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6984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7-13 20:26
第四百零八章 雷霆雨露皆是天意

    秋分一過,涼州關外戰事驟然吃緊。

    先前涼莽雙方斥候在關外地帶的撒撥遊曳,勢力大致持平,北莽馬欄子雖然人數占優,但由於龍眼兒平原一役,最為熟悉邊軍地形且同時戰力最出眾的兩支精銳斥候,董卓的烏鴉欄子和大將軍柳珪的黑狐欄子幾乎損失殆盡,後續跟隨大軍推進到虎頭城以南的馬欄子,不好說是無頭蒼蠅亂撞,但比起對地理形勢無比熟稔的涼州二等斥候,依舊占不到便宜,雙方一旦遭遇突兀接觸戰,涼州關外斥候都得到軍令絕不可擅自纏鬥,可北莽馬欄子卻被責令務必不計傷亡主動攻擊,許多次狹路相逢,哪怕北莽馬欄子在局部戰場上兵力劣勢,依然悍不畏死地起衝鋒,即便以三換一也在所不惜,財大氣粗的慕容寶鼎親口允諾,只要是推進到前線的馬欄子,不論麾下嫡系還是別部兵馬,皆可不僅以斬獲級多寡論軍功,更可憑藉己方戰損換取戰功!

    在北莽這種不可理喻的激烈進攻態勢之中,北涼斥候在單次戰役不曾出現重大傷亡,但是一次次損失不斷累加之後,短短兩旬,拒北城藩邸從左右騎軍那邊傳來的諜報獲悉,已經戰死七百餘人!

    涼州邊軍不得不開始聚攏小股斥候,同時收縮偵查防線的寬度和深度,果斷放棄了那種寥寥一伍斥候便敢大範圍遊曳大縱深出入的冒險舉措。當初北涼選擇重視流州戰場,不惜向西傾斜兵力的後遺症,例如李翰林率領白馬遊弩手全部轉移進入流州,就逐漸凸顯出來。不說拒北城對懷陽關柳芽茯苓重塚在內一關三鎮那條邊境防線的掌控力,在北莽馬欄子大規模瘋狂向南滲透的形勢下,與左右騎軍的聯繫也愈稀薄,這絕對不是什麼好兆頭,左右騎軍作為北涼邊軍第一大野戰主力,主要作用本身就不在於殺敵,而是作為拒北城和懷陽關防線的銜接,防止北莽騎軍徹底分割涼州關外戰場,但是目前來看,除非慕容寶鼎擁兵自重,不願折損冬雷精騎和柔然鐵騎,放緩南下的馬蹄度,涼州斥候趁機重新奪回主動,否則就棋盤來看,雙方中腹的兵力對峙,大局已定。在這期間,拒北城內那位北涼道唯一一位官居正二品的封疆大吏,經略使李功德提議讓李翰林率領流州剩餘白馬遊弩手全部返回涼州關外戰場,卻被年輕藩王和副節度使楊慎杏同時拒絕。

    流州老嫗山那場註定名垂青史的壯闊騎戰,結局如何,涼州關外拒北城尚未獲得準確諜報,上一封出自涼州將軍石符麾下斥候的六百里加急兵文,如今還端端正正擺放在簽押房隔壁那座小書房的案頭,哪怕明知這位積威深重的新涼王對大楚雙璧格外器重,不亞於兩員出身北涼本土的心腹愛將郁鸞刀曹嵬,但是石符親筆的那封兵文,依然措辭直白,透著沙場廝殺的獨有殘酷:“謝西陲部僧兵於無險可依無路可退的廊道,以一萬五步卒阻滯的五萬騎軍,恕我無法救援。末將只會按照既定方略阻滯南朝殘餘邊騎的南下之路,聯手寧峨眉部四千鐵浮屠,定然隔斷黃宋濮部主力北退之路,謝西陲與爛陀山僧兵是死是生,我清源軍鎮騎軍愛莫能助。”

    其實真正的沙場無情,更在於石符兵文的言下之意:即我石符部騎軍哪怕能夠及時趕至廊道戰場,只要謝西陲部步軍若仍有餘力阻滯南朝邊騎主力,那麼清源軍鎮騎軍便會遙遙停馬遠處,選擇見死不救!以防南朝騎軍主力放棄馳援老嫗山,而是果斷向北逃竄,返回南朝重新散入大小軍鎮關隘。

    年輕藩王沒有召集將領大佬去往議事堂商量此事,甚至沒有將這封石符事先叮囑“直達書房”的兵文,下送往兵房流覽傳閱。那個黃昏,徐鳳年在書房靜坐片刻,便提筆寫了一封信交還涼州將軍石符,內容同樣言簡意賅,大致是說那條廊道戰場的後續處置,石符你既為一州將軍,自然便宜行事,不必事事稟報拒北城。當年輕藩王最終在信上大片空白處蓋下那方“北涼王”公印後,那名青衫參贊郎拿著公文轉身匆匆離去,年輕藩王獨坐書房,沉默良久。

    夜涼如水,拒北城藩邸依然燈火輝煌,一陣陣腳步如密集更鼓聲,不絕於耳,早已習以為常。

    徐鳳年正在書房低頭凝視桌上兩幅以老嫗山和懷陽關為主的形勢圖,猛然抬頭,看到楊慎杏、顧大祖和白煜三人連袂走來,臉色凝重至極,顧大祖嗓音沙啞,開口沉聲道:“剛剛得到消息,慕容寶鼎親自率領兵力各為兩萬的冬雷精騎和柔然騎軍,加上寶瓶州持節令王勇的三萬援軍,先後攻打6大遠部左騎軍主力兩萬四千人,周康和李彥救援不及!”

    楊慎杏苦澀道:“如此看來,先前與右騎軍李彥交戰的一萬柔然鐵騎,只是誘餌而已,剩餘兩萬柔然騎軍早已與慕容寶鼎的嫡系兵馬匯合,從一開就是直奔左騎軍而來。所謂分兵兩路以三萬柔然騎軍直撲我涼州右騎軍,慕容寶鼎坐鎮兩萬步軍大營按兵不動,都是幌子,事實上是以那兩萬步軍假扮柔然鐵騎,最終與王勇合力圍剿左騎軍。”

    徐鳳年臉色微白,低聲呢喃道:“兩萬冬雷私騎,兩萬柔然鐵騎,還要加上三萬寶瓶州精銳騎軍,整整七萬北莽頭等騎軍啊。”

    楊慎杏剛要開口,白煜扯了扯這位春秋老將的袖口,眼神示意老人暫時不要說話。

    正襟危坐在書案後的年輕藩王緩緩抬起頭,問道:“北莽蠻子傷亡如何?”

    楊慎杏儘量平緩心中激烈情緒,答道:“慕容寶鼎並未一次性投入全部兵力,在冬雷私軍戰損九千餘人後,依舊不曾撤離戰場,然後一口氣投入兩萬柔然鐵騎,6大遠……左騎軍戰至王勇部騎軍殺入戰場,當時剩餘冬雷騎軍已經不得不袖手旁觀,戰場之上,幾乎已無柔然鐵騎的身影,寶瓶州騎軍依然損失六千餘人。左騎軍僅有八百騎殺出重圍,返回拒北城。左騎軍第一副帥6大遠,連同其餘兩名副帥,皆先後戰死。”

    初秋時分曾有左騎軍健卒,在拒北城外百騎振臂放鷹,至今仍然歷歷在目。

    顧大祖突然直言不諱道:“左騎軍既沒,右騎軍獨木難支,已經無法牽制拒北城以北重塚以南的涼州關外形勢。王爺絕對不能答應周康和李彥的主動求戰!”

    徐鳳年點頭道:“立即傳令給周康李彥兩人,右騎軍竭力避開北莽接下來的南下主力!”

    白煜有些無奈道:“那位錦鷓鴣的軍令狀其實也到了楊節度使的兵房,從主帥到三名副帥和所有校尉,都簽押了血手印,請求死戰,保證至少全殲慕容寶鼎部冬雷騎軍和王勇部主力。”

    徐鳳年站起身,厲色道:“那就再加上一句,明確告訴周康和李彥,想要死很容易,膽敢違抗拒北城軍令,我徐鳳年親自去關外擰下他們的腦袋!”

    從未見過年輕藩王當面震怒的楊慎杏悚然而驚,顧大祖輕輕歎息,白煜泰然自若,微笑道:“拒北城如此回復右騎軍,楊老將軍和我這位涼州刺史就輕鬆多了。”

    三位拒北城大佬各懷心思迅離去,在禮房當值的王祭酒拎了兩壺綠蟻酒走入書房,看到那位年輕藩王還尚未落座,此時正站在書案後,俯視桌上兩方大印,一方自然是那名動天下的涼王印,被整個離陽永徽年間視為天下權柄最重的一塊小物件,二十年間,西北邊陲,只要涉及五千人以上的調兵遣將,都需要蓋上此印。此印形制與如今趙室朝廷如出一轍,仿製春秋中原正統大楚的樣式,屬於玉箸篆玉印,篆文筆劃肥瘦均勻,末不挑鋒,深諳儒家中正平和之意,一向被譽為書法正宗。但是這方涼王印旁邊,還擱置有一方早已退出北涼官場的大印,徐家鐵騎跟隨封王就藩北涼的人屠徐驍進入北涼後,這方被習慣稱為大將軍印的古樸銅印,偶爾還會見於一些重要的關外兵文,隨著世子徐鳳年正式世襲罔替北涼王,就徹底離開邊軍視野。將軍印用柳葉文,銅印虎鈕,方三寸三分,厚九分,形如虎踞龍盤,如今離陽軍伍征鎮平三字打頭的常設實權大將,早已轉用螭鼎文的銀印,將字體如刀的柳葉文棄而不用。清涼山其實還有一方大印,主要用以北涼道官員升遷調度,徐鳳年破格留給了副經略使宋洞明,准其在公文批紅後自行加蓋此印,以彰其“獨掌權柄”的然地位。

    王祭酒落座後,打開兩壺酒,身體前傾遞給年輕藩王一壺,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老儒士自顧自仰頭灌了一口烈酒,大呼痛快,然後斜眼望向徐鳳年,“我已經聽說左騎軍的事情。有些話,在肚子裡積攢了小二十年,不吐不快,你也不用說什麼,喝酒聽我說便是。”

    徐鳳年輕輕坐回椅子,點了點頭。

    這位享譽朝野的文壇宗師士林領袖緩緩道:“我對沙場兵事,一向是七竅通六竅,一竅不通。所以除去帶了些讀書人來你們北涼,還算小有功勞,也沒啥拿得出手的功績,就只能安心待在窮鄉僻壤的書院做學問,這麼多年裡,我多次偷偷遊歷北涼,與徐驍見過幾次,就與聽潮閣裡的李義山見過幾次,徐驍是出了名的臭棋簍子,下棋本事是當世末流,悔棋功夫卻是世上第一流,所以我不愛跟他打交道……”

    察覺到年輕藩王的古怪臉色,老夫子繼續厚顏無恥道:“李義山是拔流俗的罕見人物,理所當然會眼高於頂,唯獨將我視為知己。”

    徐鳳年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差不多就夠了啊。”

    這位老夫子約莫是喝酒嗆到了,咳嗽幾聲,那壺綠蟻的酒水灑滿衣襟,老人隨意拍了拍袍子,“在聽潮閣頂樓閉關的李義山站得太高,看得太遠,所以難免寂寞。古來聖賢皆如此,逃不過的。我每次去那邊登門拜訪,別看李義山沒給好臉色,但其實我曉得,這傢伙心底肯定是有些欣喜的,有幾次喝高了,李義山還會跟我說一些肺腑之言,從不說離陽朝廷那邊如何,說謀主徐驍少些,說西北邊事多些……”

    說到這裡,極有以老賣老嫌疑的老夫子略作停頓,喝了大口綠蟻酒,先悶在嘴裡,然後猛然揚起脖子,瞬間倒進肚子裡,年邁身軀情不自禁地打了個顫,滄桑臉頰紅潤了幾分,這才繼續說道:“對於文人的運籌帷幄,讀書人的用兵韜略,我不服離陽元本溪,更不服南疆納蘭右慈,甚至連黃龍士也不服,至於連死後也壓著李義山一頭的趙長陵,嘿,就更別提了。至於為何趙長陵為何能夠生前死後都比李義山的名氣更大,李義山自己也好,肚子裡其實門兒清的徐驍也罷,都有苦衷,李義山是寒士出身,大楚豪閥王孫趙長陵,差不多是如今西楚宋茂林那棵‘宋家玉樹’的身份,趙長陵當初選擇輔佐落破之際的徐驍,是什麼陣仗?浩浩蕩蕩八百家僕啊,你能想像?反正老頭我是沒不願意去想的,越想越豔羨嫉妒嘛。徐驍想要贏得大江南北的士族,趙長陵就是一杆醒目的旗幟,要不然徐驍會說‘全軍可戰死,趙先生必須活’這種混帳話?”

    老先生笑了笑,“當然了,趙長陵的本事也很大,徐驍在春秋滅六國的中後期戰事裡,趙長陵出力頗多,名聲大噪,口碑之好,以至於連離陽老皇帝趙禮都想要請入廟堂中樞封侯拜相,而李義山呢?老皇帝趙禮從沒有提及過,事實上徐驍每次上報軍功,對趙長陵推崇得無以復加,奏章捷報寫得那叫一個花團錦簇,但只要是有關李義山的謀劃,卻隻字不提。王爺,你可知為何?”

    徐鳳年平淡道:“我只知道那些措辭華麗的錦繡文章,都是徐驍授意,然後由我師父親筆寫就。”

    老人點點頭,“所以嘛,老皇帝和徐驍其實心有靈犀,趙先生,離陽朝廷能夠揮動鋤頭挖走牆腳,那徐驍認栽,可是朝野上下相對籍籍無名的李義山,別想,否則就過界了,徐驍是有可能真起兵造反的。”

    徐鳳年笑道:“起兵造反,言過其實了,我師父第一個反對。”

    老人打了個酒隔,沒好氣瞪眼道:“舉個例子,不懂?”

    徐鳳年終於拿起那壺酒香四溢的綠蟻酒,輕輕喝了一口,“老先生請繼續指點江山。”

    老人突然問道:“最前頭我是想說啥來著?”

    徐鳳年放下酒壺,“說到了你們二人常聊西北邊事。”

    老人恍然,“對對對,李義山一次醉後曾經對我洩露天機,說北涼要想在最壞的情況下打贏北莽,必須先打造出一種局面!”

    故弄玄虛話說一半,老人止住話頭,眯眼而笑,眼角餘光打量著書案上擱放諸多物件,當老人目光停留在那方涼王大印之上,徐鳳年笑問道:“就算我願意送給先生,先生敢收?”

    老人視線稍稍偏移,轉移到那塊如今只有象徵意義的大將軍銅印,徐鳳年怒目相視,毫不客氣道:“甭想!”

    原本打算趁火打劫的老人滿臉戀戀不捨,很是遺憾地嘀咕道:“那般蘊含大奉邊塞風骨的柳葉文,不常見嘍。”

    然後老人挑了挑下巴,瞅見年輕藩王那壺綠蟻酒旁邊的白玉籽料,眼前一亮,這位窮光蛋新涼王,竟然還留下件值點碎銀子的玩意兒?

    徐鳳年收起那塊籽料,冷笑道:“王先生有本事搶走,否則就別癡人做夢。”

    老人撇了撇嘴,跟一位武評大宗師搶東西,以王祭酒的習武資質,恐怕再給老人一千年武道修行也白搭,沒這麼年輕人欺負老頭子的。

    徐鳳年輕輕握住白玉籽料,直截了當說道:“我其實猜得出師父所說,我們北涼鐵騎打贏北莽的唯一機會,只有先把北莽南朝頭等邊軍和草原精銳私軍都消耗殆盡,那麼北莽哪怕窮其國力還能支撐起第三場涼莽大戰,但是那時候看似同樣聲勢浩大的北莽數十萬騎軍,比起劉寄奴當初鎮守虎頭城,比起我當下死守拒北城,所面對的北莽騎軍,其實已是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從第一場涼莽大戰的裡董卓私騎,葫蘆口內的楊元贊嫡系騎軍,柳珪的心腹騎軍,再到如今第二場大戰的羌騎、昔日洪敬岩的柔然鐵騎和慕容寶鼎的冬雷精騎,流州黃宋濮中軍的兩萬騎,隴關豪閥完顏家族的騎軍,等等,皆在此列!”

    徐鳳年語氣平靜道:“比如現在只要我們流州拿下老嫗山一役,其實不光是姑塞州邊軍精銳皆無,實則大半座南朝都給我們打沒了,這便是第一場涼莽大戰為北涼帶來的潛在優勢。”

    老人疑惑問道:“你的意思是說北莽太平令的謀劃,有致命紕漏?”

    徐鳳年搖頭道:“只能說對了一半。”

    老人一頭霧水,差點就要抓耳撓腮。

    徐鳳年想了想,拿起那只酒壺,緩緩傾斜,似乎想要橫放眼前,“至今為止,仍是北莽勝算更大,但是北涼死了那麼多人,為的就是將這只酒壺一點點扳斜。到時候北莽越是國力鼎盛,崩塌得越是劇烈。”

    在酒壺傾斜幅度越來越大,酒水即將瀉-出壺口之時,徐鳳年輕輕收起,放回書案。

    徐鳳年突然沒來由說了一句,“現在我就怕老婦人和太平令捨得破罐子破摔,不僅是一座西京,而是連南朝這半壁江山也不要了,鐵了心要攻破拒北城。”

    老人臉色蒼白,試探性問道:“北莽不至於如此癲狂決絕吧?”

    徐鳳年望向窗外的夜色,“天曉得。”

    老人只以為是年輕藩王隨口一說的言語,卻不知“天曉得”這三字,恰如字面意思。

    拓跋菩薩莫名其妙地獲得天人體魄,武道修為直追巔峰王仙芝,關鍵時刻,更是猶有過之。

    既然連拓跋菩薩尚且如此幸運,那麼佔據天下半數氣運的那位北莽老婦人,難道就不會恩澤更多?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更是上天授意!

    ————

    王祭酒拎著空酒壺告辭離去。

    年輕藩王重新凝視鋪在書案上的那幅涼州關外形勢圖。

    與此同時,北莽一座戒備森嚴的大帳內,粗如嬰兒手臂的燭火輕輕搖晃,太平令獨立於桌前,同樣在俯瞰一幅版圖更為遼闊的北涼四州形勢圖,輕笑道:“中原棋手皆言金角銀邊草肚皮,當真如此?”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7-14 09:20
第四百零九章 風過無聲,馬蹄將至

    拒北城一帶的關外駐軍開始疏散集市小鎮的閒雜人等,負笈遊學吟詩作賦的士子,與攜帶仙子策馬嘯西風的豪俠,漸漸與頭頂天空的鴻雁一起南歸。 拂曉時分,在隊伍之中,一行四十餘人格外引人注目,人人高冠儒衫,都是上陰學宮的稷下學士,氣度翩翩,天下第一等的讀書種子。

    馬隊南渡那條河流之後,一輛馬車停下在河岸,走下一大一小兩名女子,女孩紮著兩根羊角辮,懷裡抱著一隻臃腫不堪的大白貓。女子身段婀娜,容貌驚人,如一朵奪走舉國顏色的豐腴牡丹,韶華絕佳,正值怒放之時。她向北望去,視野盡頭,恰好是拒北城的南城城頭,依稀只見鐵甲錚錚,而無藩王蟒袍。曾在上陰學宮被某人親口譽為“”拳法無雙,腿功無敵”的羊角辮小女孩撅起嘴,替身旁姐姐打抱不平道:“魚姐姐,薄情寡情負心漢,有啥好惦念的,哼哼哼!當初肯定是我瞎了眼,才誤認為他人模狗樣,其實還不如齊神策那個大草包呢!”

    身姿妖嬈卻氣態冷冽的女子無動於衷。

    小女孩用力扯了扯懷中大白貓的脖子,抬頭小心翼翼問道:“要不然咱們去那座藩邸大門口駡街去?放心,只要我親自出馬,保管罵得那傢伙狗血淋頭!什麼狗屁武評大宗師什麼天下第一人,都不是我的對手!”

    年長女子正是上陰學宮稷上先生魚幼薇,她揉了揉小女孩的腦袋,柔聲笑道:“有些事,爭不如不爭。心猿意馬,徒惹煩惱。”

    小女孩雙手叉腰,很不仗義地啪啦一下摔落那只白貓,揚起小腦袋老氣橫秋道:“魚姐姐!天底下哪有氣量大度的女子啊,咱們就是女人唉,你不去親自見一見問一問,就這麼當了臨陣退縮的逃兵,算怎麼回事啊!史書上不都說奸佞小人最喜歡蒙蔽天聽嘛,說不定那個姓徐的根本就不知道你來過拒北城,結果你不打招呼賭氣就回中原,還不是被那麼些鳩占鵲巢的狐狸精,白白占了天大便宜?不行,絕對不行,我一定要為你伸張道義!”

    氣咻咻的小女孩剛邁開步伐,就被魚幼薇握住一根沖天羊角辮輕輕拽回原位,小女孩皺著小臉可憐兮兮道:“真不去?”

    魚幼薇笑道:“不用去,我知道他知道我來過這裡。”

    小女孩猶然惱火,“我不管什麼你知道他知道,我就是氣不過,什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都是騙人話,哪裡比得上才子佳人的舉案齊眉,神仙眷侶的卿卿我我?!”

    小女孩望著臉色平靜的魚姐姐,年幼不知情愛為何物的孩子開始泫然欲泣,輕輕一腳踹開腳邊那只肥蠢肥蠢的大白貓,抬起纖細手臂擦了擦她那張稚嫩臉龐,抽泣道:“難怪我娘最不喜歡那部《頭場雪》,總說裡頭的許多話,太過一語成讖,簡直要讓世間女子生不出半點相思之心,尤其‘多情總被無情誤’這句最可恨!”

    不愧祖輩父輩皆是上陰學宮的飽學碩儒,小女孩的談吐,算不得如何文雅,卻也絕非尋常的中原蒙學孩子能夠媲美。

    突然一個冷漠嗓音在小女孩頭頂響起,“《頭場雪》廢話連篇,願天下良人終成美眷,這句話才最可恨,唯獨的‘多情總被無情誤’,才稱得上金玉良言。”

    兩根羊角辮向後傾斜,小丫頭淚眼朦朧,眨巴眨巴著充滿水氣的靈氣眼眸,抬頭癡癡望向眼前這位仿佛從天而降的不之客,那名女子身材高挑,就像文人遊記裡不遺餘力描繪的那座峨眉山,奇秀絕倫。在小女孩眼中,這位神仙姐姐一襲紫衣,漂亮至極,尤其是她有著尖尖的下巴,就像是大雪時分掛在屋簷下的冰錐子。小女孩不知為何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位紫衣姐姐,卻又打心眼十分畏懼,十分糾結。

    魚幼薇既不熱絡也不疏遠地客氣問道:“不知軒轅盟主突然造訪,有何指教?”

    聽到軒轅盟主這個稱呼,羊角辮丫頭頓時眼睛一亮,當真半點不輸給文臣武將聽到皇帝陛下,鼓起勇氣向前踏出一步後,鬼鬼祟祟伸出兩根手指,偷偷捏了捏那位大雪坪一夜證長生的女子神仙的衣角,然後轉頭滿臉雀躍道:“魚姐姐魚姐姐,她身上這襲紫衣,肯定是江湖傳言那般,用龍脈之祖昆侖山巔那種冰蠶吐出的蠶絲編織而成,滑膩柔順,摸上去舒服極了!據說刀槍不入水火不侵,這一件衣服,就價值連城,咱們軒轅盟主耗費大雪坪一半財力,才請不出世的某位墨家矩子勉強打造出四件,春夏秋冬各穿一件,出門在外,從來飛來飛去,過名山大川,雙腳絕不著地,都是嗖一下就飛渡而過,紫衣飄蕩,霸氣得很!”

    遠處那些對大雪坪軒轅紫衣久聞其名卻不見其面的年輕俊彥,一方面為其卓然風采傾倒,暗中將這位武林盟主與魚大家作高下比較,一方面由衷佩服那位羊角辮小先生的膽大包天,朝野皆知這位軒轅家主脾氣古怪至極,那真是比史書上那些位留下千古駡名的昏君還來得喜怒無常,他們都擔心小丫頭被軒轅青鋒一巴掌拍得稀巴爛,這些稷下學士一路西行遊歷至北涼邊陲,與小女孩朝夕相處,加上之前在學宮本就對孩子寵溺有加,哪怕極為忌憚徽山紫衣的赫赫凶名,仍是有七八人齊齊向前走出,頗有慷慨赴死的悲壯意味。

    只不過軒轅青鋒僅是斜眼一瞥,那些渾身浩然正氣的學宮士子就身不由己地整齊後退,竟是一瞬間便全都汗流浹背。

    難怪之前有位成名已久的江湖大佬笑言,世間動人的石榴裙不計其數,卻要數徽山紫衣那一襲最難跪拜,想拜或是敢拜,也得有本事才行。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冷不丁火上澆油地拍了一下那襲紫衣,然後一路小跑到眾人跟前,哈哈大笑,得意洋洋道:“你們都看見了,我與徽山紫衣交過手了!如何,當初我在學宮裡說我與徐鳳年切磋過,你們不信,這回總該相信了吧?!”

    所有人都呆若木雞,有些心生膽怯的年輕士子已經開始擦拭冷汗,生怕下一刻就要親眼目睹血肉模糊的殘忍場景。

    魚幼薇柔聲道:“童真童趣,童言無忌,還望軒轅盟主見諒。”

    軒轅青鋒瞥了眼那個背對自己的小丫頭,嘴角微微翹起,迅收斂後,轉頭對魚幼薇輕聲道:“放心,我還不至於跟個孩子一般見識。”

    魚幼薇如釋重負,僵硬身軀漸漸柔和,顯然內心遠不如臉色那麼沉穩。距離6地神仙僅有一紙之隔的軒轅青鋒,對此自然洞若觀火,只不過也懶得計較,更不屑計較。

    這名女子自出道以來,從來不缺江湖消息,而且次次驚世駭俗,最近一次,與新近崛起為離陽十大宗門之一的太白劍宗有關,那位謫仙人陳天元,到了武當山腳卻沒有參與武當論武,在他向中原行去的遊歷途中,不幸遇上了這一襲早已名動天下的紫衣,坊間傳聞那場不期而遇的遭遇戰,聲勢可謂驚天地泣鬼神,打得半座河州地動山搖,相傳陳天元十七次換氣,連出三千劍,夜幕之中劍光照耀得半州版圖如同白晝,竟仍是無法傷及紫衣絲毫。此戰過後,謫仙人陳天元名聲不降,反而扶搖直上,軒轅青鋒更是直追新涼王,對徽山大肆吹捧之人,堅信天下第一的名號歸屬,恐怕要打過才知了,立場中立的好事者,也覺得最不濟這位女子盟主能夠躋身武評大宗師行列,成為那高高在上的第五人,位於北莽一人即宗門的呼延大觀之後。

    軒轅青鋒雙手負後,與魚幼薇一起北望那座依然尚未竣工的邊陲雄城,西北天高風勁,大風撲面,吹拂得兩名女子衣袖搖動獵獵作響。

    軒轅青鋒目視前方,突然冷笑道:“如此壯觀景象,姓徐的也捨得失之交臂?”

    魚幼薇只覺得雲遮霧繞,不知道徽山紫衣打的什麼機鋒。

    軒轅青鋒最後撂下一句,“爭或不爭,看心情而定。可得把話說透,藏藏掖掖,拖泥帶水,只覺得是對方辜負了一番深情美意,其實又何嘗不是自己咎由自取。”

    魚幼薇一笑置之,等到軒轅青鋒身形一閃而逝,這位上陰學宮的稷上先生自言自語了一句:“你不是我,我不是你。”

    一抹紫色長虹墜入拒北城。

    重新抱起那只大白貓的羊角辮小女孩望向天空,目眩神搖,嘖嘖稱奇道:“霸氣啊,厲害啊,我長大以後也要這麼雲裡來霧裡去!”

    魚幼薇上車俯身的時候,終於後知後覺意識到軒轅青鋒所謂的壯觀景象為何物,無奈一笑。

    記得當年曾有個浪蕩子戲言,低頭望去,瞧不見腳尖,即是天賦異稟,人間奇觀!

    魚幼薇如今記起,沒覺得荒唐好笑,反而有些辛酸。

    這些話,當年就算攔著他,他也會說,如今讓他說,恐怕他已無心情去說。

    ————

    藩王府邸不知何時開始,連同許多位高權重的官場大佬在內,以軍機參贊郎為主,每日清晨時分都會先繞藩邸圍牆外慢跑三圈,然後在議事堂和六科廂房前的那片空地上一同練拳,拳法據說創自武當上任掌教洪洗象,在年輕藩王的刪減整合之後,從武當山正統的大架一百零八式,簡約變為拒北城藩邸眾人所練的小架三十六式,精華猶在,減少了許多山下凡夫俗子不易打出的繁瑣架勢,動作急緩相間,如行雲流水,最適合舒展筋骨固本養氣。

    久而久之,以禮房王祭酒、工房宋長穗為,主動參與其中,與藩邸官員一同晨跑打拳,戶房白煜因為視力孱弱的關係,卻也會每日站在廂房屋簷下,含笑眯眼相望。經略使李大人親自領銜的吏房由於群龍無,李功德養成了每日天不亮就去城頭走一圈的習慣,李功德作為北涼道老一輩文臣榜樣,雖然能夠與建城的泥腿子匠人一起坐在沙堆上聊天,卻不願意跟一幫官場上的後進晚輩廝混一起,故而自然不會混淆其中,吏房官員當然也就作罷,而兵刑兩房當值官員都無需以此強身健體,也未湊熱鬧。但即便如此,藩邸的早晨,已是給人一種生機勃勃的鮮活氣象。

    今日年輕藩王陪同白蓮先生一起站在臺階頂部,看著兩百多號人物一起打拳,其中便有6丞頌6丞清這對6氏子弟,6丞清並未跟隨家主6東疆一起返回關內陵州,而是留在了拒北城,成為一名暫時沒有品秩的青衫參贊郎,而領拳之人正是昨夜剛剛入城的武當真人俞興瑞,除此之外,俞興瑞身後,還有當時連袂造訪藩邸的龍虎山小天師齊仙俠,和東越劍池柴青山。南北兩座道教祖庭的真人,一座劍池的劍道魁,三位宗師,在藩邸空地上一起悠然打拳,也許用盛況空前四字形容,毫不為過。

    與年輕藩王坦然並肩而立的白煜目不斜視,微笑道:“王爺,除了眼前三位元,根據刑房諜報,南疆毛舒朗、程白霜和嵇六安三位宗師也在趕來拒北城的路上,好像第一高手南詔韋淼在下山后,也不曾跟隨他妻子一同返回家鄉,十有**也是奔著咱們拒北城而來,西蜀目盲女琴師薛宋官雖然不知蹤跡,但陵州邊境臘子口那邊,韓嶗山派人也傳來密報,這位女子同樣沒有與舊西蜀太子蘇酥隨行南下。至於如金錯刀莊主童山泉、雪廬槍聖李厚重之流,亦有不下一手之數,66續續朝這裡趕來湊熱鬧。王爺,難道你打算替大雪坪徽山家主召開新一屆武林大會?”

    徐鳳年搖頭道:“湊完熱鬧,各回各家,還能如何?難道我還能說服這些武道宗師去沙場殺蠻子?你的師弟齊仙俠不就明言馬上要動身去往地肺山嗎,再者,沙場殺敵,素來與江湖無關。”

    白蓮先生很不講顏面地拆臺反駁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年襄樊城十年攻守戰,無數江湖義士幫助王明陽抵禦你們徐家兵馬。”

    徐鳳年無奈道:“對對對,白蓮先生說得都對。”

    白煜打趣道:“別,我可不是那位一言不合就敢對王爺飽以老拳的轉運使大人,故而王爺完全無需如此戰戰兢兢小心討好。”

    徐鳳年呵呵一笑,皮笑肉不笑,顯然跟賈嘉佳學到了七八分精髓,“白煜啊,你幸虧不是江湖中人,否則我就要跟你切磋切磋了。”

    白煜突然岔開話題,輕聲問道:“我能否問一問于新郎和樓荒兩位王仙芝高徒的動向?”

    徐鳳年沒有隱藏,說道:“樓荒待在李翰林身邊,于新郎嘛,你猜。”

    白煜心有靈犀一點通,“那就是跟藏在懷陽關的徐偃兵一樣,我明白了。王爺,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一報還一報,徐鳳年不留餘地道:“勸你別說。”

    白煜轉過頭,故作驚訝道:“怎麼,難道有人敢在大堂廣眾之下,公然毆打堂堂一州刺史?何況還是涼州刺史,遍觀離陽南北三十州,獨一份的從二品高配刺史!”

    徐鳳年還是呵呵一笑,“白蓮先生不練劍術,真是可惜了。”

    白煜會心一笑,果真沒有繼續詢問。

    他原本想問若是謝西陲哪怕身邊有于新郎保駕護航,卻仍然戰死於那條廊道的阻截戰中,那麼徐鳳年這位北涼王,會不會因此對流州將軍寇江淮心生芥蒂。

    畢竟他白煜如今與楊慎杏還有寇江淮,三人算是一座山頭上的人物了。

    就像副經略使宋洞明與綽號“北涼武財神”的王林泉關係緊密,一般無二。

    又像陳錫亮與楊光鬥和流州軍伍關係莫逆,徐北枳卻與陵州韓嶗山幽州皇甫枰頗為友善,是一樣的道理。

    過程不同,結果相同。

    君子朋而不黨,士子抱團成林,那無非是讀書人更講究一些的文雅說法罷了。

    張巨鹿為官如何?幾無瑕疵,幾近聖人,可身邊不一樣有坦坦翁桓溫,身後則有趙右齡、王雄貴、殷茂春、元虢、韓林在內這撥出自永徽之春的當朝重臣?

    三十年山上潛心修道,歸根結底,無非是只修一個心字,白煜下山為官後,遠比許多混跡官場攀爬數十載的老油子,看得更加透徹。

    那套小架武當拳法,即便是外行人來耍,依舊會讓人感到賞心悅目,白煜感慨道:“如果能夠換上道門的吐納之術,無論是龍虎山天師府的入門口訣《抱樸歸真歌》,還是武當山的玉柱峰心法,都能夠讓人形神相親,表裡俱濟。不說如何延年益壽,總能祛病健體。”

    徐鳳年點頭道:“如果以後你我還有機會,你這個涼州刺史就率先在轄境內推廣下去,武當山那邊,我會幫你打聲招呼。”

    白煜突然感到一陣無緣無故生起的清風從側面拂來,未見其面先聞其聲,嗓音清冷,如一場隆冬大雪,“武當山的玉柱心法不好說,龍虎山的《抱樸歌》也拿得出手?徽山末流客卿都不屑一顧。”

    白煜使勁望去,看到一張略顯模糊的臉龐,但是那抹刺眼的鮮豔紫色,確認無誤。

    白煜頓時苦笑,噤若寒蟬。

    白蓮先生很少害怕誰,比如徐鳳年他就全然不懼,因為這位年輕藩王看似驕橫無比,其實面對願意講道理的人,最講道理。

    但是白煜也清楚,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的確會有那麼一小撮人,完完全全,不喜歡講道理。

    恰好,白煜身邊這位女子,恰巧就屬於這一小撮人裡頭,最不講理的那個。

    每次書信往來,在道家第一洞天福地地肺山結茅隱居的龍虎山當代掌教趙凝神,必定會在信上訴苦,徽山那位姓軒轅的年輕女子是何等驕縱跋扈,何其無理無禮。能夠讓趙凝神這麼一個好說話的道士如此點評,徽山紫衣也算是天字型大小不講理的人物了。徽山大雪坪聲勢大漲之後,一不准龍虎山香客在初一十五兩天上山燒香,二不准一切龍虎山姓趙的道士靠近徽山方圓十裡,三不准任何天師府黃紫道士進入她的視野!除了這三不准,她還讓人大搖大擺從龍虎山移植走十數株最少也有三百年樹齡的古樹,其中桂樹有四,古柏有三,事後不忘讓人丟下一袋子碎銀,撐死了不到十兩銀子!若是她心情不順或是百無聊賴之時,甚至還會莫名其妙地就往龍虎山丟擲一些大物件,雖說未曾傷人,可是隔三岔五就會有龐然大物從頭頂掠過,然後砸出一個大坑,修道之人,在山上求個清淨,誰吃得消?

    可是,白煜更心知肚明,趙凝神這位至交好友的訴苦,真正最苦處,卻是龍虎山年輕掌教自己內心深處的那份拖泥帶水。

    相思早已起,卻無落腳處。

    修道之人,手有慧劍,情絲易斬。可惜有人不願斬。

    龍虎山天師府距離徽山大雪坪,太近。

    唯有地肺山,不遠不近,可望不可即,正好。

    福運深厚且公認自幼古風的趙凝神,為何偏偏對新涼王處處針尖麥芒,難道僅僅因為上一輩的恩怨?僅僅是當年人屠徐驍率軍馬踏龍虎?當然不是。

    此時白煜一想到地肺山那名年輕掌教的悲苦無依,難免有些戚戚然,猶豫片刻,望向這名女子,終於忍不住直白說道:“軒轅盟主,你可知趙凝神……”

    軒轅青鋒神情漠然,打斷白蓮先生的話語,冷笑道:“你是想說他喜歡我?我很早就知道,勞煩白蓮先生捎句話給這個躲在地肺山的傢伙,讓他有本事當面來跟我說,然後我會讓他知道後悔二字怎麼寫。”

    跟那位龍虎山掌教過節很大的年輕藩王,毫不掩飾自己的一臉老神在在,估計要是面前擺了張書案的話,他就要當場拍案叫絕了。

    白煜扶額無言。

    今天這一茬,白蓮先生是打死都不敢在信上對趙凝神坦言了。

    軒轅青鋒皺眉問道:“你一個小刺史大大咧咧與一位藩王並肩而立,當真合適?”

    興許是一物降一物。

    白煜深呼吸一口氣,轉身離去,唉聲歎氣,約莫是感慨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女子猛如虎吧。

    徐鳳年轉過身,望向那位正坐在屋脊邊緣雙腿一翹一翹的少女,朝她擠眉弄眼打啞語。

    呵呵姑娘只是呵呵一笑,比起徐鳳年之前對趙凝神的幸災樂禍,顯然更加幸災樂禍。

    徐鳳年知道那個心眼不大的小泥人,有三座說不高不高說不矮也不矮的門檻,她這輩子都甭想越過,一座與公主為難公主有關,只在先前徐鳳年在武當山辛辛苦苦幫她賺了那麼多銅錢,已經稍稍放下。一座是與某個“扶牆而出”的典故有關,洩露天機的王祭酒已經吃過苦頭,年輕藩王那段時日只要手頭無事,就拉著管不著嘴的老傢伙下棋,殺得對方丟盔棄甲,殺得老先生差點看到棋墩棋盒就要吐血。第三座門檻則與搬書和送書有關,這些年小泥人一直覺得世上最難熬的事情,就是如同搬山一般的搬書!但是某人竟然給徽山大雪坪送去了一大箱一大箱的秘笈?!

    方才軒轅青鋒以長虹貫日之姿闖入拒北城藩邸,其實徐鳳年已經認命,想必薑泥早已被驚動,當下沒有見到飛劍殺人已算不幸中的萬幸,徐鳳年試圖收買賈嘉佳,不過是垂死掙扎而已。

    軒轅青鋒對此視而不見,始終傲立于石階頂部,她當然知道這座藩邸之內,有個名叫薑泥的西楚女子。

    她輕聲問道:“你說姓溫的如今如何了?”

    徐鳳年愣了一下,沉默片刻,“偶爾會想,不敢多想。”

    她又說道:“以後有機會,我們三人一起聚聚?當年我親手揍他揍得不夠狠,挺遺憾的。”

    徐鳳年咧嘴笑道:“行,不過事先說好,到時候我肯定攔著你。”

    她微微眯起眼眸,輕輕揚起下巴,柔聲笑道:“打輸打贏且不管,都要姓溫的小氣鬼請我們喝酒,狠狠宰他一頓。”

    徐鳳年點頭道:“這件事,我絕不攔著!”

    軒轅青鋒環顧四周,“我隨便找個地兒住下,什麼時候想回中原了,也不用送行,估計到時候你也顧不上。等我回去,先幫你找姓溫的,江湖再大,但畢竟都是我的嘛。”

    徐鳳年輕聲道:“謝了。”

    軒轅青鋒一笑置之,消逝不見。來去無蹤,如鴻雁踏雪泥。

    她的身形出現在拒北城北牆之下,緩緩而行。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她對另一名女子說過,此言最可恨。

    可她不曾說,此言亦是最可期。

    ————

    徐鳳年默然站在原地,回神之後,現廣場上那些人都望向自己,神情各異,就連劍道宗師柴青山都在跟武當真人俞興瑞竊竊私語,眼神尤為隱晦玩味。

    徐鳳年對此自然無可奈何,更不想多做解釋,無異於此地無銀三百兩。

    當徐鳳年來到二堂前院,看到副節度使楊慎杏站在一名白眉白白衣的獨臂老人身旁,頗為苦惱。

    徐鳳年瞥了眼那位比掛像上道教神仙還要仙風道骨的老傢伙,也很苦惱,“隋斜穀,上次在清涼山,已經讓你一口氣吃掉‘萬壑雷’在內三柄名劍,這座拒北城就算掀個底朝天,也肯定沒有合你老人家胃口的好劍,當我求你,別整么蛾子了。”

    兩縷雪白長眉幾乎垂膝的吃劍老祖宗扯了扯嘴角,冷笑道:“你小子豈會不知老夫垂涎聽潮閣內‘扶乩’‘蜀道’二劍已久?老夫此次北行,打算跟你做筆買賣,老夫在關外幫你殺敵兩千騎北莽蠻子,至少兩千騎,你將扶乩蜀道兩劍送給老夫,如何?”

    徐鳳年斷然拒絕道:“我早就說過,那兩柄劍,我二姐很小就鍾情,甚至不捨得帶出聽潮閣懸佩,這才會帶著那柄紅螭去往上陰學宮遊歷求學,退一萬步說,就算我願意拿出雙劍交換,可我敢嗎?”

    隋斜穀譏諷道:“確實,再借你徐鳳年一百個膽子,也不敢。”

    徐鳳年走近後低聲道:“扶乩蜀道兩劍雖說都在天下十大名劍行列,可中原那邊不是還有其餘那八柄嘛,回頭我給你弄來不遜色這兩把劍的,如何?”

    隋斜穀嗤笑道:“你小子活不活過得今年秋末還兩說,哪來的底氣幫老夫從中原弄劍到北涼?”

    徐鳳年自然而然勾肩搭背道:“這還不簡單,萬一弄不到與蜀道一個水準的兩把絕世名劍,我就用二十把稍遜一籌的好劍來換!聽潮閣還剩下七八柄,加上讓北涼境內魚龍幫使使勁,到時候我再跟誰誰求個情,怎麼都能湊出二十把,咋樣?”

    只要涉及生意買賣,年輕藩王那是相當不拿捏架子更不稀罕臉皮的。

    隋斜穀肩頭輕抖,震掉年輕藩王的那條胳膊,然後伸出雙指擰轉一縷雪白長眉,眯眼沉思,權衡利弊。

    徐鳳年趁熱打鐵道:“隋老前輩,你看眼下就有這麼多中原宗師待在拒北城,稍後還有更多頂尖宗師來此,我找機會跟他們要幾把好劍不算難吧,總之,保證先讓老前輩有幾道下酒菜。咱倆啥交情啊,當年那可是並肩作戰與人貓韓生宣死戰一場的換命交情,實打實的傾蓋如故,這你都信不過我徐鳳年?”

    隋斜谷停步站在那座書房門口,轉頭望向這位年輕藩王,“我信你?那還不如去信那個姓澹台的老娘們!”

    徐鳳年伸出大拇指,“隋老前輩不愧是與逐鹿山劉松濤一個輩分的風流人物,有膽識!好氣魄!連我都不敢稱呼澹台平靜為老娘們!”

    那位楊副節度使簡直不忍直視,更不忍心聽下去,直接大踏步離去。

    隋斜穀低聲罵了一句,“老夫認栽,年紀輕輕的,臉皮就比我這裝了幾百把名劍的肚皮還要結實!”

    年輕藩王坦然受之,笑眯眯道:“前輩過獎了,謬贊了謬贊了。”

    兩人進入書房後,隋斜穀實在受不了年輕藩王的故作殷勤,果斷自己搬了條椅子坐下,因為他知道,這會兒姓徐的王八蛋越是刻意殷勤,將來自己十成十要吃大虧。

    隋斜穀收斂神色,問道:“左騎軍真沒了?”

    徐鳳年坐在書案後,點了點頭。

    隋斜穀皺眉道:“右騎軍是聯手大雪龍騎軍再擋上一擋,還是任由北莽大軍直奔這座拒北城?”

    徐鳳年沒有遮遮掩掩,直言不諱道:“不擋了,也擋不住,與其我方無意義地消耗野戰主力,還不如乾脆讓北莽蠻子在拒北城外頭堆積屍體,只要熬過今年秋冬,到了明年開春,尤其是春轉夏,北莽騎軍的日子,就會一天比一天難熬。”

    隋斜穀笑道:“你其實也是想讓懷陽關褚胖子的壓力更小一些吧?”

    徐鳳年沒有立即回答,眼神中的訝異一閃而過。

    江湖百年,歲數直追春秋九國中國祚最短的後隋,老人漫長歲月積攢下來的厚重閱歷,不容小覷。

    隋斜穀環視一遍這座書案上沒有擺設哪怕一件文房清玩的簡陋書房,略帶唏噓道:“當實權藩王當到你這種寒磣份上,也不容易。”

    徐鳳年哈哈大笑,揮了揮衣袖,“一肩明月兩袖清風家徒四壁,板上釘釘的名垂青史嘛。”

    隋斜穀譏諷道:“虧你還笑得出來,也不嫌丟了你爹的臉。”

    徐鳳年雙手籠袖,背靠椅背,笑意淺淡道:“做兒子的再沒出息,徐驍再失望,可也沒辦法當面罵我不是。”

    隋斜穀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這位曾與劍神李淳罡互換一臂的吃劍老祖宗,陷入沉思,良久過後,緩緩說道:“我活了這麼多年,對於北莽蠻子的印象,其實不深,只不過比起很多隻經歷過春秋戰火的中原人,還算親眼見識過草原騎軍大舉遊掠的場景,當時我才二十歲出頭,正好負劍遊歷薊州,在一處南北要衝之地,舊北漢史書上應該稱為‘軹關陘’,如今離陽朝廷如何命名,就不得而知了。”

    老人語氣平緩,並無沉重或是激烈情緒,“我看到數千騎疾馳入關,我隋斜穀本就並非北漢人氏,何況對於家國也從來觀念淡薄,志只在劍道登頂,根本不問世事,對於王朝爭霸國姓更迭更是興趣寥寥,所以當時並未滿腔熱血地一人仗劍,去做那一夫當關的壯舉。然後北上至薊州邊塞,一路上都是慘死的屍體,有眾多北漢邊軍,也有來不及撤退的百姓,青壯婦孺皆有,死狀各異,大抵上這些死法,你們北涼鐵騎從春秋到如今,也不會陌生,但是有一件小事,你未必見識過,我當時看到路旁豺狼飽腹,恰似太平盛世裡那種大腹便便的富家翁,那些畜生見人竟然不退反吠,當年感觸不深,只覺得弱肉強食,天經地義,反而更讓我堅定了問鼎武道之心。但是我如今再回想起那幅場景,卻有些不舒服。”

    這其實便是年輕藩王不奢望中原宗師留在拒北城的根源所在,就如隋斜穀親口所說,數千人數萬人慘死於草原鐵蹄蹂躪之下,被戰刀割顱剖腹,被槍矛挑屍空中,被騎弓勁射穿透身軀,無論如何死,死了多少人,在希望且有希望武道奪魁最終獨立鼇頭的那撥江湖高手眼中,同樣的場景,在邊軍將士眼中,和在許多江湖宗師眼中,有著天壤之別,甚至或許有人與當初的年輕劍客隋斜穀不太一樣,會選擇挺身而起,主動截殺草原騎軍,但是最後,也一定知難而退,且在盡力斬殺草原騎軍數十數百人之後,已是問心無愧。

    當年隋斜穀看過便看過了,雖有三尺劍傍身,卻選擇了冷眼旁觀藏劍在鞘,哪怕至今,也僅是不舒服三字而已。

    徐鳳年做不到。

    未必就是徐鳳年遠比隋斜穀更加菩薩心腸的緣故,只因為他出身徐家,自幼便跟隨那個瘸子姓徐。

    也許不在北涼邊關,換成別處,例如薊州,例如兩遼,遇上北莽騎軍南下入侵,徐鳳年如果只是置身事外的武評大宗師,一樣會與某些江湖宗師如出一轍,只是痛痛快快廝殺一番,然後一樣知難而退,不會有那種當仁不讓的誓死不退。

    柴青山,薛宋官,韋淼,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等等。

    這些已經身在拒北城或是即將進入拒北城的中原宗師,徐鳳年憑什麼要他們死戰涼州關外,以血肉之軀抗拒北莽數十萬鐵騎?

    閉目養神的隋斜穀睜眼後打破沉默,低聲道:“天能生萬物,也可肅殺萬物。徐鳳年,你當真不怕?”

    徐鳳年笑問道:“這是澹台平靜說的吧?”

    隋斜穀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隋斜穀起身走到視窗,魁梧背影顯得有些寂寞,老人自嘲道:“劍術劍意兩事,我曾經自認不輸任何人,但很奇怪,我向來不喜歡佩劍,倒是喜歡暴殄天物地以名劍為食,也許當年李淳罡說得對,我隋斜谷根本算不得一名劍士,那我到底算什麼?都活到了這把歲數,再來跟自己問這個問題,也真是可笑。”

    徐鳳年在隋斜穀離開書房之前,又提出了一筆新買賣。

    吃劍老祖宗在錯愕之後,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大步離去。

    老人走出書房後,緩慢走在廊道中,突然轉頭望向庭院中那棵鬱鬱蔥蔥的臨窗枇杷樹。

    而年輕藩王沒過多久也離開書房,將一封剛剛寫好的密信交給刑房一位拂水房頭目,兩人一起走出那座廂房,年輕藩王最後臉色淡然地叮囑道:“你把信交到他手上後,就跟他說,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就當我徐鳳年求他做這件事。”

    那名年邁諜子咬緊牙關,一言不,只是使勁點頭,然後領命快馬離開藩邸,離開拒北城。

    徐鳳年站在臺階上,安安靜靜眺望遠方,秋風陣陣,無聲而過。

    北莽大軍即將兵臨拒北城,有人生前做身後事。

    ————

    這位年輕藩王輕輕轉過身,仰頭看到肩並肩坐在屋頂的呵呵姑娘和朱袍徐嬰。

    他對她們做了個鬼臉。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7-15 20:45
第四百一十章 不堪言

    夜幕深沉,書房左上角燃有一盞瓷質油燈,仿製舊西蜀的疊瓷盞樣式,燈藏唇竅可注水,最宜省油。
    年輕人獨坐桌後,流覽一封早已熟悉內容的密信。

    他去過富饒的江南道,那裡的富貴門庭,家家戶戶,長檠高張照珠翠,悄然彰顯盛世太平氣象。他也去過天下善的太安城,每逢佳節,京城坊間每一瓦壟皆置蓮燈,燈火綿延,燭光熒熒煌煌,仿佛大軍夜行,最是壯觀。他一樣見過小鎮入夜後的星星點點,燈火依稀。一次次途經大小村莊,偶見一盞極微燈火,便是意外之喜。

    他放下那封信,起身繞過書案,來到視窗,輕輕推開窗戶,那封信,並非什麼重要的軍務兵文,而是李彥向拒北城遞交了一封私人性質的密信,卻沒有經手拒北城兵房,而是直接送至他這位年輕藩王的書房案頭。

    這位右騎軍第一副帥用筆極重,墨漬直透紙背。

    李彥並無瑣碎言語付諸筆端,只有簡簡單單兩句話,“6大遠不該死!北涼任何人都絕對不可將左騎軍的全軍覆沒,視為邊軍恥辱!”

    其實李彥根本不用寫這封信,6大遠用兵如何,為人如何,他徐鳳年遠比李彥更熟悉,一個能夠讓徐驍年老後仍在清涼山議事堂多次提起的武將,豈會是尋常人?徐驍從八百老卒出遼東,四十年戎馬生涯,到最後手握三十萬北涼鐵騎,曾經效命於他的麾下武將何其眾多,死了一座座戰場上的人很多,最終活下來的人也不少,6大遠這位根正苗紅的滿甲營騎將,老一輩徐家嫡系武將幾乎無人不知,從燕文鸞陳雲垂到周康袁南亭再到劉寄奴李陌藩,都曾對突然離開北涼邊軍的6大遠頗為惋惜,那份遺憾,絲毫不比當年吳起徐璞兩位功勳大將的離去遜色。

    在6大遠離開藩邸趕赴戰場之前,6大遠私下拜訪書房找到了徐鳳年,有過一番掏心窩的對話。畢竟重新出任一軍主帥,6大遠並非表面上那般輕鬆隨意,恰恰相反,跟隨徐家鐵騎一起成長起來的6大遠,比起李彥寧峨眉這些崛起於涼州關外的新一代青壯武將,比起這些習慣了“北涼鐵騎甲天下”這個說法的年輕一輩武將,6大遠要更為熟悉苦仗硬仗,甚至可以說當年的那種苦痛煎熬,刻在了骨子裡。所以6大遠必須當著年輕藩王的面,把所有話都挑明,6大遠要讓徐鳳年放心,也讓自己安心。

    那場面對面的促膝長談,6大遠認為兩支騎軍六萬多騎,絕對無法安然遊曳在愈逼仄的關外夾縫地帶,除非左騎軍一方退至清源軍鎮北部,右騎軍則直奔重塚軍鎮東部,在東北和西南兩地,徹底拉伸出戰線,才有真正的喘息餘地。

    但是如此一來,六萬騎軍雖然苟且偷生,可拒北城怎麼辦?左右騎軍雖然依舊可以牽制一定數量的北莽騎軍,但說句難聽的,人家北莽蠻子都不用出動主力,隨便丟給咱們兩支只要人數足夠的末流騎軍,到時候咱們就得趴在馬背上看熱鬧?我6大遠是個大老粗,如何帶兵打仗,當年都是一點一點跟大將軍學的,倒是也跟徐璞吳起或是袁左宗陳芝豹這些人請教過,但總覺得到最後不像驢子不像馬的,都不如自己原先那套來得順手,最後我只認定一個道理,騎軍一旦投入戰場,就要一口氣打掉敵方最精銳的野戰主力,絕對不能因小失大,為了所謂的顧全大局去保留實力,否則在一場兵力懸殊的艱苦戰事裡,仗越拖到後頭,就會現只能是越來越難打,會輸得莫名其妙,更不甘心。難打的仗總歸得有人去打,要不然大夥兒都一退再退,就真是只能等死了,跟早年離陽兵部衙門那窩老狐狸狼崽子有啥兩樣?

    徐鳳年站在視窗,秋氣滿堂孤燈冷,開窗之後,涼意更重。

    徐鳳年轉過身,當初那個男人就坐在書案前的那張椅子上,相貌平平,如果不是出現在這座書房,而是站在關內田垠上,大概就會被當做一位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

    “王爺,當我和右騎軍同時出兵後,我會在兩軍錯開距離的一日之後,率先加北突,吸引慕容寶鼎部聚攏主力,如果不出意外,慕容寶鼎必定會聞訊而動,向寶瓶州持節令王勇請求增援,甚至極有可能臨時抽調柔然鐵騎,以便策應冬雷私騎,王爺請放心,我左騎軍哪怕身陷重圍,依然會殺敵精銳最少四萬五千騎!”

    “王爺,勞煩你一件事,回頭幫我跟何老帥說句對不住了,數萬邊軍兒郎託付我手,卻只能帶著他們去死,我良心難安,但我不得不行此事,6大遠在地底下等著老帥他老人家,到時候任打任罵!不過,最好讓我再等個十年八年的,哈哈,到時候老帥估計揍人也沒啥氣力了,稍微意思幾下,我也就好投胎去了。”

    這個男人起身後,望向當時同樣站起身的年輕藩王,沉聲道:“如果將來事實證明我6大遠做錯了,以後誰都不用帶酒上墳,想來我也喝不下那虧心酒……當然,前提是我如果還有墳的話。”

    兩人一起走向書房門口,6大遠突然問道:“王爺,你說幾十年後,還會不會有人記得咱們?記得這裡生過的戰事?”

    徐鳳年當時搖頭道:“不一定。”

    “真他娘的……哈哈,王爺見諒,我就是個粗人,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沒事,徐驍也是,我早就習慣了。”

    一切都歷歷在目,那些話語更像是依舊回蕩在耳畔,久久不散。

    徐鳳年雙手按在視窗上,身體前傾,懷揣著必死之心趕赴戰場的6大遠,沒有交待遺言,若說有,未免太過熟悉了一些,年少時的世子殿下,能夠經常聽到,只不過換了一個名字而已。

    徐鳳年緩緩轉過頭,望向書房門口。

    那位名叫6大遠的男人,那時候最後抱拳說道:“末將6大遠!原滿甲營騎將,現任左騎軍副帥!向大將軍請戰!”

    徐鳳年當時嘴唇微動,那兩個字,到了嘴邊,卻始終沒能說出口。

    准戰!

    徐鳳年雙手猛然重重下壓,十指之下的窗沿磚石砰然碎裂。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向窗外昏暗處擺了擺手,示意那邊的拂水房死士不用理會。

    他走回書案,從一本泛黃兵書中抽出一張紙。

    紙上所寫內容,是一位元遠在關外參與拒北城建造的男子,對已經離開陵州家鄉的妻兒一些碎言碎語,這封家書說這兒入秋之後,天還不算冷,縫製的千層底布鞋夠用,磨損也不厲害,當時帶來拒北城的衣衫也足夠保暖,還碰上兩位陵州龍晴郡的老鄉,得空就會去城外小鎮上喝兩口小酒,價錢比關內便宜。聽說流州那邊咱們打了勝仗,拒北城的城牆很高,北莽蠻子一年半載肯定打不過來,讓她和兩個兒子都放寬心,以後只要每個月還收到寄去的工錢,就意味著關外這邊太平得很,沒打仗。最後男人讓自己媳婦千萬別擔心錢的事情,也別心疼,孩子讀書最要緊。

    家書寄往中原某地,是男人的祖籍地。

    這張紙只是臨摹而成,真正的家書自然早已寄出。

    男人到了關外後,自己不識字,也就寫不得家書,是找了集市上一位籍籍無名的窮酸書生,幫忙代寫。

    徐鳳年借著昏黃燈光,低頭望著平鋪在書案上的那薄薄一張紙。

    最後這封家書寄出之時,正好在6大遠離開拒北城之後。

    6大遠在重新進入邊軍的第一天,北涼拂水房就已經將這個男人那十多年時光,在陵州龍晴郡小鎮上的境況調查得一清二楚,6續寄往拒北城藩邸,然後匯總擺放在這間書房的案頭。之後6大遠在拒北城或是左騎軍的一舉一動,拂水房諜子都事無巨細地記錄歸檔,徐鳳年對此沒有阻攔,正是靠這些看似不近人情的陰暗規矩,北涼在戰場上少死了很多很多人。但是在6大遠請人代寫家書一事上,徐鳳年專程去了趟刑房,讓拂水房負責相關事宜的頭目不去插手。

    唯獨這封信,徐鳳年反悔了,讓拂水房諜子截住了家書,只可惜那位做代寫家書生意的年邁書生,也已跟隨隊伍離開邊關。真要找,以關外拂水房的勢力,也找得到,但是徐鳳年想了想還是作罷,覺得既然手上有了家書字跡,以他的書法造詣和功力,每月偽造一封信,並不難。

    但是徐鳳年此時此刻,又一次後悔。

    因為他現,自己就像是根本提不起筆,哪怕之後一次次提筆,又都落下,更不知道如何去寫一月之後的家書內容。

    徐鳳年站起身,走出書房,來到院子。

    仍是無法完全靜下心,徐鳳年身形拔地而起,長掠至拒北城南牆的走馬道,輕輕一躍,盤腿坐在牆頭之上。

    走馬道遠處很快就傳來一陣鐵甲震動聲響,當那些甲士現竟是年輕藩王親臨城頭後,迅默然退去,雖然沒有任何交頭接耳,但是各自都現對方眼中的炙熱。

    徐鳳年雙拳緊握,撐在腿上,坐北朝南,眺望遠方的夜幕。

    一夜枯坐。

    天未亮,他便悄然返回藩邸,才在書房落座沒多久,一位刑房諜子主事就來稟報,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三位南疆高手,即將連袂到達城南那座人煙驟然稀少的小鎮集市。

    徐鳳年讓他準備一匹馬,在花了大半個時辰處理完昨夜逐漸堆積在案頭的軍政事務後,獨自出城。

    倒不是專程迎接三位中原宗師,徐鳳年主要是想看一眼集市,沒有太多理由。

    徐鳳年騎馬來到小鎮上,翻身下馬,牽馬緩緩前行,酒肆茶館客棧,還有那些零零散散的各色鋪子,沒長腳當然走不掉,只不過生意冷清至極,一些店鋪乾脆關門大吉了,這也在情理之中,短短半旬便撤走三四千人,何況大量參與建城的民夫也開始在當地駐軍的護送下,分批返回關內家鄉。徐鳳年一路行去,有睡眼惺忪蹲在屋簷下打著哈欠的店夥計,生意驟減,樂得忙裡偷閒。有大聲吆喝僕役搬動貨物動身南遷的商賈,神色憂心。有閑來無事便趴在欄杆上仰視大紅燈籠的青樓女子,難得如此早起。有押送陵州珍奇物件來此的精壯鏢客,只管走鏢安穩,才不理會店掌櫃的愁眉苦臉。

    徐鳳年突然在街道盡頭看到一位推車往南的年邁道士,骨瘦如柴,臂力羸弱,三輪車上斜插有一杆招徠生意的麻布招子,從上到下,一絲不苟寫有兩行楷字,“紫微鬥數,八卦六爻,尚可”,“面相手相,奇門遁甲,還行”。徐鳳年會心一笑,這位算命先生還真夠實誠的,牽馬快步前行,彎腰幫忙推動車子。

    老人身上那件清洗得白的道袍不倫不類,反正徐鳳年遊歷離陽北莽,都不曾見識過,這也不奇怪,能夠從朝廷官府獲得度牒的的道觀宮廟,所制道袍樣式都頗為講究,坊間擅自偽造售賣,一經郡縣衙門現,罪名絕對不小,當年徐鳳年初次遊歷江湖跟人租借的道袍,同樣是一件來路不正且絕對找不到根腳的袍子,就算官府盯上,刨根問底,也難以定罪。眼前這位,顯然與當年落魄至極的世子殿下,屬於同道中人。

    勉強稱為道士的算命先生眯眼道:“這位公子,定然是出身富貴人家啊,貧道所料不錯的話,還是父輩在關外極有實權的將種子弟。”

    徐鳳年一語道破天機,笑道:“先生是瞧見我那匹坐騎在鬆開馬韁後,能夠自己跟隨主人,應當是北涼戰馬無誤,加上大戰在即,我竟然膽敢在此帶馬閒逛,所以推斷出我是將種子弟吧?”

    算命先生頓時笑意牽強,好不容易擠出來的那點神仙風範也煙消雲散,被打回原形。

    徐鳳年感慨道:“實不相瞞,早年我也和先生差不多,為了生計,裝神弄鬼,擺攤當起了算命先生,先生比我那會讓強一些,好歹還有輛三輪車。”

    徐鳳年打趣道:“不過說實話,先生這旗號打得可真夠鶴立雞群的,能有生意?”

    老人哈哈大笑,“其實無所謂,在這邊掙錢主要靠給人代寫家書,或是兜售一些黃紙折疊的小巧平安符,三文錢一枚,生意還湊合,那些北涼外鄉人沒走的時候,都夠我一日兩頓吃上肉喝上酒的。像我這般的老百姓,也就是凡夫俗子,咱們求佛拜神菩薩跪遍,必然是先求平安,求安穩。然後求姻緣,求天時。最後才會求功名,求富貴。公子,你說是不是這個糙理兒?”

    徐鳳年點頭輕聲道:“老百姓其實就是用三文錢討個安心,先生是在做好事。”

    似乎記起那些喝酒吃肉的痛快時光,老人笑顏逐開,但是很快就情不自禁地憤憤然道:“若是咱們王爺更厲害些,小老兒我的生意總歸還能好上個把月的,哪裡想到這麼早就給北莽蠻子打到拒北城,白瞎我砸鍋賣鐵弄來這身行當,虧大嘍,這次回到關內,日子難熬嘍。”

    徐鳳年笑道:“那位藩王確實該罵,什麼武評大宗師,不頂屁用。”

    大概是意識到身邊這位公子哥好歹也是將種子弟,與北涼徐家的興衰休戚相關,行走江湖,言多必失是至理,交淺言深也是大忌諱,所以老人很快轉變口風,自己打圓場道:“話也不能這麼說,咱們王爺也不容易,撐起這麼大一副家當,運道也不算太好,很快北莽蠻子就打過來,連個放屁的機會都不給,王爺和邊軍,還是……還是相當不容易的。”

    老人興許委實是編不下去了,愈尷尬,顯得束手束腳,推車的勁道也乏力幾分。

    徐鳳年輕輕加重力道,微笑道:“先生這話說得就有些違心了,放心,我雖然是北涼將種子弟,卻也算聽得進別人言語,好話壞話,都不在意。當然了,聽到好話,更開心些。”

    老人和徐鳳年一起推車南行,很快就要過橋渡河,老人回頭深深望了一眼巍峨城牆,突然跺腳道:“有些話,實在憋得難受,便是公子你拿我去拒北城問罪,小老兒也得一吐為快!”

    徐鳳年苦笑道:“得嘞,保准不是啥好話。先生儘管說,我就當啥也沒聽見。”

    老人嘿嘿一笑,挺直腰杆,轉身向北,伸手指了指那座拒北城,“公子,最近我也聽說了不少傳聞,都說咱們王爺膽子太大,放著那麼多老將不用,偏偏要用那些毛都沒長齊的小娃娃,這場仗,怎麼打?第一場涼莽大戰,靠誰打贏的?還不是涼州虎頭城的劉寄奴劉大將軍?不是流州龍象軍的王靈寶王將軍?不是靠幽州葫蘆口臥弓鶴鸞霞光,三座城池的那麼多戰死校尉?不是靠咱們北涼最了不起的大雪龍騎軍和打造多年的兩支重騎軍?年紀輕輕的外鄉人,有幾個?也就鬱鸞刀勉強算一個。要我說啊,別看流州先前打了幾場勝仗,可真到了危急關頭,年輕人,靠不住的!”

    老人轉頭望向那名年輕人的側臉,問道:“公子,你覺得呢?”

    徐鳳年望向遠方,“老先生說得有些道理,只不過世事奇妙,有一些道理的事情,並不一定就是有道理的事情。”

    老人瞪大眼睛,“公子,你到底是讀書人還是將種子弟啊?怎麼你說的話,小老兒就聽不懂呢?”

    徐鳳年歎了口氣,“讀書人的稱呼,我當不起。說我是將種子弟,應該沒錯,我就是喝著風沙聞著馬糞聽著擂鼓長大的。”

    斗膽抒胸臆之後,老人貌似心情輕鬆許多,難得打趣玩笑道:“公子除了不太講得清楚道理,其實還是挺好說話,挺講道理的。”

    徐鳳年無奈道:“老先生,這到底是誇獎還是貶低啊?”

    老人哈哈笑道:“公子只管揀好聽的話聽,一準沒錯。”

    徐鳳年也跟著心情輕快幾分,眉宇間的陰霾漸漸淡去,會心笑道:“受教了。”

    老人沒有讓徐鳳年幫忙把車子推上渡橋,獨自推車向南,壓低嗓音自言自語道:“如果大將軍還在世,就好了,北莽蠻子哪裡敢往咱們這邊湊,北涼都根本不會打仗,如今打了勝仗又如何,還不是要死那麼多人。聽說清涼山後頭有三十萬塊石碑,盡是虛頭巴腦的玩意兒,能活著,怎麼也比死後留下個名字強吧?”

    徐鳳年站在原地,默不作聲。

    老人肯定不會猜到那名年輕人的身份,不會認為一名武評大宗師會幫自己推車,所以繼續絮絮叨叨埋怨道:“要我看啊,既然中原朝廷就不是個好東西,與其咱們北涼邊軍兒郎戰死關外,還不落個好名聲,不如直接打開大門,放任北莽蠻子入關,只要事先說好雙方別在北涼道關內外磕磕碰碰,鐵定萬事大吉,讓他們中原那群白眼狼吃苦頭去,咱們北涼老百姓過咱們的安穩日子,多省心省力。我也就是見不著那位年輕藩王,要不然一定要勸他別意氣用事,聽一聽老人的勸,別瞎搗鼓逞英雄了。”

    徐鳳年眯眼仰起頭,秋風吹亂這位年輕人的鬢角絲。

    也許是苦不堪言,也許是問心有愧,也許是兩者皆有,所以從頭到尾,年輕藩王都不曾開口說話。

    橋南那邊,推車老人的背影愈行愈遠。

    徐鳳年似乎記起一事,扯開嗓子喊道:“老先生,南行莫急,還有別忘了兩旬之內,拒北城通往涼州關內的三條驛路,百姓皆可借道,不用繞遠路!”

    那位年歲已高的算命先生,竟像是果真聽到了這番喊話,略作停頓,約莫是向年輕人示意自己知曉了,然後繼續南下。

    藩邸建成之後,那座書房每日都會收到來自關內外的機密諜報,拂水房養鷹房皆有,北涼諜報向來按照輕重緩急分為三等,原本有資格送往書房案頭的諜報僅有甲字諜報,但是年輕藩王多要了一等,不是次等乙字,而是末等的丙字諜報,其實軍政意義不大,只是這位新涼王用以舒緩緊張情緒,雖然兩房必然做過一定程度篩選,不可能當真全部送往藩邸書房,但是數量依舊較大,多涉及關內書院情況或是士子輿論。內容五花八門,其中不乏有些年輕讀書人的過激言論,年輕藩王從來只是流覽而不批紅。

    其中有句評論,年輕藩王親筆抄錄下來,作為每日開卷自省。

    “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此等昏庸藩王坐鎮邊陲,北涼邊軍必敗無疑!”

    大軍壓境,父輩遺願,苦寒家鄉,朝廷掣肘,錦繡中原,無辜百姓,天道壓頂。

    皆是重擔,層層疊加。

    橋北這邊,那個其實及冠取字還不足四年的年輕人,緩緩蹲下身,蹲在河邊,將一根甘草撣去塵土後,放在嘴裡輕輕咀嚼。

    滿嘴甘甜。

V123210 發表於 2016-7-17 10:23
雪中悍刀行 第四百一十一章 北莽壓境拒北城


徐鳳年猛然起身,輕吹一聲口哨,在河畔飲水的戰馬飛奔而至,翻身上馬后,徐鳳年一手拽住韁繩,一手握緊拳頭,在肩頭重重一敲,咧嘴一笑。

南邊極遠處,老人腳步不停,老淚縱橫,低聲呢喃,悄不可聞。

“此時作何感想?”

老人終于停下腳步,環顧四周,視野中最多是那大漠黃沙。

聽潮閣謀士李義山,死后并無葬身之地,骨灰盡灑關外。

老人灑然笑道:“義山!生前生后,我皆不如你。”

拒北城南城門口,徐鳳年猛然停馬轉頭,那種憑借天人體魄敏銳察覺到的些許異樣,稍縱即逝,剎那間便恢復平靜,無跡可尋。

如一片秋葉落于池塘,幾無漣漪,靜謐安詳。

先前流州那條不知名的廊道,流州步陣對峙阻滯北莽五萬南朝邊騎!

涼州將軍石符確如先前遞交拒北城藩王的那道兵文所說,并未率領六千清源軍鎮精騎火速馳援廊道戰場,而是在廊道以南的平原地帶站穩腳跟,耐心等待黃宋濮部主力的倉皇北撤,與此同時,需要攔阻南朝邊騎援軍南下與黃宋濮殘部聚攏匯合。這位涼州將軍僅是象征性派遣一標斥候前往廊道偵查軍情,石符停馬南望,始終背向那座注定尸體堆積如山的血腥戰場,臉色平靜,可謂鐵石心腸。

最南方的老嫗山主戰場,涼莽雙方以第三次沖鋒鑿陣最為死傷慘重,寇江淮投入了那支隸屬于流州刺史府邸的騎軍,黃宋濮也動用了六百余貨真價實的重騎軍,人馬俱甲,每一匹尤為高大健壯的北莽戰馬都裝備有面簾、雞頸、當胸、身甲和搭后以及寄生,統稱鐵騎俱裝六甲,槍矛難破,弓弩難透。從主將寇江淮手中暫領流州騎軍兵權的年輕將領乞伏隴關,又一次率領僅剩的直撞營騎卒,直奔六百重騎兵,只是在乞伏隴關一馬當先的拼命沖鋒途中,徐龍象親率三百龍象精騎,在戰場上逐漸跟上直撞營的鐵蹄,最終與直撞營并駕齊驅,一同開陣!

當三次沖鋒過后,流州騎軍幾乎死傷殆盡,龍象軍亦是元氣大傷。

反觀黃宋濮部精銳騎軍雖然同樣折損慘痛,但是數量最多的乙字騎依舊奇跡一般保持極高的完整建制,多達三萬騎,按照老嫗山戰場形勢,甚至不需要五萬軍鎮援軍趕赴此地,主帥黃宋濮就有十足把握全殲流州野戰主力。

但就在此時,一支聲勢雄壯的騎軍,在老嫗山東方平原地帶闖入視野!那一幕,如日升東海!

這支毫無征兆馳援老嫗山的精銳騎軍,一字排開,如廣陵江一線大潮,由東往西迅猛推進。

這支橫空出世的騎軍,必然是北涼邊軍除大雪龍騎之外,最容易被辨認身份的一支邊騎,因為每一騎頭盔插有一根雪白雕翎,隨風飄搖!每一騎馬鞍兩側皆有箭羽透囊而出,如兩團蘆花勝雪!

鐵騎突進,恰如大雪翻涌天地間。

不僅鐵甲染血,已經更換兩根鐵槍,更是滿臉鮮血的北莽主帥黃宋濮轉頭東望,目眥盡裂。

老嫗山戰場,經過雙方皆是不遺余力三次的兇狠鑿陣,他們北莽騎軍如今剛好位于最初流州騎軍的位置,這原本是這位北莽昔年南朝第一人的算計,要在流州野戰主力兵力大損,且精氣神墜入谷底之際,只要北莽騎軍位于南方戰場,就能夠無形成一道阻止流州騎軍掉頭向南撤回青蒼城的天然防線,但事實證明,老帥的算計成功了,可是寇江淮的算計一樣達成了,那位年紀輕輕的流州主將根本就沒打算撤出老嫗山,擺明了是要反過來包夾北莽大軍!

黃宋濮沒有絲毫猶豫,下令全軍竭力向北突圍,哪怕北撤途中再遭伏兵阻截,絕不可戀戰糾纏,只管向北!只要與那支應該即將趕至老嫗山北方戰場的援軍碰頭,那么勝勢仍然在北莽這邊!

乞伏隴關和徐龍象李陌藩,這三位老嫗山在并肩作戰廝殺至此的戰場將領,根本不用相互招呼,就已經默契地快速變陣,由左中右三軍雁字錐陣,變為橫向的一字長蛇陣,盡量伸長拉出一條漫長鋒線,風水輪流轉,開始輪到流州邊軍以前中后三軍沖鋒,李陌藩部龍象騎軍位于前兩排,徐龍象率軍居中,乞伏隴關的殘余流州騎軍位于最后。他們要做的不再是鑿陣殺敵,只需要盡量阻滯黃宋濮部主力騎軍突圍的馬蹄即可!

袁南亭的白羽輕騎,在北莽主力大軍的側翼潑灑出三撥鋪天蓋地的箭雨后,又有氣勢如虹的六千騎找準機會,整齊抽刀出鞘,快速沖陣!

如同從北莽騎陣的腰膂處一刀切去,恰好將黃宋濮的嫡系騎軍和完顏私騎與三萬乙字騎攔腰斬斷!

其余主力白羽輕騎開始繞弧向北,并不與北莽大軍混戰一團,而是憑借負載極輕的輕騎優勢,原本由東向西沖鋒的騎陣,迅速繞出一個箭頭向北的弧度。

若是有人剛剛登頂老嫗山俯瞰戰場,恐怕都要誤認為這支衣甲鮮明的輕騎,是草原騎軍的盟友,是在一左一右共同向北而去。

不斷有北莽千夫長百夫長在紛紛絕望之下,率領殘部悍不畏死地向右翼白羽輕騎撞殺過去。

只可惜那幅壯烈場景,結局只如石子砸擊江水,完全無法打亂白羽輕騎的馬蹄步伐。

騎術精湛且體力充沛的白羽輕騎,在遭受一股股北莽騎軍的斜向沖鋒之后,輕而易舉便向右稍稍靠攏,原本大致筆直向前的最左騎陣,出現一處處凹陷,仿佛一只只口袋,任由北莽死士騎卒撞入其中,等待這些草原蠻子的,絕不是近戰肉搏的北涼刀,而是嫻熟至極的一撥撥騎射,兩百騎三百騎的南朝騎軍,就這么被割稻谷一般一茬一茬射落馬背,沒有絲毫撞陣的慘烈,沒有死于馬背上那種死也死得血肉模糊的死得其所,面對白羽輕騎的精準箭矢,一枝枝透顱過脖穿胸膛,甚至能夠繼續策馬前沖十數步才跌落馬背的北莽騎卒,只有一種死不瞑目的無奈。

老嫗山戰場最北方地帶,只能依稀可見塵土飛揚。

正是寧峨眉麾下四千鐵浮屠橫插于兩座戰場之間!

老嫗山之巔,寇江淮平淡道:“大局已定,黃宋濮完了。”

陳錫亮同樣將戰場走勢盡收眼底,蒼白臉上浮現一抹笑意,轉頭嗓音沙啞道:“寇將軍當得起‘用兵如神’四字。”

寇江淮望向東方,“怕就怕因小失大。”

陳錫亮疑惑問道:“老嫗山戰事結束后,揮師東進增援拒北城,有何不妥?”

寇江淮搖頭道:“誰說我們要去拒北城?”

陳錫亮目瞪口呆。

老嫗山山腳,李翰林集合白馬游弩手,準備再度進入戰場。

那名被年輕藩王派遣此地保護這位白馬校尉的秘密扈從,武帝城樓荒正要上馬跟隨,李翰林卻神情堅毅道:“樓荒,你直接去拒北城!堂堂武道大宗師,跟在我屁股后頭吃沙子,無趣至極!”

樓荒仿佛一點都不奇怪,坐在馬背上,望向那一張張大多年輕的臉龐,最后對李翰林笑著點了點頭,打趣道:“小子,可別貪功冒進而死啊,要不然你們那位北涼王可饒不了我。”

李翰林咧嘴一笑,“幫我跟年哥兒說一句,小時候約定的事情,要一起在北莽西京廟堂上撒尿的,他那份,我包了!”

樓荒翻白眼提醒道:“那記得事前多喝水。”

李翰林大笑道:“喝馬尿都成!”

樓荒策馬離去之前伸出一根大拇指,“我服了!”

廊道之戰,六戰六卻!

北莽南朝邊鎮騎軍整整五萬人,已經被逼得徹底陷入瘋狂,先后六次沖鋒,打得只剩下兩萬多人!

哪怕明知已經多半無力馳援老嫗山戰場,哪怕注定要被龍顏震怒的皇帝陛下嚴厲問罪,這些殺紅了眼的草原騎軍仍是毫不猶豫地展開第七次攻勢。

只要曹嵬率領九千精騎從廊道北口進入戰場,再晚上哪怕只有一炷香功夫,爛陀山僧兵和三千流州士卒就要全軍覆沒,真正意義上一人不剩!

當曹嵬親自領八百死士鑿開北莽陣型,一路殺到那座僅剩兩百人集結而成的圓形步陣之前,除了尸體還是尸體。

一路而去,碎裂的鐵盾,折損的步槊,崩斷陌刀,毀棄的硬弓強弩,四處散亂。

那座所謂的簡陋圓陣,不過是人人受傷慘重的爛陀山僧兵和流州青壯,束手待斃而已。

真正抵擋住北莽蠻子騎軍沖鋒的存在,是一名身披甲胄渾身浴血的修長男子。

武帝城王仙芝大徒弟,中原宗師于新郎!

此人手持一柄斬馬陌刀,左右腰間各自懸佩有一柄涼刀,死于他刀下的北莽騎軍,已經不下九百騎!

于新郎之前曾經親口答應過那位年輕藩王,務必保證謝西陲不死!

他不是不可以強行帶著謝西陲離開廊道,撤出這座血流成河的戰場。

但是當謝西陲在親自浴血奮戰,第五次結陣打退北莽騎軍之后,對于新郎堅定地搖了搖頭。

于新郎一笑置之,并未強人所難,而是從戰場上撿回一根長槊和一柄陌刀。

兩人并肩作戰。

直至謝西陲身受重創,當時這位倒地不起的流州副將被一名負責謝西陲安危的中年僧人,從北莽騎卒的馬蹄下拽住肩頭,然后重重拋向后方,本就精疲力盡強弩之末的僧人自己卻被數十騎一擁而上,死在當場。

曹嵬部騎軍從后方的迅猛殺出,成了壓低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北莽邊騎在勉強抵抗住曹嵬先頭騎軍的沖殺后,很快就潰不成軍。

這些南朝軍鎮騎卒不可謂不敢戰不敢死,否則也不會有七次沖鋒赴死,但是曹嵬騎軍不合常理地出現,太過突兀,太過兇狠,尤其是在并不寬闊的廊道之中,整整九千騎展開綿延不絕的沖擊,好似視野之中,只有北涼鐵騎無窮無盡的身影。北莽騎軍兵敗如山倒,在一名萬夫長率領麾下嫡系七百騎對于新郎,和那座明明已經搖搖欲墜偏偏不愿倒下的破敗圓陣進行最后一輪沖鋒后,所有南朝邊騎都自主繞過那名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陌生武道宗師,快速繞過那座圓陣,果斷從兩側向南逃竄。

曹嵬躍下馬背,一個踉蹌差點摔倒,跌跌撞撞沖入圓陣之內,終于看到那個以刀駐地盤腿而坐的年輕將領,頭盔早已不見,鐵甲破碎不堪,鮮血模糊了那張原本儒雅的臉龐。

一名只剩獨臂的流州青壯,不得不用手肘輕輕抵住這名將領的后背。

曹嵬單膝跪地,顫顫巍巍伸出手掌,輕輕抹去年輕將領臉龐上的鮮血。

年輕將領其實早已失去意識,強撐一口氣不愿倒下而已。

于新郎狠狠丟擲出那柄陌刀,將一名縱馬南奔的北莽騎軍萬夫長兩人帶馬劈成兩半。

他來到曹嵬和謝西陲身邊,蹲下身后,伸手握住謝西陲的手腕,“外傷且不去說,已經傷及內腑,運氣足夠好,才能有一線生機。”

曹嵬二話不說,轉身一拳錘在于新郎胸口,眼眶通紅,怒斥道:“徐鳳年要你待在謝西陲身邊,就只是為了這狗屁‘一線生機’?!”

于新郎沒有說話,只是繼續低頭為謝西陲渡入一股溫和氣機。

謝西陲不愿走,從未上過戰場的于新郎不知為何,也覺得不該走,兩人便都不走了。

謝西陲覺得自己應當戰死此地,于新郎覺得死在這流州關外黃沙,倒也不算太壞。

只是在多次救下命懸一線的流州副將后,后者怒道:“于新郎!每救我一次,你便會少殺三四人,要我教你這筆賬怎么算?!”

曹嵬在打了于新郎一拳后,沒有直接收回手臂,而是松開拳頭,在這位中原宗師的肩頭重重一拍,哽咽道:“謝了!”

于新郎依舊沒有抬頭,只是問道:“在謝西陲傷勢穩定下來后,我能不能把他托付給你,代為送往流州青蒼?我想去拒北城那邊。”

曹嵬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許久之后,于新郎松開五指,緩緩站起身,雙手按在腰間涼刀刀柄之上,又問道:“暫且借我兩柄刀,算不算違反你們北涼軍律?”

曹嵬深呼吸一口氣,搖頭笑道:“從現在起,你于新郎就是我曹大將軍麾下一名騎軍都尉了,咋樣?!廊道一役,是你靠著實打實軍功掙來的!別說兩柄涼刀,身上掛滿都不成問題!”

于新郎一笑置之,加入北涼邊軍成為曹嵬麾下騎將,對于一心武道登頂的王仙芝首徒而言,自然絕對無可能,只不過于新郎也不便當初拒絕這番好意,他低頭凝望了被自己從鬼門關拉回來的謝西陲一眼,然后稍稍走遠幾步,腳尖一點,身形瞬間拔地而起。

直奔拒北城!

在拒北城年輕藩王和三位南疆武道大宗師前后腳入城那一天。

流州老嫗山大捷,捷報火速傳入拒北城!

滿城喧鬧沸騰。

但幾乎只是在一個時辰后,便有另外一道緊急諜報傳入藩邸,北莽大軍四十萬騎,最遲將在三日之后兵臨拒北城!

刀法巨匠毛舒朗進入拒北城后,請求登上城墻,在經過藩邸方面點頭許可后,這位魁梧老者開始沿著走馬道獨自散步,走走停停,沉默寡言。

青衫老儒程白霜在武當山小蓮花峰迅猛破境,直接躋身大天象境界,陪同好友嵇六安進入藩邸后,便逗留禮房,與享譽朝野的文壇宗師王祭酒切磋學問。

唯獨南疆龍宮首席客卿嵇六安來到二堂書房,拜訪那位中原盡聞其名的年輕藩王。

徐鳳年沒有刻意下階相迎,擺出那副禮賢下士的姿態,就是站在書房門口,笑臉相向。

把嵇六安領入書房后,親自遞去一杯北涼邊軍“貢茶”,嵇六安接過茶水落座后,開門見山道:“王爺,如果說我愿意出城上陣,有沒有一席之地?”

徐鳳年同樣直截了當問道:“是走個過場,以便在中原沽名釣譽?還是果真放開手腳廝殺到底?”

嵇六安輕捻茶蓋摩挲杯沿,抬頭反問道:“有何不同?”

徐鳳年笑道:“前者的話,簡單,甚至不需要嵇先生真正投身沙場,本王自會讓拂水養鷹兩房放出消息,為嵇先生鼓吹造勢。”

嵇六安笑了笑,“若是選擇后者的話?”

徐鳳年淡然道:“那么嵇先生恐怕就要先向兩位南疆老友交待好遺言,因為北莽四十萬大軍在三天內就會壓境拒北城,先生并無機會跟隨北涼騎軍在關外作戰的機會了,只有一場艱苦至極的攻守戰可打。實不相瞞,連本王也沒有把握敢說一定能守住拒北城。”

坐在那張書案對面椅子上的嵇六安沉默不語,手中那杯茶,尚未喝過一口。

嵇六安一口喝光杯中茶,輕輕放在書案之上,然后橫劍在膝,坦然笑道:“我如果這趟不曾跟隨程白霜來到北涼,我才不管涼莽戰事結局如何,可我既然來了,那就不妨借此機會,匹夫一怒!”

徐鳳年輕聲道:“數十年辛苦砥礪武道,一身宗師修為,何其不易。”

嵇六安突然氣笑道:“說到了武道境界,王爺這是罵我嵇六安幾十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徐鳳年愣了一下,隨即連忙擺手,笑瞇瞇道:“嵇先生看破不要說破嘛。”

嵇六安瞪眼怒視。

就在此時,嵇六安迅速轉頭望去,驚駭發現窗外倒掛著一位少女。

她朝徐鳳年向院門口方向指了指。

徐鳳年柔聲道:“我知道了,不用擔心。”

沒過多久,腰間懸佩兩劍的桃花劍神鄧太阿緩緩走入書房。

嵇六安站起身,與鄧太阿點頭致意。

天下劍林,歷來秀木良材層出不窮,可是在上一輩劍神李淳罡去世后,便只有眼前這一位,可以被當之無愧譽為最秀于林。

嵇六安既然用劍,無論性情是否自負倨傲,無論江湖身份高低,都應當對這位相貌平平的中年劍客報以尊重。

鄧太阿淡然還禮之后,直接轉頭望向年輕藩王,問道:“茶就不喝了,你就說跟北莽什么時候開打?需要我出現在何處?”

徐鳳年語不驚人死不休,“可能要勞煩你兩次出手,第一次很快,就這幾天。第二次,也許只有你我二人,戰場會更遠一些。”

鄧太阿語氣古井不波道:“帶來兩柄劍,足夠了。”

說完這句話,鄧太阿就轉身離去,嵇六安也向徐鳳年告辭,跟上桃花劍神的腳步,詢問一些劍道困惑。

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

鄧太阿如今無論劍道,還是劍術,皆可謂是天下劍士的頂點。

最重要的是嵇六安雖然僅是指玄境修為,卻有從未現世的壓箱底三劍,自認威勢可殺天象境高手,而鄧太阿一直被公認為天下指玄造詣第一,猶勝人貓韓生宣!嵇六安如何能夠不心癢,不想討教一二?

同樣是這一天,還有雪廬槍圣李厚重等諸多江湖頂尖大佬進入拒北城,徐鳳年卻沒有露面,連客套寒暄都省了。唯獨聽說某位目盲女琴師入城后,徐鳳年親自走到藩邸大門口,昔年曾經生死相向的兩人,一起走向議事堂。

徐鳳年好奇問道:“薛姑娘可是有話要幫蘇酥或是陸老夫子轉告?”

背負琴囊的目盲女子搖頭道:“蘇酥對北涼的愧疚,我來償還。”

徐鳳年停下腳步,“那你有沒有想過,一旦你死在涼州關外,蘇酥一輩子都抹不平的遺憾,誰來彌補?”

薛宋官一如既往地語氣清冷道:“我只知道,蘇酥活得不開心,我能做到的事情卻沒有做,我這輩子也不會開心。”

徐鳳年搖頭沉聲道:“薛宋官,我勸你回西蜀,回到蘇酥身邊!”

薛宋官同樣搖頭道:“我絕不能讓他繼續覺得‘百無一用是蘇酥’!”

徐鳳年脫口道:“你有沒有想過蘇酥到底想要什么,又是最想要什么?”

薛宋官轉頭,目盲的她輕輕“望向”這位年輕藩王。

徐鳳年頓時無言以對。

自己那些不為人知的所做之事,與這位看似不可理喻的執拗女子,有什么兩樣?

徐鳳年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苦笑道:“那就留下來吧。”

薛宋官點了點頭。

兩人繼續前行,徐鳳年突然說道:“這會兒,酥餅肯定在胡亂吃醋。”

薛宋官會心一笑,嘴角翹起,滿臉溫柔。

徐鳳年哼哼道:“薛姑娘,你竟然能看上酥餅這種家伙,真是……”

年輕藩王沒有繼續說下去,薛宋官笑道:“王爺是想說瞎了眼吧,可我本來就是個瞎子啊。”

徐鳳年有些尷尬。

徐鳳年如遭雷擊,停下腳步,身體僵硬。

薛宋官皺了皺眉頭,沒有轉身,就已經感受到身后出現三股充沛氣機,其中一股磅礴氣勢更是令人窒息。

一對年輕男女,身上都有觸目驚心的血跡。

一名手持鐵槍的中年男子,向徐鳳年和薛宋官大步走去。

徐鳳年緩緩轉身,望向本該在懷陽關的那三人,徐偃兵,吳家劍冢當代劍冠吳六鼎,劍侍翠花。

徐偃兵微笑道:“別擔心,懷陽關連外城都還在。”

徐鳳年如釋重負,但是臉色依舊凝重。

徐偃兵解釋道:“是褚祿山要我們三人回拒北城的,他說留下其余吳家劍士八十騎就足夠用,我們三個在那邊成天干瞪眼,意義不大,還不如回到拒北城。”

徐鳳年正要說話,吳六鼎已經不耐煩道:“褚胖子什么性子,你姓徐的又不是不清楚,他要是下定決心要趕我們走,我們恐怕在懷陽關連一口飯都吃不上,褚祿山其實說得也沒錯,關鍵時刻傳遞諜報,有我們劍冢八十騎就差不多了。”

徐偃兵瞪了眼口無遮攔的年輕劍冠,后者悻悻然閉嘴。

徐偃兵低聲道:“褚祿山說老嫗山必然我北涼大勝,接下來流州邊軍就該一路向北直取西京,北莽中路大軍只能加快速度進攻拒北城,來一場比拼看誰更快攻破老巢的賭博。褚祿山還說拒北城只要能夠堅守到冬雪消融,那他的懷陽關就能支撐到明年春夏之交。”

徐鳳年松了口氣,“既然他這么說,那我就沒有后顧之憂了。”

徐鳳年讓人領著吳六鼎和劍侍翠花以及薛宋官去三堂廂房住下,自己則與徐偃兵去往書房。

徐偃兵在進入書房后,沉聲道:“褚祿山最后說了句話,讓王爺切記一點,如果還想讓我們北涼邊軍笑到最后,那么大雪龍騎軍與兩支重騎軍,就絕不可用于此次戰事!”

徐鳳年黯然無言。

說一千道一萬,褚祿山無非只是不希望北涼鐵騎的最后底子,都死在救援懷陽關的路途上。

白煜親自為齊仙俠送行出城,白蓮先生不擅騎馬,便坐上一輛馬車,齊仙俠騎馬隨行。

馬車在那條河的渡橋以北停下,白煜走下馬車,齊仙俠牽馬而行,兩人一起走到這座木橋中段。

齊仙俠忍不住問道:“為什么要來拒北城擔任涼州刺史,不留在涼州?”

白煜雙肘撐在橋欄上,托住下巴,望向緩緩流淌的河水,平靜道:“一方面是留在涼州刺史府邸,就要仰人鼻息,被坐鎮清涼山的副經略使宋洞明死死壓住一頭,與其在一盤必輸的棋局上近身廝殺,打得兩人都滿身泥濘丑態畢露,還不如換一副棋盤。當然,這個理由很牽強,只是用來說服自己的,連你這種官場門外漢都未必愿意相信。事實上,我之所以選擇跟隨新涼王來到拒北城,除了希冀著成為比宋洞明更被視為心腹一位從龍之臣,亦有私心。”

齊仙俠皺眉道:“私心?”

白煜稍稍轉頭,滿臉笑意,笑問道:“知道什么叫書生意氣嗎?”

心情本就不佳的齊仙俠冷哼一聲,沒好氣道:“我這種莽夫,可不懂你們讀書人的抱負!”

白煜眨了眨眼睛,“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齊仙俠板著臉不說話。

白煜不再刨根問底,重新望向那條河流,只不過向后撤退一步,雙腕抖袖,正衣襟而肅立。

“一個時代,一個國家,大概終究需要某些人在某些時刻,毅然決然站出來,站在某個位置,就站在那里!一步不退!”

“只要站在了那里,便是責無旁貸,便是當仁不讓!”

“戰場上,虎頭城的劉寄奴,薊州橫水城的衛敬塘,是如此。廟堂上,張巨鹿更是如此!”

“如今就輪到了新涼王徐鳳年!”

白煜瞇起眼,望向遠方,“我不管徐鳳年出于什么目的出于何種初衷,最終選擇站在那個地方,反正我白煜只看結果,不問原因!所以,我也選擇站在這里。是非功過,容我死了,再由你們后人評說。”

白煜大笑道:“我可不喜歡后世描繪這場蕩氣回腸的戰爭,不喜歡后世讀書人將那部書翻來覆去,竟發現到頭來無一位讀書人死在此地!”

齊仙俠輕輕嘆息。

白煜突然傷感道:“以前并無太多感覺,如今我越來越發現,那些中原朝堂之上官衙之內清談之中,流露出對北涼的譏諷,那些居高臨下的指指點點,是何其可憎。”

齊仙俠突然翻身上馬,沉聲道:“走了!再聽下去,我怕自己也走不了!”

白煜哈哈大笑,“走吧走吧,滾回你的中原去!”

齊仙俠果然一夾馬腹,策馬離去。

白煜沒有一直目送齊仙俠離去,反正本就看不真切,就不徒勞費神了。

白煜猛然伸手一拍橋欄,高歌道:“大風起兮!壯哉我北涼!”

被笑稱為北涼武財神的王林泉在見過女兒王初冬后,笑著離開清涼山梧桐院。

只是四下無人時,王林泉笑意淡去,這位在青州便富甲青州在北涼便富甲北涼的老人,只剩下滿臉疲憊。

徐渭熊私下向他說了一件事情,他作為王初冬的父親,無法拒絕,但是作為徐家老卒,良心難安。

曾是王妃吳素身邊劍侍的趙玉臺輕輕推動輪椅,與徐渭熊一起來到聽潮湖畔,這位面部覆甲遮掩容顏的女子欲言又止。

徐渭熊輕聲道:“姑姑,我不會去拒北城,你也別去。”

趙玉臺顫聲道:“為什么?”

徐渭熊雙手疊放在膝蓋上,望著那座名動天下的聽潮湖,平靜道:“我們去了,只會讓他分心。既要背著我們偷偷幫我們安排退路,還要每天假裝在我們面前強顏歡笑,多累啊。”

趙玉臺雙手顫抖。

徐渭熊歪過腦袋,輕輕枕在趙玉臺的手背上,“姑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幫他照顧好王初冬,去中原找個山清水秀遠離戰火的世外桃源,好不好?”

趙玉臺艱難點頭。

梧桐院,以一部《頭場雪》天下奪魁的年輕女文豪正在絞盡腦汁,因為她剛剛答應要為某人寫一部不輸《頭場雪》的傳世佳作,寫西北狼煙,寫邊陲戰事,寫那些慷慨赴死,寫那些壯闊畫面。

為他正名,為北涼發聲,一起流芳百世,不可以任由后世史官肆意潑臟水。

略顯消瘦憔悴的陸丞燕坐在她旁邊,忙里偷閑,幫這位大名鼎鼎的王大家磨墨。

王初冬突然抬頭苦著臉道:“陸姐姐,太久沒寫文章了,都不知道如何下筆了。”

陸丞燕柔聲笑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別急呀。”

王初冬哦了一聲,繼續愁眉苦臉推敲開篇。

陸丞燕緩緩起身后,揉了揉王初冬的腦袋,“慢慢來。”

王初冬驀然展顏一笑,握緊拳頭使勁揮了揮,“放心,我一定會文思如泉涌的,到時候攔都攔不住哦!”

陸丞燕微微一笑,“到時候我一定要第一個翻閱。”

等到陸丞燕走出屋子后,一直給所有人天真爛漫印象的王初冬,突然流淚不止,如斷線珠簾。

一輛馬車途經血腥氣始終沒有散去的老嫗山戰場,一位臉色雪白的年輕將領艱難起身,掀起簾子望去,久久不愿放下。

那位爛陀山女菩薩此時坐在車廂內,負責防止他傷勢加重,需要不斷向他渡入一股平和氣機。

謝西陲望著那座北莽尸體全部棄之不顧的戰場,輕聲道:“兩萬僧兵,雖說大多都屬于爛陀山其他勢力,可是你的三千嫡系也在其中,更是你這位六珠上師的全部家底,想必你也猜到為何我要去那條廊道了吧?”

一頭青絲幾乎及腰的女菩薩漠然點頭。

謝西陲苦笑道:“這是一箭三雕之舉,我不得不做。既能盡量阻截北莽援軍,還能讓原本雞肋的僧兵步卒在流州成為一支奇兵,最后當然是能夠以此消耗西域底蘊,無論北涼是贏是輸,都只有好處,勝了,傷筋動骨的爛陀山為了追求利益,多半只能繼續派遣僧兵趕赴北涼,北涼徐家輸了,以后北莽要想順勢南下攻打中原,北莽便最少失去了兩萬僧兵。說來說去,都是北涼占便宜,你們爛陀山只能被牽著鼻子走。”

她冷笑道:“你謝西陲這位罪魁禍首,要是當時死在那條廊道里,如果流州邊軍也跟著大敗,我會毫不猶豫摘下你的腦袋拿去北莽請功。”

謝西陲笑道:“讓你失望了。”

謝西陲說完這句話,就不得不放下簾子,重新躺回去,很快沉沉睡去。

她繼續閉目養神,無悲無喜。

她默念一段經文,超度亡魂。

懷陽關內外,南褚北董,兩個天底下最著名的胖子正在對峙。

董卓策馬來到前線,抬頭望向懷陽關外城城頭,兩萬多喪失身份從草原裹挾此地的罪民,蟻附攻城。

手握十四萬私軍的董卓根本不奢望這兩萬人馬能夠攻破懷陽關,甚至連拿下外城都不去想。

董卓在耐心等待入冬,等待一場鵝毛大雪的到來。

在此之前,用兩萬不得不送死的士卒去消耗懷陽關守城兵力,很劃算。

兩萬人馬,僅是董卓跟那位老婦人不花一兩銀子討要來的,他一旦動用老丈人那支耶律家族的家底,還能夠從草原大悉剔手上再借來兩萬青壯。

除此之外,董卓已經傳話給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你要是在入冬之前打不下茯苓柳芽兩鎮,我借兵幫你打,別客氣,我董卓破天荒大方一回!

以能征善戰聞名草原的老將赫連武威聽聞此話后,連回復都懶得做,大舉攻城,晝夜不停,力度遠勝懷陽關攻勢。

董卓習慣性牙齒敲擊,如同世間最小聲的擂鼓。

褚祿山站在內城城墻上,同樣遠眺攻城大軍。

褚祿山身披鐵甲,氣勢凜然。

這位北涼都護面無表情地十指交錯,輕輕互叩。

北莽太子殿下耶律洪才沒有乘坐輦車,而是身披金黃鎧甲,騎馬位于大軍正中,舉目四顧,草原鐵騎綿延而去,沒有盡頭。

據說歷史上那些中原君主御駕親征,都要乘坐八駿牽動的巨輦,只是草原從不興這一套,不過這位太子殿下覺得以后入主中原,可以適當改一改祖宗規矩。

他其實沒有想到那位自己發自肺腑畏懼的皇帝陛下,竟然當真愿意讓自己手握實權,而不是當一個擺設傀儡,四周那些只聽命于自己一人的怯薛軍,就是明證!

雖說耶律東床和春捺缽拓跋氣韻這兩人的出現,稍稍有些礙眼,但終究無關大局,只要自己步步為營,那兩人就興不起任何風浪。一個爺爺是三朝顧命元老,一個父親是北莽軍神,背后的靠山確實嚇人,可比得過自己嗎?

他眼角余光無意間瞥見身旁一同高坐馬背的女子,正是他的妻子,名義上的太子妃。

如果說他對她一開始還相當敬重,還算坦誠相待,甚至很多時候她都是自己的主心骨,是需要他仰視的存在,那么等到那位體己人悄然出現后,夫妻之間便愈發生疏起來,幾乎從相敬如賓到了相敬如冰的地步。

想到那位注定無法公之于眾的情人,北莽太子殿下有些小小的遺憾和愧疚。

但是比起江山社稷,比起一座從未有過草原雄主徹底收入囊中的中原,如何抉擇,顯而易見。

誰讓北涼那個姓徐的年輕人,和所謂的三十萬鐵騎如此不濟事,即將成為自己的階下囚?

北莽太子,第一次如此滿腔豪氣,恨不得放聲長嘯。

我麾下有四十萬騎軍!

一座孤零零的拒北城,如何阻擋?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7-19 13:28
第四百一十二章 天人攔仙人

    夜幕中,藩邸議事堂點燃起一根根粗如嬰兒手臂的火燭,映照得一座寬闊大堂亮如白晝。

    堂內將領薈萃,擁有一種無形的熠熠生輝,與那種燈火輝煌亮滿堂,交相輝映。

    北涼騎軍主帥袁左宗,顧大祖陳雲垂兩位大軍駐地便在涼州的步軍副帥,還有楊慎杏這位真正融入北涼邊軍的一道副節度使,之前曾以幽州副將身份轉任大雪龍騎軍副將的樂典,此人如今兼領一支重騎軍。還有特意從幽州趕來的曹小蛟洪新甲等人,以及一大撥臨時被召集趕赴拒北城的境內實權將領校尉,例如陵州副將汪植與黃小快,鎮守涼州東大門的兩位潼關校尉辛飲馬韋殺青,陵州風裘校尉朱伯瑜,北國校尉任春雲,頂替黃小快成為珍珠校尉的焦武夷,諸多武將聚集一堂,共同商議如何戊守拒北城。

    其中一手打造出葫蘆口戊堡烽燧體系的洪新甲,其實品秩並不算高,但是此時連同年輕藩王和兩位邊軍副帥在內,都在聚精會神聆聽此人娓娓道來的守城細節。

    一大批青衫參贊郎到會旁聽。

    瘋子洪書文無疑是白馬義從中升官最快當官最大的傳奇人物,年紀輕輕,卻已經在陵州將軍韓嶗山麾下擔任一州騎軍主將,此次跟隨兩位副將一起來到關外拒北城,這位早年跟隨世子殿下一起闖蕩過中原江湖、一起趕赴西域鐵門關截殺離陽皇子趙楷的彪悍武人,卻沒有置身于大堂,而是在大門口抱刀而立,獨自閉目養神,氣勢冷冽,就像一尊不講情面的門神,一言不合便要對人拔刀相向。

    涼州刺史白煜和禮房王祭酒以及南疆宗師程白霜,三人連袂走來,三人碰頭後意氣相投,相談甚歡,王祭酒便偷偷摸摸拎出幾壺珍藏已久的綠蟻酒,拉了兩位讀書人一起小酌一番,在半個時辰前參贊郎通知今夜大堂會有一場議事後,酒興正酣的王祭酒便有些尷尬,若是一身酒氣搖搖晃晃去往那座戒備森嚴的大堂,既不合時宜,再說王祭酒也沒那份膽識,那幫大老粗武將的刀子眼神,他一大把年紀了,臉皮再厚,委實吃不消。王祭酒很清楚這座拒北城藩邸誰才是軟柿子,不是李功德楊慎杏這種老狐狸,也不是君子如玉恭謹謙讓的白煜,甚至不是那幫滿腔熱血意氣的軍機參贊郎,分明是年輕藩王嘛,哪怕老先生嘴沒把牢,洩露了那樁扶牆而出的典故,不一樣雷聲大雨點小,只是在棋盤上被惱羞成怒的年輕藩王殺得丟盔棄甲而已?

    除此之外,王祭酒不太敢流露出絲毫清流名士的怪誕放任之風,原因很簡單,老先生知道北涼文武大佬都從不吃這套,而且老人自己也不擅長。所以在使勁搖扇驅散大半酒氣後,王祭酒這才敢拉著兩人來到議事堂門口。

    結果門口那尊門神沒有阻攔風流倜儻的白蓮先生,卻把王祭酒和程白霜都攔阻下來,白煜作為昔年道教祖庭龍虎山的天師府小天師,也淋漓精緻地發揚死道友不死貧道的作風,對身後老先生的求援置若罔聞,大步跨過門檻後,只是轉頭投來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王祭酒原本還信誓旦旦答應程白霜能夠攜手進入議事堂,一張老臉頓時滄桑淒苦,先對程白霜打腫臉充胖子地豪邁一笑,示意儘管放心一切有我,然後轉頭與那位年輕武將竊竊私語,好說歹說,說王爺對這位南疆宗師頗為信任,程白霜此人風骨錚錚,絕不會橫生枝節,更不會洩露軍機。洪書文雙手抱刀,板著臉根本不搭理,無論老先生如何低頭諂媚,只是攔在門外,不肯點頭放行。

    磨破嘴皮子的王祭酒只得撒潑耍賴,不要什麼讀書人的斯文了,瞪眼道:“洪書文!信不信我就在這裡扯開嗓子喊冤,你覺得王爺會不會讓我進入議事堂?”

    油鹽不進水火不侵的洪瘋子仍是無動於衷,冷笑道:“老爺子,你喊便是,到時候只要王爺親口答應下來,我就讓路。否則就憑你這一身不像話的酒氣,我今天還真就跟你較勁上了!”

    老先生瞪眼如牛眼銅鈴,洪書文懶洋洋道:“咋的,不服氣?王祭酒要仗著年紀大欺負我練武時間短?”

    老人差點一口老血噴在這個不要臉皮的年輕猛將身上,老人不愧是讀書讀出真學識的人物,放低聲音,伸出一根手指。

    洪書文斜眼打量,滿臉不屑。

    老人忍痛割愛一般,顫巍巍伸出兩根手指。

    洪書文自言自語道:“讀書人,就是不爽利。”

    老人深呼吸一口氣,伸出一隻手掌,一巴掌重重拍在這個年輕人的手臂上,滿臉悲苦道:“我只有這個數了,殺人不過頭點地!洪書文,給句痛快話!”

    洪書文挑了挑眉頭,挪了挪腳步讓開路,笑眯眯道:“會議結束,我親自去你那邊取酒,五壺綠蟻,敢少一壺,我就拆了你們那座禮科廂房,反正也沒幾步路。還有記住了,別湊太近,與參贊郎站在邊緣位置就差不多了。”

    痛心疾首的老人根本不去討價還價,趕忙跨過門檻,不忘轉頭對程白霜低聲道:“老程啊,屋外清風明月,風景怡人,我就不陪你了。”

    在王祭酒遠離議事堂大門口七八步後,突然轉身對洪書文指指點點,滿臉小人得志的表情,夾雜有翻白眼晃腦袋的動作。

    洪書文頓時醒悟,事先說好的五壺綠蟻酒肯定是打了水漂了,抬腳做了個踹人的動作。

    王祭酒勾了勾手指,一副有本事你來打我來打我啊的欠揍模樣,只是當老人看到洪書文冷笑著要闖入議事堂後,立馬身形矯捷地溜之大吉。

    洪書文見怪不怪,轉身後繼續閉眼抱刀。

    程白霜大開眼界。

    一位談吐儒雅風流得意的白蓮先生,一位早年差一點就要稱霸文壇的上陰學宮右祭酒,怎麼到了北涼這地兒,就這般厚顏無恥了?

    文武兼修且皆造詣深厚境界深遠的程白霜有些哭笑不得,倒也沒惱火,更沒羞憤離去,反而站在議事堂門外望向門內,輕聲問道:“敢問這位將軍,我能否站在此地,聽一聽屋內議事?”

    洪書文沒有睜眼,沒好氣道:“既然王爺之前准你程白霜在藩邸隨意行走,那麼今夜只要不得寸進尺跨過門檻,那麼你在門外站著聽躺著聽都無所謂,就算你頭朝地腳朝天,我也不攔著。”

    幾乎身負儒聖氣象的程白霜一笑置之。

    之前與白煜王祭酒喝酒閒聊,程白霜聽到了許多用作下酒菜的趣聞軼事,言者無意聽者有心。

    白煜說那位年輕藩王偶爾會離開位於二堂簽押房右手邊的書房,去往簽押房左側被拒北城笑稱為“菜園子”的屋子,那裡是軍機參贊郎的“總舵”所在,因為這些擁有不同根腳背景的年輕人並無品秩官身,只穿儒士青衫,一眼望去如青綠之色尤為茂盛,眾人聚集,仿佛一座綠意正濃的菜圃,而且那些人,本就是北涼的讀書種子,不管是北涼道本地出身,還是赴涼的外鄉士子,最終都在拒北城紮根生長。徐鳳年時不時會去那邊坐一坐,不分晝夜,也無規律,從無長篇大論,只是與那些大多是同齡人的青衫讀書人閒聊,多是瑣碎小事,至多是寫文章做學問的修齊之事,泱泱軍國大事反而極少,治國平天下的治平二字,那些邊陲戰事,涉及不多。白蓮先生有一次閑來無事,恰好參與其中,那一夜,一位北涼王,一位涼州刺史,被數十位青衫士子簇擁其中,言笑晏晏,笑聲不斷。

    當一位軍機參贊郎說自己願上陣殺敵絕對不惜戰死之時,年輕藩王沒有拒絕也沒有認可,只是環顧四周後,看遍那一張張書生意氣的年輕臉龐後,才告訴那位慷慨激昂的外鄉讀書人,讀書人在幕後運籌帷幄,願意為邊事出謀劃策,願意為國事放聲,願意為死戰邊軍鳴不平,這就已經盡了天大的本分,更是誰都不可被忘卻的功勞。在此之外,你們讀書人若是願意赴死,肯定是好事,但我徐鳳年絕不推崇此事,從徐驍到我,都一直認為,北涼鐵騎鎮守邊關,既然身在關外,腰佩涼刀騎乘戰馬,那麼退無可退戰死沙場,便是天經地義之事。至於不擅弓馬廝殺的讀書人,有那份心即可,北涼不願意,也不應該要求你們讀書人捐軀赴死。甚至說,不曾經歷過沙場硝煙的讀書人怕死惜命,也無可厚非,書房士子,沙場武人,各司其職,前者以筆端文字書寫正氣抒發胸臆,後者披甲執銳守關拒敵,你做好你的,我做好我的,便是問心無愧。至於生活在市井巷弄的普通老百姓,更不該奢望他們來到邊關殺敵,他們就該好好活著,一輩子太太平平。

    程白霜雙手負後,背對議事堂,望向那座牌坊,陷入沉思。

    隨著正式敲定一項項緊急方略,議事堂不斷有武將分批匆忙離去,當最後連顧大祖和陳雲垂兩位駐守拒北城的邊軍大佬也跨出門檻,年輕藩王與王祭酒終於並肩走出,來到枯站門口將近兩個時辰的程白霜身邊,白煜早已先行一步去往戶房議事,註定是要挑燈至天明了,也顧不得與程白霜打招呼。年輕藩王見到這位在武當山憑藉那位儒家至聖恩澤世間的契機、順勢成就大天象境的南疆宗師,徐鳳年輕聲笑道:“人間在曹長卿和軒轅敬城之後,總算又要出現一位儒家聖人坐鎮氣運了。”

    三人一起走下臺階,程白霜搖頭道:“限於格局,我無法躋身儒聖境界。”

    徐鳳年疑惑道:“此話怎講?”

    程白霜笑道:“哪怕是現在,我仍然沒有那種為天地立心、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之心境。”

    徐鳳年點了點頭,並未因此便輕視這位早已亡國的年邁儒士。

    程白霜突然問道:“王爺,你覺得何謂讀書人?”

    徐鳳年想了想,答道:“書生治國,太平盛世。”

    程白霜又問道:“那亂世之中,國難當頭,書生又當如何?”

    徐鳳年不假思索道:“不當過多苛求他們。”

    程白霜笑問道:“難道不應該是毅然奮起,書生救國嗎?”

    徐鳳年一笑置之,“那我管不著。讀書人的擔當,讀書人自己挑,願不願,敢不敢,能不能,都是讀書人自己的事情。”

    程白霜似乎有些訝異這個說話,沉默良久,笑道:“也是。”

    ————

    天亮時分,拒北城外,一騎從流州老嫗山疾向東馳至拒北城外,在臨近城門之前,樓荒驟然勒韁停馬。

    轉頭望去,看到一個遠離戰場卻依舊身披鐵甲腰佩雙刀的傢伙,正在抬頭想自己微笑。

    樓荒翻身下馬,感受到這位大師兄身上那股極為陌生的濃烈殺氣,不得不問道:“那個姓謝的如何?”

    于新郎輕聲感慨道:“只能說還沒死,謝西陲受傷極重。”

    樓荒沒有再多說什麼。

    于新郎猶豫了一下,“樓師弟,託付你一件事情。”

    樓荒毫不猶豫道:“你說便是。”

    于新郎傷感道:“可能要麻煩你帶著小綠袍回中原,我帶著她走了很多路,原本以為她可以一直無憂無慮地待在清涼山聽潮湖,與她身邊那些同齡人成天爬樹抓魚,然後慢慢長大……現在看來,很難了。”

    樓荒搖頭道:“這件事,你讓徐鳳年找別人去,我幫不了。”

    于新郎皺眉道:“你也要留下?”

    樓荒冷哼道:“難道只准你于新郎英雄氣概,不許我樓荒豪邁一回?”

    于新郎啞口無言。

    樓荒遺憾道:“只可惜,你我暫時都沒有趁手的好劍。”

    于新郎拍了拍腰間涼刀,微笑道:“用過之後,才發現很好使,手起刀落屍體都不用抬走,挺暢快的。”

    樓荒打趣道:“要不然分我一把?”

    于新郎果斷拒絕,“休想。”

    樓荒嘖嘖道:“我也要你答應一件事。”

    于新郎笑眯眯道:“得先說來聽聽,答應不答應,再看。”

    樓荒咧嘴道:“如果在接下來的關外戰場,我殺人比你多,以後你喊我師兄如何?”

    于新郎拍了拍這位師弟的肩膀,語重心長道:“雖說不想當師兄的師弟不是好師弟,作為師兄,我能夠理解這份心情,可惜還是不會答應你的啊。”

    樓荒並不覺得意外,牽馬前行,嘴角有些笑意。

    在東海武帝城那麼多年裡,師兄弟二人,幾乎沒有交集,更不會如此隨意聊天。

    看似極好說話實則最不好說話的于新郎,天賦太高,根骨太好,修為太高,悟劍太深,所以哪怕在王仙芝所有弟子中脾氣最好,卻反而會給人一種其實他在居高臨下看你的感覺。

    那樣的于新郎,樓荒真的喜歡不起來。

    現在的于新郎,勝負心極重的師弟樓荒,反而有些討厭不起來。

    于新郎突然說道:“如果還能活著離開北涼邊關,我就去找個婉約動人的女子,找個安詳寧靜的小村莊,共度餘生。”

    樓荒點了點頭,“不錯啊。”

    于新郎感慨道:“是很好。不過我現在也挺憂心的,以我于新郎的模樣皮囊,找個北涼胭脂郡的漂亮小娘子,那也是信手拈來,可師弟你的相貌,咋辦?萬一我瞧見很好恰好自己又不喜歡的女子,想要介紹給你,可她們偏偏只喜歡我,到時候我很為難啊。”

    樓荒深呼吸一口氣。

    又深呼吸一口。

    這才忍住出手打人的衝動。

    ————

    晌午時分,藩邸一棟幽靜院落,白髮白衣的獨臂老人舉杯飲酒,意態閒適。

    這位癖好吞食天下名劍的老人,不但與劉松濤一個輩分,不但與李淳罡劍道爭鋒,更是西蜀劍皇和清涼山劍九黃的共同師父。

    石桌對面正是東越劍池當代宗主柴青山,雖說就武林地位和中原聲望而言,柴青山遠比那位隱世不出的吃劍老祖宗高出太多,但就江湖輩分來說,年近古稀的柴青山仍是要比隋斜穀低上一輩,甚至是兩輩才對。隋斜穀曾經在而立之年親臨劍池,勝過了一位姓宋的劍池本家長老,後者當時已是花甲之年,雖然落敗,佩劍淪為隋斜穀的入腹美食,但是那位長老臨終之前,仍是對後起之秀的隋斜穀推崇有加,視為劍道一途的同道中人。少年柴青山當初以外姓人進入東越劍池後,與上任宗主宋念卿成為師兄弟,都受到那位師伯祖堪稱傾囊相授的指點,所以今日終於見到隋斜谷真人真容,柴青山發自肺腑地恭敬執晚輩禮。

    隋斜穀記起那些陳年往事,緩緩道:“那會兒李淳罡每打敗一名江湖成名已久的劍道宗師,我都要去緊隨其後湊個熱鬧,不過有些劍客敗在李淳罡手上後,劍心蒙塵,劍意隨之支離破碎,我自然勝之不武。”

    說到這裡,隋斜穀瞥了眼柴青山,嗤笑道:“宋念卿的父親,也就是你的師父,便是此類人,根本輸不起,受辱之後便抑鬱而終。反觀你的那位師伯祖,雖說劍術造詣不如擔任宗主的侄子,但心性顯然更為堅韌,輸給我之後,二十年砥礪,之後與我再戰,仍是再輸,可你知道當時那位百歲老人,在親眼看著佩劍被我折斷的時候,笑著說了一句什麼話嗎?”

    柴青山搖頭。

    隋斜穀眯眼歎息道:“那老傢伙大笑說道,他娘的人生竟然只有百年,三尺青鋒如何握得夠?不過癮不過癮,下輩子下一個人生百年,老夫還要練劍!”

    柴青山默不作聲,卻心神往之。

    隋斜穀平淡道:“話說回來,你師父劍道毀棄,倒也不能全怨他心性不堅,畢竟身為一宗之主,尤其還是置身於東越劍池此等源遠流長的練劍世家,大概打從娘胎起,就需要背負著家族興衰榮辱,自然更難放下。”

    至今仍是一宗之主的柴青山由衷感慨道:“確實如此,殊為不易。”

    隋斜穀莫名其妙道:“更為不易。”

    柴青山微微錯愕,隨即恍然。

    就在此時,並未跟隨汪植黃小快兩位陵州副將離開拒北城的洪書文,大步走入小院,捧著一隻巨大木匣,臉色跟有人欠了他一百萬兩銀子差不多,將木匣重重摔在石桌上,直愣愣盯著隋斜穀撂下一句,“王爺讓我給你老人家捎來的,一匣六劍,除了蜀道扶乩二劍,還有聽潮閣內珍藏多年的京師、龍鱗在內四劍,一併送來。”

    隋斜穀隨手打開木匣,劍氣森森,小院如正值風雪隆冬時節,果真擱置有扶乩諸多絕世名劍,如一位位明明傾國傾城卻養在深閨人未識的絕代佳人。

    隋斜穀自言自語道:“那小子難得做一筆虧本買賣。”

    隋斜穀一揮衣袖,劍匣重新併攏,抬頭笑問道:“這肯定不是你們王爺的初衷,如果沒有猜錯,是徐渭熊那閨女的意思?”

    洪書文可不敬畏什麼吃劍老祖宗,沒好氣道:“我只管送劍至此!”

    隋斜谷在年輕人正要轉身離去的時候,突然開口道:“四柄劍差不多就能讓我出手,你隨便取回兩劍,老夫從不是趁火打劫之輩。”

    洪書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彎腰打開劍匣,忙不迭問道:“隋老前輩,敢問蜀道扶乩兩劍是哪兩柄?”

    隋斜穀冷笑一聲,懶得搭理。

    名劍蜀道,十分好認,劍身極為狹長,且劍鞘之上刻有銘文,洪書文沒有花費力氣去辨識,可是哪一柄才是與蜀道在重器譜上齊名的扶乩,洪書文就有些吃不准了,好不容易確認其餘三劍,最終在兩柄劍之間艱難取捨,舉棋不定,生怕這一拿錯就害得王爺虧本虧到姥姥家。

    隋斜穀伸出兩根手指撚動一縷雪白長眉,笑意玩味。

    洪書文一咬牙,就要拿起一柄看上去像是扶乩的古劍,剛握住劍鞘,就聽到東越劍池那位柴宗主輕輕咳嗽一聲,洪書文立即放下手中長劍,抓起另外一柄烏黑劍鞘的長劍,一手握住一柄,歡暢大笑,快步離去。

    柴青山猶豫了一下,說道:“希望前輩不要介懷。”

    隋斜穀一臉漠然神色,“無所謂了。”

    ————

    黃昏時分,一位脫去道袍的儒衫老者緩緩走向渡橋,向北而行。

    橋上有位高大白衣女子攔住去路。

    老者不以為意,一直走上渡橋,笑問道:“天人何苦為難仙人?”

    雙眸如雪的女子淡然道:“大逆行事,天道難容。”

    老者笑了笑,故作訝異,“哦?”

    高大女子正是練氣士宗師澹台平靜,她眼神愈發淩厲,“趙長陵!當初你不曾被鎮壓于水月天井之中,已是天道為你網開一面,奉勸你不要得寸進尺!”

    老人不輕不重哦了一聲,“那又如何?”

    她站在渡橋中間,“你敢上前,我就算拼了與徐鳳年兩敗俱傷,也要讓你神魂俱滅!”

    老人哈哈大笑,“嚇死我了!”

    老人突然收斂笑意,“可惜啊,我是天上仙人趙長陵!”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7-21 20:19
第四百一十三章 謫仙如雨落

    面對自稱仙人的趙長陵,澹台平靜流露出一絲譏諷笑意,“謫仙人謫仙人,便在於一個謫字,你以為自己是俗世的道教真人,無論身處山上山下,都被百姓視為高不可攀的陸地神仙?”

    澹台平靜無疑是人間練氣士碩果僅存的大宗師,一針見血揭穿了趙長陵的老底,仙人一落人間,便不再是長生仙人了,如同一位權柄赫赫的中樞重臣被貶謫出京城,流徙千里,雖說不至於淪為喪家犬,卻也權勢遠遜往昔,需要入鄉隨俗,得老老實實按照當地規矩行事。當初京城欽天監門外一戰,徐鳳年以一己之力斬落無數從掛像中走出的龍虎山祖師爺,便是占了人間地利,如果徐鳳年亦是離開人間的飛升之人,與那麼多早已證道長生的龍虎山祖師爺在天上相逢,自然是必輸無疑。相比趙長陵此時此刻的虛張聲勢,澹台平靜更好奇此人為何能夠逃過疏而不漏的恢恢天道,死後以讀書人之身逃過一劫,沒有淪為天井之中的殘缺魂魄。

    趙長陵沒有繼續上前,而是站在橋欄附近,望向那條靜靜流淌的河水,川流不息,不舍晝夜。一襲古舊春秋儒衫的老人雙手負後,追憶往事,眉頭皺起,似乎想起了很多不堪提起的沉重心事。

    春秋三大魔頭之一的人屠徐驍,這位功高震主的離陽大將,人生其實可以分為兩段,封王就藩西北邊陲,可以作為一道分水嶺,在這之前,為離陽趙室老皇帝趙禮賣命效死,在那之後,徐趙兩家積攢多年的香火情所剩無幾,趙惇在奪嫡大戰中勝出,新君在登基之前便對前朝第一功臣早有心結芥蒂,徐趙兩家開始形同陌路,張巨鹿的廟堂登頂,拉開了朝廷對北涼邊軍進行隱秘圍剿的高峰,科舉上對北涼士子進入中原官場設置門檻,任用顧劍棠嫡系蔡楠和淮南王趙英雙管齊下,攜手掣肘北涼,最終讓連同徐家在內的北涼道百姓,一起成為非我族類的存在,在中原西北偏居一隅,幾乎不被中原士族視為吾國吾民。李義山之所以被視為那幾位春秋頂尖謀士中最不出彩之人,很大程度上源于在趙長陵病死後,並未力挽狂瀾,成功幫助徐家和北涼融入中原,導致趙室朝廷從始至終都將北涼視為心頭大患,為此徐趙兩家都沒有勝利可言,徐家鐵騎作為戰力猶勝兩遼邊軍的邊關砥柱,竟然從未獲得過中原的財力支持。

    反觀趙室也埋下了兩次廣陵江叛亂的禍根,雖說暗中推動西楚復國,勉強達到了削弱藩王和武將兩大勢力的目的,但是戰事進展之不順,離陽國力折損之大,顯然遠遠超出了老首輔張巨鹿生前佈局時的預期,更導致野心勃勃卻被苦苦彈壓在南疆二十年的燕敕王趙炳,徹底生出中原逐鹿之心。同樣,徐家也是苦戰不斷,大傷元氣,哪怕第一場涼莽大戰獲得大勝,北莽騎軍依舊不願去捏更為軟柿子的兩遼邊軍和薊州邊線,打定主意要先下北涼再吞中原,所以說,從目前來看,北涼徐家,離陽趙室,北莽女帝,三者皆輸,倒是燕敕王趙炳和那位即將稱帝的傀儡靖安王趙珣,獲利最豐,至於迄今為止始終按兵不動的大柱國顧劍棠,這位春秋四大名將之一的武人如何抉擇,依然充滿懸念。

    有趙長陵輔佐,徐驍即便功高震主,依然不曾被狡兔死走狗烹,得以封王在外,在西北邊關安度晚年。

    趙長陵死在西蜀戰場上後,換成李義山獨木支撐起徐家大宅,卻是如今北莽四十萬騎軍壓境拒北城的這般田地,年輕藩王極有可能成為早夭之人,兩位徐家謀士,徐驍的左膀右臂,成就似乎高下立判。

    趙長陵當下沒有執意向北入城,澹台平靜也就沒有悍然出手。

    一座渡橋,自成一方天地,以澹台平靜出神入化的天人修為,關鍵是她身具莫大氣運,也許要她開闢出一塊洞天福地,有些牽強,但要說只是隔絕其他天人感應,在某時某地畫地為牢,則十分輕鬆。

    趙長陵自言自語道:“春秋之中,我既是謀士,骨子裡更是一位縱橫家,且不同于大秦時期那些縱橫家先賢,並非是以布衣之身庭說王侯,我趙長陵出身頭等豪閥,所以當時同時代的各國君主將相公卿,哪怕身處敵對陣營,依舊願意將我奉為座上賓,一次次奉大將軍之命出行,總能夠無往不利,也贏得了‘辯才無礙,機變無雙’的美譽,甚至大將軍麾下有些讀書人,都覺得謀略決斷兩事,我趙長陵都可一肩當之,完全不用寒士出身的李義山費心。”

    趙長陵緩緩搖頭,感慨道:“世人豈會知曉根本不是這回事,義山外儒內法,以霸王道雜之,這才是徐家建制成軍的根腳所在,使得大將軍能夠春秋戰事裡屢敗屢戰。歸根結底,我趙長陵不過是徐家鐵騎的面子,錦上添花而已,義山才是不可或缺的裡子,是在為大將軍雪中送炭。二十年前,義山未必能夠做得比我更好,也未必更差,可春秋定鼎二十年之中,我卻要遠遠不如義山,恐怕所謂的三十萬北涼鐵騎甲天下,早已分崩離析,或是早已為他人作嫁衣裳。”

    趙長陵突然轉頭笑道:“天理昭昭,報應不爽。澹台宗主,是不是很好奇為何天道為我開一線?”

    澹台平靜冷漠寂然,並不說話。

    趙長陵也不以為意,抬頭望向天空,“因為我的弟子之中,陳芝豹,姚簡和葉熙真三人,還有大將軍的小舅子吳起,這四人,都被天上仙人視為重要棋子,尤其是陳芝豹,更是重中之重。春秋九國,離陽趙室滅八國收為一國,與北莽南北對峙,這仍是仙人認可的格局,可若有一方休養生息短短二十年,便一統天下,王朝版圖還要遠遠超過大秦鼎盛時期,然後天下蒼生最少獲得百年承平,可就有悖於初衷了。”

    趙長陵收回視線,望向拒北城,伸手指了指,“所以徐鳳年哪怕能夠成功世襲罔替,也應當死於涼州關外,死在草原戰馬鐵蹄之下,然後北涼鐵騎交由陳芝豹,他坐鎮西北,與離陽北莽三足鼎立,三方逐鹿天下,戰火不休。最終離陽趙室國祚能夠繼續綿延一百多年,在這期間,北莽草原將會陷入內訌,在那位女子死後,皇室宗親耶律東床加上外戚慕容寶鼎和軍方大佬董卓,亦是三足鼎立,內戰不止,大傷元氣。陳芝豹將會兩次主動出擊,第一次北征草原,一路打到北莽王庭腹地,卻受困于天寒地凍的天時,無法一錘定音,在遲暮之年選擇攻打離陽,後者卻派遣使者前往草原,以割讓薊州的巨大代價請求草原出兵襲擾陳芝豹的涼州後方,陳芝豹最終仍是兵臨太安城卻無法攻破,遺憾退兵,再無奪取天下的可能。離陽皇帝趙篆也在壯年和晚年分別率先對北涼進行兩次大戰,無果,離陽輸而不至於覆國,北涼贏卻輸掉大局,最終陳芝豹一手打造的北涼王朝三世而終,退出爭霸陣營。”

    趙長陵哈哈大笑,“這興許便是黃龍士那位怪人眼中最早的天下大勢,只可惜驚才絕豔的黃三甲自尋死路,臨時起意,竟然改變了既定格局,導致徐鳳年的崛起勢不可擋,迫使以退求進的陳芝豹至今仍是無法順利接手三十萬鐵騎,一切都亂套了,如果說趙凝神當時請下龍虎山初代祖師爺,在春神湖與徐鳳年一戰,不過是幕後佈局者的一種巧妙試探,試探天上……某尊大佬的底線,那麼之後離陽趙室破格請下那些供奉香火無數的龍虎山祖師,天上仙人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實也壞了自己訂立的規矩。至於最近那些近乎明目張膽為北莽助長聲勢的謀劃,就更是屬於撕破臉皮了。”

    趙長陵指了指天上,然後指了指腳下,笑意略帶譏諷,“其實哪裡都一樣,何處無黨爭,總要折騰出一些事情來才甘休。一方唱罷,一方登場,你來我往。其實很多出自人間的古話老話,早就把天上天下的道理都給說透了,講完了。實不相瞞,選中你澹台平靜的那尊大人物,正是當年用了仙人手段,才讓天道為我網開一面。這倒不是他犒賞功臣之舉,而是有些事情的首尾,得弄乾淨了,否則留下把柄,不好收場,何況他也需要我幫忙盯著陳芝豹,要不然你以為陳芝豹在封王就藩西蜀道之後,如何能夠那麼迅速便躋身偽儒聖境界?世間水到渠成一事,不是沒有,可需要日積月累,才能讓流長細水,慢慢沖出一條水渠來,陳芝豹的半步儒聖,屬於揠苗助長,是強加於他的氣運,沒辦法,黃龍士作祟,先手胡攪蠻纏,無禮無理至極,然後交由徐鳳年接手中盤幫著繼續下棋,原本憑藉陳芝豹的心性和底蘊,未來能夠自然而然成為儒家聖人。”

    澹台平靜終於開口問道:“曹長卿死後,三分氣數,最大一份散入廣陵道,最小一份被我截取,第三份是一樁交易,是第一份氣數能夠成功融入舊西楚版圖的前提,這道最後一道氣數,本該去往西蜀,可陳芝豹為何不願接納?”

    趙長陵頗為自得,“在莫名其妙地躋身半吊子的儒聖後,我這位得意弟子,豈能沒有察覺?之後他與野心勃勃的謝飛魚合作,兩人貌合神離,陳芝豹不過是虛與委蛇罷了。何況以他的自負,又豈會願意接受唾手可得的恩惠?!我趙長陵挑中的弟子,陳芝豹他本就屬於五百年不世出的大才!”

    澹台平靜冷笑道:“大奉王朝的開國皇帝,以謫仙人之身投胎轉世,確實當得起五百年不世出一說。”

    趙長陵笑問道:“澹台平靜,你想不想知道你又是哪一位謫仙人?老夫可以為你解惑,說一說你的前世今生。”

    秉性一向接近天道無情的練氣士大宗師,好似被觸及逆鱗,破天荒勃然大怒,厲色道:“放肆!”

    趙長陵笑了笑,悠悠然道:“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古人誠不欺我啊。”

    心生殺機的澹台平靜眯起眼眸,那襲雪白袍子雖然大體上平靜,可細看之下,漣漪陣陣,如細細泉水流淌過青石。

    兩人腳下的河流之中,突然有一尾體態纖細的不知名野魚,猛地躍出水面,然後重重墜回水中。

    趙長陵會心一笑。

    澹台平靜也隨之一笑,“機關算盡,壞我心境,你是希望以此告知拒北城內的徐鳳年,你我二人身處何地?”

    趙長陵擺手道:“從我北行之始,你就開始遮蔽天機,我只有些許感應而已,徐鳳年卻發現知曉,這座渡橋的方寸世界,不過是你的障眼法而已,我趙長陵還不至於天真以為三言兩語,就能壞了你南海觀音宗傳承數百年的古井不波,以橋下游魚躍水作為試探,試圖破去我最後的憑仗,即丟掉仙人體魄後留下的仙人心境,澹台宗主,你我皆是聰明人,此舉無疑落了下乘。”

    澹台平靜眼神憐憫地望向這位春秋謀士,在世之時穩穩壓住李義山一頭的徐家首席謀士,微笑道:“聰明反被聰明誤,趙長陵,你知道在我看來,你比李義山差在哪裡嗎?”

    趙長陵沒有理睬女子練氣士宗師的問話,皺了皺眉頭,轉頭望向拒北城,眼神複雜,有疑惑,有驚訝,最終剩下恍然和失落。

    澹台平靜向前行去,向南而行,與趙長陵擦肩而過,輕聲道:“毒士李義山,實則最有情,不管境遇好壞,地位高低,命途福禍,在李義山內心深處,始終願意對這個世道,懷有善意,對人心,選擇信任。你不一樣,趙長陵,所以你選擇繼承你衣缽的人,只會是陳芝豹,李義山卻會選擇徐鳳年。”

    趙長陵站在原地,與緩緩前行的澹台平靜背對背,“我輸了,你澹台平靜也一樣。”

    澹台平靜腳步不停,走下渡橋,一路向南,沒有回頭。

    她耳中隱約有無比威嚴的聲音響起,“凡夫俗子,愚不可及!”

    她耳中頓時有鮮血湧出。

    可她嘴角卻帶著一抹溫柔笑意,呢喃道:“我願意。”

    她所過之處,這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練氣士宗師,身上不斷有金光飄散,那雙詭譎的雪白眼眸趨於正常。

    趙長陵站在原地,輕輕歎息。

    一抹虹光墜在渡橋之上,正是從拒北城火速趕來的年輕藩王。

    當時那尾遊魚的躍出水面,動靜看似細微,身處方寸天地之中的趙長陵並不清楚,對於拒北城裡的徐鳳年來說,無異於響徹在耳畔的一聲平地驚雷。

    足可見當時澹台平靜的心境,絮亂到何種地步。

    徐鳳年來到渡橋,對這位之前喬裝假扮為算命先生的年邁儒士,而且竟然能夠瞞過自己的感知,徐鳳年不得不充滿戒心,不下於那位與國同齡的太安城宦官。

    趙長陵沒有急於自報名號,笑眯眯問道:“書上說,天下無不散之宴席。書上也說,人生何處不相逢。但是說到底,既然人有生死,人生到底還是一場離別。我是誰,你不妨猜猜看。”

    徐鳳年無動於衷,望向南方,那位不知為何最終選擇自散氣運,一併還給世間的高大女子。

    徐鳳年沒有挽留,也不知如何挽留。

    沒有了澹台平靜的牽制,謫仙人趙長陵環顧四周,優哉遊哉道:“有些讀書人,貌似心系天下,實則眼高於頂,到最後只看得到空蕩蕩的天下,獨獨不屑眼皮子底下的家國,比如我。又有些讀書人,家國天下兼顧,春秋之中,唯有黃龍士李義山二人而已。”

    徐鳳年皺眉道:“你到底是誰?”

    趙長陵以老賣老道:“不是讓你猜猜看嘛。”

    徐鳳年似乎在權衡利弊要不要出手。

    趙長陵好像渾然不覺,“你的心不定,怎麼,北莽大軍壓境,讓你心事重重如雜草叢生?這可不是好兆頭,以你目前的心境去跟‘得天獨厚’的拓跋菩薩交手,是沒有勝算的,至多玉石俱焚。”

    趙長陵歎了口氣,眺望遠方,“大楚昔年有豪閥趙氏,自大奉開國起便世代簪纓,與西蜀蘇室有三百載世仇,之後深刻結怨於那場大奉末年的甘露南渡,蘇氏吃了苦頭,沒有去往廣陵江,反而別開生面,得以僥倖入主西蜀,在春秋之中,已經成為一國國姓的蘇氏試圖化解恩怨,化干戈為玉帛,主動與富甲廣陵的趙氏聯姻,趙氏亦想擁有西蜀這塊四塞之地,作為戰亂時的世外桃源,便答應下這樁婚事,有位承擔家族重任的女子便遠嫁西蜀,最終在宮闈爭寵中落敗,輸給了一位同樣出身春秋豪閥的女子,被蒙在鼓裡的西蜀皇帝一氣之下,毒酒賜死,當時她已經懷胎六月。”

    徐鳳年說道:“這位女子是趙長陵的同胞姐姐,姐弟二人自幼相依為命,長姐如母。”

    趙長陵點頭道:“是啊,弟憑姐貴,在家族內平步青雲,一身才學一生抱負終於得以施展,到頭來,除了等到姐姐慘死的噩耗,就只有家族長輩們一句‘此女咎由自取,死不足惜,事已至此,絕不可問責于蜀國蘇氏,以免雪上加霜。’最可恨之處在于西蜀皇帝知曉真相後,非但沒有悔意,反而在一場宴席之上,對前去修補關係的廣陵趙氏使者笑言,以後趙氏子弟入蜀遊歷,自當以貴賓待之,唯獨那位煩人至極的趙長陵,竟敢向朕討要說法,說法?朕的意思即天意,趙長陵若敢赴蜀,朕便以仇寇視之。”

    時過境遷,那些苦難悲痛,就像一條蒼茫的老狗,趴在地面上,已經無力嗚咽。

    徐鳳年笑道:“恐怕那位亡國之君怎麼都沒有想到,趙長陵還真去了蜀國,身邊僅是騎軍便有兩萬。西蜀版圖之上,從大奉立國時設置為郡,到春秋割據的自立為國,從沒有出現過一萬以上的外來騎軍。”

    趙長陵扯了扯嘴角,“只可惜生前沒有看到徐家鐵騎撞入西蜀京城那一幕,要知道大將軍曾經答應過趙長陵,只要攻破了西蜀皇宮大門,趙長陵便能夠一馬當先,到時候親手殺人也好,坐一坐龍椅也罷,都沒問題。”

    徐鳳年呼出一口氣,側過身,對這位年邁儒士彎腰作揖,沉聲道:“徐鳳年拜見趙先生!”

    趙長陵也隨之側身,搖頭道:“我當不起這一拜。”

    徐鳳年低著頭道:“當得起!”

    趙長陵無可奈何,畢恭畢敬回了一揖。

    兩人重新站定後,趙長陵微笑道:“那天說的話,別當真。這些年害你白白吃了許多苦頭,我趙長陵,嗯,也就是陳芝豹的半個師父,算是罪魁禍首。這次下來,算是稍稍補償,不過礙于天道,或者說礙于某些大人物,無法直接幫你,只能為北涼增添一些額外氣數,但也只能勉強抵去北莽從天而降的那部分額外國運,天人自有天人的規矩,不可能有誰當真能夠一手遮天,畢竟不看好北涼的,更多。此次瞞天過海,已是那位……就是你知我知那位的極限。”

    徐鳳年如釋重負,“這就已經很好了。”

    趙長陵搖頭道:“可是拓跋菩薩此時此刻,已經是身具大金剛境的天人體魄,而且指玄天象兩境的感悟之深,堪稱驚世駭俗,指玄是道教大長生的指玄,天象是儒家聖人的天象,這種陸地神仙,哪裡

    是什麼陸地神仙,跑到天上去都算罕逢敵手。”

    徐鳳年嗯了一聲,不過說道:“拓跋菩薩未必全無破綻,我得看時機。”

    趙長陵訝異道:“此話怎講,我還真好奇了。”

    徐鳳年眨了眨眼睛,“天機不可洩露。”

    趙長陵歡暢大笑,“理當如此。”

    趙長陵收斂笑意,“今夜拭目以待。”

    不等徐鳳年說話,趙長陵身形已經一閃而逝,“我四處走走看看,借此機會,與義山說些不足為人道的話。”

    ————

    徐鳳年沒有回到書房,而是直接回了後堂庭院,賈嘉佳正在逗弄那只憨態可掬的大貓,所謂的大貓,也是與尋常市井巷弄裡的那種野貓相比,事實上這只貓尚且年幼,喜好食竹,但並非全部吃素。

    大戰在即,于公于私,徐鳳年都不可能專門為了這只小玩意兒,動用拂水房諜子和境內士卒為它運用竹子送往拒北城,徐鳳年的意思很簡單,如果形勢到了最糟糕的境地,少女賈嘉佳也不該死在這裡,他希望她能夠為了這只大貓,到時候離開拒北城,離開關內,甚至離開北涼,去尚未被戰火殃及的西蜀,帶著大貓去一處竹密如海的地方。

    徐嬰不知所蹤,應該出城去了。

    薑泥坐在一根小板凳上發呆,哪怕徐鳳年走到她跟前,也沒回過神。

    徐鳳年笑著在她眼前揮了揮手,她這才恍然醒悟,朝他狠狠瞪了一眼。

    徐鳳年坐在她身邊,“我知道你不會離開,但我希望你能夠做到一件事,你只有答應了,我才讓你留在拒北城。”

    薑泥使勁點頭,“你說!”

    徐鳳年咧嘴一笑,“我就當你已經答應了。”

    薑泥瞪大那雙秋水長眸,滿臉憤懣。

    徐鳳年雙手抱住後腦勺,柔聲道:“活著真好。”

    薑泥沒好氣道:“廢話!”

    徐鳳年鄭重其事反駁道:“這話還真不是廢話。”

    薑泥轉頭好奇道:“出門一趟,飄來蕩去的,好不瀟灑,該不會是一不小心腦袋著地,給磕傻了吧?”

    徐鳳年向她身體前傾,笑眯眯道:“不然你摸摸看?”

    薑泥漲紅了臉,好不容憋出兩個字,“下流!”

    徐鳳年坐直身體,雙手托住下巴,望向院子,唉聲歎氣。

    ————

    拒北城內,軒轅青鋒找到徐偃兵,說要打一架。

    徐偃兵不肯,軒轅青鋒自然更不肯,徐偃兵熟悉這個瘋婆娘的性子,根本不給她出手的機會,直接就跑到藩邸書房修身養性去了。

    拒北城外,一襲朱袍掠空而去,像一朵落在人間的絢爛紅雲。

    在拒北城以東三十裡,一位白衣人身邊站著一位頭頂帷帽的女子。

    前者容顏英武,讓人忘卻雌雄之分。後者身形婀娜,帷帽遮掩之下,卻是一張疤痕縱橫的恐怖臉龐,她眼神呆滯,生氣全無。

    朱袍徐嬰在見到白衣人後,滿臉歡喜,紅衣繞著那襲白衣不停飛旋。

    白衣人伸出手按住徐嬰的額頭,後者身軀便驟然懸停在空中。

    白衣人收回手後,瞥了眼身邊的女子,淡然道:“三人之中,你最淒涼,我與那個狐媚子甚至從未將你視為對手,而你卻自以為在那人心中也佔據一席之地。等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算到他會來人間走一遭,依舊沒能來得及和他相見,再次天人永隔,你是何苦來哉?”

    白衣人突然笑出聲,“不見更好,見了你只會更傷心,如此說來,你這位公主墳的小念頭,總算沒慘到極點。我只希望你在離開公主墳之前,沒有把老底透露給北莽,否則憑藉那些庫藏,等於讓北莽蠻子提早打下半座中原了。”

    徐嬰飄落在地面,笑顏動人。

    在北莽離陽皆是魔道第一人的白衣人,揉了揉徐嬰的腦袋,“只有你最幸福最幸運,對吧?”

    徐嬰只是癡癡笑。

    白衣洛陽大聲笑道:“那座城,很快它就要改名叫做洛陽城了!”

    ————

    南詔第一人韋淼,就住在拒北城一棟僻靜小宅子,當他聽到一陣急促敲門聲,走去開門後,見到一張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的臉龐,正是他在武當山與她分別的媳婦。

    韋淼無奈問道:“跑來這裡做什麼,不是讓你回南詔嗎?”

    她白眼道:“回個錘子呦,麼得男人陪,老娘大晚上一個人睡不著覺嘛。”

    韋淼沒好氣道:“找個去!”

    她嫵媚笑道:“我要真帶個龜兒子到你跟前,還不得給你一拳砸爛腦殼嘛。”

    在南詔堪稱無敵手的韋淼只有拿她沒轍,這輩子都是,知道她這次來,是絕對不會走了,他認命,領著媳婦走入院子。

    這位出生於號稱十萬蠻夷大山之中的生苗女子,好奇打量四周,“那小俊哥兒也太小氣了些,這宅子可值不了幾個錢。”

    韋淼道:“是借住,人家沒說送給咱們。”

    她撇撇嘴,“這瓜娃子!”

    韋淼壓低嗓音道:“那人聽得見你說話。”

    她趕忙變幻臉色,好像那位年輕藩王就在小院之中,嬌滴滴道:“這院子賊好了。”

    韋淼忍住笑意。

    最後,這對老夫老妻就那麼肩靠肩坐在臺階上,雖然韋淼從不覺得自己與她是什麼神仙眷侶,可這麼多年一起行走江湖,遇見的女俠仙子不計其數,韋淼根本沒有記住任何一名女子。

    她把腦袋斜靠在韋淼肩膀上,閉上眼睛,“對不起,沒辦法給你生個娃。”

    韋淼伸出一隻手心粗糙的手掌,撫摸她臉頰的動作溫柔,幫她擦拭淚水,這個從未說過一句動聽情話的憨朴男人,輕聲道:“十個韋淼都配不上你,媳婦,真的。”

    ————

    夜幕降臨。

    晝夜交替之際,一道道聲響如滾雷驟然響起於北涼關外天地間,不知為何,卻只有年輕藩王可以聽見看見,其餘所有武道宗師,境界高如鄧太阿也沒有察覺到半點異象。

    趙長陵出現在拒北城城頭之上,仰頭大笑道:“諸位,此時不落人間,更待何時!”

    天上有一位仙人高聲附和道:“我大楚即中原!”

    脫去破舊道袍換上那一襲儒衫的讀書人,冷哼道:“李密!什麼大楚,西楚才對!”

    一道氣勢恢宏的虹光直墜人間,落在拒北城城頭之上,來勢洶洶,偏偏悄無聲息。

    另外一位仙人高聲道:“我煌煌中原,豈能陸沉於草原鐵蹄之下?!”

    又有仙人在九天之上豪邁大笑,“三十萬鐵騎,鎮守我中原西北門戶,二十年死戰不退,親眼目睹,幸甚幸甚!”

    還有仙人緊隨其後走出天門,伸了個懶腰,“我大奉王朝當年不濟事,現在就看你們北涼鐵騎的能耐了。”

    一名身披玄甲的魁梧仙人低頭俯瞰人間,“呦,草原蠻子擺出好大的陣仗,仗著人多勢眾就了不起啊。”

    ……

    一位位仙人,一道道虹光接連撞入拒北城各處。

    數十位於不同朝代飛升的謫仙人,今夜一同化為北涼氣數。

    天上謫仙人,如雨落人間。

    腰間懸佩涼刀的年輕藩王站在枇杷樹下,趙長陵渙散不定的身形突然出現在他對面。

    徐鳳年欲言又止。

    老人伸出手,雖然無法觸及徐鳳年身軀,卻像是拍了一下年輕藩王的腦袋,“有聚有散,緣來緣去,不用傷心。”

    徐鳳年抬臂抱拳,嘴唇抿起,一言不發。

    老人遺憾道:“只可惜無法幫你更多了。”

    徐鳳年保持腰杆筆直的抱拳姿勢,如一棵西北黃沙最常見的胡楊木,生而不死有千年,死而不倒再千年,倒而不朽又千年!

    老人嗓音飄忽不定,變得含糊不清,瞥了眼年輕藩王腰間那柄新涼刀,滿臉欣慰,“好刀!”

    徐鳳年嘴唇顫抖。

    老人笑道:“大將軍讓我捎話給你,說他徐驍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娶了你娘不去算,便是把北涼交給你,不過他覺得很對不住你,讓你受委屈了。”

    徐鳳年搖頭。

    老人輕聲道:“小年,王妃說以前總勸你別輕易與人衝突,能忍則忍,希望能夠像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可如果以後有人惹你生氣了,那就不打白不打,往死裡打。”

    說到這裡,老人顯然也有些無奈神色。

    在以往印象中,王妃不是這樣的女子啊。

    年輕人淚流滿面,輕輕點頭。

    身形稀薄至極的老人閉上眼睛,貌似側耳聆聽狀,譏諷道:“咦?好像聽到了我徐家鐵騎對手的馬蹄聲?而且聲勢不小啊。”

    老人睜開眼睛,如同自己風華正茂時那般詢問徐驍,笑問道:“怎麼辦?”

    新涼王徐鳳年鬆開拳頭,伸手按住刀柄,朗聲笑道:“咋辦?簡單得很,幹他娘的!沙場之上,最後只會剩下我徐家鐵騎的馬蹄聲!”

    老人最後閉上眼睛,在神魂消散之前,這位春秋謀士好似在緬懷沉醉往昔的崢嶸歲月,又像是在想像未來的太平盛世,輕輕說道:“小年啊,這就對嘍。”

本帖最後由 danchou888 於 2016-7-21 20:35 編輯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7-27 11:23
第四百一十四章 北涼不敢一戰

    祥符三年,秋。

    陰氣漸重,露凝為白。

    中原涼意,又以西北邊陲最重。

    暮色中,拒北城外,浩浩蕩蕩四十萬草原騎軍結營紮寨,綿延不絕,戰馬嘶鳴,彙聚如雷。

    不斷有數十騎數百騎的小股騎軍出陣遊曳,快速靠近拒北城,然後在弓弩射程的邊緣地帶,抬頭觀望,以馬鞭戰刀向城頭指指點點,氣焰囂張。

    僅僅拒北城北城頭,造價昂貴被歷代兵家譽為國之重器的大床弩,便多達四十余張,射程之遠,威力之巨,絕對超乎草原想像,春秋兵甲葉白夔在西壘壁戰場上便曾由衷感慨,“九牛大弩,一箭摧山,三百大步,可殺宗師!”

    但是不知為何,面對那些位於普通弓弩射程之外的北莽騎軍,北涼城頭床子弩始終紋絲不動,沒有絲毫憑此兵家頭等利器率先建功揚威的跡象。

    北莽其實早已領教過虎頭城床子弩的威力,但是那一撥負責攻城的草原大悉剔,當時南院大王董卓攻打虎頭城不計傷亡,使得別部主力傷亡慘重,元氣大傷,如今幾乎都還在草原轄境默默舔舐傷口,沒有參與此次南征。第一次涼莽大戰中率軍攻入幽州葫蘆口的大將軍楊元贊,戰死殉國,若非北涼要用這名南朝老帥的頭顱換取虎頭城劉寄奴的屍體,恐怕楊元贊的就只能繼續成為葫蘆口某座京觀的累累白骨之一,至於攻破臥弓鶴鸞兩城的功勳副將種檀,在密雲一役落敗被擒,如今還被囚禁在拒北城內,而董卓在北方主攻懷陽關,並未跟隨大軍南下拒北城,所以北莽大軍對北涼的印象,依舊停留在鐵騎二字之上,這自然要歸功於用計大破虎頭城的董卓,哪怕董卓在辭去南院大王一職後,多次在南朝廟堂提醒同僚,昔年西北邊陲第一鎮的虎頭城,已是極為不易攻打,涼州關外那座傾盡北涼徐家二十年家底打造的雄偉新城,絕非短期能夠攻破,草原騎軍南下之路,如馬躍天塹,要做好折損十數杆大旆的最壞打算。只可惜一來董卓已經丟了南院大王的煊赫官身,說話分量輕了許多,二來在第一場涼莽大戰裡董卓刻意保留實力,為那位老婦人大肆消耗草原悉剔勢力,在南北兩京的口碑愈發糟糕,最後則是兩座廟堂的官場之上,都覺得董胖子故意誇大其詞,將攻打北涼新城說得難如登天,無非是想要為已經拿下一座虎頭城大功在手的自己彰顯軍功,依舊希冀著有朝一日能夠統攬大權,再一次騎在所有大將軍持節令的脖子上發號施令。

    不斷有草原權貴在城外打馬疾馳,跋扈叫囂道:“爺爺在此!北涼那姓徐的無膽小兒,可敢出城一戰?!”

    有些膂力驚人的草原武將更是挽弓如滿月,縱馬前奔,弓弦緊繃,一聲怦然作響後,箭矢朝拒北城城門激射而去,迅猛釘入城門,箭羽顫抖不止。

    這些享譽草原的神射手在撥馬返回之時,贏得北莽大營前方呼嘯震天的歡呼聲。

    原來落在騎軍身後的一架架投石車,不斷沿著大營縫隙路徑向南方推進,總計九百架之多,加上寶瓶州持節令王勇將在天亮之前護送至戰場的一千四百架,那麼光是投石車就有兩千三百架,而且巨石儲備之豐,號稱掏空了南朝龍腰州境內兩座對峙山峰,相傳北莽皇帝陛下與太平令親自抽出時間前往那處,那位身披龍袍口含天憲的老婦人,親自敕封兩山為鎮國山神,承諾未來攻破拒北城,草原最終一統中原之際,兩位暫時失去根基的山神便可分別入主東西兩嶽。

    攻城器械中,除了南朝軍器監精心打造的這些投石車,不惜窮其國力來打這一場大仗的北莽,還在不計其數的輜重裡,配有與拒北城等高的樓車百餘棟,由於樓車原本是針對虎頭城而造,在更為雄偉高聳的拒北城建成之後,不得不臨時加高,為此緊急雇傭了近萬青壯役夫匠人,連夜開工,以免貽誤戰機被皇帝陛下遷怒。因為工程浩大,南朝朝廷給予軍器監的壓力更是巨大,使得軍器監從上到下的官員都顯得瘦骨嶙嶙,但在添置拋石車與加高樓車兩事之上,傳聞傳聞軍器監官員僅靠這筆額外收入,便人人賺得盆滿缽贏,被某位鬱鬱不得志的洪嘉遺民作詩譏諷,其中有一句“瘦骨嶙峋錢囊鼓,兩袖原來不清風”廣為流傳,專門以此諷刺軍器監官員中飽私囊,大發國難財。北莽南朝軍器監下設兵甲、弓弩和登城三署,樓車等攻城器械皆隸屬於登城署,署官沒料到此事會如此沸沸揚揚傳遍朝堂內外,提心吊膽,差一點就要主動辭官謝罪,不料一向寬待南朝遺民士族的皇帝陛下竟然一紙令下,將那名出身南朝丁字小族的讀書人抓捕,以妖言惑眾之罪斬立決。真正讓署官如釋重負的,還是軍器監主官的一場私下談心,說皇帝陛下親眼見識過我監打造之物,認為並無紕漏,材質上佳,頗為優良,既然如此,便已是大功於草原,些許夜草橫財,無傷大雅。

    除此之外,本就模仿中原大舉開闢驛路的南朝,僅是龍腰州一州之地,就在半年之內又建造了橫縱三條驛路用以運輸糧草輜重,龍腰州以北諸州,雖不如龍腰這般不惜涸澤而漁一般的耗盡國庫財力,也都增辟出一條縱向直達龍腰的驛路,北方肥美草原上動輒數十萬計的牛羊,跟隨草原兒郎的戰馬鐵蹄一同南下。這一切,無疑都是為了那場拒北城攻守戰做鋪墊,與此同時,幾乎整座南朝的全部資源都向與涼州關外邊境接壤的龍腰州傾斜,董卓能夠輕而易舉獲得大量草原青壯圍困懷陽關,亦是歸功於此。第一場北莽大戰之前拓跋菩薩清肅草原北庭勢力,出現大批失去悉剔庇護的流徙罪民,只得前往戰場之上憑藉軍功恢復身份,當時因為楊元贊部南征主力出人意料地全軍覆沒,導致攻破虎頭城的北莽中軍也隨之功虧一簣,這才給了北涼邊軍一些喘息機會,相信這一次,北莽絕不會輕易退兵,哪怕流州戰場黃宋濮都已戰死,落得與楊元贊同樣的淒慘下場,成為北莽官身最高的北莽戰死武將,噩耗傳遍南朝,廟堂一片哀鴻遍野,北莽皇帝陛下仍是毫不猶豫,讓太子殿下耶律洪才行監國之職,率領大軍南下拒北城,她則親自坐鎮西京安撫人心。

    這場大戰,北莽勢在必得!

    大概是北涼拒北城的悄無聲息,更加助漲了草原武將的桀驁,加上御駕親征的太子殿下並未下令約束麾下猛將,率領精銳扈騎出營遊曳,仿佛成了南朝邊軍大將和草原北庭悉剔的不成文規矩,好像不去拒北城城頭那邊走一遭就是懦夫行徑。開始有人別說那些沉默而猙獰的大型床子弩,連尋常守城步弓也視若無物,以身涉險縱馬向前,只恨無法策馬躍上城頭,有些出身北庭高門的年輕武將身披金銀甲胄,在夕陽映照之下光彩奪目。對這些年紀輕輕就從怯薛衛轉任一軍百夫長甚至千夫長的草原權貴青年而言,打小就聽膩了那支自立門戶的離陽邊軍,耳朵都起了老繭子,他們甚至腹誹極多,覺得皇帝陛下在南朝所器重之人,除了董胖子還算有些能耐,黃宋濮楊元贊柳珪這幾個老頭子,實在是不值一提,若非陛下當年迎接洪嘉北奔那些跑到草原避難求生的喪家犬,莫名其妙訂立下了南人治理南人的盟約,黃宋濮這些徒有虛名的老傢伙哪裡當得上大將軍?

    有兩騎出營後沒有直奔拒北城,而是沿著大營週邊緩緩騎行,這兩騎俱是年輕人,披掛甲胄懸佩戰刀也是普通,但是其中一騎腰間所系的那條鮮卑扣玉帶,讓兩人暢行無阻,這位年輕人正是北莽王帳成員耶律東床,北莽鮮卑扣也分高低,按照玉帶之上鑲嵌寶石的數目而定,耶律慕容兩姓子弟大多可以鑲嵌兩三顆,然後以軍功大小遞增,慕容寶鼎這等身居高位手握兵權的皇親國戚,或是三朝顧命大臣耶律虹材,即耶律東床的爺爺,能夠鑲嵌八顆,耶律東床的鮮卑扣上原本只有六顆,被敕封為鎮國將軍兼領西京兵部侍郎後,節制君子館瓦築在內四座軍鎮之一,便增添了一顆碩大貓眼石,他原本應該留在西京廟堂,或是身在四座軍鎮之一的姑塞州邊關,但是這次破例隨軍來到拒北城,與身旁那名年輕騎士都是以中路監軍身份,位高權不重,錦上添花而已。

    耶律東床身材矮小,肌膚黝黑,卻充滿好似草原野狼的彪悍氣息,轉頭對身邊並駕齊驅的年輕男子笑道:“拓跋氣韻,大功在前,你我二人卻只能幹瞪眼,憋不憋屈?”

    另外一名年輕人正是北莽軍神拓跋菩薩嫡長子的拓跋氣韻,草原四大捺缽中居首的春捺缽,比夏捺缽種檀、秋捺缽端孛爾回回以及冬捺缽王京崇三人,都要更加背景深厚,原本種檀最被看好,不但親歷過第一場涼莽大戰,而且手上已經握有幽州臥弓鶴鸞兩城的不俗戰功,只要成功招徠西域爛陀山的佛門勢力,在南朝平步青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加上家族底蘊深厚,父親種神通更是北莽十四位大將軍之一,種檀甚至有望成為下一位無藩王之名卻有藩王之實的大將董卓,在未來的中原版圖之上,一姓兩藩王,並非奢望。現在種檀在西域不知所蹤,生死不知,春捺缽拓跋氣韻就又少了一位天然勁敵。

    拓跋氣韻平淡道:“以你我父輩家族的身份,只要打下拒北城,就算我們在馬背上從頭到尾都在打盹,何愁沒有軍功自己跑到囊中。”

    耶律東床皺眉道:“聽春捺缽的口氣,覺得打下拒北城還有變數?”

    拓跋氣韻猶豫了一下,借著夕陽西下的餘暉,轉頭側望那座高大雄城,“逼得北涼主力下馬作戰,未必全是好事。”

    耶律東床哈哈大笑:“你們這些讀書人,學問多了,有一點不好,就喜歡怕這怕那,可仗總是要打的嘛。”

    拓跋氣韻一笑置之,“中原名士喜歡手談對弈,其中有金角銀邊草肚皮一說,先前那場三線大戰,北涼只是幽州葫蘆口大勝,讓董卓中路大軍遺憾北撤,就是明證。”

    耶律東床手腕扭動,輕輕揮舞馬鞭,“如今我們老嫗山又是大敗,連前去增援的南朝邊軍五萬精騎,都被人包了餃子,難道說要重蹈覆轍?”

    拓跋氣韻搖頭道:“恰恰相反,我們更該南下攻打拒北城,這其實太平令有意為之,要以南朝西京換取拒北城,那些從中原逃難到草原的春秋遺民,經過二十年紮根生長之後,漸漸站穩腳跟,已經隱約有尾大不掉之勢,其實皇帝陛下不是對此沒有顧慮,整座南朝四大州,文官勢力盤根交錯,連一向排外至極的隴關豪閥都不得不放低身價與之聯姻,方能以固其位,足可見那些中原士族的影響之大,長久以往,南朝遺民恐怕就會由刀變劍,雖仍有一鋒傷人,但一鋒則要一不小心就會傷己。”

    耶律東床咧嘴一笑,如野狼呲牙,格外陰森滲人,“既然如此,只要北涼有魄力動用清源一帶的涼州野戰主力,趕赴流州,不妨讓他們勢如破竹攻入南朝腹地便是,反正死得都是些與春秋遺民千絲萬縷牽扯不清的兵馬,就當幫咱們草原剔除一些隱患,錯殺便錯殺,不錯放即可,到頭來西京廟堂變得一乾二淨,等於北涼騎軍幫咱們皇帝陛下當了次劊子手,還能夠保證涼州關外的廣袤戰場少去些變數,兩全其美。太平令真狠啊。”

    拓跋氣韻低聲感慨道:“這種手腕,可能是跟中原人學的吧。”

    耶律東床撇了撇嘴,“以後等到咱們入主中原,我定要讓那些士子文人吃足苦頭,教他們斯文掃地!”

    那位春捺缽沒有答話,只是瞥了眼那座拒北城雄偉而沉默的輪廓,就像屹立在草原鐵騎洪水之前的中流砥柱,它悄然凝聚了中原八百年渾厚氣數。

    北莽西京攻城之內,一位身形傴僂的老婦人走在圍牆之下,細碎緩慢的腳步,剛好踩在夕陽餘暉與濃郁陰影的界線上。

    老婦人身邊默默跟著那位棋劍樂府的太平令,一朝帝師,一位志不在一座西北拒北城而是中原太安城的老人。

    老人突然說道:“陛下為何不肯讓耶律東床留在姑塞州,抵擋流州騎軍?冬捺缽王京崇從離陽兩遼邊線拉回來一萬邊騎,在老嫗山大敗之前足夠與鬱鸞刀的幽州騎軍周旋,可如今就難免有些力所未逮了。雖說南朝破碎並不影響大局,可終究陛下的面子上,有些過意不去。那些老一輩洪嘉遺民,哪怕退出了官場,可不乏聰明人,也許會因此心生戒備。”

    沒有讓人攙扶的老婦人蹣跚前行,冷漠道:“聽李密弼說那王篤安分守己了二十年,最近也不知是迴光返照還是為子孫謀,竟然與好些大人物偷偷來往,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小小王京崇,就讓他為國捐軀好了,反正大不了朕到時候賜下十幾條鮮卑扣,給王篤老兒一個天大美諡又何妨?王篤此類苟活至今的老一輩春秋遺民,比起年輕一輩的遺少,實在屬於老而不死是為賊,當年朕已經十分注意他們對南朝官場的潛移默化,不料仍是無法阻擋他們的滲透,朕當初好意收留他們,給他們吊命的一碗飯,結果他們就留給朕這麼個爛攤子!”

    老婦人語氣漸重,疾言厲色道:“我草原鐵騎南征北戰數百年,自大奉起便所向披靡,靠得正是一心殺敵,若有私欲,也是在戰後瓜分戰果之時,何曾如幽州葫蘆口和流州老嫗山這般,戰前便各自算計,私心蒙蔽?!若非隴關豪閥所幸還出了個完顏銀江,朕這次借著流州騎軍幫南朝刮骨去膿,肯定連完顏家族在內,這些世世代代生長在草原之上的隴關蛀蟲,誰也不放過!該死!該殺!”

    太平令輕輕歎息一聲。

    心情激蕩的老婦人緩緩收斂情緒,眯眼望向腳下的那條明暗鮮明的界線,如兩國邊界,又如陰陽之隔。

    老婦人緩緩道:“有個好爺爺幫忙出謀劃策的耶律東床也好,我那個信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堂弟慕容寶鼎也罷,甚至連同大將軍種神通在內,皆是狼子野心,看似城府深厚,其實在朕眼中,都不如董卓聰明,唯有這個滿嘴抹油的董胖子最是拿得起放得下。天險懷陽關誰都不願意打,軍功不大,而且就算打下來,也就只有褚祿山一顆腦袋上得了檯面,到時候肯定要傷筋動骨,最少死傷十幾萬,如此一來,就算朕答應按照軍功敕封為王侯,麾下沒了兵馬,一般人也坐不穩那位置,所以先前要慕容寶鼎去打懷陽關,這位橘子州持節令就跟死了爹娘差不多,獅子大開口,跟朕白白要了那麼多柔然鐵騎還覺得不夠,就想著出工不出力,什麼大局,他明明知道輕重,卻就是不願去管,可恨至極!”

    老婦人冷笑道:“只要董卓拿得下懷陽關,哪怕他無法參與攻打拒北城,到時候朕都會還給他一個南院大王,由他領軍進入北涼關內。”

    太平令皺眉道:“那就是被離陽封王就藩於西蜀的陳芝豹了,放虎歸山,天大的遺禍。”

    老婦人低沉笑道:“遺禍?朕自己都沒有幾天可以活了,還管得著耶律慕容兩姓的白眼狼是死是活?”

    太平令默然不語。

    老婦人安慰道:“先生,只要草原鐵騎的馬蹄踩到太安城,踩入廣陵道,踩到中原最南方的土地上,青史之上,都忘不了你與朕二人,至於最後龍椅是誰來坐,是姓耶律,還是姓慕容,或是姓董,又如何?”

    太平令苦笑道:“若能夠一統天下,那麼少死些人,總歸是好事。”

    老婦人哈哈大笑,大袖一揮,“那你可就得熬著多活些年了!”

    北莽帝師駐足原地,身影蕭索。

    老婦人獨自負手前行,餘暉逐漸消失在她的腳下。

    陰暗之中,老婦人喃喃自語,“明年遼東錦州你老家那邊的大雪,也許我瞧不見了。你說,當年如果我沒有返回家鄉,而是留在你身邊,現在沒有……子孫滿堂?”

    天將亮未亮,拒北城藩邸,後堂宅院,一棟屋內燭光煌煌。

    一柄涼刀擱在桌上,一位年輕人開始默默穿起那件藩王蟒袍。

    屋外,有位年輕女子身穿縞素,捧著紫檀劍匣,神情堅毅,她安靜等候他出門。

    同在藩邸內,一宿沒睡的薛宋官緩緩坐起身,穿上靴子,抱起那架古琴,輕輕推開房門。

    武當山老真人俞興瑞,剛好在小院內打好那套創自小師弟洪洗象的拳法,神清氣爽,負劍離開院子。

    一位白衣白髮白眉的老人坐在石凳上,桌上劍匣大開,老人一手持劍,兩根手指一寸寸崩碎劍身,輕輕丟入嘴中,如嚼黃豆,老人隨手丟掉僅剩劍柄,瞥了眼空蕩蕩的劍匣,緩緩起身,笑了笑。百年劍氣滿腹間,是該一吐為快了。

    一棟小院的石階上,身為吳家劍塚當代劍冠的年輕劍客,蹲在那裡,猛然起身,轉頭望了眼背有一柄古劍素王的劍侍翠花,後者破天荒睜開眼眸,對他嫣然一笑。

    有一棟小院,武帝城師兄弟二人,同時走出房門,玉樹臨風的王仙芝大徒弟摘下腰間一柄涼刀,高高拋給另外一人,而後者也會心一笑,將昨天送到手上的兩柄名劍蜀道扶乩,一柄丟給了師兄。兩人

    一人懸佩涼刀一人懸佩名劍,動作如出一轍,最終各自懸佩刀劍,大踏步並肩走出院子。

    一位白布綁腿的中年男人在出門後,轉身向站在門口的苗女媳婦揮了揮手,她笑著朝他伸出大拇指。

    同一棟雅靜小院,年邁儒士在屋內放下手中那本聖賢書,正衣襟而起。坐在一旁的年老劍客舉杯喝了一半杯中酒,然後倒酒在那柄出鞘長劍之上。屋外,魁梧老人抱刀而立,閉目凝神,等候兩位老友。

    拒北城藩邸的議事堂之前,那座木牌坊之下,有人斜提鐵槍,身邊站著東越劍池的宗主。

    拒北城內一處,紫衣女子蹲下身,將裙擺系了一個小結。

    拒北城南城頭,相貌平平的中年劍客盤腿而坐,橫劍在膝,眺望遠方,似乎等待日出東海。

    這座城頭不遠處,站著一位白衣人,正在仰頭痛快喝酒,身邊那位朱袍女子,神情安詳。

    年輕藩王穿好那襲蟒袍後,佩好涼刀,在即將打開屋門的時候,稍稍停頓,然後猛然拉開。

    北莽大軍攻城在即,只等天亮。

    有一騎突兀沖出,這名北莽萬夫長策馬來到距離城牆不足百步,倡狂大笑道:“狗屁的北涼鐵騎甲天下!到現在還沒有一人膽敢出城一戰?!”  

本帖最後由 danchou888 於 2016-7-27 11:35 編輯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8-4 02:45
第四五百一十五章 波瀾壯闊

    日出東海,霞光萬丈。

    天地之間,西北塞外,陽光恰似一線潮水,由東向西緩緩推進,帶來無限光明。

    拒北城城頭之上的一杆徐字王旗,城外北莽大營中央地帶的一杆大旆,幾乎同時被陽光映照。

    北莽大旆之下,北莽太子殿下騎乘一匹汗血寶馬,身披絢爛金甲,正在向南方城頭眺望,志得意滿,滿臉笑容。

    而城頭那杆王旗之下,築有一座高出城頭走馬道丈餘的擂鼓台,一名身穿縞素的年輕女子拾階而上,站在一架牛皮大鼓之前,只見她摘下背後劍匣,重重砸在地面上,然後上前一步,似乎猶豫了一下,終於深呼吸一口氣,拿起那根鼓槌,緊緊握住。那些經歷過春秋戰事的拒北城老將老卒,看到這一幕後,都不可抑制地激動起來。

    也許如今的北涼邊軍,雄甲天下的北涼鐵騎,真正的中堅力量,已經屬於李陌藩、劉彥、寧峨眉這些正值壯年的赫赫武將,甚至不需要多久,兵權還會轉交到鬱鸞刀、曹嵬、寇江淮謝西陲這些更年輕的武將手裡,

    這就像一個人的生老病死,不容抗拒,可在那些北涼老人心中,尤其是親身經歷過春秋定鼎之戰西壘壁戰役的老卒,對於那架大鼓,那襲白衣縞素,最是記憶猶新。對於這座雄踞西北邊關國門的嶄新城池而言,僅次於掛匾的重要事情,並非大將軍藩邸正式建成,而是在外人看來相當匪夷所思的築台架鼓!

    這架大鼓來自清涼山庫藏,徐家已經珍藏多年,就連鼓槌也一併歷史悠久,大鼓製成於西壘壁戰事之中,在人屠徐驍封王就藩西北之後,便跟隨徐家軍一同進入北涼。自古兵家便有聞鼓聲而進鳴金聲則退一說,也是擊鼓鳴金的來由,按照大秦時代的陰陽家闡述,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是天理迴圈,鼓以木制,寓意氣機生,故而擂鼓上陣,而秋屬金,當收斂,在兵事上便用來象徵收兵撤退。中原聽說西北徐家在退出中原去往邊陲後,北涼蠻子便有了個“西壘壁後,徐家不聞金聲只擂鼓”的傳統,離陽朝野那邊大多將信將疑,天底下的軍伍,不管何等雄壯精銳,哪能真正做到只戰不退,想來肯定是誇大其詞的說法。

    鼓還是那架牛皮大鼓,女子卻並非當年的女子了,可劍匣依舊,白衣縞素依舊,傾城傾國更是依舊。

    女子轉頭望向走馬道,那個修長背影正緩緩走向城頭中段位置,走向懸掛匾額的那處城門上方,他身穿來自陵州金縷織造局的藩王蟒袍,在陽光照耀下,那件黑金蟒袍熠熠生輝。

    似乎是感應到女子的目光,年輕人轉頭回望,對她笑了笑。

    原本有些忐忑不安的絕色女子頓時心境安寧,心安處即吾鄉,她從不曾對他說過,只要視線所及能夠望見他的身影,她便心安。

    她低頭瞥了眼腳邊的那只紫檀劍匣,然後緩緩抬頭,眼神堅毅起來,她雙手持鼓槌,準備擂鼓,她如今要像當年那名姓吳的女子劍仙一樣,一鼓作氣,為北涼為西北,為他壯聲勢。

    城頭之下,那名北莽萬夫長在叫囂著北涼無人膽敢一戰後,笑聲更重,身體微微後傾,抬頭望向拒北城的城頭,這名草原魁梧男子意態驕橫,顧盼自雄,當真是視城頭錚錚鐵甲如無物。

    只不過當他看到那一襲離陽藩王蟒袍,出現在城門正上方的位置後,情不自禁地勒緊了馬韁,坐直身軀,一隻手下意識按住莽刀刀柄。

    他沒有見好就收立即撥馬離去,而是就這麼正大光明地抬頭望向那位傳說中的離陽異姓王,這位背後有四十萬草原騎軍作為靠山的龍腰州萬夫長,雖然心中隱約有些驚慌,可天生對權勢的炙熱追求壓下了那股恐懼,他無比清楚,今日兩軍對壘自己這番言辭,註定已經傳遍拒北城內外,很快還會傳遍草原兩京和北涼關內,甚至傳入皇帝陛下的耳朵,以及傳入太安城那位離陽年輕君王的耳中。哪怕尚未上陣殺敵,這已是滔天軍功,必然直達天聽,誰都無法遮掩,若是能夠再與那位年紀輕輕的新涼王說上幾句話,更能幫助自己揚名兩朝,所以他平緩了一下思緒,故意撥馬一圈,用馬鞭指向城頭,明知故問地竭力喊道:“你就是徐鳳年?!”

    只可惜那個年輕人的視線投在了北莽大營,好像在尋找什麼,根本就沒有搭理這位三言兩語便將功收入囊中的萬夫長。

    自討沒趣的北莽萬夫長正要繼續挑釁一番,沒料到隨著那杆大旆之下金甲騎士的大手一揮,北莽大軍響起一聲聲號角聲,攻城戰事就這麼拉開序幕。

    黑壓壓的北莽步卒率先開始緩緩向前推移,如蝗蟲過境,由北向南。

    從拒北城的城頭北望,密密麻麻的蝗群之中,兩千三百架大小不一的投石車,在南朝軍器監官員的忙碌督促下,最終在各處落地生根,列陣成弧,以拒北城作為弧心。北莽投石車分為六種,既有需要拽手多達兩百餘人的巨型投石車,也有二三十名膂力出眾的拽手便能成功驅使的小型拋石車,相較北莽投石車第一次大規模現世的虎頭城之戰,這一次攻打拒北城,不但投石車總數更加驚世駭俗,且大型投石車佔據多數,這自然意味著拒北城需要承受更加恐怖的一場場“天女散花”,那場瓢潑大雨,只能是直到北莽用盡兩座山峰的巨石儲備才甘休。

    蝗群之中,同樣夾雜有南朝軍器監特製的床子弩,不同于中原大多作為守城利器的那種床弩,天然擁有騎軍優勢的北莽,床弩作用很簡單,只需要將一枝枝粗如鐵槍的箭矢釘射入城牆之中,便於攻城步卒攀援蟻附,

    被北莽邊軍譽為千金之卒的敢死士,類似南朝頭等精銳的步跋卒,就會躲在攻城步卒之中,他們不通過目標明顯的架設雲梯或是高聳樓車攻上城頭,而是放棄盾牌,僅披輕質皮甲,嘴銜一柄戰刀,憑藉那些插入城牆的箭矢,矯健身形如山野猿猴,迅攀登晃蕩而上,作為出其不意的一股股奇兵,對守城方進行襲擾。

    北莽大軍壓境,除了那杆最為鮮明惹眼的皇室大旆,一杆杆草原帥旗也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北莽太子殿下突然皺了皺眉,因為他胯下那匹神駿大馬一側,突然出現了一名身材敦實的木訥漢子,並未披掛鐵甲也未懸佩戰刀,腰間僅僅系掛有一隻布囊。

    這位御駕親征的太子殿下微微彎腰,頗有中原名流的禮賢下士之風,和顏悅色笑問道:“鄧宗師,為何這麼快就現身?難不成北涼還有人能夠一路殺到此地不成?”

    囊中藏有一枝斷矛矛頭的男子默不作聲。

    短短三四年時間,北莽武道宗師七零八落,一副江湖氣數將盡的慘澹光景,以無上神通降伏有一頭年幼麒麟的道德宗宗主,已經飛升離開人世,提兵山第五貉死在新涼王手上,棋劍樂府的洪敬岩死于龍眼兒平原,銅人師祖不知所蹤,公主墳小念頭和鐵騎兒等一大撥宗師皆死在北涼關內,北莽魔道第一人洛陽和呼延大關早已隱世不出,傳聞身在中原江湖冷眼旁觀,如今的北莽高手,可謂屈指可數,除了拓跋菩薩依然屹立不倒,種家二當家種涼投軍,便只有這位姓鄧的男子能夠撐起大局了。

    所以他被北莽蛛網領袖李密弼安排在太子殿下身邊,以防不測。畢竟這位金甲鮮亮的年輕人,是北莽四十萬大軍名義上的主帥。

    隱藏在暗處的斷矛鄧茂之所以出現,理由很簡單。

    他知道那位昔年讓整座草原俯低頭的白衣魔頭到了,而且即將進入戰場!

    對於那位曾經一人一騎鑿穿北莽南朝北庭兩地的女子,鄧茂比誰都清楚她的修為深淺。

    北莽萬夫長知道自己不管如何都應當後撤了,身後大軍馬上就要對拒北城展開一輪齊射,用以掩護攻城步卒的迅猛推進。

    可就在此時,剛要撥馬轉身的魁梧武將感到身邊拂過一陣清風,駭然轉頭,現胯下戰馬一側不知何時站著那名身穿蟒袍的年輕人,敵我雙方一人面向城頭一人背向城頭,那個名動天下的年輕人安靜望向草原大軍。

    如何都想不不到這位堂堂藩王竟會親身涉險出城,肝膽欲碎的北莽萬夫長呆若木雞,顫聲道:“你怎麼出城了?!徐鳳年你怎麼敢……”

    不等這位萬夫長說完話,胯下戰馬像是被大山壓倒,不堪重負地四腿折斷,馬腹砰然觸地,年輕藩王隨手一揮,那名萬夫長身軀不由自主地向他傾斜滑去,最終頭顱被年輕藩王攥在手心,輕輕向前一丟,驟然間七竅流血的騎將屍體就被丟出去數十丈外,當場斃命。

    拒北城城頭之上,女子擂鼓。

    這大概是北涼第一次向這方天地放聲。

    循著鼓聲,當徐鳳年出現在城外後,一道道身形如同一顆顆流星,紛紛墜落在拒北城外的地面之上,與年輕藩王同處一線,向北而立。

    位於年輕藩王左側,是一位由西蜀趕赴北涼的中年劍客,武評四大宗師之一,鄧太阿。

    他雙手負後,腰間懸雙劍,大風拂面,讓這位因為相貌平平而常年行走江湖,卻從未被人識破身份的桃花劍神,終於流露出一種天下劍道唯我獨尊的劍仙風采。

    年輕藩王右側,是一襲白衣,正是擁有北莽公主墳大念頭和離陽逐鹿山教主雙重身份的魔頭洛陽。

    她沒有轉頭望向徐鳳年,而是目視前方淡然道:“你失約了。”

    年輕藩王微笑不語。

    徐偃兵手持鐵槍重重落在鄧太阿左側,輕聲道:“不曾想今生還有機會與桃花劍神並肩作戰。”

    鄧太阿簡明扼要地回答道:“我亦是幸甚。”

    一襲紫衣飄然落地,輕輕跺腳,裙擺打結處輕輕鬆開。

    軒轅青鋒笑意釋然,如天真無邪的世俗女子,當年那場大雪坪變故之後,這位驚才絕豔的女子第一次如此輕鬆。

    此戰之後,你我再無相欠,那就再無相見好了。

    朱袍徐嬰落在白衣洛陽身側,轉頭嫣然一笑,滿臉歡喜,看著她與他。

    白衣白的隋斜穀落地後,抬起那條獨臂,雙指撚動雪白長眉,這位吃掉世間無數名劍的老人依舊不曾佩劍,只是輕輕吐出一口氣。

    杯酒滿日月,吐氣摧五嶽。

    目盲女琴師薛宋官抱琴而立,腦袋微斜,併攏雙指輕輕按在琴弦之上,一觸即。

    叩指問長生,叩指斷長生。

    吳家劍塚當代劍冠吳六鼎望向前方的北莽大軍,嘖嘖笑道:“比起咱們吳家老祖宗當年遇上的陣仗,可要大了不少,以後定要跟溫不勝好好吹噓一番,走過這一遭後,小爺我也算是見過大風大浪了。”

    一直閉目示人的劍侍翠花轉頭睜眼望向城頭,看了一眼那位擂鼓如雷的白衣女子,收回視線後,小聲說道:“我是不是醜了些,脾氣也差了些?”

    吳六鼎愣了愣,咧嘴笑道:“翠花!自從吃過了你的酸菜,你便是我吳六鼎此生第一等的良配佳人!必須的!”

    不遠處背負一柄桃木劍的武當大真人俞興瑞聞言哈哈大笑,“你這小子,倒有幾分貧道那位小師弟的風采。”

    另一邊,刀法宗師毛舒朗、年邁儒士程白霜與南疆龍宮席客卿嵇六安,三人並肩而立。

    毛舒朗閉目養神,手心抵住腰間刀柄。

    嵇六安眯眼望向北方,如同淘淘洪水湧來的北莽大軍,泰然自若。

    與儒聖境界只差一步之隔的程白霜一手負後,一手抬起拈須,望向天空喃喃自語道:“先生,誰言我輩書生無膽氣?”

    最左方,南詔第一人韋淼雙臂環胸,身邊是東越劍池宗主柴青山。

    韋淼用蹩腳的中原官腔問道:“柴宗主,聽說東越劍池風景很不錯?”

    柴青山點頭笑道:“不比你們十萬大山險峻幽遠,卻也獨具特色,韋先生以後若有機會去我東越劍池做客,我定當拿出那三罎子自釀杏花酒待客!”

    最右側,于新郎和師弟樓荒各自腰間刀劍,佩劍分別是躋身世間十大名劍之列的蜀道扶乩,佩刀則只是尋常的北涼戰刀。

    樓荒一本正經說道:“你別忘了約定。”

    于新郎一笑置之。

    西北關外,一線之上。

    十八人。

    北莽大軍之中,春捺缽拓跋氣韻和皇親國戚耶律東床面面相覷,後者終於開口道:“這也行?北涼算不算垂死掙扎?”

    拓跋氣韻轉頭望向南方,答非所問地緩緩說道:“太子殿下身邊的斷矛鄧茂,加上你二叔種涼,還有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這才三位武道宗師,就算蛛網李密弼還留有後手,似乎仍然略顯捉襟見肘啊。”

    耶律東床扯了扯嘴角,“如此盪氣迴腸的宗師大戰,你爹難道會缺席?”

    拓跋氣韻眼神中有些遺憾,搖頭歎氣道:“我爹不曾說過要親自來此,也許當真要錯過了。”

    耶律東床撇了撇嘴,輕輕揮動馬鞭,懶洋洋道:“那就真是人生最大憾事嘍。”

    就在此時,兩騎之間的空地上,憑空出現一道魁梧身形,雙臂及膝,隱約間有金色光芒迅流轉全身,如一尾尾金色龍蟒浮現雲霧之中。

    來者面無表情道:“你們兩人立即向後撤去十裡。”

    貴為北莽春捺缽的拓跋氣韻二話不說便撥馬向北方奔去。

    哪怕是桀驁不馴如耶律東床,在聽到這個男人不容置喙的言語後,也毫不猶豫地跟隨拓跋氣韻一起臨陣退縮。

    當這個身影出現在北莽軍中之際,守護在北莽太子身邊的鄧茂,與大將軍種神通並駕齊驅的魔頭種涼,以及位於大軍前線的持節令慕容寶鼎,三位北莽最頂尖的高手,都不約而同地心神一顫。

    此人站在原地,不動如山,他雖身處平地,氣勢巍峨卻如天下山脈祖龍之昆侖。

    拒北城之上,一聲鼓響最重。

    一襲蟒袍大袖飄搖的年輕藩王隨之重重默念一聲,“殺!”

    其餘十七位中原宗師,心有靈犀地同時默念一聲殺字。

    北莽中路結陣雄厚的步軍向前穩步推進的同時,左右兩翼各有一支五千人精騎突出,馬蹄如雷動。

    兩支精於騎射的騎軍配合中路步射,負責向拒北城城頭進行密集攢射,用以阻滯壓制城頭的弓弩,讓攻城步軍快推進至城下。

    十八宗師一線潮,分別位於左右最外邊的樓荒于新郎和韋淼柴青山,四位中原武道宗師兵分兩路,各自坦然向前掠去,擋在騎軍衝鋒路線之上。

    北莽大軍迅猛推進路線之上,因為那十八人出城拒敵的緣故,原本要晚于步射箭雨和投石車之後的床弩,一枝枝淩厲破空而去的巨大箭矢,竟是先行出現在戰場之上,仿佛一位位出自6地劍仙的傾力一劍,向那十數位攔阻去路的宗師激射而去。

    前掠最為快的吳家當代劍冠視野之中,兩粒黑點瞬息便至,大笑道:“若論馭劍之術,誰能與我吳家劍塚一較高低?!”

    談笑之間,年輕劍冠側身繼續向前,伸出雙臂,五指如鉤,兩枝原本幾乎同時刺向他雙肩的床弩箭矢被他一前一後虛握,粗如槍矛的箭矢帶著巨大的慣性,與年輕劍冠五指間的濃郁氣機劇烈摩擦,迸射出一陣陣匪夷所思的電光火石,吳六鼎身形被等人長度的兩枝箭矢向後拖拽出十數步,雙腳在地面上滑出飛揚塵土,終於變虛握為實握,雙手五指各自攥緊一枝強弩之末的箭矢,一擰,身形旋轉一圈,怒喝一句“還給你們”!以不輸於先前的度丟擲出手中兩枝“長劍”,破空而去,一口氣釘穿兩列之上的六七兵持盾步卒,屍體串成糖葫蘆一般。

    年輕劍冠猶不甘休,雙腳一前一後站定,雙指併攏,向後一扯,“劍塚養氣第七勢,大雁渡歸!”

    那兩支破陣殺敵的兇狠箭矢瞬間倒拔而出,返掠回年輕劍冠身前。位於吳六鼎身邊的劍侍翠花抽出古劍素王,輕描淡寫向前隨意劈下,將一枝勢大力沉的箭矢劈成兩半,從她雙肩肩頭不足一尺外向身後徒勞飛去,頹然滑落在二十丈外的地面之上。

    重新與劍冠並肩而立的女子劍侍皺眉輕聲道:“出招便出招,臨敵出聲是劍塚孕養意氣之大忌,最傷換氣。”

    年輕劍冠輕喝一聲,“走你!”在將兩枝箭矢再次丟擲向前之後,轉頭對她笑臉燦爛道:“總覺得悶頭打架,顯不出高手風範嘛。”

    劍侍翠花無奈一笑,緩步向前,又是抬手揮劍,將從右手邊掠向城頭的一枝巨大箭矢砍成兩截。

    一枝床弩箭矢向大雪坪紫衣迎面而來,她腳尖一點,身姿曼妙地輕輕躍起,落地之際,剛好踩在那支箭矢中間,箭矢尾端猛然下墜觸及地面,箭頭翹起,繼續向南方艱難滑去,直至徹底停下。

    軒轅青鋒就這麼站在箭矢之上,稍稍偏移視線,只見那襲蟒袍之前,有意擋在年輕藩王身前的一襲猩紅朱袍如蝶肆意飛旋,所過之處,一枝枝氣勢如虹的箭矢如同以卵擊石,瞬間崩碎,化作齏粉。

    一枝箭矢並未能夠精准射向吃劍老祖宗,而是堪堪擦肩而過,只不過百無聊賴的隋斜穀仍是主動伸出獨臂,手心抵住那支箭矢,老人手臂紋絲不動,後者卻寸寸折斷。

    有數十枝漏網之魚的床弩箭矢穿過宗師間隙,僥倖向城頭射去。

    不知不覺位於所有宗師之後的目盲女琴師,突然站定,將古琴擱置在身前,在當世指玄造詣能夠躋身前三甲的女子氣機駕馭之下,古琴懸空而停。閉目琴師聽著天地間的風聲,拇指輕輕抹動琴弦,落指於琴弦的度,越來越快,每次琴弦輕顫,並無琴聲響起,在薛宋官四周卻必然會有一枝箭矢無緣無故地當空炸裂。

    在床弩勁射之後,北莽中路大軍中便響起一陣令人窒息的砰然巨響,一波黑壓壓的大雨,隨即起於大地之上。

    站在那枝箭矢之上的徽山紫衣輕輕揚起下巴,視線追隨著那波黑雲壓頂愈來愈近的磅礴箭雨。

    就在此時,軒轅青鋒在內眾人耳畔,響起目盲女琴師薛宋官的獨有沙啞嗓音,“諸位不用理會頭頂之事。”

    然後又有年邁儒士程白霜微笑出聲道:“就讓老夫來助薛姑娘一臂之力。”

    這位在武當山小蓮花峰指定證道儒聖的舊南唐讀書人,閉上眼睛,聽著身後傳來的清越琴聲,喃喃道:“眾器之中,琴德最佳,因此自古以來,士無故不撤琴。不曾想程某不撫琴,已二十年矣。”

    薛宋官面對那波鋪天蓋地朝據北城潑灑而去的箭雨,深呼吸一口氣,頭一次雙手按住琴弦,當她竭力撥弦之時,恰好程白霜高聲道:“大音希聲!至樂無樂!”

    數萬枝去勢洶洶的北莽箭矢,在拒北城外的高空,應南唐儒聖之聲,應西蜀琴師之弦,凝滯不前。

    薛宋官尾指彎曲,鉤住一根琴弦,猛然扯斷。

    那一撥驟然懸停在城外空中的箭矢隨之全部碎裂,筆直下墜。

    面無表情的薛宋官嘴角滲出一絲猩紅。

    如今天人感應極其深刻的程白霜轉頭望去,始終眼眸緊閉的目盲女琴師輕輕搖頭,向年邁儒士示意自己並無大礙。

    雖然這些北涼和離陽的武道宗師就擋在大軍前方,北莽中路步陣依舊按照既定方略穩步向前,尤其是前方持盾步卒,幾乎算是人人視死如歸,心存必死之志。

    不足百步而已,北莽重甲步卒已經能夠清晰看到那些登頂武道的風流人物,看得到那位身穿離陽藩王蟒袍的年輕涼王,看得到他身旁的那襲鮮豔朱袍,以及年輕藩王不遠處的白衣洛陽,正是在草原上凶名顯赫的魔道第一人,還有從頭到尾都尚未出手的中年劍客,以及稍稍靠後位置的持槍男子。

    這撥人位置相對居中,左右又有數人緩緩向前。

    吳家劍塚當代劍冠肩扛一枝床弩箭矢,雙手懶散搭在箭身之上,他身旁劍侍翠花手持素王,劍氣滿袖。

    另一側,毛舒朗終於緩緩抽出鞘中刀,刀名“大拙”,嵇六安橫劍在身前,手指輕輕一彈劍身,聲音清越如雛鳳長鳴。

    位於年輕藩王後方數十步距離,則是徽山軒轅青鋒、吃劍隋斜谷和武當俞興瑞三位宗師。

    從北莽中路步陣兩翼突出的那兩支騎軍,都遭受到了一場事先絕對無法想像的阻截,荒誕而慘烈。

    于新郎和樓荒。

    柴青山和韋淼。

    皆是兩人各自攔阻五千北莽精騎。

    沙場騎軍撞陣與江湖高手交鋒,有異曲同工之妙,那就是講究一氣呵成,那麼沙場騎軍對上江湖宗師,且雙方皆不願退,又會是何種情景?

    彼時彼地,曾有西蜀劍皇一人仗劍,在宮城大門外硬撼徐家鐵騎,最終仍是被鐵騎踩踏為肉泥。

    此時此地,亦有四人行此舉做此事。

    柴青山與韋淼根本不用言語交流,便選擇了一前一後,若是前者需要換氣之時,便大膽後撤,後方宗師順勢向前,補上位置。

    一位東越劍池當代宗主,離陽王朝東南第一人,一位是南詔武林群龍之,當之無愧的西南第一高手。

    柴青山一襲青衫,三尺劍,罡氣如虹,一劍遞出,若是豎劍,便是北莽騎軍被帶馬劈成兩半,若是橫劍,則是或人或馬被攔腰斬斷!

    韋淼手無寸鐵,僅有一雙拳頭,是當世僅有的幾位拳法宗師之一,威勢猶在武帝城女子拳法大家林鴉之上!

    當柴青山一氣將盡之時,身體微微後傾,輕踩腳步,倒滑而去,絲毫不顯頹勢狼狽。

    只見蓄勢待的韋淼一步前掠,剛好與需要換上一口新氣的劍道宗師錯身而過,韋淼一拳砸在一匹北莽戰馬的頭顱之上,砸得那匹高頭大馬當場下跪,騎卒身體前撲,拼死劈出一刀,韋淼抬起雙臂向外橫抹出去,騎卒和戰馬兩具屍體各自向兩側橫飛出去,又砸中左右兩側的北莽騎軍,當後排一騎朝韋淼當頭撞來之時,韋淼彎腰側身,以一記肩頭貼山而靠的兇猛姿態裝在馬頸之處,撞得那一騎人仰馬翻,然後韋淼雙手扯住馬蹄高高揚起的戰馬,高高舉起,旋轉一圈,然後迅猛丟擲出去,又砸得四周騎軍陣形大亂。

    當韋淼連殺六十餘精騎後,腳尖一點,向後掠去。

    緊接著便是柴青山一劍趕至,盡顯東越劍池山高水長劍氣遠之悠悠意境。

    與韋淼堪稱天衣無縫的嚴密配合之下,兩位原本素未蒙面的宗師,決不讓北莽騎軍向前突進半步!

    那一邊,昔年自稱天下第二一甲子的王仙芝兩位得意弟子,武帝城于新郎與樓荒,所作所為,竟是比柴青山和韋淼更為激進!

    若說後者聯手是硬生生擋住了北莽五千騎的衝鋒,那麼這兩位簡直就是自負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于新郎與樓荒一左一右,暫時都未抽出涼刀,分別以蜀道扶乩兩柄劍中重器,呈現出勢如破竹的開山之姿態,愈戰愈勇,不斷向前衝殺而去。

    樓荒手中之名劍蜀道,劍道軌跡扭轉不定,無跡可尋,每一次橫抹斜挑直取往還,皆兇狠淩厲,霸道無匹,無論是北莽戰馬還是披甲騎卒,一劍之下,只有分屍而亡的下場。

    而劍道造詣與劍術修為都深得王仙芝青睞的于新郎,雖然因為這位武聖徒自身不喜爭名奪利的緣故,故而在中原江湖上一直名聲不顯,甚至不如同門林鴉那般名動大江南北,但是于新郎的修為,完全毋庸置疑,無論是年輕藩王徐鳳年,還是頂替曹長卿新近躋身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呼延大觀,都認為于新郎的真正實力,是當世最接近鄧太阿的劍道人物,若說將來誰最有希望與李淳罡鄧太阿兩位新老劍神,在劍道高山之上比肩而立,無疑是以于新郎希望最大,而非同樣根骨卓絕且捨棄舊有劍道選擇破而後立的龍虎山齊仙俠。

    這個好像對誰都言笑晏晏彬彬有禮的溫潤君子,武道前途之廣大深遠,不可估量。

    于新郎的出劍,絕大多數都輕鬆寫意,如同市井百姓看熱鬧的那種指指點點,真正達到了隨心所欲的天然境界。

    但是每一次看似漫不經心的“指點”,都會讓一名騎卒墜馬而亡,屍體渾身上下不見絲毫長劍造成的傷痕。

    只不過比起招式大開大合的樓荒,閒庭信步的于新郎鑿陣度顯然要慢上一籌。

    前方樓荒轉過身,隨手一劍挑起一名北莽騎卒的頭顱,對後邊的于新郎笑道:“比你多殺十六騎了,如何?”

    氣定神閑的于新郎笑眯眯道:“細水流長。”

    樓荒冷哼一聲,轉身繼續殺敵。

    在師弟樓荒轉身背對自己後,于新郎猶有閒情逸致踮起腳跟望向韋淼柴青山那處戰場,看到兩位江湖前輩的一前一後相互呼應,暗自點頭。自己這邊跟樓荒如此蠻橫向前,也非意氣用事,他們這些個出身于武帝城的傢伙,在師父督促之下,幾乎每人自幼都勤於打潮一事,故而在“一口氣”上的氣機頗為雄渾厚重,這就佔據了先天優勢,在氣機與境界相當的武道人物相差不大的前提下,他于新郎與樓荒林鴉宮半闕等人,也許對手已經換了三口氣,他們只需換兩口即可。

    于新郎低頭望向手中那柄出自聽潮閣武庫的扶乩,沒來由有些傷感,一柄絕代名劍折於沙場,是否有些生不逢時?

    于新郎突然大笑出聲,收劍入鞘,同時涼刀出鞘,身形猛然間拔地而起,在衝殺而至的北莽鐵騎馬背之上來去自如,挑起一顆顆死不瞑目的頭顱,一向內斂的于新郎破天荒豪邁大笑道:“樓荒,換刀如何!沙場之上,以涼刀取人頭顱,與咱們年少時在城頭打碎大潮,可謂當世兩大同等快事!”

    前方樓荒冷笑道:“等我蜀道劍斷再說!”

    于新郎打趣道:“粗漢子不解風情,難怪找不著娘們暖被窩!”

    樓荒沒有理會這位師兄的調侃,只是出劍更為兇悍果決。

    戰場中央地帶,不知為何蟒袍藩王、桃花劍神和白衣洛陽三人同時站定,向北遠眺,三者不僅僅是靜等北莽步卒接近,好像是都在暗中尋覓真正的敵手。

    年輕藩王最終望向遙遠處北莽那杆扎眼至極的大旆,輕聲道:“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白衣洛陽不置可否。

    桃花劍神鄧太阿拇指推劍出鞘寸餘,平淡道:“我先幫你找出拓拔菩薩。”

    在那襲藩王蟒袍即將一閃而逝之際,洛陽終於開口緩緩說道:“拓拔菩薩出手之後,你不用擔心後背,只管開陣向前。”

    徐鳳年點了點頭,身形憑空消逝不見。

    下一刻,年輕藩王出現在北莽步軍大陣的頭頂上空,一腳踩在一顆剛剛被巨型投石車拋出的大石之上。

    重達數百斤的大石先是刹那間凝滯不動,然後以更快度砸回地面,不但砸爛了那架投石車,然後那顆如同天雷滾動的巨石一路滑滾兒去,數十位拽手被當場碾壓得血肉模糊。

    白衣洛陽閉上眼睛,輕輕嗅了嗅,八百年前大秦逐鹿天下的戰場是那般血腥,八百年後沙場廝殺也是這般如出一轍的味道,她呢喃低聲道:“大秦洛陽在此。”

    鄧太阿終於找到重重疊疊無數鐵甲之後的那名目標,身軀稍稍傾斜,然後按住劍柄的拇指,便是輕輕一彈。

    不曾追隨這位桃花劍神離開吳家劍塚的太阿劍,終於在今日出鞘,得以酣暢淋漓地露出絕世風姿。

    這一飛劍,去勢太快,劍氣太長,劍意太多,以至於鄧太阿腰間劍鞘與飛劍之間的兩裡地之間,拉伸出一條纖細而璀璨的驚人白虹!

    仿佛世間有一劍,劍身長兩裡!

    不甘落後的年輕劍冠吳六鼎嘿嘿笑道:“翠花,身為劍侍,站在我身後便是,且看我如何開陣!”

    就在吳六鼎手腕一抖,就要以床弩箭矢做大劍開陣之時,眼角餘光瞥見一襲紫衣以一種無敵之姿瘋狂撞入北莽步陣,那團紫虹四周,飛濺起無數支離破碎的鐵盾和殘肢斷臂,如同綻放出無數猩紅鮮花,吳六鼎忍不住嘀咕道:“這個瘋婆娘!”

    ————

    那杆大旆之下,北莽太子殿下傳令下去,命持節令慕容寶鼎和種涼各率兩千私騎前去馳援那兩支被阻騎軍,務必要取回那四名膽敢螳臂當車的中原宗師大好頭顱,每顆腦袋可以北涼邊軍從三品武將級計軍功!

    然後在大旆之前,故意騰出一片方圓一裡的廣闊空地,明擺著是絲毫不懼那些中原宗師的破陣向前。

    北莽太子殿下如此大膽行事,但無論是老成持重的西河州持節令赫連威武,還是城府深沉的寶瓶州持節令王勇,都不曾有半點異議,就連全權負責太子安危的斷矛鄧茂都無動於衷。

    所有人都老神在在等待那名年輕藩王的現身。

    好整以暇的北莽監國太子轉頭,對身旁那位在棋劍樂府詞牌名以姑寒二字奪魁的太子妃笑問道:“你說那姓徐的敢來嗎?”

    她臉色冷清,“當然。”

    北莽太子滿臉不以為然,“來了才好,正巧讓這位北涼王明白一個道理,世上靈丹妙藥千萬種,唯獨沒有後悔藥可吃。”

    她不再說話,輕輕歎息。

    在嫁入帝王家之前,她遍觀中原詩書,好像英雄總是死于梟雄。

    只不過她瞥了眼身邊這位終於手握大權的枕邊人,滿腹冷笑,想你人屠徐驍梟雄一世,身為嫡長子的徐鳳年,最終卻要死在這種草包之手,未免也太可憐了些。

    赫連武威這位北莽持節令眼神晦暗複雜,老人想到自己也是昨夜才知曉的那番隱蔽謀劃,歎了口氣,舉世為敵,不過如此了。

    停馬于北莽太子一側不遠處的老人收斂思緒,望向眼前那片空地,感慨萬分,希望那個年輕人來此壯烈而戰,又不希望他就此憋屈而死。

    可那個一人開陣連破兩千甲的年輕藩王,終於還是來了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6-8-8 22:26
第四百一十六章 天道鎮壓

    北莽中路攻城大軍又分三路,兩條縫隙寬達六十余步,以供騎軍馳騁傳令或是增援,也便于軍器監後續攻城器械通行。

    三路大軍,分別以萬余步卒集結為一座方陣,以一桿高四仞的北莽帥旗作為主心骨,若是北莽皇帝親征,按律大 高達六仞,這處戰場上,北莽太子以監國身份擔任統帥,那桿大旆亦是高達六仞,其余如慕容寶鼎赫連武威種神通這些權柄 赫的持節令大將軍,作為草原一等一的封疆大吏,大軍帥旗可用五仞,接下來實權萬夫長和各大甲字軍鎮主將,則用四仞高的帥旗,旗幟上是繡以主將姓氏還是兵馬營號,北庭南朝兩京對此從不限制。

    雖然最前排三座萬人步陣都遭受到數位中原宗師的阻截,但是大體上保持陣型繼續向前推進。每一座步陣,都有持大盾披重甲的精銳士卒作為開路先鋒,這撥人並不攜帶兵器。草原騎軍弓馬熟諳,騎射冠絕天下,

    早在大奉王朝就已經傳遍中原,馬背之上尚且如此,在陣中下馬持強弓步射,更是不容小覷,不過三座步軍大陣中弓手不多,各自僅有千余人,主力還是那五千多攻城步卒,披掛輕質皮甲,手持輕巧圓盾,腰佩一柄莽刀,跟隨一架架雲梯快速向前推進。

    畢竟在北莽既定經略中,三萬人身後那條橫貫戰場的大型弧線上,足足有兩千四百架投石車的拋射,加上兩翼騎軍源源不斷對拒北城城頭進行騎射壓制,以及三座大陣之後那清一色強弩步卒,整整六千人,負責驅動床子弩、大黃弩和猿臂弩,這些弩種曾經都在中原戰場上大放異彩,在那場浩浩蕩蕩的洪嘉北奔中,昔年分別有家族子弟在東越南唐兩國將作監擔任主官的家族,便因為向北莽進獻制弩工藝,被龍顏大悅的北莽女帝直接提拔為南朝乙字高門,迅速在眾多春秋遺民家族中脫穎而出。

    除此之外,三座方陣皆配備有十數棟樓車,每棟樓車都能夠藏有弓手步卒三百余人,如同一座可以移動的巍峨蟻巢,外罩以巨大的特制牛皮,火油難侵,便是北涼城頭那些威力遠勝南朝的恐怖床子弩,也不易直接摧破樓車,一旦靠近城頭,樓內弓手便能直接與守城士卒對射,同時架設橫向雲梯,如同一座懸空渡橋,配合城下士卒密密麻麻的蟻附攻城,和精銳敢死士憑借釘入城牆床弩箭矢的攀援而上,一正兩奇,加上投石車、大弩陣以及兩翼騎軍的騎射,可謂防不勝防。

    只不過由于那十八人的橫空出世,導致戰場竟然不是發生在那座西北邊陲雄城的北城牆。

    年輕藩王一人當先鑿開陣型,深入北莽大軍腹地,身後白衣洛陽緊隨其後,她雖然沒有出手殺人,但讓那位新涼王沒了後顧之憂,放開手腳,最終造就了徐鳳年一人破甲兩千的壯舉,他以兩袖青蛇雜以一式劍氣滾龍璧,罡氣如游龍,在北莽大軍一線直撞而去,大有萬軍叢中我來取上將首級的氣魄。

    相較徐鳳年驚天地泣鬼神的強勢出手,緩緩前行的桃花劍神鄧太阿顯得相對安靜許多,太阿劍出鞘之後,游曳不定,倏忽間璀璨現身,剎那間一隱而沒,宛如雷霆大作的雲霧之中,有蛟龍偶露猙獰,張須怒視。

    在這位桃花劍神之前,先有徐鳳年洛陽一前一後長驅直入,又有徽山紫衣和朱袍徐嬰先後闖入步陣,使得鄧太阿身前的北莽步陣早已凌亂不堪,而且幾乎無人膽敢主動挑釁這位早早就與拓拔菩薩打成平手的中原武評大宗師,當初李淳罡生前萬里借劍給鄧太阿,那一戰,雖說不曾明確分出勝負,但在北莽江湖宗師眼中,況且純粹就殺傷力而言,鄧太阿是當之無愧的人間第一人,當時就有人傳言,興許世上依舊有人能夠境界高出鄧太阿,但只要是生死之戰,世上便絕對無人能夠勝過鄧太阿,至多是雙方皆死的結局,如今鄧太阿東海訪仙歸來,一向不曾佩劍游歷江湖的桃花劍神,又太陽打西邊出來地懸佩長劍了,如此一來,誰敢在這位劍客面前造次?

    鄧太阿沒有刻意斬殺北莽步卒,步伐不快,穩步向前,身邊兩側遠處的步卒向南而去,鄧太阿也視而不見,他更多是在憑借太阿劍尋覓拓拔菩薩的蹤跡,形勢與當初從北向南數千里追殺謝觀應有些相似,只不過比起謝觀應的幾乎毫無還手之力,那位無論境界體魄戰力都已是位于人間巔峰的北莽軍神,顯然並非如此,只是所謀甚大故意避戰而已。

    鄧太阿不急不躁,偶爾環顧四周,心意所至處,即是那抹劍氣長虹綻放處。

    在鄧太阿所在的那座北莽步陣,紅紫兩抹顏色如入無人之境,肆意殺戮。

    朱袍徐嬰身形靈動,喜好在北莽士卒頭頂飛掠,絲毫不介意成為箭靶子,

    每當面對大陣數百弓手的一輪輪攢射,依稀只見一襲猩紅袍子在箭雨之中穿梭自如,輕巧飛旋,煞是好看。每次都以滾動雙袖裹挾六七枝箭矢,隨著身軀旋轉,立即還以顏色,箭矢激射而返,她也從不在乎準頭,只當像是一場蝶繞花叢的嬉戲,箭矢來來往往,竟是連她的衣角都不曾劃破,倒是有不下七十名北莽弓手被她以箭矢當場貫穿頭顱或是胸膛,至于被殃及池魚的步卒,更是多達兩百余人。徐嬰氣機雖然不以雄厚見長,卻尤為綿長,每次落腳處,要麼是拔高身形,接連踩在數枝箭上,輾轉騰挪,如履平地,要麼就是稍稍下墜,蜻蜓點水落在北莽步卒的頭頂,那一腳踩下,如頑劣稚童賭氣踩爛橘子,輕而易舉便踩爛北莽蠻子的頭顱。

    一柄方陣步卒眼見那抹猩紅向他這邊掠來,只能閉眼胡亂劈出一刀,根本不奢望能夠砍中那位行蹤鬼魅的女子,下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不管如何使勁,高高舉起的戰刀都脾不下去了。

    這名士卒四周的北莽蠻子如見洪水猛獸,嘩啦啦迅猛散開,只留下這只暫時略顯茫然的可憐蟲。

    他睜眼後,驚駭發現自己那柄戰刀的刀尖之上,站著那一襲朱袍,女子的繡花鞋就踩在刀尖之上,紋絲不動,俯瞰著他。

    她輕輕一點,那柄戰刀刀柄瞬間捅入主人的胸口,透體而出,她則借勢後仰,堪堪躲過數枝向她面目射來的箭矢。

    原本頭朝地面的朱袍徐嬰在墜地之前,揮動雙袖,雙腳飄落在地面,尚未踩踏出些許塵土,便一沖向前,抬手從袖管中露出一截白皙如藕的手臂,一掌按在一名北莽甲士的額頭,後者如斷線風箏倒飛出去十數步,身後三名步卒被巨大的沖勁撞得胸口粉碎,同樣倒斃當場。

    徐嬰這次沒有躲避一枝平射而來的疾速箭矢,那張歡喜相臉龐露出笑意,只見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箭尖,箭矢速度不減分毫,卻沒有如願射入這名女子的脖子。徐嬰身形快如奔雷地一路倒掠而去,一直等到那枝箭矢自己勁道瀉盡為止,她才身形站定,翻動手腕,輕輕握住那枝本該墜向地面的箭矢。

    她展顏一笑,舉目望向那名射出此箭的弓手,雖然那名北莽士卒裝束與普通弓手無異,但是明顯在武道一途已經登堂入室。

    正與朱袍徐嬰對視的古怪弓手神情冷漠,原本他伸手繞至肩後從箭囊抽出一枝羽箭,大概是發現強弓步射對于一位宗師而言,仍是太過不痛不癢,便收回手,抽出腰間戰刀。

    當他做出這個舉動,四周同樣有十數名弓手棄弓抽刀。

    徐嬰笑眯眯伸出一根手指,慢悠悠地朝那名士卒勾了勾。

    此人屬于南朝邊軍的百戰銳士,無論騎戰弓射還是步戰,都極為精湛,是被北莽視為千金之卒的驍勇之輩,這種悍卒哪怕在草原北庭投軍入伍,依附那些權貴大悉剔,絕對會被任何一名千夫長視為珍寶,他們一般都是十人一隊,潛伏在攻城步卒之中,伺機而動,不僅僅熟稔捉對廝殺,更擅長小規模結陣對敵。這種平時分散各軍、只在戰時歸屬主帥統轄的南朝隱秘邊卒,人數要遠遠稀少于針對中原雄城大鎮的那兩萬步跋卒,不足四千人而已,所以一直被西京廟堂大佬們沾沾自喜地贊譽為南朝邊關的怯薛軍。

    這種號稱戰力足可媲美涼州白馬游弩手的南朝悍卒,此時在每座萬人步陣隱藏百余人,故而僅有一名百夫長,很不湊巧,被朱袍徐嬰挑釁的那一位,恰好就是那位百夫長。

    這名百夫長死死盯住那襲猩紅袍子,他稍稍猶豫便下定決心,舉起左臂握緊拳頭,然後以拳擊右掌數次。在他擺出這個手勢之後,除了那十余名扈從士卒,其余九隊隱藏在步陣各處的南朝銳士,也都很快得到緊急諜報,迅速向此地集聚,試圖圍剿徐嬰。

    察覺到異樣跡象的徐嬰躍躍欲試,耐著性子安靜等待。

    如果說朱袍徐嬰更像是孩子心性似的玩耍,根本就沒有什麼雜念心思,那麼軒轅青鋒的殺心之重,殺人之盛!

    恐怕整座拒北城外廣袤戰場,就只有那位連破兩千鐵甲的年輕藩王能夠勝出一籌!

    大雪坪軒轅青鋒橫沖直撞,簡直就是跋扈至極。

    不同于徐嬰漫步目的“四處逛蕩”,只需要大致保持向前即可,這位大雪坪江湖盟主一開始選擇的目標極其明確,體型龐大的樓車!

    明擺著是誰在她的視野之中最為礙眼,那她就拆了誰!

    偌大一個浩浩泱泱的離陽王朝,最不講理的女子,名副其實。

    第一架樓車被這襲紫衣一撞而斷,如同腰斬。

    穿過那架樓車之後,軒轅青鋒身形轉折,直撲第二架,當時她撕開牛皮後,鑽入其中,不斷有尸體四散飛出,最終當她出現在視野開闊的頂層望樓之上,車內三百士卒無一存活。

    她有意無意遠眺了一眼北莽大軍腹地的戰況,然後一腳重重踩踏而下,在她掠出樓車的同時,腳下那架出自南朝軍器監之手的堅固樓車,轟然倒塌。

    第三架樓車運氣好些,被軒轅青鋒一掌拍在那張巨幅牛皮上,那股磅礡氣機,竟是振蕩得整座樓車搖搖欲墜,一襲紫衣再入望樓,六七名北莽士卒根本來不及出手,就被軒轅青鋒驟然間綻放出來的沛然氣機,沖激得撞爛圍欄,尚未墜地就已在空中七竅流血而亡。軒轅青鋒回望一眼拒北城擂鼓台,看見那抹雪白之色,她有些怔怔出神,腳下這棟樓車在先前那股氣機余韻牽扯下,依然搖搖晃晃,不過就在此時,來自側面樓車望台上的數枝箭矢,打斷了這位徽山紫衣的思緒。她皺緊眉頭,根本沒有轉頭,只是隨意一揮袖,箭矢便沿著來時軌跡倒飛回去,速度快至肉眼不可見的四枝羽箭,瞬間刺透四名弓手的胸口。

    殺人之後,軒轅青鋒顯然猶然不解恨,隱藏在裙擺下的腳踝輕擰,整座樓車徹底傾斜倒向右側那架,軒轅青鋒不再去管兩架轟然相撞一起的悲慘樓車,因為她發現北莽方面終于按捺不住,除了兩支氣勢雄壯兵甲鮮明的精騎分別馳援左右兩翼,各自殺向于新郎樓荒和韋淼柴青山這四位中原宗師,在大軍腹部中央,動靜也不小,而且截殺對象就包含她軒轅青鋒在內,除了一支支人數都在千人左右的騎軍,在離開原先大營駐地後,沿著兩條步陣廊道縫隙向南方策馬沖鋒,還有一撥撥不披甲冑僅佩刀負弩的黑衣人物蠢蠢而動,行動隱蔽,並不出現在寬闊的兩條“廊道”上,而是在步陣狹窄縫隙中低頭彎腰快速推進,更有來自原本位于北莽大軍後方的人物,趁手兵器五花八門,裝束也大不相同,並無攜帶任何北莽邊軍制式器械,應該是傾巢出動然後被北莽朝廷收攏在南征大軍里的北莽江湖高手。

    這些年在北莽江湖呼風喚雨的宗師,下場都頗為淒涼,尤其是那次大規模入境襲殺北涼邊軍主將,折損厲害,道德宗,棋劍樂府,提兵山,公主墳,四大宗門都可謂傷筋動骨,尤其是公主墳和提兵山,若非北莽依舊扶持,擱在與朝廷關系相對疏遠的離陽江湖,失去了定海神針和中堅實力,早就可以除名了,不是被聞到腥味的其它江湖勢力聯手瓜分殆盡,就是被莫名其妙的仇家落井下石,棋劍樂府也不好受,詞牌名是更漏子的洪敬岩戰死,詞牌名山漸青的黃寶妝,或者說白衣洛陽脫離棋劍樂府,樂府府主也與那撥偷偷進入北涼關內的北莽宗師一起淪為客死他鄉,除了太平令和詞牌名為寒姑的太子妃勉強支撐台面,棋劍樂府這座根深蒂固的宗門,也許就要像軒轅青鋒腳下的樓車如出一轍,稍稍用力一踩,兩百年辛苦積攢下來的底蘊,就會轉瞬間大樹倒猢猻散。

    軒轅青鋒眼見那根腳迥異的那三群人,很奇怪地只顧著埋頭南下,倒是對于陷陣極深的年輕藩王和白衣洛陽選擇視而不見,這讓徽山紫衣沒來由感到不痛快,愈發氣態森寒。

    她繼續搗爛一架架樓車,然後眼角余光瞥見一支千人騎軍南下臨近之際,紫衣橫掠而去。

    為首一名騎將被軒轅青鋒一巴掌拍在頭盔上,整個人在橫飛出去的途中,尸體砰然碎裂。

    無形中鳩佔鵲巢的軒轅青鋒,傲然站立在那匹依舊撒腿狂奔的戰馬背脊之上,她居高臨下,與那些騎卒相對而視。

    這支騎軍正是橘子州持節令耗費無數心血打造出來的精銳,大名鼎鼎的冬雷鐵騎,也是將北涼關外左騎軍拽入泥潭的罪魁禍首。

    軒轅青鋒不知道誰是左騎軍第一副帥陸大遠,不知道什麼名動南朝的冬雷精騎,她甚至只是低頭瞥了眼那些微微錯愕的冬雷騎卒,便抬高視線,望向一隊人數不過七八十的小規模騎軍,有相貌堂堂的白衣劍客,有在馬背上衣袂飄飄的彩衣女子,有閉目養神身體跟隨馬背緩緩起伏的年邁老者,無一例外,都是養氣有成的江湖中人。

    暫時群龍無首的冬雷鐵騎沒有軍心大亂,最靠近軒轅青鋒的那名騎將凶狠抬起鐵槍,刺向這襲紫衣的腹部。

    軒轅青鋒沒有與這支千人騎軍過多糾纏,腳尖一點,身形拔高些許,剛好躲過那根鐵槍,然後落在槍身之上,下滑而去,不等那名騎將做出應對,猛然抬頭,以腳背踹在那人的臉上,騎將整顆頭顱就那麼迸射出去,這慘絕人寰的一幕不可謂不觸目驚心,只不過軒轅青鋒點到即止,任由這支遭受羞辱的冬雷騎軍繼續向南,身形高高飄蕩而起,瀟灑落在冬雷騎軍和那支小隊江湖高手之間的空地上,軒轅青鋒悠然前行,那身形步伐,說不清道不明的寫意風流,如一位丹青國手筆下的水墨長卷。

    在軒轅青鋒大殺四方之後,始終沒有如何大動作的徐偃兵突然對鄧太阿的背影說道︰“防止拓拔菩薩趁火打劫一事,恐怕就要交付先生了。”

    鄧太阿沒有轉身,灑然笑道︰“鄧某必不讓徐兄失望。”

    徐偃兵斜提那桿听潮閣珍藏多年的精鐵大槍“割鮮”,面對桃花劍神的千金一諾,這位北涼半步武聖並無任何感激言語,只是抱拳離去。

    徐偃兵轉身大步走向一直沒有動靜的吃劍老祖宗,沉聲道︰“策應王爺返城一事,勞煩隋老前輩。”

    隋斜谷斜瞥了一眼這位昔年槍仙王繡的師弟,對于徐偃兵的請求,老人不置可否。

    徐偃兵也沒有強人所難,前去支援吳家劍冢那對年紀輕輕的劍冠劍侍,武當大真人俞興瑞已經動身去增援毛舒朗嵇六安兩位南疆宗師,吳六鼎和劍侍翠花仍是只有他們兩人面對一整座萬人步陣,雖然尚未陷入必死之地,但已是陷入重重鐵甲包圍之中,尤其是不知為何那名劍術卓絕的女子劍侍,哪怕眼睜睜看著劍冢當代劍冠多次氣息衰竭,險象環生,她的那柄素王劍始終不曾出鞘殺敵,似乎不願主動幫助吳六鼎分擔壓力。加上年輕劍冠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只顧埋頭鑿陣,一往無前,一副老子恨不得直接殺到北莽太子大 之下的架勢。

    相比之下,天下屈指可數的刀法宗師毛舒朗與龍宮客卿嵇六安就更為穩重,甚至還能夠極大牽制住整座攻城方陣的推進速度,當代武當掌教李玉斧的師父俞興瑞,之所以選擇支援毛舒朗嵇六安,也在情理之中,一來能夠更大程度阻滯北莽攻城步伐,二來那名年輕劍冠太過冒失激進,俞興瑞想攔都攔不住,也不好去攔,終究吳家劍冢枯劍士那些不近人情的條條框框,俞興瑞早有耳聞,即便作為慈祥長者和武林前輩,就算心存惻隱,可真要老人出手,卻是十分棘手,怕就怕解圍不成,還會畫蛇添足幫了倒忙。

    大陣之中,吳家劍冢的年輕劍冠視線被汗水模糊,他手持兩柄隨手奪來的戰刀,剛剛擊退百余名北莽甲士的密集刀陣,對于吳六鼎這種境界的劍客來說,自己手中持有何種兵器,都已經無關緊要。他趁機大口喘氣,甩了甩腦袋,抬起袖子胡亂擦了擦汗水,望著前方,年輕人咧嘴一笑。

    所謂的高手之爭在一氣之爭,自然是武道至理,只不過那是雙方旗鼓相當的情形之下,容不得毫厘之差,只能錙銖必較,但是到了沙場廝殺,就沒有這般講究了,就像不管北莽步卒弓手的交替攻勢如何餃接緊密,終究沒辦法做到讓年輕劍冠沒喘息換氣的機會都沒有,但這同樣不意味著吳六鼎就水到渠成地一躍成為了傳說中的沙場萬人敵,因為一名武道宗師,氣機深淺多寡,終歸有定數,除去陸地神仙不說,即便是能夠與天地共鳴的天象境高手,氣機也不是當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每一次換氣,只是一次重新蓄勢而已,體內氣機損耗的速度,絕對會遠遠超過補充速度。尤其是比較王仙芝、拓拔菩薩或是早先徽山老祖軒轅大磐之流的純粹武夫,劍士無論偏重劍意還是劍術,不管有沒有躋身一品境界,體魄難免不如前者那麼牢固,故而歷數五百年江湖,進階最快之人,往往都是那些天賦異稟的不世出天才劍客,前有春秋劍甲李淳罡,如今又有太白劍宗的謫仙人陳天元,反觀王仙芝軒轅大磐等人,雖然最終成就都很高,戰力更是堪稱恐怖,但武道攀登的速度明顯更為滯緩。

    自古便有沙場之上從無萬人敵的說法,為何獨獨北涼徐龍象有望打破先例?

    當然不是徐龍象的境界有多高,而只在于他的天生金剛境,戰場中,容得一位面對千軍萬馬的武道宗師換氣再換氣,但是隨著體內蘊含氣機越來越少,只要大軍兵力足夠,自然而然就能耗死那名氣機枯涸的宗師。

    這個粗淺道理,天賦之高根骨之好皆冠絕吳家劍冢的年輕人,當然懂。

    但他仍是執意要獨自向前破陣。

    吳六鼎彎下腰,他背對著那位一同闖蕩江湖的女子劍侍,重重吐出一口濁氣,神色有些傷感,輕聲說道︰“翠花,我想這輩子是都比不上那個姓徐的家伙了,他估計都一路殺到北莽大 了吧,我這才到哪兒啊,差了十萬八千里。”

    劍侍翠花嗯了一聲,沒有任何安慰言語。

    吳六鼎嘆了口氣,“真是氣人,記得那次在襄樊城外的蘆葦蕩,我一只手就能撂翻七八十個北涼世子殿下吧?”

    劍侍翠花嘴角翹起,眼神溫柔,“應該是的。”

    吳六鼎默然無言,握緊雙刀。

    突然,年輕劍冠察覺到一只手掌輕輕按在自己腦袋上。

    男人的頭,女子的腰,怎麼能摸呢?

    只不過吳六鼎不在意。

    給任何人印象都是安靜平和不惹眼的女子劍侍,揉了揉吳六鼎的腦袋,睜眼望向遠方,柔聲道︰“雖然我一直很奇怪你為何偏偏要跟那位年輕藩王較勁,但不管如何,既然你願意認輸了……”

    吳六鼎眼神堅毅,使勁搖頭道︰“不認輸!”

    劍侍翠花收回手,抬起手臂,握住背後所負素王的劍柄,“其實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沒說。”

    吳六鼎猛然轉過頭,滿臉悲苦道︰“翠花,別說別說,萬一你跟我說你偷偷喜歡姓徐的,我上哪哭去?!”

    女子劍侍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緩緩拔出那柄素王劍,與他擦肩而過後,輕輕撂下一句,“我大概已經是陸地劍仙了。”

    吳六鼎瞠目結舌。

    大陣之外,徐偃兵並沒有急于破陣,面對那座結陣推進的厚實步陣,徐偃兵做出一個誰都沒有料到的舉動,作為槍仙王繡的師弟,這位在離陽江湖始終少有被提及的武道宗師,猛然將手中鐵槍插入大地。

    徐偃兵向前踏出一步,身後右側便是那桿鐵槍。

    似乎這個男人是想告訴那座萬人步陣。

    我北涼徐偃兵在此,北莽便無人能過長槍。

    ————

    十八位出城宗師最後方,是那位來自西蜀的目盲女琴師,薛宋官。

    但恰恰是這位看似距離戰場最遠的年輕女子,承受的壓力最為沉重。

    北莽一撥撥潑灑向拒北城的箭雨,都被她和躋身大天象境界的程白霜聯手阻攔下來,甚至連兩千多架投石車的攻城大石,那些其中最巨者,幾乎無一例外,都被這位僅僅是指玄境的女琴師一一當空粉碎。

    那種上百拽手駕馭的大型投石車,拋擲出來的巨石,聲如震雷,無堅不摧,入地可深陷七尺!

    竟然就被這這麼一位看上去腰肢縴細身軀嬌柔的女子,如春風化雨般悄無聲息澆滅了那股氣焰。

    薛宋官已經改為盤腿而坐,那架古琴就擱在雙腿之上。

    四根琴弦已斷。

    第一根琴弦是被她勾斷,之後三根,分別是擘斷,猱斷,拂斷。

    目盲女琴師低頭,雙手十指輕微顫抖。

    琴身之上,滴落有點點滴滴的猩紅鮮血。

    她知道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雖然她是殺手出身,不諳兵家戰事,但是在攻城步卒趕到城下之前,北莽每多拋射出一波原本是幫助步卒用以壓制城頭的箭雨,就等于讓拒北城的北涼邊軍少死一些人。

    薛宋官緩緩抬起頭,有些疑惑地“望向”不知何時來到自己身邊的年邁儒士,她知道他姓程名白霜,是舊南唐的讀書人,也是南疆的武道宗師。

    老人神色和藹道︰“薛姑娘,你還年輕,不用這般拼命。先前你出手委實太快,且老夫擔心打亂你的氣機,竟是無從下手去攔阻你,接下來就換由老夫來出力,換姑娘你一旁查漏補缺,如何?”

    目盲女琴師輕輕搖頭,異常堅定。

    老人對此並不覺得奇怪,一邊揮袖以浩然氣砸碎頭頂一顆顆巨石,一邊仍然和顏悅色勸說道︰“薛姑娘,老夫年長你兩輩,那就容老夫倚老賣老,說些個大道理,老夫不知你為何會出現此地,不知是為誰,但既然老夫與你這小閨女並肩作戰了,就沒有女子先死的道理,此事不合理,也不合禮,對不對?”

    女子婉約一笑,似乎是想起了甦酥身邊那位同樣喜歡講道理的老夫子。

    有些讀書人,好像無論年長年少,都有些天真可愛。

    她還記得早年甦酥與趙老夫子爭執,甦酥一氣之下口無遮攔,質問老人為何當年沒有殉國,不曾想老夫子理直氣壯答復甦酥,讀書人本就該在廟堂上為君王運籌帷幄,那種鞠躬盡瘁,才是天經地義,沙場廝殺,從來是武夫職責,死也死得其所,若說我趙定秀一介書生,怕死于沙場,又有何過錯?甦酥頓時呲牙咧嘴無言以對,趙老夫子雙手負後悠哉游哉離去,只是老人背影有些蕭索罷了。

    程白霜笑呵呵打趣道︰“薛姑娘,如你這般內秀的稀罕女子,怎能不嫁人?豈不是要讓世間某位男子少了那份天大幸運!老夫我啊,也就是年紀大了,若是年輕個三四十歲,定要作佳詩寫名篇美文贈送于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薛宋官臉色赧顏。

    程白霜收斂神色,“接下來,就讓只能算半個讀書人的老家伙,多出些氣力,薛姑娘,如何?”

    薛宋官不知如何回答。

    年邁儒士程白霜深呼吸一口氣。

    儒家先賢有言,雖千萬人,吾往矣。

    正合此景!

    ————

    驟然間,天地起異象!

    一道粗如山峰的光柱從天而降,徹底覆蓋住北莽大 之前那片方圓一里的大地。

    那就像一條從九天之上垂落傾瀉人間的雪白瀑布!

    那一刻,拓拔菩薩終于現身,就站在距離鄧太阿那柄飛劍不過數丈的地方,這位北莽軍神眼神冰冷地望向桃花劍神,“我之所以來此,不過是誘餌罷了,其實根本就不需要我出手截殺徐鳳年,自有天道鎮壓。”

    鄧太阿面容顯得肅穆凝重,遠眺那道從天上持續不斷沖擊大地的光柱,蘊含著一股人間絕對不存在的無上威嚴,鄧太阿陷入沉思。

    拓拔菩薩冷笑道︰“鄧太阿,要不然你我借此機會,分出勝負生死?”

    鄧太阿緩緩收回視線,終于開始正視拓拔菩薩,卻是搖頭,譏諷笑道︰“輪不到我。”

    拓拔菩薩隨即轉頭望去。

    塵土飛揚的北莽大 之前,隱隱約約,從遠處望去,光柱與地面之間,好像出現了一條黑線。

    天道鎮壓之下。

    有人直腰而起!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8-9 13:43
第四百一十七章 請取頭顱

    先前那一襲離陽藩王蟒袍鑿開大軍陣型,長驅直入,直奔四十萬北莽大軍的腹地,北莽太子耶律洪才始終停馬於大纛之下,沒有後退半步,這位名義上的未來草原君主,非但沒有流露出絲毫畏懼神色,反而眼神熾熱,就像一年一度的草原秋狩,親眼看著一頭兇悍無匹的猛獸,一步步落入精心佈置的陷阱,越是垂死掙扎,越能讓參與狩獵的騎士生出征服的快感。

    碌碌無為多年的太子殿下,雖然在北庭始終被草原勳貴和大悉剔視為傀儡而已,認為不過是中人之資,毫無雄才大略可言,甚至被許多怒其不爭的皇室宗親視為玷污了耶律這個尊貴姓氏,可不能否認,繼承了先帝七八分相貌的年輕人,身披先帝生前每次御駕親征必然披掛的那具耀眼鎧甲,此時身處戰場之上,確實如父輩一般仿佛一尊金甲戰神。

    耶律洪才右手握住一柄鑲嵌數顆價值連城寶石的精緻匕,刀鞘輕輕敲擊左手手心,舉目眺望,竭力壓抑心中的激蕩,以至於整張棱角分明的臉龐略顯僵硬,這位忍辱負重多年的草原天潢貴胄不斷輕輕呼吸,生怕自己露出些許蛛絲馬跡,便會讓那位在天下彗星般崛起的武評大宗師“懸崖勒馬”,導致功虧一簣。

    耶律洪才下意識眯起眼,心情複雜,若說那位北涼王能夠冠以“年輕”二字作為首碼,就像離陽那位“家中原”的趙家皇帝,一位年輕藩王,一位年輕皇帝,確實都是當之無愧的年輕,因為他們都差了好幾年才到而立之年,可他耶律洪才不一樣,他早已過了中原讀書人所謂成家立業的歲數,三十有五了!按照南朝遺民的說法,中原有句俗語叫人生七十古來稀,他清楚自己武學天賦平平,別說拓拔菩薩、洪敬岩和劍氣近這些屈指可數的頂尖宗師,就連種檀、李鳳以及拓拔春隼這些同齡人都遠遠不如,故而此生必定無緣躋身二品小宗師,自然無法享受到那種淬煉體魄後的延年益壽。

    如此說來,半輩子就這麼沒了,除了在那位皇帝陛下的授意下娶了那名身世顯赫的女子,與那位無論床上床下都無趣至極的女子,成了執手偕老之人,記得當時十之**的北庭權貴年輕子弟,都在等著看他這位太子殿下的笑話,等著他的枕邊人公然豢養面,而那位在棋劍樂府贏得二字詞牌名的太子妃,倒還算安分守己,始終深居簡出,既不曾學那些生性豪放的貴族女子與雄鷹一般的草原男兒沾染不清,也沒有去南朝西京那邊勾搭一些春秋遺民出身的士族俊彥,除此之外,似乎他耶律洪才就再也沒有一樁拿得出手的事蹟。

    堂堂一國儲君,草原百萬鐵騎的未來共主,活到這個份上,何其悲哀,何其可憐?!

    耶律洪才情不自禁地臉色猙獰起來,五指攥緊刀鞘,青筋暴漲。

    終於,那位年紀輕輕的離陽異姓王沒有讓他這位太子殿下失望,殺出了一條血路,身形站定,手持涼刀,雖然深陷數十萬大軍包圍之中,年輕藩王依舊神情自若,丰姿卓然,大抵這便是世人所謂的那種玉樹臨風了。

    耶律洪才現自己心中的嫉妒,是如此濃烈,就像秋末廣袤草原上的枯草,隨手丟下一支火摺子,便是熊熊燃燒的光景,一望無垠。即便他明知站在一裡地外的年輕人是將死之人,是必死之人,也壓抑不住這份心緒。這位北莽太子殿下沒來由想喝那種久聞其名的北涼綠蟻酒了,真想當著這位離陽天之驕子的面,肆意痛飲一番。

    眾目睽睽之下,甲胄鮮明的耶律洪才一夾馬腹,充滿靈性的汗血寶馬輕輕向前踩出幾步,人與馬離開那杆大纛遮蔽出來的陰影,這位元北莽太子哈哈笑道:“好一個萬人敵北涼王!若非你我是在戰場相逢,我定要與你把臂言歡,我耶律洪才會拿出草原最好的馬奶酒,與你徐鳳年不醉不休!”

    北莽太子身後是鐵甲重重的數萬怯薛軍,距離耶律洪才最近的那兩千精銳侍衛扈騎,清晰聽到這番措辭後,大多面露異色,顯然沒有料到這位名聲不佳的太子殿下能夠如此氣勢雄壯,所以望向那具金甲背影的視線,都收斂了幾分原先人人連掩飾都不屑的小覷輕視,畢竟草原怯薛軍比起離陽王朝那支被歷代趙室君主譽為“天子重甲”的御林軍,更為地位然,皆是甲乙兩字大族出身,當然這也與南朝膏腴華族相對稀少而北庭大姓眾多有關,在南朝遺民紮堆的西京廟堂,只要是北莽欽定品譜前列的甲乙兩族子弟,別說嫡系,就是稍有才識的旁支成員,往往就能夠穩居一席之地,亦是不乏丙丁出身的人氏擔任西京要員,反觀北庭,無論是中樞朝堂議政,還是王帳的畫灰議事,幾乎完全看不到甲乙之外的面孔。與北莽太子姓名諧音的三朝顧命老臣耶律虹材,之所以在女帝篡位登基後依然在一場場腥風血雨中屹立不倒,究其根本,就在於這位每次畫灰議事不是在眯眼打盹就在神遊萬里的糟老頭子,掌握了將近半數怯薛軍的人心。

    當初號稱外戚第一人的慕容寶鼎,本該順勢執掌糧草重地和戰馬來源的寶瓶州,最後卻只能灰溜溜去往十三州中最下等行列的橘子州,無疑是耶律虹材與一大撥“老怯薛”的暗中力。董卓得以在南朝迅脫穎而出,最終同時手握軍政大權,早年那場救國之功當然不可或缺,可是迎娶那名姓耶律的女子,更是關鍵所在,皇帝陛下格外器重董卓,不斷破格提升此人,何嘗不是希望一定程度上以此舒緩慕容耶律兩大姓氏的激烈衝突。

    要知道草原四百年來,雄材輩出,一直便是“得怯薛軍者得草原”!

    舊北院大王徐淮南生前最大的功勞,便是在內憂外患的動盪之中,傾力輔佐當今女帝陛下打破了這項鐵律,幫助這位名不正言不順的女子在尚未掌握半數怯薛軍的前提下,不但成功坐上那張龍椅,還出人意料地坐穩了龍椅!

    面對北莽太子殿下的豪言壯語,站在空地邊緣之上的北涼年輕藩王無動於衷,既沒有說些英雄惺惺相惜的言語,也沒有趁勢一鼓作氣前沖,始終與耶律洪才相距一裡地。

    明明已經連破兩千北莽鐵甲,卻在無人阻攔之時,選擇了按兵不動,這讓年輕藩王身後的北莽步軍和北莽太子身後的怯薛軍,雙方都感到莫名其妙,難道是總算到了強弩之末的地步了?

    耶律洪才沒有繼續策馬向前,只是提起那柄北莽開國皇帝傳承下來的匕,指向自己的脖子,大聲笑問道:“徐鳳年!我這顆項上頭顱,可有本事取走?!”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