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033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6-12 18:55
第三百八十八章 流州鐵騎

    一支人數並不佔優勢的騎軍,想要一鼓作氣鑿穿間距恰當且銜接緊密的三道防線,尤其是其中兩道防線同為大規模騎軍,一般情況下,無異於癡人說夢。

    如果再加上身後有將近兩萬精騎咬尾追殺,大概已經完全可以用“死地”二字來形容處境。

    就是在這種極端險峻的形勢下,一路向南奔襲的龍象軍開始變陣,槍矛多半都已毀棄的先鋒騎軍稍稍收攏鋒線,以一馬當先的李陌藩為首,人人抽刀出鞘,以錐形開陣,顯然是要用最快的速度越過乙字隴關豪閥的三萬八千騎。與此同時,大致在龍象軍陣型中段位置,拉伸出一條涇渭分明的界線,放緩戰馬奔速的萬餘青壯騎軍集中在後方,幾乎人人槍矛俱在,以正常的騎軍撞陣姿態,鋪出一排排槍矛橫出的淩厲鋒線。

    前者開陣,更多是用以撕裂敵方陣型,同時最大程度阻滯北莽騎軍的速度,後者兇狠撞陣,則是更為生死相搏。

    不遠不近剛好能夠咬住這支龍象軍後背的黃宋濮部騎軍,在那位北莽大將軍的親自率領下,沒有竭力前沖,而是在龍象軍變陣的同時,陣型亦是悄然變化,騎陣中間薄兩翼厚,一來他們戰損最大,加上先前繞行至大營北方截斷龍象軍北退之路,騎卒與戰馬都有些疲憊,一鼓作氣之後,便需要借此機會重新蓄勢,再者聯手南朝乙字高門的嫡系騎軍進行南北夾擊,一旦他們沖得太快,碰上穿過龍象軍陣型的,就會造成己方對撞的尷尬局面,反而容易相互掣肘,所以黃宋濮部騎軍如洪流遇到江心砥柱,有意讓出正北方的大片地帶,以便友軍撥馬轉身,到時候自然而然聚攏在一起的兩支騎軍,陣型瞬間就能夠變成中腹兩翼皆厚重的絕佳情景,配合南邊那座由出營步卒構成的拒馬陣,肯定能夠對那支鋒芒一挫再挫的龍象軍造成相當可觀的殺傷。

    但是北涼流州邊軍原本已經流露出全軍覆沒的跡象,在寇江淮部騎軍與完顏銀江部兩萬騎的相互鑿陣之後,形勢急轉直下!

    兩萬氣勢洶洶的南朝頭等邊軍精銳,本以為是一場簡簡單單便能撈取滔天戰功的勝仗,不曾想在碰撞之後,根本就是兵敗如山倒!

    寇江淮和一名身披奇怪紅甲的年輕武將並駕齊驅,勢不可擋!

    兩騎是如此,他們身後萬騎更是如此!

    若非隱藏在完顏銀江身邊的種涼出手相救,完顏銀江恐怕就要被那名身穿符將紅甲的年輕人一槍貫胸而過!

    若非那名在涼莽戰場贏得萬人敵稱號的年輕人並無戀戰心思,恐怕就算種涼想要保住那位隴關貴族領頭豪閥的二號人物,也殊為不易。

    但是身處戰場之中的種涼也感到心驚膽戰。

    這一萬騎的戰力怎麼可能是北涼末等騎軍?!

    當之無愧的龍象軍主力還差不多!

    完顏銀江部兩萬精騎就像是一幅被利器撕開的綢緞,戰損極大,相互錯身之後,竟是躺下了三千多騎。

    這種重創簡直是匪夷所思。

    牽一髮而動全身。

    完顏銀江部精騎莫名其妙的不堪一擊,直接導致北莽西線步卒防禦陣線的人心浮動,因為只要北面龍象軍順利南下,就會形成兩支騎軍對一支步軍南北夾擊的態勢。

    這對於在草原上只有末等男子才會淪為步卒的那座大型方陣而言,足以致命。

    刹那之間,形勢互換,勝負易手!

    數座隴關乙字高門集合而成的將近四萬騎軍,雖然依舊咬牙阻截南下龍象軍,但面對一支人數依舊達到兩萬五千多人的北涼騎軍,自然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斬殺敵騎不下三十人的李陌藩的鐵槍早已崩斷,馬鞍兩側的四十餘枚戟囊更是短戟用盡,北莽輜重營內四十餘具屍體,無一例外頭顱上都插有一枝短戟!

    當作為騎陣錐頭的李陌藩率先成功殺穿敵陣,滿甲鮮血。

    這位龍象軍副將當時身後看似是兩萬五千多騎龍象軍,其實準確說來不足一萬五千騎,因為其中夾雜有戰力遠遜龍象騎軍的寇江淮部一萬人!

    那一萬名膂力出眾且從始至終都在養精蓄銳的流民青壯騎軍,長槍所過之處,盡是北莽騎軍的落馬屍體。

    寇江淮這一手偷樑換柱,正是這場從頭到尾都給北莽騎軍荒誕感覺的戰事,真正的關鍵所在。

    事實上先前這一萬人始終跟隨在左翼兩股龍象輕騎身後,從破陣到入營,再到現在的南下,戰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戰事初期,兩翼龍象軍最早的破陣太過輕鬆,所以並未被北莽看破他們的身份。

    於是在眼下的戰場之上,北莽大軍陷入無比尷尬的滑稽境地。

    最南方的完顏銀江部騎軍給打得精氣神半點不剩,上至主將完顏銀江下至普通騎卒,人人倉皇失措。

    然後是陣型尚未徹底凝聚成勢的步軍方陣,北莽南朝邊軍的頭等步卒,兩萬余步跋卒都已抽調去奇襲鳳翔臨瑤兩鎮,這支匆忙出營結陣的步軍,多是披掛輕質皮甲而已,畢竟不是中原歷史上那種專門針對草原騎軍的重甲步卒,而且這支步軍的初衷是用以攻打流州青蒼城,怎麼可能是用來抗拒北涼騎軍的正面衝鋒?對於這種步騎之戰,北莽步軍無論是裝備還是素養,都顯得異常生澀稚嫩。以步卒身份下馬作戰,本就是北莽草原男子的軟肋,對於用不順手的步弓重弩,更是天然陌生,突然要他們站著不動面對一支北涼鐵騎的衝撞,那種彆扭至極的不適,可想而知。

    更北方,是已經與龍象軍擦肩而過的乙字高門部騎軍,最北方,則是讓出中腹的黃宋濮部嫡系鐵騎。

    本該同氣連枝的完整防線,支離破碎。

    北莽兵力依舊占優,可是涼莽雙方的士氣,天壤之別!

    李陌藩舉目眺望那相隔一座北莽步軍方陣的寇江淮部騎軍,那才是貨真價實的龍象軍主力。

    這位武將扯了扯嘴角,舉起涼刀,輕輕一旋。

    他身後一萬多龍象輕騎根本就不理睬那座步軍大陣,在步陣邊緣畫弧繞行,輕鬆南下。

    李陌藩聽到一個嗓音後,突然錯愕轉頭。

    在正面撞陣後還剩下八千流民青壯的身後騎軍,有一騎竟是筆直撞向北莽步軍方陣,長槍向前,怒吼道:“流州鐵騎!願死者!隨我死!”

    臉色冷漠的李陌藩放緩馬速,始終轉頭北望。

    那個傢伙瘋了不成?

    今日戰事首尾,都出於寇江淮的縝密部署,本來到目前為此,一切都在寇江淮的算計之中,可那位流州將軍可從沒有讓流民青壯主動赴死一說!

    要知道這種擅做主張畫蛇添足的大膽行徑,戰後軍功全無不說,按照北涼軍律,輕則降低品秩,重則斬首示眾!

    在李陌藩視野中,只見那一騎在即將撞上北莽步軍拒馬槍之際,猛地勒緊馬韁,那匹出自纖離牧場的甲等戰馬,驟然高高躍起!

    越過前兩排向前傾斜的拒馬長矛,連人帶馬一撞而入!

    重重墜落的戰馬鐵蹄,當場踩踏死一名北莽步卒。

    不堪重負的戰馬雙膝折斷,那名流州騎卒手中鐵騎兇狠遞出,竟是一槍接連捅穿三名步卒的胸口!

    落地後的流州騎卒雙手握槍,向前狂奔。

    在他身後,那一條騎軍鋒線,面對正前方那座寒光閃爍的北莽拒馬陣,人馬皆無絲毫退縮,就那麼筆直撞去!

    那一匹匹北涼戰馬就那麼被尖銳長槍捅死。

    騎軍面對嚴陣以待的步軍方陣,想要正面開陣,前排先鋒騎軍必死,這是板上釘釘的結局,只有這樣,才能一點點打破步軍陣型。

    除了用騎卒和戰馬的性命去填,沒有任何捷徑可言。

    八千流州騎,撞陣!

    到最後,竟是無一人跟隨龍象軍繞陣南歸。

    北莽步軍拒馬步陣第一排,許多長矛之上,流州人馬皆掛屍而亡!

    一些長矛更是掛有兩具屍體。

    步陣在這種源源不斷的撞擊之下,不得不向後退縮。

    戰馬衝鋒之下的那股巨大慣性,許多拒馬槍都被崩斷,哪怕許多流州騎卒被步弓重弩射死在陣前,可是很多戰馬憑藉慣性,依舊是蠻橫地撞入陣中,開始有北莽步卒被直接撞死在陣中。

    這座北莽步軍方陣哪裡見識過這般不計傷亡的騎軍衝鋒。

    原本還算密集穩固的大陣終於瀕臨潰散。

    如果這座步陣是中原版圖上,那種天生就是為了克制草原騎軍的重甲步卒,是那種鎧甲與戰術皆達到登峰造極的重步陣,那麼在疊陣前提下,拒馬長矛與多排立盾疊加防禦厚度,輔以弓弩交替輪換,那麼即便這支流州騎軍以悍不畏死的姿態打亂前方陣線,可僅憑不斷倒地斃命的戰馬屍體本身,就足夠形成新的一道天然防線,與此同時,整座大陣有序後移數十步,同樣不惜以性命換取緩衝時間和戰略地帶,那麼即便大陣短時間內無法佈防到最開始的牢固程度,但對於後續衝鋒騎軍的持續殺傷力,依舊可謂驚人。

    只可惜,這裡不是密雲山口一役,北莽步軍主將也不是將拒馬戰術運用到出神入化境界的謝西陲。

    此時此地,前方拒馬槍陣破碎不堪後,加上那名最先撞入陣中的流州騎卒拼死攪亂,後邊的北莽弓弩步卒就徹底茫然了,根本不知道如何應對。

    更致命的還在這座血肉模糊的戰場之外。

    李陌藩麾下的龍象騎軍沒有轉頭幫忙流州騎軍,而是徑直南下,沖向試圖支援步陣的完顏銀江部騎軍。

    而寇江淮和徐龍象親自領軍的龍象騎主力,則毫不猶豫地向北疾馳,向步陣後方撞去。

    李陌藩不再轉頭望向那座屍體累積的戰場。

    那名年輕流州騎將,他並不陌生,名叫乞伏隴關,好像是年輕藩王親自從北莽帶入北涼的幸運兒,一開始在龍象軍擔任過伍長,後來去了茯苓軍鎮升任都尉,第一場涼莽戰事裡的牙齒坡一役,正是這名都尉打亂了涼莽雙方皆想誘敵深入然後一舉殲敵的精心部署,讓北涼都護褚祿山和當時的南院大王董卓事後都哭笑不得,所以年輕人一下子名動涼州關外,戰事結束後,因為龍象軍在流州戰場上傷亡極重,同時寇江淮作為名義上的流州將軍,也需要一支自己的嫡系兵馬,乞伏隴關就被從茯苓軍鎮抽調到流州,成為寇江淮麾下的三名騎軍校尉之一。

    李陌藩忍不住心想,這個年輕人的確是個刺頭人物。

    他甚至打算,這小子如果能夠僥倖活下來,多半是甭想當官了,要不然到時候自己厚著臉皮去跟年輕藩王求個情,好歹把這小子的命保住,再悄悄丟到自己手底下當個親軍統領?

    在龍象軍主力的馳援之下,本就搖搖欲墜的北莽步陣從最早的足足將近兩萬人,十不存一!

    步軍一旦被騎軍破陣,便是如此。

    可是八千流州騎軍也僅剩三千騎而已。

    那名渾身浴血的年輕騎將乞伏隴關,

    是被殺神一般的徐龍象從屍體堆裡彎腰抓起,兩人共乘一騎南返。

    傷亡慘重的三千流州騎軍,在寇江淮親自調度的主力龍象騎軍掩護下,撥馬撤退。

    完顏銀江麾下騎軍在李陌藩部龍象軍的劇烈衝擊之下,陣型被搗爛得稀稀疏疏,最終還是沒能夠與北方的黃宋濮主力大軍形成包圍圈。

    只能眼睜睜看著這支流州邊軍突圍而去。

    ————

    南歸途中,在白馬遊弩手回稟軍情北莽主力並無追擊意圖後,這支流州大軍停馬暫作休整。

    徐龍象、寇江淮和李陌藩三人碰頭,站在一起分別餵養各自戰馬。

    李陌藩瞥了眼遠處聚集在一起的那股流民青壯騎軍,收回視線後,望向神情凝重的寇江淮,“這場仗,算是大勝吧?預期的北莽蠻子輜重營已經給咱們打沒了,至於騎軍互換,大致是以一換二,也在承受範圍之內,而且最後還一口氣把黃老兒那支攻城步軍也吃掉了,這筆賬怎麼算都是賺的。”

    寇江淮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李陌藩歎了口氣,“你之前坦言這場仗,必然會是先死龍象軍,再死流民騎軍,除了阻滯黃宋濮南下步伐,還能以此來練兵,兩不耽誤,以免在最後一場戰事裡,那些流州雛兒拖龍象軍的後腿。可是給那小子一折騰,後死是後死了,可死得也太多了些,到頭來損失了整整七千騎。寇江淮,你接下來怎麼辦?你只有這麼點兵馬,行不行?”

    徐龍象突然說道:“撥出七千龍象騎給寇將軍。”

    寇江淮搖頭道:“不用。”

    徐龍象沉聲道:“七千騎劃給你後,不用還。”

    寇江淮笑了笑,說了句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言語,“如果是在廣陵道,別說劃撥給我七千人,七萬人我也收,而且打死不還。但是在這裡,就算了。”

    徐龍象想不通,也就懶得想了。

    李陌藩會心一笑。

    這位流州將軍眯起眼,“我寇江淮有那流民出身的三千騎,足夠了。”

    李陌藩問道:“那小子怎麼處置?我估摸著要是據實稟報給都護府,夠嗆啊!”

    寇江淮淡然道:“紙包不住火的,真要想讓乞伏隴關活命的話,就只能據實稟報上去。”

    徐龍象猶豫了一下,“我跟我哥說一聲?”

    寇江淮搖頭道:“沒意義。”

    徐龍象默然。

    在流州三千騎那裡,有個年輕武將,獨自坐在一匹戰馬的馬蹄旁邊,低著頭,不敢讓人看到他的滿臉淚水。

    八千流州騎,願死者八千。

    因為他,袍澤戰死五千人!

    ————

    在流州邊軍返回駐地後,各處營帳都氣氛凝重。

    兩封八百里加急兵文,從懷陽關都護府和拒北城將軍藩邸一前一後到達流州青蒼城。

    寇江淮拿著兩封各自加蓋有“北涼都護”“北涼王”的兵文,來到三千騎流州騎軍駐地,校武場上,寇江淮大步走上高臺,朗聲道:“流州騎軍都尉乞伏隴關,出列!”

    年輕武將出列站定,臉色平靜。

    就像是戰場之上,視死如歸。

    寇江淮面無表情攤開一封兵文,緩緩念道:“流州校尉乞伏隴關,貪功冒進,致使流州五千騎戰死,斬立決!北涼都護,褚祿山!”

    三千流州騎卒人人流露出不忍神色,滿臉悲憤。

    寇江淮紋絲不動,眼神冰冷,俯瞰整座校武場。

    被宣判為斬立決的年輕武將卻如釋重負,紅著眼睛,低頭抱拳道:“乞伏隴關,領命!”

    寇江淮嘴角扯了扯,突然笑問道:“北涼都護,在咱們北涼,官夠大了吧?比騎軍統帥和步軍統帥還要大,兩位北涼道副節度使更是遠遠不如,對不對?”

    校武場上所有流民出身的騎卒都感到一頭霧水,尤其是乞伏隴關。

    寇江淮向前踏出一步,開始念第二封來自拒北城的兵文,“我徐家騎軍自成立初期,哪怕營不足甲,不足刀,不足馬,依舊是鐵騎!”

    “涼州騎軍老營有六,幽州去年有騎軍新營。”

    讀到這裡,寇江淮略作停頓,“如今流州亦有鐵騎成營!准許沙場豎營旗而戰!”

    寇江淮攥緊那封兵文,再次向前踏出一步,重重呼出一口氣後,沉聲道:“流州騎軍新立一營,直撞營!乞伏隴關,由流州騎軍都尉貶為直撞營伍長!”

    “以伍長身份,統領此營!北涼王,徐鳳年!”

    寇江淮望向那名年輕武將,怒喝道:“乞伏隴關!領命!”

    乞伏隴關挺直腰杆,微微顫聲,竭力喊道:“乞伏隴關!敢不領命?!”

    北涼軍律,北涼鐵騎,只要披甲在身,就算遇到大將軍,從來不用跪!

    寇江淮收起兩封兵文,沒來由想起了那場戰事中年輕武將的那句無心之語。

    這位流州將軍一字一眼咬牙道:“流州鐵騎!願死者,隨我死!”

    校武場,三千聲,願死!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6-14 00:08
第三百八十九章 好一場紙上談兵

    六珠菩薩在與謝西陲分兵離別之際,曾經問過這位流州副將一個誅心問題。

    你就不怕你我二人守住了臨瑤鳳翔兩鎮,卻因為兩萬僧兵沒有及時馳援流州戰場,導致青蒼城失守?

    當時謝西陲的回答很有意思:有寇江淮在,便不可能。

    北涼邊軍歷來有排外的習慣,步軍副帥顧大祖早已在春秋戰事中就贏得極高名聲,可是在涼州關外,始終沒有達到應有的高度,背後明擺著有年輕藩王撐腰,也沒能改變那種尷尬境況。錦鷓鴣周康就曾在重塚軍鎮內與他當場撕破臉皮。例如同為步軍副帥,陳雲垂若是與涼州左右騎軍有事相商,或是需要借調人手,也許根本不用親至,一封信即可,甚至是天怨人怒地挖騎軍牆腳,從袁左宗到何仲忽和周康,恐怕誰都會忍著,最多在見面議事的時候笑駡幾句,可是輪到顧大祖,哪怕這位是能夠在兵家歷史上穩居一席之地的春秋老將,更是被譽為天下形勢論鼻祖的兵法宗師,在北涼邊軍中便絕對不會有此待遇。

    不僅僅是顧大祖,其實年輕一輩的鬱鸞刀起先也是境遇不順,所以只能從流州前往被視為幽州擔任騎軍將領,而不是直接在涼州邊騎攀升,要知道在幽騎打下那一連串葫蘆口外戰役之前,幽州騎軍一向被眼高於頂的涼州邊騎嘲諷為繡花騎軍,私底下笑話為老帥燕文鸞的閨女,繡繡花嘛,還行,打仗絕對不行。

    再到與龍象軍做鄰居的流州將軍寇江淮,第一場涼莽大戰過後,龍象軍要補充兵源,何仲忽也好,周康也罷,哪怕是從無邊關履歷的年輕騎軍曹嵬,要兵要將,涼州邊騎上下雖有怨言,可最後都順著年輕藩王的意思照辦了,唯獨官銜為一州將軍的寇江淮,雖說整座北涼官場心知肚明,此人是在廣陵道戰功彪炳的一位不世出兵法天才,到頭來,麾下嫡系兵馬,十之八九只能流民青壯出身,而且據說在寇江淮好不容易湊出一支萬人騎軍後,無論是兩隴的纖離牧場還是天井牧場,都不太樂意交付給他們優等戰馬,只是迫于年輕藩王來自清涼山那份措辭嚴厲的軍令,這才沒有以次充好敷衍應付。

    寇江淮是如此,其實同為大楚雙璧之一的謝西陲也好不到哪裡去,在臨時升任從三品官職的流州副將之前,協同曹嵬部精騎趕赴密雲山口,他當時手下騎軍便來歷駁雜,大多是西域馬賊出身的鳳翔臨瑤兩鎮騎軍,加上柴冬笛和韓文豹招徠的兩三千騎軍,這種雜亂兵馬,恐怕連被涼州邊騎看不起的幽州騎軍都要瞧不上眼。

    這種根深蒂固的習慣能否改變,與新涼王個人威望的高低,有一定關係,但關係絕對沒有大到朝夕之間就改變。

    而且那位年輕藩王似乎對此擁有近乎自負的自信。

    事實上,無論是已經被何仲忽建言提拔為左騎軍第二副帥的鬱鸞刀,還是沒那麼名副其實的流州將軍寇江淮,都不曾讓北涼失望。

    已經幫助曹嵬拿下密雲山口一役的謝西陲更是如此。

    鳳翔軍鎮在謝西陲帶兵入駐之前,本就有兩千守城兵馬,流民青壯和幽州步卒各半,相比青蒼城的低矮城牆,當初大奉王朝顯然更為重視能夠第一時間增援西域都護府的鳳翔軍鎮,城牆定以中原郡城同等規模,而且相比青蒼臨瑤兩座古代鎮,終大奉一朝,與其餘兩鎮長官同為郡守品秩俸祿的鳳翔,在得以佩帶大奉印綬的屬官一事上,多達兩百餘人,遠遠超過臨瑤青蒼的一百二十人。一旦更西邊的西域都護府無法控制轄區內的大小四十余國,每逢戰亂,落敗逃亡的西域貴族必然要經過鳳翔軍鎮,然後才選擇是由舊北涼進入中原,或是就此轉向東南,前往蜀昭避難。

    所以鳳翔軍鎮的歷史,就像它的城牆,比青蒼臨瑤都要更為厚重。

    如果沒有謝西陲的一萬僧兵作為主心骨,鳳翔軍鎮面對一萬南朝步跋卒的攻城,以及有城外那三千騎軍的伺機而動,也許最多就是儘量在城下和城頭多放倒一些北莽蠻子的屍體,鳳翔註定依然會失守,北涼只能拱手讓出這個覆蓋小半座西域的戰略要點,也許流州大敗于黃宋濮部西線大軍,鳳翔臨瑤的得失並無太大意義,可是只要雙方均勢僵持不下,兩鎮握於誰手,便極有可能改變戰局,一方是需要為鬱鸞刀和曹嵬兩支騎軍提供大後方,一方是可以以此作為姑塞州集結兵馬大力增援黃宋濮。尤其是假如流州騎軍僥倖大勝,並且尚有餘力突破南朝邊關防線,北征姑塞州,那麼北涼失去兩鎮,甚至可以說是致命的失誤。

    一萬南朝步跋卒的蟻附攻城,堪稱悍不畏死,不過由於是勝券在握的一場奇襲,並未攜帶耽誤推進速度的大量輜重糧草和攻城器械,所以即便是被北莽認為攻城之力不輸北涼幽州步軍和離陽薊南步卒的步跋卒,打得很吃力,雖然在步弓互射的過程中,完全沒有地理優勢的城下步跋卒依然表現出驚人的準頭,許多第一次真正參與戰事的流民青壯,哪怕事先被提醒在兩輪箭矢間隙不要露頭觀望,許多屍體仍是只能被拖下走馬道。在謝西陲最大程度不動用爛陀山僧兵的前提下,一撥撥手持盾牌口銜莽刀的敢死士數次攻上城頭,然後一次次被幽州步卒和流民青壯拼死殺退。

    從響午時分至黃昏暮色,步跋卒付出了將近兩千條人命,竟有大半死在城頭之上,然後被摔下城頭。

    在這期間,謝西陲僅是讓人人健壯雄武的僧兵參與協防兩次,兩次而已。

    夜戰自然不利於攻城一方,步跋卒在嘗試了一次攻城之後就放棄。

    多次攻上城頭,卻無法攻破,就像江湖宗師只有一線之隔便可破境,自然不會就此放棄。

    第二天,註定是一場更為慘烈的攻守戰。

    守城一方,極為沉默。

    人人望向那些爛陀山僧兵,尤其是那名面無表情的年輕主將,眼神中都有悲憤。

    不是他們如何怕死,而是只要那個姓謝的年輕人願意抽出一千人來到城頭第一線,他們就可以少死很多人。

    哪怕只有五百人也好!

    所以當第二天清晨時分,北莽蠻子吹響攻城號角,從幽州步軍離開擔任鳳翔軍鎮守將的一名將領,對謝西陲說了一句話後,那位已經在昨日被流矢射穿肩頭的中年人,便又一次親自抽刀趕赴戰場。

    他是笑著撂下的那句話。

    “謝大將軍,你放寬心便是,大可端板凳高坐城頭,且看我北涼邊軍如何退敵!”

    在中原那邊的離陽軍伍,是個校尉或是個雜號將軍,都可能被別人吹噓拍馬為大將軍。

    可在北涼,只有老涼王徐驍一人擔此殊榮,騎步兩軍袁左宗和燕文鸞不能,新舊兩任北涼都護陳芝豹和褚祿山也不能。

    除了那支曾經在關外一起並肩作戰的幽州騎軍,新涼王徐鳳年至今仍然極少被尊稱為大將軍,更多僅是一聲王爺而已。

    所以謝西陲被帶著姓氏“尊稱”為大將軍。

    絕對不是什麼好意。

    作為流州副將以及鳳翔臨瑤兩鎮的直轄將領,謝西陲對於這種冒犯,好像完全不以為意,始終面沉如水,目送那名武將大步離去。

    整整一天,步跋卒又在異鄉多出兩千多孤魂野鬼。

    一萬步跋卒統領在和騎將商議過後,開始撤兵。

    兩千北涼邊關守城步卒,只剩下六百人。

    差一點戰死城頭的那名守城主將在被一名僧兵蠻橫拖下下馬道後,吐了一口血水,朝流州副將那個方向大聲罵道:“幹你娘的謝西陲!”

    剩下六百人,除去不足一百幽州老卒,其餘皆是流民青壯。

    雙方都對那個從頭到尾不動如山的年輕人充滿了仇視。

    在北莽將退未退之際,

    謝西陲就已經下令道:“僧兵隨我出城,不計代價,最少纏住他們三個時辰。”

    這種戰時袖手旁觀卻在戰後收尾撈取功勞的行為,在軍法如山的北涼邊關,已經二十年不曾見到一次。

    謝西陲沒有解釋一個字。

    那名救了守城武將的爛陀山中年僧人,在跟隨謝西陲走下城頭的時候,猶豫片刻,終於還是問道:“謝將軍,要不要通知臨瑤軍鎮那邊?連同那撥步跋卒一併吃下?”

    這位武僧在爛陀山也是拔尖人物,無論佛法還是修為,都十分出彩。

    一法通萬法通。

    通過那尊女子菩薩臨行前的密語,他已經得知鬱鸞刀部騎軍將會緊急調頭,配合他們堵截步跋卒。

    只是不知為何,謝西陲搖頭道:“不用。”

    僧人百思不得其解,卻也沒有多話。

    畢竟謝西陲才是主將。

    中年僧人已經切身體會到北涼軍律的可怕之處。

    不管兩千守城步卒如何心懷不滿,不管謝西陲如何近在咫尺地束手旁觀,依然人人慷慨赴死!

    他只是滿肚子狐疑,只聽說過自古沙場武將,除了歷史上害怕自己功高震主的寥寥一小撮人,便只有嫌棄戰功不夠大的,這個姓謝的年輕人,倒是古怪得很。

    謝西陲在率領僧兵出城後,轉頭望了一眼鳳翔軍鎮滿目蒼夷的城頭,喃喃自語。

    “流民流民,流州之民,流放之民……李先生,用兵心狠至此,用兵奇絕至此……二十年前一場紙上談兵,猶然勝過我們如今奮然廝殺。”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6-14 00:19
第三百九十章 大好頭顱

    北莽中線大軍的馬蹄聲已經出現在虎頭城以南地帶,直撲懷陽關和茯苓柳芽兩鎮一線,慕容寶鼎部馬欄子更是遠至重塚軍鎮,在涼州白馬遊弩手轉入流州之後,這些遠遠不如烏鴉欄子的北莽斥候肆意游曳四方。

    坐鎮北莽中軍的兩位大將軍,正是董卓和沒有參與第一場涼莽大戰的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不知為何,原本擔負攻打懷陽關任務的慕容寶鼎部,臨時轉為圍困茯苓柳芽兩鎮,董卓親自率軍前往北涼都護府所在的懷陽關,雖然有意氣用事的嫌疑,但是北莽王庭和西京兩座廟堂都沒有任何異議,原因很簡單,一來董卓的小舅子突兀戰死于龍眼兒平原,沒誰願意在這個關口跟睚眥必報的董胖子較勁,二來懷陽關是北涼關外唯一一處以險隘著稱於世,是當之無愧的雄關天險,可謂易守極易,難攻極難。

    慕容寶鼎麾下嫡系雖有兩萬步軍,可是這位皇親國戚顯然沒信心用兩萬人馬,就攻下駐軍不下三萬北涼邊軍的懷陽關,一旦動用他那支北莽一等一的精騎去攻城,且不說這種行徑是不是暴殄天物,就只說慕容寶鼎能不心疼?這支人數不過三萬的冬雷精騎,其甲胄之好,戰馬之優,戰力之高,素來傲視南朝邊關。

    當初北莽皇帝親自主持西京議事,決意讓慕容寶鼎部攻打懷陽關,與老婦人姓氏相同的橘子州持節令差點就要當場火,之後洪敬岩與董卓的小舅子耶律楚材同時死於虎頭城北那場斥候之戰,柔然鐵騎一下子群龍無首,慕容寶鼎得以吸納足足三萬柔然騎軍,這才稍稍釋懷,這其中未嘗沒有北莽皇帝的補償意思,否則慕容寶鼎想要跟公認喜歡吃獨食的董卓、在北庭根基深厚的寶瓶州持節令王勇爭搶,還要與那麼多盯著柔然鐵騎這麼塊從天上掉下來的大肥肉眼,珠子都已經紅的草原大悉剔掰手腕,慕容寶鼎就算能夠分一杯羹,至多也就是撐死了將四五千騎收入囊中。所以當慕容寶鼎占了天大便宜後,董胖子竟然主動要求攻打懷陽關,這讓整個草原都豔羨橘子州持節令的狗屎運,簡直就是睡了天底下頭號花魁,拔鳥後正心疼花酒錢呢,結果就有人傻乎乎湊上來幫忙提上褲子,還說這筆賬已經結了。

    北莽最年輕的大將軍董卓和北涼都護褚祿山,並稱“北董南褚”,這兩人的恩恩怨怨,不僅僅是名動涼莽,連中原官場都素有耳聞。

    如果沒有董卓這名兵法天才的橫空出世,也許徐家騎軍當年就已經勢如破竹地攻破草原北庭,讓本就岌岌可危的篡位女帝淪為離陽趙室的階下囚。董卓唯一一場敗仗,正是拜褚祿山所賜,褚祿山的八千曳落河鐵騎,也正是在那一場截殺戰裡大放異彩,先前雙方各自奔襲四百里,董卓部騎軍本已徹底脫離離陽騎軍包圍圈,仍是被擅自出擊的褚祿山死死咬住,最終一頭撞上,死傷慘重,雙方談不上勝負,只是董卓身受重創,曾被褚祿山一槍捅落下馬。

    中原一直傳言褚祿山當時對被人匆忙救走的年輕北莽將軍撂下一句話,也正是這句話讓北涼鐵騎飽受詬病,“天下騎軍只分兩種,不是你們草原騎軍和中原騎軍,而是我們徐家鐵騎和其他所有騎軍!”

    龍眼兒平原,當初臨時烏鴉欄子主將的耶律楚材戰死處。

    一位身材異常壯碩卻無臃腫感覺的北莽武將蹲下身,上下牙齒輕輕習慣性相互敲擊,眯眼望向南方。

    他身邊站著一個哭得稀裡嘩啦的小女孩,那頭通體雪白的神俊馬駒不知所措地圍繞女孩打轉,時不時用馬頭觸碰小主人。

    兩名身披縞素的年輕女子,一人佩劍而立,容顏絕美,氣質清冷。另一位氣質雍容的女子手捧骨灰,一把把抓起,一把把灑落在天地間。

    她們分別是北莽提兵山第五貉的獨女,第五狐,和耶律楚材的姐姐,金枝玉葉的北莽郡主。

    第五貉死在新涼王手上,耶律楚材死在年輕藩王曾經親至的這處涼州關外戰場。都與那個姓徐的年輕藩王有著直接關係。

    名叫陶滿武的小女孩,雖然年齡不大,如今身段宛如嫩柳抽條,依稀可見美人胚子,而她的父親叫陶潛稚,退出姑塞州邊軍後前往龍腰州留下城擔任城牧,暴斃於幾年前一個黃紙飄飄的清明節。

    陶潛稚與董卓是可換生死的邊軍袍澤,尤其兩人都是初入軍伍時的袍澤,情誼自然更重,所以在陶潛稚死後,陶滿武就成了以冷血鐵腕享譽南朝的董卓的心肝,這個胖子甚至直截了當跟他的兩位媳婦說過,就算以後有了親兒子親閨女,自己也絕對不會對他們有對小滿武那麼親。

    陶滿武對那個總喜歡抱起自己後拿鬍子紮她臉頰的小舅舅,對那個最喜歡開玩笑說等她長大後就一定要娶她做小媳婦的年輕長輩,她雖然當時總是白眼他,可心底一直很喜歡,就像因為是世上最親的親人,所以做什麼事說什麼話,都不用客氣。

    陶滿武親眼看著那位姓耶律的大嬸嬸潑灑骨灰,哭得眼眶紅腫,泣不成聲,只好用雙手死死捂住嘴巴,生怕自己就沒個盡頭的哭聲,讓本就很傷心的叔叔嬸嬸更加煩心。

    似乎是意識到下丫頭的哭聲小了,身披鐵甲外罩縞素的胖子轉過頭,看到小滿武的可憐模樣後,動作輕柔地扯開她的纖細雙手,嗓音沙啞道:“沒事,想哭就哭,天底下的女子,其它事情不好說,想哭總還是能哭的。”

    這位在北莽名聲顯赫不輸軍神拓跋菩薩的武將,哪怕是蹲著,也能夠與小女孩平視,很難想像這位曾以短短二十年戎馬生涯便官至南院大王的雄偉男人,會流露出這般溫柔的神色。

    那位北莽郡主撒完一壇骨灰,高高舉起手臂,隨手向遠處丟出骨灰壇,任由那只出自中原遺民之手的質樸陶壇砰然碎裂。

    第五狐眼皮悄然顫抖。

    北莽郡主轉頭望向自己的男人,語氣淡漠道:“仇,你作為耶律楚材的姐夫,又是我大莽王朝的南征第一人,肯定得報。”

    第五狐皺了皺眉頭,但是沒有說話。

    董卓揉了揉陶滿武的腦袋,沉聲道:“這是當然!當年娶你的時候,答應過你,只要我這個小舅子沒有當上南朝第四位大將軍,他就一定不會戰死沙場,是我董卓失信在前,親兄弟明算帳,夫妻之間也是如此,這個仇就從懷陽關開始報!我一筆一筆跟那個姓徐的算。”

    她轉頭北望遙遠的家鄉,輕聲道:“不過,董卓你作為我的丈夫,人不能死。”

    董卓咧嘴一笑,雙手撐在膝蓋上,緩緩站起身,“北涼鐵騎號稱甲天下,可要我死,還真不容易。”

    她慘然一笑,呢喃道:“你已經失信一次,千萬別有第二次。到時候,我就算想找個人罵,又能找誰?”

    她所在家族在草原王庭那邊的勢力盤根交錯,董卓之所以能夠打亂離陽北征大軍的部署,當時麾下那支精銳騎軍,便是她嫁給這個男人的嫁妝之一,這些年董卓在南朝廟堂平步青雲,一鼓作氣直至登頂,更少不了她家族的推波助瀾。董家步騎兩軍的戰力皆是北莽南朝當之無愧的第一,整整將近十五萬私軍,董卓怎麼養得起?尤其是早期,還是靠她的嫁妝支撐。反觀她的弟弟耶律楚材,作為嫡長孫,板上釘釘的未來頂樑柱,離開耶律慕容兩姓少年子弟都必須參加的王帳怯薛衛之後,非要進入那個姐夫軍中,也非要從一名普通什長做起,結果投軍小二十年,到死還只是個比兵權介於千夫長和萬夫長之間的將軍,不上不下,換成任何一支南朝邊軍,誰敢如此不知死活地雪藏打壓耶律楚材?

    她猶豫了一下,面容淒苦地自言自語道:“經歷過那場葫蘆口戰役後,他被你下令率領騎軍馳援楊元贊,我就很擔心這個一根筋的安危,所以背著你,我成功說服了有著同樣憂慮的父親,打算出力讓他進入兩支王帳鐵騎之一,擔任耶律重騎軍的主將,可是到最後,父親那邊的運作已經有了眉目,耶律楚材這個王八蛋卻死活不答應,說要是硬把他從姐夫身邊挪開,那就離家出走,乾脆脫下甲胄,一人一騎去中原江湖逛蕩去。”

    董卓雙手握拳,“這件事,我現在才知道。”

    董卓舉目遠眺,“但假如我早就知道,又如果耶律楚材答應你們,我肯定不攔著,可如果他不願意離開,我也不會勸他。”

    董卓繼續道:“我董家軍的兒郎,是整座草原最緊俏的百金之士,沒有誰擔心前程,只要自己想挪窩,最少官升一級。但是這麼多年,只有一場場大仗苦仗後,外人削尖了腦袋進入我董家軍,以身為董家軍士卒為榮。從沒有誰離開選擇離開這支兵馬……”

    董卓突然笑了笑,改口道:“我說錯了,其實有,而且很多!就像我這個小舅子,戰死。”

    董家兒郎馬上刀馬上矛,死馬背死馬旁。家中小娘莫要哭斷腸,家中小兒再做董家郎!

    她突然走向他,對著他的胸口狠狠一錘,到頭來,皮糙肉厚且披掛鐵甲的董卓沒什麼感覺,她的拳頭已經瞬間紅腫。

    在這之後,她不哭不鬧,深呼吸一口氣,柔聲道:“別死在懷陽關,別死在拒北城,真要死,就死在距離草原最遙遠的中原南海之濱,我才能眼不見心不煩。”

    董卓咧嘴道:“好嘞!”

    她轉身離去,“我這就回北庭,你別送了。”

    大概是與小女孩陶滿武一樣,這位曾經小小年紀就揚言“只恨不是男兒身,否則必是萬戶侯”的堅毅女子,這位憑藉此語便讓北莽女帝開懷大笑連說三個好字的北莽郡主,同樣不敢當面哭出聲。

    等到她獨自走遠,第五狐這才憂心忡忡道:“你為什麼偏偏要啃懷陽關這塊沒丁點兒肉的硬骨頭?留給慕容寶鼎去頭疼不好嗎?”

    董卓自嘲道:“硬仗死仗,總要有人來打,我們那位皇帝陛下剩下的家底,如果還想要在中原版圖有所作為,就不能再打第一場涼莽大戰那樣的兒戲仗。草原兒郎,到底不是年年春又生的水草,割過一茬又有一茬。如今草原大小悉剔都傷了元氣,北庭一旦再得寸進尺,恐怕就要內訌了。那麼個大爛攤子,神仙也補救不了,到時候吃苦頭的還是我董卓,白白讓北涼邊軍坐收漁翁之利,立下不世之功。”

    董卓南望,是那座被他親自攻破後毀壞不堪的虎頭城,再往南,就是坐擁天險地利的懷陽關,說來可笑,草原百萬大軍,跟北涼打了二十年仗,老人屠在世的時候,南朝邊軍連見到虎頭城的次數都屈指可數,直到人屠徐驍死後,他董卓終於大權在握,北莽的馬蹄才踩在了往南一些的地面上,但也僅是推進了一些而已。可如今,北涼鬱鸞刀部的一萬輕騎在繼早年大雪龍騎軍之後,又一次深入南朝腹地,視姑塞州大小軍鎮要塞如無物。

    董卓伸手指向南方,對這位道:“在懷陽關那座都護府裡頭,坐著個比我還要胖的胖子,據說離陽朝廷一直宣稱我與褚胖子之間的那場仗末尾,這位人屠義子說了那麼一句大逆不道的豪言壯語,說是天下騎軍,只分徐家鐵騎和其他所有騎軍。其實真相不是這樣的,只不過北涼邊軍何其自負,欣然接受了離陽文官的潑髒水,反而視為誇讚。”

    董卓沒有收回手臂,一直指向南方,笑容陰沉,緩緩道:“褚祿山當時的確撂下些話,我記得那個傢伙當時高坐馬背,用鐵槍槍尖指向我,大笑道,‘聽說你小子叫董卓?我義父出於某些顧慮,不好全力出手,所以陳芝豹和袁左宗都懶得陪你耍,我褚祿山實在閑來無事憋得慌,這才跑過來跟你過過招,否則就憑你這麼點能耐,加上你手頭這點稀爛兵馬……’”

    董卓長久沒有言語。

    第五狐好奇問道:“下文呢?”

    董卓收回手,悻悻然道:“然後身負重傷的我就暈厥過去了。”

    似乎是覺得有些丟人現眼,董卓低頭對小丫頭陶滿武做了個鬼臉。

    滿臉淚水的小丫頭使勁攥緊董卓的手腕,沒有被逗樂,倒是愈泫然欲泣。

    小女孩抬起頭,哽咽道:“董叔叔,你別死!”

    在這個身世坎坷的孩子心目中,自己就像市井傳聞的那種掃把星,總是害死最親近的人,從父親陶潛稚到耶律楚材,接下來是誰?

    所以她很怕。

    董卓蹲下身,伸出那只摸慣了刀殺慣了人、佈滿是老繭的大手,幫小女孩擦拭淚水,“小滿武,別哭,董叔叔這種壞人,最長命了,閻王爺都不樂意收。”

    一聽到這句話,小丫頭淚水更多了。

    因為在她心目中,除了爹之外,董叔叔一直是天底下並列第二好的好人。

    而那個曾經被她視為第一好的傢伙,如今只能悄悄降為第二了。

    董卓不知道如何勸,就讓她騎在自己肩膀上,站起身後一起望向南邊,董卓輕聲道:“放心,董叔叔會帶你去見他最後一面的。”

    陶滿武把小腦袋擱在董卓的大腦袋上。

    董卓輕聲問道:“小滿武,那支歌謠怎麼哼來著,董叔叔總是記不住詞兒,你小舅舅以前總在我跟前唱來著,給他唱得難聽死了。小滿武,要不你最後教他一次?”

    小女孩重重嗯了一聲,只是淚水太多哭意太多,她沒有馬上開口。

    董卓也不急,沒來由記起一段經文,這位殺人如麻的北莽大將軍,雙手合十,低頭虔誠默念道:“自皈依佛,不受一切輪回苦。自皈依法,得享十方三世福。自皈依僧,不墮往生諸惡道……”

    與此同時,陶滿武猶顯稚嫩的嗓音也在董卓頭頂輕靈響起。

    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春風今年吹,公子歸不歸?青石板青草綠,青石橋上青衣郎,哼著金陵調。

    誰家女兒低頭笑?

    黃葉今年落,一歲又一歲。秋風明年起,娘子在不在?黃河流黃花黃,黃河城裡黃花娘,撲著黃蝶翹。

    誰家兒郎刀在鞘?

    ————

    戰刀猶在鞘。

    公子已不歸。

    對涼莽雙方很多活著的人來說,皆是如此。

    只不過可能在中原眼中,三位藩王的連袂起兵造反,他們的戰火似乎來得無緣無故,只是那些北涼蠻子和北莽蠻子,那裡的死人,就死得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龍眼兒平原的黃沙大地之上,依然背著小滿武的胖子放下原本合十的雙手,沉聲道:“褚祿山,你既然一心求死,那我大大方方就收下你那三百斤肉了!”

    ————

    控扼南下要道的懷陽關分內外城,依山而建,整體地勢往南遞增,尤其內城建造在山崖之上,城牆皆由條石壘成,當年北涼傾力打造西北關外第一雄城虎頭城,所用石料大半取自陵州滄浪山,事後現尚且餘下巨石十之三四,便一口氣全部南移到當時遠未達到如今規模的懷陽關,經過十多年的不斷加固累積,囤積了大量的器械糧草,只要外城不丟,水源也無憂。懷陽關除了戰略意義輸給虎頭城,難以攻破的程度,其實已經過那座拒北城建成之前的離陽邊關第一城。

    所以當初褚祿山執意要將都護府設在遠離涼州城的懷陽關,徐鳳年沒有太多異議。

    但是在支離破碎的虎頭城失去防禦意義後,徐鳳年和清涼山都要求褚祿山退回拒北城,但是褚祿山依舊執意死守懷陽關第一線。

    很難想像,這個有過千騎開蜀壯舉的人屠義子,率領過八千曳落河鐵騎的悍將,在北涼紮根後,卻一直官品低下而無所怨,一心過著那種紙醉金迷的荒廢生活,自稱喜醇酒,喜美婦,喜華服,喜大馬,喜名帖,喜奇卉,喜優遊。

    一躍成為北涼都護後,又搖身一變,在貧瘠荒涼的關外,紋絲不動了。

    大概在老人屠徐驍死後,當今世上,就沒有誰能夠真正看得透這個大奸大惡的胖子了。

    懷陽關內城的城樓之上,一個臃腫如小山的胖子雙手扶在箭垛之上,沉默不言。

    仇家遍天下,知己無一人。

    他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笑眯眯道:“真是一顆大好頭顱。”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6-15 00:05
第三百九十一章 祿球兒

    天高地闊,大雲低垂,夕陽西下,晚霞尤其絢爛。

    向北疾馳的不足百騎,頭頂就像覆著一幅最華美的鮮豔蜀錦。

    當這支馬隊臨近重塚軍鎮,依稀有三三兩兩的北莽馬欄子停馬高坡,掂量一番雙方懸殊的人數後,最終都沒有衝殺而來。

    之前涼州遊弩手是真的把北莽馬欄子打怕了,不但三支精銳斥候幾乎全軍覆沒,連柔然鐵騎共主洪敬岩和那位皇親國戚耶律楚材,兩員大將也都戰死沙場。雖說南朝邊關已經獲悉全部遊弩手都轉入流州戰場,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委實是不敢掉以輕心,北莽南征主將之一的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更是嚴令麾下馬欄子,遇敵則撤,不計不戰而退之罪,擅自纏鬥者,一伍馬欄子死傷一人,事後伍長斬立決,一標馬欄子死三人以上,伍長標長皆斬!

    並未披掛北涼邊軍鐵甲的一百餘騎,也沒有理睬那一撥撥聞腥而來又悻然撤退的橘子州斥候,一路北上,馬不停蹄,也沒有進入重塚軍鎮的意思,沿著那座軍鎮週邊繼續向北。

    這支兩騎並肩做一字長蛇陣向北推進的古怪騎軍佇列中,絕大多數約莫八十餘騎,皆負劍策馬,顯然不是絕不會擅自摘刀的北涼邊軍,一騎快馬加鞭,來到前方唯一腰佩涼刀的騎士身側,有些懊惱道:“姓徐的,蚊子腿也是肉啊,這一路斷斷續續遇上了幾撥北莽馬欄子,要是你准許我們出手,怎麼也該宰掉四五十騎,咋的?你們清涼山果真已經窮到砸鍋賣鐵,也付不起這點戰功的賞銀了?退一萬步說,銀子先欠著,殺他個四五十名北莽斥候,你們關外涼州騎軍說不定就能少死些人,你這北涼王是怎麼當得?!”

    徐鳳年目不斜視,繼續眺望北方,沒有放緩戰馬奔,耐心解釋道:“董卓部大軍馬上就要攻打懷陽關,在這裡耽擱片刻,可能北涼就要……”

    吳家劍塚當代劍冠吳六鼎打斷年輕藩王的言語,大大咧咧沒好氣道:“就算你早些到達懷陽關,難道還能把整座關隘都給搬到拒北城不成?懷陽關和都護府都沒長腳,跑不掉的,說到底你就是當上武評大宗師以後,架子大了,瞧不上眼那些馬欄子,眼睛裡只有拓跋菩薩洪敬岩之流,否則就不樂意出手是吧?”

    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有一騎吳家劍士陰陽怪氣道:“宗師就該有宗師的風範,王爺眼高於頂,自有他的底氣,有何不妥?一位陸地神仙,跺跺腳踩死幾百幾千螻蟻,也不嫌髒了鞋底板?”

    吳六鼎翻了個白眼,懶得跟身後那尊凶獠一般見識,沒法子,哪怕是在一座家學即天下劍學的吳家劍塚裡,當年也唯有老祖宗能夠稍稍鎮壓那位竺魔頭,他吳六鼎不管如何自負將來肯定能夠成為劍術第一人,仍是不得不承認,自己如今與竺煌相比,無論是修為還是造詣,還有些差距。吳家先祖早就訂立下一條家規,劍氣長短,決定道理大小。吳六鼎雖然臉皮不薄,倒也不至於去與竺煌呈口舌之爭。

    不過若是背負古劍素王的翠花願意聯手的話,吳六鼎還真有信心把竺魔頭打成竺豬頭。只可惜翠花作為劍侍,按照吳家八百年雷打不動的古板規矩,絕不可參與劍冠與其他江湖人的比試,說句難聽的話,劍侍就是專門給劍冠收屍之人。

    徐鳳年微笑著搖了搖頭,沒有繼續解釋什麼。

    有些北涼自家事,跟這些先祖留有遺訓“不求連城璧,但求殺人劍”的吳家枯劍士說,雞同鴨講,說不通。

    徐鳳年的心情遠比表面更為沉重。

    褚祿山拒絕離開懷陽關,只給了拒北城一句話。

    “我褚祿山在不在懷陽關,涼州關外戰場的形勢,就是兩個樣。”

    徐鳳年知道言下之意,但是他仍然希望最後爭取一次,當面去爭取。

    不以三十萬北涼鐵騎主人的藩王身份,不是去見北涼都護,而是只以徐驍嫡長子的身份,去見人屠義子的祿球兒。

    之所以如此馬不停蹄,是因為徐鳳年無比清楚,一旦等到董卓親自出現在懷陽關城外,那麼褚祿山就更不會離開,他徐鳳年總不能直截了當把褚祿山打暈了綁回拒北城,毫無意義。

    至於為何他沒有撇下吳家劍塚八十騎,單獨趕赴懷陽關,這裡頭就有些複雜了。

    世事千萬般,心安最難求。

    越是臨近懷陽關道路艱辛崎嶇的南方入口,不光是年輕藩王身邊一臉百無聊賴模樣的吳六鼎,不僅是時不時就偷偷打量年輕藩王背影的胭脂評美人納蘭懷瑜,就連翠花這種劍心純粹達到靈犀境界的女子,也察覺到徐鳳年的異樣情緒。

    懷陽關被譽為涼州關外第一險隘,南口狹窄逼仄山路的蜿蜒崎嶇功不可沒,這就使得這座關隘沒有後顧之憂。

    可能是意識到自己的心境出現問題,徐鳳年突然轉頭望向吳六鼎笑問道:“聽說你們吳家在這二十年裡,你們老祖宗評點過劍塚劍士,除了鄧太阿天生殺氣最盛,還有就是竺煌殺心最重,翠花殺意最深。那你吳六鼎作為劍冠?”

    吳六鼎一臉不要臉道:“我啊,明擺著根骨最好天賦最高嘛!”

    坐在馬背上雙臂環胸的竺煌嗤之以鼻,很不客氣地譏諷笑出聲。

    徐鳳年笑道:“吳六鼎,你別欺負我沒見過世面,不說別的,天然劍胚我也見好幾位了,觀音宗的賣炭妞和太白劍宗的陳天元,根骨比你可都要勝出一籌。”

    吳六鼎哦了一聲,一臉無所謂道:“我還有天賦最高,怕什麼。老祖宗誇過我這種百年不遇的劍道天才,劍道攀升,不可以常理論,根本不講究什麼循序漸進。”

    徐鳳年嘖嘖而笑。

    吳六鼎瞪了眼年輕藩王,一本正經道:“姓徐的,你想啊,當年你我在大江上初次相逢,我是什麼境界?馬馬虎虎的偽指玄而已,可那會兒我就已經以劍冠身份闖蕩江湖,你覺得是靠什麼?”

    徐鳳年笑眯眯道:“靠臉?”

    吳六鼎愣了愣,笑臉燦爛,伸手揉了揉臉頰,“也對!”

    始終閉目凝神的劍侍翠花微微歎息。

    須皆雪的赫連姓氏老人輕聲笑道:“王爺,這樁事還真不是我們少爺吹噓,劍塚曾經有位來歷不明的古怪相士,對六鼎這孩子摸骨定前程,說過他這輩子有三次鯉魚跳龍門,第一次是六鼎年少時第一次進入劍山,當時幾乎所有人都不看好這個吊兒郎練劍憊懶的孩子,果真能夠拔出一劍,不料竟然引來十二劍同時認主,可謂吳家漫長歷史上屈指可數的異象之一,在這之後,本來練劍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六鼎更加敷衍了事,直到劍塚決定新任劍冠人選,六鼎本來一直停滯在連小宗師境界都沒到的三品境界,突然就領悟了好幾手指玄劍術……”

    吳六鼎哈哈大笑道:“這才是天才嘛,我要是真用心練劍,那還了得?!”

    徐鳳年破天荒附和地嗯了一聲,只不過接下來一句話就讓吳六鼎徹底吃癟了,“如果我沒有算錯,吳大劍冠還有一次鯉魚跳龍門的機會,如今是半桶水的指玄境,那麼到時候跌跌撞撞躋身天象境界還是有可能的,不錯了,大概能夠跟同齡人裡……那位據說一夜觀雪悟長生的徽山軒轅青鋒,打得旗鼓相當,當然,前提是她只用一隻手。”

    吳六鼎勃然大怒,“老子就算只能破境躋身天象,即便不能一步躋身大天象境界,但我屆時肯定能夠使出一兩手陸地劍仙的招式!”

    徐鳳年哦了一聲,輕描淡寫地雪上加霜道:“一兩手啊,是挺厲害的。像我也就幾十手而已。”

    吳六鼎一臉可憐兮兮,轉頭望向納蘭懷瑜,“納蘭小姨,這傢伙太欺負人了!”

    她嫣然一笑,落井下石道:“姨又不是你娘,跟我叫屈沒用。”

    徐鳳年微笑道:“對,納蘭姐姐甭搭理他。”

    納蘭懷瑜挑了一下眉頭,笑意更濃。眉宇間風韻,如煙波嫋嫋。

    吳六鼎瞬間還魂,神采奕奕,轉頭對劍侍翠花道:“你聽聽這傢伙的腔調,不愧是花叢裡摸爬滾打出來的老手,翠花,是吧?”

    不料翠花語不驚人死不休,神色淡漠道:“不是。”

    好似挨了陸地劍仙致命一劍的年輕劍冠頓時心如死灰,只覺得了無生趣。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

    懷陽關外城南城門到了。

    如果這次北莽叩關涼州,是慕容寶鼎部攻打懷陽關,徐鳳年根本都不用來這裡。

    但是世事無常,董卓來了。

    不但如此,原本涼莽皆知的董家私軍人馬,人數翻了一番!

    在第一場涼莽戰事中,董卓私軍雖然未曾傷筋動骨,但是也折損不輕,而且關於董卓私軍一事,在北莽南朝廟堂一直是樁笑談。傳聞老婦人很早在見到那個喜歡稱呼自己為皇帝姐姐的小胖子後,就笑眯眯親口告訴他,董胖墩兒,你在南朝的私軍可以有,但是別折騰到十萬人,要是過了這條線,也沒關係,朕就升你的官,讓你去北庭當大將軍。傳聞不知真假,但是在那之後,董卓騎步兩軍大致維持在六萬人上下,巔峰時也不曾過八萬。

    這次董卓在向北莽女帝上書自請攻打懷陽關的同時,好似一夜之間,董家私軍大營就湧入了清一色的八萬草原騎軍!

    加上之後老婦人送給他的萬餘柔然鐵騎。

    董卓的私軍規模,已是遠遠過拓跋菩薩、黃宋濮和柳珪在內所有大將,雄視北莽!

    現在的西京北庭兩座朝堂,肯定都在感到驚悚的同時,也一頭霧水。

    偷偷摸摸擁有這份恐怖家底的這個董胖子,到底是要造反還是不造反啊?

    此時此刻,懷陽關外吳家劍士的視野之中。

    一個滿臉諂媚的胖子站在門口,好似一座小山矗立在大門口。

    北涼道二十年邊關硝煙裡,在文武官場上,各有一位異類最擅長拍馬屁。

    李功德喜歡拍徐驍的馬屁,功夫爐火純青,堪稱春風化雨。

    有個詩詞功夫贏得“褚八叉”美譽的胖子,則喜歡拍世子殿下的馬匹,卻是怎麼噁心怎麼來。

    徐鳳年翻身下馬,褚祿山自然而然幫忙牽馬,動作嫺熟。

    暮色中,兩人率先入城。

    徐鳳年沒有開口說話。

    那位祿球兒沉默片刻後,緩緩道:“我很心安,也請王爺安心。”

    徐鳳年目視前方,輕聲道:“很難啊。”

    褚祿山停下腳步,自言自語道:“說實話,這個世道,這個天下,一直讓我褚祿山很不開心。”

    城門洞內,視線昏暗。

    褚祿山停下腳步,轉頭微笑道:“因為這個天下,讓我最敬重的義父義母,他們的兒子,不開心。”

    年輕藩王也停下腳步,默不作聲。

    褚祿山看不清他的臉色,也不想看清,所以重新轉回頭。

    兩人就這麼在黑暗中停步不前。

    褚祿山突然沉聲道:“別送了,褚祿山此生沙場廝殺無數次,每一次帶人赴死,都不用人送行,更不想被人收屍。”

    褚祿山大步向前,走出城門洞後,仰頭望向天空。

    他這輩子拍了那個年輕人很多次馬屁,說了無數句馬屁話。

    這個胖子,此時想著很多年前,讓那個稚童騎在自己脖子上,他則騎在當時的徐家戰馬之上。

    不同姓氏的兩兄弟,一起策馬嘯西風。

    背對年輕人的胖子,在心中輕聲念道。

    小年,我褚祿山的弟弟,你我何須再見。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6-15 22:11
第三百九十二章 無我這般幸運人

    自古便有邊塞詩放言西北兩隴滿勁氣,如今西北之西,更是如此。

    流州副將謝西陲親率一萬爛陀山僧兵主動出城,竭力凝滯北莽步跋卒和兩千南朝軍鎮邊騎的北撤速度,並不放開手腳廝殺,一旦北莽大軍調頭擺出衝鋒廝殺陣仗,僧兵同樣原地結陣,按兵不動,好似富家翁的待客之道,備足酒水,坐等客人登門。

    在攻打鳳翔軍鎮一役中折損不輕的步跋卒,很快意識到形勢不妙,步跋卒可戰之兵畢竟猶有六千眾,加上從旁策應來去如風的兩千騎軍,要打要撤,都能夠占據更多主動。那名步跋卒主將出身北庭怯薛衛,北莽以武立國,憑借家蔭和軍功補官是兩條最重要的進階途經,能夠擔任步跋卒三位領軍萬夫長之一,也許未必是什麼兵法大才,但絕不是隻靠家世竊據權柄的庸人。這座鳳翔軍鎮的守城就透著一股詭譎氣息,明明一開始就能夠守得更加固若金湯,可那名主將分明是故意吊起他們的胃口,如青樓女子的欲語還休,明明是打定主意賣藝不賣身的,卻偏偏給人一種欲拒還迎的假象,使得後知後覺的步跋卒白白丟下四千具屍體。

    那麼當下一萬僧兵的死死咬住他們的尾巴,用意不難猜測,肯定是北涼邊軍的某支騎軍即將趕至,至於到底是何方神聖,步跋卒萬夫長想不通也猜不透,按理說流州各部騎軍已經不可能有騰出手來阻截他們,此次偷襲鳳翔臨瑤兩座軍鎮,他們南朝邊軍調遣出兩萬步跋卒和負責沿途護送的五千精騎,即便分兵兩路,也不是北涼寥寥幾千騎就能夠吃掉的。

    何況流州騎軍本就兵力劣勢,怎麼可能抽出大股騎軍離開青蒼城北方的主戰場?難道是那兩支繞過許多軍鎮要塞、長驅直入姑塞州腹地的北涼輕騎?可問題是他們如何能夠及時趕回邊境?難不成這兩座兵力孱弱的軍鎮,一開始就是誘餌?可這就更不合理了,連他這位步跋卒萬夫長,在得到黃宋濮軍令火速離開駐地之後,都不知道要趕赴何處,只是一路南下,直到越過涼莽邊境後,才得知是要奇襲鳳翔臨瑤,在此期間,他手上的那封機密蛛網諜報言之鑿鑿,說那兩萬爛陀山僧兵應該過鳳翔臨瑤直奔青蒼了,還是說北涼清涼山和都護府裏真有未卜先知的神仙?

    面對那一萬爛陀山僧兵的死纏爛打,步跋卒萬夫長憋屈得不行,真要不管不顧往死裏打,沒有絲毫勝算,更是等死,等著北涼邊騎趕到後割取頭顱而已。可不打,那些膂力驚人且悍不畏死的光頭和尚,也真是不擇手段,每隔一段時間,就有兩三百僧兵不計體力損耗地擔任敢死之士,往他們屁股上狠狠咬上一口。最讓人心煩意亂的是這些爛陀山禿驢在出城之前,大概是把鳳翔軍鎮的軍械庫搬空了,攜帶了不下兩千張輕弩步弓,從僧兵所負箭囊數目來看,不下四五萬枝箭,若說準頭,只算是稀拉平常,甚至比不得草原兒郎馬背顛簸下的騎弓,可是步陣之力,從來都在於密集二字,加上僧兵人人健壯魁梧,人人拉弓如滿月,需要什麼準頭,一輪輪潑灑如雨便是!最可怕的地方,是那個年輕流州將軍的打法,使得數量上並不顯得如何驚世駭俗的四五萬枝弓箭,能夠優哉遊哉從屍體上拔出或是是從地上撿起弓箭,一枝枝收回箭囊,這使得不願束手待斃發起過三輪衝鋒的兩千軍鎮精騎,根本無法發揮出足夠騎軍野戰遊曳的先天優勢,至於一點點蠶食僧兵步軍,就更是癡人說夢了。馬弓射程本就遜色步弓,這支南朝邊騎又是清一色輕甲輕弓,到最後,步跋卒主將便無奈發現,己方兩千騎雖然還剩下兵力可觀的一千六百騎,可是那支爛陀山僧兵,竟然收攏起了兩百多匹戰馬,鳩占鵲巢地翻身上馬之後,仿佛一下子多出了兩百多騎!

    這場仗,打得步跋卒萬夫長差點吐血。

    那個從頭到尾都沒有親身陷陣的流州將軍,實在太惡心人了!

    最後實在是拖延不得,步跋卒萬夫長只好去找到那名來自姑塞州石崖軍鎮的騎軍將領,欲言又止,極難開口。

    心知肚明的騎將灑然一笑,也未多說什麼,雖然之前僅是相互熟悉面孔而已的點頭之交,這名騎將摘下腰間一條磨損厲害的白玉蟒帶,懇請萬夫長返回南朝後交予他尚是少年的長子,只說這是先帝賜予他父親,如今雖已不值錢,卻是他們那個小家族一件傳家寶。

    一千六百騎整頓完畢,馬頭朝南,戰刀向南,騎將轉頭目送步跋卒迅速向北撤離戰場。

    這位在北莽邊關名聲不顯的普通騎將,也許不知道就在前不久的流州另一處戰場,打了一樣差不多的騎將撞陣,有北涼騎將喊出了那句“願死者,隨我死”的悲壯豪言。

    隨著洪嘉北奔為北莽南朝帶去數十萬遺民,草原尚武之風不墜,但是潛移默化地注入了許多柔軟氣息,恰似草原上年複一年的青草依依。

    這名官秩不過從四品的邊軍騎軍,偶爾也會前往西京廟堂參與軍國議事,在那期間,遇到過很多文官文人,大多都不合脾性,從無投緣,但零零散散的慶功宴上,或是被拉去湊數的酒席上,也聽到過一些讓他無法想象的陌生風物。

    比如那江南杏花煙雨天,深花枝,淺花枝,枝枝迎春。

    他知道,自己與身後一千六百騎邊關兒郎,是注定見不著中原江南的風景了。

    一死而已。

    這名騎軍抽出北莽戰刀,怒喝道:“殺!”

    謝西陲出城時便騎乘有一匹北涼戰馬,此時停馬於僧兵步陣後方,抬頭望去,微微一笑。

    兩萬僧兵以步戰騎,很快一支北涼萬人輕騎就會還以顏色,以騎戰步。

    而且北涼在兩者數量上竟然都占據優勢,這種本不該出現涼莽戰場上的大好形勢,自然都歸功於這名大楚雙璧之一。

    但是在謝西陲看到那支北莽騎軍壯烈赴死之時,這名流州副將忍不住想起密雲山口那場慘絕人寰的廝殺,堆積如山的屍體,根本分不清是北涼邊軍還是北莽蠻子。

    原來不獨有北涼鐵騎視生死為小事,北莽亦是如此。

    在之後謝西陲漫長的戎馬和官場生涯,作為最終官至離陽正二品大將軍且領上柱國頭銜的無雙儒將,作為一國之西北砥柱,哪怕在大局已定的形勢下繼續一次次平叛草原,可他一生都不曾以“蠻子”

    二字作為北莽士卒的前綴。

    ————

    懷陽關外城以南,沒有入城的那一騎獨自停馬黃沙高坡,似乎在等人。

    很快就有一道魁梧身形破空長掠而至,氣勢如虹。

    將吳家八十騎留在關內的年輕藩王翻身下馬,沉聲問道:“如何?”

    一人即宗門的男子臉色難看,“等我趕到敦煌城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數萬草原騎軍在攻破城池之後,依舊將其重重包圍,我闖入城後,沒有找你所說的那名女子,之後我打探到消息,只確定名叫徐璞的男子已經戰死。”

    徐鳳年嘴唇緊緊抿起,微微發顫。

    徐璞。

    一個他年少時曾經喊過徐叔叔的男子。

    與吳起同為徐家第一代騎軍將領,在軍中的輩分甚至比陳芝豹袁左宗褚祿山三人都要高。

    秘密潛入北莽草原的呼延大觀猶豫不決,似乎有些到嘴邊的言語,難以啟齒。

    徐鳳年苦笑道:“還有比這更壞的消息嗎?”

    呼延大觀沉默不語。

    徐鳳年平靜道:“說。”

    呼延大觀重重呼出一口氣,“那名老婦人當初對圍城騎軍下達的旨意,無論敦煌城是戰是降,城破之時,遇人即殺。”

    徐鳳年緩緩鬆開馬韁繩。

    身形瞬間消散。

    下一刻,高坡之上驟然響起一聲砰然巨響。

    呼延大觀站定在山坡北方,隨意抖了抖手腕。

    年輕藩王站在靠南方的山坡邊緣,兩人之間,出現一道突兀形成的溝壑。

    呼延大觀面無表情道:“最少有三四萬北莽騎軍在等你自投羅網,加上李密弼親自坐鎮的數百蛛網諜子死士,都在等你。”

    又是一聲炸雷巨響。

    只見呼延大觀保持雙拳向前錘出的姿勢,厲色道:“徐鳳年!你難道不清楚之所以沒有那女子的確切噩耗,正是老婦人和李密弼故意引誘你去死的陷阱?!如此粗劣的手段,你也看不穿?!”

    刹那之間,巨響遠遠勝過原本已經足夠聲勢驚人的先前兩次。

    呼延大觀幾乎是以傾力一拳將那名執意向北的年輕人擊退數丈。

    呼延大觀冷聲道:“既然嘴上道理講不通,反正你都聽不進去,也行!我呼延大觀雖說未必能夠勝你,但拚個半死總歸不難,我倒要看看,你徐鳳年到時候如何進入敦煌城!”

    不知道是不是應了那句事不過三的中原老話。

    年輕藩王不再繼續向北而掠,而是緩緩走到高坡北方,與呼延大觀一人面北一人朝南,並肩而立。

    年輕人雙手籠袖蹲下身,安安靜靜望向北方。

    呼延大觀安慰道:“你不露面,她才真的有一線生機,明白嗎?”

    年輕人嗯了一聲,“剛剛想通。”

    呼延大觀如釋重負。

    真要跟這個年輕人做生死之爭,他還真有些犯怵。

    沒法子,他呼延大觀是個拖家帶口的老男人。

    心情複雜的呼延大觀唯有一聲歎息。

    年輕人嘴唇微動,碎碎念念,悄不可聞。

    “莫說我窮得叮當響,大袖攬清風。莫譏我困時無處眠,天地做床被。莫笑我渴時無美酒,江湖來做壺。莫覺我人生不快意,腰懸三尺劍……世上無我這般幸運人,無我這般幸運人啊……” 本帖最後由 danchou888 於 2016-6-15 22:22 編輯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6-18 01:20
第三百九十三章 人生最難死無憾

    徐鳳年和呼延大觀一人一騎在夜深時分稍稍繞路,從已經夜禁的南門進入拒北城。

    那座將軍藩邸依然燈火輝煌,人流如織,大多正值青壯,相較尋常北涼邊軍要多出幾分儒雅氣,不披甲胄,也不穿武官公服,多是文士青衫,但是人人懸佩涼刀,且腰間懸掛一枚青玉質地的小巧印綬,印文皆是“軍機參贊”四字,故而如今也被稱呼為關外參贊郎。

    這撥人來歷複雜,有來自清涼山那座被北涼道譽為龍門的宋洞明官邸,也有經由黃裳王熙樺等著名碩儒推薦從各大書院提拔出來的年輕士子,有從涼幽兩州邊軍中抽調而來的年輕武官,年紀最長者不過四十歲出頭,不過人數較少,更多是位於而立之年的當打之年,弱冠男子也不算少見。這些人擁有一個共同點,無論是北涼本土出身還是外鄉人氏,出身都屬於不俗,自幼飽讀詩書,且大多對兵法情有獨鍾。由於軍機參贊郎的特殊身份不好拿捏官身品第,北涼道副經略使宋洞明和涼州刺史白煜兩位文官領袖,權衡利弊之後,都同意這些年輕人暫時僅以白衣身份,在拒北城藩邸參贊大小軍機事務,但是得以領取俸祿,與離陽朝廷的下縣縣令相當。聽上去好像俸祿不低,只是副經略使官邸和涼州刺史府邸一開始就撂下話,錢得先欠著!不過所有人接到一紙調令後,仍是欣然覆命。

    藩邸占地頗廣,徐鳳年一路向議事堂行去,因為這裡早就立下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所有人物不論官職高低,見到年輕藩王之後只是放緩腳步,既未停步,也無需行禮,最多就是迎面相撞的時候稍稍向廊道兩側而行,為年輕藩王讓出道路。幾乎今天所有人都發現年輕藩王雖然依舊平易近人,但似乎氣勢有些低沉內斂,像是心事重重的模樣。徐鳳年來到藩邸第一重地的邊軍議事堂,相比清涼山議事正堂,當下後者的象徵意義更多,拒北城裡的這座氛圍肅穆的寬敞議事堂,才是真正決定北涼關外戰事走向的樞密重地。

    議事堂並不常用,除非商議出兵大事,或是關鍵時刻的大將雲集,議事堂才會人滿為患,徐鳳年越過門檻的時候,只有寥寥無幾的軍機參贊郎,正在往牆壁角落懸掛幾幅剛剛由拂水養鷹兩房送來的青州形勢圖,見到年輕藩王的身影後,除去持竿架圖的兩名年輕人,那名負責留心地圖是否歪斜的軍機參贊郎趕緊轉身,恭敬抱拳道:“參見大將軍!”

    徐鳳年微笑點頭,然後擺手示意他們不用理會自己。

    呼延大觀沒有跟隨年輕藩王跨入議事堂,大步離去,這一去就不僅僅是離開拒北城而已,而是直接離開涼州,攜妻兒離開北涼道,去往西蜀遊覽風光。

    呼延大觀離去的時候貌似頗為憤懣,罵罵咧咧,雙手互揉手臂,依稀可見傷痕淤青。

    原來在南歸途中,那個分明說了已經“想通了”的年輕藩王,兩次毫無徵兆地向北飛掠,呼延大觀好不容易攔阻一次後,滿肚子火氣的第二次則是直接扯住年輕人的腳踝,往地上砸出一個塵土飛揚的大坑。

    這位北莽江湖人在新鮮出爐的兩朝新武評之中,頂替了曹長卿的位置,一舉躋身天下四大宗師之一,在四人中雖是墊底,但是世人公認能夠與徐鳳年、拓跋菩薩和鄧太阿並肩之人,就絕不能視為普通的陸地神仙境界。這一屆武評額外評點如今江湖,陸地神仙的人數雖然要略少於王仙芝領銜武林的尾聲時代,但是這幾位陸地神仙的戰力之強,境界之高,是千年未有的大氣象大盛況,堪稱千年江湖最大年份的最輝煌時期。

    在這趟孤身趕赴敦煌城為年輕藩王打探消息後,呼延大觀自認已經與徐鳳年了清舊賬,前生事今世結,以後便是獨木橋陽關道,雙方生死自負。

    徐鳳年自然也沒有挽留呼延大觀。

    北涼騎軍主帥袁左宗佩刀走入議事堂,門檻左右蹲坐著正在玩耍的呵呵姑娘和朱袍徐嬰,換成一般人,還真沒這份膽識從她們之間跨過門檻。

    看到孑然一身站在長條桌案前低頭俯視那幅涼莽邊關圖的年輕藩王,袁左宗沒有感到任何意外,緩緩走到徐鳳年身邊,輕聲道:“當年褚祿山鑽牛角的時候,連大將軍也勸不動,也就義母開口說話,褚祿山才願意聽上一句。”

    袁左宗想起一樁陳年舊事,忍不住微笑道:“其實咱們剛到北涼紮根那會兒,大將軍原本有意要讓褚祿山出任騎軍副帥,一半是對褚祿山春秋戰事和北征草原的軍功犒賞,一半也是為了掣肘當時徐家唯一被朝廷敕封為懷化大將軍的鐘洪武。那時候對於接不接受離陽趙惇賜下的大將軍頭銜,鐘洪武雖然心底豔羨得很,卻也十分猶豫,畢竟那是離陽趙室故意用來噁心義父的手筆,最後義父笑言白拿的正二品官職,不要白不要,鐘洪武這才心安理得接受,只是褚祿山氣不過,打死也不願去涼州關外擔任騎軍二把手,說是怕自己忍不住一巴掌扇死姓鐘的老傢伙,這才在涼州城內當了個芝麻綠豆大小的官,不文不武的,也就褚祿山自己甘之如飴,其他人都想不明白,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八千曳落河鐵騎老卒,也正是在那時候解散。畢竟主將褚祿山離開了邊軍,這支騎軍便名不正言不順,否則總不能在涼州關外自立門戶,那也太不像話了。”

    徐鳳年突然抬起頭,雙手握拳抵在桌面上,問道:“褚祿山留在懷陽關,難道當真比在這座拒北城運籌帷幄,更有利於北涼大局?”

    袁左宗沒有急於給出答案,反而心平氣和地說著些題外話:“褚祿山是正兒八經的騎將出身,從春秋戰事早期就投身騎軍,其實與吳起徐璞等人都是一個輩分的徐家鐵騎老人,只不過因為褚祿山帶兵打仗太狠了,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給他一千兵馬,別人一場苦仗打下來,可能最少也留下個四五百人,可是到了他手裡,往往剩下兩三百騎就是天大的僥倖了。所以雖然當初褚祿山號稱徐家勝仗第一人,事實上卻一直沒能夠攢下自己的班底,倒是陳芝豹,隨著漫長的春秋戰事緩緩推進,麾下嫡系也越來越多,最終脫穎而出,甚至在真正實力上能夠隱約壓過名義上官職更高的吳起徐璞等人,後來褚祿山千騎開蜀,知道那一千騎是怎麼來的嗎?當初誰都認為山路崎嶇天險連綿的西蜀根本不適合騎軍突進,因為很容易就被莫名其妙堵在某個地方,而那個地方極有可能在地圖上就根本沒有被記載,所以當褚祿山提議自己去開路,大將軍沒有答應,甚至一心復仇的趙先生也猶豫不決,只有李先生覺得此事可行,到最後大將軍被褚祿山煩得不行,就讓他自己招兵買馬去,找到多少,想幹嘛幹嘛去,然後褚祿山他自己只攏起了兩百多老卒,剩餘八百餘騎,是舔著臉從我這裡借走的,我一開始也不願意,褚祿山就跑去李先生那邊,讓李先生幫忙說情,他褚祿山這才能夠帶著一千騎往西蜀奔襲而去。”

    袁左宗重重歎息一聲,感慨道:“之後就是名動天下的千騎開蜀,本來我們徐家軍都做好最壞打算,不帶一騎一馬只以步軍殺入西蜀國境,竟然在那塊版圖上,出現了西蜀立國數百年歷史上聞所未聞的兩萬敵騎,要知道在大奉末年,三十萬草原騎軍勢如破竹成功南下,可最後真正成功進入西蜀的騎軍,還不到一萬!”

    袁左宗轉頭望向年輕藩王,緩緩道:“率領騎軍作戰,無論是正面還是奇襲,我袁左宗自然本事不輸褚祿山,假設一場大戰有一連串打到最後,我與褚祿山的戰功大小,大致可以平分秋色,你褚祿山能夠撈到一個平字頭實職將軍,那我袁左宗也絕不會只能拿個鎮字頭將軍。但是!那一串戰事中,如果某人必須接連面對兩三場困難至極的關鍵戰役,我袁左宗絕不敢說都打贏,可褚祿山……他絕對可以!”

    袁左宗繼續道:“恐怕如今已經沒有幾個人還記得,很早以前,大將軍對褚祿山開過一個玩笑,說你小子打仗太他娘的王八蛋了,勝仗是多,可你瞧瞧最後能剩下幾個活人?我老徐家的那點家底,如今可經不起你這麼折騰,所以你小子耐心等著,等到哪天我徐驍麾下有十幾二十萬鐵騎,那個時候,都交給你祿球兒也無妨!”

    袁左宗自嘲一笑,“實不相瞞,當時清涼山決定讓我出任騎軍主帥,而讓褚祿山出山擔任北涼都護,我就找到過他,想與他互調一下,也算是完成了義父的那份承諾。因為我知道,褚祿山對於騎軍的那份癡情,無人能比。只是當時褚祿山拒絕了,笑嘻嘻跟我說了句,老子當了這麼多年芝麻官,好不容易東山再起了,不當個官最大的北涼都護過過癮怎麼行?!”

    袁左宗平穩了一下情緒,彎腰伸手在形勢圖上懷陽茯苓柳芽重塚一關三鎮那條防線抹過,“懷陽關內沒有騎軍,因為作為天險,即是優勢,也是劣勢,不可能存在大規模騎軍,若說勉強藏下兩三千輕騎,自然不難,可是在涼莽戰事裡,懷陽關這點騎軍委實太過杯水車薪,意義不大,還不如放在左右兩翼的茯苓柳芽兩座軍鎮,這兩鎮騎步皆有,之前幽步西調,除了拒北城,主要便是調入這兩處,各自駐紮有七千幽州步軍,至於位於防線後方的重塚軍鎮,一直是戊守步卒多過用於出城野戰的騎軍。由於這相隔不遠的一關三鎮,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防禦體系,所以有換成是我坐鎮調度,也一樣可以,褚祿山之所以不願離開,最大意義仍是吸引北莽戰力最強的董卓部,讓其十數萬精銳私軍停步不前,以便極大減輕我涼州左右騎軍的壓力,因為懷陽關再難攻打,終究不是虎頭城這種讓北莽騎軍繞不過去的邊關雄城,若是北莽蠻子根本不去理睬,直接猛攻茯苓柳芽重塚三鎮,尤其是在虎頭城已經失去的前提下,懷陽關也就近乎完全喪失了戰略意義,所以先前王爺所問問題,已經有了一半的答案,也正是褚祿山先前給拒北城的那個答覆,他在不在懷陽關,涼州關外戰場就是兩種情形。歸根結底,在於整座北涼,所有北涼邊軍在內,只有他褚祿山一人能夠讓董卓不得不死磕懷陽關。在這種形勢下,換成涼州左右騎軍對陣慕容寶鼎部,哪怕這位橘子州持節令身後有種神通、完顏金亮、赫連武威和王勇四人連袂壓陣,我們仍然毫不畏懼!褚祿山甚至可以在某些時刻,調動茯苓柳芽兩鎮騎軍,反過來出人意料地支援左右騎軍!不過……”

    知道袁左宗擔心之事的徐鳳年輕聲道:“我已經將八十騎吳家劍士留在懷陽關。”

    聽到這個意外之喜的袁左宗滿臉欣慰,點了點頭,語氣也輕快幾分,“如此最好,到時候關外各處戰事必然極為慘烈,北莽對於我方軍情諜報的傳遞也必定會竭力阻截,尋常斥候或是信鴿根本沒有機會傳遞出軍令,有八十騎吳家劍士幫忙,褚祿山肩上的擔子就會輕很多。”

    徐鳳年重新低頭盯著邊那幅關形勢圖,沉思不語。

    袁左宗突然好奇問道:“王爺是怎麼事先知道,那一支耶律姓氏幫助董卓在北方草原上,養出了大量私軍?而且連數目都那般精准無誤?”

    徐鳳年臉色晦暗不清,“是來自河西州邊境上那座敦煌城的最後一封諜報。”

    袁左宗臉色凝重,欲言又止。

    徐鳳年輕聲苦澀道:“為了防止身份洩露,拂水房很早就主動斷絕了對敦煌城的聯繫,在今年開春之前,便只有敦煌城單方面的諜報傳遞。上次在龍眼兒平原,拓跋菩薩故意透露出一個消息,北莽老婦人下令讓赫連武威和幾位草原大悉剔圍困敦煌城,那一戰之後很長一段時間,直到離開武當山之前,我根本就沒辦法北行……”

    袁左宗小心斟酌措辭,“我以為王爺這趟懷陽關之行,會順勢前往敦煌城。說實話……我已經準備親自率領一萬大雪龍騎軍繞開北莽中軍,從東北方向進入龍腰州,然後向北奔襲接應你返身。”

    徐鳳年猛然抬頭。

    袁左宗笑道:“雖然到時候見面肯定要罵你幾句,但不耽誤我涉險出兵。”

    徐鳳年低頭望向地圖上的敦煌城,怔怔出神。

    袁左宗神情凝重,“我不知道王爺為何最終沒有動身進入北莽,但是我必須坦言,只要你真的去了,最好的結局,也就是你僥倖活著回到拒北城,我和一萬大雪龍騎軍,註定會全部戰死在北莽龍腰州境內。涼州關外大戰已經開始,你徐鳳年一人的取捨,不管你出於何種初衷,你即是北涼王也是武評大宗師,誰都攔不住,但後果之重,遠不是當初你我率軍進入中原那麼簡單。”

    徐鳳年沒有解釋什麼,只是自言自語道:“我當然知道後果,就是忍不住,就是很想去敦煌城看一眼。就像我明知勸不回褚祿山,還是想去懷陽關看他一眼。”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袁二哥,讓你失望了。”

    袁左宗愣了愣,然後搖頭笑道:“失望?我,齊當國,褚祿山,都不曾失望!”

    徐鳳年默然望著袁左宗。

    袁左宗拍了拍年輕藩王的肩膀,“人生最難死無憾,我北涼鐵騎何其幸運!”

    徐鳳年輕輕搖頭,嗓音沙啞道:“只有你和褚祿山兩人了,我寧願你們苟活……”

    袁左宗笑了笑,不等他說完便轉身離去,背對年輕藩王的北涼騎軍主帥,笑道:“苟活一事,下輩子再說!”

本帖最後由 danchou888 於 2016-6-18 01:37 編輯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6-18 01:21
第三百九十四章 生氣歌

    等到徐鳳年離開議事堂,感受到一股涼意,仰頭望去,竟是一場秋雨,不期而至。 廊下懸掛的一盞盞大紅燈籠,散出一圈圈柔軟的暈黃。

    呵呵姑娘和朱袍徐嬰屁顛屁顛跟在年輕藩王身後,跨下臺階去往二堂的路上,徐鳳年突然停下腳步,等到兩人一左一右走到自己身邊,高高舉起手,放在她們頭頂,幫她們遮雨。

    一路行去,深夜時分,仍是顯得人流不息。一位手持油紙扇快步從後堂前往兵房議事的參贊郎,看到這罕見的溫馨一幕後,稍稍猶豫,還是打消了將傘送給年輕藩王的念頭。

    藩邸議事堂前甬道兩側東西各有兵、吏、戶和禮、刑、工六座科房,如今北涼道副節度使楊慎杏坐鎮兵房衙屋,經略使李功德在吏房當值,戶房暫時由涼州刺史白煜主持巨細事務,雖然這位元白蓮先生在涼州城有一座從田培芳手上接過的刺史府邸,而且在清涼山也有保留衙屋,但是白煜以後顯然要把重心放在拒北城,至於是為了涼莽大戰也好,還是為了擺脫那位副經略使宋洞明的官場陰影也罷,白煜的執政功力毋庸置疑,別說小小一座戶房,恐怕連一座離陽戶部衙門都能嫺熟掌控。暫時離開書院的王祭酒領銜禮房,工房則交由墨家矩子宋長穗打理,繼續以拒北城督造副監的身份完善拒北城,刑房並無誰坐上第一把交易,養鷹拂水兩房各有一名履歷厚重的諜子頭目坐鎮此地。

    中軸線的正堂之後便是二堂,懸掛一塊匾額“求暑堂”,十分古怪,世間君主藩王的別院行宮,無一不是避暑勝地。

    二堂主體建築是居中的簽押房,年輕藩王的書房也在隔壁,只不過相比當年清涼山梧桐院的風雅無雙,可謂簡陋至極,所放書籍也是北涼邊軍檔案。

    除此之外,涼州左右騎軍、流州龍象軍、鐵浮屠、白羽輕騎在內諸多涼州關外精銳邊軍,在此也設置有兵科房,還有幽州步軍科和四州將軍科和十四校尉科,亦是各有一座衙屋,以便軍令傳遞通暢。三堂懸匾“思量堂”,取自李義山之語“千秋功業,最費思量”,那幅門聯同樣來自這位聽潮閣謀士的生前名言,“與百姓有緣,才來此地。求問心無愧,雖死無悔。”二十多名軍機參贊郎常駐此處,其餘三十余以白衣身份懸佩印綬的幕僚,在正堂六房當值,出入自由。這些青衫郎的官場進階途徑類似離陽科舉進士,只是職責更像是位於樞密重地掌握機要的門下省官吏。軍機參贊郎的根腳來自流州刺史府邸,在進入幽州擔任騎軍將領之前的郁鸞刀便曾是類似角色,位卑權重,此舉創于曾是離陽儲相之一的宋洞明,在第一場涼莽大戰之中,北莽邊軍之中也有出現相關人等,不但安撫了一大批中等門庭的草原權貴,也極大提升了南朝邊軍戰力,正是出自北莽帝師太平令的手筆。

    徐鳳年一直走到位於藩邸最後方的四堂,這裡便是他與眷屬的起居處,思量堂與四堂之間有花牆影壁隔斷,左右兩路廂房大小十餘間,廊沿、門楣與棟樑粗看平平,材質也絕非檀楠這等皇家木料,不過細看便知獨具匠心,雕工精細,據說是經略使李功德借鑒了江南道庭院的樣式。姜泥,呵呵姑娘和徐嬰就住在這裡,若是徐北枳留在拒北城,也定然有一席之地,至於其他人,恐怕也就只有袁左宗褚祿山兩位老涼王義子有資格入住,這種事情,與官品高低軍功大小都沒有關係。徐北枳身為一道轉運使,當初拒北城懸掛匾額後很快就南下陵州,用他的話說就是等忙完了這陣子,我就可以忙下陣子了。當時心有愧疚的年輕藩王還想安慰來著,只是剛說完那句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轉運使兼副節度使的徐北枳就很不客氣地撂下一句,那就別說。讓好心當成驢肝肺的新涼王憋屈得一塌糊塗,只不過習慣就好。

    到了四堂庭院,呵呵姑娘就去屋內拿了柄嶄新油紙扇,拉著一襲紅袍的徐嬰躍上屋頂,兩人擠在一柄小傘下,竊竊私語。

    夜深人靜秋雨長,徐鳳年看到薑泥的屋子一片漆黑,想來已經睡去,沒有睡意的他便搬了條椅子坐在屋簷下,身體前傾,伸手去接那從屋脊間淅瀝瀝落下的雨水。

    這場下滿北涼的入秋第一場雨始終沒有停歇,一副不淹死魚就不甘休的架勢。大概是覺得等不到月亮出來了,賈嘉佳和徐嬰從屋頂飄落回庭院,緩緩回過身的徐鳳年對呵呵姑娘柔聲笑道:“西蜀境內有兩位上了歲數的拂水房諜子,近期要返回北涼養老,到時候我送你一件禮物。”

    賈嘉佳面無表情地呵了一聲,就當答覆他知道了。

    只有最熟悉這位天字型大小殺手的人,才會發現腳步似乎輕盈了幾分,啪啦啪啦,濺起庭院青石板上無數細碎水珠。

    遠遠凝望著青蔥少女的步伐,年輕藩王會心一笑,微微眯起那雙狹長眼眸,眉眼溫柔。

    等到少女和徐嬰各自掩上屋門,徐鳳年始終安靜坐在那張椅子上,椅子是從西楚流傳入整座春秋的太師椅,其實坐著並不舒服,因為要求坐椅之人正襟危坐。

    突然一張歡喜臉龐從屋門探出,徐鳳年視線偏移,向她眨了眨眼。

    那一刻她笑意更多,這才徹底關上門。

    一更戌,二更亥,三更子,一更一更逝去。

    徐鳳年雙手籠袖,向後靠著椅背,從頭到尾都仰頭望著雨幕,怔怔出神。

    突然傳來一陣吱吱呀呀的輕微聲響,徐鳳年聞聲望去,嘴角翹起。

    穿戴整齊的薑泥跨過門檻,身形一掠穿過雨幕,站在徐鳳年身邊,也不說話。

    徐鳳年站起身,把她按在椅子上坐下,然後自己蹲在她身邊。

    徐鳳年望著階下的積水,輕聲問道:“你小時候除了想殺我報仇,還想做什麼事情?”

    薑泥思索片刻,一本正經道:“很想有錢買紙筆,不用大冬天拿樹杈在雪地裡寫字,還想有張大些的床,墊上軟軟的被褥,想有很多很多厚實的衣服,想吃好吃的杏仁酥吃到撐,想睡懶覺……”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你想的還真多。”

    薑泥轉頭瞪了他一眼,自己這麼用心回答他的無聊問題,他還好意思取笑自己。

    徐鳳年笑問道:“那你猜猜看我小時候的夢想是什麼?”

    小泥人腦袋一歪,不搭理他。

    當年的少年世子殿下,除了欺男霸女沾花惹草,還會想什麼?

    哦,還會想欺負她。

    她想到這裡,有些生悶氣。

    徐鳳年把手從袖管裡抽出來,揉了揉臉頰,無奈道:“也許跟你提起過,我小時候很想做大俠,取個響噹噹的綽號,在江湖上行俠仗義。不過其實在更早一些,我娘還沒有去世之前,我是想當個讀書人的,身穿儒衫,滿腹韜略,出口成章……”

    聽著徐鳳年的絮絮叨叨,小泥人也沒覺得如何厭煩,其實一直沒有睡著的她甚至連出門時的濃重睡意都沒了。

    徐鳳年伸出手指向院中的雨幕,“像不像一條沒什麼聲勢的瀑布?”

    小泥人只覺得莫名其妙,撇撇嘴搖頭道:“沒看出來。”

    徐鳳年問道:“你有沒有聽過一位當世大文豪的《觀瀑生氣歌》?”

    小泥人更加一頭霧水,“沒啊,誰的文章?”

    徐鳳年笑道:“反正我最佩服這個讀書人了,你竟然沒聽說這篇詩歌,真是遺憾。”

    知道這傢伙對天下讀書人觀感一向不佳的小泥人,她好奇心頓時被勾起來,“到底是誰?”

    徐鳳年沒有說是誰,只是娓娓道:“蓮花之瀑煙蒼蒼,牯牛之瀑雷硠硠,唯有九華之瀑不奇在瀑奇脊樑,如天人側臥大崗一肱張。力能撐開九萬四千丈,好似敦煌飛仙裙疊嶂。放出青霄九道銀河白,恰如遲暮老將兩鬢霜。我來正值潑墨雨,兩崖緊束風大怒。雲濤乍起湧萬重,洪水沖奪遊人路……我曾觀潮更觀瀑,瀑下靜立一白鹿。霎時人鹿兩相望,南唐東越或西蜀?後有老僧牽鹿走,再有掉頭笑……語罷月落西山水茫茫,只覺石樑之下煙蒼蒼,雷硠硠,挾以春秋淒風苦雨,浩浩蕩蕩如河江。”

    小泥人點頭道:“是挺好的。”

    徐鳳年笑道:“對吧?”

    然後道:“反正挺上口的。”

    徐鳳年有些受傷,歎了口氣。

    小泥人猛然轉頭,一臉懷疑問道:“難不成是你寫的?”

    徐鳳年翻了個白眼。

    小泥人恍然道:“我就說嘛,肯定不是你寫的,你只會跟人買詩詞文章……最可惡的是從來不知道討價還價!”

    年輕藩王當下有些憂鬱啊。

    小泥人低頭看著他的側臉,有些心虛,後知後覺道:“還真是你寫的?”

    徐鳳年輕輕點頭。

    臉色認真至極的她安慰道:“不錯了,這輩子算是好歹寫過一篇像樣的文章了……”

    徐鳳年呲牙咧嘴,這話說的,你還不如不安慰呢。

    長久沉默後,徐鳳年沒來由自言自語道:“夢想是什麼,就像是一個躲在遠方朝你做鬼臉的小孩,而那個天真頑皮的孩子永遠不會長大。”

    薑泥想了想,“要是我,就把那孩子抓起來打一頓。”

    徐鳳年平靜道:“可是我抓不住啊。”

本帖最後由 danchou888 於 2016-6-18 01:44 編輯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6-18 23:48
第三百九十五章 牽馬

    流州戰事捷報連連。

    先是寇江淮聯合龍象軍攻入黃宋濮部大營,不但成功入營殲滅輜重營,對完顏銀江部邊軍精騎也斬獲頗豐。隨後謝西陲好似天人附體,未卜先知,率領爛陀山僧兵分兵鳳翔臨瑤兩鎮,不但成功阻止了南朝步跋卒的奇襲,與此同時,原本已經深入姑塞州腹地的曹嵬部騎軍殺了一個回馬槍,將剩餘六千步跋卒和被謝西陲部僧兵拖入步陣泥潭的南朝邊騎,全部剿殺在姑塞州邊境上,經此一役,已經有密雲山口戰役珠玉在前的北涼騎將曹嵬,贏得了“曹奔雷”的綽號。

    隨著吃過兩次虧的黃宋濮部西線主力放緩推進速度,謝西陲也率領僧兵增援青蒼城,流州形勢一片大好!

    只是在這期間,一封彈劾謝西陲的摺子經由流州刺史府邸傳閱後,送往拒北城藩邸。

    讓籠罩在這場連綿秋雨之中的拒北城,悄然增添了一分淩厲肅殺之意。

    徐鳳年站在氣氛凝重的兵房,輕輕放下那封流州刺史楊光鬥、別駕陳錫亮和流州將軍寇江淮三人皆有批紅的摺子,這座衙屋之內,除了年輕藩王,還有坐鎮此地的副節度使楊慎杏,聞訊趕來的經略使李功德和涼州刺史白煜,剛剛升任拒北城城牧的許煌,以及剛剛從左騎軍轉入右騎軍擔任第一副帥的李彥超等多位邊將。邸報初始內容,出自幽州步軍校尉升為鳳翔軍鎮主將的手筆,詳細描述了鳳翔鎮攻守戰的首尾,彈劾內容,只有一點,就是謝西陲在守城戰役之中,過分珍惜爛陀山僧兵實力,兩天一夜的守城,僧兵參與城頭協防人次竟然只有九百餘,造成了鳳翔守城士卒無謂的犧牲,幽州步軍老卒戰至僅剩九十二人!

    同為大楚雙璧的謝西陲和寇江淮,流州一正一副將軍,兩位年紀輕輕卻驚才絕豔的兵法大家,無論各自初衷如何,也許在整個北涼邊軍心目中的地位,從今天起將要出現一道分水嶺,因為在青蒼城以北的主戰場,寇江淮那場打得黃宋濮大軍毫無脾氣的輝煌戰役中,先死龍象軍後死流州騎軍的做法,既沒有失去龍象軍的尊敬,也贏得了整座流州流民青壯的感激。

    反觀謝西陲,空有密雲一役的大好先手,涼州關外當初都為其打抱不平,覺得謝西陲比寇江淮更適合擔任流州將軍。雖說事後謝西陲和曹嵬部騎軍依然拿下全殲一萬步跋卒和三千南朝邊騎的巨大戰果,但是毫無疑問,謝西陲失去了許多人心,從這座拒北城,再到遠在幽州的步軍帥帳,北涼都護府和左右騎軍駐地,也許都會對謝西陲產生質疑,因為北涼邊軍對於沙場上的見死不救,最是深惡痛絕,這源于徐家軍在草創初期,在為離陽朝廷開拓疆土的過程中,吃過無數次類似苦頭,尤其是謝西陲此舉,還有保存實力撈取戰功的嫌疑。

    在年輕藩王種種舉措之下,春秋老將楊慎杏作為逐漸被北涼邊軍接納的一道副節度使,對此事其實具有僅次於褚祿山所在都護府的話語權,但越是如此,楊慎杏就越不敢擅自主張,所以不得不第一時間派人通知年輕藩王,楊慎杏知道這件事的棘手麻煩,不在於如何安撫那名鳳翔軍鎮的守將,甚至不是如何處置已經有兩大戰功傍身的流州副將謝西陲,而是稍有不慎,就會造成北涼新老兩代將領的分裂,更頭疼的是這種整座北涼邊軍都心知肚明的格局,始作俑者,正是站在書案後的那位年輕藩王,從最早的幽州騎軍主將郁鸞刀,大放異彩的騎將曹嵬,到如今手握流州權柄的寇江淮謝西陲,拒北城城牧許煌,或者是更早的幽州將軍皇甫枰,重騎軍副將洪驃,加上徐北枳和流州別駕陳錫亮,新涼王不但大力提拔年輕人,也不惜破格任用與北涼毫無淵源的外鄉人,所以說這封彈劾,捅破了連燕文鸞何仲忽這些在北涼關外根深蒂固的邊軍老帥,都不敢或者準確說是不願捅破的那層窗紙。

    白煜向前幾步,伸手拿起那封摺子,視力孱弱的白蓮先生幾乎將摺子貼在了鼻子上,這幅滑稽場景,卻沒誰笑得出來。

    穩坐流州封疆大吏第一把交椅的流州刺史楊光鬥,在流覽摺子內容後用一絲不苟的小楷批文足足三百餘字,對謝西陲此舉極為貶斥,簡直彈劾得比那名鳳翔軍鎮守城將領還要措辭嚴厲,尤其是那句“我幽州步軍老卒死得,你謝西陲麾下的僧兵就死不得?”大概一語道破了所有北涼邊軍的心聲。

    陳錫亮的披紅相對溫和,但是依然傾向于不贊同謝西陲的舉措,“流州副將謝西陲此舉,不違北涼軍律,只是情不可原。”

    至於在西楚廣陵道就與謝西陲不太對付的流州將軍寇江淮,更是簡明扼要,就兩個字,“已閱”。

    白煜雖然看書傷了眼睛,但也只是捧書高度異于常人而已,這位龍虎山小天師年幼時被公認能夠一目十行且過目不忘,所以流覽摺子極快,轉身把摺子遞給經略使李功德,率先打破沉默,微笑道:“寇江軍的字,不錯。”

    然後就徹底沒有下文了。

    楊慎杏頓時苦笑不已,老將本以為在北涼道地位超然的白煜,能夠幫自己更幫王爺打破僵局,哪裡想到是這般無賴。

    接過那封摺子就像接過燙手山芋的經略使大人粗略看過之後,本想說陳別駕的字其實也不錯,只是猶豫了一下,還是乾脆保持緘默好了,把摺子再度遞給身後的李彥超,這位與寧峨眉、典雄畜和韋甫誠並稱北涼四牙的右騎軍新副帥,李彥超“叛出”何仲忽左騎軍投入錦鷓鴣周康麾下的行為,前不久在涼州邊軍裡一樣沸沸揚揚。李彥超大致看過之後,沒有像白煜李功德兩位北涼文官領袖那般搗糨糊,抬頭對站在書案後的年輕藩王直截了當道:“末將倒是以為謝將軍此舉,不但不違軍律,而且情有可原!”

    李彥超在看到新涼王的點頭致意後,繼續朗聲道:“楊刺史質疑謝將軍有擁兵自重之嫌,不願折損爛陀山僧兵。但是密雲一役的慘烈程度,想必屋內諸位都一清二楚,曹嵬部一萬精騎死傷如何?謝西陲麾下騎軍死傷又是如何?!末將與謝西陲從不認識,連見面都不曾有,但是自認對此人用兵略有心得,那就是在任何一處由他主持大局的戰場之上,謝西陲都會錙銖必較,這場鳳翔軍鎮的攻守,若是爛陀山僧兵早早參與守城,不曾故意露出破綻,任由北莽蠻子多次攻上城頭,那一萬步跋卒和三千騎又豈會在城外逗留兩天一夜?若非如此,曹嵬部騎軍又怎能及時截下北莽北撤的殘部兵馬?末將看來,鳳翔守將自然是守城有功,為戰死袍澤彈劾謝西陲亦是情理之中,但是謝將軍更是有大功而無過!”

    李彥超把摺子遞給身後一名校尉,然後向年輕藩王抱拳沉聲道:“若是謝將軍他日來這拒北城,末將李彥超,恨不得為謝西陲牽馬!”

    堂堂一位北涼邊軍副帥,願意為人牽馬,這幾乎是對那位下馬之人的最高讚譽了。

    人屠徐驍一生,便僅有兩次為他人牽馬而已。一次是為如今尚且在世的蓮子營老卒林鬥房。

    另外一次是為某位戰死之人,為馬背上的那具屍體牽馬回營。

    蓄有美髯的許煌皺眉問道:“王爺,謝將軍可有摺子來到這拒北城,為自己解釋?此事我們不該只聽一面之詞。”

    徐鳳年搖頭道:“摺子有一封,卻不是為鳳翔守城一事,不過只是解釋了為何他沒有讓入駐軍鎮的一萬僧兵死守軍鎮,為何沒有纏住那支無功而返的七千步跋卒。”

    關於臨瑤軍鎮爛陀山僧兵不曾主動出城,這的確是一件怪事,拒北城這邊都感到有些訝異,既然事實證明謝西陲確實料敵先機,那麼以謝西陲在沙場上表現出來的果決,本該讓那尊爛陀山女子菩薩率軍出城作戰,以曹嵬部騎軍已然震驚涼莽的推進速度,絕對可以在姑塞州東南邊境上攔截下步跋卒,但是謝西陲與這份唾手可得的軍功失之交臂,其實這位流州副將只要能夠全殲兩萬步跋卒和六千余騎南朝邊軍,為青蒼以外的大半座西域戰場完美收官,那麼就算有這封彈劾摺子,也絕對不至於這麼讓拒北城舉棋不定,北涼既然以武立藩,歸根結底,還是戰功說了算數。

    楊慎杏好奇問道:“敢問王爺那謝將軍在摺子裡是如何解釋?”

    徐鳳年平靜道:“謝西陲說流州西部戰場已經塵埃落定,北莽南朝步跋卒留下幾千人馬,無關大局。但是我流州青蒼城以北地帶,作為需要面對黃宋濮部大軍的主戰場,他手上是有一萬五千爛陀山兵馬,還是只剩下一萬僧兵增援青蒼,五千之差,便是天壤之別。”

    深諳沙場兵事的許煌沉默片刻,感慨道:“我也願為謝將軍牽馬!”

    徐鳳年突然笑了笑,“謝西陲打了兩場匪夷所思的大勝仗,寇江淮在第二場阻截戰裡,更是打得黃宋濮部十數萬騎軍好像淪為了步軍,流州戰局已經趨於明朗,接下來就看我們涼州關外了!”

    然後徐鳳年坐在那張本該屬於楊慎杏的椅子上,鋪開宣紙,落筆之前,抬頭對眾人說道:“我來跟那位鳳翔軍鎮守將寫信解釋,諸位,拒北城以及拒北城以北,就麻煩你們了。”

    屋內所有人都如釋重負。

    李功德轉身跨過門檻後,對身邊同行的城牧大人笑眯眯道:“咱們王爺的字,那才是真的好,風骨錚錚,意氣張揚……”

    許煌同樣笑眯眯道:“隔著這麼遠,李大人就不怕王爺聽不見這番話?”

    李功德壓低嗓音,“王爺是武評大宗師呢。”

    許煌伸出大拇指,“佩服!”

    屋內正在醞釀書信措辭的徐鳳年哭笑不得。

    就在此時,刑房那位拂水房大諜子領著一名女子快步走到門檻外,女子頭頂帷帽,

    然後兩人停步不前,哪怕這棟位於藩邸的小屋內,是當之無愧的北涼頭等樞密重地,那位拂水房諜子仍是覺得不適合介紹公然女子身份。

    徐鳳年停下筆,抬頭望去。

    拂水房諜子並未出聲,只是謹慎至極地微動嘴唇。

    東嶽。

    徐鳳年悚然起身。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6-20 19:06
第三百九十六章 李義山

    徐鳳年起身後放下筆,那封寄往鳳翔軍鎮的書信才寫到一半,便跟楊慎杏打了聲招呼,先把書案空著,公門修行境界深厚不輸李功德的副節度使,自然淡然應諾。

    徐鳳年讓拂水房諜子頭目先回刑房,獨自領著那名帷帽女子前往二堂簽押房隔壁的書房,當他親自輕輕關上門的時候,女子摘下帷帽,露出一張足可稱為傾城的臉蛋,能夠讓一間簡陋書房蓬蓽生輝的她,姿色確實會給人驚為天人的感覺,這座拒北城內應該就只有容顏傾國的薑泥,才能夠徹底壓她一頭。徐鳳年當時看到拂水房諜子的唇語後,腦海中蹦出的,不是更為天經地義的東越二字,而是相對生僻的東嶽,這才是真正讓徐鳳年如此謹慎的原因,甚至可以說,這是一場不為人知的漫長等待,徐鳳年從尚未世襲罔替之前,就開始等著水落石出的一天,當年他以世子殿下身份孤身趕赴北莽,不過像是處在先手階段尾聲的落子,哪怕第一場盪氣迴腸的北莽大戰已經落幕,第二場大戰也已是如火如荼,仍然只能算是這盤春秋大棋的中盤,只有等到這名女子,才算開始真正收官。

    世人皆知在南疆比燕敕王趙炳更像藩王的納蘭右慈,碩果僅存的春秋謀士,身邊經常跟隨五名容貌國色的貼身丫鬟,昵稱古怪,分別是酆都、東嶽、西蜀、三屍和乘履,總計五人十字。

    她正是納蘭右慈婢女之一的東嶽,面對這位離陽王朝兵權最重的年輕異姓王,竟是泰然自若,微笑道:“既然王爺這麼緊張,想必是已經知曉早年我家先生與那幾位已故故人的謀劃了,如此更好,省得奴婢多費口舌。”

    徐鳳年沒有落座,只是站在那張普通黃楊木書案附近,也沒有給她搬來一條椅子,兩人就這麼相對而立,他開門見山道:“我師父選定的棋子,包括舊北院大王徐淮南在內,如今都已死絕,你先生那邊還剩下誰?”

    婢女東嶽笑道:“王爺不妨猜猜看?”

    徐鳳年眯起那雙丹鳳眸,臉色陰沉。

    她對此視而不見,嘖嘖道:“如今中原盛傳十年修得宋玉樹,百年修得徐鳳年,千年修得呂洞玄,王爺你當下表現,可是有些名不副實。”

    春秋九國一局棋,洪嘉北奔作為春秋戰事的帷幕,既是收官,也是先手。本是屬於不同陣營的四名中原讀書人,心有靈犀地聯手佈局,春秋三甲黃龍士,聽潮閣李義山,南疆李義山,離陽帝師元本溪。自大秦立國之後,北方草原騎軍無數次南下叩關,禍亂中原,中原士庶避難遷徙,皆是由北往南一退再退,被後世習慣性譽為衣冠南渡,比如永禧末年的“劉室幸蜀”和大奉王朝覆滅後的“甘露南渡”,春秋九國中國力最為鼎盛的大楚薑氏,當時之能夠被視為繼承了大奉衣缽的中原正統,就在於那場甘露南渡中的大小三百餘世族門閥,十之七八都遷往了廣陵江地域。但是分為兩次大遷徙和兩條路線的洪嘉北奔,則是截然相反,是由南向北,第一撥北奔遺民還算情理之中,以東越、後宋和後隋三國遺民居多,或主動或被動地遷入離陽京畿地帶,然而在大概半年之後,一場規模更大的逃難爆發了,骨氣最硬的西楚,過慣了糜爛遮奢生活的南唐,故土情結最重的西蜀,加上少數北漢和大魏遺民,十數股洪流,紛紛向北湧去,最終大致彙聚在如今的北涼道涼幽涼州和兩淮道的河州,幾乎是趕在人屠徐驍封王就藩北涼的前一刻,成功逃入北莽南朝的姑塞州龍腰州。

    在這其中,出現了多次隱藏極深的關鍵手,一次是當時被離陽老皇帝趙禮敕封為異姓王的徐驍,突然揚言要殺盡西楚讀書種子,要讓西楚讀書人的屍體堵住廣陵江的入海口。由於西壘壁戰役打得實在太過慘烈,無論是落敗方的大楚薑室,還是戰勝方的徐驍,都怨氣滔天,所以當如日中天的徐驍公然在太安城廟堂上放出這句話後,不但朝野震動,更讓山河破碎的西楚遺民愈發絕望,那徐瘸子擺明瞭是連做太平犬的機會都不給他們啊,除了逃,還能如何?

    還有一次是照理本該憑藉戰功入主西楚版圖的趙禮之子趙炳,也就是後來的南疆燕敕王,非但沒能去往富甲天下的廣陵道,連雄踞中原腹地的靖安道青州都沒去成,趙禮當初僅是有意讓這位“最似寡人”的兒子前往淮南道,大概是想在徐驍封王就藩北涼道已成定局的情況下,讓能征善戰的趙炳與離陽唯一的異姓藩王徐驍做個鄰居。但是到最後,曾經想過去兩遼關外的趙炳,去了最出人意料的南疆,一個徒有廣袤疆土卻是蠻瘴橫生的地方,野史流傳嗜殺成性的趙炳在出京之前,持刀砍掉皇子府邸的一株千年古柏,誓言殺絕一切高過車輪的南唐青壯,以此洩憤。恰好在趙炳南下途中,在春秋後期抵抗絕對不算頑強的南唐,竟然起兵造反,殺死顧劍棠部數千留守士卒,趙炳原本還想在廣陵道故意跟新任廣陵王趙毅掰掰手腕尋個樂子,不得不驟然加快馬蹄火速南下。

    第三次便是徐驍的封王最早,就藩最晚。

    前兩次世人不曾深思的關鍵手,離陽帝師半寸舌元本溪冷眼旁觀,因為他樂見其成,他效忠的趙室想要真正讓一家太平火報天下太平,務必要讓那些“百年國,家千年”的高門豪閥“樹挪而死”,想要讓他們在兩大藩王極有可能一語成讖的威脅恫嚇下,乖乖轉入天子眼皮底下的離陽京畿,與科舉士子一樣“天下英傑,盡入我趙家甕”,同時以絕後患,既能防止失去根基的各國餘孽起兵反復,又能保證離陽一鼓作氣北征草原的時候,徹底沒有南邊的後顧之憂。只可惜在這個時候,變故橫生,徐驍大軍西行尤為緩慢,一路賞景,在薊州甚至停步逗留了足足一個月,當元本溪和離陽朝廷意識到情況不對勁的時候,便讓擔任兵部尚書的大將軍顧劍棠麾下頭號猛將,駐軍于江南

    (本章未完,請翻頁)道的蔡楠率軍一路奔赴,試圖截下那支突然向西北方向聚攏的遺民洪流,逼迫其掉頭東遷進入太安城。蔡楠部大軍因為騎軍規模不大,加上對西北地形極為陌生,最終還是沒能攔下那股浩浩蕩蕩的春秋遺民。

    當時世世代代戊守邊關抵禦草原馬蹄的薊州韓家,正因為那次按兵不動,才導致之後的滅門慘禍,那位身為張巨鹿的授業恩師以及老丈人的離陽老首輔,雖說與薊州韓家確實有私人恩怨,可要說是因為老首輔一人導致一個世代忠良的龐大家族就此覆滅,既高估了那位位名義上極人臣讀書人的朝堂分量,也低估了老首輔的讀書人風骨,實則真相是離陽朝廷不敢明面上,遷怒已是天高皇帝遠的北涼邊軍,就只能拿臥榻之側的薊州韓家開刀,除此之外,便是順勢讓同為春秋功臣的楊慎杏帶兵入駐薊州,加上蔡楠屯兵北涼道邊境,竭力壓縮北涼鐵騎的退路餘地。

    這局棋,四名謀士分坐中原四方,擔任國手,連袂挽袖落子。

    最終,需要從棋盤上撚起棋子之人,便是那位莫名其妙前往北莽的北涼世子殿下。

    書房內,唯有書香清淡,一男一女陷入長久的沉默。

    徐鳳年壓抑下內心的浮躁,儘量心平氣和道:“東越駙馬王遂,是不是納蘭右慈的棋子?”

    女子瞪大眼眸,臉上的錯愕神色並非作偽,好奇問道:“難道李先生沒有對王爺提及?”

    徐鳳年內心震動,但是面無表情道:“不曾。”

    這位納蘭右慈的婢女何其聰慧靈犀,頓時洞悉玄機,恍然大悟道:“原來李先生去世之時,已是反悔了。”

    她歪斜著腦袋,“既然李先生臨終前改變初衷,不願你挑起這副重擔,王爺你又為何如此執著?”

    徐鳳年直截了當沉聲道:“北涼處處在死人,我沒有時間跟你廢話!”

    她瞥了眼左手按住刀柄的年輕藩王,挑了下眉頭,滿是躍躍欲試的神情,“北涼戰刀一向被中原兵家稱為豪壯徐樣,言下之意,即是世間戰刀,莫不模仿徐刀,王爺,能不能借奴婢瞧瞧?”

    徐鳳年冷笑道:“死人提得起刀?”

    她佯裝驚恐地摸著自己胸脯,“這可不是有求於人的姿態呀,難怪我家先生說西北塞外……”

    一聲突兀的砰然巨響。

    這位國色天香的年輕女子背靠房門,光潔白皙的額頭之上,被一隻手掌死死按住。

    她嘴角滲出血絲,面面相視,她最開始嘴角還扯出一個譏諷笑意,但是當她望向那個年輕藩王的眼睛,那是一種拼命竭力克制的暴戾意味。

    生死一線,她卻沒來由記得自家先生曾經笑言,怒至極點,讀書人恨不得剁掉天下所有武夫的持刀手臂,而武夫同樣恨不得剁掉全部讀書人的捧書之手。

    就在她以為徐鳳年哪怕讓那個秘密埋入故紙堆也要殺她之時,一陣不輕不重的敲門聲響起,然後她便看到年輕藩王的臉色驟然變化,變出一張乾乾淨淨的溫暖笑臉,他毫不掩飾厭惡地瞥了眼自己後,鬆開手掌,隨手一揮將她推到一堵牆壁下,輕輕開門,她擦拭嘴角的血跡,轉頭望去,結果看到一張連她都要感到驚豔的容顏。那名同齡人女子在跨入門檻後,立即左右觀望,看到自己後,迅速從頭到他打量了一番,然後蹩腳擺出一副我什麼都沒看見的嬌憨模樣,拎了一壺茶過來的女子對徐鳳年淡然道:“呵呵姑娘說你這邊來客人了,我就幫你捎壺茶水過來。”

    徐鳳年嘴角抽搐。

    在藩邸內眼觀八方耳聽六路的賈嘉佳那妮子,肯定還補了一句,客人是位漂亮女子。

    要不然以薑泥的性情,才懶得管你徐鳳年書房是來了位離陽天子還是北莽皇帝。

    薑泥像是剛剛發現了那位杵在牆根的大活人,提了提手中的溫熱茶壺,問道:“姑娘,口渴不,要不要喝茶?”

    已經擦去血跡的婢女東嶽故意攏了攏自己的衣領,咬著嘴唇,仿佛心有餘悸,真是楚楚可憐。

    薑泥頓時瞪大眼睛,一腳偷偷踩在北涼王的腳背上,狠狠擰了擰。

    東嶽只見那位背對自己的可憐藩王似乎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把手按在那位絕代佳人的腦袋上,可比按在自己額頭上那一掌,實在要溫柔太多太多,他笑道:“想什麼呢,這位駐顏有術的大姨,來自南疆,是納蘭右慈的貼身婢女,是來這裡跟我商量正事的,剛才切磋了一下,我沒把握好輕重,不小心傷了她。”

    小泥人瞥了眼臉色蒼白的女子,雖然依舊將信將疑,不過大姨二字,至關重要,讓她稍稍放心了。

    她把茶壺丟給徐鳳年,轉身離去。

    徐鳳年一手提著水壺,一手準備去關門,不曾想薑泥沒走出幾步,就猛然轉身,直直望著他,沒好氣問道:“大熱天的,窗戶也沒開,關門作甚?”

    徐鳳年悻悻然縮回手,無奈道:“好好好,不關門。”

    她撇了撇嘴,再度轉身,嗓門不輕的自言自語道:“要是心裡沒鬼,大大方方關門又如何?”

    徐鳳年歎了口氣,輕輕搖頭,轉身把茶壺放在桌案上,取出兩隻從拒北城外那座集市上購置而來的白瓷茶杯,坐下後對婢女東嶽擺手示意道:“坐下喝茶吧。”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搬了條椅子,隔著桌案,與年輕藩王相對而坐。

    剛才兩人一言不合地撕破臉皮,好像根本就沒有發生過,此時此刻,書房內雲淡風輕。

    這一切,都歸功於那名送茶而來的女子。

    她有些心思複雜。

    如今中原,只說那座號稱天下首善的離陽太安城,就有無數性子外向的大家閨秀,差點連袂私奔前

    (本章未完,請翻頁)往涼州,只為見那徐鳳年一面,這真不是什麼添油加醋的坊間笑談。

    人生不過百年,百年修得徐鳳年。

    這位新涼王,也算劍走偏鋒地修成正果了。

    她原本不信世間男子風流能夠勝得過自家先生,今日親眼目睹,雖然覺得依舊不如先生,但也差得不多了。

    徐鳳年身體前傾幫她倒了一杯茶。

    女子心思深似海,先前還綿裡藏針與年輕藩王針鋒相對的婢女東嶽,正了正神色,沒有去拿起茶杯,緩緩道:“臨行前,先生與我說過,棋子一事,與聽潮閣李先生僅限於心有靈犀,兩人自當年前往太安城的路途一別,便再無任何聯繫。我家先生還說,因為李先生當時有過一番坦誠相見的言語,故而猜出了李先生選擇的棋子身份,以李先生的謹慎,必然唯有徐淮南一人而已,事實上徐淮南也確實最出人意料,竟然成功當上了北莽的北院大王。我家先生又說,以徐淮南的矛盾性格,這枚棋子未必能夠堅持到最後,當然,徐淮南也絕不至於洩露天機,至多是選擇放棄。”

    徐鳳年點頭道:“徐淮南當年在弱水之畔見到我的時候,本可以活,老人仍是選擇一死了之。大概是他不看好北涼能夠打贏北莽,與其愧對中原之後再愧對北莽女帝,與其失望,還不如眼不見心不煩,什麼都不做。”

    婢女東嶽舉起茶杯,慢飲一口,輕聲道:“我家先生說他的棋子遠不如李先生那般重要,數目也多些,剛好十人,只是二十年後,大半都已夭折,病死三人,自盡兩人,因生叛變之心而被先生安插在身邊的死士清理,又有兩人。所以這一趟北涼之行,便是由我東嶽為先生捎話。正如王爺之前所猜,王遂正是我家先生最為用心的棋子之一,但這位春秋四大名將之一的舊東越駙馬爺,與徐淮南如出一轍,都有舉棋不定的跡象,相比同在我名字之中顯露的另外一枚棋子,王遂私心更重一些,也更難掌控。”

    徐鳳年沉思不語。

    她臉色凝重道:“另外一人,還請王爺記住,此人姓王名篤,曾經自號山丘野叟,老人本身在南朝並無太大建樹,只是所在家族培養出了一位不容小覷的年輕人,王京崇,正是如今的北莽冬捺缽!而且王家絕對心向中原,毋庸置疑。”

    徐鳳年皺起眉頭,對於南朝邊關悍將王京崇,北涼邊軍上下都不陌生,此人現在正率領嫡系兵馬前往姑塞州,負責阻截孤軍深入的鬱鸞刀部騎軍!

    徐鳳年突然問道:“最後僅存的第三枚棋子?”

    她搖頭道:“對於此人,我家先生說暫時尚未到可以啟用的時候。”

    徐鳳年愣了愣,自嘲道:“難不成還得等我打贏了北莽?”

    她坦然道:“先生不曾說,我自然不知。”

    徐鳳年也沒有為難這名婢女,不再刨根問底,知道王篤和王京崇的棋子身份,已經是意外之喜。

    她沒有喝完那杯茶,站起身,“我家先生最後說,黃龍士最後選中了燕敕王世子趙鑄作為真命天子,所以南疆大軍才能夠如此順利北上,先生希望王爺放心鎮守西北,他日功成,幫助趙鑄完成歷史上第一次將廣闊草原納入新離陽版圖的壯舉,一定不會虧待王爺和北涼邊軍。”

    徐鳳年一笑置之。

    她離去之前,眨了眨眼睛,嘴角翹起,低聲道:“說了那麼多‘我家先生說’,我其實自己也想說句題外話……王爺你比想像中還要英俊一些。”

    徐鳳年非但沒有任何得意神色,反而立即火急火燎地對窗外方向說道:“賈嘉佳,這句話你不許告訴薑泥!”

    一頭霧水的婢女東嶽只依稀聽見身後窗外那邊,傳來一陣呵呵呵。

    徐鳳年伸手摸著額頭,唉聲歎氣。

    完蛋了。

    婢女東嶽重新拿起帷帽,向打算起身相送的年輕藩王施了一個萬福,善解人意地柔聲勸道:“王爺就不用送了。”

    徐鳳年瞥了眼茶壺,苦笑道:“接下來別說喝茶,不喝砒-霜就萬幸了。”

    她笑著離去。

    她直接走出這座藩邸,在拂水房諜子的護送下騎馬離開拒北城後,她回望了一眼巍峨的城牆,忍不住悲從中來,泫然欲泣,不知是為自家先生,還是為誰。

    城內徐鳳年獨自走向藩邸兵房衙屋,重新坐回屬於楊慎杏的位置,繼續提筆寫信。

    他突然停下筆,望向屋外。

    這次秘密會晤,那名納蘭右慈的婢女的確說了很多真話,皆是納蘭右慈的肺腑之言,但未必不會九真一假,以圖大謀。

    而他也一樣,不得不有真有假。

    可這些都不算什麼。

    讓徐鳳年傷感的是,在聽潮閣頂樓畫地為牢二十年的枯槁謀士,那麼一位心懷天下的無雙國士,竟然為了他這麼一個不爭氣的學生,連天下歸屬也不在意了。

    那個男人,明明原本,卻唯獨在臨死前不對徐鳳年詳細講述那盤棋局,那盤由他李義山一手謀劃、可謂畢生最得意的春秋棋局。什麼都沒有留下,不留遺言不留字。

    到底是為什麼臨終反悔?

    徐鳳年想不明白。

    他寫完信交給刑房後,拎了壺綠蟻酒,來到拒北城最高樓的屋脊上,盤腿而坐,眺望南方。

    據說師父的南方家鄉,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小鎮,有一座座石拱橋。

    徐鳳年沒有喝酒,躺下身,抱著酒壺,望向天空,淚流滿面。

    大概只有偷偷想起了徐驍和李義山,想起了他們的時候。

    這位元好像什麼都擁有又好像什麼都會失去的年輕藩王,才會小心翼翼地覺得自己有些委屈。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6-20 19:08
第三百九十七章 手摘天雷返人間

    這場秋雨尤為綿長,這在風大雨少的北涼道本是件稀罕事,可是耽擱了拒北城的建城進度,經略使大人就差點為此跳腳罵娘,要麼待在吏房衙屋內唉聲歎氣,不然就是撐著油紙傘前往城頭觀看天色,苦等放晴。拒北城以南的河流水位因此暴漲,雨水摻帶黃沙,渾濁不堪,這讓一些來到關外集市欣賞塞外風光的少俠女俠,最為惱火,本來好好的秋高氣爽時節,被這場老天爺拉稀一般的秋雨給折騰得滿地泥濘,原本每日暮色裡與仰慕心儀的女子攜手在河畔散步,欣賞那份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關外風光,趁著四下人握住女俠仙子的柔荑小手,也算美事一樁,如今便只能埋怨天公不作美了,只能縮在小鎮集市的客棧酒樓裡,這撥人年輕人此次遠遊西北,身邊多有江湖宗門裡的前輩或是世交長輩照拂看管,一天到晚與那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傢伙大眼瞪小眼,可真是趣得很,也不≈≈≈小說 {}.{}.{}是沒有人想要策馬嘯西風,只是拒北城一帶,滿眼盡是鐵甲錚錚的北涼邊軍鐵騎,誰敢造次?

    大概唯一對這場秋雨談不上怨念的人物,就只有藩邸內的呵呵姑娘和朱袍徐嬰了,一大一小經常死皮賴臉纏著薑泥禦劍飛行,帶她們直奔天上,破開厚重烏雲,當驟見天上光明那一刻,賈嘉佳總會滿心歡喜,連帶著徐嬰也樂此不疲,薑泥禦劍早已嫺熟至極,早在曹長卿帶她趕赴北莽的時候就看遍天上風光,只不過她對形中主動擔任起耳報神的少女,顯然打心眼十分親近親昵,當時納蘭右慈的貼身丫鬟東嶽造訪藩邸,就是賈嘉佳第一幫她通風報信,之後書房對話內容,也一字不差說給了她聽,所以論呵呵姑娘的想法如何天馬行空,本就在拒北城孤苦依的薑泥向來來者不拒,比如仰頭見著了雁陣從拒北城上空高高掠過,就禦劍帶著少女追逐大雁南飛,偶爾還會助紂為虐地幫賈嘉佳逮住兩三隻可憐大雁,往它爪子上綁縛紙條,大有鴻雁傳書的稚趣,上一次薑泥所寫內容便是“徐鳳年是混蛋”這句,從不的徐嬰便寫了句“他不是混蛋”,而呵呵姑娘便讓姜泥代筆寫上一句“她們說得都對”。只是不知那些吃過苦頭的南下大雁,明年開春,還敢不敢從這裡北歸。

    後來三名女子又喜歡上了天外飛仙的遊戲,先是薑泥禦劍升空至滔滔雲海之上,第一次冒險前應該是早有商議,不敢隨便跳入雲海,畢竟要是一不跳下去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接把徐鳳年的藩王府邸給砸出個窟窿,估計以後就沒得玩了。她們三人挑了正好位於河流上空的位置懸停那柄大涼龍雀,然後天不怕地不怕的賈嘉佳第一個縱身躍下,雙手合十,腦袋朝下,最後她便是以倒栽蔥的彪悍姿勢,一頭插入河底淤泥之中!當時正在議事堂處理軍務的年輕藩王,突兀感知到那股如一線飛劍直插大地的磅礴氣機後,立即飛掠城頭,結果就瞧見令他哭笑不得的那幕滑稽場景,掂量了一下下墜速度和少女體魄,徐鳳年不得不偷偷出手,使得賈嘉佳在撞入河流之前便卸去大半衝勁,最後還得跑去濺起水花數的動盪河流之中,扯住她的雙腳,拔蘿蔔一般把少女從泥裡使勁拔出來。下墜途中便悄然駕馭氣機的那襲朱袍落在河中不遠處,由於不是像少女這般腦袋著地,並大恙,只是濺得年輕藩王仿佛落湯雞,不等徐鳳年發飆,三名女子就腳底抹油跑路了。在那之後,遊戲照舊,只是薑泥禦劍高度放低許多,也多挑選夜幕時分,於是那條河流大半晚上,隔三岔五就能夠聽到如同下餃子入鍋的巨大聲響,久而久之,小鎮那邊也見怪不怪。

    如果僅是這般傷大雅的胡鬧,徐鳳年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是當一個雷電交加風雨尤為聲勢浩大的夜晚,正在戶房與白煜商討漕糧一事的年輕藩王,聽到頭頂極高處一聲不同尋常的炸雷崩響,徐鳳年當場就意識到情況不對,果不其然,他在四堂宅院當場抓獲鬼鬼祟祟的三名女子,其中那個頭髮根根豎起滿臉烏黑的賈嘉佳,雙手死死握住一根雷電交織如白龍纏繞的鐵棒,眼神熠熠生輝,充滿了大功告成的喜慶,徐嬰則在旁一臉豔羨看著,唯獨薑泥最為謹慎,收起大涼龍雀入劍匣後就想躡手躡腳撤回小屋,徐鳳年立即一閃而逝,扯住小泥人的衣領,把她拎回院子裡,雨幕中三名女子站成一排,薑泥貌似抬頭賞月,一臉辜。徐嬰偷偷斜眼打量少女手中那根條條閃電呲呲作響的精鐵長棍,渾然不覺闖禍的賈嘉佳,更是神情警惕望向徐鳳年,一臉你別打我棍子主意否則我跟你拼命的表情。

    徐鳳年板起臉問道連天上雷電也敢擅自接引?你們不要命了?!”

    薑泥偷偷做著鬼臉,碎碎念,顯然是要破罐子破摔了。

    徐嬰一臉茫然辜。

    賈嘉佳乾脆就轉過身,懶得跟這個傢伙計較。

    在三人面前根本毫藩王威嚴更半點大宗師氣勢可言的徐鳳年,隨後揮袖,隔斷女子們頭頂的雨幕,竟是方丈之內自成天地的小千氣象,他彎曲手指在小泥人額頭輕輕一叩,然後摸了摸徐嬰的腦袋,最後扳過呵呵姑娘的身體,看了三人一眼,苦笑道這段藩邸事務繁多,我實在脫不開身陪你們走走看看,這是我的不對……”

    小泥人小聲嘀咕道誰稀罕你陪。”

    徐鳳年瞪眼望去,別看在外人跟前年輕藩王如何拿她沒轍,總是處處相讓,以至於整座藩邸上下都對這位女子劍仙敬畏得很,可是真當徐鳳年生氣的時候,姜泥立馬就被打回原形,她此刻噤若寒蟬站在原地,連雙手都不知應該擺在地方。

    徐鳳年歎了口氣,柔聲道以後你們想要去天上玩耍,沒有關係,但是千萬記住,絕對不可以去往北涼道版圖以外的高空,張家聖人化虹之後,積攢數百年的儒家意氣雖然為人間割斷了天人聯繫,但是狗急了還會跳牆,何況是那些習慣了高高在上俯瞰眾生的天上仙人?在北涼道這一份三畝地上,就算他們想要借機對你們動手腳,我最不濟還能幫著亡羊補牢,可是我法第一趕到的別處,你們會很危險,這不是我故意危言聳聽嚇唬你們,方才如果不是我有所察覺,出竅神游至雲海之側冷眼旁觀,恐怕你們接引的下一道雷,就真會是暗藏殺機的紫氣天雷了。”

    薑泥心虛地低下腦袋,不敢正視徐鳳年。呵呵姑娘看著手中依然如同幾十條纖細白蟒瘋狂飛旋的鐵棍,戀戀不捨。

    徐鳳年看了眼頭髮倒豎滿臉黑炭的少女,忍俊不禁道我也沒說不讓你留著棍子,冒這麼大險,都給雷劈成這副德行了,棍子上的殘留閃電還能持續幾天,沒理由不當個寶貝對待。”

    徐鳳年仰起頭望向深沉雨幕,自言自語道只不而不往非禮也。”

    聽到年輕藩王說“我去去就來”之後,薑泥憂心忡忡道要不要我把大涼龍雀借給你?”

    徐鳳年笑著搖頭,身形拔地而起,一閃而逝。

    然後沒多過久三人只聽到天上傳來一聲猶勝炸雷的怒斥聲,正是徐鳳年高聲一句“滾”!

    薑泥偷偷咋舌,這傢伙的膽子,真是大。

    夜幕之中,兩道璀璨白虹劃破天際,一道跌落北莽草原,一道墜入中原版圖,

    半炷香後,徐鳳年飄然落回地面,雙手負後,神情自若。

    薑泥好奇問道跟人打架了?”

    徐鳳年點點頭,沒有詳細解釋。

    面對七名共坐雲端窺探北涼氣運的仙人,他徐鳳年把其中兩位膽敢走出天門的跌境仙人,徹底打成了人間謫仙人。

    薑泥把劍匣摘下,雙手遞給徐鳳年。

    徐鳳年納悶問道幹啥?”

    小泥人皺了皺鼻子,“你拿去保管吧,省得我們惹麻煩。”

    徐鳳年奈道歸根結底,拒北城對你們來說本就是聊地方,我只是生氣沒辦法讓你們痛痛快快玩耍,不是生氣你們溜出去玩。”

    誰信呐。

    反正小泥人不,剛才他朝瞪眼,比誰都凶。

    徐鳳年笑了笑,雙手負後的他突然向前伸出一隻手,手心上方高處三四寸的地方,輕輕流轉著一顆拳頭大小的雪白球體,竟是雷電精華凝聚而成!

    三名女子頓時瞪大眼睛,像是看到了天底下最可愛的玩意兒。

    徐鳳年縮回手,任由那顆蘊含上天威的雷球懸停在身前空中,微笑提醒道可千萬別用手去摸,尋常的金剛體魄也經不起一炸,如今天下,除了我之外,可能就只有白衣僧人李當心的念珠,鄧太阿的劍,拓跋菩薩的拳頭,才能在觸碰後安然事。不過你們只要稍稍外放氣機,並不如何耗費精氣神,便能夠輕鬆駕馭這顆雷球,事先說好,絕對不可以讓小離開這座院子,也絕不可以讓它觸及院中任何實物,否則我可沒精力幫你們再弄來一顆。”

    徐鳳年伸手在呵呵姑娘手中的鐵棍上輕描淡寫一抹,“我留了一道氣機在上邊,你們平時不逗弄雷球的時候,它會自行懸停在棍子附近。”

    薑泥三人同時使勁點頭,真像是小雞啄米。

    賈嘉佳二話不說啪啦一下,把鐵棍樹立在院子的青石地板中,然後那顆雷球便自行在棍子四周緩緩縈繞旋轉。

    三顆腦袋聚在一起,目不轉睛看著小玩意兒優哉遊哉旋動。

    被晾在一邊的徐鳳年瞥了眼破裂地面,歎了口氣,離開院子重返那座戶房。

    等到年輕藩王的身影消失不見,那座由他氣機支撐的方丈天地也悄然消散,小院重現雨幕,三名女子便搬了椅子板凳並排坐在屋簷下,薑泥突然回過神,轉頭對賈嘉佳一本正經道小呵呵,修繕地面的銅錢,你可不能賴帳。”

    被她昵稱為小呵呵的少女緩緩搖頭。

    姜泥皺眉道賈嘉佳,不許你這樣!”

    呵呵姑娘眼珠子一轉,俯身在薑泥耳朵旁竊竊私語。

    薑泥聽過那番密語之後,冷哼一聲,氣咻咻大聲道小呵呵,這筆錢不用你出,我也不出!某人不是紅顏知己遍天下嗎,連才見過一面的女子也都鍾情傾心,還會差這些銅錢?!”

    其實離開院子尚未走遠的徐鳳年突然一個踉蹌,搖頭苦笑,得,賈嘉佳為了逃債,就很不講義氣地禍水東引啊,把婢女東嶽最後那句話給洩露天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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