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一趟扶隴郡郡城,王輔謐帶著兩騎和一輛豪奢馬車出城,三男一女,一對門當戶對的情侶,一對郡望世族的姐弟,還有一位腰纏萬貫的跑腿幫閒,給不諳騎馬的姐弟擔任馬伕,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否則王輔謐也不好意思把他們領到徐鳳年跟前,一番介紹後,他們對徐奇這位來自北涼的遊學士子都無興趣,對那位架子大到只掀起簾子露出半張臉龐的小丫鬟,驚鴻一瞥之後,更是失望至極。
陪同王輔謐一起策馬出城的年輕男女,氣質相近於士林新秀王輔謐和重劍閣的幫主千金劉婉清,實則相差很遠,男子叫韋高巍,是一位遊走四方的遊俠兒,並無顯赫師承,零零散散接受過幾次前輩名宿的傳授指點。女子魏小霜,是官宦子弟,祖父年事已高,曾經是在兵部郎中的位置上退下來,父親如今做一個別州上縣的縣尉,顯然不是什麼正兒八經的書香門第,所以跟扶隴郡大部分家族都談不攏。
馬伕叫宋仙湖,是扶隴郡挺出名的人物,是一尊小財神爺,外界號稱在瘦湖上有八條船,只不過在文氣頗重的扶隴郡,寒庶出身的宋仙湖一直不招人待見,偶有宴席應酬,多半也是喊這個傢伙去當冤大頭,所以宋八條之外,又被人取了個散財童子的諧趣綽號。宋仙湖背後車廂內的姐弟,年紀不大,十五六歲的模樣,可身份都不簡單,其清流的成分,比王輔謐的家族要純正許多,姐弟分別叫葉妍葉庚,扶隴葉家在春秋期間也算東越名列前茅的高門華族,哪怕這三四十年來如冬蟲蟄伏,始終悶不吭聲,可是沒誰敢小覷葉氏。這一雙葉氏姐弟只是出自偏房,要不然王輔謐也沒那本事將他們喊出來遊山玩水。
姐姐葉妍的性情溫婉,原本還提議徐寶藻與他們共乘一輛馬車,只不過徐寶藻這位丫鬟不領情罷了。
別小看葉妍這幾句話,士庶之分,在中原大地上一直如同天人之隔,是雲泥之別。她能夠主動邀請西北無名士族出身的傢伙同車而坐,其實就已經是法外開恩,何況還是一個小小的丫鬟婢女?
且不提徐寶藻不合時宜的拒絕,只說大家閨秀葉妍,要麼她是天性質樸,菩薩心腸,要麼就是心機深沉,深不見底。
不過從宋仙湖的滿臉遺憾來看,這位在當地呼風喚雨的豪紳巨賈,顯然覺得那個身份低賤的少女太不識好歹,白白錯過了一樁莫大機緣。
他可是心知肚明,在本朝新帝登基之後,經過數年觀望,一向謹小慎微的扶隴葉家大概是覺得盛世已至,決意要重返官場施展抱負,世族豪閥的實力也在這一刻彰顯出來,宋仙湖得到京城朋友遞出來的小道消息,葉氏家主即將在下一屆地方評之後,以朝廷查漏補缺的手法,與那些同為世族出身卻是白衣身份的各州賢人,都會被吏部天官親自招徠進入京城衙門,其中葉氏家主就被內定破格提拔為左春坊庶子,份量不輕,葉家當然無法跟出了一個郁鸞刀的郁氏那般豪閥相提並論,據說郁鸞刀的父親將會一躍成為崇賢院大學士。只不過本土官員極少出現封疆大吏的亳州,葉氏的家道中興,毋庸置疑是一樁鼓舞人心的好事,甚至極有可能整座亳州的官場人脈,都會自主向成為「朝中有人」的葉氏靠攏、聯手、合力,宋仙湖私底下將葉氏家主即葉妍葉庚的父親,比喻成為亳州小刺史。
扶隴郡公認宋仙湖擅長鑽營,臉皮厚,肯低頭,嘴巴塗了蜜,膝蓋軟,見官必拜,而且記性好,許多可能在數年前僅僅一面之緣的無名小卒,也能夠被宋仙湖一口喊出名字,反而是對方認不得這位日入斗金的財神爺了。
只不過大多人都不知道其實宋仙湖也曾寒窗苦讀十數載,文采斐然,早年在家鄉素有神童之稱,只不過少年時代家族橫遭變故,他便早早捨棄了科舉仕途的前程,從開設酒肆起,生意越做越大,利滾利滾雪球,十數年辛苦經營,加上足夠運道,宋仙湖最終有了今日光景。
相比宋仙湖這個馬伕的沉默內斂,遊俠韋高巍就顯得十分惹眼,之前聽說徐鳳年是仰慕東越劍池的宋氏家學才去拜訪遊歷,韋高巍第一句話便是「我數年前遊歷北方武林,有幸與東越劍池宗主懿白兄相逢於京畿邊境的琵琶山。」
葉妍還好,腦袋趴在車窗上的少年葉庚已經恨不得跳下車,去跟韋高巍拜師學藝了。
籠中雀一般的少年最是憧憬江湖崇敬大俠,經常溜出去酒樓或是天橋聽那些說書先生的故事,說那些名震南北的大俠是如何一劍蕩平匪窩,如何滿身正氣鋤強扶弱,又是如何白衣飄飄策馬遠去。
家族勉強算是將種門庭的魏小霜也比少年好不到哪裡去,秋波流轉,癡癡望向意氣風發的韋高巍。
若是換成如今的徐寶藻,就會無法太理解這些人的想法,畢竟她連吳家劍塚的劍冠劍侍都見識過了,更別談還成了齊仙俠的唯一弟子,所以她很難理解那些尋常江湖人眼中,能夠認識東越劍池宗主李懿白這等高不可攀的神仙人物,是何等的祖墳冒青煙。一般而言,有個東越劍池的普通弟子做朋友,甭管那些劍仙的入室親傳還是不起眼的外門弟子,就都已經屬於燒香拜佛積了大德。所以哪怕父親是重劍閣頭把交椅的劉婉清,聽說此事後,也無形中對韋高巍高看了一眼,這是一個合格江湖人的天性使然,談不上勢利。
王輔謐善解人意地幫徐鳳年帶了一匹駿馬出城,徐鳳年也沒有矯情推脫,就跟他們並駕齊驅,一路上大多都是聽韋高巍述說他的江湖見聞,有道聽途說的奇人軼事,也有一些玄玄乎乎的鬼狐誌異,當然也缺少不了韋高巍兩場蕩氣迴腸的親身經歷,一次是中原江湖正派勢力跟隨武林盟主徽山紫衣,一起趕赴西北圍剿那幾尊盜竊徽大雪坪絕世秘笈的魔頭,第二次則是軒轅青鋒宣佈閉關,在那之前她宴請天下豪傑於牯牛大崗,廣發英雄帖,結果浩浩蕩蕩近千人齊聚大雪坪,據說當時徽山就在轄境之內的那位一州將軍,膽戰心驚,除了麾下數千精銳嫡繫在山腳嚴陣以待之外,以及從各地衙門官府抽調出來的兩千人馬,還不得不去跟副節度使暫借久經戰陣的兩千精騎,才有信心勉強維持住秩序。
不說王輔謐劉婉清、和魏小霜葉庚這些旁聽人,就算是韋高巍本人,說起這兩段往事,都會難以掩飾自己的心潮澎湃,只見這位遊俠兒高坐馬背之上,如重返黃沙萬里的西北塞外,跟隨那一襲紫衣共同絞殺魔頭,神采飛揚,一覽無餘。
滿身銅臭氣的宋仙湖偶爾聽到驚心動魄之處,也只是會心一笑,既無嚮往也無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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