自肺腑地平起平坐,只是吃過一次苦頭後,她就開始不由自主地放棄父輩們那套金科玉律,先前曾有一位和她不過一面之緣的中原宗門俊彥,竟然對外宣傳與她這位魚龍幫幫主一見鍾情,以至於整座北涼江湖沸沸揚揚,事後不等她反應過來,幫內兩位秘密供奉便悍然殺人,將那顆鮮血淋漓的腦袋直接懸掛在陵州魚龍幫總部的校武場旗幟上,而那個因言獲罪的江湖俊彥所在宗門,非但沒有興師問罪,反而送了一封密信到魚龍幫,滿篇請罪的小心措辭,從那一刻起,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她即便再練武一百年兩百年都登不上武評,但只要幫眾人數傲視離陽的魚龍幫存世一天,她就是江湖上最拔尖的權勢人物之一,這跟她姓什麼無關,如今的江湖便是這般勢利眼,她自知姿色遠遠稱不上傾國傾城,不說陳漁薑泥這些登榜胭脂評的人間尤物,也不說那位容貌跟隨著武道境界攀升而脫胎換骨的徽山紫衣軒轅青鋒,就是相比一同被譽為離陽四大仙子的其她三人,龍宮林紅猿、金錯刀莊莊主童山泉和笳鼓台柳渾閑,劉妮蓉也自認無論相貌氣態都差了一大截,如今事務繁忙的她偶爾脫身得閑,也會胡思亂想,覺得那些看似豪氣干雲肝膽相照的江湖男子,他們仰慕心儀的劉妮蓉,只是她的身份罷了,哪怕她再醜上幾分,哪怕性格暴戾喜怒無常,也一樣會有無數人爭做她的裙下之臣。所以她越來越懷念當年那個因為走投無路才去走鏢北莽的自己,那個什麼都懵懵懂懂的江湖雛兒。

    劉妮蓉繞過屏風後,很快收起那份神遊萬里的可笑思緒,看著在座四位遠道而來的南疆貴客,她作為當之無愧的地頭蛇,仍是沒有著急落座,而是抬手抱拳致歉道:“路上耽擱了兩天,讓林宮主久等。”

    距離這位魚龍幫幫主最近的男子,正是那名讓御林軍錢統領極為忌憚的刀客,雖說在劉妮蓉登樓之時就已經察覺到她身後的四股悠長氣息,等到劉妮蓉此時此刻站在他身邊,可這名刀客始終置若罔聞,繼續喝酒吃肉,不過倒是鬆開了按在刀柄上的手,想必是以此來表態自己並非是惡客臨門,至於劉妮蓉能否領會又是否領情,這位年已古稀卻滿頭黑髮的老人其實根本無所謂,他的確也有資格不在乎。

    因為他是毛舒朗。

    作為當世屈指可數的刀法巨匠,同時又是親身經歷過春秋十三甲那個燦爛時代的老人,他在巔峰時期,曾與李淳罡並稱為北李南毛,只可惜人生中最重要的兩場大戰皆是告負,刀劍之爭,輸給了李淳罡,那場大戰也被很多老輩江湖人視為刀劍的氣數之爭,後來顧劍棠嶄露崢嶸,一路南下挑戰毛舒朗,這場天下刀法第一人之爭,毛舒朗雖然體魄不曾遭受重創,但是原本趨於圓滿的無垢心境卻支離破碎,從此開始徹底封刀,這二十年來一位位後起之秀在武道一途上勇猛精進,而他毛舒朗卻是如同在泥濘中向前艱辛爬行一般,從當年那個武力冠絕南疆的年輕天才刀客,淪為一個連沙場武夫王銅山都敢嗤之以鼻的廢物,老人始終沒有與江湖說一個字。

    被劉妮蓉稱呼為林紅猿的女子嫣然一笑,緩緩起身說道:“劉幫主太客氣了,魚龍幫上上下下可是有好幾萬人,不像我龍宮,撐死了也就三百號人,想找點事情做都難,劉幫主能夠從百忙中抽身見我們一趟,林紅猿已經是感恩戴德了。”

    繼毛舒朗之後被公認為南疆第一高手的程白霜笑意無奈,顯然知道林紅猿這個心高氣傲的閨女,始終對魚龍幫幫主劉妮蓉看不上眼,聽說上次跟隨徽山紫衣一起趕赴西域圍剿六尊魔頭,林紅猿就已經

    多次在公開場合對劉妮蓉表露出針鋒相對的端倪,至於到底為何如此,這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女子心思,隱約知道些內幕的程白霜當然不願意摻和,何況于情於理,他也要護犢子護著幾乎是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林紅猿。

    倒是作為南疆龍宮首席客卿的嵇六安,皺眉沉聲道:“宮主,不要耽誤大事。我們此次北涼之行照理說本該前往陵州,先行見過劉幫主,是宮主擅自更改行程,非要親眼看一看那太安城的閹人,怎可反過來怪罪劉幫主?”

    林紅猿瞥了眼劉妮蓉,笑眯眯道:“嵇叔叔,劉幫主豈會跟我一般見識。”

    劉妮蓉身後四名這些年陸續進入魚龍幫擔任供奉的高手,或多或少都有些怒意,畢竟廟堂上講究主辱臣死,江湖上也同樣講究打人別打臉,林紅猿多次綿裡藏針地挖苦幫主劉妮蓉,魚龍幫的高手早就心懷不滿,再者魚龍幫尤其是地位超然的那撥人也都憋著一口惡氣,因為江湖上雖然敬畏人多勢眾的魚龍幫,卻認為魚龍幫事實上拿不出手一位真正的高手,比如南疆龍宮就有老宮主和嵇六安兩大高手坐鎮,更不要說徽山大雪坪有黃放佛這樣的天象境宗師,太白劍宗擁有那一位驚才絕豔的劍道天才就足以服眾,笳鼓台也有四方聖人之一的樂聖,金錯刀莊的女莊主同樣是一人就能夠力挽狂瀾,而幽燕山莊雖說也沒有頂尖宗師震懾江湖,卻因為龍岩劍爐的重新鑄劍,與各方豪傑籠絡交好,與江湖同道的香火情,遠不是在西北偏居一隅的魚龍幫可以相提並論,至於西蜀春帖草堂,只要稍稍想像一下胭脂評美人謝謝身後的那位白衣男子,就不會有誰敢有半分來說去,就數魚龍幫的軟肋最為致命,當初中原江湖正道領袖攜手追殺六位膽敢從大雪坪偷竊秘笈的六位邪魔,在那場盪氣迴腸的正氣大潮中,也鬧出過不少啼笑皆非的笑話,其中就有先前新評為江湖十位俊彥之一的竇長風,在他與魚龍幫幫眾起了衝突後,撂下了一句事後傳遍中原江湖的“名言”——你們魚龍幫人多了不起啊?

    所以當林紅猿當著劉妮蓉的面“稱讚”魚龍幫幾萬人,雖然劉妮蓉神色淡然,但身後已經有一位正值壯年的魁梧客卿大步踏出,即便劉妮蓉已經試圖攔阻,後者仍是不管不顧走到桌邊,一隻手按在桌面上,冷笑道:“聽說龍宮有個叫嵇六安的劍道宗師,劍術超群,相當了不得啊!連那個被咱們王爺一巴掌拍死的王銅山都誇口,說是能算半個高手?”

    左右腰間各懸佩有一柄劍中重器的嵇六安驟然眯眼,“在下便是‘半個高手’的嵇六安。”

    魁梧漢子盯著嵇六安,皮笑肉不笑道:“原來就是你啊,來者是客,那我‘開碑手’趙山洪就敬你一杯酒!”

    只見他輕輕一按桌面,桌子紋絲不動,可嵇六安身前那只還有半杯綠蟻的酒杯卻砰然碎裂,

    碎片並不向四方濺射,只是同時摔落在酒杯原先位置的一寸之內。

    那半杯綠蟻酒,竟是依舊凝聚不散。

    這一手下馬威,很有餘味。

    林紅猿對此完全視而不見,斜看劉妮蓉的眼神中有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似乎在說你劉妮蓉這個幫主果然是個花瓶擺設,連一名原本應該成為嫡系心腹的供奉都駕馭不住。

    對於林紅猿見縫插針的無聲挑釁,劉妮蓉依然面無表情。

    相貌清雅如同一位年邁儒士的程白霜看到這一幕後,對看似一副泥菩薩沒火氣脾性的劉妮蓉悄悄高看一眼。

    嵇六安笑道:“既然是敬酒,那嵇某人推脫不得,就喝了這一杯。”

    嵇六安伸出併攏雙指,在桌沿上輕輕一叩。

    那些碎片瞬間懸空合攏,重新凝聚成一隻完好無損的嶄新酒杯。

    嵇六安輕輕拎起酒杯,微微抬手,然後一飲而盡。

    隨意放下酒杯後,嵇六安笑道:“喝過了敬酒,倒是有些想喝罰酒了。”

    在進入魚龍幫成為供奉之前,開碑手趙山洪曾經穩坐薊州黑道第一高手十年之久,如果不是當時擔任薊州將軍的袁庭山那條瘋狗,把他辛苦積攢下來的家業,連同兩百多號人人弓馬嫺熟不輸遼東精騎的兄弟在一夜之間掃蕩而空,做了十多年土皇帝愜意生活的趙山洪又豈會像條喪家之犬只能逃入北涼?雖說這一年來安分守己許多,可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趙山洪在魚龍幫內是出了名的桀驁難馴,雖然在多達三十餘人的供奉客卿中座位並不靠前,隨著他跟另外幾名實力相當且脾氣相近的實權人物在魚龍幫內儼然自立山頭,可謂愈發氣焰跋扈,否則趙山洪也不會在龍宮這些外人面前無視劉妮蓉的攔阻。

    趙山洪獰笑道:“敬酒只是意思意思,罰酒嘛,可就沒那麼容易下嘴了!”

    劉妮蓉終於轉頭冷聲道:“趙山洪!”

    趙山洪全然不理睬這位名義上的魚龍幫幫主,只是輕輕擰轉手腕,盯住嵇六安。

    就在這個時候,劉妮蓉四名扈從中最為年輕一人,做出了一個魚龍幫龍宮雙方都絕對意想不到的舉動。

    站在開碑手趙山洪身後的他一拳迅猛擊中前者的後腰眼。

    巨大的寸勁,幾乎刹那間就貫穿了趙山洪的腰部。

    趙山洪雖然屬於窮凶極惡之輩,但確實是少見的武學天才,早年不過是憑藉一本極為不入流的拳譜,硬生生將外家拳練至爐火純青,後來因緣際會,得到半本殘缺的龍虎山失傳心法,轉入道家吐納養身,內外兼修,因此資質卓然的趙洪山雖說受限於先天根骨,武道境界止步於二品小宗師,但也可以為被視為大半金剛小半指玄的二品境怪胎,戰力極為不俗,所以身後那名年輕供奉毫無徵兆的暴起出手,趙山洪憑藉本能猛然繃緊後背,幾乎在那一拳擊中他後腰眼的同時,趙山洪就開始向前迅速踩出幅度極小的三小步,但即便如此竭盡所能卸去那股磅礴勁道,身材魁梧的趙山洪仍是搖晃了幾下,他彎腰拉開一把椅子,順勢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準確說來是半杯,在低頭喝酒的時候先吐出那口淤血,悄然吐入酒杯後然後連鮮血帶酒一起咽下肚子。

    不得不說趙山洪一貫對別人心狠手辣,對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趙山洪抹嘴轉頭,雙眼赤紅,咬牙切齒道:“到底還是自家人貼心,讓我喝了一杯好酒!”

    那名年輕供奉平淡道:“回去再請你喝幾杯,管夠。”

    劉妮蓉眼中的驚訝一閃而逝,印象中這位沉默寡言的年輕供奉在魚龍幫從不拉幫結派,是寥寥無幾的孤家寡人之一,所以聲勢遠不如喜歡抱團的趙山洪之流,如今魚龍幫內山頭林立,像身後兩位老者就是她的心腹,只不過所謂的心腹,也僅是相對今日之前一直保持冷眼旁觀姿態的年輕供奉或是開碑手趙山洪而言,否則兩位老人也不會在趙山洪得寸進尺的時候袖手旁觀,不過大體上在一些幫內事務上,兩位元老人都能附和劉妮蓉這個幫主,而趙山洪在內三座山頭,各有四五名供奉客卿同氣連枝,經常會跟劉妮蓉掰手腕,剩下來又有兩撥人各自結盟,人數不多,可勢力頗大,一撥私下被稱作涼刀系,跟陵州當地的將種門庭關係莫逆,另外一撥人則被調侃為文官系,先前唯原陵州別駕宋岩馬首是瞻,在宋岩離任高升幽州後,如今與新任陵州刺史常遂打得火熱。

    魚龍幫魚龍幫,當真是魚龍混雜,劉妮蓉父親當年取的這個幫派名字,一語成讖。

    不過魚龍幫因為有過前車之鑒,在前些年曾經整肅過一大幫實權人物,趙山洪這些豺狼梟雄之流多少還是有些心存忌憚,不敢與劉妮蓉撕破臉皮。雖說如今魚龍幫掌權角色都可以斷定,劉妮蓉跟那位年輕藩王肯定沒有那種掰扯不清的關係,但是用膝蓋想一想也知道偌大一個接近三萬幫眾的魚龍幫,別說是龍晴郡官府,恐怕陵州刺史府邸和清涼山都有人專門盯著魚龍幫,這才是趙山洪這些人沒膽子為所欲為的根源所在,一旦惹惱了連離陽朝廷都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清涼山,不說那位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年輕藩王親自出馬,也不用調動什麼北涼境內騎軍,只要拂水房或是養鷹房殺過來,都不用傾巢出動,拎出一百名精銳即可,相信魚龍幫只會眨眼間便分崩離析,板上釘釘的樹倒猢猻散,然後就各找各媽各回各家去吧,當然前提是沒被那些諜子死士列入必殺名單。

    歸根結底,魚龍幫就如中原所說,缺少一位能夠力壓群雄的定海神針,其實魚龍幫內不是沒有聰明人暗自揣測,為何清涼山不直截了當找個人物,來頂替修為平平、手腕更是不夠強硬冷血的劉妮蓉。

    否則那個人只需要亮明來自清涼山的身份,哪怕是個比劉妮蓉還扶不起的廢物,可誰敢不乖乖俯首聽命?別說什麼下絆子穿小鞋,搖尾乞憐還來不及。

    這一點,其實劉妮蓉也想不明白。

    她一開始認為是那個人希望北涼出現一個易於掌控的地下王朝,可是隨著魚龍幫的蒸蒸日上,那個人卻始終沒有收回這份本就是他栽培出來的莊稼。

    所以劉妮蓉根本不清楚那個人的心思,放長線釣大魚?可這都要打第二場涼莽大戰了,清涼山從頭到尾都沒有強行徵用魚龍幫青壯的跡象,難道還奢望北莽馬蹄踏破拒北城後,魚龍幫能夠死守北涼道?

    劉妮蓉有些心灰意冷。

    對這個與她年少時所憧憬的江湖很不一樣的江湖。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3-26 23:34
第三百五十章 有殺氣
   

    徐鳳年將馬匹交給酒樓夥計後,沒有直奔三樓,而是在二樓挑了個剛剛空出來的臨窗位置,點了兩份燜斷鱔和醬汁鯉魚,聽說綠蟻酒不要錢後,便要了兩壺。

    北安鎮如此熱鬧有些出乎意料,不過也算情理之中,今年秋冬之際會有一場武當論武,這無疑吸引了眾多江湖草莽武林豪傑,明眼人都曉得顯然北涼道是要幫助武當山力壓龍虎山一頭。至於這個趁人病要人命的主意,出自副經略使宋洞明的手筆,武當碩果僅存的兩位老人陳繇和俞興瑞其實不是沒有分歧,陳繇並不想如此招搖過市,如今山上晝夜不息的鼎盛香火就已經讓這位老人忙碌得焦頭爛額,只不過任俠豪邁的俞興瑞執意要辦,陳繇也只好順從這個脾氣剛烈的師弟,說到底,讓陳繇退步的理由,不是清涼山的暗示,也不是拗不過教出了現任掌教李玉斧這麼一個好徒弟的俞興瑞,而是山門牌坊上的那四個字。

    武當當興。

    而李玉斧的一句話也讓陳繇徹底安心:山上無人時,我修清淨。山上人海時,我也修得清淨。

    比起先前徽山紫衣引來江湖正道浩浩蕩蕩趕赴西域,這一次武當論武也許聲勢更大,大雪坪真正的話事人黃放佛,早已對中原江湖經放出風聲,屆時所有徽山客卿將會一同前往武當,而快雪山莊和幽燕山莊幾乎同時點頭,龍宮和笳鼓台緊隨其後,太白劍宗那位風頭一時無兩的年輕謫仙人,更是揚言要與武當掌教李玉斧于紫虛宮論道,更要與北涼王徐鳳年於小蓮花峰頂論武!

    如此一來,加上北涼本地的魚龍幫,離陽十大幫派宗門,就已經有七個明確參加武當論武。東越劍池和金錯刀莊則一直保持緘默,剩下一個春帖草堂,由於北涼西蜀交惡是朝野上下路人皆知的事情,想必那位蟬聯兩次胭脂評的謝謝,斷然不會湊這個只會為他人作嫁衣裳的熱鬧。脫胎於春秋十三甲的祥符十二魁,軒轅青鋒一騎絕塵,獨佔三魁,其餘九人幾乎人人動身,笳鼓台樂聖在內的四方聖人也有三人會蒞臨武當山,江湖十大散仙和十大公子至少有大半肯定要在這場盛會現身。

    根基不穩的快雪山莊、幽燕山莊、太白劍宗、笳鼓台的確還需要抛頭露面,尤其是僅靠一人扛起大樑的太白劍宗,最需要向離陽江湖證明自己,而那位被譽為江湖百年位列劍道造詣第三人的年輕宗主,在向那位年輕藩王發出堪稱驚世駭俗的豪壯戰帖後,為太白劍宗贏得無數喝彩聲,據說一些無比仰慕這位謫仙人的江湖知名女俠仙子,都已經紛紛公開為他鼓氣助威,大致措辭如出一轍,無非是就算這次論武失敗,以你驚才絕世的劍道根骨和一日千里的境界攀升,最多十年就能夠將那位年輕藩王從武評大宗師的寶座上拽下來。

    徐鳳年剛剛要舉杯喝一口綠蟻酒,就看到酒樓夥計低頭哈腰地領著兩人走來,不用滿臉為難的夥計開口,徐鳳年就笑道:“拼桌是吧,沒問題。”

    落座兩人,老人相貌平平,對徐鳳年笑了笑,然後坐在徐鳳年對面,另外那名女子頭戴帷帽身穿黑衣,腰間懸佩了兩柄刀鞘磨損嚴重的橫刀,不分左右,而是在右腰一側交錯疊放,刀身比起尋常佩刀都要更長。

    女子坐在老人和徐鳳年之間面對窗外的一側長凳上,摘下帷帽放在桌上,露出一張英氣勃發的面容。

    她的姿色算不得如何禍國殃民,但絕對當得起“不俗”二字,真能夠讓旁觀者見之忘俗,屬於那種你看過一眼就很難忘記的容貌,氣勢尤為淩厲,又不至於給人盛氣淩人的感覺。

    徐鳳年笑道:“還真是好人有好報。”

    年紀不大的女子聽到這句話後沒有絲毫異樣神情,甚至沒有皺一下眉頭。

    她不是斜視這位有登徒子嫌疑的陌生人,而是轉過頭,正大光明地直視那個人,等她看過那個年輕男人的眼睛後,微微一笑,“謝謝。”

    她與他,都擁有清澈的眼神。

    老人哈哈一笑,相比應該是他孫女的年輕女子,他顯然要更為健談,“相逢即是有緣,這位公子,聽口音你是涼州當地人?”

    徐鳳年點頭道:“祖籍遼東錦州,不過我家很早就在北涼定居了。”

    老人開懷道:“老朽姓童,勉強算是個半吊子的江湖人,你喊我童老哥就行,若是不嫌吃虧,叫一聲童老伯也可。”

    徐鳳年笑道:“還是喊童老哥吧,喊童老闆總覺著見外了,輩分差太多,說話不得勁,對了,我姓徐。”

    老人使勁點頭道:“這話對胃口,等會兒老哥我要多吃兩碗飯。”

    老人很快皺著臉歎息道:“不曾想在你們北涼開銷這般厲害,這才幾天功夫,就已經快要兜裡見底了啊,要不然老頭子我早就去三樓喝酒吃肉了。”

    徐鳳年微笑道:“能吃飽就行。”

    老人愣了愣,伸出大拇指道:“徐老弟這話有嚼頭,一看就是讀過書有學問的人物!”

    徐鳳年啞然失笑,這麼多年了,還真沒幾個人稱讚過他有學問啊。當然褚祿山李功德這些舉世皆知的“徐家佞臣”不算,再回過頭來瞅瞅,眼前這位老人的眼神多真誠。

    徐鳳年趕忙給老人倒了一杯酒,看了眼年輕女子,她搖了搖頭,徐鳳年也就沒有幫她倒酒。

    老人苦著臉道:“不像我這孫女,要她學女紅就跟要她命一樣,死活要耍刀,耍著耍著連個對象都耍沒了,都是快三十歲的老閨女了,擱在咱們家鄉那邊,這歲數別說當娘,再過幾年都能抱上孫子了,徐老弟,你說老哥我能不愁嘛。”

    徐鳳年忍俊不禁,只不過當著那個女子的面,他當然不好說什麼。

    懸佩兩柄刀的年輕女子似乎有些無奈,對於自己爺爺這份天生的熱情勁兒,顯然她也沒法子。

    老人小心翼翼瞥了眼自己孫女,唉聲歎息喝了口酒,輕聲道:“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啊。”

    年輕女子無動於衷。

    老人果真如他所說囊中羞澀,比點了兩個菜的徐鳳年還不如,雖說同樣是兩菜,可價錢就要差了一條街,好在有徐鳳年不停勸酒,老人酒興極高。

    但是老人的酒量不行,酒品……也不咋的。

    才半壺綠蟻酒下肚,就已經喝高了,面紅耳赤,大嗓門,唾沫四濺,偏偏還喜歡掉書袋,時不時來幾句讓聽者哭笑不得的大話空話,“且與少年飲美酒,往來射獵西山頭,徐老弟,今兒跟你喝過酒,這趟北涼就算沒白來了。”“徐老弟,老哥我雖然沒本事,讀書不成,練武也稀拉,可是一直相信報應,相信救蟻得狀元之中,埋蛇享宰相之榮,你信不信?”“貧賤人一無所有,臨死時脫一個厭字。富貴人無所不有,命終時擔一個戀字。此生孰勝孰負,想來那位高坐堂上翻閱生死簿的閻王爺,只會哈哈大笑吧?徐老弟,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徐鳳年總算明白了,這位童老哥讀過幾天書不假,但往往前言不搭後語,雞頭不對鴨嘴,簡單來說就是死記硬背,不過要說全然狗屁不通倒也不至於。

    老人一隻腳踩在凳子上,就只差沒有拉著徐鳳年劃拳猜酒了,“徐老弟,你別覺得老哥我喝醉了,我沒醉!”

    徐鳳年只得笑道:“必須的,我醉了童老哥也不會醉。”

    年輕女子只是正襟危坐,悠悠然下筷子夾菜,細嚼慢嚥。

    老人突然望向窗外,感慨道:“古話說南方的士子北方的將,西北的黃土埋皇上。你們北涼啊,這裡明明有著天底下最厚重的土壤,卻種不出最豐收的莊稼。好在總算養育出了一支天下無敵的北涼鐵騎,沒委屈了這塊土地。”

    徐鳳年跟隨老人的視線望向街上的燈火通明,默不作聲。

    老人收回視線,猛然一拍桌子,“老哥我就是個江湖莽夫,沙場事不想管也管不著,徐老弟,咱們算是自家人了,說句難聽話,你別往心裡去,這一路走來,對你們北涼那個什麼魚龍幫真是瞧不上,什麼十大幫派之一,蛇鼠一窩,我就不明白了,就像那南疆龍宮只是燕敕王給那納蘭右慈的一座庭院罷了,這魚龍幫之於清涼山,又好到哪裡去了?無非就是那姓徐的年輕藩王第二座聽潮湖,嘿,兩三萬幫眾,跟清涼山飼養的那萬尾鯉魚有啥區別?當然了,江南道上的笳鼓台也一個德行,據說是上柱國庾劍康嫡長孫搗鼓出來的玩意兒,天曉得那個瞧著挺不食人間煙火的柳渾閑,是不是某位大宦官子弟的姘頭?”

    老人低頭望著杯中酒,有些感傷,“哪怕是東越劍池這般擁有數百年悠久歷史的宗門,宋念卿為何會死?柴青山又為何會出現在太安城的城頭?徐老弟,你還年輕,不像老哥我活了這麼大歲數,很多事情你大概不會懂得的,在那王仙芝坐鎮武帝城、或者說是坐鎮整座江湖的那幾十年裡,那時候的江湖不是這樣的。即便是早年與朝廷關係最為親近深遠的龍虎山,也是好似‘山上君王’的羽衣卿相,能夠傲視公侯,更不要說兩禪寺當年還有一位能夠讓離陽老皇帝親自接駕的白衣僧人。”

    老人不斷重複呢喃那句“那時候的江湖,不是這樣的”,最後一口喝光半杯酒,眼神茫然地望向徐鳳年,苦澀道:“王仙芝怎麼就會輸給你們那個年輕藩王?怎麼會死?王仙芝不該死,也不能死啊。

    他這一死,江湖就變味了。”

    徐鳳年之前不是沒有懷疑過這個姓童的老人認出自己,不過很快就被否定。

    言語,臉色甚至是眼神,都能夠掩飾得天衣無縫,可是一名武夫的體內氣機,只要不曾躋身陸地神仙境界,在徐鳳年面前都一覽無餘。

    相反,徐鳳年刻意收斂氣息,就算躋身天象境界的高手,也未必能夠捕捉到蛛絲馬跡。

    老人重重歎氣一聲,咧嘴笑道:“老哥我畢竟是老江湖了,知道徐老弟身份不簡單,否則也不敢公然懸佩一把北涼刀隨意逛蕩,如果老哥沒有猜錯,老弟你是出身涼州數得著的將種大戶吧?”

    徐鳳年點頭笑道:“是數得著。”·

    老人嘿嘿笑道:“這些都不是個事兒,喝酒喝酒,桌上沒酒了,再請老哥喝一壺?”

    徐鳳年立即招手喊來酒樓夥計,多要了兩壺綠蟻酒,酒樓夥計轉過身後翻了個白眼,悻悻然去取酒。

    他娘的你這一老一少倆窮光蛋,需要掏銀子的菜肴沒點幾份,不用花錢的綠蟻酒倒還真喝上癮了?

    不知不覺,這對鬼使神差坐在了一張酒桌上稱兄道弟的哥倆,已經喝掉五壺綠蟻酒,

    綠蟻酒,可是被譽為能夠燙傷喉嚨燒斷腸的烈酒。

    所以那位年輕女子輕聲提醒道:“爺爺,差不多了,這酒後勁可不小。”

    老人視線渾濁,搖搖晃晃,樂呵呵道:“爺爺難得痛痛快快喝上一回,你從不喝酒,不知道世間唯有醇酒最是清涼藥,要不然古人為何要說功名利祿濃於酒,醉得人心死不醒?”

    然後老人跟徐鳳年碰了一杯,又是哧溜一聲狠狠灌下一大口。

    先前老人舉杯晃蕩來晃蕩去,徐鳳年好不容易才碰了這一杯。不過老人比起喝掉第二壺酒的時候已經口齒清晰許多,大概是大醉至醉醒了。

    老人露出一個深意笑意,朝徐鳳年挑了挑眉頭,頭一回用上徐公子這個稱呼,問道:“覺得我孫女如何?”

    徐鳳年無言以對。

    敢情是打算亂點鴛鴦譜?

    老傢伙看來是真的醉醒了。

    年輕女子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屏氣凝神,眼觀鼻鼻觀心。

    老人喟歎道:“別緊張,我啊,人老眼不花,雖然你小子會是世上許多女子的良配,可惜卻不是我孫女會喜歡的那種男子。”

    老人的眼神越來越明亮,雙指扭轉酒杯,自言自語道:“我跟你一般年輕的那會兒,喜歡闖蕩江湖,所以有幸見過很多老傢伙,有些是好似蛟龍的大人物,劍神李淳罡,酆都綠袍兒,報春人劉因公,等等,也見過很多江湖市井裡頭的小人物,如今連我都記不得名字了,可不管怎麼說,那時候的江湖人,從心底相信被今人視為迂腐可笑的老規矩,會千金一諾,願意重俠義輕生死,所以我不喜歡你們北涼的魚龍幫,也不喜歡如今的離陽江湖。現在的江湖啊,就是廟堂階下的一灘死水,就算陸地神仙再多,也無趣得很,畢竟江湖人是要走江湖,不是看江湖聽江湖。”

    說到這裡,老人眼神慈祥地望向自己孫女,“可是她喜歡就好。”

    老人笑了笑,“要說最不喜歡,還是北涼的徐家啊。”

    徐鳳年臉色如常,低頭淺淺喝了一口酒。

    口無遮攔的老人感傷道:“二十年前,離陽江湖不敢在徐家鐵騎之前談風骨,就那麼一寸一寸給徐家馬蹄踩斷了。如今,那個人屠好不容易去見閻王爺了,可是離陽江湖仍然不敢在徐家面前自稱高手。這江湖,好像真是越混越回去了,當年人屠徐驍好歹是仗著所向披靡的無敵鐵騎馬踏江湖,可如今,徐驍的嫡長子,他一個人就夠整座江湖喝上一大壺了。”

    徐鳳年舉起酒杯,“老哥,來,我敬你一杯。”

    原本已經打算不再喝酒的老人猶豫了一下,還是倒了滿杯綠蟻酒,笑問道:“這是為何?咋的,老弟你姓徐,難道跟清涼山北涼王府沾親帶故不成?”

    徐鳳年眯起眼眸,微笑道:“因為在這棟酒樓喝綠蟻酒不花錢啊。”

    老人嘴角抽搐,“啥?喝酒不要銀子?”

    徐鳳年點頭道:“飯菜賊貴,而且一文錢不能少,唯獨綠蟻酒不要一顆銅錢。”

    年輕女子忍住笑意

    老人呆滯當場,猛然回神後吼道:“店小二,再拎兩壺綠蟻來!”

    徐鳳年忍住笑意,“童老哥,我真不能喝了。”

    老人瞪著這個傢伙,氣呼呼道:“臭小子,別喊童老哥,喊童老伯!”

    突然,年輕女子伸手按住一把佩刀的刀柄,沉聲道:“樓上,有殺氣!”

    徐鳳年一時間臉色古怪。

    年輕女子以為這位氣息尋常的涼州公子哥,沒有把她的話當回事,念在他陪著自己爺爺喝了這麼多壺綠蟻的情分上,破天荒繼續提醒道:“徐公子,三樓高手極多,最少有四五股氣機堪稱渾厚磅礴,這些足以躋身一品境界的宗師一旦交手,我未必能夠照應得到你。”

    徐鳳年豈會不知樓上的形勢。

    南疆第一人程白霜,刀法宗師毛舒朗,龍宮首席客卿嵇六安。南詔第一高手韋淼,目盲琴師薛宋官。

    這就已經是五位了。

    徐鳳年之所以神色異樣,是年輕女子這個“有殺氣”的說法,讓他想起了兩個曾經說過無數遍的口頭禪。

    我胯下有殺氣。

    襠下很憂鬱啊。

    每逢兩個初出茅廬的江湖遊俠一起扯掉褲帶撒尿,都會比拼誰的殺氣更足。

    夜深人靜輾轉反側或是清晨醒來時分,某人低頭看一眼襠下,總會念叨一句,兄弟真是對不住了,是當大哥的沒出息,再忍忍。

    還記得當年那個傢伙配合自己當算命先生一起坑人銀子的時候,有次背著自己往籤筒裡丟了枝“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的下下簽,結果被一位長輩領著前去抽籤算姻緣的小娘抽到,結果……可想而知。

    不過當時那位黃花閨女的相貌,真的很驚天地泣鬼神啊。

    徐鳳年下意識望向窗外,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嘴角翹起,笑得很溫暖。

    等到徐鳳年回過神的時候,三樓已經傳出巨大的轟響聲。

    徐鳳年站起身,“童老伯,童姑娘,三樓有我的朋友,我得去看看。”

    他早就猜出那名女子的身份,南詔境內金錯刀莊莊主,童山泉,貨真價實的當世女子刀法大家,她走的武道路數,與武帝城拳法宗師林鴉如出一轍。

    那麼她右腰疊佩雙刀,分別是天下刀中重器第六,第九。

    武德,天寶。

    老人神情凝重,“既然如此,就讓我孫女陪你走一趟。”

    徐鳳年搖頭笑道:“童老伯好意心領了,放心,我知道輕重。”

    老人還要說話,突然發現孫女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低頭望去,她搖了搖頭。

    老人雖然不知其中玄機,仍是憂心忡忡道:“千萬小心,一有不對,打聲招呼。”

    萍水相逢,可輕生死。

    也許,這就是老人那一輩人的江湖。

    徐鳳年剛走出去兩步,轉身猛然抱拳,笑道:“最後那杯酒,是替我爹敬童老先生的,他如果能夠親耳聽到,別說五壺綠蟻酒,就是十壺二十壺,也要陪老先生喝個痛快。”

    在徐鳳年走後,老人一頭霧水,納悶問道:“妮子,爺爺剛才說啥了?”

    她一本正經道:“我忘了。”

    腦袋難免還有些昏脹的老人晃了晃頭,乾脆不去想了,笑道:“妮子,爺爺我算是看出來了。”

    她有些好奇。

    老人認真道:“這個年輕人,不簡單!”

    與太白劍宗年輕謫仙人並稱為江湖雙驕的女子深呼吸一口氣,緊抿起嘴唇,一言不發。

    就在她大失所望的時候,老人語不驚人死不休拋出一句,“他啊,就是北涼王徐鳳年。”

    她悚然大驚。

    老人低頭小酌一口後,嘿嘿笑著。

    傻閨女,這你也信?
xox 發表於 2016-3-28 10:07
共逐鹿 第三百五十一章 死時有酒有笑意


  天家使者死在藩王轄境,既是陰謀,也是陽謀。

  印綬監三位蟒服太監對此皆是心知肚明,只是刺客的毅然決然出乎想像,刺殺地點最終放在與涼州城近在咫尺的北安鎮,這種選擇也太過冒失,可恰恰是這種近乎不可理喻的愚蠢,為刺客帶來了一線希望。

  率先發難的刺客如御林軍錢統領所料,正是掌印太監劉公公面對的那桌男女。

  二十步,兩座屏風。

  當一道身影瞬間憑藉利器破開第一座屏風,早有準備的錢統領就已經起身,拔出腰間那柄象徵身份的御賜金刀,當刺客氣勢如虹以直線路徑劈開第二座屏風,錢統領沒有一味退避採取消極守勢,而是不進反退,一刀迅猛劈向那名刺客。

  其招至簡,其勢卻雄壯,一刀出去,無愧於京城斬馬-刀的綽號。

  錢統領的刀法摒棄一切架子把式,毫不拖泥帶水,並不以招數精細入微見長,已經蘊含幾分返璞歸真的止境意味。天下刀劍相似,也有術意之爭,比如劍道上被譽為氣韻並肩呂祖的李淳罡與殺人術登峰造極的鄧太阿,又如武帝城同為王仙芝徒弟的兩名劍道宗師于新郎與樓荒,分別為天下劍士指明了兩條劍道登頂之路,至於世間刀法大家巨匠,當年亦有號稱通曉天下刀法的毛舒朗與僅憑兩式便後來者居上的顧劍棠,這位遠離江湖沙場久居宮禁的錢統領,顯然在刀法道路上追尋顧劍棠的背影,追求用最快的出刀在最短的距離上——殺人。

  這種略有武德淺薄嫌疑的毫不含糊,沙場上最為常見,在心有靈犀點到即止的江湖上當然極為少見,如今離陽江湖四方聖人裡的“雪廬槍聖”李厚重,就以“比武不讓步,出槍不留情,得勢不活人”名動天下,名槍“大雪錐”之下,少有生還者,也因此被稱為三不瘋子,雖然戰力在四方聖人中位居前列,江湖名次卻最終只能墊底,連累整座雪廬連准一流宗門都算不上,笳鼓台樂聖更是直言“李厚重此人武功太大,武德太少”,雖然同為四聖,卻恥與為伍。

  果不其然,錢統領一刀斃敵,如果說先前那名刺客是一刀將屏風劈成兩半,那麼錢統領就是直落一刀將此人連人帶兵器一起從中劈開。

  錢統領對於肩頭近乎露骨的恐怖刀痕根本無動於衷,迅速呼出一口濁氣,換上新氣。若是平時,錢統領想要與這名實力不俗的刺客分出生死,哪怕註定穩占上風,也絕不至於在電光火石間一刀成功殺人,只不過錢統領的出手不留餘地,不惜以受傷換人命,與那名刺客有意蓄力兩三分以求後手,形成鮮明對比,這一來一去,造就了錢統領僅是身負輕傷無損戰力的大好局面。江湖高手之爭,爭勝負和爭生死,其實天壤之別。看來這個道理,對江湖沙場都不陌生的錢統領懂,不曾在戰場上廝殺磨礪的刺客則不懂。

  錢統領身後,掌印太監劉公公巋然不動,繼續舉杯飲酒。

  掌司太監宋公公雙手按在椅沿上,兩頰雪白肥肉顫顫巍巍,嘴唇鐵青,好像在念念有詞。

  體型魁梧如同關外大漢的馬公公在錢統領出刀迎敵之時,就已經放下筷子站起身,腳步沉穩來到劉公公身邊。

  這位深藏不露的僉書太監在看到錢統領一刀分屍之後,並未流露出絲毫驚喜神色,相反很快出聲提醒道:“小心!”

  在察覺到酒樓三樓的異樣後,時時刻刻都如履薄冰的錢統領自然不會掉以輕心,事實上他等的就是刺客的真正後手,甚至連那一口看似匆忙的換氣,也是引蛇出洞的假像,所以當那名給他印象極深的陰沉女子,幾乎在男子屍體劈開的同時一掠而至,她可以說是從兩半屍體中筆直而來,這一幕說不出的古怪血腥。

  錢統領以比她想像中最少快了七八分的出刀“開門迎客”,依舊是斬馬開山一般的沉重劈刀,而那名女死士根本沒有以劍橫胸阻擋刀勢,依舊是劍尖直刺錢統領心口。

  她眼神冷漠,手握三尺青峰的那只纖細手臂,更是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

  殺人是如此鎮定,連被殺也是如此。

  大概這才是真正的頂尖刺客。

  錢統領哪怕在千鈞一髮之際讓身體微斜些許,躲過了致命一劍,但那綠瑩瑩的劍尖仍是在胸口割出一條血槽。

  至於那名心狠手辣的女子刺客,已經斃命于錢統領的第二刀之下,刀勁雖未像先前那般將她的身軀砍瓜切菜,卻也將她的屍體撞得倒飛出去,撞得那張酒桌崩碎炸裂,滿地狼藉。

  她的屍體倒在血泊中,從眉心到腹部緩緩出現一條觸目驚心的猩紅血線。

  她的頭顱附近,剛好位於一隻酒罈摔落的地方,酒水在地面上緩緩蔓延,寂靜無聲。

  死時有酒。

  這場刺殺從頭到尾,從生到死,她與同伴皆是一言不發。

  這種沉默,遠比殺氣沖天的搏殺更讓人感到震懾。

  據說如今那個逐漸浮出水面的割鹿樓,被武林視為天下第十一宗門,專門培養殺人如視草芥的刺客殺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無論所殺之人是什麼身份,不管是公門修行的達官顯貴,還是已經在江湖上揚名立萬的頂尖高手,只要給得起價,割鹿樓都會接下生意,哪怕出動的刺客身死,損失慘重,割鹿樓只會繼續派遣第二撥第三撥,不達目的誓不甘休,而且殺人之後一律割下頭顱,以此向雇主彰顯割鹿樓的信譽。江湖盛傳早年徐鳳年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在襄樊城外替他殺死王明寅的刺客,以及後來殺死天象境界宗師柳蒿師的死士,都出身于割鹿樓傳說中最神秘的第九樓。只不過真相如何,隨著徐鳳年登頂江湖後就變成一件千古懸案了,雲遮霧繞的割鹿樓不會給出答案,也沒有人敢去年輕藩王面前詢問。

  斬殺兩名極有可能出自割鹿樓的刺客,錢統領臉色慘白,輕輕顫抖的左手迅速抬起,在胸前幾大竅穴叩指輕彈,讓原本按照正常脈絡流淌的體內氣血,立即另闢蹊徑,必須將傷口附近的那條血槽變作一塊孤立無援的死地,因為那名女子死士的劍尖淬有劇毒,一旦深入滲透骨髓,陸地神仙也難救。只是如此一來,暫時性命無憂,錢統領也失去了繼續再戰的實力,唯恐刺客還有蟄伏暗處的策應之人,所以趕緊轉頭沉聲道:“三位公公,我們必須撤離此地。”

  其實從第一名刺客劈開屏風,到錢統領開口說話,不過是短短幾個眨眼功夫而已。

  就在此時,一聲怒喝從劉公公右手邊的屏風外傳來,一陣滄桑嗓音從印綬監三位蟒服太監和錢統領頭頂響起,言語之間有著道不盡的酣暢快意:“太安城的閹狗!到了我們北涼地盤耀武揚威,還想走?!”

  臃腫身軀擠在那張黃花梨木椅的宋公公連人帶椅都向後推移,足可見這位印綬監大宦官的驚懼失措。

  那位脫去大紅蟒服便極有豪傑氣概的馬公公,不知何時已經繞到劉公公右側,仰頭看著飛撲而下一人一劍,這名魁梧太監一手負後,一手握拳放在腹部,輕聲冷笑道:“等著就是你們這些亂臣賊子!”

  坐姿穩如泰山的劉公公瞥見那名滿頭霜雪的持劍老者後,眼神複雜,輕輕歎息一聲,將手中那杯綠蟻酒一飲而盡。

  右座屏風後頭那張酒桌剩餘的眾人,也都先後跟隨輩分最高的白髮劍客一起拔地而起,向三位京城公公這邊飛來,一時間屏風之上好似蜂蝶紛飛舞,煞是好看。

  這夥人除了原本摘下刀劍就近擱置在桌面上的幾個,其餘並未起身去懸掛刀劍的木架那邊取回兵器,這也是錢統領為何沒有能夠第一時間告知三位太監的原因,在錢統領眼中,這九人先前還在熱鬧聊著大雪坪軒轅紫衣一夜觀雪悟長生、四小宗師之中太白劍宗謫仙人最有望在將來獨佔鰲頭,就是平平常常行走江湖的武林草莽,哪裡能夠為幫派積累聲望就削尖了腦袋往哪裡湊堆,與江湖名宿攀附關係,與武林同道切磋武藝,與意氣相近者投帖結拜,這樣的江湖人物,曾經靠著一把鐵刀打天下的錢統領在十多年前就見得太多了,這種貨色,比起那兩位真正的死士,不可以道裡計,但錢統領心底沒來由感到一股濃重的不安,下意識握緊手中禦刀,轉頭望向那些照理說屬於登堂入室的江湖高手、卻絕不能算是入流的刺客。

  以獅子搏兔之勢撲殺而下的年邁劍客突然眼前一花。

  然後這位一向對自己劍術極為自信的老人,就只覺得胸口如同大錘撞鐘,來時快去時更快,還未落地,就已經是一具七竅流血的屍體。

  老者倒飛出去的屍體,與他身後一名白衣飄飄的年輕女子撞在一起,掀翻屏風後,一起跌落在酒桌上,然後帶著一桌子酒菜碗碟滑落在地,女子生死不明。

  錢統領突然厲聲道:“小心屏風下方!”

  原來,酒桌九人,高高越過屏風的刺客,只有八人。

  缺少的那一人,註定才是壓箱底的殺手鐧。

  先是用兩條人命的代價拋出誘餌作為障眼法,然後示敵以弱,最後奇正相合。

  這種機關算盡的刺殺,縝密且陰毒,一環接一環,讓人防不勝防。

  錢統領意識到不對勁後的看破殺機,已經可謂極快,那位一出手就盡顯淩厲無匹的馬公公的反應也不慢,但是那名好似“優哉遊哉”從屏風走出的第九人,實在是堪稱神出鬼沒,他的出手石破天驚,

  僅僅腳尖一點,身體前掠便快若滾雷,雙手向前,袖中藏短劍兩柄,因為身形前突過於迅猛,長不過五寸的短劍劍氣,竟是在空中宛如留下兩條纖細卻璀璨的白虹。

  所幸聽到了錢統領的提醒,馬公公後撤一步,那兩柄袖劍才沒有當場刺透胸膛,但即便如此,胸口仍是被刺出兩個鮮血窟窿。

  怒極反笑的馬公公瞪大眼睛,雖負重傷,一身雄渾氣勢不墜分毫,五指如鉤,抓住那名刺客的腦袋,隨手一揮,將那顆頭顱上釘入五枚釘子一般的屍體摔向牆壁。

  袖劍刺客死時癱坐在地,背靠牆壁。

  嘴角有笑意。

  他好像已經看到了最後的戰果輝煌。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3-28 18:15
第三百五十二章 喝綠蟻酒是要收銀子的


    馬公公有些無奈,與錢統領一樣不得不彈指叩竅穴,袖劍有毒,當下看來並不致命,但以這些魔怔了一般拚命的瘋狂架勢,估計也足以致命了,隻是早晚之差罷了。

    事後北安鎮青馬驛和京畿鐵騎即便把這座酒樓踏平,於局勢又有何裨益?

    酒樓三樓這一局棋,牽動的有可能會是整個天下的風雲大勢。

    掌印太監劉公公的正面和右手邊屏風都已經不在,那麼剩下的那一座屏風,就顯得格外突兀。

    宋公公扶著椅沿鬼鬼祟祟起身,倒是顯得很合情合理,遇上這種他衣蟒腰玉也不管用的情況,腳底抹油跑路才是人之常情。

    就在此時,劉公公眉頭一皺,今夜第一次徹底放下酒杯,轉頭望去。

    一個陰森森嗓音在三位大宦官耳畔不輕不重響起,“敢在北涼道上肆意聚眾殺人?是當我們魚龍幫不存在嗎?”

    那個嗓音的主人很快露出真容,屏風從中而斷,原來是被他的一記手刀當中截斷。

    劉妮蓉對於這名心腹供奉擅自插手那場莫名其妙的風波,她沒有阻攔。

    她雖然不知道這樁刺殺的首尾,但是先前“京城閹狗”這個說法,已經讓她意識到這件事情的不同尋常,這些年作為魚龍幫明面上的魁首,與北涼各地官府少不了打交道,知道這次太安城興師動眾進入涼州宣旨,不管清涼山那座王府到底持有何種態度,送旨大軍中那幾位身份特殊的蟒服太監絕對不能公然暴斃,否則不說離陽趙室那個已經對三十萬北涼鐵騎做出退讓的年輕皇帝,必然龍顏震怒,天下風評也一定會一邊倒地質疑北涼徐家居心。

    劉妮蓉作為魚龍幫明面上的魁首,這些年來少不了跟各地官府打交道,雖然不厭其煩,可眼界眼光都不是幾年前的那個女子了,作為北涼江湖群龍之首的魚龍幫,實力再雄厚,也是在北涼道這座湖裏撲騰的蛟龍,即便不對清涼山王府俯首聽命忠心耿耿,在這種敏感時候,面對幾步之外殺氣騰騰的局面,斷然沒有置身事外的理由。所以劉妮蓉不會阻止那名供奉的出手,甚至還清楚這種複雜晦澀的形勢,必須要快刀斬亂麻!

    與劉妮蓉共坐一桌的龍宮首席客卿嵇六安,身為實力雄甲一方的武道宗師,看出那幾位太安城閹人已經到了技窮於此的慘淡地步,就算剩餘五名刺客在他眼中屬於不值一提的烏合之眾,可說不定認識能夠在亂局裏僥幸得逞,在得到宮主林紅猿的點頭首肯後,嵇六安微微一笑,伸手一揮,只見桌上五隻白瓷酒杯飛旋而至身前,滴溜溜旋轉不停,充滿靈氣的酒杯之間,輕輕撞擊的聲響異常清脆悅耳,就像五隻嘰嘰喳喳的小白雀。

    酒杯一閃而逝。

    下一刻,那五名刺客還未能接近馬公公和錢統領的身前,就全部腦袋向後一個晃蕩,倒地不起。

    五隻可憐蟲的額頭處,無一例外都是通紅一片。

    沒了屏風遮掩視野,馬公公和錢統領得以看到那五隻酒杯,返回酒桌後微微顫抖搖晃,好似邀功一般。

    馬公公眯起眼,不動聲色。

    錢統領倒提禦賜金刀,轉身向嵇六安抱拳致謝。

    原本應該就此落幕的這場血腥風波,因為某人的一個隱蔽動作,變得尤為動人心弦。

    劉妮蓉臉色駭然。

    就連一直表現得隔岸觀火很快樂的林紅猿也微微錯愕,俊俏臉龐上帶有幾分玩火上身的懊惱羞憤,以及那雙秋水長眸深處隱藏的忐忑不安。

    如同年邁儒士的南疆第一高手程白霜更是皺緊眉頭,眉宇間浮現清晰怒意。

    這位老者方才正在思量一件涉及國運移轉的大事,所以才會有這一瞬失神。

    原來誰都沒有想到魚龍幫那位前去“救駕”的供奉,竟然對著那個剛剛戰戰兢兢起身的胖子宦官,當頭拍下!

    這一掌下去,以他輕描淡寫一記手刀,割開屏風如同切豆腐一般的不俗功力,還不得輕而易舉地拍爛整顆頭顱?

    一直看似低頭沉悶喝酒的毛舒朗其實已經按住刀柄,隻是突然鬆開了手指。

    毛舒朗中途放棄攔截,程白霜是措手不及。

    南疆兩大宗師都沒有出手,那麼照理說,這一掌下去是鐵定要鮮血四濺了。

    隻不過失心瘋的魚龍幫供奉的的確確是把手掌拍了下去,只是卻沒能夠馬到成功而已。

    因為他的胳膊斷了。

    所以落在掌司太監宋公公腦袋上的斷手,倒像是一位家族前輩面對晚輩稚童的親熱拍頭。

    遠處一座屏風後方,一位目盲女琴師身前桌上,露出那架古樸的焦尾古琴,她尾指彎曲。

    純粹對於指玄境界感悟之深,她穩居天下前三甲。

    不服氣?

    可這是某位武評大宗師的蓋棺定論。

    前三甲,分別是早已躋身陸地神仙的鄧太阿,曾經擅長以指玄殺天象的人貓韓生宣,接下來就是這位在中原江湖毫無名氣的目盲女子。

    由北莽進入西蜀的女子琴師,薛宋官。

    劉公公瞥了眼從鬼門關打了一個轉卻滿臉茫然的同僚,在這位掌印太監的長久凝視下,後者終於收斂起那份江湖門外漢的滑稽表情,嘿嘿一笑,陰沉而自負,一切盡在不言中。

    直到這一刻,馬公公才意識到這個伶人一般的可笑同僚,竟是修為不在自己之下的武道高手。

    今夜這眼花繚亂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以及種種出手和未曾出手的彈弓在下,到底還有沒有盡頭?

    馬公公心情複雜。

    一個鬼哭狼嚎的嗓門驟然響起,“這這這……這到底是鬧哪樣啊!”

    左右雅間之間的過道上,一位衣衫鮮亮的中年男子臉色如喪考妣,“怎麼死了這麼多人,我們酒樓還怎麼做生意啊!”

    然後當他看到滿臉冰霜的劉妮蓉後,更是死了爹娘結果又死了兒子一般,滿臉絕望,“大掌櫃的,你聽我解釋,這些人殺來殺去,真的跟我無關啊,這是無妄之災啊……”

    馬公公瞥了眼中年男子,隨即轉頭死死盯住劉妮蓉,冷笑道:“好一個魚龍幫!”

    宋公公也一邊揉著脖子一邊扭頭,嘿嘿笑道:“好一個北涼魚龍幫才對。”

    劉妮蓉的臉色瞬間蒼白無色。

    她身邊那名年輕供奉滿眼怒意,殺氣騰騰。

    開碑手趙山洪則有些幸災樂禍。

    這場一團漿糊卻精彩紛呈的刺殺,劉妮蓉到底是不是得到清涼山的授意,他不關心,他只知道這場刺殺失敗後,劉妮蓉清白不清白,都不重要了,在北涼道如日中天的魚龍幫,很快就要迎來一場大換血,一朝天子一朝臣嘛,至於劉妮蓉這個娘們還能不能活著卷鋪蓋滾蛋,估計隻能靠求香拜佛菩薩保佑了吧?

    劉妮蓉沒有向兩位印綬監大宦官解釋什麼,只是望向那個不斷哭爺爺告奶奶的酒樓二掌櫃,“郭玄,我隻問你一句,今夜之事,你到底有沒有參與?”

    名叫郭玄的中年男子算是新魚龍幫元老人物,資曆之老,別說開碑手趙山洪,就算比起她身邊兩年前進入的年輕供奉也要勝出一籌。只不過郭玄武力平平,但善於商賈經營,也算是走了條終南捷徑得以很快脫穎而出,最終成為北安鎮這棟酒樓的二掌櫃,事實上的一把手,當時在魚龍幫這種調動隻能算作發配流放,因為郭玄是幫內少數忠心於劉妮蓉的人物,跟魚龍幫的太上皇即老幫主都能隔三差五喝個小酒,郭玄夾著尾巴灰溜溜離開陵州,說到底還是劉妮蓉被架空的一個縮影,之前誰都不看好無兵無將也沒幾個錢的郭玄真能夠東山再起,在北安鎮這個地方殺回魚龍幫高層謀得一席之地,但郭玄很快就讓所有人刮目相看,酒樓以及隔壁青樓的生意能夠如此紅火,郭玄功不可沒,原本就對此人有些愧疚的劉妮蓉,當然對魚龍幫在北安鎮的欣欣向榮樂見其成,甚至有意明年將他提拔為魚龍幫實權執事,位不高卻權重,能夠掌握魚龍幫上下的半數生意往來。

    郭玄幾乎帶著哭腔委屈道:“劉幫主,我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百姓,放著日進斗金的大好生意不做,殺人圖什麼啊?!”

    城府深沉的宋公公貌似人畜無害笑道:“大掌櫃二掌櫃,你們這是要唱白臉黑臉嗎?是不是有些晚了?”

    酒樓外街道上,馬蹄陣陣。

    那種鐵騎推進的沙場殺氣,與江湖宗師一人敵國的殺氣,截然不同。

    卻同樣讓江湖肝膽欲裂。

    就在此時,一個帶著明顯笑意的溫醇嗓音在整座三樓響起,充滿了不合時宜的打趣意味:“宋公公,話可不能這麼說,否則今晚的綠蟻酒,就要收你們銀子了。”

    這個聲音其實就在郭玄耳邊,但是他全然不知自己身邊怎麼就多了個人。

    本就一肚子火氣的他,感覺又給這家夥不懷好意地架到火堆上,哪裏還能有個好臉色,轉頭憤怒道:“收你娘的銀子,這酒樓綠蟻酒收不收錢,老子說了算!”

    然後他看到一張英俊的年輕臉龐。

    再然後看到此人雙手攏在袖中,腰間懸掛一柄北涼刀。

    如今的北涼道,已經再沒有任何鮮衣怒馬的將種子弟膽敢私佩涼刀了。

    一個都沒有。

    有這份膽子的英雄好漢,要麼還在官府裏吃牢飯,要麼就是已經把牢飯吃過了的。

    如今北涼除去關外邊軍和境內駐軍,被清涼山準許可以公然懸佩涼刀的人物,只有兩種。

    一種是軍功卓著卻已經退出行伍的武將。

    一種是出身老字營的百戰老卒。

    這兩種人,幾乎都是老人了,要不然就是正值壯年已經轉入官場牧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這個年輕人笑眯眯看了眼郭玄,環視四周,最後微笑道:“在北涼,都是我說了算。
本帖最後由 danchou888 於 2016-3-28 19:24 編輯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3-29 00:49
第三百五十三章 有人求死有人求活
   

    來酒樓一擲千金的普通豪客那叫一個膽戰心驚,比如那位蹲在一張酒桌下抱頭痛哭的官老爺,作為一縣父母官,原本這趟是借著來北安鎮體察民情的幌子,喝個無傷大雅的花酒,準備祭五臟廟後就去鄰居青樓那邊的床榻上,以五十高齡馴服一兩匹胭脂烈馬,這般老當益壯的“投筆從戎”,何其壯哉!他得知死人後倒是也清楚此地不宜久留,只不過一來實在兩腿發軟走不動,二來也怕那群殺人都不帶眨下眼的兇神惡煞萬一嫌他礙眼,就直接給濫殺無辜了。

    這張酒桌上,唯一還坐在椅子上繼續喝酒的,就只有那位今年在衙門裡頭幾乎沒有立錐之地的赴涼外鄉士子了,身為文弱書生的他甚至緩緩移開屏風,只為了視野開闊,將那處江湖神仙打架的血腥戰場一覽無餘。什麼叫每逢大事有靜氣?大概這就是了。只不過他這個盡顯名士風流的荒誕舉措,無疑引起了桌底下同僚和北安鎮豪紳的同仇敵愾。

    也不是所有豪客都樂意束手待斃,有幾桌江湖人士就在那名佩刀公子橫空出世後,貼著靠窗牆根躡手躡腳地想要下樓,只不過在樓梯欄杆上,站著一名身穿深紅袍子的絕色女子,如一尊菩薩巍巍然立於佛龕,不怒而威。

    根本不用她開口,所有江湖豪傑就都識趣地返回原位。

    有個心思靈活的傢伙悄悄打開窗戶,試圖一躍而下,結果嚇得差點魂飛魄散。

    他瞅見窗外倒掛著一顆腦袋。

    大眼瞪小眼之後,他什麼話都沒有說,緩緩關上窗戶,應該是生怕還留有縫隙,不忘使勁往里拉了拉,這才坐回椅子上,嘴中默念道:“舉頭三尺有神明,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就算你是冤魂厲鬼,但別看我王健三十好幾的一條漢子,其實我還是童男之身啊,陽氣最重,你找上我,小心兩敗俱傷……”

    此時此刻,氣氛微妙至極。

    目盲女琴師薛宋官那邊,屏風已經被衣裳絢爛的苗人少婦虛空一手拍倒,她雙腿盤坐在椅子上,神采奕奕,盯著佩刀公子哥的那張側臉,舔了舔嘴唇,嘖嘖道:“真俊!”

    作為她男人的那位南詔武道第一人,韋淼笑著點頭,對於妻子的離經叛道,這個貌不驚人的漢子從不以為意。

    天下好事萬千,以自己媳婦開心最好。

    而真實身份是西蜀亡國太子的蘇酥,在又一次見到那個傢伙後,心情複雜,醋味翻湧。

    僅憑這一點,他就能夠跟劍塚當代劍冠吳六鼎當成難兄難弟。

    劉妮蓉那一桌,除了毛舒朗只是放下酒杯卻依舊沒有起身,程白霜和嵇六安都已離開椅子,如今貴為南疆龍宮之主的林紅猿更是一彈而起。

    更遠一些的位置,那位一日之間見過陸地神仙又見過江湖仙子的霸陵郡少俠,好像馬上就要淚流滿面了。

    他覺得今天這一天光陰,就已經把一輩子的江湖走完了,就算明天就退隱江湖娶妻生娃也無怨無悔。

    好像剩下唯一一個還被蒙在鼓裡的酒樓二掌櫃郭玄,剛要對那個癩蛤蟆打哈欠吞日吐月的年輕人怒目相向,就立即閉上嘴巴。

    因為發現那位被稱為宋公公的胖子如遭雷擊,臉頰雪白肥肉顫抖得厲害,卻說不出半個字。

    被嵇六安一隻酒杯砸得倒地不起的一位中年刺客咬牙切齒道:“徐鳳年!”

    幾乎同時,今夜落座後就再沒有起身的司禮監掌印劉公公終於緩緩起身,微微弓腰,謙恭卻不顯諂媚,嗓音沉穩道:“咱家見過北涼王,先前在龍駒河渡口,是咱家有失禮數,還望王爺海涵。”

    太安城宦官,無論品秩高低,都沒有向一名異姓藩王下跪行禮的道理,哪怕是宗室藩王也不行。

    一旦手捧聖旨,照理說連皇親國戚也要跪迎聖旨才對。

    只不過面對這位西北藩王,劉公公這位印綬監頭把交椅不敢如此奢望,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都不會有此念頭。

    以前是因為他身後的北涼三十萬鐵騎。

    現在又多了一個隻跟他本人有關的理由,就是欽天監那場天人之戰。曾經承受離陽趙室歷代香火的一幅幅龍虎山祖師爺掛像,如今所剩無幾了。

    後知後覺的郭玄正要將功補過,就聽到年輕藩王輕聲笑道:“二掌櫃的,行了,別演戲了。”

    郭玄愣在當場。

    徐鳳年看著三名太監和如臨大敵的御林軍錢統領,收回視線後,重新打量起眼前這位酒樓二掌櫃,“殺人何須用武功,躺在地上的那幫三腳貓也好,割鹿樓的四名刺客也罷,甚至加上蟄伏在魚龍幫的那名供奉,都不是真正的殺招,到頭來還是要靠你這位主心骨,靠你在他們酒菜裡下的毒,對不對?”

    遠處那位苗疆女子拍手叫好道:“你這娃兒模樣俊,眼光也俊!”

    郭玄臉色陰晴不定,最終如釋重負,悄然挺直腰杆,轉身正視這位年輕藩王,哈哈大笑道:“不愧是武評四大宗師之一!不愧是北涼王!不愧是人屠徐驍之子!”

    連續三個不愧。

    這個機關算盡太聰明的中年男人,他的笑聲,瘋癲而蒼涼,無比悲壯。

    徐鳳年再次環視四周,已經死絕的割鹿樓刺客,那些亡了國的春秋遺民,站著的印綬監宦官,還有更遠一些的林紅猿那一桌,自言自語道:“都是技術活兒。”

    郭玄嘴角冷笑不已,竟是毫無懼意。

    徐鳳年撇了撇嘴,“你重金購置或是精心調製的這種毒藥,毒性發作極為緩慢,病入膏肓後,應該是在他們在到達清涼山前後發作身亡,曾是春秋南唐朝廷專門針對江湖宗師的手段,號稱可以輕鬆摧破金剛不敗之身。”

    郭玄眼中充斥著銘刻骨髓一般的恨意和快意,獰笑道:“怎麼,王爺覺得能從我嘴裡撬出解藥的配方?”

    徐鳳年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搖頭淡然道:“不奢望,有些事,道理講不通。”

    郭玄嘴角突然滲出一絲血跡,漆黑滲人,在他倒地而亡之前,這位苦心孤詣營造出這場刺殺的春秋遺民,小聲呢喃道:“我郭玄象,苟活半生,死得其所……”

    地上那名喊出徐鳳年名字的中年男子,高高舉起手臂,就要竭力拍碎頭顱以求自盡。

    可是倒在他身邊不遠處的一名妙齡女子,本該是在江湖上享受無數年輕俊彥愛慕垂涎的美人,仰起頭望向那位年輕藩王,神情崩潰,滿臉眼淚鼻涕的可憐模樣,哭泣道:“北涼王,不要殺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為了報仇,我已經付出太多了,已經不欠家族什麼了……”

    女子的淒厲哭腔,在酒樓裡刺耳回蕩。

    也許沒有人意識到,在今夜這場前赴後繼人人爭死的廝殺中,這是唯一的哭聲。

    將離陽人屠徐驍視為中原陸沉罪魁禍首的春秋八國遺民,面對山河破碎的人間慘況,有些人選擇殉國,於是有了西蜀京城內,樹樹白綾井井沉屍,有些人選擇逃避,這些人就形成了洪嘉北奔,有些人選擇躲藏,於是各大王朝覆滅之地的各大江湖門派,一夜之間多出許多陌生供奉和幼年弟子,許多庭院深深的富貴門戶,多出許多繈褓之中的嬰兒,許多好似因一見鍾情便匆忙嫁娶的男女,許多寺廟書院甚至是青樓勾欄,前者多出滿身書卷氣的老人,後者多出許多分明氣態雍容如同大家閨秀的風月女子。

    春秋戰事,離陽大將軍徐驍殺得一柄柄戰刀卷刃,殺得中原無處不狼煙,殺得曾經坐看歷朝歷代-開國又亡國的春秋豪閥,皆成為過眼雲煙。

    之後徐驍率領麾下鐵騎馬踏江湖,從南到北,幾乎把江湖殺了一個通透,可一樣殺不完那些宗門幫派中身懷國仇家恨之人。

    斬草無法除根,便是春風吹又生。

    所以曾經的北涼世子殿下,每一次出行,都會死人,春秋遺民在死,拂水房也會死。

    那些年偷襲清涼山慷慨赴死的刺客,更是多如過江之鯽。

    最後連梧桐院朝夕相處的丫鬟也會死,而且那兩位世子殿下親自幫她們娶過綽號的女子,臨終之時,仍是死得雖有小愧而無大悔。

    徐鳳年還清楚記得第一次驚動梧桐院的那樁刺殺,那個正值冬雪的夜幕中,他沒有穿靴子跑出屋子站在臺階上,看著那座戒備森嚴的小院,入眼之處,盡是死屍,大雪被鮮血浸染,然後又被大雪鋪蓋,最終白茫茫一片。

    當時腿還沒那麼瘸背也沒那麼駝的男人,一樣沒有穿上靴子,走上臺階跟少年並肩而立後,讓身披鐵甲的王府護衛將那些屍體抬走,笑道:“爹這輩子,仇家太多了,數不清,也懶得去數!兒子,你怕不怕?”

    少年不知道凍的還是嚇的,牙齒打顫,但仍是倔強道:“怕個卵!”

    當時還未滿頭雪白的男人,把自己身上那件老舊貂裘脫下,給少年披上,哈哈大笑道:“是咱們老徐家的種!”

    少年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雙手抓緊溫暖貂裘,趕緊跑回屋內。

    而那個自從媳婦去世後就沒有被兒子喊過爹的男人,轉身走下臺階,大踏步離開院子,只是剛出院門,就再沒有豪氣可言了,凍得差點跳腳,瞥見緊隨身後的義子袁左宗後,二話不說就踹了一腳,後者茫然,男人瞪著眼睛壓低嗓門,從牙縫裡狠狠蹦出兩個字:脫靴!

    只可惜,那滑稽一幕,少年看不到。

    ————

    此時三樓,一聲怒喝打斷了女子哭腔,“閉嘴!”

    女子頓時愕然,然後由撕心裂肺的哭嚎轉為低聲抽泣。

    那個出聲的中年刺客對著年輕女子厲色道:“我崇山宋家!世代忠良,絕無讓祖輩蒙羞之子孫!”

    說完這些,中年男子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神色,終於還是猛然抬起手臂,狠狠拍向那名女子的額頭。

    二十年屈辱而活,只為清白而死。

    這就是這位宋氏男子的唯一心願。

    至於家族年輕子弟如何想,他顧不得了。

    那名女子雖然可以鼓起勇氣向北涼王求饒,卻耗光了所有精神氣,此時再沒有任何勇氣抗拒家族長輩的憤然狠手。

    一直還算言語溫和的徐鳳年突然勃然大怒,下一刻就出現在地上那名男子身前,一腳踏在那個試圖大義滅親的男子腦袋上。

    這名瞬間斃命的刺客倒滑出去數丈遠。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迅速平穩體內氣機。驟然迸發的那股氣勢,尋常武人還不覺得如何壓抑,即便是林紅猿也僅是覺得些許窒息,但是像韋淼、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和薛宋官這五名武道宗師,幾乎不約而同地將各自氣勢攀升至,目盲女琴師甚至雙手重重按住了琴弦,站起身的毛舒朗則差一點直接拔刀出鞘。

    徐鳳年看向劉妮蓉身邊的那名年輕供奉,點了點頭。

    後者默然向前,打了一個晦澀手勢,隨著這名年輕供奉做出這個動作,三樓很快就走出三名身份截然不同的男女,一位鄰居青樓出身的陪酒清倌,一位肩頭搭著棉巾、手裡還提著一隻酒壺的年邁夥計,還有一位原本正陪著一群新結交外鄉豪傑看熱鬧的北涼本地江湖人物,四人一起開始清理戰場,將地上那些還活著的春秋遺民全部拎走下樓。是拖出去殺了一了百了,還是生不如死的嚴刑拷打,已經沒有人感興趣,如果這個時候還沒有人看出這四人的身份,那就真是腦袋給驢踢過了。

    要麼是拂水房培養的諜子,要麼是養鷹房豢養的死士,又或者兩者兼有。

    酒樓是魚龍幫的,但是劉妮蓉始終都像個局外人。

    徐鳳年轉頭望向印綬監三位公公,面無表情道:“中毒的事情,不用擔心。還有,你們到了清涼山把聖旨放下,就可以返回太安城。”

    劉公公沒有說話,率先走向樓梯。

    只是經過年輕藩王身邊的時候,有意無意放慢腳步,眼神中充滿詢問。

    徐鳳年在這位印綬監掌印太監與自己擦肩而過的時候,好像打啞謎一般輕聲道:“跟他說,她很好。”

    劉公公直視前方,不過微微彎了一下腰,然後這才加快步伐。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3-29 00:50
第三百五十四章 真正的血腥
   

    等到這夥權柄顯赫卻略顯狼狽的京城宦官下樓離去,徐鳳年走向劉妮蓉那一桌,落座前對蘇酥他們招手笑道:“酥餅,薛姑娘,還有齊大叔,來來來,都一起坐這兒來,人多熱鬧!”

    徐鳳年第一個落座。~,

    林紅猿,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

    劉妮蓉,趙山洪,另外一名魚龍幫年老供奉。

    再加上蘇酥,薛宋官,曾經贈送給徐鳳年那把名劍“春秋”的齊姓鑄劍師,韋淼,苗疆女子。

    身穿一襲朱紅大袍的女子自然是徐嬰,而那個先前倒掛在窗外曬月亮的女鬼,顯然就是呵呵姑娘賈嘉家了。

    她們兩人都是今夜才趕至北安鎮。

    理由很簡單,在清涼山待著,很無聊。

    徐渭熊也不太放心徐鳳年,就乾脆讓她倆接人來了。

    一張酒桌最多只能擺下九張椅子,但是現在卻有這麼多,自然不可能人人都有位置。

    好在徐嬰和呵呵姑娘根本不稀罕坐在椅子上,兩人掠至不遠處一座倖免于難的屏風上,徐嬰站著,少女蹲著,後者使勁啃著天曉得從哪裡順手牽羊來的烤雞,三下兩下就吐了滿地骨頭,然後油膩雙手在徐嬰的大紅袍子上擦了擦,徐嬰只是開心一笑。

    在徐鳳年之後,反而是能被在場任意一人單手撂倒一百個的蘇酥,搬了條椅子過來第一個坐下。

    趙山洪則是第一個跪下,雙手撐在地上,對年輕藩王顫聲道:“魚龍幫趙山洪,叩見王爺!”

    這位薊北黑道第一高手,是被瘋狗袁庭山收拾得像條喪家犬,這才來到魚龍幫寄人籬下的,如果他沒有記錯,眼前這位年輕藩王,恰好曾經在太安城皇宮當著大柱國顧劍棠的面,往死裡揍過那個跋扈至極的袁瘋狗。

    對於信奉拳頭就王法的開碑手趙山洪而言,由衷認為能夠跪一跪這位北涼鐵騎共主,就是他膝蓋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徐鳳年嗯了一聲,“起來吧。”

    然後徐鳳年轉頭望向魚龍幫幫主,笑問道:“怎麼不坐?難道是當上了大幫主,就擺譜了?”

    原本只想站著的劉妮蓉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坐在原先的座位上,湊巧就在徐鳳年的右手邊。

    那名平日裡還會對劉妮蓉以老賣老擺擺架子的供奉老者,咽了咽口水,如果有塊夠硬的磚頭在手裡,他都想自己把自己拍暈了。

    趙山洪起身後,低眉順眼地悄悄來到劉妮蓉身後,與那名同樣滿臉肅穆恭敬的老供奉並肩而立,有些同病相憐。

    酒樓三樓,除了他們,走得乾乾淨淨。

    除了劫後餘生的欣喜,還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心思。

    行走江湖,除了本事,見識很重要。

    見識見識,見過了一面,就等於是認識了嘛。

    那麼既然認識了既是陸地神仙又是西北藩王的徐鳳年,在江湖何處不能吹噓個七八年?

    林紅猿,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重新落座。

    蘇酥,韋淼,苗疆女子都各自搬了椅子過來坐下,薛宋官不管蘇酥怎麼勸,都只是抱著古琴站在他身後,而姓齊的舊西蜀鑄劍大家,一樣沒有坐下。

    如此一來,剛好九人。

    徐鳳年打開一壺綠蟻酒的泥封,只是給靠近自己的劉妮蓉和毛舒朗各自倒了一杯酒,再給自己倒滿後,笑道:“我就不客氣了,大家各自倒酒,都隨意。酒品如何,都是自個兒喝出來的,勸酒勸不出來,至於勸別人喝的人,酒品更是不行。”

    嵇六安向年輕藩王舉杯,一飲而盡,“龍宮嵇六安,有幸見過王爺!”

    程白霜也舉起酒杯,“南疆草民程白霜,這杯酒與嵇兄一樣。”

    韋淼自顧自喝了一杯酒,沉聲道:“韋淼!”

    徐鳳年各自回敬一杯。

    林紅猿剛想要舉起酒杯,不知為何跟年輕藩王視線交錯後,就放棄了。

    苗疆女子不用酒杯,直接拎起酒壺仰頭灌了一口大酒,直愣愣盯著徐鳳年的臉龐笑道:“你模樣這麼俊,你娘一定長得很好看!”

    徐鳳年笑臉燦爛道:“這位姐姐一看就是個耿直人!”

    韋淼會心一笑。

    唯獨蘇酥雙臂環胸,冷哼一聲。

    徐鳳年斜瞥了眼這位相識於北莽的老朋友,“呦,酥餅,不對,如今得尊稱你一聲蘇大俠了,聽說在西蜀南詔江湖闖下了偌大名頭啊,咋的,這趟來北涼也是參加武當論武?你就不怕有你在,其他人都只能去爭天下第二?”

    蘇酥憋屈得滿臉通紅,差點當場憋出內傷,脫口而出道:“姓徐的!放你的狗屁!”

    徐鳳年趕忙給自己倒上一杯酒,故作驚慌道:“不愧是打遍蜀昭兩地無敵手的蘇大俠,我得喝杯酒壓壓驚。”

    蘇酥站起身,一拍桌子怒道:“我喝你大爺!姓徐的,找削不是?!”

    別說是林紅猿這撥南疆客人,就連劉妮蓉和韋淼兩夥人都有些咋舌,實在想不明白這傢伙的缺心眼,是不是從娘胎裡帶來的。

    這姓蘇的傢伙武功稀爛,不曾想竟然渾身是膽啊。

    趙山洪和供奉老者則堅信這位看似武功不入流的年輕人,一定是位真人不露相的當世頂尖高手!

    徐鳳年呵呵一笑,“來削來削,我求你削!”

    蘇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屁股坐下,大義凜然道:“君子動口不動手!”

    開碑手趙山洪都快要把眼珠子瞪出來了。

    在經過蘇酥這麼一鬧後,原本略顯沉悶的氛圍輕鬆許多。

    一張酒桌,各自背景複雜,自然不好深談什麼。

    徐鳳年約莫喝了一壺半後就說要下樓跟人打聲招呼,結束了這桌酒局。林紅猿與劉妮蓉因為本就有事相商才在此地碰面,就順勢留在三樓,而蘇酥一行人也沒有留下的念頭,倒是韋淼起身前主動向程白霜和嵇六安敬了一杯酒,雙方勉強算是舊識,早先各自代表蜀王陳芝豹和燕敕王趙炳前往遼東一座小鎮,會見大柱國顧劍棠,當時三方皆是不歡而散,世事無常,誰都料不到最後恰恰是這兩位藩王聯手起兵造反了。天下豪傑之間,往往即便各為其主,也不耽誤惺惺相惜,何況此時都算是“一家人”了,就更不會心懷芥蒂。

    徐鳳年重新來到二樓,果然看到空蕩蕩的二樓,只剩下了坐在原先那張臨窗酒桌的爺孫倆人。

    看到徐鳳年安然無恙地返回,老人如釋重負,金錯刀莊莊主童山泉雖然看似面無表情,卻也眉頭悄然舒展了幾分。

    老人在徐鳳年坐下後,問道:“如何?”

    今夜喝了不少酒的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不知除了酒氣,還有沒有鬱氣,他笑道:“沒事了。出門在外靠朋友,雖然樓上動靜很大,但我的朋友擺得平。”

    年紀不算小的黃花閨女,卻是年紀輕輕的刀法宗師,她重新皺起眉頭,沉聲道:“方才有一人氣勢尤為雄壯,最少是天象境界巔峰高手!”

    老人臉色不悅道:“肯定是那個韋淼!這傢伙投靠那位蜀王以後,底氣也就更足了。放著好好的江湖宗師不做,非要去官場當走狗!算我瞎了眼,早些年還覺得他是條響噹噹的漢子。”

    對此徐鳳年不置一詞。

    刹那之間,童山泉已是起身,左手按住右腰間一柄長刀的刀柄,出鞘寸餘!

    不過不知她所握之名刀,是武德還是天寶。

    徐鳳年有些無奈。

    三人臨近的那扇窗戶。

    此時正倒掛著兩顆腦袋,目不轉睛盯著他們三人。

    徐鳳年揉了揉眉心,苦笑道:“童莊主,不要誤會,她們都是我家裡人。”

    童姓老人呆若木雞,看了看那位徐老弟,又看了看窗外那兩顆腦袋。

    以童山泉不動如山的堅毅心性,尚且微微張開了嘴巴。

    以此可見,徐嬰和呵呵姑娘的露面形式,尤其是在這大晚上的,不太受人待見。

    賈嘉家呵呵呵了三聲,撇撇嘴,一閃而逝。

    徐嬰也依葫蘆畫瓢笑了三聲,也消失了。

    接下來氣氛尷尬。

    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好在這個時候蘇酥一行人走下三樓。

    蘇酥嘖嘖道:“呦,姓徐的,又跟陌生姑娘花前月下了啊,真忙啊!”

    然後蘇酥提高嗓門,對童山泉一臉真誠道:“這位姑娘,千萬別搭理那個色胚,他家裡早就有三妻四妾了,連孩子都能爬樹掏鳥窩了!”

    徐鳳年氣笑道:“滾!”

    蘇酥豎起大拇指朝下,“你先教我?”

    徐鳳年作勢要起身,蘇酥乾脆俐落地一溜煙跑了。

    韋淼和苗疆女子要比蘇酥薛宋官和負匣鑄劍師三人稍晚下樓,童姓老人轉過頭重重冷哼一聲,這讓原本想要跟老人打聲招呼的韋淼只好繼續下樓,倒是那位身段妖嬈的苗疆婦人,對徐鳳年拋了個肆無忌憚的媚眼,還不忘伸出大拇指。

    在徐鳳年登樓後就一直沒有喝酒的老人,下意識伸手去拿起酒壺,晃了晃,空落落的,放下酒壺後,沒好氣道:“徐公子,你給老頭子透個底,給句痛快話!”

    徐鳳年認真道:“要不然我再跟老哥喝兩壺,否則我怕喝不成酒了。”

    老人臉色陰沉道:“不喝!”

    徐鳳年繼續道:“按照酒樓規矩,有人能夠一天喝掉六壺綠蟻酒的話,連飯菜都不收銀子,我再喝一壺半,就成。”

    老人不愧是老江湖,立即殺伐果決道:“那就喝!”

    這次換成童山泉揉了揉眉心。

    二樓已經沒了招徠生意的夥計小二,所以那兩壺酒還是徐鳳年親自跑去櫃檯,好不容易翻箱倒櫃拎出來的,順手弄了兩碟花生米。

    兩腋夾酒壺,雙手端碟子。

    就只差沒有在肩頭搭一塊棉布白巾了。

    童山泉當時看到他這副模樣後,低聲問道:“爺爺,這能是那個人?”

    當時本就是跟孫女隨口胡謅的老人嘴角抽搐,沒說話。

    喝酒歸喝酒,沉默還沉默。

    百無聊賴的徐鳳年只是偶爾在桌面上指指點點。

    就這麼枯燥乏味地喝掉了兩壺酒,老人身形搖晃地站起身,平淡道:“走了。”

    徐鳳年點了點頭,“那我就不送了。”

    老人擺擺手,大步離去。

    徐鳳年看向童山泉愈行愈遠的背影,笑問道:“敢問童姑娘,哪一柄是世間名刀第六的武德?”

    童山泉停下腳步,右手輕輕扶住腰間一柄長刀刀柄。

    徐鳳年緩緩道:“快刀割水,刀不損鋒,水不留痕。”

    童山泉說了之前與徐鳳年見面後同樣的一句話。

    “謝謝。”

    ————

    這個祥符三年的秋天,尤為多事。

    中原燕敕王趙炳、蜀王陳芝豹共同起兵,廣陵江以南的半壁江山盡陷,離陽朝廷不得不讓盧升象與吳重軒再度領兵南下。兵部侍郎許拱代替因病請辭的蔡楠升任節度使,負責節制北涼道與兩遼之間的所有北部邊軍。

    朝廷敕封北涼王徐鳳年為大柱國,同時大肆追封劉寄奴王靈寶在內所有關外戰死英烈,並且在北涼道破格設置兩名副經略使和節度使,原涼州刺史陸東疆一躍成為北涼文官二號人物,徐北枳與楊慎杏一起擔任副節度使。

    密雲山口一役,曹嵬與一名原本籍籍無名的謝姓武將,一舉殲滅種檀部騎軍,僅有夏捺缽種檀率領十餘名種家精騎突圍而出,此役成功迫使已經接受北莽國師稱號的爛陀山倒戈,兩萬僧兵馳援流州青蒼城。

    郁鸞刀率領萬餘輕騎繞過君子館瓦築數座姑塞州邊境重鎮,孤軍深入,直插北莽南朝腹地,鋒指西京,震動北莽兩朝。

    北莽王庭傳出女帝聽聞密雲山口慘敗後,怒極攻心,臥病不起,太子耶律洪才臨時主持南征事務,三朝元老耶律虹材領西京首輔銜,輔佐太子殿下。其中王帳成員耶律東床破格擔任西京兵部右侍郎,同時受封鎮國將軍,節制君子館瓦築在內四座重要軍鎮。

    隨後離陽兩位藩王的叛軍並未立即向北方展開攻勢,而是迅速蠶食廣陵江以南的廣袤版圖。

    但就在整個離陽官場和軍伍都誤以為燕敕王將自立為帝之時,中原迎來了一場影響深遠的巨大震動,傳言兩大藩王將要把那位因忠心趙室正統而享譽朝野的靖安王趙珣,扶上帝位!

    世人的眼光和心思,都放在這一連串令人瞠目結舌的變故上。

    其中燕敕王世子趙鑄,依舊不動聲色,不為世人所矚目。

    也不曾留意那個名叫北安鎮的涼州小地方,在那個夜晚裡,濃郁血腥背後隱藏著的真正血腥。

    真正的血腥,不見血。

    相反,會是曾經的溫情脈脈,會是曾經的同生共死。

    ————

    偌大一座酒樓二樓,徐鳳年獨自坐在長凳上,閉眼打著盹。

    等到徐鳳年睜開眼睛,劉妮蓉獨自一人站在桌旁。

    看到她不是自己意料中的女子,年輕藩王松了口氣。

    哪怕註定要與另外那名女子見面,可即便只是晚一些,總是好的。

    這就像遊歷江湖歸來的世子殿下,明知道徐驍開始老了,但是慢一些,就是好的。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3-29 00:51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不願老此江湖
   

    看著這位魚龍幫幫主,徐鳳年柔聲道:“坐吧。”

    劉妮蓉嗯了一聲,坐在他對面。

    徐鳳年笑問道:“是不是覺得很累?”

    劉妮蓉笑了笑,神色疲憊,可眼神明亮,“大概比你要輕鬆一些吧。”

    徐鳳年給劉妮蓉倒了一杯酒,玩笑道:“我不勸酒,你真的隨意,孤男寡女,醉倒誰都不合適。”

    劉妮蓉一笑置之,沒有故作豪邁地一口喝光,就是淺嘗輒止,意思到了,意味就有。

    徐鳳年沒有喝酒,雙手插袖,緩緩道:“熱惱清涼,只在心境,故而佛國無寒暑,仙都似三春。只是我們終究是凡夫俗子,很難有這份境界,偶爾有,也未必長久。到最後就世上有兩種人活得最輕鬆,一種是真正大度人,有人罵老拙,老拙只說好,有人打老拙,老拙自睡倒。還有一種是真正小氣人,睚眥必報,講究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甚至可以心安理得的以怨報德。前者只管往後退,後者只管向上爬。”

    劉妮蓉問道:“那麼你呢?”

    徐鳳年咧嘴笑道:“我當然是後者裡頭的前者,真小人不夠分量,偽君子也當不好,兩頭不靠。所以當下很憂鬱啊。”

    劉妮蓉沒有被逗樂,相反低下頭,語氣低沉,“魚龍幫……”

    徐鳳年打斷她的言語,說道:“知道為什麼我要你做魚龍幫的幫主嗎?你可能覺得我或者是需要一個額外的兵源之地,或者是覺得我覬覦你的美色不是一天兩天了。”

    哭笑不得的劉妮蓉抬起頭,結果發現他的神情其實十分正經。

    徐鳳年平淡道:“都不是,我當初的念頭很簡單,覺得咱們北涼的江湖,需要有一兩個我年少時所憧憬的那種女俠,她武功高不高不重要,但是她滿身正氣,神采飛揚,意氣風發,指點江山,她天生有一副俠義心腸,願意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然後我找來找去,就只找到了一個小幫派裡那個叫劉妮蓉的女子,她剛好也是喜歡江湖的,又曾經跟我一起患難與共,你看,就這麼簡單。”

    劉妮蓉突然笑了,“我相信。”

    徐鳳年打趣道:“因為你傻啊,所以別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

    劉妮蓉自嘲一笑,沒有否認。

    徐鳳年這一刻才知道,她是真的累了。

    如果是當年那個走鏢北莽的劉妮蓉,早就跟自己針鋒相對了,哪怕心虛也喜歡強嘴。

    徐鳳年說道:“魚龍幫幫主的位置,我會找個人頂替你,還要麻煩你跟老幫主替我說聲對不起,畢竟魚龍幫這三個字,是他老人家一輩子的心血。”

    劉妮蓉點了點頭。

    好似終於無事一身輕的她判若兩人,好奇問道:“今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能說說看嗎?過江龍,大湖蛟,山野蟒,洞口蛇,池塘鯉,感覺都湊齊了。”

    徐鳳年笑道:“這有什麼不能說的,在我還是尚未世襲罔替仍是北涼世子的後期,其實就已經沒有幾個傻瓜,願意跑去清涼山自己找不痛快了,在我當上這個王爺後,又成了武評大宗師,很大部分心懷死志隱藏在北涼的春秋遺民,都接近絕望死心了,他們既然無法去清涼山刺殺我,更不可能在關外鐵騎的虎視眈眈下白白送死,怎麼辦,大概就只能滿腔憤懣的等死了,然後魚龍幫火速崛起,當時又有傳聞我跟你的關係拎不清,當然就有很多人死馬當活馬醫,潛入魚龍幫伺機而動,這座酒樓的二掌櫃郭玄,便是其中之一,他本名郭玄象,是舊北漢忠烈之後,其父與樊小柴的爺爺同為一國砥柱,一文一武享譽春秋,只不過拂水房也沒有想到,當年連屍體都確認過的郭家幼子竟然還活著,而且就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

    “至於你們魚龍幫那名試圖一掌拍爛印綬監掌司太監腦袋的供奉,隱藏更深,就連化名齊撼石待在你身邊的那名養鷹房死士,直到今天也沒能挖出此人的真實根腳。如今一死,就很難順藤摸瓜了。”

    “那個自稱崇山宋家的中年人,是舊南唐名門望族出身,雖說南唐滅國是顧劍棠做的,但為何最後會把賬算到我頭上,其中曲折,想必也會有他們宋家的理由。”

    “那四名刺客應該來自那個叫割鹿樓的門派,風格鮮明,不容小覷。我想那些春秋遺民請得動割鹿樓一般殺手,卻絕對請不動那種水準的割鹿樓精銳死士。所以這裡頭的門道,到底有多深不好說,但肯定不算淺。”

    說到這裡,徐鳳年微微一笑,像是看到碟子裡還剩下些花生米,從袖子裡抽出手,撿起一粒丟入嘴中,“別人暫且不管,但既然這割鹿樓有膽子在江湖上開宗立派,又敢大搖大擺跑到北涼跟我掰手腕,那我就當收下一封生死自負的戰帖了。”

    劉妮蓉納悶道:“你要親自登門?”

    徐鳳年啞然失笑,“涼莽大戰在即,我跑去中原做什麼。不過當初吳家劍塚派遣了百騎百劍赴涼,都歸我調遣,不是所有劍士都願意戰死關外,再者不少人也想著返回故土,大概有二十余騎,原本我是想讓他們象徵性去幽州葫蘆口外廝殺一兩次,每人殺敵百人就當雙方都有臺階下了,現在……”

    劉妮蓉也彎腰伸手撚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讓那吳家二十騎直接去找割鹿樓的麻煩?”

    徐鳳年挑了下眉頭,“當然不是,北莽蠻子還得殺夠一百人,然後再去中原踏平割鹿樓!”

    劉妮蓉白了一眼,“你倒是會做買賣。”

    徐鳳年哼哼道:“這叫燕子銜泥,持家有道!”

    洋洋得意說完這句話後,堂堂北涼王高高拋起一粒花生米,仰頭張嘴接住。

    劉妮蓉實在是無話可說。

    一小碟僅剩花生米很快就被兩人瓜分乾淨,劉妮蓉思量許久,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那些人明明連刺殺你的念頭都沒有了,為何還要這般不擇手段,難道他們就不知道一旦北涼離陽為此交惡,真正吃大苦頭的不僅僅是北涼鐵騎,就算中原百姓……”

    徐鳳年連連擺手,輕描淡寫道:“我前邊在樓上不是跟那個郭玄象說了嘛,有些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這道理是講不通的。”

    劉妮蓉臉色晦暗,欲言又止,唯有一聲歎息。

    徐鳳年想了想,緩緩道:“有些人的確是什麼都沒了,活著就只是硬生生靠著一口氣吊著,你要他們把那口氣咽回肚子,那比殺了他還難受,所以你能說什麼?你沒有真正經歷過春秋戰事,有些東西,比較難以體會,我呢,只因為是我爹的兒子,才比你多一些。不管怎麼說,父輩的恩恩怨怨就擺在那裡,父債子還,天經地義,不過呢,誰如果真有本事殺了我,我認,但假若沒有本事就找上我,那也別怪我殺人不嫌刀子快。道理往深處想總是好事,可麻煩往簡單了解決,也不是什麼壞事。”

    劉妮蓉問道:“你就這麼心平氣和地說這些事情?”

    徐鳳年沒好氣道:“要不然能咋辦?別人都要拿刀捅我了,我還要讓那些大俠好漢先把刀子放下來,先講一講冤家宜解不宜結的道理?明擺著浪費氣力,心還累,何必呢。很早以前我就想通了,為這種事情生氣犯不著,不然就以我那小肚雞腸的臭脾氣,早被那些死得一個比一個理直氣壯的王八蛋兔崽子老混帳們氣瘋了!”

    劉妮蓉臉色古怪。

    徐鳳年有些悻悻然,突然眨了眨眼睛,拍了拍腰間那柄涼刀,“徐驍留了這個給我,我怕誰?退一萬步說,就算哪天真要被氣死,我肯定也死在那些人後頭,最少一百年!”

    劉妮蓉打了個哈欠。

    徐鳳年起身後關心道:“你早點睡,要不然眼角皺紋更多了。”

    劉妮蓉笑眯眯道:“請!滾!遠一點!”

    徐鳳年伸出大拇指,“這位女俠果然是性情中人……”

    不等徐鳳年拍完馬屁,劉妮蓉已經站起身,雙手負後,腳步輕盈地轉身離去。

    原來她一如當年,還紮著馬尾辮。

    輕輕柔柔一晃一晃。

    像微漾的江湖。

    ————

    徐鳳年離開酒樓,走在大街上,離開酒樓青樓越遠,就愈發寂寥安靜。

    然後徐鳳年看到了那個身影。

    他明知道她會等待自己,卻又最不希望她出現。

    他原本舒暢幾分的心情,逐漸沉重起來。

    不過當林紅猿見到這位年輕藩王后,依舊是那個當年在春神湖畔帶給她無數噩夢的傢伙,看似吊兒郎當,實則精明陰險至極。

    兩人結伴而行,雖是閒聊,只不過畢竟雙方身份擺在那裡,不可能是雞毛蒜皮的家長里短,而是涉及到類似廣陵道戰事的近期走勢、離陽趙勾對時下江湖的大力滲透、顧劍棠麾下兩遼邊軍的最新部署。

    最終,談不上盡歡而散,也談不上不歡而散。

    總之,就是不溫不火。

    徐鳳年今夜就要離開北安鎮,而林紅猿則要返回鎮上客棧,之後還要以龍宮宮主的身份參加武當論武。

    所以是徐鳳年破天荒先把林紅猿送到客棧門口,後者受寵若驚的同時,漂亮臉蛋上也寫滿了“你徐鳳年不是想要老娘幫你暖被窩吧”幽怨表情。

    徐鳳年當然沒有那份閒情逸致。

    轉身就走。

    林紅猿曾經有過喊住他的念頭,但到最後也沒有開口。

    她看著那個漸行漸遠的修長背影。

    他雙手抱著後腦勺,優哉遊哉。

    之前在酒樓,很多事情,徐鳳年跟劉妮蓉都開誠佈公了。

    但有些事情,徐鳳年沒有說出口。

    比如為何林紅猿四人會臨時起意,最終選擇北安鎮作為與你的見面地點,為何又恰好是在印綬監太監下榻青馬驛的時候,又為何你劉妮蓉更恰好在路上耽擱了一天路程。

    小乞兒,你想當皇帝,我知道。

    那麼你為什麼不自己來到北涼,來這裡請我喝頓酒,然後直截了當跟我說:兄弟,那張龍椅我趙鑄坐定了,如何?!

    但是他沒帶酒來。

    卻是林紅猿到了北涼。

    世間沒有不散的筵席啊。

    徐鳳年走出北安鎮後,向西一掠而去。

    徐嬰和呵呵姑娘只是遠遠跟隨。

    他前往人跡罕至之地,當空長掠如虹的徐鳳年突然飄落在地,高高舉起手臂,雙指併攏做劍,大喝道:“兩袖青蛇!”

    一抹璀璨劍罡滾動如青龍,在深沉夜幕中,尤為驚豔壯觀。

    徐鳳年一次又一次重複喊出“兩袖青蛇”四字。

    於是在北安鎮和涼州城之間,天地之間,一道道青虹連綿不絕。

    劍氣沖霄。

    我有一劍,烘日吐霞,吞江漱月!

    我有一劍,氣開地震,聲動天發!

    我有一劍,摧山撼城,千軍辟易!

    ————

    當徐鳳年臨近涼州城,汗流浹背的年輕藩王仰面躺在地上,拼命大口喘氣。

    徐鳳年使勁望著天空,咧嘴笑道:“無醇酒美人,不願來此人間。無快劍摯友,不願老此江湖。羊皮裘老頭,你說得真好。”
xox 發表於 2016-4-10 20:57
共逐鹿 第三百五十六章 處處殺氣


  在流州成為被離陽朝廷認可的北涼道第四州之前,清涼山其實就已經開始打造兩條大型驛路,分別起始於控扼涼州西大門的清源軍鎮,以及陵州西北的雞脖子關隘,通往流州刺史府邸所在的青蒼城。

  戰況慘烈的密雲山口戰役才剛剛落幕,便有三支車隊在關內精騎和拂水房死士的聯手嚴密護送下,陸續進入青蒼城。

  三支車隊的主心骨,身份如出一轍,皆是一州刺史和將軍,可謂當之無愧的封疆大吏,涼州有石符白煜,幽州是宋岩皇甫枰,陵州則是常遂韓嶗山,六人當中,三位刺史又都是在這個祥符三年上任,尤其是白煜這個新鮮出爐的涼州刺史,讓北涼道內外官場都大吃一驚,誰都沒有想到龍虎山的白蓮先生,竟然會成為一位“徐家臣子”。相比之下,因為有士子赴涼在前,作為上陰學宮道德宗師韓穀子的高徒,又是徐渭熊的師兄,常遂一步登天榮升陵州刺史,就算不得如何令人咋舌了,至於原陵州別駕宋岩順勢邁上一個臺階,成為幽州文官第一把手,更顯得雲淡風輕,如今北涼官場都曉得這位推崇法術勢的酷吏,在新涼王當年臨時擔任陵州將軍的時候,就已經搭上線,算是第二撥投靠年輕藩王的從龍之臣,僅次於李功德皇甫枰韓嶗山之流。

  而在三支車隊由東往西進入青蒼城之際,沒多久便有一撥人從西往東疾馳入城,加上流州刺史楊光鬥,總計七位封疆大吏連袂出城相迎,在北涼道無論軍政,這都是極為罕見的奇高規格。

  城門視野所及,是人人負劍的八十餘騎,斜提一杆鐵槍的徐偃兵,還有兩位拂水房大襠頭糜奉節和樊小柴,以及不知為何沒有披掛甲胄也無佩刀的二十餘騎。

  馬隊在城門口外停下,為首一輛馬車掀起簾子後,跳下一位風塵僕僕的年輕文官,在向諸位刺史將軍微笑致意後,便轉頭望向第二輛馬車,招呼道:“到了。”

  跟隨著年輕文官的視線,這些秘密會晤於青蒼城的北涼道高官看到了一雙緩緩下車的男女,年紀不大,相貌姿色也都不出眾,男子身材高大,腰扣北莽權貴獨有的鮮卑頭玉帶,女子身段偏豐腴,腰間別有一枚看似熏衣祛穢的精緻香囊,繡有半面琵琶妝女子花紋,只可惜破損得厲害。他望向青蒼城並不顯巍峨的西城大門,神情淡漠。

  圍繞這架馬車的那二十騎如臨大敵,每人都是神情戒備,雖然這些來歷不明的騎卒手無寸鐵,但是作為身經百戰的老卒,仍是選擇坐在馬背上,擺出隨時展開衝鋒的決然架勢。

  騎卒戰死於馬背,即是善終。

  腰扣鮮卑頭玉帶的年輕男子用北莽話平淡道:“下馬。”

  那些騎卒雖然滿臉不甘,卻還是毫不猶豫地下馬落地,很多人顯然都負傷在身,可人人腰杆挺直。

  兩位年齡相仿的年輕人,都是北莽人氏,且出身顯赫,只是最後命運截然相反,前者正是原北莽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孫子,如今以北涼道副節度使身份拜訪爛陀山的徐北枳,而後者身份僅在刺史邸報將軍諜報上得以告知,北莽夏捺缽種檀,種家嫡長孫,北莽廟堂上數得著的新一代名將。

  應了那句老話,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先前在幽州葫蘆口突出重圍的種檀,這一次卻被徐偃兵領著吳家劍塚八十騎,成功攔截在姑塞州邊境,然後與徐北枳在臨瑤軍鎮匯合,一同來到青蒼城。

  當種檀憑藉蛛網諜報分別辨認出城門口那些人物,本就沉重的心情愈發沉入穀底,他之所以會輔助黃宋濮指揮流州戰局,看似是葫蘆口戰役失利的後遺症,被北莽朝廷拋棄到了最能夠撈取軍功的主戰場之外,但是此次出征,不但種家對他的東山再起寄予厚望,便是那位太平令也同樣極為關注,而在密雲口戰役分出勝負之前,種檀距離大功告成已是只有一線之隔,一旦數萬爛陀山僧兵歸順北莽,與黃宋濮大軍左手呼應,這就意味涼莽雙方在流州戰場的格局,不僅僅是兵力上的懸殊,而是北莽率先在局部戰場上成就“大勢”,一口吃掉龍象軍是必然之果,而且對以清源軍鎮為支撐的涼州西境、甚至是直接對在第一場涼莽大戰置身事外的整個陵州,都將形成巨大的威懾,無論黃宋濮在流州何等慘勝,最後只需要剩下兩萬到三萬騎軍,就可以在陵州西北地帶長驅直入,打爛了陵州,就是打散了北涼邊軍的元氣,而徐家鐵騎的戰略縱深也必然急劇縮小。

  但是這些都成了可笑的“如果”,非但如此,種檀還看到這些北涼頂尖一撮官員齊聚于此,直到這一刻種檀才完全確定,北涼是鐵了心要在流州有一番大動作,所以密雲口戰役絕非是兩位年輕北涼將軍的臨時起意。

  富貴險中求,求得了,那往往就是一場大富貴。

  種檀微微歎息,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只不過他種檀的運道,實在太糟糕了些,事後他得知爛陀山在發現曹嵬部騎軍後,並沒有隔岸觀火,相反迅速攏起了兩萬僧兵趕赴戰場,甚至有三千騎撇下了主力大軍,幾乎咬住了曹嵬部騎軍的尾巴,爛陀山不可謂不果斷,只要再給他種檀小半個時辰,就能攻破密雲山口外謝西陲用屍體堆積出來的血腥防線,或者只要曹嵬慢上片刻,就會被三千騎爛陀山僧兵徹底纏住,種檀實在想不通,曹嵬也就罷了,畢竟是土生土長的北涼武將,可為何謝西陲願意為北涼如此死戰不退,為何甚至不惜將性命交給曹嵬。

  種檀只覺得這場敗仗,輸得很冤枉,也輸得一點都不冤枉。

  種檀此刻時刻還不清楚,他輸給了曹嵬和謝西陲的聯手,將會被後世史家譽為雖敗猶榮,因為曹謝兩人,在祥符之後的整整三百年裡,都穩穩佔據了名將前十之列。許多年後,種檀成為第一位躋身中原廟堂中樞的北莽人,與曹嵬各自成了兵部衙門的左右侍郎,那個時候,朝野上下呼聲極高,最有資格與寇江淮爭奪兵部尚書一職的謝西陲,卻在廟堂之高和江湖之遠選擇了後者,後世笑言若是謝西陲沒有放棄仕途的話,那麼那座兵部衙門就可以稱為密雲山口了。

  在來青蒼城的路上,種檀與徐北枳這兩位分屬不同陣營的一武一文,有過幾次開誠佈公的談話,種檀大致知道淪為階下囚後,自己的腦袋暫時不至於被北涼邊關鐵騎用來祭旗,或者是直接砍下來丟到葫蘆口那邊,去給那些座巨大京觀“添磚加瓦”。

  種檀從不相信生不如死這個說法,只要人還活著,就有死灰復燃的希望。

  所以一路行來,種檀沒有任何自討沒趣的小動作,當然,這也是因為他心知肚明,除非是北莽軍神拓跋菩薩親自領軍趕至,否則以徐偃兵和那八十騎吳家劍士的恐怖戰力,當真是陸地神仙也救不了。

  就在此時,一輛馬車從城門處駛出,從馬車上走下三人。

  三位官身比起那些刺史將軍還要高的北涼道大人物。

  北涼道副經略使宋洞明,副節度使楊慎杏。

  還有北涼王,徐鳳年。

  年輕藩王在和楊光鬥等人略微寒暄過後,就來到徐北枳和種檀身前,看著這位北莽夏捺缽和他的貼身侍女,用地道純熟的北莽官腔開口道:“當年河西州持節令府邸一別,咱們又見面了。”

  種檀淡然道:“如果早知道王爺的身份,當時我怎麼都會留下王爺。”

  徐鳳年搖頭笑道:“當時我雖然境界不高,但是就算你和這位來自公主墳的高手盡力攔阻,也未必攔得住我跑路。”

  種檀冷笑道:“王爺別忘了,當時我父親和小叔都在附近。”

  徐鳳年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語,“事先說好,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一直很好奇,你叫種檀,你弟弟叫種桂,你叔叔叫種涼,都是兩字姓名,為何你爹叫種神通。”

  種檀皺了皺眉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徐鳳年讓宋洞明楊慎杏與那些刺史將軍先行去往流州刺史府邸,他則拉著種檀和徐北枳步行入城。

  年輕藩王和離陽最年輕的副節度使並肩而行,種檀和侍女劉稻穀這對主僕緊隨其後。

  種檀看著那個背影,開門見山問道:“敢問王爺,我是死是活,死是何時死,活又是能活多久?”

  徐鳳年沒有轉身,微笑道:“這得看你自己。”

  種檀沉聲道:“如果王爺是想讓我說服種家陣前倒戈,既高看了我種檀的分量,也小覷了我種家的家風。”

  徐鳳年忍不住停下腳步,轉頭望向這位神色堅毅的夏捺缽,笑意古怪道:“這話說早了。”

  種檀對此百思不得其解,也懶得刨根問底,猶豫片刻,問道:“流州這邊,北涼用誰針對黃宋濮大軍,用誰孤軍深入直奔西京?”

  徐鳳年放緩腳步,與種檀並肩前行,坦誠道:“原本是用我弟弟黃蠻兒和流州將軍寇江淮針對黃宋濮,現在可就要加上謝西陲領軍的爛陀山僧兵了。鬱鸞刀的幽州騎軍也會有曹嵬部騎軍遙相呼應,共同進入你們南朝腹地。”

  種檀點了點頭,“流州境內戰事,你們北涼本來是勉強能戰,如今卻是勉強能勝。我們大好形勢,功虧一簣。”

  徐鳳年笑道:“種將軍是大功臣啊。”

  種檀神色淡然,而他的那位貼身侍女可就沒有這份老僧定力了,殺機四溢。

  徐鳳年無動於衷,繼續說道:“先前我說你話說早了,意思是說你不用著急,如果北涼關外戰事不利,比如拒北城失守,那麼你種檀肯定會死,但若是關外戰事走勢出人意料,比如我們北涼鐵騎能夠在明年重新奪回虎頭城,那麼你自然而然就有‘分量’了。”

  種檀面無表情道:“那我拭目以待。”

  徐鳳年突然打趣笑道:“我當年去北莽那趟,從頭到尾都必須說著你們北莽言語,你種檀運氣比我好,到了這青蒼城也不用說中原官腔。”

  種檀一笑置之。

  倒是那位公主墳女子高手冷笑道:“聽說北涼徐家與離陽趙室恩怨極深,不料王爺倒是有一副以德報怨的菩薩心腸,死心塌地為離陽皇帝看家護院!”

  不等徐鳳年說話,種檀就輕聲喝道:“稻穀!”

  她眼神陰沉,嘴唇緊緊抿起,毫無懼意,與那位身為武評大宗師的年輕藩王對視。

  她視死如歸。

  一直沒有插話的徐北枳不輕不重撂下一句:“這話說得……有些傷感情了,不太厚道。”

  將劉稻穀拽到身後,種檀第一次流露出認輸服軟的神情,“還望王爺恕罪。”

  徐鳳年瞥了眼她腰間的那枚破舊錦囊,問道:“喝沒喝過我們北涼的綠蟻酒?”

  她言語滿是譏諷道:“早年喝過一次就再不願喝了,粗劣得很,不過下毒的綠蟻酒,我倒是想喝,王爺記得到時候別太小氣,一杯不夠,來一壺。”

  種檀轉頭怒喝道:“劉稻穀!你想死別拖上我!”

  徐鳳年從她臉上收回視線,有些意態闌珊,繼續向前走去,“行了,你們主僕二人就別演戲了,一個想著自己血濺當場死了,好讓那位王爺減少怒火,為主人多賺一絲生機。一個想著跟貼身丫鬟撇清關係,以免被人遷怒。說到底你們倆啊,比綠蟻酒的滋味,粗劣多了。”

  種檀和她在被揭穿後皆是啞然無語。

  徐鳳年抬頭望向遠方,怔怔出神。

  之所以問了那個有關綠蟻酒的無聊問題,是在看到這位公主墳的諜子死士後,沒來由想起了梧桐院那名被自己取了個綠蟻綽號的丫鬟。

  男子願為家國壯烈而死,士為知己者死,死得慷慷慨慨。

  有些女子卻是只願為男子而活,只為悅己者容,最後便是死,也死得柔腸百轉。

  臨近刺史府邸,種檀劉稻穀和那二十餘種家精騎,在糜奉節和樊小柴和幾名拂水房諜子的“護送”下離去。

  徐北枳站在官邸外的階下,望著那行人的背影,自嘲道:“本來我都想好了措辭,讓你別急著殺種檀,都白費了。”

  徐鳳年笑而不語。

  徐北枳問道:“怎麼,想招降這位用兵不俗的北莽夏捺缽?可不像啊,否則就該是禮賢下士相見恨晚這個套路了。”

  徐鳳年搖頭道:“我用誰都不會用種檀。”

  徐鳳年很快補充道:“再說了,你也沒把他五花大綁嘛,我怎麼快步上前趕忙為其親自解縛?”

  徐北枳呲牙咧嘴道:“倒胃口!”

  徐鳳年突然笑問道:“你說種檀有幾顆腦袋?”

  徐北枳愣了一下,白眼道:“說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徐鳳年望向遠處,輕聲道:“幽州葫蘆口內,有臥弓城鸞鶴城兩座城,可他種檀脖子上只有一顆腦袋,不夠分啊。”

  徐北枳點頭道:“那就先留著吧,反正說不定以後大有用處。一旦北莽真被我們逼得內亂橫生,種檀所在的種家確實可以添一把大火。”

  徐鳳年嗯了一聲。

  徐北枳似乎記起一事,好奇問道:“種檀也就罷了,怎麼連那名北莽女子也沒殺,是憐香惜玉不成?這我可就得說說你了,那名侍女的姿色那麼平庸,你果真下得了嘴?”

  徐鳳年無奈道:“你這話說得也不太厚道。”

  很快這位柿子就摟住橘子的肩膀,嬉皮笑臉道:“難道你剛才沒發現那女子看似視死如歸,其實早已經是汗流浹背了?而且我當時那麼重的殺氣,你也沒察覺到嗎?我當時都差點忍不住提醒你一句,‘我殺氣太重,快躲開!’”

  徐北枳只打賞了一個字,“滾!”

  徐鳳年撇了撇嘴。

  徐北枳收斂神色,低聲道:“種檀有句話說得真妙,拭目以待!北莽西線主帥王遂,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太子耶律洪才,新任西京兵部侍郎耶律東床,以及深深紮根在北莽版圖上的某些春秋棋子。如今再加上一個種家。真是……”

  徐鳳年接過話,緩緩道:“離陽這邊也有蠢蠢欲動的顧劍棠,兩淮道經略使韓林,膠東王趙睢,薊州韓芳楊虎臣!所以真是……好多的殺氣啊。”

  整個天下,殺機四伏。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4-25 12:22
第三百五十七章 姑娘好刀法

     武當山腳的逃暑鎮因為是燒香南山道的起始,又由於傳聞是祁嘉節那萬里一劍的收官之處,加上臨近武當論武,一座原本名聲不顯的小鎮頓時變得熱鬧非凡,武當山上大小道觀早就人滿為患,所以逃暑鎮諸多客棧的下等房都賣出了上等房的高價,酒樓生意更是用日進鬥金形容也不為過。

    一些慕名遠道而來的江湖人士,一開始在街上認出了快雪山莊莊主尉遲良輔,那還會一驚一乍,等到進了酒樓驚喜發現隔壁兩桌外,就坐著幽燕山莊的少莊主張春霖,然後聽說樓上還坐著江南道笳鼓台的眾多仙子,緊接著看到大步走入十六散仙之一的遼東紫檀僧,看客們就徹底麻木了,尋常時分行走江湖,鳳毛麟角的宗師那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稀罕存在,這下倒好,就跟爛大街的白菜一樣,想不見到都難。

    小小一座逃暑鎮,臥虎藏龍。

    於是在這個時分,無論是何等宗門背景的年輕俊彥,何等修為的一方梟雄,都再沒有誰敢大嗓門說話了,怕就怕不小心隨地吐了口唾沫,都會濺到某位元武道宗師的衣服上,那就真要吃不了兜著走了,這可絕非危言聳聽,先前魚龍幫捎話給武林同道,在北涼道境內點到即止的切磋無礙,卻不准因私怨鬥毆傷人,否則一經發現,境內徐家鐵騎立斬不赦!先前半旬就有兩個觸黴頭的可憐蛋,因為某人吃飯瞥了眼鄰桌,雙方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一人當場重傷,另外一人豪氣縱橫地揚長而去,結果後者僅在一炷香內就給當地騎軍絞殺,頭顱懸掛鬧市示眾,讓人明白了一個道理,行走江湖,尤其是原本一直游離于中原之外的北涼江湖,沒事千萬別瞎瞅瞅,更別胡亂動手,會死人的。尤其是許多武林豪傑專程趕去湊熱鬧,親眼目睹了那場別開生面的騎軍追剿,那名輕功不俗的成名高手,竟然在北涼兩百騎的一次衝鋒下就斃命,什麼水上漂草上飛,什麼三品武夫體魄,面對訓練有素的輕弩激射之下,根本毫無還手之力,北涼騎軍的正面衝鋒、週邊遊曳、快馬堵截,一氣呵成,相比之下,中原那邊官府捕快跟綠林好漢的過招,就△∫△∫,像是潑婦撓人打情罵俏,天壤之別。

    小鎮外的官家大道側有座茶攤,正值晌午,茶攤販賣武當著名的定神涼茶湯,加上香氣彌漫的春曉餅,生意火爆,路邊槐柳站滿了陪主人一起歇腳的高頭大馬,六七張油垢桌子都坐滿了外鄉茶客,人人氣態不俗,顯而都是奔著武當論武而來的江湖人,兩張桌子圍坐著八位身前各自放有古箏、箜篌、忽雷等樂器的妙齡女子,一張桌子坐著並無攜帶兵器的青壯漢子,雙眼精光外泄,坐姿雄壯,一眼便知是登堂入室的外家拳高手,一張桌子上的年輕人每人都背有一根白杆槍,雖是日常練手的木槍,但是四人木槍樣式截然不同,有相對繁瑣的鴉頸槍,有線條簡潔的錐槍,大蜀筆槍和東越裂馬槍,如果不是那種吃飽了撐著的裝神弄鬼,那麼這四位用槍的年輕人必然師出名門。

    這四張桌子眾星拱月一般圍著居中那張“主桌”,坐著看似年齡懸殊的三人,年輕女子腰佩一支晶瑩剔透的青玉長笛,婀娜動人,雙鬢微霜的男子身負長短兩隻布囊,中年男人身材矮小,比前者足足矮了一個腦袋,但是神色間顧盼自雄。

    其餘兩張桌子,大概都算是這五桌抱團人物的外人,位置也相對靠近道路,一旦有車隊馬匹路過,塵土飛揚,也就不知道到底是喝茶還是吃灰了。

    此時一輛馬車緩緩停下,有三名騎士擔任馬車扈從,年輕馬夫轉身掀起簾子,車廂內彎腰走出一位身穿白衣的俊雅男子,習慣性眯起眼,依稀望見逃暑鎮的輪廓,竊竊私語過後,男子返回車廂,年輕馬夫跳下馬車,從一名扈從手中接過馬匹韁繩,那名扈從接手成為馬夫,馬車繼續向小鎮駛去。三名扈從僅有一騎跟隨年輕馬夫留在原地,是位腰間佩刀的年輕女子,容顏出眾,可惜臉色陰冷,白白清減了許多風采。

    大概是大戶人家僕役的這對年輕男女牽馬走向茶攤,正巧也有兩位與他們年齡相仿的男女從遠處河畔散步返回,女子背著一隻裹在西蜀紋錦套內的琵琶,唇薄嘴小,婉約且嫵媚,只是那名結伴而行的男子就要遜色太多,長了一張相當辟邪的蛤蟆臉,委實太過少年老成,笑起來的時候怎麼看都不像一位江湖俊彥,屬於那種哪怕有良民戶牒在身也會被城門護衛當做採花賊的角色。當兩對年輕男女同時走向茶攤,蛤蟆臉小眼睛滴溜溜轉動,狠狠打量著那名馬夫身後的女子佩刀扈從,這位已經碗裡有肉吃的仁兄顯然不太知足,又盯上了鍋裡的肉,只不過礙于佳人在側,不好意思露出太難看的吃相,終究是沒有上前搭訕。當他發現那名陌生女子投來冷冽的眼神,他微微咧嘴,挑了下眉頭,然後就察覺到她竟然單手握住了刀柄,一副拔刀相向的架勢,他更是樂不可支,呦,還是匹胭脂烈馬,若是往日,他可是最好這一口,忍不住習慣性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

    這個動作惹來佩刀女子的一聲冷笑,蛤蟆臉倒是沒覺得怎麼奇怪,但是那居中一桌三人幾乎同時都屏氣凝神,如同二虎相遇於一山,矮小漢子沉聲道:“長風,回來!”

    與此同時,先前給人擔任馬夫的年輕人也停下腳步,拍了拍身旁女子的肩膀,後者頓時神意內斂殺氣盡瀉。

    蛤蟆臉滿是悻悻然,和嘴唇纖薄尤為給人印象深刻的女子一起走向長輩桌子。剛好臨近官道的一桌客人結帳離去,那對男女便順勢坐下,只要了兩大碗定神湯。

    佩刀女子放低嗓音娓娓道來:“那名駐顏有術的女子,是淮南道縹緲峰的宗主陸節君,二品宗師修為,不知為何與北派練氣士淵源頗深,得以身負兩種指玄神通,如今與徽山大雪坪交好,和離陽刑部關係也不錯。剛才開口的男子叫馮宗喜,拂水房諜報記錄此人曾經在永徽末年,敗在武帝城林拳法大家鴉手上,交手了四十餘回合,離陽江湖人稱中原神拳,與飛嬋仙子陸節君、紫檀僧等人並列為十六散仙。至於那名背負槍袋的男子,從他與隨行弟子的行囊推測,多半是祥符十二魁之一的槍魁李厚重,同時也是四方聖人之一,拂水房先前對於此人事蹟並無入檔,是新近冒頭的中原武人,三人之中,其實也就李厚重還算有幾分真本事。”

    同桌男子正是護送白煜離開流州青蒼城去往逃暑鎮的徐鳳年,白蓮先生和兩禪寺白衣僧人李當心,曾經在十年一度的龍虎山佛道之辯打過機鋒,況且剛剛得到消息之交好友齊仙俠,也已經與東越劍池柴青山結伴赴涼,所以這場武當論道是如何都不願錯過的。背對那一桌人的徐鳳年嗯了一聲,輕聲道:“雖說比徐偃兵還差許多火候,但應該跟韓嶗山修為相差無幾,路數也相同,都是大開大合,而且大器晚成,有機會成為槍仙王繡那般的大宗師,你與他交手,勝算不大。”

    與糜奉節一起成為拂水房乙字房掌事的女子淡然道:“我只知道自己絕對能夠殺掉他。”

    徐鳳年啞然失笑,“以命換命的賠本買賣,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樊小柴默不作聲。

    徐鳳年瞥了眼不遠處那位獨佔一桌的青衫年輕人,“拂水房沒有此人的檔案?”

    樊小柴愣了一下,搖頭道:“沒有。”

    徐鳳年解釋道:“太安城祁嘉節和北莽劍氣近黃青,還有武帝城舍道求術的樓荒,遇上旗鼓相當的死敵,皆是滿身劍氣,世間登堂入室的劍客大半如此,劍氣遠遠重於劍意,即便返璞歸真後不顯山不露水,可一旦出手,便會一覽無餘,只有極少數劍客才會天生意氣風發,也就是那種所謂的天然劍胚,這種罕見的天才,只要開竅,再加上一點氣運,往往可以達到陸地劍仙的成就,遍觀春秋之前的江湖,歷代劍道魁首莫不是如此。”

    樊小柴用眼角餘光打量著那名貌不驚人的年輕人,皺了皺眉頭,“他也是?”

    徐鳳年點頭道:“這些年走了那麼多位劍道宗師,自然會有人應運而起。例如顧劍棠和南疆盧玄朗突然死了,大概只需要五六年,就會有人一鳴驚人。”

    樊小柴眼神古怪,瞥了眼腰間還懸掛著涼刀的年輕藩王。

    你這位使刀的武評大宗師若是死了,又會給誰帶去那份滔滔如廣陵江的氣數恩澤?

    是王生、余地龍和呂雲長這三位徒弟?

    還是那位也是劍胚的薑姓女子?助她一步躋身陸地神仙?

    猜出她心思的徐鳳年狠狠瞪了她一眼。

    樊小柴一手端碗喝茶湯,桌底下那只手按住刀柄細細摩挲。

    曾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芊芊玉手,如今卻握著殺人飲血刀。

    樊小柴突然問道:“當真不登山?”

    神情略微古怪的徐鳳年搖頭道:“我就算了,不過你要是想湊熱鬧,就不用隨我去拒北城,褚祿山那邊我幫你打聲招呼。我覺得你不妨去趟武當山,畢竟這種盛況,以後未必見得著了。”

    樊小柴笑道:“武當山再高,有你高?”

    徐鳳年白眼道:“拍再多馬屁都沒用,我就算英年早逝,也不會把氣運過渡給你。”

    樊小柴一笑置之,喝過了那碗定神湯,她還真有幾分氣定神閑的意味。

    樊小柴猛然間握緊刀柄,氣勢勃發。

    毫不掩飾的濃郁殺氣,就連遠處那位蛤蟆臉都感受到了。

    這即是拂水房大襠頭樊小柴的作風,她要殺人,從來都是光明正大,不分勝負,只分生死。

    那名她看不穿深淺的年輕劍士,起身端著茶碗向他們走來,很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跟年輕藩王相視而坐。

    徐鳳年微笑著不說話,對於那名不知名劍客的冒昧打攪並不以為意。

    那人落座後,神情肅穆,一本正經道:“不料世間竟有與我一般英俊的男子,幸會幸會。”

    樊小柴忍不住嘴角抽搐,見過不要臉的,她這輩子還真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然後那人轉頭凝視樊小柴,“姑娘的刀好,刀法更好,只可惜刀勢不盡如人意。”

    樊小柴一臉笑意,“哦?”

    那人提了提手中茶碗,如同私塾的教書先生,一板一眼道:“我家鄉那邊,盛產一種大家閨秀鍾情的青花壓手杯,握於手中,微微外撇的杯沿正好壓合於手緣,大小分量適中,穩貼合手,故有壓手之譽,無論飲茶喝酒,都可熨帖女子體量。反觀姑娘先天體魄並不出眾,只是憑藉家學淵源或是宗門底蘊,融會貫通,靠著氣盛心胸才有今日修為,但是長久以往,必然傷身,須知氣勢氣勢,最重順勢二字,姑娘修行,卻是反其道行之,恰似酒量平平的女子故作豪邁,以大碗飲酒,絕非長久之計。”

    樊小柴語氣平淡地撂下一句:“你是我爹?”

    那人略作思量,平聲靜氣道:“自然不是,不過我可以做姑娘的夫君。”

    喝茶比樊小柴要慢許多的徐鳳年聽到這句話後,差點一口噴出去。

    樊小柴微微一笑,好似並不惱怒這個登徒子的浪蕩言語,只是刀卻已出鞘寸餘。

    那人原本右手提碗,左手擱在桌底膝蓋上,這個時候他的左手突然高高舉起。

    分明只是一個輕描淡寫的平常動作,竟是讓殺人如麻的拂水房頭等殺手刹那間頭皮發麻,生出一股荒誕不經的錯覺。

    刀出鞘之時即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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