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6985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8-31 19:24
最終章 小二上酒


    有座小鎮,大概是逃過偏遠的緣故,早年逃過了那場春秋硝煙,這次竟然又逃過了這場中原戰火,從頭到尾,都沒有聽到那種演義小說中的鐵騎陣陣,說書先生嘴裡的那種鐵甲錚錚。

    隨著太安城那邊的塵埃落定,亂世氣息驟然而去,更加恢弘的盛世氣象驟然而至。

    對於這座小鎮而言,最直觀淺顯的景致,便是去那棟兄弟樓喝酒聽書的客人越來越多,最終人滿為患,有些恰好囊中羞澀的客人,便借坡下驢地跟酒樓掌櫃夥計說他們不在乎位置,在門檻喝酒便是,反正也不耽誤聽說書先生說故事。

    方圓百里都曉得這棟酒樓的招牌,不是什麼稀罕的醇酒佳釀,也沒有什麼賣酒撩人的動人婦人,而是酒樓裡的那位年邁說書先生,獨坐大堂中央,四面皆酒桌。

    老人坐在一根小凳上,身邊擺放一張小桌,桌上一塊驚堂木,擱兩三壺酒,一隻大白碗,一碟花生米,僅此而已。

    這一天晌午過後,等到飯桌客人都撤去菜肴盤碟,換上了大小各色的酒壺酒罈酒碗,說書先生從後堂緩緩走出,老人離著那張桌子還隔著二十多步遠,根本就是尚未開口,就已經引來整棟酒樓上下兩樓震天響的喝彩聲。

    老人高高舉起雙手緊握的拳頭,向四方致意,酒樓內的大聲喝彩,更是此起彼伏,好一個熱鬧喧沸。

    討盡了便宜的說書先生大袖搖擺,高人十足地坐在那張小凳上,一番故作模樣地正衣襟而危坐,這才伸手抓起那塊驚堂木,重重一敲桌面,朗聲道:“上回最末,說到了第二場涼莽大戰在即,十八位中原大宗師連袂而至!”

    老人又是一拿一放,驚堂木再次猛然敲桌,老人中氣十足地沉聲道:“千秋興亡,軍國大事,最費思量!最費思量!”

    就在此時,有聽客扯開嗓門高聲笑問道:“上回最後你這老頭兒,賣了個關子,說那位江湖人稱汴京居士的張飛龍,張大俠,向咱們北涼王討教了如何與仙子女俠們打交道的學問,北涼王到底是咋說的啊?!咱們都等著呢!大夥兒,你們說是不是啊?”

    酒樓上下,幾十桌客人,齊齊轟然應諾。不少將刀劍擱在桌面上的江湖豪客,都開始喝倒彩,許多年輕遊俠兒更是使勁吹口哨。

    說書先生顯然早已熟稔此等情景,老神在在地給自己倒了一碗酒,跐溜一聲,津津有味。事實上在每回說書的尾聲,賣關子抖包袱一事,本就是這棟酒樓掌櫃手把手傳授給老人的壓箱底絕學,吊足了聽眾胃口,才能有回頭客嘛。

    老人悠悠然放下酒碗後,笑道:“若是你們不提及,老夫還真給忘了這一茬,莫急莫急,容老夫緩緩道來!這人跟人打交道啊,是一門學問,若是初出茅廬的江湖少俠結識那些高高在上的漂亮仙子,就更是大學問嘍。世間仙子女俠分兩種,一種是大雪坪徽山紫衣、金錯刀莊主童山泉之流,她們終究是鳳毛麟角,屈指可數,恐怕任你走遍大江南北,闖遍了江湖,也還是可遇不可求,老夫就不提如何打交道了,還有一種呢,嗯,

    當初北涼王正是這般傳授張飛龍張大俠的,北涼王他老前輩是這般說的,諸位可要豎起耳朵聽仔細嘍!這等金玉良言,過了這村就沒那店……”

    得,看那老頭子側身拿酒碗的破架勢,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咱們又得該掏錢了。

    果不其然,有兩位相貌清秀的酒樓賣酒小娘,就已經在酒桌間隙之中姍姍而來,倒是不求錢,而是端著一塊木板,擱著十幾壺價格不菲的好酒,也不求人購買,誰愛喝酒便自行拿去。

    最開始酒樓玩弄這把戲的時候,沒人願意接招,只是扛不住老說書先生沒人拿酒就死皮賴臉耗著不說書啊!

    如今酒樓客人早已見怪不怪,也懶得計較那點碎銀子了,掏腰包唄,還能咋的,反正來這裡的大爺們也不差這點錢,何況今天你拿酒,明兒他破費,後天再換人打腫臉充個胖子,賣酒的買酒的,到底都還算滿意。

    不過要說這酒樓老闆也真是夠缺德的,這種軟刀子割肉的損招也想得出來!

    好在酒樓也足夠聰明,拿捏人心得很准,這種事,曉得講究一個事不過三,一般只是開頭來一次結尾來一次,倒是沒惹人厭煩,久而久之,就成了個酒樓不成文的規矩,甚至成了這裡的特色之一。

    兩位小娘端著的二十多小壺酒,很快就給客人取走拿光。

    說書先生隨即繼續說道:“那位西北王爺對咱們張大俠說了,和那些裝模作樣的假女俠偽仙子,過招其實挺好玩的。按照那位藩王的說法,先啊,切記切記,你絕不能未戰先降,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就覺得那些仙子女俠是天經地義的高人一等!你要告訴自己,眼前那些女子再美豔動人,再孤傲清冷,她們也是要吃喝拉撒的,也是要去蹲茅坑的!吃了蔥蒜魚肉啊,也是要放臭屁的!”

    先是滿堂愕然。

    然後便是震天響的喝彩。

    此言,的確讓人只覺得醍醐灌頂啊。

    二樓,圍欄上趴著一個滿臉笑意的男人,左手邊踮腳站著個小丫頭,右邊蹲著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兩個孩子腰間都懸佩了一把小木劍。這個男人正是這棟酒樓的掌櫃,他曾經是這裡的店小二,當了沒幾年夥計,很快就從老掌櫃那裡把整棟酒樓都給盤了過去,這生意做得紅紅火火,蒸蒸日上,據說已經去了州城那邊買宅子養老的前任掌櫃,今年開春僅是拿到手的去年分紅,就有小三百兩銀子!這位新掌櫃的,這兩年可是這座縣城小鎮的大紅人,厲害著呢,跟許多有秀才功名的讀書老爺們都關係好得很,要不然縣令和主薄這麼大的父母官,能隔三岔五就來這兒喝酒?別的酒樓,請得動這兩尊大菩薩?花錢求都沒轍!

    一位秀氣溫婉的婦人輕輕來到男人身邊,牽起女兒的稚嫩小手,等到男人轉頭笑望向自己後,她瞪了他一眼,然後自己忍不住笑起來,略帶埋怨道:“孩子們都聽著呢!”

    男人撓撓頭,“也不是啥壞事,聽了就聽了,團團和圓圓也聽不懂的。”

    不曾想男人腳邊蹲著的小男孩抬起頭,拆臺道:“爹,蹲茅坑有啥聽不懂的?”

    小男孩給他娘瞪了一眼,做了個鬼臉,迅縮回腦子,繼續乖乖看一樓的熱鬧。

    這股天生的伶俐勁兒,肯定隨他爹。

    婦人放低聲音笑問道:“這話,能是那位西北王爺親口說的?該不會是你隨口胡謅讓劉老先生騙人的吧?”

    男人笑道:“西北那位王爺有沒有說過,我一個小老百姓哪裡知道。不過我那個混江湖的兄弟,當年是真這麼說的。”

    婦人無奈道:“聽你念叨了這麼多年,也不見他來咱們這兒做客啊。”

    男人眼神清澈,道:“會來的!他混得再好,也會記得我這個兄弟。混得再不好……就更應該來我這裡,不差他吃飯喝酒睡覺的地兒!”

    男人突然有些忐忑,小聲道:“媳婦,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到時候可不許嫌棄我兄弟,我這輩子就這一件事……”

    婦人有些生氣,“瞎說什麼呢!我是那種人嗎?!”

    男人笑臉燦爛,笑得眯起眼,“我就知道!天底下所有的女子,就數我媳婦最好了!”

    她沒好氣道:“孩子都在呢,也沒個當爹的樣。”

    男人腳邊那個小男人歎了口氣,搖頭晃腦,學著他爹的那句口頭禪感慨道:“當下很憂鬱啊!”

    男人哈哈大笑,婦人伸手輕輕擰了一下他的手臂,“瞧瞧,都是跟你這個當爹的學的。”

    小女孩怯生生說道:“爹,自從劉爺爺喝醉說過一次後,團團最近逮著人就問‘襠下’是哪兒?”

    這一下,婦人擰肉的手勁可就大了。

    男人呲牙咧嘴,轉身彎腰就打賞了自己兒子一個板栗,“都是跟你小年叔叔學的壞!也不曉得學爹的好!”

    小男孩抱住腦袋,仰起頭,委屈道:“爹,小年叔叔到底什麼時候來啊,他什麼時候帶著我那個未過門的媳婦啊,我都想媳婦好多次了!”

    婦人忍俊不禁,有些想生氣,可如何都生不起來。

    自己男人信誓旦旦說過,他跟那個在江湖上闖蕩的好兄弟,當年很早就定了娃娃親,不管以後誰混的更好更壞,這門親事跑不掉。她倒是沒太當真,畢竟知道自己男人雖然對誰都和和氣氣,其實驕傲著呢,可不是誰都能讓他這麼久一直念念叨叨的,哪怕是跟縣令主薄老爺坐在一張桌子上喝酒,不管喝酒的時候怎麼一見如故,怎麼滴水不漏,回過頭後,自己男人根本就沒把那些戴官帽的人不當回事,倒是有幾位在縣衙兵房當差的中年人,自己男人與他們喝酒,更真情真心許多。所以她反而有些擔心,自己男人那麼心心念念的兄弟,那個她和兩個孩子只知道叫“小年”的男人,肯定不簡單,而兩人分別了這麼多年,就算有朝一日還能再聚,那個人還能像當年兩人最落魄的時候,與自己男人這般珍惜當年那段兄弟情誼嗎?如果那人混得很好,甚至是混出大出息大名堂了,還能繼續把她的男人當兄弟嗎?如果不能,自己男人那得有多傷心啊。所以她既希望那個人來找自己男人喝酒,稱兄道弟不醉不歸,同時又很怕那個人果真來了這裡,卻只帶給他們劉老先生說書時所謂的物是人非。

    男人聽到自己兒子童真童趣的抱怨後,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咧嘴笑道:“兒子啊,爹跟你保證你將來的媳婦,是這個!”

    男人狠狠伸出大拇指。

    小男孩將信將疑,小聲嘀咕道:“可別像隔壁街上的小杏子就好,要不然到時候我就帶著木劍離家出走,自個兒闖蕩江湖去了。”

    那個最喜歡糾纏自己的小杏子啊,可真不小,胳膊都能有他腿那麼粗!

    男人笑了笑,“臭小子,還離家出走!你捨得爹娘?”

    小男孩一臉驚訝道:“我中午去小鎮外的河邊闖蕩過江湖,晚上就回家吃飯的呀!”

    他妹妹探出腦袋,她手指抵住臉頰,朝哥哥做了個鬼臉。

    男人和他媳婦相視一笑。

    她突然笑問道:“怎麼咱們酒樓不賣那種綠蟻酒了,你這麼會做生意的人,也會跟銀子較勁?”

    男人搖頭道:“不賣了,我怕一個忍不住嘴饞,自個兒就喝上了。我啊,等小年下次登門,給我帶綠蟻酒喝!”

    婦人笑道:“好好好,我先去灶房那邊忙去了,團團圓圓你幫忙看著點。”

    男人點頭柔聲道:“辛苦媳婦了,我今兒就偷個懶。”

    她笑著離去。

    她有些心酸,她有什麼辛苦的,這棟酒樓裡裡外外就數她男人最辛苦,一年到頭都是如此,以前當酒樓夥計就累,如今當了掌櫃的也沒一刻閑著,以前是為了娶她,如今是為了她和倆孩子。小鎮上很多別家婦人,都是恨不得她們憊懶的男人多勞作些,別那麼遊手好閒成天瞎逛蕩。可到了她這裡,她是恨不得自己男人能夠真的歇息一天,能夠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可他每次都點點說是,可每天依舊起早摸黑,每天都逢人便笑,事事都不省心不省力。

    嫁給這個男人,她覺得自己這輩子不能嫁得再好了。

    樓下的那位說書先生,依舊沒有進正題,說那場盪氣迴腸的西北關外涼莽大戰,而是已經說到西北藩王在他仍是世子殿下時的一番精彩點評,說當那紈絝子弟,也是技術活兒,也分三六九等,最末流的,只會帶著惡奴惡狗欺男霸女,稍高一籌的,是鮮衣怒馬,佩劍腰玉手持扇,看上漂亮姑娘,故作玉樹臨風,裝著人模狗樣。然後第三等的紈絝子弟,就要開始死記硬背一些風花雪月的詩詞歌賦,最不濟能夠在女子面前,生搬硬套的吟詩作對,不會動不動就跟人說我老子當什麼官我爺爺麾下有什麼兵馬,丟人現眼。而第二等的膏粱子弟,就更為難得了,不但要出口成章,還要著實會一些江湖把式,以及要極為熟稔英雄救美,就算美人沒有落難,也要讓製造麻煩!別不捨得砸銀子雇人演戲,切記出手退敵之際,那些地痞流氓飛出去的姿態,絕對不能千篇一律,必須是倒飛出去、橫飛出去、側飛出去,樣樣都得有!至於世間頭等的紈絝,呵呵,那就如同神龍見不見尾的江湖大宗師,同樣屬於不世出的風流人物了,那些女俠仙子遇上這種人,那就是積了七輩子的德,倒了八輩的黴!從此深陷不可自拔,往死裡打她們,都趕不走。

    說書先生唾沫四濺地說到這裡,竟是被自個兒給感染了,那份意氣風,仿佛自己就是這種紈絝行當裡的祖師爺了,大口喝了口酒,伸出一根手指,嘖嘖道:“舉個例子,達到這種境界的紈絝,只給女人看到錢,卻絕對不給她們花錢!讓她們瞧見了那金山銀山,卻偏偏不給她花錢一顆銅錢,嘿,說不得女子們還要心甘情願倒賠錢呢。”

    酒樓無數人心神搖曳。

    有人突然大聲道:“世上真有這般憨蠢的女俠仙子?賠了人還他娘的倒貼錢?老子第一個不信!”

    說書先生挑了挑眉頭,斜眼瞥去,“老夫不說其他人,只說那句‘十年修得宋玉樹,百年修得徐鳳年’,你服氣不服氣?!且不說那位進入京城禮部衙門當大官的宋家玉樹,就說後者,女子遇上了,還能傲氣?!”

    那人頓時吃癟啞然,想要反駁卻無從說起。畢竟他是酒樓的常客,聽多了有關那位西北藩王的傳奇故事,欽佩豔羨皆有,當然後者更多,酒樓老人很多說書,這人往往就很容易將自己代入其中,自然不願在某種意義

    上否定了自己。

    二樓,酒樓掌櫃的蹲下身,一把抱過一個孩子,低聲笑道:“團團,圓圓,爹跟你們說實話啊,以前爹走江湖的時候,也是有位女子誠心誠意喊你們爹,喊你們爹一聲‘公子’的。她雖然不是鼎鼎有名的仙子女俠,不過她可比江湖上所有的女俠仙子都厲害多了,所以也只有你們小年叔叔,才配得上她。那樣的好姑娘,嗯,爹覺得也就比你們娘親稍稍差一些了。團團,你長大以後要是還想著當大俠,有本事就給爹找那麼個姑娘來咱們家當兒媳婦。”

    小男孩皺眉一本正經道:“爹,我已經有沒過門的媳婦了,我可不喜歡沾花惹草!娘也說過,好男兒對姑娘,都要一心一意的!”

    男人放低嗓音,“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你娘當然沒說錯,可是天底下的好姑娘,一般都愛慕英雄好漢,你想啊,她喜歡你,你卻不喜歡她,那姑娘得多傷心,對不對?”

    孩子陷入深思,在未過門的小媳婦和未見面的好姑娘之間,天人交戰。

    小女孩氣乎乎道:“爹!我要告訴娘親去,你讓團團喜歡好多個姑娘!”

    小男孩翻了個白眼。

    男人頓時臉色大變,咳嗽幾聲,對兒子語重心長道:“兒子啊,你長大以後一定要聽你娘的,專心專意只對一個姑娘好!就像爹這樣,知道不?!要是敢不聽話,爹就打你屁股,打得你屁股開花!你娘攔都攔不住!”

    小男孩重重歎了口氣,得嘞,沒戲嘍,喜歡自己的好姑娘還沒見著面,就沒啦。

    他倒不是不怕自己爹,可溫柔娘親每次板起臉教訓人的時候,他是很怕很怕的。

    樓下的說書先生喝過了一口酒,笑眯眯道:“歸根結底,要想拳打女俠腳踢仙子,簡單的很,只要你們啊,長得能有那位西北藩王一半英俊,即可!”

    酒樓內頓時噓聲四起。

    老人猛然間一拍驚堂木,嚇得措不及防的酒客們一驚一乍。

    “老夫最先曾言,千秋興亡事,最費思量!我等市井巷弄的老百姓,升鬥小民而已,既非帝王將相,也非黃紫公卿,不思量便不思量了。可終究有些不幸人啊,卻不得不捨生忘死,擋在那裡,一步退不得!”

    “他們也不願退!”

    滿堂寂靜。

    說書先生將那故事娓娓道來。

    說那邊塞兵氣連雲屯,戰場白骨纏草根。

    說那劍河風急雪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

    說了那位南疆龍宮客卿嵇六安身死之時,說那丈夫非無淚,不灑離別間。

    說了那武當大真人俞興瑞慷慨戰死之時,身中北莽箭矢十二枝。

    說那北莽攻城晝夜不息,城外草原大軍密密麻麻如蝗群,牆上蟻附攻城觸目驚心,拒北城內外戰火通明,死戰不休。

    說到拒北城那場攻守大戰,從祥符三年初秋,一直持續到祥符四年的入夏。

    老人的語氣始終不顯得如何激昂,並未刻意渲染那份慘烈悲壯,只如一位上了年紀的街坊鄰居在訴說著不輕不重的家長里短。

    這位說書先生略作停頓,喝了口酒,放下碗後,像是在詢問眾人,又像是在捫心自問:“咱們老百姓啊,不知廟堂高低,不知江湖身前,不知沙場生死,可到底還是曉得人心冷暖的,對吧?”

    老人驟然提高嗓音,“不思量!自難忘!”

    看客聽眾們給驚嚇得隨之一震。

    然後老人說那北涼鐵騎甲天下,涼刀鋒向所指,勢挾風雷,所向披靡,天下無敵。

    說那拒北城第二次攻守戰,北莽蠻子狗急跳牆,連半壁江山的南朝西京也幾乎雙手奉送給了流州鐵騎,仍是試圖攻破那座西北邊陲第一雄城。

    說那兩禪寺的白衣僧人,在那個時候,李當心一襲雪白袈裟,獨自站在拒北城外。貧僧由南往北去,成佛不成佛,且放下。如來佛佛如來,有將來有未來,究這生如何得來?貧僧李當心,原來已過來如見如來。

    說那此役尚未結束,北涼寇江淮、謝西陲、曹嵬、鬱鸞刀和昔年北莽冬捺缽王京崇,五位當世名將就聯手攻破了北莽南朝的中樞西京。

    說那薊州將軍楊虎臣、河州將軍蔡柏與薊州副將韓芳三人,三支騎軍毅然合攏,與幽州僅剩騎軍一起由河州邊境北入草原,與流州鐵騎左右夾擊,將那從拒北城撤退的北莽蠻子大軍,來一個漂亮至極的甕中捉鼈。

    說那一戰過後,重塚柳芽茯苓三座軍鎮,皆已城破人戰死。說那錦鷓鴣周康三次親身上陣,最終死於沙場,副帥李彥接過虎符,右騎軍最終只剩不足八千騎而已。懷陽關內的數萬北涼邊軍,戰至最後,竟是不足兩千人,城內城外皆是屍體。入冬之後,鮮血結冰,遙遙望去,懷陽關宛如一座赤紅關隘。北涼王親率一萬大雪龍騎軍,直接繞過潰敗的北莽主力大軍,長途奔襲,火馳援懷陽關,只見那北涼都護褚祿山坐在屍骨累累的城牆走馬道之上,手持涼刀拄地。

    說書先生停下言語,低頭慢飲一口烈酒,閉上眼睛,有幾分微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酒樓的街道上,烈日炎炎,有條黃狗趴在地上,它耷拉著腦袋,吐著舌頭。

    太平犬。

    樓內老人高高拿起那塊驚堂木,就在眾人都做好了準備聽聞那一聲拍案聲響,不料老人只是輕輕放下,大笑道:“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這方天地,群雄逐鹿,硝煙四起,處處大戰如火如荼,我輩百姓恰逢亂世,何其不幸!我輩百姓能遙聞那邊境大捷,連連報給我中原,又是何其幸運?!一生大笑能幾回,鬥酒相逢須醉倒!”

    老人倒了滿滿一碗酒,舉起後朗聲道:“諸位看官聽客,可否與老夫我共飲一大碗?!喝了這一大碗太平酒!”

    一樓之內,無數聲音大笑著豪邁響起話語,“且共飲!”“喝便喝,怕了你這老兒?!”

    老人哈哈大笑,使勁抹了抹嘴角,重重拍下酒碗,“說過了沙場,容我老調重彈,回頭再說一說那沙場上的江湖……女子!”

    “有位天下第一卻不知姓名的刺客姑娘,手刃了北莽寶瓶州持節令!”

    “咱們的武林盟主,大雪坪徽山紫衣差一點,只差一點,便在百萬大軍叢中取了北莽太子的級!”

    “有位目盲女琴師,世間指玄第三人!”

    “那位逐鹿山教主,白衣洛陽,在第二次拒北城守城中,最後關頭,她一人便守住了正座東牆!”

    “某位朱袍女子,在北莽大軍之中瀟灑穿梭,如入無人之境!”

    “吳家劍塚的女子劍侍,背負一柄名劍素王,次次身先士卒,被北涼王笑稱為當是我涼州白馬女校尉!”

    老人歡暢大笑,高聲問道:“誰說我中原女子,只會躲在閨閣塗胭脂?誰說女子命賤不如草?”

    酒樓內女子並不少,零零散散怎麼都有二三十人,聽到這裡,竟是比男兒還豪氣了,幾乎人人都舉杯舉碗痛飲,甚至還有幾位氣概非凡的女子,直接拎起酒壺就喝!

    滿堂喝彩。

    趴在二樓的酒樓掌櫃也忍不住拍掌叫好,大聲道:“今日女俠喝酒,一律不收錢!”

    如此一來,更是大聲叫好。

    有個魁梧漢子仰起腦袋望向二樓,捏著嗓子尖聲問道:“掌櫃的,那我今兒先當回娘們,中不中?”

    酒樓掌櫃愣了愣,爽快笑道:“就沖你這份不要臉的本事,像我兄弟!放開了喝,不收你銀子,我就當請你喝了!”

    他趕緊大聲道:“其他人就甭想了啊!我這拖家帶口的,可不容易!”

    這個男人身邊蹲著的他兒子猛然起身,一手按住木劍的劍柄,急急忙忙大聲道:“對!我爹總說我以後出門行走江湖的盤纏,都在酒錢裡頭呢!可不能人人都白喝酒!”

    笑聲不斷。

    說書先生找機會給掌櫃圓場,馬上轉移話題,一拍驚堂木,故意問道:“可有人聽說一句話?天不生你李淳罡,劍道萬古如長夜!”

    酒樓內果然重新被吸引視線,事實上這句話在江湖上的確有所傳聞,但流傳不算太廣,畢竟新的江湖,是祥符十四魁我獨佔三魁的軒轅青鋒領銜的那座嶄新江湖,十大宗門也好,四方聖人十大散人也罷,加上每年都有層出不窮的仙子公子,而且之前數年一直戰亂不斷,對於這句有關春秋老劍神的名言,尤其是這座小鎮附近的酒客,實在是有些生疏,若非這位酒樓說書先生多次順帶提及過,恐怕早已無人知曉內幕,畢竟李淳罡王繡在內的春秋四大高手,隔著好幾個輩分的那一代老江湖,真的很遙遠了。

    說書先生笑問道:“這位劍道老神仙曾經萬里借劍給過新劍神鄧太阿,那麼老夫就要忍不住問了,若是天不生你鄧太阿!咱們這人間又當如何?”

    這個問題有點高,有點遠,所有讓人有點懵。

    事實上有關這位桃花劍神在拒北城關外戰場,到底做了什麼驚世駭俗的舉措,中原江湖這邊一直沒有怎麼聽說,仿佛那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關外宗師大戰,身為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鄧太阿,表現反而最是籍籍無名。

    就在所有人都被吊起胃口的時候,老人笑眯眯緩緩拿起驚堂木,只是不等老人拍案,就有人笑駡道:“狗日的劉老夫子有存心坑人不是?稍等!別他娘的來啥‘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老子今天就要聽到答案,只要你現在肯說,我郭春鷹就買你們酒樓最貴的酒,十壇!”

    “豪氣!”

    “真英雄!”

    “兒孫滿堂,必須的!”

    “咱要是個娘們,早就給郭好漢暖被窩了!”

    身材高大的郭春鷹站在原地,雙臂環胸,看似豪氣干雲,其實正在心裡偷著樂呢,琢磨著只有十壇是不是喊少了?

    他是當地出了名的遊俠兒,的確仗劍走過江湖,見識過好一些大俠仙子,當然了,都是遠遠看見過而已,屬於他一眼就能認出他們,他們瞪大眼睛也不認識他郭春鷹。

    郭春鷹最值得自負的一件事,那就是早個四五年,去過劍州的徽山大雪坪,回來之後,逢人便說那座缺月樓是如何高聳入雲,那位徽山紫衣是如何一夜觀雪悟長生,好似他當時就蹲在那位女子盟主身後,真相則是郭春鷹徽山是去過了,但是跟絕大多數江湖人如出一轍,都是止步於牯牛大崗以下,那座名動天下的缺月樓,倒是還真能夠遠眺而得。

    就在此時,酒樓掌櫃的大聲道:“十五壇,郭英雄,有沒有這份英雄氣概啊?!”

    郭春鷹好不容易壓下翹起的嘴角,故意冷笑道:“十五壇算什麼?二十壇!你們酒樓隨便挑個二十桌客人,每桌一壇!”

    原本蹲在階梯上的一個店夥計立即高聲道:“得嘞!二十壇上好的江南花雕!”

    劉老夫子頓時有些犯愁,當下襠下都很是憂鬱啊,他哪裡知道沒了桃花劍神鄧太阿人間會咋樣,在老人看來,還不是該咋樣就咋樣?還能咋樣嘛?!他的初衷是隨便拋出一個有嚼頭的包袱,等到酒客散去,大可以跟掌櫃的討教答案,要知道他每日的說書內容,可都是事先酒樓掌櫃給出的詳細脈絡,他不過是在細處雕琢潤色而已。就在年邁說書先生偷偷望向二樓,希望掌櫃能夠幫他從坑裡刨出來的關鍵時刻,酒樓外頭的青石板街道上,傳來一陣急促如夏日暴雨的清脆馬蹄聲。

    聽著像是在酒樓外停馬了?

    這馬匹,在他們這山清水秀卻也見識短的地方,那可絕對是稀罕物,小鎮方圓百里,恐怕就只有那座半荒廢的小驛站才瞧得見,而且那三兩匹也瞧著老劣乾瘦。之外連鎮上縣衙都沒有,只有前些年大仗最緊張的時候,聽說鄰居那座大縣城外頭才有一股騎軍經過,十數騎而已,是很後面才知道那是昔年燕敕王麾下的斥候偵騎,瞧見過那十數騎的傢伙,據說與人說話的時候,嗓門都要大幾分,腰杆子直得比山上竹子還直。很快就有店夥計小跑出酒樓,頓時瞪大眼睛,滿臉匪夷所思,還真有那種騎得上馬的豪客來咱們酒樓喝酒啦?

    店夥計數了數,剛好一隻手,總計五騎。

    那五人翻身落馬後,也沒拴馬的意思,就直奔他們酒樓大門走來。

    然後店夥計咽了咽口水,說不出話來了。

    不敢說。

    因為那撥客人,個個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啊。

    居中一人,一襲青衫而已,脖子上騎著一個漂亮女孩。

    他笑臉燦爛,抬頭望著那塊“兄弟樓”的金字匾額,自言自語道:“這字……可真難看,小地瓜,比你爹差遠了,對不對?”

    小女孩把尖尖的下巴擱在男人的腦袋上,緩緩道:“兄!弟!樓!唉,這酒樓的名字可真不好聽。”

    男人笑道:“好聽得很!所以字寫得這麼鬼畫符,我就忍了!”

    男人左邊,是一位腰佩雙刀的白衣女子……男人?總之雌雄莫辨,俊美非凡。

    男人右邊,是一位背負紫色長匣的女人。店小二沒啥世面,只是覺得自己雖說沒見過江湖上的女俠仙子,可眼前這兩位,肯定比所有江湖仙子女俠加在一起,還要好看!

    男人身後,跟著一位臉色微微冰冷的青衣女子,總算沒有長得那麼漂亮到嚇人,可這也是相對而言。

    酒樓夥計鼓起膽氣,顫聲問道:“幾位客官,這是來咱們兄弟樓喝酒?”

    男人微笑問道:“難道不賣酒,只能吃飯喝茶?”

    酒樓夥計尷尬道:“不會不會。”

    男人揮手笑道:“不用管我們,小哥你忙你的。”

    酒樓夥計如釋重負,又很是失落,再顧不得什麼,低頭小跑回酒樓。

    這一行人跨入酒樓門檻後,酒樓大堂很快就寂靜一片。

    為青衫男子環顧四周,然後抬起頭,望著那個呆若木雞的酒樓掌櫃,嘴角翹起,高聲喊道:“姓溫的店小二!”

    這一行人的出現,本身就是最大的奇怪光景,所以當這個英俊風流的男人喊話略顯古怪,就沒有人計較了。

    不但是一樓大堂三十張酒桌客人,就連二樓十數張酒桌客人也都紛紛起身,站在欄杆俯視這撥瞎子也看得出的……貴客。

    原本一直懶洋洋趴在圍欄上的酒樓掌櫃,不知何時已經挺直腰杆,不知為何眼眶有些泛紅,聽到樓下大門口那個男人的喊話後,嗓音沙啞道:“在。”

    男人身邊的那對孩子,都仰起腦袋,有奇怪為什麼他們爹會這麼“不好客”了。

    那人又大笑問道:“有無美酒?”

    二樓的酒樓掌櫃深呼吸一口氣,“有!”

    那人接著問道:“有無好肉?”

    二樓,那個已經離開江湖很久的瘸腿男人,扯開嗓子回答:“有!”

    那人略作停頓,問道:“有無木劍?”

    曾經狗刨走過江湖,也曾經在京城贏得過溫不勝這個偌大名號的男人,咧嘴笑道:“沒了!”

    樓下男人哦了一聲,高聲道:“那有無……兄弟?!”

    早已不是什麼木劍遊俠兒的酒樓掌櫃,這個落魄離開那座江湖、然後在家鄉娶妻生子的溫華,抬起那條還沒有折斷的胳膊,擋在自己眼前,好像是不希望所有客人看到他的模樣,用帶著壓抑的哭腔,笑道:“還有。一直有的!”

    小女孩擔憂喊道:“爹?”

    男人胡亂一抹,放下胳膊後,開心笑道:“沒事沒事,爹是高興的……你們那個小年叔叔,來咱們家了……走走走,跟爹一起下樓!”

    他牽起女兒的手,兒子則輕輕扯住他另外那只袖管,三人一起快步下樓。

    酒樓門口,被男人昵稱為小地瓜的小女孩,幫她爹輕輕伸手抹去他臉上的“酒水”,歎氣道:“爹,真不是我說你啊,雖然你說過大丈夫的這玩意兒,不是那啥眼淚,得稱為‘酒水’才對,可你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也太丟臉了吧?”

    男人默不作聲,只是望向那個帶著倆孩子朝他們走來的傢伙,一瘸一拐。

    雖然早就知道,可是當他真的看到這一幕後,他低下頭,輕輕呼出一口氣。

    等到那傢伙走近後,他抬起頭,笑問道:“姓溫的,腿瘸了?咋整的?大街上調戲良家,給拾掇的?”

    “小事,都不算事兒!”

    “嘖嘖,你不是說有兄弟嗎?也不管你,我看那傢伙真不咋的。”

    “可是我的兄弟,當過天下第一,用過我的劍招,打得拓拔菩薩抱頭鼠竄!你有這樣的兄弟嗎?姓徐的,全天下你能給我找出一個來?半個都算你本事!”

    “這倒是真沒法子找得到了……可見我運氣不如你,我的兄弟不如你的兄弟嘛。”

    “呦,姓徐的,臉皮跟當年沒啥兩樣啊。”

    “可是你不一樣了。”

    在姓徐的說出這句話後,溫華欲言又止,最終只是翻了個白眼,把兩個躲在自己身後的孩子先後輕輕拽在身前,又先後拍了拍兩顆小腦袋,“兒子,叫溫良,女兒,叫溫秀,小名團團圓圓,喜慶得很!團團,圓圓,喊徐叔叔,不喊也沒關係。”

    兩個孩子明顯都有些好奇和害怕,還真……不喊了。

    好像這就有些尷尬了啊。

    溫華撓撓頭,這給鬧的。

    徐鳳年伸出手指,指了指坐在自己脖子上的閨女,“我女兒,徐念涼,綽號小地瓜,喜歡瘋玩,所以曬得有些黑。對了,小地瓜,喊溫大俠。”

    皮膚微黑的小地瓜比起當初的那塊小黑炭,其實已經白了許多,她快在自己爹耳邊竊竊私語,疑惑問道:“爹,不是應該喊溫叔叔嗎?怎麼要我喊溫大俠啊?”

    徐鳳年小聲解釋道:“那傢伙最好面子,喊溫大俠比喊溫叔叔更管用,等下咱們能不能白吃白喝,就靠閨女你了。”

    全部聽在耳朵裡的溫華嘀嘀咕咕罵了一句娘,不再理睬這個姓徐的王八蛋,抬起頭,笑道:“小地瓜?長得真俊,肯定隨你娘親,得虧全部像你娘,要是隨你爹一點半點的,以後可就真要懸乎了。”

    小地瓜沒聽她爹的,笑著喊道:“溫叔叔!”

    溫華聽到後笑得合不攏嘴,連忙點頭道:“乖!真乖!”

    徐鳳年無奈道:“對了,我身邊這兩位呢……你就喊嫂子吧,記住嘍,不分大小的啊,喊錯了,自己收場!我可是天大地大媳婦最大,只會幫著揍你。”

    溫華先罵了一句滾蛋,然後望向她們,一本正經道:“弟媳婦們好啊!在下姓溫名華,曾經綽號太多,且不去提,如今不幸正是姓徐的兄長,的確是有些家門不幸,哈哈,以後我這個不成材的小弟,就麻煩兩位弟媳婦多照顧了,別看不上他,就真算看不上,也行,勉強將就著過日子得了,既然不小心嫁了,就只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嘛。”

    徐鳳年剛放下小地瓜,聽到這鬼話連篇後,忍不了啊,作勢要抬腳踹人。

    溫華心有靈犀地同樣抬腿,只不過顯然這個男人在那一刻,忘記了自己瘸腿了,頓時就要踉蹌跌倒。

    徐鳳年迅踏出兩步,扶住他的肩膀後,輕聲道:“姓溫的,對不住了。”

    溫華不以為意,嫌棄道:“滾滾滾,這話老子不愛聽,還想不想喝酒了?!”

    不等徐鳳年說什麼,溫華轉身大聲道:“今兒我這酒樓,所有人喝的酒,都算我請客!”

    只是很快溫華就被徐鳳年挽臂捂住嘴巴,哈哈笑道:“諸位英雄好漢女俠,別當真別當真!咱們姓溫的說酒話呢,天底下哪有到了酒樓喝酒不需要掏銀子的道理!根本沒有這樣的道理嘛!”

    等到徐鳳年鬆開手臂後,溫華跟著厚顏無恥道:“喝高了,哈哈,喝高了。”

    惹了眾怒的溫華識趣地亡羊補牢,“不過今兒酒樓的酒水,一律八折!”

    這還差不多。

    然後溫華給說書先生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繼續說書,隨便說便是。

    最後溫華領著徐鳳年一行人走上二樓,好說歹說才跟一桌客人要了張桌子,代價就是酒樓贈送給他們十壇花雕。

    一張桌子四條長凳,溫華和徐鳳年面對面各占一條凳子,溫華倆孩子坐了一條,薑泥和白狐兒臉破天荒坐在一條凳子上,小地瓜擠在中間。

    叫溫良的小男孩時不時偷瞄那個綽號小地瓜的傢伙,只是他每看一次,她就立馬回瞪一眼,還不忘揚起一次拳頭。

    然後一個故意把腰間木劍輕輕放到桌上,後者就把狹長小木刀重重放在桌上。

    針鋒相對。

    樓下大堂中央的老先生又開始說書,只要暫且撇下桃花劍神鄧太阿那一茬,老人就十分熟稔路數了,再次漸入佳境,滔滔不絕。

    又兩碗酒喝下肚子後,可就真有些喝高了,有些舌頭打結,也說了些不當講的話語,只不過在這遠離是非的小鎮,也無人當真深思,更無人上心罷了。

    老人說“我以桃花賒春風,試問神仙給不給?我以綠蟻買中原,敢問帝王賣不賣?”

    之後有人詢問那位西北藩王到底去哪了,都聽說是戰死在了北伐草原途中,也有說是病死在去往京城的路上,但也有人說是卸甲歸隱了。老人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感慨唏噓道:“死了,自然是死了。你們想啊,一次次大戰,光是跟拓拔菩薩,就在西域、龍眼兒平原和拒北城,接連打過了三場,更別提那些層出不窮的天上神仙了,之後更要馬不停蹄率領麾下鐵騎北上攻打草原,唉,咱們這位年紀輕輕的異姓藩王,積攢了太重的傷勢,委實是積重難返呐,惜哉惜哉!天妒英才,一語中的啊!”

    二樓,徐鳳年差點一口酒噴出來,瞪眼道:“這也是你教的?!”

    溫華沒好氣道:“張老夫子自己瞎編的,我聽著挺舒坦。”

    很快樓下就又說道:“功名只向馬上取,脫鞍暫入酒家壚。好一個脫鞍暫入酒家壚啊!那位北涼王若是還在世,又若是能來這棟酒樓,老夫雖是一個破落書生,卻也願意對他作揖致禮,長揖不起!”

    徐鳳年笑眯眯道:“聽著挺舒坦。”

    溫華呲牙咧嘴,“老子回頭就扣他工錢!”

    這個時候溫華媳婦小跑上樓,看到這一桌人後,她有些羞赧,一時間咬著嘴唇不知如何開口。

    徐鳳年趕緊站起身,沉聲道:“徐鳳年見過嫂子!”

    不但是徐鳳年,就連薑泥和白狐兒臉兩人都站起身,小地瓜更是清脆喊道:“嬸嬸好!我叫小地瓜,哦不對,我叫徐念涼,懷念的念,北涼的涼!”

    她連忙對徐鳳年施了個萬福,然後對那兩個能夠讓世間所有女人都自慚形穢的弟媳婦微笑致意,最後對可愛的小地瓜笑著柔聲道:“小地瓜,你好。”

    小地瓜報以一個大大的燦爛笑臉。

    徐鳳年輕聲道:“嫂子請坐。”

    她歉意道:“我就不坐了,這就去後廚那邊,給你們哥倆炒些下酒菜,手藝不好,別見怪。”

    她雙手攥緊衣角,哪怕自己男人的這個兄弟,和顏悅色,比想像中要好相處太多,但她顯然還是十分緊張,猶豫了下,看了眼轉頭對自己笑的男人,還是鼓足勇氣對徐鳳年說道:“自從認識溫華起,他就一直念叨你

    ,他真的……這輩子除了他親哥哥之外,就只把你當兄弟了……對不起,我先下樓了。”

    不等溫華和徐鳳年說話挽留什麼,她就已經轉身下樓去了。

    徐鳳年說道:“姓溫的,你能找到這樣的媳婦,是這個!”

    他伸出大拇指。

    溫華挺起胸膛,滿臉理所當然道:“我是誰?”

    徐鳳年嘿了一聲,伸出兩根手指,“可惜我啊,還是比你強一些,現在就有……”

    不等徐鳳年得意洋洋說出“兩個”這兩個字眼,就只聽姜泥冷哼一聲,白狐兒臉更是冷冷斜瞥一眼。

    酒桌上只剩下剛才客人留下的小半壺酒,很快就給兩人分完,徐鳳年咳嗽一聲,挑眉道:“姓溫的,酒呢?!”

    白狐兒臉站起身,冷笑道:“我去拿,記得等下好好喝,慢慢喝。”

    徐鳳年正襟危坐,如同慷慨赴死,使勁點頭。

    薑泥也站起身,“我去後廚幫忙。”

    小地瓜乖巧伶俐地附和道:“我也去!”

    溫華揉了揉女兒的腦袋,“圓圓,幫忙帶路。”

    小女孩臉皮薄,好不容易壯膽子想要喊一聲徐叔叔或是小年叔叔,沒想到那個傢伙對她做了個鬼臉後,到嘴邊的稱呼一下子就給嚇沒了,趕緊跑。

    小男孩溫良是最後動身,跑出去幾步後,轉身喊道:“小年叔叔!”

    徐鳳年點頭笑道:“這次來得急,忘了帶見面禮,叔叔下次一定補上!”

    小男孩使勁點頭,剛轉身跑出去幾步,又轉頭喊道:“小年叔叔,我爹說喊你老丈人也是可以的!”

    徐鳳年這下子是真一口酒噴出來了,估計就差沒有一口老血了。

    真他娘的是百感交集啊。

    溫華一隻手捧腹大笑。

    喝完各自碗中最後的酒,兩人都沒有再開口。

    樓下說書先生也說到了尾聲。

    “縱有千種風情,縱有萬般豪情,與誰說?有誰聽?”

    “世間人,縱是不舍,終有離別。世間事,縱有遺憾,且放心間。”

    徐鳳年點了點頭,轉頭問道:“溫華,你這說書先生哪裡請來的,說得真好。”

    溫華笑道:“當年這位老夫子是偶然路過這棟酒樓,我那會兒還只是個店小二,不過聽著老先生說話那股子酸勁,很像當年的你,就勸說老掌櫃,給留下來了。就想著讓他說一說你的江湖故事……”

    溫華舉起碗,現沒酒了,也沒放下,“聽著聽著,就越想著將來有一天啊,一定要讓老張在咱哥倆都在的時候,我請他坐下來,然後請你請他喝一杯酒。”

    徐鳳年也舉起空碗,跟溫華碰了一下,“應該的。”

    白狐兒臉拎來三壺酒,不算好,更不貴,但滋味夠烈,僅此而已。

    溫華在她把兩壺酒放在酒桌後,一拍額頭,“酒樓雖然不賣你們北涼的綠蟻酒,可我還藏著好幾壇的啊。”

    徐鳳年笑道:“急什麼,先喝著。”

    溫華點頭道:“是這個理兒,咱哥倆總算到了可以放開肚子喝酒吃肉的好時候了,不用擔心有了這頓沒下頓,是該多喝些。”

    白狐兒臉沒有落座,拎著那壺酒走向圍欄,遠遠背對這兩人。

    溫華輕聲問道:“過得還好?”

    徐鳳年想了想,“還行。”

    溫華笑道:“我過得比你好些,所以今天這頓酒,我請。”

    徐鳳年白眼道:“何以見得?”

    溫華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背後,“我有倆孩子,你只有一個!”

    徐鳳年本想說比一比媳婦的數量,突然想到腰佩繡冬春雷的白狐兒臉,她就在那裡站著呢,只得咬牙切齒道:“算你狠!”

    當說書先生不再說書說故事,酒樓上下的酒客不再續杯添酒,也就很快散去了。

    在喝完兩壺劣而烈的燒酒後,溫華起身去拿那些珍藏已久的綠蟻酒,還把那位年邁先生拉到二樓,徐鳳年也起身敬了老人一大碗綠蟻酒,當時老人忙不迭起身,雖然對方讓他隨意,老人還是盡力喝了小半碗。

    老人只知道那個不算太年輕的男人,是酒樓掌櫃的兄弟,大概是叫小年來著,倒是跟北涼王徐鳳年都有個年字來著。

    老人喝過那一碗果真燙口燒腸子的綠蟻酒後,就搖搖晃晃告辭下樓去了,覺得今天喝了這麼多酒,意思也到了,尤其最後承受了那個陌生男人的敬酒,覺得有些……挺值得驕傲的,至於到底為何,老人醉了七八分,不去深思,也深思不得了。

    這一天,徐鳳年終於又喝醉了。

    在他走完第一趟離陽江湖後,然後回到涼州,回到那座清涼山,很奇怪,在那之後,好像就真的再沒有喝醉過酒。

    兩撥女人孩子們,就坐在二樓遠處的酒桌上,從頭到尾,都不去打擾那兩個喝酒聊天的兩個男人。

    徐鳳年醉著說他找了個四面環山的地方,帶著她們隱居。

    說他們都認識的李東西,和一個叫吳南北的小和尚去了江南道,小和尚說要建造一座寺廟,因為等有了廟,就有了香客,有了香客就有了香火錢,有了香火錢,就算他成不了佛燒不出舍利子,也能有錢給東西買胭脂水粉了。

    說他弟弟徐龍象也找著了滿意的媳婦,那個叫慕容龍水的女子為了黃蠻兒,愣是從兩百斤的胖子,變成了百來斤重的女人。

    說他一定要找到那個叫陳芝豹的傢伙,不相信這個狗屁白衣兵聖真的死了,一定要當面問一個為什麼。

    說他本來想要介紹溫華一個叫趙鑄的傢伙認識認識,只可惜那個王八蛋太小氣,連請人喝酒都不樂意,還是算了。

    說一個曾經名字是趙篆的傢伙,跟他的媳婦在北涼道陵州安家樂業了,當了個私塾先生,挺好的。

    說前任武當掌教李玉斧走得不應該,不值當,哪怕那個年輕道士是為了天下蒼生。

    說你溫華是沒能瞧見那萬千謫仙人如雨落人間的盛況,太可惜了。

    說他不知道以後自己的徒弟余地龍,能不能弄真的成為陸地蛟龍,成為人間那最後一位陸地神仙。

    說他徐家如今改成了北涼道經略使府邸,不能帶你溫華去那邊擺闊了。

    ……

    夜幕中,徐鳳年醉得趴在酒桌上,溫華也是一模一樣。

    已是醉得不省人事。

    徐鳳年說著不知是醉話還是夢話,“小二,上酒!”

    溫華還是一般無二,小聲呢喃,“唉!客官酒來啦~”

本帖最後由 danchou888 於 2016-8-31 21:34 編輯

wantless 發表於 2017-5-30 20:38

雪中番外以及新書暫定將於5月1日發佈

2017-03-11 烽火戲諸侯

1,如果要做雪中的cg,你們會選擇哪些情節段落?中原宗師齊至關外?大雪坪「劍來」?還是?
這個問題很重要。
我自己的話,除了上述兩個,也很喜歡李玉斧背小師叔登山、張家聖人為北涼寒士劉懷抄寫經文、北涼境內柿子與那名「年輕宦官」的既見君子,風雨如晦。徽山紫衣的一夜觀雪悟長生,曹長卿的一人攻城……,

2,雪中番外一個15萬字已經寫完,目前在談雪中遊戲改編,我可以保證雪中遊戲出來後,會是一個挺牛逼的「世界」,而且我將來肯定會參與其中。雪中就像我的一個小閨女,她出嫁的時候,也一定是要漂漂亮亮的。
如果遊戲方覺得番外近期仍是暫時不宜公開,那我就當這個番外一分錢不賺好了,在桃花更新完畢後,自行更新。所以最遲是5月上傳番外,大致與新書同步。至於雪中番外放在哪裡更新,到時候看我通知即可。

3,雪中實體書各種贈送,名單我都有保留,等到雪中出完,肯定會送出的。至於之前微博那撥的雪中+明信片,都已寄出。

4,桃花目前存稿14萬字左右,如今寫完新書設定,接下來除了發佈存稿,也會每天繼續存稿。
桃花、甚至是雪中,都有可能與新書仙俠串聯成一個完整的世界,如三部曲之類。但此事,仍未完全確定。

5,新書主角,會比徐鳳年更瀟灑一點,不是說風流雅致那些,而是相較柿子背負的「家國」負擔,新書裡的陳平安,會更加純粹,簡而言之,就是有些像李淳罡吧,天下事,不過一劍事。

6,至於有些人問新書故事,會不會是在打怪升級這個圈子裡打轉,那一定是沒有太仔細看新書設定,因為新書的重心在於「構建一個光怪陸離卻合理有趣的仙俠世界」,對於一個嶄新世界基礎構建,即人與精怪鬼魅如何共處人間,會比較花力氣和心思。當然,「傳統」仙俠的套路,也會有,也是必然是不可或缺的。
不過有點必須事先解釋,我之前極少去看仙俠或者玄幻小說,因為我以前對「修力不修心」、「披著仙俠皮的街頭鬥毆」「活了千百年、頂著各種老祖的頭銜,骨子裡不過是個地痞」,一直懷有偏見,事實上,等我真正相對系統地進入到古人筆記、志怪、神魔小說描繪的世界後,才發現很有意思的一個現象,那就是「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所以我最初印象中修仙之人必然「仙風道骨」、「境界超拔」,是極其片面的。無論是佛典還是道籍,種種典故、爭端、公案,都透著一股人味,甚至有些時候讓你覺得「那一點都不仙氣」,反而市儈得很,只是俗人爭名利、聖人搶氣運(香火)罷了,其中《西遊》《封神》尤其如此。
所以說,之前在我看來許多仙俠小說的「看似庸俗無仙氣」,恰恰是直指人心的。與許多古典神魔志怪小說,非但不是脫節,反而是一脈相承、薪火相傳的。
不過話說回來,武俠小說死了,但哪怕再過一百年,武俠也不會死。歸根結底,俠氣二字,實在是我們每個男人的心頭愛。
便如雪中人貓韓生宣所說,誰不羨慕那青衫仗劍走江湖?
寫書對我來說,本就是一個不斷積累的過程,諸多觀點或者說私貨,都會改變、改善甚至是顛覆。畢竟寫書絕不應該是一個掏空作者老底子的敗家活計。在此之上,我再來談賺錢,能賺多少,就是盡人事聽天命了。

7,新書框架很大,寫的時候會越來越大,但我有信心把那個世界寫得有意思,也會很注重故事和人物之間的平衡,「珠子以線串成珠簾」,琳琅滿目,畢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物。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那咱們就從小說裡找補回來,多好。

8,半年了,感謝大家的種種等待。那咱們就桃花、雪中番外、新書,一起見。

烽火戲諸侯新浪微博:http://weibo。com/u/1768167034
烽火戲諸侯微信公眾平台:fenghuo1985
本帖最後由 wantless 於 2017-5-30 20:41 編輯

wantless 發表於 2017-5-30 20:45

《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一章



2017-05-20 烽火戲諸侯
(雪中的番外將會在微信公眾平台首發,歡迎關注我的微信號:fenghuo1985)

  永徽變成祥符,祥符又改為陽嘉,才短短七年功夫,皇帝就從離陽趙惇變成年輕天子趙篆,再變成新帝趙鑄,好在離陽還姓趙,還是趙家的中原,趙家的天下。不管是那位「早夭君主」趙篆在位時平定西楚叛亂,還是趙鑄最終奪得中原草原,兩位年輕君王都表現出足夠的恢弘雅量,不曾對亡國廟堂大動干戈,尤其對那些讀書種子呵護有加,相交春秋落幕之時的山河破碎風飄絮,相較春秋八國覆滅後的人頭滾滾落,祥符陽嘉兩個年號交替期間,死守了兩年的太安城最後並未遭受浩劫,甚至連草原那座北庭京城在被破城之後,新離陽王朝的三支北征大軍也秋毫無犯,故而有人曾笑言,新帝趙鑄的那襲龍袍,挺乾淨。

  廟堂安穩,可是江湖卻是年年新氣象,不但新武評新鮮出爐,胭脂評將相評也陸續浮出水面,呈現出一副三年便河東河西變換的活潑架勢,令人目不暇接。不過是數年之年的祥符十四魁,隨著獨佔三魁的徽山紫衣宣佈閉關退隱,就越來越無人提及,江湖草莽和武林豪傑的茶餘飯後,是新武評四大宗師和新十大高手,是新十大幫派,是雨後春筍一般冒頭的公子仙子們。比起之前離陽版圖內驛路凋敝導致的消息堵塞,新帝趙鑄登基後,挾一統天下之風雷之勢,大力改革驛路、漕運和胥吏三事,尤其以重建驛路作為重中之重,以此推動南民北遷,在這種大形勢下,新江湖上的那些新消息,傳遞得尤為迅捷暢通,稍有噱頭,便是燎原之勢,只要一朝成名,便有一種天下誰人不識君的景象,在此期間,帝王將相和黃紫公卿無形中也為江湖推波助瀾,比如在去年的陽嘉二年初冬,就有一樁江湖美談傳遍朝野,老燕敕王趙炳在入主太安城之前,曾經親口允諾舊離陽鎮南將軍宋笠,以後歷屆胭脂評出現在江湖上,他燕敕王便必然會將其中一名絕色送往宋笠府上,當上了太上皇的趙炳果然一諾千金,親自派人將這一屆胭脂評第九的絕代佳人,送去了宋笠在京城那條「王侯巷」裡的平南大將軍府,相傳在中原草原兩地皆是戰功顯赫的宋大將軍不僅坦然笑納了,還在小朝會上向皇帝陛下埋怨,僅是第九的胭脂評美人,有失天家威嚴,下次怎麼都該送一位胭脂評前五的女子,又傳言年輕天子趙鑄非但沒有惱火這位扶龍功臣的得寸進尺,反而龍顏大悅,又與宋笠君臣對賭了一場,只要這位平南大將軍能夠保證廣陵道十年無大亂,下次送往宋府的胭脂評女子,肯定位列前三甲。

  若說這有可能是市井坊間以訛傳訛的稗官野史,那麼新離陽承襲前朝的「傳首九邊」一事,則毋庸置疑,中原戰亂之中,各地多有江湖豪客和綠林草莽恃武亂禁,以兵部衙門領銜的朝廷官府開始秋後算賬,追捕緝拿之後,送往京城處決,然後一律押送去往下馬嵬驛館,交由那些北涼游弩手出身的「白馬錦衣」,策馬傳首中原各地,以儆傚尤,震懾江湖。

  在陽嘉元二年,前任北涼道經略使李功德,趕赴京城就任坦坦翁桓溫病逝後留下的空缺,門下省左僕射,同時受封文華殿大學士。其子李翰林仍然留在北涼道,以舊白馬校尉的顯赫身份順利升任涼州將軍,成為新離陽王朝最年輕的封疆大吏之一,而前任涼州將軍石符順勢陞遷為北涼道副節度使,原本由轄境藩王兼領的節度使一職,在徐鳳年杳無音訊之後,楊慎杏與徐北枳兩位副節度使都有望就地陞遷,只是徐北枳也掛印而去,在前朝被貶謫西北的副節度使楊慎杏,因禍得福,在官場重新崛起,一躍成為一道節度使不說,且無疑是王朝權柄最重的邊陲大將,地位猶在兩遼節度使之上,在離陽廟堂中樞「虛設」的那二十餘把座椅之中,北涼道節度使穩居第一,然後是四座都護,接下來才是兩遼、西京等各道節度使。而楊慎杏的嫡長子楊虎臣,由原薊州將軍升為新王朝的平西大將軍,父子二人,一內一外兩大將,楊家有幾分權傾朝野的苗頭了。與李功德李翰林父子的一文一武兩紫衣,同樣扎眼。薊州副將韓芳替補為一州將軍,河州將軍蔡柏榮升新淮北道副節度使,叛離前朝離陽的袁庭山沒有重返薊州,也沒有因為老丈人顧劍棠的晚節不保受到影響,而是在淮南道擔任副節度使,世人皆知此人與平南大將軍宋笠、廣陵道吳州將軍車野和京城御林軍統帥齊神策,四人關係莫逆,素來以兄弟相稱,比起許拱唐鐵霜之流和北涼系武將這兩撥人,都要更早投靠新帝趙鑄,至於平北大將軍張定遠、以及唐河李春郁這些「國公侯爺」,這些「燕敕王藩邸老人」,自然是當之無愧最早的從龍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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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八月十八,廣陵大潮甲天下。

  無論是文人雅士,還是販夫走卒,在三處觀賞廣陵江潮水,自大奉王朝起便蔚然成風,在停馬鎮最先賞交錯潮,然後奔赴春雪樓觀一線潮,最後在老鹽倉看回頭潮,不過若是想要一口氣看完三種潮水,絕非尋常富賈豪紳能夠做到,需要觀潮客沿著那條江畔驛路策馬疾馳才行,很簡單的道理,好歹你得跑得過潮水,而那條官道早已被老百姓擁堵得難以通行,別說馬車,就是單人乘馬也很難加快速度,所以就只能去那條一般情況下不准百姓涉足的兵馬驛路,從大奉王朝到春秋大楚再到如今離陽趙室,在每年中秋時節,都會特准某些人物使用那條驛路,只不過擁有出自當地將軍府或是郡守官邸的特殊牒文,當然要是有本事讓廣陵道藩王或是節度使經略使這三尊大菩薩親自開金口,估計當地駐軍絕對沒那膽子攔截。如今宋笠以平南大將軍銜入駐暫時沒有趙室藩王坐鎮的廣陵道,在品秩上比起正二品的廣陵道經略使和節度使低了半階,雖說跟廣陵道節度使許拱相比,宋笠無論官身還是聲望都要略遜一籌,但是若說比起頂著一個降臣身份的經略使大人宋慶善,以宋笠在離陽新朝如日中天的聖眷浩蕩,恐怕宋慶善站在宋笠面前都不敢直腰說話了。

  廣陵道豪閥宋氏如今號稱三代三文傑,尤其是宋家嫡長孫宋茂林,被譽為祥符年間的宋家玉樹,與當年那位遠赴北涼道立下無數邊功的郁鸞刀,皆是簡在帝心的俊彥翹楚。

  只是離陽新朝武重文輕的格局,短時間內注定難以扭轉,尤其是隨著北涼系邊將不斷湧入京城廟堂,在兵部衙門扎堆抱團,老一輩有李彥超、皇甫枰和曹小蛟等人,然後就是年輕一輩卻同樣軍功煊赫的寇江淮、郁鸞刀曹嵬等人,絕對不會出現什麼青黃不接的尷尬形勢,簡直就快要把京城兵部給變成另一座北涼都護府了,兵部尚書唐鐵霜本就被恩主顧劍棠牽連,處境尷尬,被許多忠心於前朝的某些太安城遺老私下腹誹為「十侍郎」「泥塑尚書」,言下之意是同樣是兵部侍郎出身,壯烈戰死於京畿南部戰場的盧升象,能頂十個連太安城都守不住的唐鐵霜,是一位只能做樣子擺架子的兵部大佬。而且在陽嘉元年,新帝趙鑄賜下的文臣美謚寥寥無幾,武將美謚倒是爭得頭破血流,足可見當代名將之盛況,加上舊北莽北部草原依舊有大小悉剔負隅頑抗,這就意味著源源不斷的戰功將會收入囊中,張定遠葉秀峰等南疆舊部紛紛率軍趕赴戰場,顯然是要分一杯羹,以便日後的謚號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等到這撥人返回京城,廟堂上武將勢力之強大,更加無法想像,四征四平,四鎮四安,十六位常設實權將軍,難怪京城笑言這麼點官帽子,都不夠塞牙縫的。

  前朝先帝趙惇曾經定下規矩,在靠近那座春雪樓的廣陵江畔築造高台,專門用以每年大潮檢閱水師,永徽年間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廣陵王趙毅親自登上高台,今日換成了節度使許拱,那位名聲不顯的新任廣陵水師統帥陪同。奪取四平將軍一席之地的宋笠本該登台,只是他不願出現,並未獲得四征頭銜之一的許拱估計也喊不動。想來宋笠應該是在那棟享譽天下的春雪樓登高賞景,世人皆知這位「四姓家奴」的大將軍是出了名的用兵如神,以及毫不掩飾的貪圖享樂。

  在距離檢閱台不遠的江畔地段,有座被數百鐵甲銳士護衛的小山坡,是除了春雪樓和檢閱台之外觀賞一線潮的最佳地點,山坡下停滿了豪奢馬車,小山坡上站著五十六位男女老幼,老人大多高冠博帶,名士風流,年輕男子一般也都佩劍懸玉,女子則俱是衣衫華美,氣態雍容,無疑是廣陵道第一等的達官顯貴。所有人翹首以盼,等待一線潮的到來,等待那幕「水面雷霆聚,江心橫白戟」的天下奇觀。

  就在此時,有一架馬車在兩百精騎扈從的嚴密護送下,疾馳而至,當那個男人帶著兩名女子一起走下馬車露面後,山坡上的人物都感到一陣頭痛,宋笠,一個先後兩次從京城衣錦還鄉回到春雪樓的跋扈傢伙,第一次以橫江將軍的身份南下,這一次就更不用提了,離陽新朝第一位摘得平字頭將軍的武臣,山坡上所有人都下意識瞥向最高處的那七八人,其中宋家三傑都在,潛心黃老的老家主宋文鳳,廣陵道經略使宋慶善,和剛剛科舉奪魁後離開京師的宋茂林,之所以人人眼神玩味晦澀,在於去年胭脂評浮出水面後,廣陵道有兩位幸運兒抱得美人歸,除了宋笠,再就是迎娶那名江南道韓閥女子「小登科」的宋家玉樹,然後幾乎是在宋笠一腳踏入廣陵道轄境的同時,剛剛完婚的宋茂林就已經讓妻子動身回家省親去了,自己也繞道避開宋笠,名義上是京城趕考參加秋闈。

  至於真相如何,顯而易見,以宋笠在廣陵道路人皆知的好色秉性,連官居二品的宋慶善也沒底氣與之死磕到底,一旦給宋笠得逞,好不容易有了幾分中興氣象的宋家,也就別沒臉皮在官場繼續廝混了,畢竟讀書人的臉皮,說厚可厚,是在太平盛世,說薄也薄,在亂世中,最經不起刀槍劍戟輕輕一戳,如今終究還遠遠稱不上承平已久,不說地方上各道州郡一般都是武將嗓門粗聲音大,就連天下首善的京城也是差不多的慘淡光景,宋閥在廣陵道再根深蒂固,經過當初那兩次間隔不到三年的動盪後,實在是風聲鶴唳給嚇怕到了骨子裡。

  宋笠今天既沒有披掛鐵甲也沒有穿武臣公服,一副優遊公子哥的富貴裝束,身邊兩位女子可謂國色天香,其中一人正是「趙家賜婚」的胭脂評美人,她是位江湖女子,出身於西蜀道春貼草堂,名叫謝願,她還應該稱呼躋身上屆胭脂評的謝謝一聲姑姑,被江湖譽為「蜀地大小謝」,只可惜謝謝在那位白衣兵聖不知所蹤後,也隨之消失。否則以謝謝傳言中的駐顏有術,姑侄二女聯袂登榜胭脂評,注定會是一樁轟動江湖的美談,不過也虧得謝謝早早離開視野,否則以宋笠如今的顯赫身份和一貫手段,得手了謝願,怎麼都要連謝謝一同金屋藏嬌才會罷休。

  宋笠一路登上山坡,沒有直奔坡頂的宋家三人,而且停停走走,遇上別人打招呼,不管熟臉的還是陌生面孔,這位在官場攀爬如履平地的「廣陵王」都會笑著回應,對方也都會流露出受寵若驚的神色,應該是半真半假,不全是表面功夫,許拱雖然是江南道豪閥出身,久負盛名,據說曾經是連老涼王徐驍都稱讚過的名將,但是在那場圍繞太安城展開的戰役中,如果說盧升象的表現太過悲壯而激昂,死得太過惋惜,那麼許拱就是功虧一簣了,若是能夠堅持到趙篆出城投降才「被迫」讓出京畿西大門,許拱如今絕對要加上一重征字打頭的大將軍官身,在明眼人看來,當時擔任兩淮道節度使的許拱,那種牆頭草行徑,實在是落了下乘,如今從已經分割為淮南淮北兩道的兩淮道平調至此,官場進階之路其實已經走到盡頭了,遠不如宋笠來得前程似錦。所以宋笠在廣陵道跟誰客氣,那個人感到與有榮焉,還真算不得就是沒有骨氣。

  老狐狸宋文鳳貌似昏昏欲睡,貴為一道經略使的宋慶善臉色陰晴不定,當年差點有希望「嫁給」西楚姜氏女帝的宋茂林,倒是臉色如常,雙手負後,不愧是「北徐南宋」中的玉樹臨風,比起當初新婚燕爾便夫妻倉皇逃離廣陵道的狼狽,似乎吃過了定心丸。但是若是有人站在宋茂林身後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位新科狀元背後有一隻手,緊握拳頭,青筋暴起,不知是畏懼還是羞憤,或是兩者兼有。

  宋笠擺了擺手,示意身後兩名傾國佳人停步,然後獨自走到宋氏三傑身旁,其餘那些個與江左宋閥最是關係盤根交錯的世交人物,都心有靈犀地向下走去,與宋笠擦肩而過的時候都微微作揖致禮,絲毫不敢怠慢。宋笠站在宋家官身最高的宋慶善身旁,無意間便與那棵宋家玉樹相隔最遠。宋文鳳依舊顯得老朽疲憊,而作為廣陵道名義上的文官一把手,宋慶善比起父親宋文鳳就要神色緊張許多,之所以如此惴惴不安,絕不是忌憚宋笠位高權重那麼簡單,在這其中,有許多豪閥高門裡頭獨有的烏煙瘴氣蠅營狗苟,須知宋笠也姓宋,而宋家在廣陵道是一等一的膏腴華族,枝繁葉茂,雖說沒有人把宋笠跟宋閥聯繫在一起,但在場四人,都心知肚明,宋氏與宋笠,既是親人,更是仇人。曾經有個偏房庶子出身的宋家子弟,自幼與母親相依為命,驚才絕艷,很早就有神童之名,但是在十四歲那年便暴斃。

  宋笠抬手隨意撣了撣袖口,嘖嘖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古人誠不欺我宋笠,總算被我熬出頭了。」

  宋慶善臉色發白。

  宋笠遠眺江面,「有句諺語叫醜媳婦熬成婆,好不容易當上了惡婆婆,也該反過來收拾小媳婦了吧,否則一口怨氣出不得,豈不是要活活憋死,對不對啊,宋大伯?」

  宋笠彎腰探頭,笑瞇瞇望向那位好似在打瞌睡的老頭子,「對不對啊,老扒灰?你老啊就別打瞌睡了,小心一閉眼可就真睜不開眼嘍。」

  宋文鳳始終無動於衷。

  宋慶善臉色鐵青,嘴唇發抖,側過身顫巍巍伸出一根手指,「你閉嘴!」

  不明真相的宋茂林一臉錯愕。

  宋笠直腰收回視線,微笑道:「我這條喪家犬的前半生,很是精彩啊。」

  宋笠皺了皺眉頭,然後一揮袖,滿臉厭惡道:「算了,我懶得跟你們這一窩豬狗不如的東西算舊賬,我這次回到春雪樓沒心思搭理你們宋家,倒不是我宋笠如何宰相肚量,而是你們有個好孫子好兒子,皇帝陛下提點過我,不要找你們的麻煩,我只好捏著鼻子忍了。不過接下來我在廣陵道的割稻子,尤其是在驛路漕運那兩塊的動作,你們宋家識趣一點,幫我引蛇出洞,到時候你宋慶善的官帽子肯定要掉,不過宋茂林在翰林院的路子也就寬了,說不定就可以直接去十二館閣之首的崇文館當值,當然了,咱們陛下絕無此意,是我宋笠自個兒的意思,反正你們琢磨琢磨,再掂量掂量,怎麼個章程,回頭答覆我,哦對了,你們宋家內府二管事馬青,就是我的人,讓他捎話給春雪樓就行。」

  如此明目張膽地安插棋子在宋家,竟然還光明正大地當面捅破窗紙,宋笠這一棍子打下去,真是直接敲在了宋閥的脊樑骨上。

  宋慶善氣得差點就要跟這個家族餘孽拚命,不曾想父親宋文鳳已經輕描淡寫道:「好。」

  宋笠好像根本不奇怪老人的決定,環顧四周,好似在尋覓什麼。

  這一段密密麻麻人頭攢動的江畔觀潮客,驟然歡呼起來,山坡眾人循著視線望去,依稀可見視野盡頭出現一條白線。

  一線潮將至。

  宋笠臉色陰沉,瞇起眼眸。

  之前有諜報緊急傳至春雪樓,竟然有江湖人膽敢在交錯潮的發源地,在那座江心沙洲之上悍然出刀,試圖將交叉相抱的兩條潮水斬斷。宋笠倒不是介意慕名而來的看客們到最後看不到大潮,而是他對於那名刀客的行徑感到意外,如今離陽趙勾和兵部衙門聯手暗中打壓江湖,同時收攏各地江湖勢力,如起網捕魚,躲在最深處的千年老王八且不去動它,但是那些個肥腴大魚,尤其是有窩的那種,就只有兩條路可以走,要麼老老實實去兵部衙門那邊歸檔,要麼就乖乖等著面對各種飛來橫禍吧,如今江湖上一些個二三流幫派宗門都已經大致清理完畢,接下來就要收拾那排名前二十的龐然大物了,總說江湖之遠,其實又能遠到哪裡去?如今離陽鐵騎的馬蹄,可都已經在舊北莽的北方草原肆意踐踏了!所以當宋笠聽說在這種關頭,還有人敢在他的轄境內頂風作案,宋笠很想親眼見一見,尤其是諜報上說那條過江龍還是一位年輕女子,他就愈發獵艷好奇了,

  天底下用刀打潮的女子?

  但是真正讓宋笠蠢蠢欲動的理由,要更為曲折幽深。

  他希望那名膽大包天的江湖女子宗師,能夠幫助自己牽扯出一些蛛絲馬跡,然後順籐摸瓜找到某個人,若是那個人還活在世上,那麼宋笠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都要將其殺死!

  如今的離陽朝廷,那個人「死了」之後,幾乎所有人都感到如釋重負,已經戰敗導致疆土淪喪的舊北莽系臣子是這樣,諸如東山再起的種神通種檀父子,跟隨真龍赴北的南疆文武也一樣,甚至連江南和兩遼的兩座廟堂「士林」都不例外,這種感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哪怕如今北涼出身的官員在京城扎堆,但是只要一想到那個人不在了,以後也都不會出現,似乎就覺得暫時仍是雛形的涼黨即便最終成就大勢,也並非無法忍受。

  對於萬變不離其宗的廟堂黨爭,中原何曾陌生過?爭來爭去,撐死了就是在朝堂上挨幾口唾沫,可絕不會給誰的刀子捅出幾斤鮮血。從今往後,北涼刀還是北涼刀,北涼道還是那個北涼道,但是徐家刀,也就止於第六代徐刀了,因為北涼王府都變成了一座世間最氣派的經略使官邸。

  宋笠知道那個人絕對沒有死,哪怕皇帝陛下親口說他已經死了!

  什麼扶龍之功,從龍之臣,哪裡比得上殺了那個人來得「功無可封」?!關鍵在於這種功無可封絕不至於功高震主,因為皇帝陛下知道,他知道,有資格接觸到那個層次的少數中樞重臣知道,除此之外,無人知曉。

  已經注定無法在草原撈取戰功的宋笠,能不能在十年內把平字順利換成征字,在此一舉!宋笠無比清楚,四大征字大將軍,除了吳重軒已經率先佔據先機,保住了前朝授予的征南大將軍,接下來三個位置,皇帝趙鑄為了制衡廟堂,涼黨系肯定會有一人,南疆系也肯定有一把交椅,那麼就只剩下字面上的一席之地了,萬一趙鑄為了安撫前朝太安城舊臣,再送出去一個征字,那他宋笠將來置身於何處?難道一輩子窩在廣陵道當個副節度使?何況以後的節度使根本就是個虛設的官位,份量遠遠不如經略使,趙鑄的新朝絕對不會重蹈覆轍,眼睜睜看著天下二十餘道版圖內重現藩鎮割據!

  宋笠沒有打草驚蛇,下令讓各地精騎按兵不動,只是動用了一大批自己按照北涼拂水養鷹兩房的方式、精心培養出來的秘密諜子,再加上十數條武道修為不俗的江湖鷹犬,要對那名暫時還不知身份的女子放長線釣大魚。

  熟稔北涼各種內幕的趙勾,早在祥符年間就折損得七七八八,加上半寸舌帝師元本溪死後,更是徹底失去對北涼諜報的掌控力度,而從元本溪手上接手趙勾的繼任者,一直雲遮霧繞,就連宋笠都沒辦法知道身份,只聽說是一位前朝舊臣,且被新帝趙鑄近乎盲目地器重信賴,宋笠根本不敢擅自窺探,因為那是一位君王的逆鱗,宋笠如何能夠不清楚趙鑄的秉性?真正的帝王心性!趙鑄與那人的關係如何?名副其實的生死之交!否則當年那個人怎麼可能是單身趕赴太安城?又怎麼可能深陷數百位江湖高手和三萬多鐵甲的重重包圍?又怎麼可能身受重傷「死於武英殿」?在底線之上,趙鑄的容忍,極為符合明君身份,一旦過界之後,趙鑄的鐵腕冷血,就算是宋笠也膽戰心驚,當初攻破太安城,一位出身南疆的舊部嫡系大將,不過是麾下士卒擅自違例擾民,趙鑄就直接讓江斧丁和林鴉兩位武道宗師,只帶著十數扈騎直衝而去,連主將在內三位功勳校尉,皆被取頭顱而回!

  梟雄如宋笠,也不得不承認趙鑄才是天底下最適合當皇帝的人物,連那個人都不如趙鑄。

  宋笠心思複雜地舉目遠眺,只見那一線潮洶湧而至,大潮峰湧如一堵雪白高牆,水花濺射如珠玉崩碎,鳴聲如雷。

  如沙場上那支已經解散的北涼大雪龍騎軍,那支曾經在祥符二年之中風雪下江南的一萬鐵騎。

  波瀾壯闊,無以復加。

  宋笠嘴角翹起,小聲呢喃道:「俱往矣。」

  就在此時,在廣陵江畔的看潮人流之中,有個身材修長的男人,脖子上騎著個皮膚微黑的丫頭,她腰間掛著兩柄狹長木刀,一大一小。

wantless 發表於 2017-5-30 20:56

《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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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身邊站著個比小丫頭皮膚更黑些的少女,背負劍匣,腰懸雙劍,後腰還橫繫著一柄長劍,這麼一看,少女全然不像是個志在劍道登頂的劍客,倒像是個恨不得全身掛滿劍的賣劍姑娘。

  下巴擱在她爹腦袋上的小女孩抹了把他的臉龐,嘿嘿笑道:「爹,比你本人英俊多了。」

  男人用頗為無奈的語氣輕聲道:「沒良心的閨女。」

  最少扛了七八把劍的少女嫣然一笑。

  小丫頭雙手啪啦一下按在她爹的腦袋上,「呦呵!姓徐的,造反了!看我不跟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六七八九娘告狀去,我就說你在外頭又勾搭仙子女俠了,看她們信小地瓜還是信你!」

  男人歎了口氣道:「小地瓜,哪來的什麼五六七八九,再說了,這種玩笑萬萬開不得,到時候爹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跪個三天三夜的搓衣板,你不心疼啊?」

  綽號小地瓜的丫頭雙手疊放,望向那一線潮,長吁短歎道:「爹,我有些想念咱們老家了,矮冬瓜哥哥,還有李彥超叔叔,還有燕爺爺顧爺爺,最喜歡小地瓜了!尤其是爺爺們都不樂意瞧見你,唯獨喜歡小地瓜!」

  男人笑著點頭,不敢反駁。

  小地瓜也歎了口氣,憂心忡忡道:「爹,咱們是不是再也不回老家了,小地瓜是不是再也看不到那座大湖了?」

  不等男人回答,小丫頭又重重歎了口氣,「咱們家的湖吧,叫聽潮湖,看過了這廣陵江大潮水,我就當回過老家啦!」

  男人笑瞇瞇柔聲道:「真懂事。」

  小地瓜放低嗓音道:「那我能不能跟爹一起去武帝城,不要匆匆忙忙跟著童哥哥他們回家啊?」

  男人沒好氣道:「行啊,大不了到時候爹陪著你一起遭罪,你被你娘親打板子,爹就跪在一旁,咱倆有難同當,咋樣?」

  小丫頭權衡利弊了一番,最終還是作罷。反正以後每年都能跟著爹出來玩,她其實已經有些想念娘親了,至於那些二娘三娘四娘等等,想是也想的,就是不如想她親娘那麼多而已。

  一線潮已經過去,遮天蔽日的水霧撲面而來,男人沒有刻意阻擋,小丫頭伸出雙手張牙舞爪,好不歡快。

  男人輕笑道:「小地瓜,爹經常跟你提起的那個羊皮裘老頭兒,當年你爹跟他老人家一起在這裡並肩作戰,他一劍破甲兩千六,別忘了,那可是一氣一劍!說實話,在爹看來,除了呂祖再世,恐怕就再沒有誰能夠做到了。」

  小地瓜好奇問道:「連爹都做不到嗎?」

  男人想了想,「氣機是夠,可是用在劍上,就很勉強了,遠不如羊皮裘老頭兒那般寫意風流,你是沒瞧見那一劍……」

  小地瓜靜待下文。

  男人稍作猶豫,感歎道:「那一劍啊,人間只此一劍而已。可惜以後注定再也見不到了。」

  男人伸出一隻手,指向江面,「更早之前,那老頭大概跟你爹一般年輕英俊的時候,曾經御劍過大江,比神仙還神仙。」

  小地瓜突然伸出大拇指,「李老爺爺,了不得!」

  戴了一張生根面皮的徐鳳年瞇眼遠望,自言自語道:「有他在的江湖,不用管什麼江湖大年小年,也不用管什麼四大宗師十大高手,連宗門幫派都不用去理睬,你好像只需要看他一人青衫仗劍就夠了。」

  小地瓜驚訝地咦了一聲,「原來爹你也有佩服的人啊?」

  徐鳳年笑道:「我佩服的人多了去,以後慢慢告訴你。」

  然後徐鳳年小聲提醒道:「雖然你馬術不錯了,但是騎馬還是要小心些,這次跟著童貫他們一起回家,沒有爹在你身邊,不管遇上什麼事情,都不要火急火燎地意氣用事。記得遇見悲慘事,先起惻隱心,然後就要好好思量思量,須知世上可憐人未必沒有可恨之處。遇見可恨人,亦要有善心,好好想一想,是不是有可憐之處。但是不管如何,記得不要胡亂寬恕,毫無原則的寬恕別人,會害人害己。也不要毫無底線地施與恩惠,要知道升米恩鬥米仇,大恩如大仇。總之,赤子之心最可貴,這是人之根祗,如僧人之佛法常駐心田,又如讀書人心懷浩然氣……」

  徐鳳年不厭其煩地說了一大通,也顧不得小丫頭是不是馬上就能理解。

  「爹,你叨叨叨講大道理的時候,最最最瀟灑了!」

  「呵,擱在以往,爹講道理的時候,哪次不是你娘親發火要抽你小屁股蛋的時候?能不瀟灑嗎?」

  「對了,爹,那個宋玉樹在哪兒,我能瞧見不?哼哼,當年敢跟爹搶二娘,小地瓜要一拳打得他像呵呵小姨養的那頭大貓一樣。」

  「那傢伙啊,就在咱們身後遠處的那座小坡上,揍他就算了,爹的手下敗將而已。」

  「爹,等咱們分別之後,你可真別勾搭姑娘了啊,到時候我可不替你說話的,別忘了你還有好幾筆糊塗賬沒擺平呢,雖說我娘親是無所謂的,但是……」

  「知道啦知道啦。」

  「不過倒馬關的許姨,你可別錯過,我最喜歡她了,笑起來的時候最溫柔啦,還有啊,許姨胸脯大大的,軟軟的……」

  「打住!」

  江畔人潮漸漸散去,一陣頭大的徐鳳年便帶著小地瓜和徒弟王生,一起跟隨人流離開。

  一位充當馬伕的獨臂少年安靜等待已久,徐鳳年彎腰後,小地瓜迅速落地,小跑向那個自打她記事起就熟識的童貫哥哥,後者掏出油紙包裹尚且溫熱的羊肉餅,小地瓜接過後狠狠咬了口,歪著腦袋問道:「童貫哥哥,你餓不?」

  少年笑著搖頭。

  徐鳳年走到這個出身北莽敦煌城的少年宦官身邊,猶豫了一下,雙手攏袖,笑問道:「把小地瓜送回家後,想不想跟我去見一個人?」

  童貫雖然年少,卻極為老成持重,看了眼小地瓜後,搖頭道:「恩公,還是算了。」

  徐鳳年笑了笑,「不急,等小地瓜大一些再說,否則估計你也不捨得,小地瓜更不捨得。」

  小地瓜皺了皺鼻子,「童貫哥哥,你是我的大恩人,你就是我爹的恩人,你喊他姓徐的就行。」

  已無喉結的童貫連忙擺手,漲紅了臉,「使不得使不得!」

  徐鳳年揉了揉這個少年的腦袋,柔聲道:「有什麼使不得的,小地瓜本來就沒說錯。」

  少年紅著眼睛沙啞道:「恩公。」

  徐鳳年無可奈何,「好好好,不趕你走。這一路上,記得別任由小地瓜放開肚子吃糖葫蘆,尤其是別讓她偷偷喝酒!還有記得少食多餐,再就是這裡不比北涼和草原,入秋天涼得悄無聲息,你們都穿得厚實些,別等到感覺冷了再加衣服,有些事別聽小地瓜她娘的,天底下的小閨女,富養準沒錯,苦兮兮的多不像話,遇見了胭脂鋪子,別不捨得銀子,瞧見喜歡的儘管放開手腳買下便是,對了,記得幫小地瓜給她娘和那些……嗯,總之,多買胭脂水粉和討巧物件……」

  聽著這個男人的絮絮叨叨,小地瓜唉聲歎氣,有些憂鬱啊,她爹怎麼就是這麼一個碎碎念的男人呢,一點都不英雄氣概嘛。倒是少年宦官從頭到尾豎起耳朵,聽得認真仔細,一個字都不敢落下。

  在小地瓜跳上馬車後,徐鳳年對少年低聲說道:「記住,你也可以長生久視,明白了沒有?」

  童貫使勁點頭,咧嘴一笑,依稀可見當年的憨厚淳樸。

  小地瓜在掀起簾子的時候,轉頭語重心長道:「爹,真不能再帶個娘親回家了啊,小心娶了你當媳婦的白狐兒臉,一氣之下就給你唰唰兩刀,一刀春雷!一刀繡冬!」

  最後小丫頭對王生偷偷眨了眨眼睛,後者只得回了一個我盡力的眼神。

  徐鳳年和徒弟王生站在原地,目送馬車在官道上漸漸遠去。

  王生輕聲問道:「師父,咱們接下來去哪兒?」

  徐鳳年微笑道:「先去最近的徽山龍虎山,然後去東海武帝城找呂雲長,之後是去東越劍池看看,我欠柴青山一個人情,怎麼還都還不上的人情。去過了東越劍池就一直往北,去趟吳家劍塚,吃過了天底下最好吃的酸菜面,再折回去幽燕山莊,之後去哪裡,看著辦吧。中途你要是想離開,想要獨自行走江湖的話,也可以。」

  少女咬著嘴唇,低頭且搖頭道:「不會的!」

  徐鳳年不置可否,轉頭回望一眼廣陵江。


wantless 發表於 2017-5-30 21:14

《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三章

(番外閱讀請關注我的微信號:fenghuo1985,雪中的番外將在微信內連載,定時在每晚7點左右更新)

  年復一年看潮人,直到白頭看不足。

  從春秋到永徽,再到祥符,直到如今的陽嘉,大潮年年有,白首之人年年走,就如春秋劍甲李淳罡之於江湖,徐家之於西北邊塞,大雪龍騎之於北涼邊軍,也會隨著老人們的漸漸逝去,而逐漸消散在滔滔江水之中吧?

  那個下場淒慘的廣陵王趙毅,在那場平定西楚的慶功宴上曾言,生平惟願無恙者有五,青山故人,藏書名卉和春雪樓。

  結果話才說完,燕敕王的馬蹄就過了廣陵江,而被趙毅視為禁臠的春雪樓,轉瞬之間就成了他人玩物。

  徐鳳年瞥了眼那座高高在上的春雪樓。

  王生問道:「師父,在想什麼?」

  徐鳳年揉著下巴,一臉沉思道:「王生啊,新的胭脂評十大美人,到底是哪些女子來著?」

  王生跺腳氣憤道:「師父!」

  徐鳳年哈哈大笑,「放心,師父我是賊心賊膽皆無!」

  王生小心翼翼瞥了眼師父,將信將疑。

  後者回瞪一眼,不過沒什麼威勢便是了。

  少女展顏一笑,徐鳳年看著這位當年在東海畔撿來的徒弟,柔聲道:「劍道攀登,從來都是從簡到繁再從繁歸簡的一個過程,在那個關卡上,熬過去了,就是一馬平川,熬不過去,一輩子都只能在半山腰晃蕩。」

  王生除了背著那隻老黃留在武帝城的劍匣,藏有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九把劍,分別是細如柳枝的「蠹魚」、舊北漢儒家聖人曹野親自鑄造的「茱萸」,大奉朝道門散仙黃慈山的符劍「野鶴」,以及無名刺客在春秋早期刺穿過東越皇帝腹部的短劍「銜珠」,加上「隴頭」「九泉」「國祚」「雲靄」「丈冰」五劍,老黃的劍匣再一次裝滿九劍。除此之外,橫掛在腰後的那柄長劍則是大名鼎鼎的大劍「燕頷」,與武評胭脂評等榜單一起出爐的「大器評」,此劍得以躋身「五槍十刀二十劍」之列,位於二十劍第十一,重器總榜十八。至於少女劍客腰間懸佩雙劍,都是聽潮閣武庫珍藏,雖然不如于新郎在邊關戰事落幕後取走的「蜀道」,以及被徐鳳年贈予給當時身為流州將軍寇江淮的「扶乩」,但也算是聽潮閣內一等一的大器,「白練」,「百煉」,劍名諧音,頗為有趣。

  世間名劍皆靈犀,大多劍氣極重,王生自練劍起就是這副恨不得掛滿天下名劍的滑稽裝扮,就連早年跟隨白狐兒臉一起趕赴北莽歷練,也不例外。久而久之,既能夠浸染劍氣以達到淬煉體魄的效果,也能後天改善先天根骨,最終與劍天然相親。王生雖不是姜泥、陳天元和南海觀音宗賣炭妞這些「不講道理」的天然劍胚,但也屬於難得一遇的劍道天才,事實上少女的根骨天賦心性,每一樣都算不上世間最最頂尖,但是每一樣都不俗氣,這就足夠了,很夠了。

  三個半徒弟,那半個是魚龍幫的少年王大石,純粹是甩手掌櫃一般的散養,徐鳳年不想過多干涉王大石的人生。其餘三人,餘地龍氣運太盛,其實根本不用徐鳳年畫蛇添足,這個孩子當邊軍還真當上癮了,短短五六年的功夫,按照實打實的軍功,還真給他一步一步當上了幽州騎軍的校尉,陞官之快,令人咋舌。聽說寇江淮離開西北邊陲的時候,強拉硬拽也想帶著少年去京城享福,只不過餘地龍沒搭理,說等到打穿了整座草原就卸甲退伍,以後做什麼,再說。而呂雲長這個傢伙心性最為不定,野心卻最大,要不然當初也不會離開北涼邊軍,單槍匹馬地在武帝城開宗立派,試圖成為第二個王仙芝。至於王生,最讓徐鳳年用心雕琢,否則也不會帶在身邊,他是一門心思想要把王生打造成「女子鄧太阿」的,如今世間氣運潰散,絕大多數都瘋狂湧入了京城,與新趙室國祚息息相關,融為一體,所以世間武人在未來一甲子中的成就高低,很大程度就看這十幾二十年中可以汲取或者說竊取多少氣數了,餘地龍執意留在北涼邊軍,這就是莫大機緣,因為草原上耶律慕容兩大姓氏的氣運,都在向離陽京城流淌,餘地龍近水樓台,自然大受裨益,此等玄機,如今天下練氣士死得八八九九,尤其是大練氣士更是凋零殆盡,是不太會有人能夠勘破天機並且願意道破天機的。

  兩人走向拴馬處,先前江畔遊人如織,不乏半吊子的官宦門戶和紈褲子弟,這群人既去不了賞景最佳的春雪樓,也不願隨波逐流,就臨時搭建了一座粗糙結實的大木檯子,附近天然形成了一處坐騎和馬車簇擁扎堆的地點,有心思活絡的商賈就在那裡幫人照看馬匹馬車,在路旁打了幾十根木樁子用以拴馬,加上高門大族本就有成群結隊的健僕豪奴在那邊照看馬車,也沒誰吃了熊心豹子膽去偷馬。此時權貴子弟多已離去,只餘下三三兩兩的馬匹拴在木樁子上,都算不得什麼大馬良駒,這也很正常,世間頭等好馬,都在那幾支正在草原馳騁的邊軍屁股底下,次等好馬,也都養在了北涼兩隴牧場和薊州榆林在內的大馬場之中,再次等,則是給各地將種門庭瓜分了去,到了江湖的馬匹,可想而知。

  戴著一張生根面皮的徐鳳年和背匣佩劍加掛劍的王生一起走去,發現鬧哄哄的,起了爭執,原來是有位年輕公子哥,不小心丟失了商賈之前分發出去的竹牌子,此時回去取馬,就給商賈臨時僱傭而來的江湖草莽給刁難了一番,原本若是那個年輕人人情世故一些,其實也就是破費幾百文錢的小事,可到底是初出茅廬容易熱血上頭的少俠,臉皮薄又吃了掛落,幾個來回的推推攘攘,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身邊隨行的那位同齡女子如何都阻攔不住,那張清清秀秀的臉龐上滿是為難,不過倒是談不上如何驚懼恐慌。

  混底層江湖的,不比高高在上飛來飛去的神仙打架,既不是過江龍坐地虎,只不過是爛泥潭裡的小魚小蝦,難免滿身土腥氣,所以一向喜歡單挑,而且是老子帶著兄弟們單挑你一個人的那種。那個經不起逗弄的年輕刀客若是果斷拔刀也就罷了,說不定還能震懾人心,可不知為何年輕人拔刀出鞘一半,就好像記起了什麼宗門規矩,落在那些地痞遊俠兒眼中,當然就成了草肚皮的繡花枕頭,對那位被殃及池魚的秀美女子,言語上就愈發輕佻下流。

  從未被如此羞辱的年輕刀客眼珠子佈滿血絲,顯然已是怒極,整個人都在顫抖,但是握刀的那隻手,始終紋絲不動,很穩。

  一個人練刀至此境地,且不說出刀之後的刀法高低招式好壞,但是「意思」有了,也就意味著真正登堂入室了,以後練刀一途,路子只會走得越來越寬。

  但是如果膽敢在此殺了人,以廣陵道當下外鬆內緊的情形,恐怕這個年輕人腳下的路子再寬,可沒了腦袋,也是走不下去了。

  當年輕刀客看到那個流氓竟敢伸手摸向身邊女子的胸脯,就徹底炸了。

  出刀之快,那些連半個江湖人都算不上的市井無賴,根本就看不清楚。

  那個嚇懵了的當地流氓呆若木雞,眨了眨眼睛,只瞧見一絲刀鋒就抵在自己眼前,額頭有些冰冷,也許是給刀尖刺破了的緣故。他很有大將風範地沒有絲毫動彈,當然不是真有刀鋒臨頭怡然不懼的膽魄,而是三條腿都嚇得軟了,實在走不動路。

  差點就一刀將人劈成兩半的年輕刀客也有些後怕,滿臉漲紅,神色複雜地轉頭望向那名雙指拈刀之人。

  徐鳳年雙指按住那柄好刀的背脊,微笑道:「這位少俠,以後脾氣可得改改啊,碰上這種不長眼的傢伙,道理講不通,就自報江湖名號和宗門幫派,多半管用。哪怕不管用,也別動輒殺人,官府衙門可不是吃素的。」

  年輕刀客深呼吸一口氣,輕輕抽刀,那名相貌平平的不速之客也順勢鬆開手指,前者放刀入鞘後,抱拳道:「受教了。」

  那名紅顏禍水的溫婉女子對徐鳳年笑道:「小女子春神湖大蛟幫高堂燕,家父高標遙,敢問前輩能否去往我家寒舍一敘?我爹最是喜好交納天下英雄,這才有了那座小有名氣的義氣堂,每蒞臨一位豪傑便擺放一張椅子,如今已有二十六把椅子。金錯刀莊的童莊主,近期更是受我爹盛情邀請,有可能出現,前輩若是肯去……」

  徐鳳年打斷了這名女子的言語,婉拒道:「我就不叨擾了,何況我在江湖上籍籍無名,哪有資格與那位女子刀聖在你們家義氣堂裡平起平坐,我們師徒二人還有急事,就先行告辭了。」

  女子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似委屈似幽怨,但天然嫵媚的秋波流轉最深處,暗藏殺機。

  她很快笑道:「既然如此,希望前輩有空一定要去我們那裡坐坐。」

  徐鳳年看似毫無城府地開懷笑道:「一定一定,早就聽說大蛟幫新近撈起了一塊巨大如山的春神湖石,連春雪樓那邊也無法媲美,有機會必然要去的。」

本帖最後由 wantless 於 2017-5-30 21:27 編輯

wantless 發表於 2017-5-30 21:22

《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四章


  那些地痞流氓一聽到大蛟幫後就已經嚇得屁滾尿流,聽到那個秀美小娘竟然是大蛟幫幫主的女兒高堂燕後,更是當場連滾帶爬消失得一乾二淨了,多半是去燒香拜佛祈求別被這位姑奶奶惦念上。

  大蛟幫雖然在新一屆評點中沒有躋身前十,沒能夠和徽山大雪坪、金錯刀莊在內的十個宗門幫派比肩而立,卻也是副評上名次靠前的龐然大物,尤其是橫空出世的高標遙,成名於永徽末年,崛起於祥符末年,如今大蛟幫佔據春神湖大半水域,聲勢浩大,高標遙被武林中人譽為「江上皇帝,湖裡君王,山頂還有個太上皇」之一的湖裡君王,麾下數千幫眾,高家的家業涉及鏢局、漕運、鹽鐵在內諸多敏感行當,又被稱呼為「白龍王」,一個白字,道盡了學問。有人說高標遙是青州水師某位大佬的親戚,也有說是妹妹嫁給了早年的靖安道節度使馬忠賢,更有說是當年楊虎臣韓芳兩位淮北大將南下中原的時候,高標遙有幸與兩人結拜兄弟,才有了如今的江湖地位。哪怕這些都是好事者的捕風捉影,可高標遙的嫡長子高祥騎,的確是正兒八經的青州騎軍都尉。

  惹得起春神湖大蛟幫的人,在青州和靖安道,當然有,一雙手的數怎麼都有,只不過敵不過高標遙會做人,方方面面都打點得周全,幫著那些官場大佬權勢武將把轄境收拾得治安清明,髒活累活都給大蛟幫搶著幹了。

  所以說一個能夠用兩根手指頭夾住那柄刀的江湖人士,被高標遙的女兒盛情邀請,本是一件我給你面子你給我面子的天大好事,你來咱們春神湖秋水島上的忠義堂留下一張椅子,我就幫你在江湖上鼓吹造勢宣揚名號,互惠互利,從今往後就是朋友了。胸有成竹的高堂燕絕對沒有想到自己如此放低身架了,那個認不出身份的男人竟然敢不領情!要知道如今忠義堂上的一把椅子,在某些二品小宗師那邊的行情,是八千兩銀子!會有人掏出八千兩白銀請大蛟幫打造一張椅子,只為了一個揚名天下,這就是如今的江湖。

  徐鳳年本想對那名年輕刀客說些什麼,不過最後還是作罷,人各有命,不過一場萍水相逢,就不去交淺言深了。

  徐鳳年和王生各自取回都算普通的一匹馬,策馬離去。

  高堂燕望著那兩騎的背影,臉上笑意淺淺淡淡。

  瞧著陽光和煦,道行不夠,大概是瞧不出那份陰涼的。

  年輕刀客當然就看不出來,在他眼中,這名女子出身不錯,相貌不錯,身手不錯,脾氣品性都不錯,所以他有些喜歡。

  不過他沒有半點覺得自己高攀了高堂燕,因為他來自南詔金錯刀莊,是跟隨莊主一起來到中原歷練的九人之一。

  如今離陽江湖,十大宗門分別是依舊榜首的徽山大雪坪,雖說那位江湖盟主已經閉關多年,徹底隱世不出,但是黃放佛破境躋身天象境界,加上那位來自西北的劍道宗師糜奉節加入徽山,傳言距離天象境界只差一線之隔,而且戰力之高殺力之強,猶勝武道境界更高的黃放佛,加上其餘十數位成名已久的宗師客卿,大雪坪可謂一騎絕塵。前三甲還有異軍突起的南疆龍宮和江南道笳鼓台,這兩大宗門在祥符初都位置靠後,只是如今已經將東越劍池都擠到了第四把交椅,然後分別是金錯刀莊,太白劍宗,快雪山莊,幽燕山莊,雪廬,魚龍幫。之後的十個宗門幫派,中原和舊北莽各佔半數,以死灰復燃的割鹿樓最為神秘,又以北莽棋劍樂府後勁最足。

  大蛟幫人多勢眾不假,可是比起出了一個女子刀聖的金錯刀莊,始終缺少頂尖宗師坐鎮的大蛟幫,氣勢上就差了一大截,忠義堂那二十多把椅子的主人,一品境高手不過兩人而已,一位是交友遍天下的中原神拳馮宗喜,還有一位還是看在馮宗喜面子上才做客大蛟幫,笳鼓台縹緲峰的陸節君,正是後者,作為第三大宗門的宗主,她的落座,幫助大蛟幫一夜之間名動大江南北,忠義堂二十多把椅子,有大半都是奔著陸節君的名號去的。如今極富手腕心計的高堂燕,就瞅準了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金錯刀莊童莊主。

  這才有了今天這場無巧不成書的古怪衝突,要不然以她的江湖地位,大蛟幫豈會沒有高手暗中護駕,退一萬步說,高標遙心大到不在女兒身邊安排一人,以高堂燕的三品境修為,那個差點被年輕刀客一刀劈死的地痞如何能摸到她身前?

  到時候只要年輕刀客失手殺人,馬上就會「不湊巧」地驚動了官府,然後義字當頭的大蛟幫百般求情竭力周旋,最終救下了那位金錯刀莊的年輕人,他與高堂燕一場患難之交,不過至於高堂燕會不會與他兩情相悅,

  可就得看那位童莊主會不會來到大蛟幫做客,以及這位年紀輕輕的刀法大家心目中對年輕刀客重視與否了。歸根結底,高堂燕是嫁給了那個名叫童山泉的女子才準確,是大蛟幫與金錯刀莊聯姻結親罷了,她對那名性情木訥的年輕刀客,實在提不起多大興趣,如今高堂燕的眼光,對於一個未來有望躋身二品小宗師的年輕俊彥,已經不入法眼了,畢竟他又不是童山泉的親弟弟。

  在她心目中,身邊這位宗門背景極好的少俠,其實與馮宗喜視若子侄的那個徒弟,長了一張蛤蟆臉卻榮登十大公子之一的竇長風,份量不相上下而已。

  高堂燕和年輕刀客沿著江畔緩緩而行,閒聊著那個不知名的江湖前輩修為深淺如何,兩人各執一詞,高堂燕覺得約莫小宗師境界,金錯刀莊的年輕刀客卻覺著那人最不濟也摸著指玄境界的門檻了,只是高堂燕只當年輕人輸了面子,自然不會信以為真,指玄境界的一品大宗師?你姓宋的當那些傳說中的高手是路邊大白菜呢,咱們隨便散個步就能碰到?馮宗喜陸節君這些在咱們中原江湖首屈一指的大人物,隨便哪個,出場的派頭,不是讓人自慚形穢的同時心生敬畏?

  突然一個清冷嗓音在兩人耳畔響起,「宋秋木,怎麼回事?」

  高堂燕嚇了一跳,她知道自己為了今天的萬無一失,特意跟父親求了兩位二品小宗師在暗中護衛,雖說剛才偷偷讓一位大蛟幫供奉帶人去截殺那對師徒,可還有一人尾隨,怎麼就給人悄無聲息地貼身靠近了?

  被稱呼為宋秋木的年輕刀客趕緊站定,抱拳低頭道:「莊主!」

  高堂燕瞪大眼睛,神色激動,並非全然作偽,沒辦法,眼前這位右腰疊放長短雙刀的女子,雖然相貌算不得如何禍國殃民,但是在高堂燕眼中,就是世間最動人的女子了,僅次於那位讓整座江湖都拜倒在她裙下的大雪坪徽山紫衣!

  高堂燕這種女子,只認權勢。

  其實她很適合京城皇宮。

  女子正是帶著金錯刀莊那撥中間力量來中原砥礪武學的童山泉,三十歲出頭,仍然沒有嫁人,如今再沒有她與陳天元是神仙眷侶的傳聞了,因為那位謫仙人經常與另外一名女子成雙成對地出現在江湖,他連佩劍也改名為稀奇古怪的「木柴」了。

  她也正是那個在江心沙洲上悍然出刀的江湖人,她的刀法與這廣陵江上的交錯潮,有異曲同工之妙,從她的雙刀疊放腰間同一側就窺得端倪一二。

  童山泉希望以此突破境界,最終一舉躋身天象境,只是仍是差了些火候,不得不耐心等待明年秋的廣陵大潮,雖說潮水月月都有,可是就跟一個人的氣勢相似,都有一個頂點,童山泉不敢掉以輕心,以免勉強破境卻心境不得圓滿。

  此時童山泉大致聽過宋秋木的描述後,伸出一抓,後者刀鞘中的刀瞬間出鞘,童山泉橫刀在眼前,她瞇眼仔細望向那處被人雙指拈住的位置。

  她逐漸皺起眉頭。

  好像釋然之後,她又輕輕彈指在刀尖,側耳傾聽之後,又有幾分訝然。

  童山泉把這柄刀還給宋秋木,淡然道:「算你運氣好。」

  童山泉沒有詳細解釋什麼,宋秋木精氣神十足的傾力一刀,其實已經不輸給江湖小宗師的隨意一招了,尋常二品高手雙指拈住刀鋒已屬不易,但是連些許指痕都不曾留下,顯然是不曾真正拈刀,而是以雙指氣機虛握而已,這一手就極為不易了,更讓童山泉內心震動的是不止如此,一品高手甚至是指玄高手以氣馭刀,在當時那種情況之下,或多或少都會對刀身造成輕微影響,但是這柄刀是金錯刀莊珍藏的名刀之一,她在彈指聽音之後,可以確定刀身內部都不曾有絲毫變樣,那麼這一手,就相當爐火純青了,堪稱出神入化。

  高堂燕忍不住顫聲道:「童莊主,我能鬥膽邀請你去島上做客嗎?童莊主,我真的很仰慕你,為此還特意棄劍練刀,只可惜資質太差……」

  難得高堂燕如此失態,雖說眼前這位腰疊雙刀武德天寶的女子,沒有流露出什麼當世頂尖宗師的氣度風範,可是高堂燕內心激盪難平,金錯刀莊童山泉!曾經的四小宗師,如今在那些武評四大宗師紛紛消失後,童山泉成為繼早年王明寅之後又一位「天下第十一」!

  也就意味著在這位南詔女子身前,整個天下,離陽中原加上北莽草原,也才十個人而已了!

  高堂燕如何能夠保持鎮定?
wantless 發表於 2017-5-30 21:30

《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五章


  那一刻,她甚至覺得就是今天嫁給了宋秋木,只為了將來能夠每隔幾年就看到這女子刀聖一兩眼,那她這輩子也算值了。

  這不單單是高堂燕勢利眼,而是童山泉如今的江湖地位,太高太超然。

  相比太白劍宗的陳天元肆意揮霍天賦,自甘墮落,童山泉在武道一途的勇猛精進,一日千里,顯得尤為令人矚目。

  據說因軍功進入京城兵部擔任右侍郎的寇江淮,在薊州邊境線上見過她一面後便驚為天人,只不過這段本該傳為朝野美談的大好姻緣,不知為何無疾而終了。

  童山泉面對高堂燕近乎卑躬屈膝的邀請,神色漠然地搖頭道:「好意心領。」

  隨後童山泉便一閃而逝。

  宋秋木泛起苦笑,莊主不近人情的答覆,並不讓人意外,只不過這幾年見識過中原的風土人情後,他忍不住有些懷疑,如此鶴立雞群的金錯刀莊,果真能夠在中原江湖扎根立足嗎?

  高堂燕發現自己一點都不生氣,只是感到遺憾。

  五六騎尾隨那兩騎從官道向北折入一條小路,雙方大概策馬奔出兩三里路後,兩騎撥馬轉頭停在路邊,後邊為首那名二品供奉猶豫了一下,讓幾名扈從騎士不用跟上,獨自來到那兩騎身前。
  
  老人並不怎麼把大蛟幫幫主的女兒高堂燕放在心上,當然小覷也不敢,那年輕女子的心機不簡單,若誤以為她是性子溫婉的大家閨秀,估計誰都得吃足苦頭。高堂燕的意思是尋個僻靜地方,對那人來個先禮後兵,說難聽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要那對師徒把廣陵江的江水喝飽。不過老人終究不是那些根腳輕浮的江湖雛兒,曉得江湖深淺是一眼看不透的道理,所以獨自騎馬來到兩人身前,也是一種示好,望向那名其貌不揚氣機內斂的男子,沉聲問道:「不知閣下來自何地?」

  徐鳳年笑道:「並無師門。」

  老人歎了口氣,惋惜道:「為何要拒絕我家小姐的好意?一去一回不過半天時間,又非什麼難事,何必橫生枝節?」

  徐鳳年點了點頭,然後解釋道:「確實如此,只不過跟人約好了在龍虎山那邊相見,去晚了終歸不好。」

  老人開始有些惱火,這個瞧著不過而立之年的傢伙委實冥頑不化,江湖盛傳一句「江上的皇帝,湖裡的君王,山頂的太上皇」,難道你這傢伙是去拜見那位太上皇不成,否則我大蛟幫的幫主高標遙,難道都配不上你拿出半天光陰?

  就在此時,這位大蛟幫的老供奉就聽到那個傢伙笑著說道:「出劍。」

  少女轉頭順著師父的視線望去,認真問道:「師父,幾分氣力?」

  徐鳳年氣笑道:「十二分!」

  少女哦了一聲,雙手按住腰間雙劍劍柄,腰肢一扭,身形瞬間離開馬背。

  劍還未出鞘,便已經是劍氣森寒撲人面!

  自詡武道修為在一州境內罕逢敵手的年邁供奉頓時悚然,坐騎更是被驚嚇得高高揚起馬蹄。

  所幸那名深藏不露的少女沒有針對自己,而是飛快側掠向道路另一側。

  少女一手一劍,兩抹雪白罡氣透劍而出,剛猛無匹,一前一後斬向那名飄落在道路那側的佩刀女子,後者側身躲過,一手按住刀柄,卻沒有拔刀的跡象,以碎步快速後撤。

  兩道劍罡都落空的少女落地後,如影隨形,身形急劇旋轉,一高一低又是兩道璀璨的弧形劍罡掃向那名女子,後者驟然氣沉丹田,身體後仰,堪堪躲過分別抹脖、攔腰的兩抹凌厲劍氣,當少女以一劍直刺式向前猛衝之時,那名尚未直起腰的佩刀女子,在腰間較長刀鞘的頂端輕輕點在地面的那一瞬,雄渾氣勢勃然而發,似乎察覺到不可力敵的少女做出一個匪夷所思的舉動,右手五指鬆開那柄前刺一劍,握住「百煉」的左手手腕悄然一擰。

  雙劍離手。

  與此同時,少女一腳止步,一腳後踏,氣勢同樣迅猛攀升,右手繞後,抓住那柄橫掛在腰後的當世名劍「燕頷」。

  從頭到尾都沒有出刀的女子消失不見,少女那兩柄離手的長劍,一柄劍身傾斜向下,劍柄高高翹起,這把白練劍尖直指處,本該是佩刀女子身形消失前的心口,而那柄驟然消失又驟然閃現的左手「百煉」,則懸停在佩刀女子原本後撤時的背心處。

  少女拔劍出鞘,這一次手握「燕頷」這一劍,但比起先前雙手握雙劍,氣勢更為驚人,渾身劍氣縈繞,滿袖鋒芒!

  下一刻,刺眼的光芒暴漲濺射,汗流浹背的大蛟幫供奉只看到少女雙手持劍,之前懸停空中的兩柄長劍好似被彈出,在空中旋轉幾圈,最終釘入小路地面上,少女一劍劈下,那名佩刀女子只是摘刀橫擋,就擋下了少女劍客的三劍。

  老供奉卻完全沒看清楚那最後一刻的玄妙光景。

  少女背負的紫檀劍匣微微顫抖,只不過她的師父開口說道:「可以了。」

  少女聞聲後便收起燕頷,繞後橫放入鞘,地面上兩柄劍更是自行飛掠回腰間劍鞘,一氣呵成,盡顯宗師風範。

  少女掠回馬背,低著頭,神色黯然。

  對於自己傾力三劍,都沒有讓那名年紀輕輕的佩刀女子出刀,王生很是生自己的悶氣,雖說自己還有九劍未曾離匣出鞘,但是她心知肚明,就算十二劍全出,也毫無勝算,對方甚至最多在拔出第二柄刀的那一刻,就能夠分出勝負了。

  這是少女的那位二師父之外,她這輩子所見到最厲害的用刀之人。

  徐鳳年安慰道:「能夠這位童莊主從腰間摘下一把『天寶』,並且還是左手握住那刀鞘,你已經很不錯了。」

  王生低著頭不說話。

  徐鳳年瞥了眼那個安靜站在遠處的女子宗師,笑了笑,沒有打招呼,帶著情緒低落的少女徒弟策馬離去。

  童山泉輕輕歎息一聲,來去無蹤。

  只留下可憐兮兮的老供奉嚥了嚥口水。

  這劍罡劍氣真他娘的眼花繚亂啊,難道是不用花銀子的緣故?

  竟然還有傳說中的御劍術?!

  那個瞧著不過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是不是在娘胎裡就開始苦練劍術了?

  然後那個年輕佩雙刀的女子,又是何方神聖?

  總不會是天下第十一的童莊主吧?!這天大地大的,自己真能遇上這種陸地神仙一般的宗師?

  兩騎並駕齊驅,少女突然抬起頭,「師父,我是不是很沒用?」

  徐鳳年答非所問,「天底下做師父的,都希望弟子能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只不過真有那一天的話,肯定也會有些傷感,總之呢,就是希望那一天一定要有,但稍稍晚幾天嘛,不打緊的。」

  眼眶浮現淚水的少女破涕為笑,也沒有說什麼。

  徐鳳年也沒有刻意解釋那名佩刀女子的身份。

  如今的江湖,他,徐偃兵,洛陽,再加上鄧太阿,呼延大觀,李當心,陳芝豹,顧劍棠,拓拔菩薩,澹台平靜,在那幾年當中,要麼死得死殘的殘,要麼徹底杳無音訊,無形中讓出了位置,所以很多原本宗師就順其自然地「後來者居上」了。

  軒轅青鋒在拒北城外一戰後,終於兩隻腳都成功踏入天人門檻,成為當之無愧的陸地神仙,隱約成為新的天下第一人。

  只不過武評出現之前,軒轅青鋒公開揚言此次武評如果選她登榜,她就要那些幕後人好看,所以這屆武評就壞心眼地沒有明說誰是天下第一,跟當初王仙芝自稱天下第二所以第一空懸差不多,不過如此一來,就更有噱頭了,不當天下第一的軒轅青鋒,結果她讓天下第一變得愈發實至名歸,加上這是世間有女子頭回登頂武評,江湖震動之大,猶勝早年軒轅青鋒成為江湖盟主。新武評第二是于新郎,然後是那位女子劍仙,吳家劍塚的當代劍侍翠花,之後七人,有江斧丁、齊仙俠、糜奉節和黃放佛、李厚重、竺煌以及林鴉,而金錯刀莊的童山泉,剛好在十人之後,位於武評二十人中的後十人之首。二十人中,舊北莽僅有四名宗師登評,且都在童山泉之後,可憐之極。好在新評十位小宗師,出身北莽草原的高手多達七人,比如棋劍樂府詞牌名「定風波」的白玉娑,遊俠兒鐵木迭兒,在中原江湖都已廣為人知。

  在他徐鳳年崛起的那個時代,無疑是江湖千年未有大年份的巔峰時期,只是江湖畢竟不等同於莊稼地,大年小年過後還有大年。

  大日停西山,晚霞絢爛奪目,那一幕會給人格外壯觀的感覺。

  當時連同三教聖人在內,曾有將近十位陸地神仙共處人間!

  但是猶如遲暮老人的迴光返照,大日落下,再無升起。

  新的江湖,要迎來明月當空的景象了,在這之後,就會一直是收成遞減的小年份了,恐怕在餘地龍和苟有方之後,陸地神仙成了絕響,然後是天象境界,緊接著應該是指玄境都將成為那一代江湖的「陸地神仙」,最後直到江湖再無一品高手。

  徐鳳年輕輕歎息,轉頭看了眼滿身劍的少女,喃喃自語道:「以後的以後,恐怕只要有人能夠使劍吐出寸餘劍芒,就是驚世駭俗的劍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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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六章


  圓月懸空,人間頭頂如掛玉盤,月色如水。

  一隊百餘披掛精製甲冑的騎軍從官道轉入小路,雄勁馬蹄好似踩碎了泥路上的月光。

  這支騎軍人人佩刀負弩,精悍異常,為首魁梧騎將竟然斜提了一桿長槊,在月色映照下,清晰可見男子那條斜跨整張臉龐的猙獰疤痕。馬槊在春秋之後就極少出現在沙場上,這種兵器自大奉起就是邊軍將領的專寵,

  一來不易打造,價格昂貴,與汗血寶馬一般稀罕,二來使用不便,至少浸淫十數載方能見功力,故而非邊陲世家子弟不會攜帶上陣。這名騎將能夠擁有一桿長槊,顯然絕非普通騎軍都尉,且出身必定顯赫。

  一名斥候偵騎從小路折回,大聲稟報道:「將軍,徐家賊子還剩下十數江湖草寇護送,很快就會被咱們在前頭守株待兔的兄弟們輕鬆截下!」

  持槊騎將獰笑道:「好!這些個不知死活的江湖渣滓,膽敢跟徐家餘孽勾搭在一起,折了咱們三十多兄弟,今晚本將要好好伺候這些王八蛋!」

  距離這支精騎約莫一里地外,只能三騎並排通過的小路上,十二三人護送著一架馬車拚命疾馳,當他們看到道路前方那片亮光後,人人臉色劇變,只見道路那頭舉起了一支支火把,每排三騎,大概有十數排,井然有序,在火把照耀下,那些精騎手中一張張離陽軍方的制式輕弩,蓄勢待發。這十多名義字當頭的江湖草莽見到這一幕後,雖然人人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此時仍是膽戰心驚,之前營救世代忠良的觀海郡徐家,一行人從秘密離開府邸,到私通城門戊卒順利出城,都有驚無險,還算一帆風順,不曾想剛剛出城沒多久,便有一百多騎斜撞而來,當場就有七八人死在輕弩攢射之下,若非那位身負小宗師修為的江湖前輩主動斷後,以一己之力退敵,硬生生拖住了騎軍馬蹄,恐怕所有人都沒法子逃出這三十里路,其中有人最後回望,就只看到那名德高望重的前輩在斬殺二十多騎之後,身中數枝箭矢,然後被一名騎軍以那桿古怪槍矛捅穿胸膛,藉著戰馬前衝的巨大慣性,將那名宗師撞出去四十多步,最終騎將隨手將屍體橫摔出去數丈,顯而易見,那名騎將無論是天生膂力還是武道修為,都相當驚人,哪怕二品小宗師不曾負傷,恐怕也就是與其廝殺個旗鼓相當。

  一名江湖騎士瞥了眼路旁的大片稻田,多數已經秋收完畢,一叢叢打完稻穀的稻草困紮在一起,零零散散堆在田地上,還來不及挑回家。他轉頭怒吼道:「進田地裡去!」

  駕車的年邁馬伕一咬牙,猛然勒馬轉頭,沿著斜坡直奔乾涸稻田而去,馬車到底不如騎馬來得輕巧,頓時顛簸得厲害,經過一道低矮卻堅硬的田埂後,一衝而過,四隻車輪出現短暫的滯空,然後轟然落地,車廂內傳來一陣碰帶來的疼痛叫嚷,有男有女,聽聲音都很年輕,更夾雜有些許稚氣。

  前方負責阻截馬車隊伍的那支精銳騎軍,幾乎人人面露譏諷,這些傢伙真當自己是北涼邊軍和北莽騎軍不成,戰場之上,這種生硬轉折也是隨隨便便能夠耍的?四十多輕騎同樣下坡入田,只不過比起倉皇失措的逃亡隊伍,這支弓馬熟諳的騎軍不但從容不迫,還有幾分秋狩遊獵的風範。

  怪不得這些騎卒如此自負,而是他們當得起這份驕橫,他們曾經屬於南疆大軍北渡廣陵江的騎軍序列,雖說在這幾年京畿沙場上廝殺得不算慘烈,但是早年既然能夠成為南疆騎軍,甚至有段時間還被借調給當時的世子殿下如今的皇帝陛下,以供趙鑄驅策,自然稱得上是頭等的千金銳士,只不過在論功行賞的關鍵時刻,手握八千騎兵力的主將高渤海,不知為何與蜀王陳芝豹舊部嫡系的車野起了齷齪,原本以為屁大的事,不耽誤封侯拜將,不料皇帝陛下為了這麼點芝麻大小的事情龍顏大怒,高渤海哪怕通過張定遠顧鷹兩位功勳大將說情,仍是被直接撤職,麾下八千騎拆分為三,其中一支兩千騎留在了廣陵道,暫時隸屬於劍州將軍府,這支騎軍的騎將高亭侯正是原主帥高渤海的獨子,如今直接跳過了頂頭管事的劍州將軍,私下跟副節度使宋笠搭上了關係。

  觀海郡在「天下讀書種子半出廣陵」的舊西楚版圖上,並不惹眼,郡內並沒有呈現出衣冠華族比肩林立的豐茂景象,而是觀海徐氏一枝獨秀,徐氏是當之無愧的世代簪纓,家族淵源可以一直向前延伸到那場大奉末年的甘露南渡,是大奉最頂尖豪閥黃登徐氏的重要分支,之後觀海徐氏世代輔佐大楚姜室,以文治見長,曾被姜氏皇帝譽為「我大楚文膽」,只是在姜姒和曹長卿聯手復國中,觀海徐氏可能是不看好西楚復國的緣故,

  也可能是被當年大楚覆滅的滾滾硝煙嚇破了那副文膽,倒是也逃過一劫,只不過觀海徐氏人才凋零,家道中落已是無法挽回的格局,寄托了家族重望的那位嫡長孫,與宋茂林一同參加了科舉,只不過後者一舉奪魁,為蒸蒸日上的宋閥很是錦上添花了一把,前者卻連殿試資格都沒有獲取,在秋闈中就早早失利,注定無法為家族雪中送炭了,只得孤注一擲地留在京城等待下次會試。

  原本觀海徐氏的命運沉浮,只在江南士林或是未來的新離陽官場,只不過因為胭脂評,老天爺跟「廣陵道書香味最重」的徐氏開了一個天大玩笑,一個原本養在深閨人不識的徐家庶女,不過十五歲,就登榜胭脂評,

  一夜之間天下皆知,一句評語「徐家小女姿容之美,足可讓湖中鯉魚躍至岸上」,名動大江南北,位列胭脂評第四!霎時間求親之人差點踏破門檻,三教九流紛至沓來,觀海徐氏雖然潛心學問,面對措手不及的,仍是保持讀書人的風骨,直言族內那名女子已經在數年前便定下了媒妁之約,只等男方及冠便完婚,觀海徐氏絕不反悔。但是誰都沒有想到徐家咬牙堅持下來,可那個與徐家世交的觀海郡士族卻退縮了,堅決不認有過這門親事,那名只差半年便行及冠禮的年輕人,更是在父輩催促下火速成親,娶了位門當戶對的小家碧玉。這一切,當然是聞到腥味的宋副節度使大人在從中作梗,試想宋笠豈會錯過一位就在自己轄境之內的胭脂評絕色?今夜血腥截殺,不過是高亭侯的投名狀罷了。只不過高亭侯倒是沒有想到收拾一幫讀書人,還會折損三十騎完全能夠在邊關建功立業的精銳騎軍,終究是小覷了中原門閥的底蘊。

  圍繞馬車的十數騎江湖豪傑都看到了遠處的異樣,遠處田地裡一座稻垛後頭,有一大一小兩人燃著篝火,好像正烤著野味。

  此時趕上馬車隊伍後平行疾馳的軍伍精騎,已經持弩抬臂,一枝枝箭矢激射而出,箭矢破空的獨特聲響在萬籟寂靜的田間,格外刺耳。

  一南一北,雙方間隔不足三十步,那些身負武藝的豪俠大多能夠用兵器格擋掉弩箭,不過仍是有兩人運氣不好,躲過一箭卻沒有躲過第二枝箭矢,一騎被射透喉嚨,搖搖晃晃前衝十數步後才墜馬身亡,一騎更是直接被釘入太陽穴,巨大的貫穿力撞擊得那騎屍體當場橫摔出去。

  等到馬車與那團篝火擦身而過的時候,又有兩名出於義憤為觀海徐家挺身而出的江湖義士命喪當場。

  大概是雙方再疾馳五十步就要離開田垠竄入前方密林的緣故,精騎手中輕弩開始故意射向這些人的馬匹,尤其是那輛馬車的兩匹大馬被重點針對,當靠北的那匹馬連中三箭後,雖然精騎怕誤傷到車廂內的獵物,射向馬匹的箭矢都不是致命傷,但足以讓這輛馬車停下了。上了年紀的馬伕滿臉絕望地勒緊韁繩,顧不得手臂劇痛,強行停馬,以免這輛馬車翻轉傾覆。剩下的江湖騎士紛紛停馬在馬車北側,一線排開,死死護住了身後的馬車。

  一諾千金輕生死,即是這些江湖人的立身之本,雖然義氣二字在新江湖越來越不值錢,可最少這些人還堅定信奉著老輩江湖的規矩。

  一名都尉模樣的中年騎士悠閒撥馬,在原地轉了一圈後才用刀尖指向馬車,沉聲道:「都下車!」

  無人響應。

  那名騎士冷笑著向前一揮戰刀,又是一撥輕弩激射,僅剩八騎江湖人物,有半數或用兵器撥掉箭矢或低頭彎腰躲掉箭矢,其餘四騎悍然前衝,無一例外都被下撥密集箭矢射成刺蝟。

  一枝箭矢無意間射中馬車,砰然作響。

  騎軍都尉看也不看那些屍體,厲聲道:「再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

  一陣更為急促沉悶的馬蹄聲在遠處響起,主將高亭侯已經率領那百騎趕來。

  當他經過那堆篝火的時候,倒沒有悍然殺人,只是用馬槊一戳一挑,猛然間火光四濺,籠住那兩個露宿鄉野的可憐蟲。

  他放緩馬蹄速度,因為他發現本該手忙腳亂的兩人竟是依然坐在原處,沒有連滾帶爬躲閃火星。

  高亭侯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停馬,畢竟今夜的獵物,關係到自己的仕途攀爬,他分得清輕重。

  由於主將高亭侯的「手下留情」,身後百餘精騎也沒有痛下殺手,只不過有數騎耀武揚威地射出幾支箭矢,紛紛釘入那兩人身邊的土地,最近一枝箭矢距離那名青衫男子腳邊不過三四寸。

  高亭侯來到馬車附近,望向那四名江湖大俠,笑臉陰沉道:「你們四人,下馬不死!一路護送到這裡,也算仁至義盡了。」

  四人面面相覷後,有三人面有愧色地緩緩下馬,高亭侯歪了歪腦袋,頓時便有箭矢如雨而至,三人大腿都被射中數枝箭矢,倒地哀嚎。

  高亭侯提起馬槊,指向唯一一個不曾下馬的年輕俠士,微笑道:「報上名來,本將不殺無名小卒!」

  相貌堂堂的年輕義士放劍入鞘,抱拳沉聲道:「賀州大劍堂子弟,劉關山!」

  高亭侯挑了挑眉頭,「你和大劍堂堂主何講武是什麼關係?」

  氣質清雅的年輕劍客不卑不亢回答道:「正是我恩師。」

  高亭侯忍不住皺了皺眉頭,那何講武不但是賀州江湖的一頭坐地虎,更重要是聽說姓何的因為早年阻擋過西楚曹長卿進入太安城,最後在京城刑部那邊都拿了只銅魚袋,當年皇帝陛下以世子身份率軍北征,大劍堂子弟多有投軍跟隨,這倒是個麻煩,不過只是個小麻煩罷了。

  高亭侯扯了扯嘴角,「聽說你師父有望在最近幾年內躋身一品武夫境界,那你就去與何講武說一聲,何時破境就何時給個消息給我高亭侯,我一定登門,跟你師父分個生死。也好看看是你們大劍堂的劍大,還是我南疆高家的槊更長。」

  年輕劍客愕然,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高亭侯提高嗓門,「徐家子弟,如果還有點骨氣,就都給老子滾出來!」

wantless 發表於 2017-5-30 21:47

《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七章


  哪怕年邁馬伕竭力阻擋,可仍是不斷有徐家子弟走下馬車,一男三女,男子才十五六歲,年紀最長的女子是婦人模樣,抱著一個粉雕玉琢的稚齡女孩,身旁怯生生站著一個肌膚微黑的粗衣丫鬟。

  高亭侯心頭一震,策馬前衝,一槊打爛馬車車廂,空無一人,轉身用長槊槊尖輕輕擱在那名婦人肩頭,瞇眼問道:「徐寶藻在哪裡?!」

  纖細肩頭感到一陣冰冷寒意的婦人臉色蒼白,渾身顫抖,抱緊了懷裡的孩子,仍是鼓起勇氣抬頭說道:「想必將軍熟知兵法,聽說過調虎離山計。」

  高亭侯收起長槊,冷笑道:「哦?」

  隨即馬槊閃電刺出,在那名清秀少年的胳膊上重重一點,被刺出一個不大不小鮮血窟窿的少年,頹然倒地,伸手摀住傷口後,疼得滿地打滾,哭喊得撕心裂肺。

  高亭侯閉上眼睛,在腦海中梳理了一遍今夜部署,應當並無紕漏才對,睜開眼,用馬槊指向婦人懷中的女童,面無表情道:「奉勸你實話實說才好,一個略有姿色的婦人,在這荒郊野嶺無依無靠,可不是什麼好事情。就算你不在乎貞節生死,地上那個觀海徐氏所剩不多的讀書種子也可以不珍惜,可你懷裡的女兒才多大歲數?」

  那名丫鬟想要向前走出,卻被婦人使勁攥緊胳膊,婦人慘然笑道:「我觀海徐氏,無論男女,無論老幼,生死都不辱徐氏門風!」

  高亭侯眼光何其老辣,瞥了眼婦人抓住丫鬟的手,哈哈大笑:「原來如此!彫蟲小技!」

  高亭侯收斂笑聲,嗤笑道:「徐氏家風?如今連那個坐擁三十萬鐵騎的西北徐家都沒了,你們小小觀海徐氏也配提家風兩字?」

  高亭侯用馬槊點了點不遠處的大劍堂弟子,神色玩味道:「你是個聰明人,本將突然起了愛才之心,有朝一日我宰了你師父後,大劍堂堂主就由你來當,如何?」

  劉關山臉色陰晴不定,高亭侯嘖嘖道:「大局已定,還在乎那點臉皮做什麼,這可就不算聰明了。」

  就在此時,一個嗓音在眾人身後響起,「這位大嫂,你們也姓徐啊,巧了!咱們五百年前是一家!」

  高亭侯轉頭望去,滿臉戾氣,結果看到那一大一小兩個莫名其妙在田間烤野味的過路客。

  不等高亭侯出聲下令,一陣抽刀出鞘聲。

  然後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現了,一大一小在戰馬縫隙之間好似閒庭信步,輕描淡寫的一次次彎腰低頭挪步,那些精騎銳士的戰刀不管如何劈砍,便都給躲避過去。

  兩人就這麼直接穿過了騎軍包圍圈,走到了距離高亭侯一人一馬不過十數步的不遠處。

  高亭侯握緊那桿馬槊,冷笑不已,敢情還是很結實的小宗師高手啊。

  青衫男子三十歲出頭的樣子,氣態溫和,衣衫潔淨整齊,沒有什麼官宦子弟的富貴氣焰,倒像是個脾氣很好的私塾先生。

  他身後跟著一個背匣佩劍的少女劍客。

  就在此時,兩道身影一掠而至,氣勢如虹,其中一人負劍而行,竟然隱約有劍鳴在鞘的宗師氣勢,兩人並肩站在馬車廢墟處,一男一女,年紀都不大,女子身穿紫裙,負劍男子大概及冠之年,面如冠玉,果真劍鞘微顫,劍鳴不止。

  高亭侯心頭一震,比起深藏不露的青衫男子和少女劍客,這個已經能夠與劍產生靈犀感應的年輕劍客,更為棘手,就算這個來歷不明的劍道天才尚未躋身二品境界,但是一旦與劍共鳴的劍士,那就絕對不可以常理揣度。大劍堂的那個劉關山,且不論當下戰力高低,僅說武道前途,恐怕十個加在一起都不如此人。

  負劍男子沒有理會高坐馬背的高亭侯,畢恭畢敬向那名婦人說道:「在下呂思楚,受劉大哥所托,特來護送你們前往京城。」

  高亭侯頓時瞭然,怪不得,竟然是昔年大楚第一劍客呂丹田的孫子,難怪有此驚世駭俗的劍道造詣。

  那名修為不俗的紫衣女子一手按住腰間劍柄,一手輕輕晃動繫掛在腰間的精美玉珮,笑瞇瞇道:「呦,這是在追捕逃犯還是怎麼,我怎麼沒聽大伯說過如今廣陵道還有西楚餘孽呢。」

  今晚萬事不順的高亭侯忍住怒氣,笑問道:「這位姑娘,你大伯說話管用嗎?」

  她瞪大眼眸故作天真道:「啊?一道節度使說話也不管用嗎?」

  高亭侯問道:「敢問姑娘跟許大人是何關係?」

  女子歪著腦袋俏皮回答,「你猜。」

  高亭侯哈哈大笑,然後抬起手臂,沉聲道:「撤!」

  一百五十餘精騎疾馳而去,至於會不會帶著一千五百騎疾馳而返,那就得看高亭侯敢不敢豪賭一場了。

  不用那名觀海徐氏的婦人出聲提醒,呂思楚就大步向前蹲下身,幫那名已經痛暈過去的少年郎點穴止血、塗藥包紮,抱起少年後,年輕人毫不拖泥帶水道:「咱們必須騎馬離開這裡,這些俠義之士的屍體實在是顧不得了,咱們揀選出不曾受傷的馬匹,若是有人不會騎馬,便與人共乘一騎。我們最少也要進入賀州邊境才算安全一些。只不過問題在於這一路北去,在離開劍州之前,那個叫高亭侯的傢伙有兩個同黨,剛好負責邊境軍務,很是麻煩。」

  大劍堂何講武的親傳弟子劉關山歎息道:「只要到了賀州,我就能夠調動一部分大劍堂勢力,盡量為我們遮掩。」

  劉關山突然問道:「這位姑娘,你不是說與我們廣陵道節度使許大人……」

  紫裙女子白眼道:「你還真信啊!」

  劉關山尷尬一笑。

  呂思楚吹了一聲口哨,樹林中跑出兩匹駿馬,他和紫裙女子一人一騎,徐家那位忠心耿耿的年邁馬伕自然會騎馬,加上劉關山就是四人能夠騎馬,徐氏少年、婦人、小女孩和丫鬟,剛好也是四人不會騎馬,可是如何分配,就又些麻煩,問題在於大家門戶出來的婦人和丫鬟,當然不便與男子共騎一馬,照理說是身份更為尊貴的婦人坐在紫裙女俠身後,可是婦人卻讓那名貌不驚人的丫鬟去找紫裙女子,她將懷中滿臉淚痕的女兒交給了呂思楚,她自己滿臉漲紅,羞憤難當,正當她望向劉關山準備開口說話的時候,一直被他們晾在旁邊的青衫男子緩緩說道:「如果你們執意向北而去,肯定逃不掉的,那支騎軍雖然看似都回去了,不過悄悄留下了幾名斥候偵騎,估計是故意讓你們掉以輕心,那名武將要麼在官道上休息等人,要麼已經親自去調遣大隊騎軍剿殺你們。」

  呂思楚其實一直在暗中打量這一大一小,看不出深淺。

  紫裙女子看似沒心沒肺笑道:「那咋辦呀?」

  青衫男子也跟著笑瞇瞇道:「啊?姑娘身穿紫衣,難道不是那位徽山盟主嗎?對付這些宵小之徒,還不是彈指間灰飛煙滅的事情?」

  紫裙女子捧腹大笑,伸出大拇指道:「好眼光!」

  劉關山有些心情不快,對於那個陌生古怪的青衫男子,這位大劍堂高徒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天然敵意,尤其是剛才兩人有意無意對視了一眼,讓劉關山沒來由頭皮發麻。

  原本安安靜靜坐在紫裙女俠身後的丫鬟,深呼吸一口氣,突然對青衫男子說道:「這位先生,我跟你向西邊走!其他人繼續向北!」

  婦人神色複雜,欲言又止。

  呂思楚和紫裙女子都一頭霧水。

  劉關山脫口而出道:「不可以!」

  更奇怪的是那名青衫男子搖頭道:「我就算帶人離開,也是帶著那個手臂受傷的孩子。」

  那名看似腐朽老態的馬伕氣勢驟然間一變,眼神凌厲,停下了將少年與自己綁縛在一起的動作,死死盯住那個言辭深意的不速之客。

  一時間稻田上死寂無聲。

  青衫男人無奈道:「我如果有歹意,就不是現在的情景了。」

  顯然身份隱秘的年邁馬伕和大劍堂弟子劉關山都不太信,哪怕那一大一小能夠成功穿過騎軍包圍。

  男人輕聲道:「王生,開匣。」

  少女劍客點了點頭,不見她任何動作,背後所負紫色長匣頂部木板瞬間滑開。

  那一刻,匣滿劍鳴,劍氣森嚴。

  呂思楚頓時如臨大敵,一臉錯愕道:「怎麼可能!」

  年邁馬伕更是無法掩飾的滿眼驚懼,呢喃道:「天生劍胚?!」
wantless 發表於 2017-5-30 21:52

《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八章


(新書6月1號上傳,微信公眾號:fenghuo1985)

  少女王生在看到師父的眼神後,迅速關閉劍匣,重新無聲無息。

  師徒二人正是徐鳳年和王生,其實不算湊巧,徐鳳年的確要救人,不是什麼觀海徐氏的胭脂評女子,而是那個更換了姓氏的少年,在祥符年間的早期,當時這個十來歲的孩子應該姓孫才對,爺爺是西楚老太師孫希濟。西楚復國的尾聲,大官子曹長卿死於太安城外,那位「女帝姜姒」殉國於西壘壁戰場,之前死於西楚京城廟堂上的孫希濟,老人所在家族、滿門忠烈、武將無一例外皆戰死沙場,文臣則以堪稱引頸就戮的壯烈姿態,紛紛從容就義。但是只有那個年幼的孩子,在孫府火海中消失不見,當年離陽皇帝趙篆也沒有深究此事的意圖,讓趙勾放棄追查,後來的新帝趙鑄倒是對孫家頗為推崇惋惜,就希望能夠暗中找出孫家僅剩的那株獨苗,用來安撫和招徠廣陵道更多的讀書種子,不過一番刨根問底之後,發現這個孩子好像涉及到一樁天大秘事,於是離陽趙勾和京城刑部就不得不鄭重其事起來。徐鳳年還是跟一位在劍州徹底扎根的拂水房老諜子喝酒,才獲悉此事,其實若非觀海徐氏出了個胭脂評美人,以至於吸引了太多注意力,極有可能已經讓趙勾和刑部發現蛛絲馬跡,恐怕少年就會始終以徐家子孫的身份安然成長,最後帶著那個秘密老死床榻。當然,徐鳳年不清楚為何觀海徐氏要讓少年跟在徐寶藻身邊,其實留在府上才是萬全之策,宋笠和高亭侯膽子再大,也不敢真帶兵把觀海徐家給屠了。是覺得加上年邁馬伕和那些江湖豪俠,就已經足夠應付高亭侯部精騎?還是擔心因為包庇罪而被新離陽抄家滅族,所以乾脆將隱姓埋名的少年果斷丟出家門,任其死於橫禍,來個一乾二淨?

  徐鳳年對此倒是無所謂,他只要保住孫家少年的性命即可,要不然那個蒙在鼓裡的高亭侯,多半不會放過這個「無足輕重」的徐家讀書郎。

  但是救下孫家少年之後如何處置,徐鳳年很頭疼,肯定不能一直帶在身邊,那麼交到誰手上就是個不小的問題,照理說送去北涼交給謝西陲是最好,但是不是一般的路途遙遠,畢竟要從東南到西北,幾乎穿過整座中原,現在的徐鳳年真的是最怕麻煩了。

  眼角餘光瞥見那個火急火燎唯恐功虧一簣的大劍堂劉關山,徐鳳年那一肚子壞水又泛起些漣漪了,分別看了眼丫鬟和婦人,「我們雙方心知肚明,而且既然姑娘你有了取捨,那就跟著我往西走,放心,我會幫你安置在一個沒有後顧之憂的地方。」

  劉關山沉聲道:「我們連你姓什麼都不知道!如何信得過你?!生死豈能兒戲!」

  徐鳳年笑道:「不是早就說過了嘛,與那位大嫂子五百年前是一家,劉少俠難道忘了?」

  然後所有人看到那個青衫男人,不知為何獨獨對坐在呂思楚身前的小女孩笑了笑,笑臉溫柔道:「小丫頭,別怕啊,叔叔等下讓姐姐保護你。」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

  徐鳳年對王生說道:「你護著他們去到武帝城為止,然後來徽山……算了,還是直接去地肺山找我吧。」

  王生看了看那個翻身下馬的丫鬟,又轉頭看了看師父,眼神有些複雜。

  徐鳳年打賞了一顆板栗,氣笑道:「胡亂想什麼!」

  王生冷哼一聲,掠至一匹沒了主人的棗紅大馬之上,來到那些人身旁,冷聲道:「走吧。」

  徐鳳年猛然一拍額頭,滿是恍然大悟和如釋重負的表情,對王生喊道:「等等,師父跟你換一換,你帶著姑娘往西走,一路上放開手腳便是。如此一來,師父就能偷個懶,陪他們逛蕩到劍州邊境就夠意思了。」

  王生眼睛一亮,有些開心。

  可就在這個時候,那個走向徐鳳年的丫鬟搖頭道:「我只跟著你。」

  徐鳳年耐心解釋道:「我徒弟雖然年紀不大,但的確是位高手,也絕不會隨便丟下你。」

  肌膚微黑相貌平平的少女依舊搖頭道:「可我不是。我不想死。」

  徐鳳年愣了愣,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年輕女子,沒自己想像中那麼單純,其實她一語道破了天機,徐鳳年根本不在乎她的生死,王生帶著她往西走,無非是用來吸引視野,事後在高亭侯甚至是宋笠的圍剿中,王生自然進退自如,至於她的下場如何,徐鳳年懶得計較,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一向是徐鳳年行走江湖的宗旨。

  徐鳳年沒有說話,王生也沒有催促師父。

  徐鳳年看著那個戴著面皮的少女,突然歎了口氣。

  他想起了慕容梧竹和慕容桐皇那對姐弟,當年也是初次相逢在這廣陵道劍州,當時他們為了逃避成為徽山老祖宗軒轅大磐的鼎爐,被袁庭山那條瘋狗追殺……

  徐鳳年淡然說道:「我把你送到徽山大雪坪。」

  少女果斷道:「好!一言為定。」

  徐鳳年對王生說道:「要不要送你一隻小匣帶在路上?」

  少女劍客搖頭道:「還是師父你自己帶著吧,方便裝神弄鬼拐騙師娘……」

  徐鳳年惱羞成怒地揮袖道:「沒大沒小!」

  在少女和婦女一陣竊竊私語後,在呂思楚和紫裙女子的好奇視線中,以及劉關山嫉恨憤懣的隱蔽眼神中,雙方就此分別。

  徐鳳年帶著少女走向那堆熄滅了的篝火,然後盤腿而坐重新生火,他腳邊擱著只乾癟的長條布囊。

  少女一手牽著一匹馬,低頭望著那個男人問道:「我們還不動身嗎?」

  徐鳳年撥弄著篝火,繼續烤著那只已經大半金黃的野兔,先前高亭侯一槊挑來,其實沒什麼影響。徐鳳年隨口說道:「先填飽肚子。」

  少女眼神陰鬱,可到最後還是沒有開口說話。

  徐鳳年撕下一條兔腿,遞給始終不願坐下的少女,抬頭說道:「附近城鎮都已夜禁,咱們肯定得露宿,我倒是不餓,你怎麼辦?」

  少女猶豫了一下,鬆開馬韁後坐到他身旁,隔著兩臂距離,所以得兩人都彎腰了,她才能接過那條香氣四溢的野兔腿,然後她側身輕輕咬著,徐鳳年一笑置之,也撕下一塊金黃油膩的兔肉,細嚼慢咽。

  徐鳳年在兩人解決掉那只野兔後,拍了拍手,好奇問道:「你怎麼敢跟我走的?」

  少女反問道:「我敢不跟你走嗎?」

  徐鳳年笑著搖頭,「女人太聰明了也不好。」

  少女眼神晦暗,輕輕抬手擦拭嘴角,一言不發。

  徐鳳年斜挎布囊緩緩起身,「吃飽了就動身。」

  少女迅猛起身,快步走向一匹馬,然後她馬上侷促不安起來,因為她意識到自己完全不會騎馬啊!

  徐鳳年感到有趣,走到她身邊,伸手輕輕按在她肩膀上。

  少女迅速低腰抽身後退,然後快速抽出一把原先綁在袖中手臂上的匕首,雙手死死握住,她眼神堅毅死死盯著這個意圖不軌的青衫男子。

  徐鳳年沒好氣道:「我不管你面皮底下長什麼樣子,反正我沒看過,以後也不打算看到。只說你現在的這副模樣,需要我給你一柄鏡子嗎?」

  少女耳根子通紅,但仍然不願意放下匕首,那雙與平淡容顏截然不同的秋水眼眸之中,充滿著唾棄和鄙夷。

  被當成登徒子的徐鳳年站在原地,雙指併攏推開那柄刺向眉心的長劍。

  原來是呂思楚重返後一劍迅猛刺出。

  王生停馬在遠處,沒有阻攔呂思楚的出手,少女只是翻了個白眼。

  呂思楚沒有遞出第二劍,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因為他的整條胳膊都已經失去知覺。

  徐鳳年瞥了眼這個年輕人,「我在祥符二年,曾經跟你爺爺呂丹田交過手。」

  說完這句話後,徐鳳年一步踏出,抓起少女的肩膀,兩人瞬間消失不見。

  呂思楚目瞪口呆,如遭雷擊。

  數十里之外的一條羊腸小道上,頭暈目眩的少女彎腰不停乾嘔。

  徐鳳年喂了一聲,把那柄從她手中摔出的匕首遞還給她。

  少女顫抖著接過匕首,插回鞘,瞪大那雙會說話的水靈眼眸,茫然,震驚,好奇,不一而足。

  徐鳳年笑問道:「緩過來沒?」

  少女下意識點點頭。

  下一次兩人停下身形,少女一屁股坐在地上,片刻後當徐鳳年又問相同的問題,少女咬牙點頭。

  第三次停下後,少女泫然欲泣,根本不等徐鳳年開口,就使勁搖頭。

  然後兩人一人坐一人站在山間溪流旁,徐鳳年笑了笑,沒有帶著她立即趕路。

  少女深呼吸一口氣,蹲在溪邊,掬了一捧清水洗了洗臉,然後怔怔出神。

  徐鳳年提醒道:「你那張生根面皮不夠精良,下次洗臉的時候小心一點。」

  少女轉頭問道:「我能問你是誰嗎?」

  徐鳳年點頭道:「當然可以。」

  少女靜待下文。

  徐鳳年繼續道:「但是我不會說。」

  少女無言以對。

  少女想了想,「我就是那個徐寶藻。」

  徐鳳年笑道:「我也姓徐。」

  少女第一次露出笑容,「我如果摘了這張面皮,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是誰?」

  徐鳳年反問道:「我脫了衣服,你脫不脫?」

  少女再次無言以對。

  徐鳳年蹲下身,拔出一根生長在石縫間的小草,放在嘴裡輕輕咀嚼著。

  少女望著他的側臉,不知她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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