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6994
wantless 發表於 2017-6-9 19:21

《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十九章


  徐鳳年思量片刻,問道:「是陳芝豹?還是顧劍棠?」

  江斧丁笑瞇瞇道:「再猜。」

  徐鳳年斜瞥了一眼這位半寸舌元本溪的嫡子,「一如當年初次見面,還是好像額頭上貼著欠揍兩個字。」

  徐鳳年想了想,「應該是『找死』更準確。」

  江斧丁微微揚起腦袋,好似追憶往昔,「這些年我待在京城,很多次假設,假設若是你我相遇在趙楷被殺之前,在早年那座江湖裡偶然相逢,我倆會不會一見如故?就像你和那位木劍遊俠兒?能夠在一張桌子上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徐鳳年一笑置之。

  江斧丁自問自答道:「只可惜人生沒有如果,然後就是這般田地了,也好。」

  江斧丁回過神,「你就不問此次圍剿,是不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徐鳳年淡然道:「並無意義。」

  江斧丁又問:「那你也不問瞎子陸詡有沒有參與其中?」

  徐鳳年挑了挑眉頭,沒有說話。

  山下,頭頂。

  各有一符,天地共鳴。

  聲勢浩蕩的天地兩符幾近尾聲,散發出罕見的天道威壓。

  可就在此時,江斧丁歎了口氣,沒來由愁眉苦臉起來。

  徐鳳年哈哈大笑,「辛苦謀劃這麼多年,結果到頭來仍是湊上來挨揍的結局,江斧丁啊江斧丁,你的運氣一直不怎麼好。」

  江斧丁苦兮兮道:「要不然再給我一次機會?」

  徐鳳年點頭道:「事不過三,下次我可就不客氣了。」

  江斧丁緩緩起身,搖搖頭,只剩下苦笑,「就此別過。」

  徐鳳年伸出手,還是沒有說話。

  江斧丁一臉茫然。

  徐鳳年瞪眼道:「上次好歹留下一把過河卒,這次你覺得呢?」

  江斧丁快意大笑,「留在下次如何?」

  徐鳳年擺擺手,「回頭你讓人送柄好劍到地肺山此地。」

  江斧丁點頭道:「沒問題!」

  然後徐鳳年目送這位天之驕子下山遠去,那天地兩符很快也隨之煙消雲散。

  於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的趙凝神,就有些無奈了,作為江斧丁精心設佈局的十人之一,這位龍虎山年輕掌教怎麼都沒料到會是這種尷尬形勢,哪怕轟轟烈烈一戰而死,也絕對要好過如此局面。

  齊仙俠臉色肅穆,準備出手攔阻徐鳳年。

  饒是世間事少有放心頭的白煜,似乎也很是心情沉重。

  只剩下一個徐寶藻,愈發茫然。

  徐鳳年陷入沉默,坐看雲聚雲散,河水東流。

  軒轅青鋒走到徐鳳年身旁,她站他坐,所以她居高臨下道:「這不是你的行事風格,最後那場天人之戰,你到底出什麼紕漏?」

  徐鳳年沒有抬頭,而是繼續遠眺,答非所問道:「不是不可以強行留下江斧丁,但我怕有人……撿漏。這絕不是李玉斧願意看到的光景。」

  軒轅青鋒皺眉不語。

  她看著徐鳳年,趙凝神看著她。

  恰似世間青山綠水,只可惜此山彼水,彼山此水。

  軒轅青鋒好像有些失望,轉移視線,雙手負後,望著此方大好天地。

  她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心境平和。

  趙凝神輕輕歎息。

  她在這一刻,終於坐穩了陸地神仙境界。

  若是在春秋末尾進入大年份的那座熱鬧江湖,陸地神仙便陸地神仙了,雖說鳳毛麟角殊為不易,可那會兒沒有誰敢說自己能長盛不衰,極有可能轉瞬隕落,但是在如今,不一樣了。

  一手之數。

  先到先得。

  三教之中已無聖人,但將來必然會各有一席之地。

  這意味著對於純粹武夫而言,也許會只剩下兩把交椅。

  今日這場無疾而終的地肺山屠龍一役,宗師聯袂而至,跟這樁秘事未必沒有牽連。

  畢竟徐鳳年一死,身死道消,氣運散盡,眾人自然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他們便有可能借此一舉破境,哪怕不能躋身陸地神仙,也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或晉陞或穩固大天象境界。

  紫虹當空,軒轅青鋒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從頭到尾,她都不曾與年輕掌教說過一言半語。

  徐鳳年轉頭望向失魂落魄的年輕道士,不懷好意地雪上加霜:「我曾經問過李玉斧一個問題,如果在世間遇上一位心儀女子,該怎麼辦?趙掌教,你想知道答案嗎?」

  白煜哭笑不得道:「這可就不厚道了啊。」

  齊仙俠也頗為憤懣徐鳳年的落井下石,絕非君子所為。

  趙凝神癡癡望向那抹紫色消逝的遠方,「貧道無悔。」

  徐鳳年站起身,「從龍虎山到地肺山,山上還是山上,長久以往,你們天師府的黃紫貴人,今後注定是出不了陸地神仙的。」

  趙凝神默不作聲。

  徐鳳年笑了笑,「看在你都這麼慘的份上,就不跟你計較了。」

  徐鳳年回望一眼少女,「回頭那柄送來地肺山的好劍,就當你找到師父的賀禮了,希望你能夠成為下一位女子劍仙,以後我也好跟人吹噓吹噓,說自己跟劍仙徐寶藻曾是朋友。」

  徐寶藻咬緊嘴唇。

  不等少女說話,徐鳳年一掠而去,直奔山腳河畔。

  作為主心骨的江斧丁都撤去了,那些躲在江湖最深處的千年王八萬年龜,大多也已火速退散,唯獨一人沒有離開。

  一個看著很不顯老的和尚。

  和尚看到徐鳳年現身後,哈哈大笑,如世間僧人遇西方佛祖而歡喜。

  大和尚大笑一通後,雙手合十,莊嚴致禮道:「貧僧了悟,見過徐施主!」

  徐鳳年歎了口氣,欲言又止。

  和尚也跟著歎息,愁眉苦臉,一點都不像是出家人。

  世間多是無常事,少有平常心。

  徐鳳年打破沉默,問道:「你與西域的蓮花和尚,和龍兩禪寺的樹聖僧是什麼關係?」

  一襲惹眼袈裟的大和尚面有愧色,「一個師兄,一個師弟。」

  徐鳳年無言以對。

  和尚鄭重其事道:「今日暫時事了,可以後仍是終有一戰,到時候徐施主儘管施展手腳便是,不用在意這些。聽天由命,生死自負。」

  和尚離去前,又一次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徐鳳年笑道:「你們這一小撮人,無論死活,都灑脫了,可是此方天地蒼生,說不得又要被你拽入爛泥塘,人人身不由己。」

  和尚轉身大步離去,最後的言語聲虛無縹緲,「世人是故悲欣交集。」

  徐鳳年一直站在原地。

  少女快步跑來,氣喘吁吁,她彎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滿頭汗水。

  她仰起頭,望著徐鳳年的側面,沉聲問道:「為何方才在山上,你們近在咫尺說話,有些話語我卻偏偏聽不真切?」

  徐鳳年想了想,一本正經地反問道:「該挖耳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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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ntless 發表於 2017-6-12 19:31

《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二十章


  徐寶藻說她很小就想要有一頭毛驢作伴,看著夕陽西下,春風裡路旁開滿桃花,一路漫遊,隨心所欲,從春風看到秋風,從南到北,一直從青蔥爛漫到白首蒼蒼。

  徐鳳年對此不置可否,世間少年往往志向如大賦,少女情懷則如詞曲,他並不陌生。

  這一次他沒有帶著她從頭到尾都是御風凌空,而是遵循她的意願,去往東越劍池的路途中,揀選了一些風景形勝落腳,走走停停歇歇看看,與遊學士子帶著貼身丫鬟一般無二。

  劍池位於春秋舊東越國境南部,不同於吳家劍塚的與世隔絕,東越劍池與各朝各代的朝堂關係要更為緊密,家主多為帝王人家的劍師,或是廟堂黃紫公卿的尊貴客卿,劍池子弟也更加天然親近江湖,故而常年有絡繹不絕慕名而至的文人騷客和江湖豪俠。

  劍池之南百餘里的雲泉郡境內,有個同樣以劍立宗的幫派,叫大匣台,其實底蘊不淺,只因為與劍池相鄰,便顯得有些寄人籬下了。大匣台所在形勢,恰似徽山牯牛大崗,如天上仙人遺留了一把巨大劍匣在人間,宗門因此得名。比起幾乎每一代皆有驚才絕艷劍士橫空出世的「闊綽」鄰居,大匣台要寒酸許多,大匣台歷史上能夠震動江湖的頂尖高手寥寥無幾,但是作為一州之地首屈一指的江湖豪門,大匣台從不缺少二品小宗師這類脊樑,這一代就湧現出宗門內三位小宗師同時並肩而立的盛況,反觀東越劍池宋念卿和柴青山相繼隕落後的家道中落,大匣台大有取而代之的跡象,如今開始有許多人為其大肆鼓吹造勢,希冀著大匣台能夠成功躋身下一屆天下十大幫派,只求一舉打破天下劍士唯有兩姓氏的死板格局。

  大概是一路北上閒逛得有些頻繁了,連徐寶藻自己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哪怕明知道要途經大匣台,仍是破天荒跟徐鳳年主動說起,要不然咱們就一鼓作氣去東越劍池?不在大匣台這邊耽擱了?不料徐鳳年毫不猶豫拒絕了她的好意,說這處地方必須得去瞧上一眼,這讓好心當成驢肝肺的徐寶藻有些憋屈。

  大匣台和許多位於洞天福地深山老林的幫派,仍算鬧中取靜,畢竟從雲泉郡城往東南走上六七里就能走入宗門,事實上天氣清明的時分,只需站在郡城城牆遠望而去,就能清晰看到那座橫亙天地之間的劍匣。

  徐鳳年和徐寶藻在進入大匣台之前,正值響午時分,兩人先在一座宗門毗鄰的小鎮上略作休憩,在酒樓喊了一桌子招牌菜餚,略顯甜膩,徐鳳年能吃卻不愛吃,下筷如飛,兩碗米飯填飽了肚子就草草了事,徐寶藻倒是津津有味,細嚼慢咽。徐鳳年要了一壺在中原名聲不顯的桂花小釀,能解渴解饞又不醉人誤事,這種清淡酒水在雲泉郡周邊很是風靡,相傳如今在京城也擺上了將相公卿的酒席,這要歸功於那位身兼前朝名將忠臣雙重身份的武人盧升象,本朝新帝趙鑄當初被這位兵部侍郎很長一段時間阻滯入主太安城的進程,皇帝陛下卻沒有因此遷怒於發軔於春秋戰事的盧升象,反而下旨翰林院為此人撰史,甚至欽定為當世醇臣,可謂評語極高。東越道酒家藉著這股東風,使勁渲染盧將軍與雲泉桂花釀的關係,生意自然蒸蒸日上。

  徐鳳年喝著滋味綿長的桂花釀,有些感觸,不愧是疾風知勁草,盧升象之忠烈,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和徐北枳還有陳錫亮最後一次別離,就曾著重提起此人,原本三人都以為盧升象率軍與趙鑄部大軍的惡戰到底,無非是為自己增添新朝廟堂高位的籌碼,哪裡想到盧升象竟然當真死戰到主將赴死為止,盧升象的毅然決然,跟當時負責拱衛京畿西門的淮南道經略使許拱的倒戈一擊,後者最終攫取扶龍大功,為姑幕許氏贏得一場潑天富貴,兩位當代名將的選擇和下場,對比鮮明。

  徐鳳年舉起酒杯,微微向北,隨後一口飲盡杯中酒。

  看人如飲酒,有些人,與之相處,細水流長,性情稍顯涼薄,生死相見,方知厚積薄發,終顯純正忠烈。

  春秋已遠去,祥符也逝去,可惜自己除了當年在廣陵江畔遙遙相見一面,之後那麼多年的風雲跌宕起伏,兩人便再無相逢的機會,倒也稱不上什麼難以釋懷的恨事,但也算一樁不大不小的憾事。

  徐寶藻心滿意足地放下筷子,瞥見徐鳳年的神遊萬里,好奇問道:「在想什麼呢?」

  徐鳳年收回思緒,搖了搖頭不說話,委實沒有跟一個小姑娘吐露心扉的興致。

  徐寶藻對此習以為常,沒有刨根問底,僅是輕哼一聲,揚起她那尖尖的消瘦的精緻下巴,以示自己的不與他一般見識。

  少女所謂的容顏長開了,往往從一個瘦字開始,尤其以臉頰最為顯著。而女子的成熟,又往往從一個腴字漸入佳境,身段漸豐,風情愈盛。

  她那張覆有面皮的真實面容,如今一定很漂亮,以後也一定會更漂亮。

  一個溫醇聲音在酒樓響起,「店小二,老規矩。」

  酒樓夥計由衷高興地應承下來,那聲「好勒」的嗓門透著股難以掩飾的喜慶意思。

  兩人聲音落下後,一位相貌平平卻氣度頗為儒雅的負劍年輕人,環顧四周,最後走向徐鳳年身邊的一張空桌,所負之劍劍鞘比之世間尋常劍,明顯要更為寬厚,且纏有一層細密青絲,白衣劍客青劍鞘,確實風采奪目,如果相貌能夠更加英俊幾分,就真是雪中送炭了。

  約莫是注意到了徐寶藻的打量視線,年輕劍客微笑還禮,少女翻了個白眼,年輕人也不介意,落座後意態閒適,靜等酒水食物上桌。

  飯菜得等,可酒無需等,店夥計手腳麻利地先端來了一壺桂花釀,酒壺樣式也跟徐鳳年他們這一桌大不相同,青瓷質地,極為不俗,乍看宛如一幅雨後天青的景象,年輕劍客抬臂倒酒的時候,在酒液的映襯之下,就愈發瓷色水潤了。人比人氣死人,這讓徐寶藻很是氣悶,用膝蓋想都知道別人的桂花釀,跟她喝的酒是同樣一個叫法,卻是天壤之別的兩種味道。

  年輕劍客和同齡人的店小二是熟識,後者也不急著搭理別桌酒客的招呼生意,低聲笑問道:「韓公子,這趟去北邊那地兒問劍,可有大收穫?」

  年輕人笑著點頭道:「裨益頗豐,漲了許多見識,此行不虛。」

  店夥計滿臉希冀道:「韓公子可是勝過了他們李大宗主?要不然就是狠狠挫了那兩位劍道胚子的銳氣?」

  年輕劍客啞然失笑道:「切磋也分文武,我這趟去劍池沒有真正出劍比試,算是文鬥吧,也沒分出高低。」

  店夥計聞言後捶胸頓足,極其惋惜道:「韓公子啊,你就是脾氣太好了,雖說咱們江湖人忌諱太過意氣用事,可像公子你這般大度的,也太吃虧了些!」

  年輕人一點也沒有被店夥計劃為江湖同類而惱怒,反而笑臉和煦道:「你比我更像江湖人才對,哪天等你攢夠了娶媳婦的本錢,咱倆再一起行走江湖。」

  店夥計垂頭喪氣道:「就我這點掙錢的本事,天曉得是哪個牛年馬月。」

  年輕劍客哈哈笑道:「江湖一直在,咱們都別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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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ntless 發表於 2017-6-12 19:32

《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二十一章


  身在市井卻心在江湖的店夥計點了點頭,趁著那位摳門店掌櫃正忙著跟一位豐腴婦人搭訕,搶過年輕劍客手中的那杯酒,喝光了後趕緊還給這位酒樓的頭等貴客,然後丟了個會心眼神,屁顛屁顛小跑離開。

  對這位店小二而言,這一天,因為這杯酒,就又是個好日子了。

  不過店小二突然轉頭提醒道:「韓公子,老規矩,只許喝一壺酒啊。」

  年輕劍客一手舉杯一手搖晃,滿臉無奈道:「知道啦,這次肯定不勞煩你背我回宗門。」

  在徐寶藻的錯愕視線中,給她印象一直是性情寡淡近乎無情的傢伙,竟然拎著酒壺酒杯起身,主動走向那名年輕劍客的桌旁坐下,很有先斬後奏的嫌疑說道:「行走江湖,相逢即是緣,不介意一起喝酒吧?」

  少女低頭瞥了眼自己空落落的酒杯,她難得有喝酒的心情,只得跟著過去一起丟人現眼。

  年輕人微微一愣,隨即和顏悅色道:「不介意。」

  徐鳳年給自己和少女都倒了一杯桂花釀,抬頭輕聲道:「在下徐奇,北涼人氏。」

  那名把劍擱放在桌上的年輕人舉杯相邀,會心笑道:「在下韓橫渠,土生土長的東越道雲泉郡人,自幼便在我們郡內的大匣台學習劍術,這輩子都不曾走出過東越道疆域,很佩服徐公子的行萬里路。」

  徐鳳年故作驚訝道:「我觀公子氣態風雅,還誤以為是你們東越道執牛耳者宋氏劍池的得意高徒。」

  韓橫渠搖頭道:「我可當不起『得意』二字,徐兄謬讚了。」

  徐寶藻偷偷撇了撇嘴,得勒,這就開始稱兄道弟相互吹捧了,然後肯定就是一見如故相見恨晚,最後英雄相惜攜手指點江山,江湖好漢的路數,可不都是這樣庸俗無趣嗎?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大匣台?咱們中原還有這麼一座宗門幫派?恕在下孤陋寡聞,韓兄能否介紹一二?」

  然後徐鳳年不等韓橫渠言語,就已經笑著喝光杯中酒,盡顯老江湖的世故老道,「若有不敬之處,我自罰一杯。」

  韓橫渠彷彿毫無大匣台弟子的覺悟,對此不以為意,輕笑道:「我所在宗門確實在江湖上名聲遠遜東越劍池,徐兄不曾耳聞也在情理之中。公子若是有興趣且有閒暇,以後不妨去我宗門遊歷一番,我大匣台一向並無那些江湖禁忌,條條框框也少,素來是帝王將相去得,販夫走卒也去得。」

  徐鳳年點頭稱讚道:「大匣台僅憑這份氣度,大匣台就勝過許多時下在中原名列前茅的大宗大派。」

  韓橫渠好似會心會意,徐鳳年這句話說到了他的心坎上,痛痛快快也喝了杯酒,「若說宗門傳承歷史,劍術高低,劍氣長短,我大匣台不敢自傲,可要說世間宗門幫派的氣量大小,我大匣台絕不弱於任何同輩!」

  韓橫渠大概酒量是真的不行,三兩杯酒下肚子就滿臉通紅了,此時更是酒氣與意氣共風發,嗓門也沒來由大了幾分,「我大匣台自大奉王朝末年創立,無論是甘露南渡,還是洪嘉北奔,直到之前永徽盛世,遍觀四百年來歲月變遷,大匣台一直是逢亂世,則負三尺劍出山救世,不惜劍斷人亡,能救山下一人是一人,逢盛世則閉門練劍,能增我劍匣之中一寸劍氣是一寸!」

  韓橫渠突然止住話頭,自嘲道:「我有些喝高了,醉話連篇,徐兄恕罪。」

  徐鳳年拿起酒壺,只夠倒半杯酒,韓橫渠便轉頭高聲跟那位店夥計又要了壺雲泉郡頭等桂花小釀,徐寶藻趴在桌上看著徐鳳年倒酒,目不轉睛看見她眼前酒杯的酒水漸次攀升,香氣撲鼻,如此一來,她對這個萍水相逢的傢伙便順眼多了。

  雖說世間一樣米養出了百樣人,不過總歸有些人會當真意氣相投,要麼是志同道合,要麼是臭味相投。

  當下韓橫渠就覺得眼前這位北涼遊學之士,跟自己挺投緣。

  韓橫渠雖說不曾離開過東越道,但已經不是什麼初出茅廬的江湖雛鳥,江湖履歷不算太過豐富,但畢竟是大匣台的首席嫡傳弟子,是師父閉關之際就能夠以師侄身份執掌宗門的劍道大才,看人深淺也許不准,但認人好壞,還是有些信心的。

  只不過交淺言深,一向是江湖大忌,哪怕以他韓橫渠的宗門背景,絕不至於招禍上門,終歸也不是什麼美事,所以微醺的韓橫渠很快就放下酒杯,一壺酒就是一斤酒,桂花釀下嘴容易,後勁卻也不小,他其實只有七八兩的淺薄酒量,以往都是剩下二三兩給那位店夥計,曾經有幾次借酒澆愁,就都在那看似可有可無的二三兩上栽了跟頭。自從三年前學會了喝酒,劍術進展不慢,可酒量一直沒有見長,韓橫渠私底下引以為憾事。

  不喝酒,但飯菜上了桌,江湖人從來不講究吃飯不說話的讀書人規矩,所以韓橫渠就和那個優哉游哉喝酒的男子閒聊起來,兩人都有意無意不去提軍國大事,只聊江湖趣聞和風花雪月,這才發現當真是相談甚歡,且無誰附和誰的那種客套,韓橫渠起先不是沒有心生戒備,唯恐這位不速之客是在投己所好,有可能是所圖甚大,只不過桂花釀的酒意漸漸湧上頭,韓橫渠實在是難得遇上能夠與自己聊這些劍術劍道之外言語的人物,一來二去,他不知不覺就喝光了瓷壺裡剩下的二三兩酒,這一下肚子,韓橫渠可就徹底破功了,再無半點矜持,說來奇怪,別人喝高了,是眉飛色舞,是恨不得站到凳子甚至桌子上去,他則是愈發正襟危坐,好似權臣明相在與君王商量千秋大業,把一旁看熱鬧不嫌大的徐寶藻逗得偷笑不已。

  兩個男人聊天百無禁忌,遊歷四方的徐奇說那中原各地的風土人情,說北涼的風雪大如席,說西蜀的竹海滔滔,說徽山直入雲霄的缺月樓,韓橫渠說他並非專心劍道,興趣駁雜,下棋,種花,裁紙,制宣,燒瓷,都會,也都喜歡,卻又都不精通,說他想要有一把快活劍,做一個快意人,行一生順心事。

  說那部被文壇宗主和理學大家抨擊為只在兒女情長四字中打轉的《頭場雪》,在他心中是天地間第一等至情文章。說十段國手范長後之手談,力氣之大,勝過徐大家,氣之長短,則要遜色徐大家……

  最後韓橫渠滿臉醉意和落寞,低聲呢喃,說自己的劍不夠快,所以不快意,不順心,又所以經常想喝酒,可酒量又差,以至於連酒也不敢多喝。

  結果臨了撲通一聲,這位大匣台劍道俊彥就那麼筆直前撲,腦袋重重磕在飯桌上,然後鼾聲輕微,徹底醉死過去。
wantless 發表於 2017-6-13 19:47

《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二十二章


  徐寶藻目瞪口呆,轉頭問道:「你灌醉他,謀財還是謀色?」

  徐鳳年沒好氣道:「我哪裡知道他喝桂花小釀也能醉。」

  徐寶藻皺眉道:「咋辦,就把人家晾在這裡?」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喊來那位如臨大敵的店夥計結賬,不忘連同韓橫渠那桌酒菜一起付了,後者興許是迎來送往多了,擅長察言觀色,沒把徐鳳年當什麼歹人,一聽這位客官剛好要順路去大匣台遊覽,就大大方方把韓公子交給了徐鳳年。

  主要是年輕店夥計不覺得在這東越道境內,有誰吃飽了撐著要與韓橫渠所在的大匣台為敵。

  大概只有東越劍池的年輕宗主李懿白擁有這份膽識和本事,可人家樂意嗎?

  徐鳳年起身先將那柄劍重新繫掛在韓橫渠背後,然後背起已經開始不由自主醉話連篇的糊塗傢伙,按照店夥計的指點,離開酒樓走向大匣台所在的地址。

  徐寶藻一頭霧水,秋日下的秋風裡,她看著他背著一個初次相逢的男人,他滿臉肅穆,緩緩向山中走去。

  韓橫渠在半路上發起了酒瘋,一下子要掙扎落地,說是要給他們瞧一瞧陸地劍仙的風姿,一會兒說這趟喝酒真不痛快,他其實還能再豪飲三四壺酒。

  徐鳳年始終沒流露出半點不耐煩的神色。

  徐寶藻終於忍不住問道:「姓徐的,其實你認識他,只不過他不認識你?」

  徐鳳年點了點頭,「差不多。」

  徐寶藻又問,「世交關係?」

  徐鳳年想了想,「只能說對了一半。」

  徐寶藻氣呼呼道:「那你能不能別每次說話都只說一半?!」

  徐鳳年忍俊不禁,「也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跟你嘮叨嘮叨也無妨。」

  徐寶藻急不可耐道:「有屁快放!」

  徐鳳年笑了笑,「哦,那容我憋會兒。」

  徐寶藻瞬間漲紅了臉,氣急敗壞道:「混賬王八蛋!」

  徐鳳年抬頭望向頭頂的日頭,緩緩道:「你年紀小,可能不太清楚那場春秋戰事,大匣台曾經有十四名劍客聯袂投軍,奔赴戰場,短短兩年,便先後戰死十二人,其中七人死於沙場,其餘五人死在一位將軍的大帳內外。」

  徐寶藻如墜雲霧。

  那個男人隨後說了句更加莫名其妙的言語,「所以我師父經常感慨一句話,當年如果沒有大匣台十四豪傑,就沒有以後的北涼了。」

  徐寶藻陷入沉思,被姓徐的譏諷為兩腳書櫃的她,試圖從離陽正統史書和民間稗官野史中找尋蛛絲馬跡。

  徐鳳年說道:「剩餘兩人返回宗門後,一人死於宗門內部爭鬥,因為有污點,才輸掉了宗主交椅,去世極早。另外一人亦是鬱鬱不得志,可能是鬱氣難消的緣故,據說之後劍道始終停滯,淪為一個提劍都不穩的爛酒鬼。而那兩人都是這位韓公子的師伯。」

  徐鳳年加了一句,「如此說來,我跟韓橫渠算是半個仇家。」

  徐寶藻疑惑道:「那你還跟他喝酒喝得這麼開心?」

  徐鳳年呵呵一笑,「冤有頭債有主,我總不能劈頭蓋臉揍韓橫渠一頓,更不會殺他洩憤,那麼就只好灌這小子一頓酒。」

  覆有面皮僅是中人之姿的徐寶藻眉目之間滿是陰霾,心情沉重。

  舊事重提,看似雲淡風輕,可她不覺得這個姓徐的當真就心無芥蒂了。

  她小心翼翼問道:「你該不會是想在大匣台大開殺戒吧?」

  徐鳳年瞪了她一眼,氣笑道:「我像是那種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嗎?」

  她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不像,卻是。」

  徐鳳年突然問道:「你這麼激將法,該不會是對韓公子一見鍾情,怕我害了你的如意郎君吧?」

  徐寶藻猛然站定,一手負後,一手抬起,雙指併攏,氣態莊嚴,輕聲喝道:「劍來!」

  徐鳳年轉頭看白癡一樣看著這個少女。

  最終還是假裝陸地劍仙的少女率先敗下陣來,放下手臂,歎了口氣,「看來今日不宜借劍呀,暫且留你項上人頭!」

  徐鳳年瞇起眼,再一次望向天空,嘴角翹起,喃喃低語道:「哦?這樣嗎?」

  大匣台的老底子不如東越劍池深厚,可這就像京城一座六部衙門裡的侍郎不如尚書,自然並不意味著大匣台在東越道江湖就是顆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只不過再強勢的豪閥高門院牆之內,都會有那麼一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可憐人物,滑稽可笑,供人戲弄,要知道大匣台宗門上上下下小兩百號人,這還是正兒八經的內門子弟,若是加上客卿眷屬以及外門雜役弟子,怎麼都有上七八百號人,所以大匣台當然不缺那種笑柄,其中有個最出名的,他叫老傅,花甲之年了,無親無故,據說曾是在內門待過的人,不過約莫三十來年前不知犯了什麼事,就給攆了出來,好在內門執法長念舊情,終究還是讓當時還不算老的老傅留在了外山,做些類似打掃青石山道的雜務,大抵是朝夕兩次巡山,結果這一做就做了這麼多年,許多當時才弱冠歲數的外門弟子,如今都成了內門手握實權的人物,只不過也沒見誰給老傅些實惠好處,所以老傅每月除了勉強溫飽之餘,仍是只能出山購買十五六壺低劣下等的桂花釀,兩天一壺,酒鬼老傅每一口都喝得尤為幸福,山門內外上下,幾乎人人都在晨曦中或是夕陽裡的山路上,看到那個手臂環住破敗掃帚的酒糟鼻老人,抬手提壺傾倒酒水,每次傾斜幅度都不大,因為每天喝多少口酒,是有定數的,總之一天不能超過半壺半斤。

  大匣台的外門子弟,都覺得酒鬼老傅很可笑,但其實如果真要深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一個普普通通、喝酒貪杯、膝下無子且練過劍又一事無成的老頭子,可笑,又沒有那麼可笑,原本不至於誰見著了老傅都要上前踩幾腳的地步,也不曉得早年是誰開的頭,十多年來只要是新弟子進山入門,都要遵循一個約定俗成的奇怪規矩,跟著師兄們去欺負一次老傅,方法可以五花八門,比如把老酒鬼那壺入口綿軟的桂花釀換成燒喉嚨的東越大梁,或是扛著兩簸箕落葉偷偷倒在剛剛清掃乾淨的山道上,甚至有人還偷偷摸摸喊了位山外小鎮上的青樓女子,大半夜去敲老傅那棟破茅屋的房門……這麼多年下來,老傅是真的挺慘的,若是些玩笑倒還好說,可有些脾氣暴躁的新入門弟子,那可是氣勢洶洶就是當胸一拳砸來,能讓老傅三兩天都緩不過氣來,也虧得老酒鬼年輕時候把身體底子打得紮實,才扛得住這些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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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ntless 發表於 2017-6-14 19:24

《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二十三章


  大匣台南北西三面皆巍峨斷壁,唯有東面有山路登山,山上並無佛寺道觀,歷史上曾經有座尼姑庵,傳聞戰亂時分藏匿過一位亡國公主,故而被稱為公主庵,只不過廢棄多年。

  大匣台分內外兩宗,外門建築位於半山腰,熱熱鬧鬧,許多商賈特意挑擔來此販賣物件給大匣台弟子,新鮮魚肉、時蔬瓜果、柴米油鹽等等,不一而足。內門位於地形並不逼仄的山巔,人數相對稀少,卻天經地義佔據著那方風水寶地。

  從山腳到山腰是一段黃泥路,寬可容納一輛馬車通行,坑坑窪窪,注定會是顛簸不堪。

  山腰至山頂則是石階,足足六百多級,老傅每天都要來回兩趟,起於半山腰山門牌坊,也終於此。

  今日清晨時分,老傅就在山腰那座臨近毀棄公主庵的茅屋裡起床,腰間繫好酒壺,拎著掃帚從牌坊下開始登山打掃,秋天最累,因為落葉最多,而大匣台的楓林素來是雲泉郡十景之一,金秋時節的大匣台,被東越道的清流雅士譽為火焰山,可想而知老傅這份活計的份量。今天老傅手腳格外輕快,早早就登頂,然後下山,卻不是像以往那般躲在自家茅屋飲酒裝神仙,而是拎著掃帚躲在一處小攤販的擔子後頭,向山門牌坊那邊張望。大概小半個時辰後,從山上走來一群人,三四位婦人帶著十來號唧唧喳喳個不停的孩子,然後穿過半山腰的小集市,浩浩蕩蕩下山去了,今天是初一,他們要一起去雲泉郡城內的寺廟燒香,也算是給這幫早就眼巴巴等著這一天的孩子們放風。

  老傅小心翼翼跟在後頭,跟了一里山路後,就停下腳步,佯裝在那座半山迎客亭休息,目送婦人和孩子們遠去。

  隊伍裡,一個年齡稍大的孩子扯了扯身邊夥伴的袖子,然後瞥了眼頻頻轉頭回望的小姑娘,低聲打趣道:「傅曦,你那個酒鬼爺爺又來看你和傅露了。」

  名叫傅曦的男童漲紅脖子憤懣道:「是你的酒鬼爺爺!」

  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少年嬉笑道:「可我不姓傅,山上就你們這家子跟酒鬼同姓嘛。」

  男童滿臉羞憤和委屈,忍不住轉頭狠狠瞪了眼那座山亭,那個老酒鬼真可恨,姓什麼不好偏偏要姓傅,這也就罷了,還經常鬼鬼祟祟找到自己和妹妹傅露,前些年還偷偷塞給他們糖人,他下嘴快,很快就吃完了,妹妹傅露捨不得吃完,結果被爹娘看到,然後他們就慘了,尤其是他這個當哥哥的,被爹打得屁股開花,一邊打一邊說,他們家裡根本沒有長輩了,他們爺爺早就死在春秋戰事裡頭了。那以後,山上同齡人就經常拿這個笑話傅曦,至於傅露,年紀還小,加上是個心大的妮子,倒是不介意別人嘲笑她是傅酒鬼的孫女,可是已經懂事的傅曦如何能夠忍受這種羞辱,加上他爹似乎亦是為此憤懣難平多年,視為生平最大恥,耳濡目染之下,傅曦幾乎要將那個姓傅的老人視為仇寇了。所以當傅曦看到自己妹妹竟然向那個老酒鬼揮手告別後,氣得抓狂,使勁一把拽下傅露的纖細胳膊,滿眼通紅瞪著這個不懂事的妹妹,後者泫然欲泣,馬上就要扯開嗓子大哭,所幸被他們的娘親察覺,趕緊蹲下抱在懷中好言安慰,其餘幾名婦人與傅曦傅露的娘親關係不錯,否則也不會一起下山進城燒香,對於此事也不會在人家傷口撒鹽,山上有些跟她男人不對付的宗門子弟和家眷婦人,說的話那才叫不堪入耳。

  抱起心愛女兒的婦人,在低頭之時,神色中流露出些許厭惡憤恨。

  小亭之中,鼻子通紅的花甲老人把掃帚放在腳下,斜靠柱子,閉眼打盹,偶爾小酌一口壺中桂花釀,快活似神仙。

  無論是山上人或是山下人,肯定認識酒鬼老傅,不過也只有那些底層市井討生活的小販,才樂意坐下來跟老傢伙嘮嘮嗑瞎聊唄,反正咱們老百姓吹牛又不犯王法,還真別說,老傅畢竟是大匣台內門廝混過的,據說年輕時候還上闖過江湖過戰場,如同那種祖上闊過的破落戶,哪怕淪為了乞丐,可言談的口氣到底是比升斗小民更大些,與之閒聊,有趣是定然有趣的。不說其他,你看著一個喝不起好酒的掃地老漢,卻有一股子傲視君王輕王侯的德性,怎會不覺得荒唐滑稽?正午時分,老傅跟一位挑擔去半山的攤販求了些碎嘴吃食,祭奠了五臟廟後便繼續耐心等著。然後一撥撥人上山一撥撥人下山,來去匆匆,老傅就那麼兩眼無神看著,視線渾濁,不知是記起了傷心事,還是想起了可憐人。

  活到一定歲數的老人,他們的故人也好故事也罷,終歸是要比年輕人多一些的。

  然後老傅就看到了一行三人走入亭子,不知為何,老傅下意識坐直腰桿,甚至用腳尖將掃帚往自己那邊移了移,頗像是一位寒酸主人倉促迎客,唯恐自家招待不周惡了登門的貴客。那兩男一女,其中瞧著而立之年的男子把一個年輕些的負劍公子放在長椅上,老傅這一看就給驚嚇到了,竟然是咱們大匣台的「小掌門」韓橫渠!一來韓橫渠的授業恩師是大匣台的當代宗主,劍術超神入玄,且在江湖上口碑極好,任俠好義,與那中原神拳馮宗喜是同一類的大俠。二來韓橫渠自身爭氣,早已穩固三品境界,有望在三十五之前躋身小宗師,須知江湖上如今流傳著一個定理,一位純粹武夫此生能否進入一品境,關鍵就要看他或是她能否三十歲之前成就二品小宗師修為。韓橫渠退一萬步說,不提那高高在上的一品高手,能夠在一州數郡之內呼風喚雨的小宗師,最不濟已是囊中之物了,這等驚才絕艷的俊彥,注定要成為江湖一隅翻雲覆雨的蛟龍,掃地的老傅就是個水塘裡的小魚小蝦,兩個人,根本沒有交集。只不過老傅看著醉醺醺癱靠在小亭外欄的韓橫渠,輕輕歎了口氣,好好一個前程錦繡有希望光耀門楣的年輕人,莫要因為一個情字,誤了自己不說到頭來還負了宗門才好啊。

  韓橫渠的酒量差,酒品也好不到哪裡去,什麼心裡話都敢往外掏。

  「東越劍池,數百年來一直被譽為天下劍林張本之地,地位超然,如同南北祖庭武當龍虎之於中原道教,必有其獨到之處,那麼無論敵我,都應當敬重其悠久傳承。我自從跟隨師父第一天練劍起,就想要堂堂正正擊敗劍池宋氏,為我大匣台劍士揚名江湖!」

  「這次我去東越劍池尋人問劍時,何等鬥志昂揚,那時候只覺得我鞘中劍,是無敵的。最少也是在這東越道三州之地,沒有歲數相當的對手。哪裡想到我只是無意間看到了有人無心一劍,就徹底失去了信心……」

  「以至於我甚至都不敢出劍,怕輸得一乾二淨……小師娘,對不起……」
wantless 發表於 2017-6-15 20:08

《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二十四章


  豎著耳朵聽到這裡的時候,老傅突然大聲咳嗽起來,嗓門恰好壓過了韓橫渠的碎碎念,老酒鬼摘下腰間酒壺,擠出一張笑臉問道:「小兄弟你瞧著面生,可是咱們韓小掌門的江湖朋友?」

  只聽那男人笑著反問道:「老伯是大匣台的高人?」

  老傅跐溜喝了酒,抹了抹嘴角,咧笑道:「我老傅啊,就是個咱們大匣台負責掃地的窮酸老漢,屬於外門雜役,雜役而已,連內門弟子都不是,可當不起高人二字。」

  那人又問道:「老伯,山上姓傅的人可多?」

  老酒鬼指了指自己的酒糟鼻,哈哈笑道:「如我這般歲數的,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老酒鬼打了個酒嗝,好奇道:「怎麼,小兄弟上山找人?」

  那人搖頭道:「實不相瞞,在下曾聽某位前輩粗略提及過大匣台劍道,劃分為意氣神,三峰對峙,甲子之前的江湖,大匣台氣劍一脈最為鼎盛,出了一位指玄境界的大宗師,在他的領袖之下,大匣台那十年之間,幾乎能夠與東越劍池分庭抗禮。只可惜在那之後,氣劍一脈一代不如一代,最後傳承到一位姓傅的劍客手上,就此失傳。」

  老傅愣了愣,然後唏噓道:「小兄弟那位前輩,一定是位輩分極高資歷極老的老江湖了,否則說不出這些門門道道,說句不好聽的,如今咱們大匣台內門子弟,好些個都不曉得有這個說法,跟著師父一起只重神意而輕劍氣,所以大匣台無論是王仙芝稱霸江湖,還是桃花劍神鄧太阿橫空出世,始終對老劍神李淳罡最為推崇,當然嘍,這其中也有些私心,畢竟當初還相當年輕的李劍神,一人一劍闖入東越劍池,把宋氏整張臉皮都踩在了地上,身為大匣台弟子,當然是要偷著樂的。至於說到這劍氣一脈,多半是無人問津直至消亡了。」

  老人喝了一小口酒,嗓音細如蚊蠅,眼神恍惚,臉色談不上如何悲慟,只是心如死灰而已,「就這麼沒啦。」

  那人疑惑問道:「大匣台氣劍一脈,在鄧太阿為劍術二字正名之後,本該蒸蒸日上才對,何至於此?」

  老人自嘲道:「天曉得,也許劍是死的,人是活的吧。」

  老人沒有多說什麼,畢竟家醜不可外揚。關起門來怎麼兄弟打罵是自家事,開了門就算鼻青臉腫也應該笑著迎客。

  老一輩江湖人,都有自己的老規矩。諸如宗門聲譽大過天,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恩師一言可決弟子生死,等等。

  而年輕一輩的新江湖,大多喜歡打破那些僵硬刻板的老規矩,更為愛憎分明,為人處世,更講究自己的順心如意。時下中原腹地的青州江湖,出了個欺師滅祖的年輕刀客,道出了一句驚世駭俗的混賬言語,「宗門讓我過得不快活,老子就要讓宗門更不痛快!」這要擱在十年前,這種離經叛道的江湖新秀早就成了過街老鼠,但是現在的江湖,不但許多年輕人對這種行徑頗為嚮往,對那名刀客也不乏有人心懷欽佩。也難怪很多老江湖都要感慨人心不古,世風日下。

  老傅一口一口喝著悶酒,顯而易見,今天那壺桂花釀,是板上釘釘熬不到黃昏了。

  那個男人和貼身丫鬟好像也在等韓橫渠酒氣消散,否則背著他進了山門,給人瞧見堂堂大匣台小掌教的醉酒失態,終究不妥當。

  這讓酒鬼老傅對那個男人觀感不錯。

  就在韓橫渠酒意褪去七八分的時候,一撥人上山而至,正是那些清晨去往郡城燒香的婦人孩童,山腳那座小鎮有馬車可以僱傭,一來一去,差不多就是這個點返回大匣台,而且宗門內的婦人孩子,哪怕是矮上一頭的外門,也多半會些把式,腳力比起常人都要更好。

  老傅坐直身體,默默看著那些人往半山腰行去,聽著稚童們的歡聲笑語,老酒鬼微微伸長脖子望去,找到那兩個小小的身影後,老人神色祥和。

  等到那些人消失在視野,亭中老人回過神後,乾脆提起酒壺,仰頭一口喝盡,使勁搖了搖,一乾二淨了,老人這才低頭在繫好酒壺在腰間,沒來由詩興大發,拍了拍大腿,笑道:「下床梳白髮,推門見青山。老來不堪坐,多慮最神傷。」

  那名相貌平平的丫鬟扯了扯嘴角,小聲嘀咕道:「附庸風雅,俗不可耐。」

  男人附和道:「持拐立山巔,合眼憶當年。」

  老傅眼前一亮,「小兄弟也讀過這首詩?」

  那婢女終於忍不住,沒好氣出聲道:「大奉王朝曹詩聖的成名詩篇之一,蒙學稚童人人可誦,有何稀奇的?」

  男人伸手在她額頭叩指輕彈一記,疼得她雙手摀住額頭,再不敢陰陽怪氣說話。

  韓橫渠揉了揉眉心,長呼出一口氣,眼角餘光瞥見酒鬼老傅之後,欲言又止,後者畏畏縮縮,似乎想要溜鬚拍馬套近乎又沒那份膽識,最終對著這位小掌門諂媚牽強一笑,趕緊提起掃帚,悻悻然起身離去。

  韓橫渠酒醒之後,忐忑問道:「徐兄,我醉酒之後,可有胡言亂語?」

  徐鳳年笑道:「只說了一些什麼『我大匣台劍士,兩袖滿劍罡,一匣藏山河!』『世人只知東越劍池而不知大匣台,不當如此!』還好。」

  韓橫渠如釋重負,輕輕道:「還好還好。」

  正是徐寶藻的少女譏諷道:「年紀不大口氣大,一個江湖人而已,就敢教姓徐……教我們家公子要合事理,近人情。處世中正,心性平和。真當自己是文學宗師不成?」

  虧得韓橫渠喝酒上臉,看不出神色變化,對徐鳳年盛情邀請道:「既然都到這裡了,徐兄不妨跟我一起去山頂?同樣是小亭子,但在山頂那座飛昇亭賞景,絕不是此處能夠媲美!」

  就在徐寶藻覺得這傢伙肯定會順水推舟的時候,徐鳳年已經搖頭拒絕道:「我就不跟韓老弟一起登山了。」

  韓橫渠又邀請了一次,仍是無果,只得滿懷遺憾地起身抱拳告辭。

  徐寶藻問道:「動身下山?」

  徐鳳年紋絲不動,望著韓橫渠漸行漸遠的修長背影,理所當然道:「繼續登山。」

  徐寶藻有些迷糊。

  隨後兩人來到半山腰的熱鬧集市,徐鳳年直截了當挑了一條小徑,往樹蔭幽深處走去,沒多過久就經過一座頹垣殘壁的古老寺廟,匾額破碎,危危斜掛,僅餘一個「庵」字。

  再行去就有一棟茅屋映入兩人眼簾,茅屋四周被劈砍去了遮陽的高大楓樹,騰出一塊略顯突兀的空地來,環有竹籬笆牆,無雞鴨走動,也無犬吠響起。

  正坐在一隻樹墩子上曬太陽的老人看到那對主僕後,愣了愣,緩緩站起身,既沒有出聲相迎,也沒有閉門謝客。

  徐鳳年推開粗劣低矮的院門,站在院中環顧四周,「傅老伯,日子過得不景氣啊。」
本帖最後由 wantless 於 2017-6-17 21:54 編輯

wantless 發表於 2017-6-17 21:33

《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二十五章


  老人在大匣台是被欺負慣了的可憐人,還真沒想到誰會如此正兒八經地登門拜訪,還能跟自己心平氣和說著話,連忙起身迎客,爽朗笑道:「這日子談不上景氣不景氣,反正沒個比較,也就過得下去,混著唄。」

  老人滿臉歉意道:「老兒這可沒有什麼待客的酒水,連根小板凳也拿不出手,對不住貴客嘍。公子若是不嫌棄,要不然就坐坐這樹墩子?」

  徐鳳年擺手道:「老伯你坐著便是,我這人不講究,要不然能空手就來?所以甭管我,今兒來這裡,就是覺得之前聊得對胃口,沒盡興,再來嘮叨嘮叨。」

  老人一愣,寡居多年,挨了不知多少白眼唾沫,不曾想突然遇上這麼個天生熱絡的傢伙,頗有些束手無策,一時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很是尷尬。

  徐鳳年輕輕一按,讓傅老頭坐回位置,自個兒還真就蹲在一旁,不遠不近,隔著四五步距離。

  少女徐寶藻沒靠近,在附近四處逛蕩去了。

  她不覺得姓徐的和傅老頭,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當真能聊出一朵花來。

  老人說自己是混日子,可混得再渾渾噩噩,到底是這麼大把歲數的人,走過很多路見過不少人,知道這位氣度不凡的外鄉公子,必然不是胡亂摸上門來浪費口水的,笑道:「公子有事就直說,不過醜話說在前頭,老兒是個實在人,膽子也小,在大匣台就是個掃地的老雜役,真想不出能幫上公子什麼。」

  徐鳳年點了點頭,望向不遠處的籬笆牆,開門見山道:「大匣台在春秋戰事裡,有十四名劍客下山後,投軍進入老涼王徐驍麾下,專門負責護衛一些主要幕僚和年輕武將的安危,結果兩年內戰死十二人,沙場上死了七個,軍帳外犧牲了五個,最後竟然只有兩人,活著回到大匣台,所以徐家的首席幕僚在到北涼後,還一直惺惺唸唸,說沒有大匣台十四俠士,哪來什麼西壘壁戰役,更不會有什麼北涼鐵騎甲天下了……」

  老人越聽越慌張,使勁擺手道:「這位公子唉,你與我這個半截身子入土的糟老頭,說這些了不得的軍國大事作甚,我是大匣台的老人,也替大匣台當年那段歷史感到打心底自豪,可是公子你真想要敘舊的話,得找咱們的宗主才對啊,哪怕是和韓橫渠韓少俠聊這些,也好過跟我一個酒鬼破落戶嘛,公子,你啊,就別磕磣我嘍!」

  徐鳳年不為所動,轉頭望著老人,說道:「後來徐家鐵騎聲勢漸壯,之後更是給朝廷打下了西楚這半壁江山,可是大匣台在那之後,日子就越來越難過,越來越……」

  說到這裡的時候,徐鳳年略作停頓,自嘲道:「不景氣了。」

  老人逐漸平靜下來,甚至有些臉色麻木,根本不為所動,好像身邊這個男人說著莫名其妙的話,反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便是。

  徐鳳年緩緩說道:「當時大匣台碩果僅存的兩位劍道高手,原本能夠相互托付性命的兄弟,開始有了爭執,有個人覺得此行下山,大義當頭,死得其所,有個人卻覺得因為這份俠義,十二位師兄弟丟了性命,也就罷了,還害得宗門元氣大傷,青黃不接,罪不可恕!世代傳承的大匣台神、意、氣,劍道三脈,淪落到後繼無人的地步,死後如何去面對掛像上一位位的歷代祖師爺?所以這個人提出決不可再固執己見了,必須退一步,哪怕違心也要為宗門香火退一步,接受離陽朝廷的招安,揀選精銳弟子,主動進入離陽刑部……」

  傅老頭猛然站起身,怒喝道:「夠了!」

  老人氣得渾身顫抖,臉色鐵青,「你算什麼東西,有什麼資格對我們大匣台這段往事,指手畫腳?!」

  邋遢老人在這一刻,氣勢勃發,重重踏出上前一步,「滾出去!」

  只是老人看到那人死皮賴臉到了一種境界,蹲在原地,紋絲不動,平視前方,約莫是被老人震懾住了,默不作聲。

  老人苦笑一聲,後退一步,坐回樹墩,怔怔出神。

  徐鳳年笑問道:「傅老伯,是不是把我當做了趙勾諜子,或是在刑部掛檔的江湖人?」

  老人那雙渾濁的眼神沒有絲毫光彩,置若罔聞。

  徐鳳年突然說道:「為人處世,有個十字訣:合事理,近人情,中正平和。」

  好似神遊萬里的老人白日見鬼一般,嚇得起身不說,還後退幾步,滿臉匪夷所思。

  徐鳳年站起身,道:「對,正是我師父說的,他叫李義山。」

  老人在這一刻,驀然老淚縱橫,有震撼,驚喜,委屈,怨恨,眼神複雜,百感交集。

  徐鳳年輕聲道:「對不住,來晚了。但其實現在來,也不合適,只是經過了,卻不來拜訪傅前輩,實在過不了自己心裡那個坎,還望傅前輩見諒。」

  老人又一次坐回樹墩子,這一次,是真的再沒有多餘的精氣神了,精疲力盡道:「來晚啦,是真的來晚啦。辛苦熬到現在,如今我們大匣台終於見到了曙光,混得挺好,最少跟朝廷關係不錯,蒸蒸日上,有盼頭,大有希望,很好啊。所以你徐……不管你是誰,都不該來的,來了有什麼意思呢?跟我道個歉,說句對不起?我這輩子就這樣了,難不成你還能給我什麼補償?再說了,你給的,也肯定不是我想要的了。我現在也不錯,每天有酒喝,不用打打殺殺,聽不到什麼戰馬擂鼓,看不到什麼狼煙硝煙,喝著酒掃著地,還能偷偷看我那雙孫兒孫女,看著他們兩個慢慢長大,我不奢望什麼啦,所以你啊,來過了,心意到了,就行了。你不帶酒來,我也沒酒招待你,兩不相欠,天底下這樣的事情最爽利了。」

  徐鳳年欲言又止。

  老人擺擺手,滄桑臉龐上有了一分笑意,這位身世坎坷的老劍客,在此時異常心境祥和,語氣緩和道:「實不相瞞,返回宗門,人到中年,哪怕師兄被我誤傷致死,那個時候,我仍是覺得自己沒做錯,始終堅信我們大匣台的劍士,拿劍的第一天起,就是奔著一個『俠』字去的,哪怕有天不拿劍了,也絕不可以丟掉那個『義』字。我啊,執迷不悟了很久,等到終於老了,我終於後悔,後悔啦!最近這些年,很多時候,捫心自問,只覺得這輩子若是沒有子孫,就真是白來世上走這一遭了,一輩子白活了。」

  老人笑問道:「北涼王徐……鳳年,是不是覺得我這個糟老頭,很沒有出息?」

  徐鳳年認真想了想,憋了半天,結果說出一句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言語,「傅前輩,那兩孩子長得很俊俏,也有靈氣。」

  老人愣在當場,突然大笑不止,好不容易停下笑聲,大袖一揮,豪氣干雲道:「有其父必有其子,都他娘的是馬屁精!趕緊滾蛋!」

  徐鳳年雙手抱拳,嬉皮笑臉道:「得勒,下回肯定帶酒。」

  老人一笑置之,閉上眼睛,曬著太陽。
wantless 發表於 2017-6-17 21:34

《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二十六章


  出門八月已九月,騎馬廬州來亳州。

  東越亳州以瘦湖名動天下,貢品湖石是一絕,秋天吃蟹是一絕,冬日泛舟賞雪又是一絕,瘦湖之上的湖宴,就成了名士聚眾清談或是官員宴請貴客的最佳選擇。

  瘦湖位於扶隴郡之西南,瘦湖的湖宴歷史悠久,如今更是包辦了扶隴郡的官席,每逢鄉試和佳節,湖面上夜夜笙歌,燈火輝煌,若是深夜從扶隴郡城頭遠眺西南,那幅火龍現世的景象尤為壯觀。瘦湖規模遠遠不如同樣以湖石著稱的春神湖,精巧動人,宛如一位悉心裝扮的小家碧玉,不以大家風範見長,卻也別有風韻。湖畔有大小道觀寺廟十餘座,皆香火鼎盛,與瘦湖相得益彰。湖畔多植梅樹,雖未成林,但是其中三株大奉老梅尤為享譽朝野,分別名為龍蟠、虎踞和猿躬,身為前朝文壇霸主的宋家老夫子,對這三株老梅樹最是推崇,奉為瘦湖三友,揚言他年辭官歸隱,一定要來此地營建一棟臨湖別院,當時亳州官場和士林一起信誓旦旦要將瘦湖改名為三友湖,一時間士子雲隨影從,聲勢浩大,只是隨著宋家兩夫子接連黯然離場,這股風潮自然隨之煙消雲散。

  徐寶藻嚷著要見識一下瘦湖湖宴的世面,拎出一大堆辭藻華麗的詩詞歌賦來勾引姓徐的,只可惜後者鐵石心腸,根本不為所動。後來實在被糾纏得煩了,徐鳳年只好撂下兩個字,沒錢!

  少女無言以對。

  兩人臨時僱傭了一輛馬車前往東越劍池,馬伕是位頗為熱情健談的半百老人,身子骨挺硬朗,面相也好。徐鳳年大多時候都把徐寶藻一個人晾在車廂,自己陪著經常走南闖北的馬伕閒聊,往往一聊就能聊個把時辰,好在徐鳳年早早買了十幾壺酒,自己一壺的同時,不忘給老人一壺,既解渴也解饞,難得碰到如此貼心主顧的馬伕興致高漲,驅車更加賣力。兩人聊的東西,從內容到措辭,滿滿的鄉土氣,離家之前一直跟聖人典籍以及書上先賢打交道的徐寶藻,完全插不上話,經常聽到兩個年齡懸殊的男人突然刻意壓低了嗓音,然後齊齊會心一笑,這種時候徐寶藻都會沒來由一陣氣悶,之前把耳朵貼在車簾上的少女偷聽過大致內容,

  保準是在聊那些沾著葷腥味和脂粉味的玩意兒,終歸離不開做皮肉生意的鶯鶯燕燕們。

  天底下的男人,就沒一個不愛偷腥的!

  世間男人只分兩種,薄情郎,負心漢!

  三人所在馬車的北上之路,期間有一段官道較為毗鄰瘦湖,獨坐車廂的少女便掀起車簾,時而望眼欲穿,時而咬牙切齒。

  徐鳳年盤腿而坐,背靠車壁,看了眼天色,猶豫了一下,「老魏,今晚咱們就近找一處客棧歇腳便是,不去扶隴郡的郡城了。」

  馬伕轉頭訝異道:「徐公子,附近酒家客棧倒是不少,不怕找不著落腳地兒,可老兒我瞅著天色還早,咱們當真不一口氣入城?」

  徐鳳年笑著解釋道:「瘦湖的名頭太大,既然都到了這裡,就不差這一天半天的。尤其我聽說這瘦湖畔有家松榆郡馬氏名下的鋪子,早些年收了好些價值連城的名貴字畫,都是從西北那邊高門大閥裡流出來的好東西,不比王府庫藏遜色,我就想去瞧瞧,買不起,飽飽眼福也好。」

  馬伕咧嘴大笑道:「老兒只曉得瘦湖上的畫舫花船,是天底下頂耗銀子的地方,可不曾聽說什麼馬家鋪子,不過不打緊,尋著了酒樓客棧,老兒立即幫公子問路去。」

  馬伕遙遙望見了一桿迎風招展的招牌幌子,寫了兩個氣派的描金楷字,梅園。起先馬伕不敢擅做主張,生怕那梅園是一處銷金窟,豈不是禍害了僱主的錢囊。好在那位公子雖說瞧著不像是啥了不得的官宦公子或是將種子弟,可是半點都不弱了陣勢,要知道瘦湖這種風景名勝,無論飲食住宿還是風花雪月,價格翻幾番都別奇怪,所以富貴人家兜裡有幾斤幾兩,瘦湖就是試金石了。早就在酒樓門口候著生意的年輕店夥計立即跑出門,喊來專門伺候坐騎馬車的雜役,見著了徐鳳年好一頓溜鬚拍馬,徐鳳年對此見怪不怪,這類園子酒樓都屬於冷飯莊,並非靠細水流長的買賣支撐,生意好時,高朋滿座,插針的地方都沒有,那時候從掌櫃到牽馬的雜役,看人都是狗眼看人低,可能一旬兩旬的功夫,就把小半年的銀子給掙到手了。可大多時候都是生意冷清,離陽官場上在永徽年間逐漸興起的燒冷灶一說,相傳就首創於一位來自扶隴郡的吏部小官,徐鳳年這一趟還算巧,中秋已過雪未來,兩頭不搭不靠,所以是這座梅園宰客殺豬沒那麼心狠手辣的時候,若是等有了雪,這梅園別說天字號廂房,就是窗戶靠南看不見瘦湖湖景的普通客房,也敢要價五兩一宿,不像如今,徐鳳年要了三間面北的廂房,也不過九兩銀子。馬伕老魏按照他們這一行的不成文規矩,出門遠行,遇上客棧酒樓,他們馬伕只要有間柴房過夜就行,哪裡想到還能住上正兒八經的客房,老魏死活不同意僱主浪費這銀子,不管徐鳳年如何勸說,一根筋的老人就是不願點頭,徐鳳年也沒轍,只好少要一間屋子,讓煮熟鴨子飛走的酒樓很是埋怨了一番,那副市儈嘴臉,讓自認為嫉惡如仇的徐寶藻差點當場翻臉。

  徐鳳年沒有麻煩老魏去問路,讓馬伕自行休息,他直接丟給店夥計半兩碎銀作賞錢,後者竹筒倒豆子,如果不是瞥見那丫鬟的臉色黑雲壓城,差點連瘦湖上各大畫舫花船的行價都給徐鳳年匯報清楚了。

  然後徐鳳年帶著拖油瓶一起去往那家馬氏鋪子,梅園位於瘦湖西南,鋪子在東南,彎彎曲曲的沿湖小徑,約莫三里路程,並不算長,只不過這一路行去,有四五座寺廟道觀,徐寶藻竟是那種見寺就燒香見佛便磕頭的善男信女,還厚著臉皮跟徐鳳年討要了一些碎銀子,燒香、磕頭、祈願、隨緣,甭管角落裡的泥菩薩還是金光熠熠的護法天王,總之任何一尊雕像都沒落下,跪菩薩拜神仙,虔誠得無以復加,徐鳳年只好跟在她屁股後頭,足足折騰了一個時辰。徐鳳年本想勸說這個傻姑娘別遇寺廟就燒香,也別見菩薩就磕頭,只不過見她心誠,也就默然作罷。秋日裡,徐鳳年有一刻,站在供奉千手觀音的大殿陰暗處,看著跪在蒲團上磕頭的少女,金色的陽光透過大門,灑落在少女曲線玲瓏的背脊上,恰好屋外簷下一串風鈴聲悠悠然響起,仰頭望去,寶相莊嚴的觀音娘娘,像是有了些慈悲笑意。
wantless 發表於 2017-6-18 20:22

《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二十七章


  徐鳳年和少女離開大殿的時候,迎面走來一對神仙眷侶的年輕男女,男子佩刀女子佩劍,俱是滿身正氣。

  寺外老樹系有兩匹高頭大馬,兩者耳鬢廝磨,竟然也是一對。

  徐寶藻回望一眼寺廟高牆,沒來由問道:「你覺得那對少俠仙子是跟菩薩求什麼,求姻緣?」

  徐鳳年隨口答道:「我猜是求平安。」

  徐寶藻哦了一聲,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隨口問道:「為什麼?」

  徐鳳年半真半假道:「他倆身上有殺氣。」

  徐寶藻頓時兩眼發亮,「聽說江湖上的俠義之士,都喜歡跟淫賊狗官魔頭這三種人較勁,要不然盯梢他們,湊個熱鬧?」

  徐鳳年大步離去,「教你個道理,混江湖想要活得久,好奇心不能太重,熱鬧不能瞎湊,古道熱腸不能太多。」

  徐寶藻嗤笑道:「好好一座江湖,正是被你們這些總喜歡明哲保身的精明人給弄髒的!也怪不得有人發牢騷說這幾年的江湖,遠遠不如永徽和祥符那兩座江湖有趣了。」

  徐鳳年淡然道:「再過幾年,你就會聽到又有人說那會兒的江湖,不如咱們當下的江湖有嚼頭了。尊古貶今,歷來如此。」

  徐寶藻氣呼呼道:「反正什麼話什麼道理到了你嘴裡,就像往白水裡浸過的飯菜,沒滋沒味!」

  徐鳳年雙手負後,悠然自得道:「人間至味是寡淡啊,小姑娘你不懂。」

  徐寶藻有模有樣學著他雙手負後,對那個背影做了個鬼臉,譏諷道:「老先生你最懂,最明白!」

  徐鳳年一笑置之。

  秋高氣爽,瘦湖水氣與草木之香糅合,格外沁人心脾。

  徐寶藻加快步伐,與徐鳳年並肩而行,側身望向他,之後她婀娜身姿如螃蟹橫行,道:「你可知觀水聽聲皆有三重境界?」

  徐鳳年笑道:「我只知道江湖武夫一品有四境。」

  少女自顧自說道:「觀水有三境,先觀大江大河,奔流到海不復回,氣勢如虹,令人觀之蕩氣迴腸。」

  徐鳳年面無表情。

  少女繼續道:「再觀湖溪山澗,趨於平緩,如人之弱冠轉入而立不惑。最後觀井水,大抵上是由動至靜。」

  徐鳳年點了點頭,「意味深長,受教了。」

  少女開懷道:「古話常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你想啊,要是在私塾寒窗苦讀十載,那得耗費多少銀兩?既然如此,方纔那些你借我買香火的錢,就當我還你了!」

  徐鳳年提醒道:「不要說買,要說請字。」

  少女將信將疑道:「真有這規矩?」

  徐鳳年緩緩道:「愛信不信,心誠則靈。」

  少女一番思量,決定先放在肚子裡,記在自己的小賬本上,她依然側著身凝視他的側臉,少女眉眼宛如畫壁上天女的衣袂,「那你知道世間聽聲有哪三重境界嗎?」

  徐鳳年笑道:「我只知道前朝有位文豪提及過,世間聲音,以小巷少女吆喝賣杏花聲為第一。」

  少女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搖晃,「錯啦,賣花聲只在第二重境界,最後一重應該是蟬鳴聲才對,在爆竹聲和賣花聲之後,三者由喜至悲。」

  徐鳳年聞言後突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向那座寺廟,自言自語道:「秋風殺盡人間綠,枯黃高枝,寒蟬淒切,第一層境界,世人嫌之嘈雜。二層境界,世人謂之悲傷。三層境界,世人敬之高歌……物有不平則鳴,且放聲,給人間……」

  徐寶藻默然無語。

  徐鳳年歎了口氣,重返古寺。

  徐寶藻問道:「丟東西在寺裡了?」

  徐鳳年搖頭道:「別的地方倒無所謂,可這佛門清淨地,既然咱們碰上了,終歸不能眼睜睜看著鮮血四濺。」

  徐寶藻咋舌道:「寺內有血案發生?難不成是剛才那對俠義男女在替天行道?」

  徐鳳年歎了口氣,「一看便知。」

  下一刻,徐寶藻感到久違的御風凌空,睜眼後發現自己竟然半躺在他懷中,而他則坐在一根老槐粗枝上,居高臨下望向古寺內的廣場。

  徐寶藻下意識劇烈掙扎起來,徐鳳年皺眉道:「想看熱鬧就別動,誰樂意佔你便宜。」

  徐寶藻惱羞成怒,正要出聲大罵這個色胚,結果被徐鳳年搶先摀住嘴巴,眼神示意她留心牆內廣場上的變故。

  古寺牆內,大雄寶殿外刀光劍影,男子換氣的怒喝聲,兵器相交的金石聲,女子震怒的嬌叱聲,此起彼伏。

  年輕刀客和女子劍士背靠背而立,身上已經沾染多處血跡,既有自身傷痕,也有傷敵所致。

  至今為止,還沒有死人。

  寺內的老僧和尚與小沙彌早已遠遠退散,刀劍無眼,唯恐被殃及池魚。

  一名都尉模樣的披甲武將站在包圍圈外,身邊兩排弓弩手依次排開,沉聲道:「不光是這寺內,寺外還有高大人專程調遣給本官的扶隴郡五十精騎,勸你們最好束手就擒,事後交由官府治罪,本官保證能夠幫忙通融一二,幫你們減去持械反抗和持械傷人兩項大罪!」

  那名氣質雍容的秀美女子握緊劍柄,冷笑道:「一個小小的四品郡守,就敢私自調動軍中步卒和精騎,公器私用,膽大包天!官官相護,蛇鼠一窩!當我是三歲稚童,會聽信你的花言巧語?!」

  那名身材魁梧的青年都尉扯了扯嘴角,眼神在女子豐腴胸脯上一掃而過,不以為然道:「原本這長春書院山主白文魁串聯科舉同年王舉德,彈劾高大人私築驛路一事,跟你劉姑娘有何關係?他王輔謐好歹是王舉德的侄子,沾著親帶著故,加上白文魁告老還鄉後收了他王輔謐做關門弟子,實在是容不得他當縮頭烏龜。」

  都尉一手負後,一手掌心抵住腰間刀柄,輕輕扭轉刀鞘,「劉姑娘,看在早年你我在瘦湖湖宴有過一面之緣的份上,本官好心奉勸你一句,你祖上辛苦創下重劍閣這偌大一份家業,到你爹手上,已經足足傳承八代,劉遠逾在咱們扶隴郡,也算是數一數二的江湖高手,從來知曉輕重厲害,從不與官府作對,你做女兒的,坑害誰不好,非要坑害你爹?實不相瞞,這小子那個在隔壁郡清水衙門當差的親叔叔,在高大人派人登門後,已經幡然醒悟,將那道秘折從咱們亳州別駕大人的案頭拿了回來。但是別駕大人發話了,這樁破爛事,鬧得滿城風雨,多半已經入了方刺史的耳朵,若是沒法善了,耽誤了即將來臨的京城吏部地方評,那麼別說什麼長春書院什麼王舉德,就是高大人和亳州別駕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姓劉的江湖女子怒斥道:「我就不信你們這群尸位素餐的狗官真能夠隻手遮天!他高至臻再手眼通天,我就不信方刺史會袖手旁觀,假若方刺史還是無動於衷,那麼我們東越道還有宋經略使和齊節度使!如果這兩位封疆大吏仍是不管,那我劉婉清就去京城,去六部衙門,甚至去早朝朝會喊冤!」

  那位年輕卻手握實權的高大都尉面容冷峻,疾言厲色道:「劉婉清,愚蠢!」

  那位江湖女子怒極反笑,「我愚蠢?總好過高至臻這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貪官污吏、以及你這些為虎作倀的軍伍敗類!」

  年輕都尉歎了口氣,臉上似有無奈,也有釋然,眼神晦暗,既有上位者俯瞰腳下螻蟻的憐憫,也有男人遇見出綵女子的炙熱。

  他轉頭望向那個扶隴郡公認文武兼備的王家幼蛟,冷笑道:「王輔謐,有人揭發你是逐鹿山餘孽,老老實實跟我回衙門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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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ntless 發表於 2017-6-21 20:46

《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二十八章


  王輔謐洒然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都尉也是哈哈大笑,毫不掩飾,「官場上的場面話,看似無用,其實最有用。」

  王輔謐神色淡漠道:「可你宋都尉不是行伍中人嗎?何時開始以衙門官員自居了?」

  王輔謐傲然而立,動作瀟灑地抖了一個劍花,瞇眼道:「之前聽聞我們扶隴郡有一位青壯步卒,當年在京畿南部戰場,隨軍衝陣六次,曾經距離敵軍主帥盧升象不過四十步之遙,最終衣錦還鄉,成為整座亳州最年輕的都尉之一。」

  那一刻,年輕都尉如被人揭開傷疤,原來老繭之下,依舊鮮血淋漓。

  劉婉清翹起嘴角,「想必是這位宋都尉公門修行的本事,遠遠不如沙場殺敵的能耐,為了在官場步步高陞,只好伏低做小,做一條乖乖給人看家護院的走狗。」

  真正的殺機四伏,場內氛圍頓時凝重得可怕。

  坐在高枝上的徐鳳年嘖嘖道:「打人不打臉,這下子算是結下死仇了。那位扶隴郡大名鼎鼎的王少俠,估計是嫌勒在脖子上的繩子不夠緊,自己又使勁扯了兩下。最後他身邊這位仙子姑娘,還幫著打了個死結。」

  徐寶藻雖說還是不習慣當下兩人相互依偎的姿態,但是已經不像之前那麼全身僵硬,她突然嗅了嗅,驚駭道:「姓徐的,你是不是有狐臭啊?」

  徐鳳年沒好氣道:「對,小心我學那都尉殺人滅口。」

  若能躋身天人境界,便有無垢之軀。

  顯而易見,少女是在故意潑髒水。

  徐寶藻瞬間變臉嬉笑道:「呀,原來是體香。」

  徐鳳年淡然道:「那還是狐臭更好點。」

  徐寶藻翻了個白眼,然後又開始忍不住顯擺自己的博古通今,將一些秘史娓娓道來,道破天機:「亳州這樁家醜其實早就外揚了,因為京城嗜石者眾,視為雅癖,喜歡把春神湖石和這瘦湖貢石作為園林庭院首選,所選湖石多奇峻險怪,既能增添景致韻味,更能作為厭勝之物,藏風聚水。由於春神湖距離京城過於遙遠,極難運輸,若非第一等的王侯公卿,很難獲取地地道道的春神湖石,而瘦湖石雖品相稍遜春神,卻也是鑒石大家心目中的稀罕尤物,扶隴郡的頭把交椅高至臻在官場上一向精於投機,數年前便尋了個藉口,在瘦湖東北角上開闢出一條嶄新驛路,尤為寬闊,以便運石巨車通行,最終漕河相接連,湖石搬上漕糧大船,直達京城,扶隴郡瘦湖石,盡入公侯府將相邸。這樁秘事,原本沒礙著誰,一來當時大戰剛歇,新驛路確實大有所用,湖石來往並不顯眼,二來……」

  徐鳳年聽得心不在焉。

  這一路行來,他真正上心之事,是地肺山那場將起而未起的截殺,浩浩蕩蕩,八面來風。在意之人,則是這個身邊這個極有可能決定以後百年、千年格局的少女。

  做事情幾乎從不後悔的徐鳳年,也難免有些煩躁,倒不是後悔自己攤上個拖油瓶會惹麻煩,而是後悔當初就該咬咬牙,在自己與李玉斧位於最巔峰之際,厚著臉皮再去求一求鄧太阿,三人直接殺入那天門才對!

  徐鳳年歎了口氣,當下有些憂鬱啊,看著古寺內的劍拔弩張,徐鳳年輕聲道:「得勒,就假扮一回世外高人吧。」

  下一刻,徐鳳年心意所至。

  宋都尉腰間戰刀猛然出鞘,直衝劉婉清額頭,別說是劉婉清根本沒有回過神來,就連高大都尉本人都莫名其妙,不曉得為何自己戰刀會飛出刀鞘。劉婉清被刀柄一下子砸在眉心,不輕不重,剛好癱軟在地,暈死過去。

  王輔謐不明就裡,以為是姓宋的偷襲,除了對這一手高明至極的離手刀術,感到震驚之外,更多是憤怒,「你已經佔據如此優勢,還要偷襲?」

  一身沙場鐵血氣質的年輕都尉沉默不語,那柄摔在地上的戰刀,如一道虹光倒掠而回,精準歸鞘,鏗鏘作響。

  饒是滿身正氣不懼一死的的王輔謐,也忍不住嚥了嚥口水。

  其實他沒有發現,姓宋的都尉自己雙手都在顫抖。

  因為鞘中戰刀,歸鞘之後,根本沒有安靜下來,始終在輕微的嗡嗡作響,外人興許不知,對年輕都尉而言卻像是重如耳畔擂鼓。

  他正想要環顧四周,下一刻瞬間臉色蒼白起來。

  原來他聽到像是有人在他耳畔竊竊私語,「帶隊離開,可以不死。」

  真是白日見鬼了!

  從來不信鬼神之說的年輕都尉也有些遍體生寒。

  習慣了沙場廝殺、百戰老卒出身的年輕都尉,心頭剛剛升起奮起反抗的念頭,就發現自己心臟好像被人五指掐住,瞬間窒息不說,還失去了全部的聽覺、視覺、嗅覺。

  年輕都尉不愧是殺伐果決之人,竭盡全力點了點頭,果然剎那之間整個人就恢復了知覺,抬起手臂沙啞道:「撤!」

  他率先轉身大踏步離去,毫不拖泥帶水。

  那撥麾下嫡系雖然一頭霧水,但仍是聽命離去,進退皆有序。

  看到這一幕後,在樹枝上的徐鳳年默默感慨,「這股子精銳老卒身上的精氣神,不知道沒有了戰事可打之後,還能維持幾年。」

  他帶著徐寶藻落在地面後,對她輕聲說道:「你去寺裡等著,我去去就回。」

  寺廟內,王輔謐張大嘴巴,滿臉匪夷所思。

  那姓宋的為何會主動放下屠刀?

  他轉過頭,看了眼大殿內的佛像,心想難道真是菩薩顯靈了?

  一直等到有位少女走入寺內,劉婉清也慢悠悠醒來過,王輔謐才猛然驚醒,去將她攙扶起來,她揉著紅腫的額頭,問道:「怎麼了?」

  王輔謐欲言又止,說實話,他更想知道發生了什麼。

  只聽那少女微微抬起下巴,擺出一副眼高於頂的模樣,「不用瞎猜了,是我家公子救了你們!」

  啪一下。

  少女腦袋被打賞了一個板栗,她抱住腦袋轉頭瞪去,惡狠狠道:「幹什麼?!我又沒有吹牛!公子!」

  最後「公子」這個稱呼,少女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

  徐鳳年果真速去速回,悠悠然走入古寺,站在徐寶藻身邊,不理睬她的抱怨,望向對王輔謐和劉婉清,笑道:「在下徐奇,路過此地,純屬偶然。」

  劉婉清眼神充滿懷疑和警惕,倒是王輔謐抱拳笑道:「雖然不知道緣由,但是仍然謝過徐兄的救命之恩!」

  徐鳳年沒有具體解釋什麼,只是故作玄虛道:「不過是讀書人見不得讀書人被武人欺負罷了。」

  一旁的少女猛翻白眼。

  徐鳳年不轉頭,又是一個板栗敲下去。

  王輔謐也不曉得,自己為何對此人有種莫名其妙的信任,在確定劉婉清沒有大礙後,主動結伴攀談起來,到最後一聽說徐奇是要去東越劍池遊歷,一拍即合,非要同行。

  徐寶藻和劉婉清兩人,則恰恰相反,相互看不順眼,好像也沒有什麼原因。

  世間人和事的緣分,便是如此玄之又玄。

  一見如故,白首如新。

  一路散步,王輔謐對東越劍池的推崇,無以復加,一說起這座劍學聖地,唾沫四濺,再沒有半點矜持,對於劍池劍客的事跡,簡直如數家珍。

  對於江湖人而言,東越劍池確實是一個誰都繞不過的地方。

  東越劍池無論是對劍還是劍道,一直抵制崇古,故而宋念卿最後一次行走江湖,馬背懸掛十四劍,無一例外俱是宋氏劍爐新鑄之劍,而十四把新劍,也意味著十四式劍招。

  新。

  於是老一輩宗門棟樑幾乎凋零殆盡的東越劍池,迎來了新的年輕掌門李懿白,還有兩位尚且稚嫩難以擔起大任的劍道天才,少年宋庭鷺和少女單餌衣,以及多位資質出彩的年輕人。

  雖說這樣的東越劍池在江湖上難以服眾,但是若能真正置身其中,就會發現大門高牆之內,這座宗門尤為生機勃勃,如雨後春筍,日日拔高。

  這也是東越劍池作為天下十大門派之一的深厚底蘊,哪怕宋念卿柴青山先後去世,宗門內也絕不至於出現青黃不接的境地,這一點武當龍虎兩座道教祖庭格外明顯,尤其是前者,黃滿山,王重樓,洪洗象,李玉斧,先後四位掌教,無一不是當之無愧的道教領袖人物。反觀西蜀春帖草堂或是北涼魚龍幫,快雪山莊和幽燕山莊,哪怕同為十大幫派,甚至如今明顯更為聲勢浩大,可是群龍無首的東越劍池,排名依舊在它們之前。

  徐鳳年很少插話,只有被問話的時候才回答寥寥幾句,聽著王輔謐的竹筒倒豆子,突然想起自己了,在上武當山練刀之前,應該也是這般憧憬?

  他悄然停下腳步,望向遠處的風景,鬢角髮絲輕輕飄動。

  清風徐徐徐鳳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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