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037
xox 發表於 2016-5-17 01:09
共逐鹿 第三百六十八章 金剛不敗


 
  聽到白衣僧人這番不留情面的言語後,他笑道:“我只管出刀,至於你生氣與否,我不管。”
  
  李當心一笑置之,雙手輕輕合十,以禮相待。
  
  烏黑佛珠,雪白袈裟。
  
  真可謂超拔流俗。
  
  齊仙俠拉著白煜走向茅屋簷下,韓桂緊隨其後。
  
  他們三人當然猜出了來者的身份。
  
  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外。
  
  方寸雷。
  
  這無疑是一個如雷貫耳的名頭。
  
  就像每當世人提及春秋劍甲李淳罡,必然繞不開木馬牛,還有兩袖青蛇和劍開天門。
  
  不說離陽江湖,即便是朝堂之上,也無人不知曉那位兵部老尚書的成名絕學,方寸雷。
  
  正是憑藉此招,為離陽趙室平定了東越南唐兩國的武將顧劍棠,戰勝了原本如日中天的刀法大家毛舒朗,以此奠定了天下用刀第一人的超然地位,顧劍棠之於刀,如李淳罡之于劍,王繡之於槍。
  
  這種一覽眾山小的武道地位,無數江湖人夢寐以求。
  
  只是顧劍棠最為難堪的地方,在於站在了世間用刀之人的頂點,歷屆的武評名次始終不出彩,別說像武帝城王仙芝那樣一騎絕塵,恐怕連名列前茅都算不上,更重要是在刀劍之爭中,無論是老劍神李淳罡,或者是桃花劍神鄧太阿,無論是修為境界還是純粹戰力,離陽都公認為新老兩代劍道魁首都甩開了顧劍棠很大一段距離。在某位世子殿下初入江湖之際,那時候的江湖,王仙芝、鄧太阿和曹長卿,便被譽為“唯三人卓然于世”,其餘七人,顯然淪為了陪太子讀書的角色,顧劍棠在內的七人席位,對整座中原江湖而言不可或缺,可躋身最拔尖十人之後,則可有可無。
  
  用劍之人,更是在李淳罡重返陸地神仙境界後,揚言顧劍棠與李淳罡的差距,還隔著一個顧劍棠!
  
  這二十年來,長久執掌太安城顧廬權柄的顧劍棠,從來沒有與人切磋,之後以大柱國頭銜總領兩遼軍政,更是深居簡出。
  
  只有那次西楚曹長卿攜帶薑姒闖入京城,本來都已經將心愛佩刀轉贈女婿袁庭山的顧劍棠,才稍稍嶄露崢嶸。
  
  顧劍棠似乎對武榜名次的高低從不在意,對刀劍之爭更是提不起興趣。
  
  王仙芝有自稱天下第二便無人敢稱第一的霸氣,曹長卿有三過皇城如過廊的風流壯舉,鄧太阿有騎驢看山河的恣意逍遙。
  
  以至於最近這些年裡頭,新涼王徐鳳年橫空出世,大雪坪軒轅青鋒異軍突起,魔頭洛陽更是接連震動北莽離陽兩朝。
  
  顧劍棠依然江湖沉寂,看那新舊江湖潮漲潮落,無動於衷。
  
  所以天生排斥那座太安城的中原江湖,對這位在廟堂上位極人臣的刀法大宗師,始終仰慕不起來。
  
  但就是這麼一位只願意置身於江湖之外的一國砥柱,在今日登上武當山,找到了白衣僧人李當心,好像還要一刀摧破他的金剛不敗。
  
  除去執著於劍道,齊仙俠一向清心寡欲,對於顧劍棠的登門拜訪,曾經在太安城以大毅力摒棄舊有劍道的小天師,其實並不關心這場巔峰大戰的勝負,也就更不會指手畫腳,或是故作驚歎。
  
  韓桂被老掌教王重樓譽為“心誠意正,大器晚成”,被前任掌教洪洗象視為至交好友,此時有些憂心,生怕聲勢鬧大了,武當無法收拾殘局,給年輕藩王增添沒必要的煩惱。
  
  人生唯有三怕兩喜的白蓮先生,對於打打殺殺就更沒興趣了,搬了條小板凳坐在屋簷下,怔怔發呆,已是神遊萬里,如今兩位藩王聯手攪得中原大地動盪不安,朝廷原本答應交給北涼道的漕糧,說不得可能就要節外生枝,以陵州刺史身份具體負責漕糧事務的常遂,已是密信清涼山,要求動用魚龍幫勢力,以此竭力滲透襄樊城至陵州的廣陵江漕運,萬不得已,還需要多魚龍混雜的兩萬幫眾以鮮血
  
  開道,為北涼邊關鐵騎贏得那數百萬石的沾血漕糧。
  
  以至於三人,都不曾在意顧大將軍為何沒有攜帶佩刀。
  
  顧劍棠的符刀南華,與武當劍癡王小屏的符劍神荼,並稱於世。
  
  顧劍棠身材高大,典型的北人體魄,青衫儒雅,則是南人氣度。
  
  顧劍棠,劍棠。
  
  他卻用刀。
  
  戰勝毛舒朗後,他位於江湖聲望的巔峰,也被讚歎為刀法聖人。
  
  綽號有沒有取錯不好說,名字好像是真取錯了。
  
  顧劍棠一手負後,一手緩緩抬起。
  
  白衣僧人李當心由雙手合十,變作單掌行禮,視線低斂,默念一聲。
  
  “阿彌陀佛。”
  
  ————
  
  真是峰迴路轉,許多別處江湖人士聽聞軒轅紫衣不但在武當山露面,而且曾經在洗象池附近的攤子,一口氣求了四支姻緣簽,徐鳳年所在的攤子立即就生意興隆起來,雖說瞧見徐鳳年只是個年輕後生,而非印象中那種仙風道骨的世外高人,不過本就是湊個熱鬧圖個樂呵,大多不吝銅錢,加上這名模樣英俊的解簽先生也確實能說會道,便是一些中下之簽,都能被他說得舌燦如蓮,天花亂墜,逐漸不止是江湖草莽和綠林好漢願意掏錢,很多不涉江湖的香客遊人也開始信以為真,尤其是當一位外鄉女俠抽中一支大是吉利的姻緣簽後,更是讓人躍躍欲試,因為她那支第一百零八簽“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不但是僅次於頭簽的好簽,而且此句出自那位女文豪的《頭場雪》,世人皆有勝負心,至今為止,那支最為吉利的簽王尚未被人搖中,自然讓人摩拳擦掌,不少原本對搖簽斷姻緣一事嗤之以鼻的旁觀眾人,也紛紛一試手氣,只可惜奇了怪哉,一個多時辰百來號人物都搖簽解簽完畢,仍是無人從竹筒搖出那支簽王,這般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情景,徹底讓人生出一舉奪魁的爭勝心思,好些不信邪的傢伙乾脆再度搖簽。眾人只見那名年輕解簽先生的武當定神湯是喝了一碗又一碗,銅錢是一百文又一百文,故而桌面上的大小銅錢,堪稱堆積成山,極為壯觀。
  
  賺錢賺得盆滿缽贏的年輕藩王,在給一位搖了三次姻緣簽的壯碩漢子解簽後,伸手覆住籤筒,突然高聲道:“收攤了收攤了!今日不宜再解姻緣!”
  
  那個滿臉憤懣的漢子背後,一名苦等了將近半個時辰的年輕人頓時跳腳罵道:“姓徐的!你玩我?!”
  
  徐鳳年翻了個白眼,開始收攏銅錢。
  
  那人一巴掌拍在桌上,“你要敢走,就別怪我蘇酥揭你的老底!”
  
  徐鳳年抬頭斜瞥了眼這位舊西蜀流亡在外的太子殿下,“斷人財路,小心踩到狗屎。再說了,你小子給得起解簽錢嗎?”
  
  蘇酥冷笑道:“一萬,夠不夠?!”
  
  徐鳳年停下收攏銅錢的動作,蘇酥的言下之意,整座武當山,大概就只有他這位北涼王聽得懂。一萬,那就是來自蜀昭之地的一萬兵源。
  
  所以徐鳳年笑問道:“你說話能作數?”
  
  站在蘇酥身後的齊姓鑄劍師輕聲道:“是老夫子的意思。”
  
  徐鳳年笑眯眯併攏雙指:“這個數,我才幫你解簽。”
  
  蘇酥滿臉怒意,身體前傾,雙手重重按在桌面上,壓低嗓音沉聲道:“你當我是撒豆成兵的道教神仙?!”
  
  徐鳳年這次豎起三根手指,“沒誠意!我加價了。”
  
  蘇酥黑著臉,氣喘吁吁。
  
  背負琴匣的目盲琴師薛宋官嘴角翹起,悄悄扯了扯蘇酥的袖子,蘇酥冷哼一聲,雙臂環胸,破罐子破摔。
  
  徐鳳年收回手的同時,也收起了那份玩世不恭,眼神驀然冷冽起來,仰頭望著這三位北莽舊人,“有些虧,我吃過一次就夠了。念在往日情分,我奉勸一句,千萬別學當初那些左右逢源的春秋豪閥,
  
  我們徐家怎麼跟他們打交道的,趙定秀老夫子肯定比你更清楚。”
  
  蘇酥滿臉通紅,竟是給氣得渾身發抖,羞憤至極。
  
  熟悉內幕的薛宋官微微歎息,然後輕輕握住他的手。
  
  蘇酥竟是隱約間眼眶濕潤,握緊她那只手,撇過頭,不知是不願看到年輕藩王那張臉,還是不敢。
  
  當初逃亡至北莽陋巷市井,老夫子幾乎已經絕了西蜀複國的心思,之所以死灰復燃,並且下定決心重返中原,都是這位年輕藩王的功勞,甚至連他們早期的順風順水,很大程度上都歸功於北涼埋在蜀昭兩地的各種死士棋子,但是當陳芝豹封王就藩於西蜀,不但截斷了北涼與他們的聯繫,更迫使西蜀真正的主心骨趙定秀改弦易轍,說好聽點,是他們審時度勢,說難聽點,就是過河拆橋了。最開始老夫子甚至做了最壞的打算,著手準備迎接北涼尤其是拂水養鷹兩房的震怒報復,只是不知為何,給他們背後捅了一刀的年輕藩王對此好似渾然不覺,這無疑讓飽受儒家仁義薰陶的老夫子深感愧疚,這才有了蘇酥三人的赴涼之行,畢竟如今那位曾經將蜀昭兩地版圖玩弄于鼓掌的白衣兵聖,已是身在離陽廣陵道,為逐鹿中原運籌帷幄,藩王轄境的精銳兵力大多出蜀東奔,如此一來,就給了老夫子亡羊補牢或者說是重新押注的機會。
  
  齊姓鑄劍師摘下劍匣,輕輕放在桌上,“老夫子在臨行前與我說過,兩萬已是底線,再加上這把‘滿甲雪’當個添頭。”
xox 發表於 2016-5-18 09:42
共逐鹿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一氣呵成


  徐鳳年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積鬱已久。
  
  對於那位一心匡扶西蜀蘇氏的老夫子,徐鳳年確有怨氣,如果不是他們趕赴蜀昭豎起複國大旗,許多北涼暗中埋藏在那裡的棋子就不會那麼快浮出水面,哪怕留著不用,也遠比現在的尷尬形勢更好,如果不是當初陳芝豹沒有徹底跟北涼撕破臉皮,那些曾經耗費北涼無數精力財力的間諜死士就要十不存一,要知道在師父李義山的既定方略中,一旦離陽朝廷在未來的涼莽戰事中打定主意拖後腿,北涼就會直截了當地鋒指蜀昭,以此作為北涼後繼糧草兵源的戰略大後方,故而對於蜀昭兩地的持續滲透,北涼稱得上不遺餘力,遠比中原更為重視,因此某座郡王府兢兢業業的某位勤勉管事,傳道授業的古板私塾先生,奔波于市井的販夫走卒,青樓勾欄取媚恩客的丰韻花魁,甚至是蜀昭軍伍中的實權校尉,都有可能是拂水房的死士。
  
  退一萬步說,蜀昭和北涼由於被陳芝豹攔腰斬斷,就算徐家鐵騎最後不曾守住北涼,以至於那些拂水房棋子到最後都無法建功,但最不濟,那些人,能夠僅是帶著一種不為人知的遺憾,慢慢老死於蜀昭兩地。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如遊魂野鬼,曝曬在光天化日之下,不但陳芝豹知曉他們的身份,甚至恐怕連離陽趙勾都開始悄悄錄檔,只等將來便於秋後算帳。
  
  對於蘇酥,徐鳳年談不上如何記恨,這個年輕人本就是連甩手掌櫃都算不上的牽線傀儡,大勢之下,更是只能隨波逐流。在蜀昭兩地蘇酥拉著目盲琴師假扮少俠魔頭,混跡江湖肆意遊蕩,未嘗不是一種類似借酒澆愁的情緒。而對眼前這位曾經贈送自己新劍“春秋”的齊姓鑄劍師,徐鳳年只有敬佩。
  
  說到底,徐鳳年憤怒于趙定秀的臨陣倒戈,但是他更怨恨自己的大意。
  
  某些時候,君王一言可興邦也可亡國,史官一言定人青史留名還是遺臭萬年,武將一言更是決勝負定生死。
  
  兵者,國之大事。
  
  絕非戲言。
  
  也許心思單純的蘇酥只是愧疚于他和老夫子的背信棄義,根本就想不到那些紮根蜀昭多年的北涼死士,想不到更深層次的涼莽大戰格局,這個出身天潢貴胄的年輕人,畢竟從他懂事起就只知道,自己是個在北莽混吃等死的普通遺民,只知道老夫子是個迂腐嚴厲的不得志老書生,齊叔叔無非是個力氣大些的打鐵匠。什麼鐘鳴鼎食,什麼君王社稷,什麼西蜀皇叔死戰城門,什麼西蜀與國共同赴死之臣冠絕春秋,除了繈褓之中包裹幼兒的那幅金黃紋龍蜀錦,他沒有穿過一天太子蟒服,所以他全然不懂那些慷慨激揚。
  
  蘇酥偷偷抽了抽鼻子,盡顯其性情軟弱,毫無梟雄心性可言。
  
  他只憧憬江湖,並不喜歡那種陌生的廟堂官場。
  
  亡國後蘇氏舊臣見到自己的那種熱淚盈眶,那種跪拜大禮,非但不會讓這個心無大志的年輕人感到欣喜,他只會覺得千斤重擔壓在了他肩頭。
  
  私底下,他曾經對心儀的目盲女琴師自嘲說道:百無一用是蘇酥。
  
  不知何時,沒有和蘇酥三人一起來此的韋淼苗女,這對夫婦已經站在齊姓鑄劍師身後,無形中隔開人流。尤其是當服飾絢爛扎眼的苗疆女子笑嘻嘻擰碎一名登徒子的手掌後,人群裡只是來武當山燒香的善男男女就開始鳥獸散,一些自負武藝在身的江湖人倒是大多沒有遠去,但也隔著些距離謹慎地冷眼旁觀。
  
  韋淼上前幾步,開門見山道:“蜀王要我捎句話給你們雙方,過境無礙。”
  
  徐鳳年發現齊姓鑄劍師皺了皺眉頭,心中了然,便問道:“他這句話是什麼時候遞給你的,春雪樓變故之前,還是之後?”
  
  韋淼漠然道:“我不會說,這也不重要。”
  
  徐鳳年不再理睬這名聲名遠播的南詔第一大宗師,望向齊姓鑄劍師,“也替我捎句話給陸老夫子,北涼與蜀昭的關係,不比北涼與中原別地,一旦我們守不住拒北城,蜀昭註定很快就需要直面北莽鐵騎,所以兩萬人是最少,而且必須是精銳,否則到了我們北涼只會幫倒忙,也只能是送死。”
  
  齊姓鑄劍師點了點頭。
  
  塵埃落定,蘇酥剛要轉身離去,就聽到年輕藩王笑問道:“砸了這麼多本錢,稱得上天底下最貴的一支姻緣簽了,不試試手氣?”
  
  蘇酥仍是執意要走,不料袖口被人扯住,轉頭望去,她雖閉眼,卻顯然滿臉希冀著。
  
  蘇酥頓時心一軟,板著臉走回桌前,握起竹筒,一陣劇烈搖晃,終於搖出一支竹簽。
  
  徐鳳年伸手拿起竹簽,瞥了眼,然後流露出憐憫神色。
  
  蘇酥的心情瞬間跌入穀底。
  
  經過先前那場深受內傷的風波,此刻雪上加霜的年輕人再無半點玩世不恭的風采,又紅了眼睛。
  
  徐鳳年歎了口氣。
  
  蘇酥轉頭對目盲女琴師擠出一個笑臉,“走吧,這簽不靈。”
  
  薛宋官微笑點頭。
  
  徐鳳年挑了一下眉頭,“不靈?!”
  
  蘇酥連鬥嘴的精氣神都沒了,拉起她的手就要走。
  
  只聽背後傳來一句,“第三十九簽,‘意中人,人中意’。上簽。哦,原來是不靈啊。”
  
  蘇酥如遭雷擊,以奔雷不及掩耳之勢轉身搶奪徐鳳年手中的那支姻緣簽。
  
  徐鳳年持簽的手臂高高躲過,“先給錢,一百文!”
  
  蘇酥怒目相向,“還收錢?!”
  
  徐鳳年另外一隻手拇指食指輕輕撚動,“錢愛給不給,簽愛看不看。”
  
  薛宋官笑了笑,默默掏出一隻織工錦繡的秀氣錢囊,就要給錢。
  
  蘇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狠狠盯著徐鳳年,咬牙切齒道:“真是好簽?”
  
  徐鳳年懶洋洋地撂下一句話:“愛信不信。”
  
  就連性情木訥的齊姓鑄劍師都有些於心不忍,咱們太子殿下遇上了這位年輕藩王,真是糟心又遭罪。
  
  薛宋官依然給了一百文,不過她伸出手攤開手掌。
  
  簽,無論好壞,她都要收藏。
  
  與此同時,當世指玄境造詣僅次於桃花劍神鄧太阿的目盲琴師,氣勢勃發。
  
  她不給這位年輕藩王半點機會去更換竹簽。
  
  簽,無論上下,她都要真實的那一支。
  
  徐鳳年笑著遞出竹簽,蘇酥搶先抓在手中,然後愕然。
  
  徐鳳年唉了一聲。
  
  薛宋官的黯然神色一閃而逝。
  
  察覺到她的細微變化,蘇酥立即醒悟過來,氣急敗壞道:“姓徐的!你個挨千刀的王八蛋!”
  
  徐鳳年哈哈大笑,“念錯了念錯了,是第八十一簽,比上簽還要好些,上上大吉之簽!”
  
  薛宋官猛然抬頭,面對蘇酥,她滿臉匪夷所思。
  
  蘇酥狠狠抱住她,帶著哭腔,道:“是真的好簽,真的!”
  
  徐鳳年優哉遊哉搖頭晃腦道:“八十一簽,‘可妻也’!”
  
  薛宋官微微掙脫開蘇酥的懷抱,她側過身,竟是破天荒臉頰緋紅,然後向年輕藩王鄭重其事地施了個萬福。
  
  也許是感激他在此擺攤解簽,讓蘇酥搖出了這支她做夢都沒有想到的好簽。
  
  也許是慶倖于當年他沒有死於那場北莽雨中小巷的刺殺,讓自己認識了蘇酥。
  
  也許是感恩他在最後關頭的挽留,無異于幫蘇酥解開了心中死結。
  
  徐鳳年擺了擺手,打趣道:“薛姑娘,說句心裡話,這只酥餅真配不上你。他搖簽,當然會是大吉大利的好簽,可薛宋官你卻是實打實的遇人不淑啊,所以換成是你來搖簽的話,我敢斷言,肯定是下
  
  簽。”
  
  蘇酥早就給徐鳳年折騰得沒剩下半點精氣神,就連那句“放你娘的狗屁”也聽著軟綿無力。
  
  徐鳳年痛打落水狗:“酥餅,既然是好簽,就再給一百文嘛,多喜慶的事兒,這點小錢節省不得。”
  
  蘇酥二話不說,牽著薛宋官就走。
  
  雖是僅次於老夫子趙定秀的扶龍之臣,可齊姓鑄劍師到了蜀昭,卻從不摻和軍政事務,他向徐鳳年抱拳告別,徐鳳年同樣起身抱拳相送。
  
  既然相逢於江湖,那就別於江湖。
  
  只有江湖,沒有廟堂。
  
  ————
  
  春秋之後,有兩場宗師之戰,最讓離陽江湖心生神往。
  
  一場是李淳罡和王仙芝戰於東海之上。
  
  一場是新涼王徐鳳年、桃花劍神鄧太阿和大官子曹長卿,三人亂戰于太安城。
  
  至於拓跋菩薩與鄧太阿之戰,或是徐鳳年和拓跋菩薩轉戰西域千里,由於旁觀者不多,遠不如前者更加聲勢浩蕩。
  
  而今日茅屋之前,就更顯寂寞了。只有寥寥三名看客,而且都不是那種喜歡搬弄唇舌的道教中人,想必到最後,江湖多半都不會聽說這場巔峰的矛盾之爭。
  
  不過對戰雙方,一位曾是白衣入太安早早享受人間至譽的得道高僧,一位是手握王朝半數兵力權柄的國之砥柱,肯定都不在乎那些江湖虛名。
  
  顧劍棠突然啞然失笑,收回手掌,搖了搖頭,欲言又止。
  
  白煜眯著眼睛,瞧不真切,低聲好奇問道:“怎麼還不打?”
  
  齊仙俠淡然道:“打完了。”
  
  白煜愣了愣,“怎麼,如今江湖流行打架比吵架還要快了?”
  
  齊仙俠身形筆直站在屋簷下,從他這個方向,雖然只能看到白衣僧人的背影,但是齊仙俠依然能夠憑藉那件雪白袈裟的細微顫動,快若奔雷,只是被李當心強行壓下罷了。
  
  方丈天地。
  
  一件袈裟,即一座小千世界。
  
  那個世界只是白煜韓桂看不清楚,若是一旦置身其中,就真是天翻地覆了。
  
  簡而言之,顧劍棠看似輕描淡寫甚至仿佛沒有出手的一刀之威,如果換成另外一人來扛,身處雄山之腳,那便要被開山摧峰,身處大江入海口,大江就要被海水倒灌數十裡。
  
  白衣僧人胸前的那串掛珠緩緩安靜下來。
  
  就在此時,大蓮花峰北方的一座大峰峰頂轟然碎裂,聲響沉重如雷。
  
  顧劍棠無奈道:“李當心,這不合適吧?”
  
  白衣僧人笑道:“不好意思,貧僧在上山之後,看道士們每日清晨打拳,也有所悟,學了那四兩撥千斤。”
  
  嘴上說著不好意思,可是中年僧人看上去真沒有半點不好意思的覺悟。
  
  顧劍棠冷哼一聲。
  
  白衣僧人猶豫了一下,臉色認真道:“力大氣莊,與王仙芝的一力降十會,有異曲同工之妙,換做王仙芝來扛,你也能讓他受傷,當然想要憑此勝過王仙芝,仍是不現實。”
  
  顧劍棠平靜問道:“僅是如此?”
  
  白衣僧人笑道:“當然,最關鍵是你此招能損人氣數,若是給你接連砍上七八刀,王仙芝也要迅猛跌境,要不然我也不會將你這一刀,取巧撥至後頭那座山峰。”
  
  顧劍棠自傲道:“我能連出十二刀!”
  
  白衣僧人沒好氣道:“你以為自己有姓徐的從高樹露那裡繼承來的天人體魄?並且同時身兼氣機流轉生生不息的武當大黃庭?王仙芝三四拳就能砸死你!”
  
  顧劍棠冷笑不止。
  
  白衣僧人摸了摸自己的光頭,“你還真不信,當世真正知曉王仙芝的厲害,屈指可數,李淳罡,徐鳳年,最多加上一個洪洗象,其他連等鄧太阿曹長卿都無法理解透徹,畢竟那兩人不曾與王仙芝真正有過生死之爭。還有,貧僧哪怕不用那武當拳法精髓,站著不動讓你砍十二刀,貧僧身形依舊能夠不動如山。只是不久以後要親自出馬做件事,沒辦法在這裡折損氣力而已。”
  
  顧劍棠默然無言。
  
  白衣僧人歎息道:“顧劍棠,你若是能夠心無旁騖地執著於刀,未嘗沒有機會去爭那天下第一人。”
  
  顧劍棠恢復常色,笑道:“刀在顧某人看來,只能是沙場殺人的兇器,用來爭奪江湖名頭,太糟蹋它了。”
  
  劍在江湖得風流,刀在沙場飲飽血。
  
  這興許就是大將軍顧劍棠心底的真實認知。
  
  顧劍棠最後問道:“我想知道,天底下到底有誰能破你金剛體魄?”
  
  白衣僧人摸了摸自己的腦袋,伸出三根手指,“鄧太阿的太阿劍。”
  
  顧劍棠點了點頭,他已經猜到了。
  
  白衣僧人繼續道:“貧僧媳婦的鼾聲。”
  
  顧劍棠深呼吸一口氣。
  
  不打招呼就直接走了。
  
  第三人,他已經根本不想知道。
  
  白衣僧人猶然叨叨叨說道:“再就是貧僧女兒手裡的小木槌,喜歡拿她爹這顆腦袋當木魚敲,閨女不曉得心疼爹,當爹的自然是真疼。”
  
  白煜和韓桂相視一笑。
  
  天下難事,到了白衣僧人李當心面前,好像都不難啊。
  
  韓桂突然臉色苦澀道:“先生,那座損毀山峰?”
  
  白衣僧人轉頭笑眯眯道:“找姓徐的要錢修繕去!”
  
  韓桂想了想,“倒也是個好法子。”
  
  作為涼州刺史,白煜連忙擺手道:“要不得要不得!咱們北涼如今銀子不多了!”
  
  在顧劍棠離去沒多久,去購置胭脂的那一行人比預料更早返回。
  
  後頭小道童清心餘福兩個孩子偷著樂。
  
  前頭三人,李東西扯著吳南北的耳朵,李當心媳婦扯著自己閨女的耳朵。
  
  婦人懊惱氣憤道:“李子,你還是娘的親閨女嗎?要不是你拉著笨南北聽你說江湖,耽擱了時間,否則他早些去玉清觀,能買不著煙柳坊的綿燕支?!”
  
  李東西扯著笨南北的耳朵,氣咻咻道:“都怪你!什麼煙柳坊綿燕支都是你說的!也不曉得早些說!”
  
  吳南北委屈道:“師娘,李子,我一開始就沒想到師父私藏了銀子啊。”
  
  三人一起望向那位白衣僧人。
  
  中年僧人雙手合十,抬頭望天,喃喃道:“佛祖保佑,今晚能有飯吃。”
  
  此時,在場眾人,無人得知白衣僧李當心胸口的那串佛珠,其實串起一百零八顆桃木珠子的繩線,既因為常年磨損,更因為顧劍棠那一刀,已是消散如煙。
  
  雖無繩線,但是佛珠依舊成串,竟是李當心用一氣呵成。
  
  世事無常。
  
  當心如常。
xox 發表於 2016-5-18 09:43
共逐鹿 第三百七十章 頭簽


  供奉真武大帝的那座大殿內外,香火鼎盛。
  
  一名面容肅穆的年邁道人快步跨過門檻,看到一襲白衣的高大背影,老人定了定神,放緩腳步,並肩而立。
  
  身形比一般北涼男子還要高出寸余的白衣人,竟是位容顏年輕的女子,面容隱約流光溢彩,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寶相莊嚴,宛如菩薩降世。
  
  年邁道人本是來此接手敲磬功課,雖然他在武當山上輩分最高,更是掌管一山戒律數十載的大真人,但仍是事必躬親,當他方才臨近大殿之時,察覺到了她的異樣氣機,老道士心知肚明,準確說來是她率先發現自己,才故意流露出蛛絲馬跡。
  
  老道士順著她的視線,看到一名虔誠信士正在蒲團上三跪九叩,雖是身子骨孱弱至極的古稀之年,叩拜之禮節卻一絲不苟。
  
  老道士對此已經最為熟悉不過,年少時便被師父黃滿山帶上山修行,與王重樓宋知命他們做了師兄弟,如今年近百歲的高齡,因此老人如今看人燒香已有將近八十年。
  
  老人感慨道:“世人白首求神仙,為長生,為解憂,為無苦。”
  
  白衣高大女子淡然道:“那你們武當山為何要斷了天下修行人的念想?”
  
  老人正是武當掌律真人陳繇,前任掌教洪洗象的師兄,現任掌教李玉斧的師伯,老人灑然笑道:“澹台宗主,貧道只曉得這座山上的條條框框,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還算清楚,可要是問貧道長生之術,或是更大一些的問題,就真是問道於盲了。如果你早些登山,貧道的師父,師兄,小師弟,他們三人都能回答,或是哪怕早個十幾天,掌教也能回答。”
  
  澹台平靜收回視線,抬頭望向那尊氣勢威嚴的真武大帝塑像,高高在上,俯瞰人間,“是很難想明白?還是不想明白?春秋為何覆滅,中原為何陸沉?是因為一小撮豪閥阻斷了整個天下的上升道路。
  
  顯而易見,如果當今離陽皇帝排斥白衣寒族,一味提拔世族子弟充塞廟堂,趙室氣數一樣無法長久。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道理何其淺顯。”
  
  老真人笑了笑,點頭道:“澹台宗師說得不錯。”
  
  澹台平靜又問道:“難道武當山野心之大,大到了要讓整個人間成為割據藩鎮的地步?”
  
  老真人反問道:“澹台宗主眼中,人間凡夫俗子,就要比天上仙人低上一頭?”
  
  澹台平靜有些無禮地伸出手指,點了點那尊塑像,“難道不是?那為何這尊塑像能夠高坐俯視,讓人心甘情願地低頭叩拜,享受千年香火?”
  
  老真人並不惱火這位昔年南方練氣士領袖的大不敬舉止,搖頭道:“還是貧道先前那句話,世人白首求神仙,是心有所求,貧道斗膽也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這就像山下官場或是市井,與人求情,總歸是要捎帶些見面禮,與人說話總歸是嗓音小幾分的。事是這般事,理是這般理,可這並不意味著被求之人就能夠肆意作為。”
  
  原本並不健談的老真人竟是打開了話匣子,言語稍稍沉重幾分,“聽聞天上仙人,擅長垂釣人間氣數,人之壽命,國之國祚,皆在掌控之中。若僅是天道無情,故而不以人惡而早夭,不以人善而長壽,其實也無妨,可只是設身處地,想到連自己的姻緣、壽命、福祿等諸多命數,都盡為他人操控,何其悲哉?貧道師父曾經與我們六位師兄弟說過,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願為命途多舛而奮發,不願天生命好而坐享其成,不願事事皆有死板定數。雖然我們道士身為山上方外之人,不可忘記仍是世間之人,世間生,世間死。”
  
  從呂祖到黃滿山,再到陳繇這一輩的王重樓,宋知命,俞興瑞,王小屏,洪洗象。
  
  皆不長生。
  
  有些是不能且不想,如宋知命和他陳繇。
  
  有些是可以卻不願,如王重樓,俞興瑞。
  
  有些是不屑,如洪洗象,王小屏。
  
  陳繇突然哈哈大笑,轉頭直視這位據說已經躋身天人境界的陸地神仙,毫無懼意,“人間百年,飛升又能有幾人?屈指可數的人物之中,又有誰不曾是是謫仙人下凡?怎麼,澹台宗師要為誰做說客?貧道只知道,讓澹台宗主如此行事之‘人’,絕對不會是這尊真武大帝。”
  
  澹台平靜皺了皺眉頭。
  
  她嘴角泛起古怪笑意,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北涼王徐鳳年和你們掌教李玉斧,是不是謫仙人?又為何偏偏他們要在這一世大逆不道?!~”
  
  陳繇滿臉天經地義的神色,笑呵呵道:“貧道一個只管武當戒律的,管那些作甚?”
  
  澹台平靜臉色冷漠,“好一個武當山!不愧是呂祖道場!”
  
  陳繇依舊微笑道:“過獎。”
  
  澹台平靜轉身望去,雙眸雪白。
  
  俞興瑞站在大殿門檻之外。
  
  但她卻是直接望向了大蓮花峰之外的那座小蓮花峰。
  
  下一刻,她身形消散。
  
  匆忙趕來的俞興瑞如釋重負,陳繇緩緩走向這位師弟,以不苟言笑著稱於世的老真人難得打趣道:“俞師弟,趕緊擦把汗。”
  
  俞興瑞擔憂問道:“就這麼放她離去?”
  
  陳繇豁達道:“其實她願意在這個時候現身,就表明她暫時沒有動殺心。你想啊,王爺在山上,鄧太阿在,李當心在,還有那麼多大宗師在場,誰敢在這裡撒野,她畢竟不是武帝城王仙芝嘛。”
  
  俞興瑞點頭道:“也對。”
  
  陳繇突然問道:“真想好了?”
  
  俞興瑞沉聲道:“與你們不太一樣,我俞興瑞終究世世代代都是土生土長的涼州人。”
  
  陳繇不合禮儀地拍了拍俞興瑞肩膀,“那就放心去吧。有玉斧,韓桂,還有……那餘福,都很好。”
  
  俞興瑞遺憾道:“只可惜大概等不到小師弟開竅的那天了。”
  
  陳繇點了點頭,“師兄也差不多。”
  
  “師兄,能不能跟你說件事?”
  
  “你說。”
  
  “小師弟如今才多大點孩子,正是貪睡的歲數,哪有你這樣每天天沒亮就跑去敲門的長輩?”
  
  “師弟啊,你是咱們山上的掌律道士,還是師兄我啊?”
  
  “……”
  
  “還有別的事情嗎?”
  
  “有,小師弟偶爾貪嘴,在給人解簽的時候偷買些糖葫蘆之類的吃食,師兄你能不能別每次都那麼火眼金睛?那麼點大的娃兒,好幾次挑燈罰抄經書,我瞧著都心疼,玉斧更是次次在屋外頭悄悄候著。”
  
  “哦。師兄差點忘了,小師弟如今名義上是你徒弟的徒弟,你們仨香火情旺著呢。”
  
  “師兄這話就有些酸味了不是?哈哈,沒法子沒法子,師弟我收了個好徒弟。”
  
  “師弟啊,你今天不是本該在經樓當值嗎,怎麼有功夫在這裡跟師兄閒聊啊?晚上把《道教義樞》抄一遍吧。”
  
  “師兄!那你還本該此時在敲磬了呢!”
  
  “哈哈,沒法子啊,師兄掌管武當山戒律嘛。”
  
  “……”
  
  ————
  
  解簽攤子前,蘇酥三人已經遠去,韋淼仍然留在遠處,那名早為人婦的妖嬈苗女興致勃勃地坐在桌前長凳上,望向已經開始收攤子的年輕藩王,用蹩腳的中原官腔說道:“小俊哥兒,也給姐姐解支簽嘛?”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這位姐姐,你都嫁人好些年了,還求什麼姻緣?”
  
  她大大咧咧道:“麼得法子嘛,我男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不要他,姐姐也沒啥心思,就想看看當年是不是嫁虧了。”
  
  相貌平平且身材矮小的韋淼咧嘴笑笑,身為男人,而且是當今江湖屈指可數的武道大宗師,脾氣真是好得一塌糊塗。
  
  徐鳳年看著這對夫婦,斬釘截鐵道:“不用看,肯定是好簽!”
  
  苗女猶豫不決,最後還是作罷。
  
  韋淼離去時轉頭深深望了徐鳳年一眼。
  
  徐鳳年自然不會連桌凳一起搬走,那筒簽也沒打算要,當然,小山一般的銅錢,一顆都能少!
  
  這可是他將功補過的救命錢啊。
  
  就在此時,徐鳳年微微怔住。
  
  一名木釵布裙的年輕女子緩緩行來,即便衣衫寒酸,即便不諳武學,可那股仿佛沾染天家氣焰的獨到氣勢,一覽無餘。
  
  她手臂挽著一隻布袋,裝滿了剛剛從樹上採摘下來的金黃柿子。
  
  徐鳳年有些頭疼。
  
  她在武當山,顧劍棠則剛上山,其實誰見著了誰都不合時宜。
  
  一位是已經在朝廷史書上病死宮中的公主,一位是對離陽趙室忠心耿耿的大柱國。
  
  正是隋珠公主趙風雅的她施施然坐在算是已經收攤的長凳上,與他相對而坐。
  
  徐鳳年坐回原位,無奈道:“你怎麼也來了。”
  
  她淡然笑道:“看我能不能搖出那支頭簽。”
  
  徐鳳年正要說話,她已經繼續說道:“藏在哪兒了,還不拿出來,否則我如何能夠搖出?”
  
  徐鳳年毫不難為情地抖了抖袖子,掉出一支竹簽。
  
  她譏笑道:“真會做生意,以後哪怕當不成北涼王,躲去中原也能一樣腰纏萬貫。”
  
  徐鳳年呵呵兩聲,“是該說你烏鴉嘴呢,還是說借你吉言?”
  
  她冷著臉道:“籤筒!”
  
  頤氣指使,不輸當年。
  
  徐鳳年認錢不認人,“你有一百文?”
  
  她從布袋中拿起一顆熟透的柿子,放在桌上。
  
  徐鳳年瞪大眼睛。
  
  不是因為這位昔年離陽公主殿下的蠻橫。
  
  而是趙風雅身後另一位公主殿下的出現。
  
  只不過是昔年大楚的公主殿下。
  
  趙風雅轉頭瞧了一眼,“呦,喜歡飛來飛去抖摟威風的女劍仙來啦。”
  
  薑泥沒好氣道:“要你管?”
  
  不知為何,薑泥對於這個曾經毀去她菜圃的罪魁禍首,哪怕當過了西楚皇帝,哪怕如今已是女子劍仙,她對上本該是落難鳳凰不如雞的趙風雅,仍是底氣不足。
  
  論打架,當年初次相逢,約莫是弓馬熟諳的隋珠公主趙風雅,小勝一籌,如今薑泥大概能打趴下千八百個趙風雅了,可越是如此,薑泥就越沒有打架的念頭。
  
  論罵架,大概以前現在還有將來,薑泥都不是趙風雅的對手。
  
  趙風雅跋扈道:“先來後到,我先搖簽!”
  
  薑泥撇了撇嘴,愣是沒敢出言針鋒相對。
  
  徐鳳年歎了口氣,放下那只竹筒。
  
  趙風雅抬頭說道:“搖簽的時候,別動手腳!”
  
  徐鳳年翻了白眼,揮了揮手掌,示意趙風雅趕緊搖簽。
  
  趙風雅一手拿起竹筒,隨意轉動了幾圈,輕輕摔出一支竹簽,隨手拿起,漫不經心地一瞥,然後嘴角翹起,一邊轉頭看著分明比她要緊張許多的薑泥,一邊重重拍下竹簽。
  
  她起身離去,竟是很不厚道地連那顆柿子都一併拿走了。
  
  等到趙風雅轉身,薑泥這才鬼鬼祟祟拿起竹簽。
  
  她那張傾國傾城的臉龐上,震驚,委屈,幽怨,傷心,一一浮現。
  
  到最後便是泫然欲泣。
  
  一頭霧水的徐鳳年俯身瞥去。
  
  徐鳳年有些理解蘇酥的心情了。
  
  真是一報還一報!
  
  此時被薑泥握在手上的那支簽,先前趙風雅那般隨手搖出的那支簽。
  
  “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複何求?”
  
  頭簽!
  
  徐鳳年伸手狠狠按住額頭,無話可說。
  
  得嘞,千辛萬苦費盡唾沫弄來的那些銅錢,算是徹底白掙了。
  
  徐鳳年不得不小心翼翼起來,生怕眼前這個可憐兮兮的小泥人,也來一個“隨手”。
  
  她只要隨手一抬,茅屋那邊的紫檀劍匣可就要飛出一把大涼龍雀了!
  
  徐鳳年忍不住唉聲歎氣,有些心酸。
  
  她燙手一般飛快將那支姻緣簽丟回竹筒,然後轉頭抹了把臉,再次轉頭,既不看徐鳳年,也不看籤筒,只是盯著那堆積成山的銅錢,輕聲問道:“都是你下午掙的?”
  
  正值哀莫大於心死的徐鳳年點了點頭。
  
  她的語氣驀然輕快起來,“有多少?”
  
  徐鳳年柔聲道:“可不少,如果折算成銀子,得有小一百兩吧。”
  
  她立即兩眼放光,原本陰雨晦暗的臉龐,光彩照人。
  
  她抬起頭,試探性問道:“都是我的?”
  
  徐鳳年忍住笑意,“當然啊。”
  
  徐鳳年站起身,趁熱打鐵遞給薑泥一隻早就準備好的大布袋,“你幫忙兜住錢,會有些沉。”
  
  她小雞啄米使勁點頭,連忙起身繞過桌子,站到他身邊,彎腰用雙手拉開布袋後,她眼神無比認真,而且滿臉期待銅錢落袋為安!
  
  徐鳳年橫肘在桌面上,掃錢入袋。
  
  桌上銅錢擠銅錢,袋中銅錢敲銅錢,皆是嘩啦啦作響。
  
  她一開始笑得還有些矜持含蓄,到後來就毫不遮掩了。
  
  他手上動作不停歇,只是偷偷轉頭凝視她的側臉,看著那個酒窩。
  
  喜歡之人喜歡,世間第一歡喜事。
  
  她目不轉睛,感慨著笑道:“真的很沉!”
  
  徐鳳年回答道:“等下回去的時候,我來拎袋子。”
  
  她使勁點頭道:“嗯!”
xox 發表於 2016-5-18 09:44
共逐鹿 第三百七十一章 儒家有聖人 


  一行四人穿過小蓮花峰那片金燦燦的柿樹林,來到山頂龜馱碑附近,為大奉王朝初奉命敕建,碑文為《禦制道教祖庭大嶽》,象徵著武當山數百年前的榮光,其體型之巨,舉世無雙。四名遊客裡唯一的女子手裡抓了顆熟透柿子,站在龜馱碑下,仰頭流覽碑文。其餘三名男子並肩站在崖畔,眺望武當山腳風光。最老之人腰間佩刀,居中而立,左手邊是位背負長劍的消瘦劍客,右手邊是位雙鬢霜白的清雅儒士。
  
  然後當貌美女子隨意轉頭後,看到古怪一幕,不知何時那邊只剩一人臨崖而立,原來劍客刀客都已後退數十步,離她不遠。
  
  她輕輕走到兩位長輩身邊,向那位佩刀老人輕聲問道:“毛爺爺,程伯伯這是?”
  
  他們三人正是南疆龍宮少宮主林紅猿,南方刀法第一人毛舒朗和劍道宗師嵇六安。
  
  眉發雪白的毛舒朗放低嗓音,簡明扼要道:“契機。”
  
  這般打啞謎,林紅猿自然不得其解,眼神疑惑地轉頭望向龍宮首席客卿嵇六安,後者猶豫了一下,也是聲音輕微說道:“老程身為舊南唐第一等風流儒士,出身高門豪閥,卻不喜功名,常年負笈遊學,走遍大江南北,之前有愧于家國覆滅之際卻力不從心,這才開始習武,這麼多年過去了,腳踏實地,在武道一途按部就班層層攀登,最後不知為何在指玄境滯留,長達二十年之久,這趟赴涼之行,厚積薄發,便已有破境跡象,與西楚曹長卿還有那徽山軒轅敬城,都有相似之處。”
  
  林紅猿驚喜道:“程伯伯終於要躋身天象境界了?!”
  
  毛舒朗可不管她是不是未來的龍宮當家,更不管她與南疆藩王父子有何牽連,“噤聲!”
  
  林紅猿頓時噤若寒蟬,微微赧顏。
  
  程白霜雙手負後,向南遠眺。
  
  這位老儒生獨立崖畔,自言自語道:“身外身,握鏖尾矢口清談,真如畫餅。竅中竅,向蒲團問心究竟,方是清淨。”
  
  “道德文章,隨身銷毀,而精神萬古長青。功名利祿,逐世而空,而氣節千秋不移。”
  
  “平生不做皺眉事,天下便無切齒人,何其謬哉!”
  
  老人緩緩閉上眼睛,大風拂面,衣袖飄飄。
  
  異象突起,毛舒朗猛然瞪大眼睛,刹那間已是拔刀出鞘,身形前掠,與宛如閉目養神的程白霜擦肩而過,撞向崖畔,只差一步就要墜落山崖。
  
  老人這一刀無聲無息,卻罡氣磅礴,如一輪光亮璀璨的弧月浮現身前!
  
  林紅猿只見崖外高空,無緣無故出現的一襲白衣身體後仰,大袖鼓蕩不止,她伸出雙指,抵住了毛舒朗的那一刀罡氣。
  
  神仙一般的白衣女子一退數十丈,這才抵消了那道雄渾無匹的罡氣。
  
  高大女子站直身體,就那麼懸停在絕無立足之地的空中,腳下山風嗚咽,身側雲霧縈繞。
  
  林紅猿倒抽一口冷氣,認出了這名不速之客的身份,觀音宗澹台平靜,世間練氣士的魁首!
  
  林紅猿雖然在歷次與年輕藩王的勾心鬥角中處於下風,但事實上她不但不笨,反而極為聰慧靈犀,她立即心中了然,程白霜此次渾然天成的登高破境,絕非由指玄躋身天象那麼簡單!
  
  須發怒張如劍戟的毛舒朗,顧不得是否會驚擾程白霜的物我兩忘境界,向那名白衣仙師厲聲道:“你要想從中作梗,先問過我毛舒朗的刀!”
  
  澹台平靜瞥了眼渾然不覺身外事的老儒士,平淡道:“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能有幾日風光?”
  
  毛舒朗握緊刀柄,眯眼沉聲道:“我一介莽夫,聽不懂你澹台宗主的玄妙禪機!”
  
  澹台平靜不再理睬毛舒朗,視線稍稍偏移,對程白霜開口問道:“你既然有此心境,當知以後陸地神仙至多四五人,儒釋道三教必然各占其一,江湖草莽或一或二,你此時強行破境,不但仍有一線之隔,無法真正躋身陸地神仙境界,更捨棄了將來唾手可得的儒聖!與尋死何異?!”
  
  程白霜緩緩睜開眼睛,坦然道:“那樣的儒家聖人,還是儒家聖人嗎?我儒家聖人曾有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今日我程白霜從不垂涎長生,奈何以長生誘之?”
  
  澹台平靜譏諷道:“皆是井底之蛙!”
  
  程白霜意氣風發,放聲大笑道:“都說盛世出能臣,亂世出名將,又說國家不幸詩家幸,我程白霜作得些酸詩,可不願點頭答應!國難當頭,慷慨赴死,雖死無憾,我們讀書人如何能讓沙場武人獨享其美!”
  
  澹台平靜冷笑道:“你要死便死,無非是我宗水月天井,又多出一位儒家的孤魂野鬼罷了。”
  
  程白霜笑意豪放,朗聲道:“如此才好,今人無愧古人!”
  
  澹台平靜寂然無語,神情冷漠。
  
  林紅猿瞪大眼眸,心神搖曳,癡癡望著這名氣態出塵的高大女子。對於自詡替天行道的練氣士,林紅猿並不陌生,燕敕王趙炳身邊就有數位這種奇人異士,身上都帶有一股看待人間如同隔岸觀火的冰冷氣息,極為不近人情,對於凡夫俗子無不渴求的功名利祿,那些白衣仙師從心底厭惡,常年沉默寡言,常人與之交往,根本不奢望他們能與你袒露心扉。因為這位澹台宗主是女子,林紅猿一向極為崇拜,若說薑泥是繼吳素之後又一位當之無愧的女子劍仙,大雪坪軒轅青鋒也是修為冠絕江湖的角色,可這兩位女子畢竟年紀太輕,心高氣高的林紅猿很難去由衷敬仰,澹台平靜則不一樣,百歲高齡,童顏常駐,人間仙人,所以林紅猿此生最欽佩且豔羨的人物,自然便是澹台平靜無疑!
  
  須知美人名將之老態,尤為可憐,她林紅猿很早就懷有各種各樣的野心,其中一樣,便是向澹台平靜請教一下駐顏有術的獨到法門,林紅猿希望自己死時猶妙齡。
  
  只可惜澹台平靜一閃而逝,來去無蹤,從頭到尾都沒有看林紅猿半眼。
  
  嵇六安與程白霜相識相交數十載,感情最為莫逆真摯,感傷道:“老程,果真如澹台平靜所說?”
  
  程白霜並不掩飾,點頭道:“我的大天象境界,確實是揠苗助長,無法長久維持,至於有朝一日成就儒聖,就更不用想了。”
  
  嵇六安喟然長歎。
  
  程白霜反過來安慰這位至交老友,“讀書人一身所學,總歸要落在實處。做那獨善其身的山中宰相林下神仙,有何裨益?”
  
  嵇六安長呼出一口氣,沉聲道:“那行,我就陪你去涼州關外走一遭!”
  
  程白霜笑問道:“你又是為何?”
  
  嵇六安伸手指了指背著的長劍,“我這老夥計還沒割過北莽蠻子的頭顱!”
  
  林紅猿心思震動,如果說在江湖上無根浮萍一般的程白霜要留在北涼,她這個南疆江湖的小盟主還算無所謂,可若是連宗門首席客卿都一併留下,她可就不好回去跟納蘭先生交待了。
  
  收刀回鞘的毛舒朗突然說道:“加上我一個。”
  
  林紅猿瞠目結舌。
  
  來時有三位武道宗師相伴,去時就要剩她一位孤家寡人了?
  
  除了永葆青春,她的另外一個野心,可是去跟軒轅青鋒掰手腕,成為離陽第二位女子武林盟主!而跟她近水樓臺的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三人,原本都是她登頂江湖不可或缺的助力。
  
  林紅猿心知他們一旦下定決心,恐怕只有納蘭先生親自出馬才有機會勸回。
  
  她想起前不久那場自己心懷鬼胎的謀劃,呢喃道:“報應不爽啊!”
  
  而儒士程白霜重新望向遠方,沒來由放聲道:“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最動人處皆在‘思無邪’!”
  
  雙鬢霜白的年老讀書人,此時此刻滿臉笑意。
  
  昔年少年思無邪。
  
  遲暮之年應如是。
xox 發表於 2016-5-19 02:17
共逐鹿 第三百七十二章 子曰


 沉沉夜色中,剛剛給人一腳踹下小木板床的年輕藩王,搬了條竹椅坐在屋簷下,他倒也沒太虧待自己,不忘拎了壺綠蟻酒和一碟花生米出來,酒沒喝,小碟子擱在袍子上,慢悠悠一粒一粒丟入嘴中,長夜漫漫,省著點吃吧。
  
  徐鳳年歎了口氣,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啊,本以為幫著她掙了那麼多銅錢,她心情顯然不錯,事實上也的確讓他摸上了小床,可當他的爪子剛覆上某個“終於不太平”的地方,結果都沒來及回味,馬上就慘遭橫禍了。
  
  徐鳳年低頭瞥了眼襠下,憂傷道:“江湖義氣少年郎,有福你享,有難我扛!夠講義氣吧?”
  
  嘀咕過後,徐鳳年靠著椅背,雙手抱著後腦勺,仰頭望去,明月當空。
  
  入秋了,夜涼如水。
  
  白天顧劍棠與白衣僧人那場交鋒,以及之後澹台平靜在大小兩座蓮花峰惹出的動靜,他都感知得到,甚至連顧劍棠和澹台平靜最終在山下相見,徐鳳年都一清二楚。
  
  有些事,顧不上,也管不著,真要計較,只會徒增煩惱而已。
  
  涼州關外最北虎頭城,屯兵最多的北莽中路大軍三線並進,章法森嚴,滴水不漏。
  
  好在曹嵬謝西陲兩人聯手,在西域密雲山口打出了那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大勝仗,只是謝西陲麾下的兩鎮騎軍,還有韓文豹柴冬笛收攏起來的馬賊,幾乎損失殆盡。懷陽關都護府已經下令破格擢升謝西陲為流州副將,暫時統轄臨瑤鳳翔兩鎮所有兵力,而且兩萬爛陀山僧兵也一併交由謝西陲調度。謝西陲部騎軍折損不大,清涼山和都護府經過匆忙臨時決議後,決定讓謝西陲領軍向北突進,與已經逼近北莽君子館一帶的鬱鸞刀部幽州精騎,形成左右呼應的齊頭並進之勢,直搗南朝西京!
  
  幽州葫蘆口外還算風平浪靜,涼莽雙方心知肚明,這處戰場再不會是決定大局走勢的勝負手,只會是一些小打小鬧。那撥脫離吳家劍塚的二十多騎劍士,正好借此機會帶領小股騎軍遊曳關外,雖說只是不痛不癢的錦上添花,但好歹也是樁好事。
  
  流州青蒼城以北地帶,黃蠻兒和寇江淮的兩部騎軍蓄勢待發。
  
  今日下午算是與蘇酥達成了口頭盟約,兩萬蜀昭步卒不能說是杯水車薪,但也就只能在涼州關外作為一支奇兵去用了,輾轉騰挪空間極小的一場仗,打到需要劍走偏鋒的時候,絕不是什麼幸事,徐鳳年無比希望最後根本用不著那兩萬人趕赴戰場。至於隨後韋淼幫忙給陳芝豹捎話,說是不會阻攔老夫子趙定秀的兵馬過蜀入涼,可信,卻不可全信。當下廣陵江附近的南北疆域,一團亂麻,燕敕王趙炳,蜀王陳芝豹,靖安王趙珣,離陽三大藩王共同起勢,也許忠心趙室的離陽朝野還會覺得有顧劍棠這位定海神針,會認為朝廷依舊佔據些許優勢,但是徐鳳年知道,顧劍棠與太安城趙家的緣分已盡,女婿袁庭山在春雪樓慶功宴上的叛離朝廷,外人看來是給老丈人顧劍棠出了難題,但那個野心勃勃的瘋狗,何嘗不是一種心有靈犀地順勢而為。
  
  現在徐鳳年除了箭在弦上的關外戰事走勢,真正擔心的還有朝廷之前答應的漕糧入涼一事,以他跟靖安王趙珣的“交情”,加上趙珣如今馬上就要被推到龍椅的位置上,如果朝廷漕糧還能順風順水運到陵州才是怪事。
  
  原先這些事都不是事,趙珣即便真的穿上了龍袍,畢竟只是牽線木偶罷了,能夠說上話,但肯定不能真正左右形勢,即便燕敕王趙炳對北涼也心懷忌憚,但只要有趙鑄在那邊,終究能夠迴旋一二。
  
  但自從遇見林紅猿後,徐鳳年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那就是北涼,真正意義上迎來腹背受敵的最大困境!
  
  徐鳳年細細嚼著一粒花生米,平靜道:“趙鑄,這是你逼我跟你爭的,就算將來我坐不上那張椅子……”
  
  徐鳳年歎了口氣,沒有說出什麼狠話。
  
  今天黃昏,那頭海東青從清涼山梧桐院傳來一個隱秘消息,寥寥四字。
  
  “已至涼州”!
  
  這四個字,是二姐徐渭熊親筆,而且一望便知,她當時下筆極為沉重。
  
  這是一樁謀劃已久的秘事,甚至連拂水房養鷹房都完全沒有參與其中。
  
  至始至終,都只有徐渭熊一人佈局。
  
  幾年前,徐鳳年第二次遊歷江湖,身邊除了羊皮裘老頭兒和小泥人,還有後來死于蘆葦蕩呂錢塘,有如今極有可能貴為皇后的舒羞,有不少人。在這其中,那名抱白貓的豐腴女子,很不起眼。最後她便被徐渭熊向徐鳳年“借走”帶去了上陰學宮,當時徐渭熊說了句很奇怪的言語,說是要用本名魚玄機的魚幼薇做魚餌,從湖底淤泥裡釣出一頭千年老王八。事實上這些年徐鳳年並未深思,幾乎忘記了這件事情。直到今年魚幼薇以學宮稷上先生的身份,帶領一群稷下學子趕赴北涼遊學,開始在北涼各大書院往還傳道授業,徐渭熊這才跟他說起了當年之事。原來魚幼薇不止是身世不俗那麼簡單,身為大楚人氏的李淳罡當年就曾經隨口提及過,大楚歷代皆有女子劍侍,憑藉煌煌劍舞鶴立雞群于世,修為不高,其意卻長,真是咄咄怪事。而魚幼薇的娘親便是大楚最後一位古怪劍侍,與國師李密的棋術並稱於世,至於為何如此奇絕,那本就是一樁撲朔迷離的大楚姜氏秘事,隨著西壘壁戰役結束,便一併湮沒於歷史塵埃,世人自然不得知。
  
  徐渭熊在上陰學宮求學那些年,只對三人尊稱先生,兩位授業恩師,一位元是門下弟子幾乎全部被北涼收入囊中的文壇宗師,韓穀子,一位便是最早投靠北涼徐家的王祭酒,也是那場士子赴涼的牽頭之人。
  
  最後一位,徐鳳年只聽說是個目盲老琴師,常年結茅而居於上陰學宮的那座道德林。
  
  徐渭熊傳來的消息“已至涼州”,正是此人。
  
  世外高人,仍在人間。
  
  尋常武人會覺得這是句廢話。
  
  可自從徐鳳年見識過那位與國同齡的太安城宦官後,或者說更早一些,在他遇到真正的天人高樹露後,開始明白一個道理。
  
  如今世上又多了一個不可以常理度之的澹台平靜。
  
  這句話,哪裡是什麼廢話,分明是假話!
  
  能夠躋身儒家聖人的讀書人,自北方張家聖人起,到西楚曹長卿,幾乎就沒有誰有好下場。
  
  同為三教中人,釋道兩教,卻幾乎是代代有人成功證道,或圓滿,或飛升。
  
  為何唯獨儒家不得“善終”?
  
  澹台平靜曾經以練氣士身份,將其解釋為天道使然。
  
  徐鳳年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只是並沒有把道理說全。
  
  神游物外的徐鳳年突然想起一事,放下酒壺碟子,起身跑去挑水了。夜深時分,洗象池那邊應該好不容易清靜下來,那就把水缸裝滿水。
  
  只是徐鳳年剛推開青竹柵欄,就忍不住要跳腳罵娘了,這深更半夜的,竟然還有兩撥人往洗象池那邊湊?!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不管了,那幫江湖草莽愛咋的咋的,真要惹火了自己,就讓那幫王八蛋嘗一嘗秋高氣爽涼水澡的滋味。
  
  他挑著擔子繼續往那邊行去。
  
  踩著透過竹林細細碎碎的月光,臨近洗象池,徐鳳年已經瞭解一個大概,兩撥分別抱團的外鄉江湖人士,各有一人在白天燒香的時候起了衝突,由於北涼律法苛刻,已經有鮮血淋漓的教訓在前頭,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鬥毆逞兇,雙方就約好了在深夜在洗象池切磋切磋,偷偷立下生死狀,卻不可攜帶兵器,一律生死自負,而且事後絕不得告知武當山腳的北涼地方官府,即便不小心洩露出去,也要咬緊牙關不牽連他人。當徐鳳年走到竹林盡頭,停下腳步,舉目望去,只見雙方在洗象池畔氣勢洶洶地兩相對峙,七八人對陣二十餘人,人數懸殊,可前者氣勢更壯,後者兵力占優,卻顯得有些鴉雀無聲,任由七八人裡的為首一人幾乎指著鼻子戳戳點點。
  
  徐鳳年轉頭望去,池中那塊出水巨石上,一個原本仰面而躺的婀娜身形坐起身。
  
  大晚上曬月亮的女子這個動靜不大不小,被有些耳聰目明的江湖好漢發現後,氣氛瞬間尷尬起來。
  
  她坐直身體後,面對兩撥啞然失聲的傢伙,開口道:“你們繼續,不用理我。”
  
  眾人定睛望去,池水搖動,月輝恍惚,只見她獨坐石上,左手邊整齊擺放著一雙靴子,右手邊隔著一壺酒。
  
  她的姿容並不出彩,只是此時此景,便襯托得她朦朦朧朧,增色無數。
  
  她開口說話後,酒壯慫人膽,美色更是能夠壯膽,那個原本給人指著鼻子訓斥的魁梧漢子頓時嗓門震雷響,重重握拳拍在胸口上,“王松風!老子縱橫江湖數十載,靠什麼?靠的就是一個義字當頭!
  
  我不管你白天跟李邦賢誰對誰錯,既然他找到了我,就是把我洪明堂當朋友!哪怕你請來了唐幫主和宋大俠助陣,咱們今兒就各憑本事,按著道上規矩,最後誰趴下誰認錯!”
  
  他對面那個矮小男子翻了個白眼,直接跳起來就摔了一記大耳光過去。
  
  混江湖,如果說打人是結仇,那麼打人臉就是結死仇了。
  
  於是雙方就因為那名女子橫插了一句話,開始大打出手,起先有些人還講究身份,到最後打狠了,撩陰腿黑虎掏心猴子摘桃等等不入流招式,都用上了,而且似乎用得都挺爐火純青。各種驢打滾狗吃屎,更是層出不窮。
  
  慘烈!
  
  挑著水桶一旁觀戰的徐鳳年,都替有些挨揍的英雄好漢感到肉疼。
  
  給人一巴掌扇在臉上,扇得整個人在空中旋轉好幾圈在落地,能不疼嘛。
  
  或是給人一腳撩中褲襠,倒地後雙手抱緊褲襠滾來滾去,卻要咬牙堅持不去哭爹喊娘,能不壯烈嗎?
  
  並不引人注意的徐鳳年趁這機會來到洗象池畔,裝滿兩木桶水。
  
  那名女子已經穿好靴子,拎著酒壺飄落在徐鳳年身邊,眼神古怪。
  
  徐鳳年停下手上動作,笑問道:“童莊主這麼有閒情逸致?”
  
  金錯刀莊的年輕女當家正色道:“之前王爺臨別有贈言,童山泉銘記在心!相傳洗象池一直是武當劍癡王小屏的練劍之地,他曾以竹劍去斬瀑布,就想來此試試看,只可惜毫無所得。”
  
  徐鳳年輕聲道:“人人有人人的因緣際會,不用強求,尤其是遇到那種將破未破的瓶頸之時,更急不得。”
  
  童山泉腰間一側同時懸佩武德、天寶兩柄名刀,她點了點頭,對於今夜的失望而歸,顯然並無心結。
  
  這也符合徐鳳年對她的印象,大氣。
  
  徐鳳年習慣性抖了抖扁擔,與鄉野間挑水的村夫無異,在分別之際對她笑道:“你要是不介意,回頭我讓人給你捎去王仙芝的一部拳譜,和一些我自己的刀法心得。”
  
  童山泉愕然,然後直截了當問道:“王爺可是需要我做什麼?”
  
  徐鳳年點頭道:“當然!”
  
  童山泉眨了眨眼眸。
  
  徐鳳年繼續道:“以後練刀練出一個比顧劍棠還厲害的刀法宗師,若是那時候童宗師能夠在行走江湖的時候,與人說一句受過北涼某人的指點,就更好了。”
  
  童山泉微微一笑,乾脆俐落道:“好!”
  
  這個時候,有人鬼鬼祟祟往他們兩人這邊摸過來。
  
  徐鳳年轉頭瞪眼,大聲怒道:“老子的爹當了二十年北涼綠林總瓢把子!他娘的你小子敢惹我?!”
  
  那傢伙給這份跋扈震驚得呆若木雞,權衡利弊一番,興許是小心駛得萬年船,灰溜溜轉身。
  
  徐鳳年轉回頭,玩笑道:“我沒說錯啊,我爹他本來就是北涼黑白兩道的扛把子。”
  
  童山泉說不出話來。
  
  徐鳳年挑水離去。
  
  童山泉望著他的背影,最後緩緩轉身,腳尖輕輕一點,長掠而逝。
  
  洗象池畔,則是滿地雞毛。
  
  徐鳳年回到茅屋,把水倒入水缸。
  
  當他轉身望去,看到了鄧太阿。
  
  徐鳳年沒有興師問罪,臉色沉重,說道:“我去取刀。”
  
  鄧太阿點了點頭。
  
  徐鳳年敲門而入,從桌上拿起那柄涼刀,輕輕離開。
  
  沒過多久,徐鳳年和鄧太阿兩人並肩站在大蓮花峰石階的頂部盡頭。
  
  鄧太阿平靜問道:“知道身份嗎?”
  
  徐鳳年搖頭道:“不清楚。”
  
  腰佩雙劍的桃花劍神不再言語,閉目養神。
  
  徐鳳年說道:“不到萬不得已,你不用出手。”
  
  鄧太阿依然沉默。
  
  武當山山腳,有一老一少穿過牌坊,緩緩登山。
  
  少年叫苟有方,曾是東海武帝城最市井底層的人物。
  
  直到少年某天遇到了一名端碗入城的奇怪中年人,還有一位緊隨其後相貌平平的中年人。
  
  少年至今仍然不知前者是謝觀應,後者名叫鄧太阿。
  
  然後少年在離開武帝城後,四處遊歷,又遇上了身邊這位傴僂老人,結伴西行,來到北涼。
  
  少年只知道他姓張,就喊老人張爺爺。
  
  老人是不苟言笑的老古板,像是個嚴厲的學塾老先生。好在少年雖然不曾學文識字,但天生性情淳樸知禮,一老一小相處得還算可以。
  
  少年在拾階而上之時,念念有詞:“子曰: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類似言辭語句,都是一路上老人想要說話時教給少年,少年也只管死記硬背,意思不明白就不明白,先放著。
  
  當少年照本宣科念出那句“子曰: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後。
  
  老人忍不住歎息一聲。
  
  老之將至,人之將死。
  
  自大秦覆滅,八百年以來,世上一代代讀書人,都要誦讀那些在聖賢書裡密密麻麻的“子曰”二字。
  
  如今離陽大興科舉,士子更多,自然子曰更甚。
  
  這個“子曰”。
  
  即那位儒家張聖人說的話。
  
  此時,老人唏噓感慨道:“原來,我說了那麼多話啊。”
  
  少年問道:“張爺爺,你說什麼?”
  
  老人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有方,你算是我的閉關弟子,以後喊我先生就好了。”
  
  少年一臉茫然。
  
  老人牽起少年的手,繼續登山,淡然道:“你有很多位師兄,最小的那位,叫黃龍士。”
  
  少年習慣性喊了一聲張爺爺,好奇問道:“是跟春秋大魔頭黃三甲同名的黃龍士嗎?”
  
  老人一笑置之。
  
xox 發表於 2016-5-21 14:06
共逐鹿 第三百七十三章 初代儒聖


 有客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徐鳳年此時就很不高興,甚至有些壓抑不住的怒意。
  
  不同於在幽州小鎮上與那名宦官的相逢,那場意氣之爭,徐鳳年從頭到尾都談不上如何生氣,甚至將其視為心目中的君子。
  
  但是這位拾級而上的陌生來客,卻在山腳現身後,就給徐鳳年帶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到了徐鳳年這個境界,自有幾分未卜先知,所以徐鳳年可以斷定,登山之人,絕不是鄧太阿這般雪中送炭的角色,兇險程度,極有可能不亞于當初祁嘉節那柄起始於東越劍池的萬里一劍,甚至能夠媲美當時王仙芝的單身赴涼。但是王仙芝和祁嘉節的露面,徐鳳年事先都有心理準備,二人初衷一人為自身武道,一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徐鳳年相對也能理解。
  
  可此時在視野中愈發清晰的老人,就像一場讓他躲無可躲的飛來橫禍,讓原本打算明早就要前往關外拒北城的徐鳳年,如何不憤怒?
  
  這就像一個人在自家院門口曬太陽,分明誰也沒礙著,一個路人莫名其妙就劈頭蓋臉丟了一簸箕屎尿過來。
  
  清晰感知到徐鳳年絮亂心境的桃花劍神皺眉道:“你這是準備不戰而降?”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沉聲道:“火氣大了也好,直接往死裡打!”
  
  鄧太阿輕輕按住腰間那柄太阿劍,瞬間劍氣滿袖,加重語氣道:“那人不容小覷,就算曹長卿轉入霸道之後,也不過如此!你若是還想以這種心境應敵,就一邊涼快去!”
  
  徐鳳年臉色鐵青,閉上眼睛,手心抵住涼刀的刀柄,起伏不定的心境終於趨於平穩。
  
  相距百余石階,雙方就要碰頭。
  
  傴僂儒士停下腳步,揉了揉少年苟有方的腦袋,微笑問道:“那一位大叔,可是贈送你白木劍匣的恩人?”
  
  少年瞪大眼睛望去,果不其然,臺階頂部站著那個有過一面之緣的大叔,只是當初在武帝城吃餛飩的大叔邋裡邋遢,也沒有佩劍,遠不如此時有……高人風範。
  
  從身體到氣態否都透出一股腐朽氣息的年邁儒士,拍了拍少年腦袋,輕聲道:“去打聲招呼。”
  
  背負竹箱的少年聞言一笑,腳步輕快地邁上臺階。
  
  鄧太阿在臺階最高處,少年苟有方向他跑去,年邁儒士駐足原地。
  
  就在此時,老儒士接連三聲大喝:“鄧太阿!太阿劍!吳家劍塚!”
  
  口含天憲,言出法隨,一語成讖。
  
  與此同時,鄧太阿身形一閃而逝,不知所蹤,所立之處,只剩下漣漪陣陣。
  
  徐鳳年身邊驀然大風扶搖,袖袍獵獵作響。
  
  眼睜睜看著恩人大叔消失的少年愣在當場,不知何時老人已經來到他身邊,笑道:“晚些致謝也無妨,有方,你登頂之後隨便走走,紫虛觀那邊有翹屋曾經懸掛呂祖遺劍數百年,你去瞻仰一番。”
  
  心神激蕩的少年哦了一聲,小心翼翼繼續前行,與那名佩刀的年輕男子擦肩而過,然後小跑離去。
  
  老儒士站在原地,抬頭望著年輕藩王,“對峙強敵,還在猶豫什麼?難道你們北涼邊軍在涼州關外遇上北莽騎軍,也是如此畏畏縮縮?北涼鐵騎甲天下,總不至於是你們徐家自吹自擂的吧?”
  
  徐鳳年默不作聲,體內一氣不墜,刹那流轉八百里。
  
  老儒士充滿譏諷的激將法,沒有擾亂徐鳳年的心緒。
  
  倒不是徐鳳年刻意要擺出不動如山的防守架勢,而是他根本就捕獲不到這名老者的存在,人立於天地間,不可能真正意義上做到紋絲不動。
  
  女琴師薛宋官之所以目盲也能夠殺人,就在於她身負妙不可言的指玄神通,根本不用眼睛去看,就可以察覺到最細微的漣漪波動,看似無風時簷下安靜風鈴,她也能夠清楚感受到它的搖晃,曾有儒家聖人對此境界有過闡述,稱其為“心髓入微處用力”。徐鳳年在接連與洪敬岩、拓跋菩薩和陳芝豹三名大宗師交手後,雖然此時天人體魄受損遠遠沒有恢復巔峰,但是境界並未跌落,當今天下論對於指玄境感悟之深,他依舊僅次於鄧太阿薛宋官兩人而已。
  
  正因為如此,徐鳳年才會一動不動,始終握住刀柄而未拔刀。
  
  傴僂老人笑道:“若是在等鄧太阿,我勸你還是算了,這位桃花劍神如今已在吳家劍塚的劍山之上……嗯?當下已是禦劍急急西行,約莫三個時辰後才能趕回武當山。沒有辦法,如今已至巔峰的鄧太
  
  阿劍術殺人,可謂冠絕千年,我也不敢掉以輕心。”
  
  徐鳳年開口問道:“你要耗掉我的氣數?”
  
  老儒士搖頭道:“你只說對了一半。”
  
  徐鳳年臉色陰沉。
  
  老人自顧自說道:“我還要找武當掌教李玉斧。”
  
  徐鳳年好像下定決心,突然摘下腰間那柄涼刀,雙手拄刀而立,“那就如你所願,我找不到你,不意味著誰都找不到你!”
  
  老人眯眼道:“哦?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武當山主峰大蓮花峰的紫虛觀,殿內那尊享受人間千年香火的真武大帝塑像,灰塵四起!
  
  本是死物的塑像竟是活過來一般,一腳踏下神座,大殿轟然作響。
  
  負笈少年苟有方剛走到紫虛宮外的廣場上,然後呆若木雞,一尊高達三丈的威嚴塑像快若奔雷地撞出道觀,每一步都具有雷霆萬鈞之勢,然後從他身邊跑過,看樣子是要下山。
  
  少年眨了眨眼睛,有些回不過神來。
  
  苟有方抬起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真疼。
  
  石階那邊,老人嘖嘖道:“有點意思。”
  
  一連串雷聲響徹武當山。
  
  只見徐鳳年身後,一尊滿身紫金氣的真武塑像高高躍起,手持巨大桃木劍,重重劈向臺階下的年邁儒士。
  
  衣襟整肅的老人雙手疊放在腹部,平淡道:“君子不語怪力亂神!”
  
  身披黃金甲胄的真武塑像那一劍斬下,氣勢如虹。
  
  但是當那劍就要劈在年邁儒士的頭頂之時,竟是驟然靜止不動,懸空而停。
  
  徐鳳年終於動了,毫不拖泥帶水,直接就是羊皮裘老頭兒的兩袖青蛇。
  
  雖是涼刀使出,卻與李淳罡手持木馬牛如出一轍。
  
  兩者之間的石階之上,粗壯輝煌的青色劍罡如一條江水迅猛流淌。
  
  老人灑然笑道:“君子直道而行!”
  
  當儒士抬腳向上跨出一步,原本靜止真武塑像好似脫離束縛,桃木劍先於那道劍罡劈下。
  
  老人舉起左手,輕輕托住桃木劍,同時右手手掌應向劍氣激蕩的兩袖青蛇。
  
  那種閒庭信步,如寒窗苦讀多年的士子興之所至地隨手提筆書寫,自然而然,毫無凝滯。
  
  聖人氣象!
  
  傴僂儒士不知何時已經腰杆挺直,一步一步跨上臺階,左手托住那尊真武塑像,右手擋下兩袖青蛇。
  
  真武塑像的桃木劍。
  
  李淳罡的磅礴劍氣。
  
  交相輝映之下,老人拾級而上的腳步雖緩然,但始終沒有停止。
  
  甚至老人猶有餘力開口說道:“我倒要看一看你這口氣能有多長。”
  
  真武大帝塑像身上的紫氣有些搖晃,而那柄幾乎與人等長的木劍,開始出現肉眼可見的裂縫,從那些縫隙之間,綻放出無數條刺眼光芒。
  
  這尊來自武當紫虛觀大殿的真武塑像,當然不是真武大帝降世的人間法相,徐鳳年早已放棄那份氣運,再無牽連。
  
  但是出於某種不為人知的考慮,此次登山後,徐鳳年將自身氣數悄然凝聚其中。先前年輕藩王曾經開玩笑一般詢問鄧太阿,死後如何安置自身氣數,桃花劍神的答案當然一如既往的瀟灑,生前不管死後事。可徐鳳年做不到那種無牽無掛的豁達,他需要考慮太多人太多事。讓樊小柴去尋找那位木劍遊俠兒是如此,很多看似無心之舉的事情,皆是如此。
  
  老儒士那張滄桑臉龐在紫氣和劍罡映照下熠熠生輝,譏笑道:“北涼王,只憑你自身氣數,好像力所不逮啊!”
  
  那道恢弘劍罡之起始處,年輕藩王沉聲道:“李玉斧,你繼續閉關!”
  
  老儒士大步向前,朗聲道:“徐驍揮師馬踏六國,打斷春秋脊樑,以至於中原遍地新墳!他死了,當真以為不用你們徐家為此還債?!”
  
  無窮無盡的劍罡在老人手心處不斷炸裂崩碎。
  
  老人隱約間也有些怒意,大喝道:“徐鳳年!你當真以為世間無人能殺你?會讓你為所欲為?!只要你那個念頭不滅,謝觀應死了就會有澹台平靜,澹台平靜死了,依舊還會有下一人!”
  
  徐鳳年眉心處浮現一枚紫金棗印,緩緩說道:“君子直道而行?我北涼鐵騎戊守邊關,虎頭城,臥弓城,鸞鶴城,青蒼城!都只有背南向北而死之人!”
  
  年邁儒士右手手掌猛然前推,同時左手腕輕輕一抖。
  
  整條劍罡倒退數十丈,那尊桃木劍化作齏粉的真武塑像更是被橫摔出去百丈。
  
  哪怕是對陣並非戰力巔峰的徐鳳年,能夠從頭到尾穩占上風,老人深不可測的修為,也堪稱驚天地泣鬼神。
  
  老人終於走到了臺階頂部,視野之中,年輕藩王斜提涼刀站在遠處,嘴角滲出一絲鮮血。
  
  老人微笑問道:“淪落這般田地,你還是不願搬出整座北涼的氣運來對敵?”
  
  徐鳳年吐出那口淤血,換上一口新氣。
  
  如果沒有挨了拓跋菩薩那全力一捶,老人即是修為通玄,即便能夠擋下人間劍氣至極的兩袖青蛇,但也絕對不至於可以一掌倒推劍罡。
  
  徐鳳年扯了扯嘴角,笑道:“我那點氣數確實不多,可把你留在武當山還是有機會的。”
  
  老人眼神中充滿憐憫,一語道破天機,“本以為你會說‘哪怕我死此處,清涼山上還會有一位相貌身高相同的北涼王。’怎麼,這就是跟我拼命的底氣?什麼時候堂堂三十萬北涼鐵騎共主,當之無愧的武評大宗師,也這麼不思進取了?”
  
  徐鳳年握緊刀柄。
  
  老人好像並不急於出手,不知是擔心兩敗俱傷還是唯恐玉石俱焚,問道:“你就不好奇我是何方神聖?”
  
  徐鳳年嗤笑道:“喪家之犬!”
  
  老人愣了愣,然後哈哈笑道:“倒也算一語中的。”
  
  武當山腳牌坊處,有紫氣登山。
  
  正是被老儒士隨手丟下山去的那尊真武塑像,雖然塑像身軀破碎不堪,但是縈繞四周的紫氣反而更為濃重。
  
  徐鳳年冷笑道:“我只好奇你怎麼不在上陰學宮道德林,繼續裝那個瞎子老琴師了。”
  
  老儒士輕輕點頭恍然道:“難怪你早有準備,原來是徐渭熊向你洩露了天機。你還真是足夠謹小慎微,原本以我在上陰學宮對那名魚姓女子的照拂,你怎麼都不該將我視為敵人才對。只可惜現在澹台平靜不會幫你,任你機關迭出,到頭來仍是一切成空,萬事皆休。”
  
  徐鳳年左手持涼刀,橫刀在前。
  
  他右手雙指併攏,在刀背輕輕抹過。
  
  老人笑道:“蚍蜉撼大樹。”
  
  徐鳳年答道:“有位你們儒家的弟子,卻說可敬不自量。”
  
  老人揮了揮袖子:“那豈不是我誤人子弟了?”
  
  徐鳳年併攏雙指停在刀尖。
  
  無聲無息之間,那柄涼刀如貼符籙。
  
  高樹露曾經被此式“封山”。
  
  老儒士依舊泰然自若,瞥了眼那柄先前平平無奇的北涼刀,當下仿佛了蘊含無窮無盡的道意,雪亮刀身之上,隱約有一條漆黑蛟龍張須遊曳。
  
  可老人竟然還有心情稱讚道:“大有意思了。”
  
  徐鳳年眼前之人,本該逝世八百年之久。
  
  尤其是當大奉王朝開國,儒家地位水漲船高,之後歷朝歷代,此人都被君王尊奉為至聖先師!
  
  無數文臣,無論是否名垂青史,生前都以陪祭其左右,視為無上榮光!
  
  張家聖府,龍虎山天師府,南北稱聖八百年。
  
  但是沒有誰真的覺得趙家能夠媲美張家,尤其是在天下讀書人心中,羽衣卿相的趙家大概連給張家提鞋也不配吧。
  
  這個不起眼的老儒士。
  
  便是初代張家聖人!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5-24 10:58
第三百七十四章 文武之爭

    這場驚天地泣鬼神的神仙打架,動靜可真不算小,武當山上下,大概除了某位白衣僧人的媳婦依舊鼾聲如雷,幾乎都披衣而起,但是無一例外,都沒有人過去就近湊熱鬧。

    武帝城李淳罡王仙芝一戰,太安城徐鳳年鄧太阿曹長卿三大宗師各自為戰,還有之後曹長卿一人攻城之戰。

    以及一些僅次於這些巔峰之戰的江湖盛事,都給過武林中人鮮血淋漓的教訓,那就是沒到那個份上,千萬別摻和其中,否則殃及池魚沒商量!想要去對那些武評宗師的招式指指點點,難如登天。

    真正的頂尖武道宗師做生死之爭,絕不會給小魚小蝦在旁拍手叫好或是一驚一乍的機會。

    胸前沒有那串掛珠的白衣僧人坐在茅屋前的板凳上,安靜抬頭賞月。

    同樣是白衣且身形高大的女子出現在他對面。

    白衣僧人沒有看她,只是輕聲道:“此心拖泥帶水,世人皆謂之苦,唯有你我,樂在其中。”

    這位天下練氣士領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你我一樣,又不一樣。”

    白衣僧人摸了摸光頭,感慨道:“我閨女不知道從山腳哪裡聽來一句混帳話,說是對世間女子而言,十年修得宋玉樹,百年修得徐鳳年,千年修得呂洞玄。”

    百歲高齡卻容顏妙齡的女子傷感呢喃道:“他不懂。”

    白衣僧人歎氣道:“更怕裝糊塗。”

    她壓下那股情緒,望向白衣僧人,“不管如何,我畢竟是練氣士,都會遵循本心行事。”

    白衣僧人哦了一聲,“那貧僧就不請你喝茶了。”

    她問道:“只是如此?”

    就在此時,白衣僧人突然想起一個少女的清脆嗓音,“娘親娘親!快醒醒!爹又偷偷摸摸跟他的紅顏知己見面了!”

    白衣僧人臉色大變,趕緊站起身,“澹台宗主,你先別走,幫忙解釋解釋!”

    只管替天行道的女子哪裡會理睬這些狗屁倒灶的柴米油鹽,直接就一掠而逝※≡※≡,。

    白衣僧人僵硬轉身,看到幸災樂禍的自家閨女,睡眼惺忪的笨徒弟,還有氣勢洶洶拎著一把菜刀跑出屋子的媳婦。

    白衣僧人靈光乍現,一本正經道:“那女子都一百多歲了,根本就不是一個輩分的人!”

    婦人愣了愣,“這麼老?”

    白衣僧人使勁點頭。

    婦人翻了個白眼,轉身就走。

    老娘我正貌美如花呢,最不濟也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跟一個百來歲的老女人爭風吃醋?

    偷捏一把冷汗的白衣僧人瞪了眼自己閨女。

    她做了個鬼臉,氣咻咻道:“白天給娘扯得現在還疼!”

    白衣僧人沒好氣道:“爹辛苦攢下那麼點私房錢,誰讓你告訴你娘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吧?”

    少女一愣,就在白衣僧人老懷欣慰,以為女兒良心發現有所醒悟的時候,不曾想她立馬轉頭喊道:“娘!那女子雖然歲數是大,可瞧著年輕得很呐!比你看上去還年輕!”

    屋內頓時響起一聲比佛門獅子吼還威嚴的怒喝,“啥?!”

    白衣僧人默默舉頭望月,估摸著這回佛祖也救不了自己了。

    佛祖大概是真救不了這個喝酒吃肉娶媳婦的和尚,倒是他的笨徒弟突然開了竅,壯著膽子跟他師娘好一番解釋,竟是把師娘勸回去了。

    死裡逃生的白衣僧人揉了揉臉頰,笑呵呵把笨徒弟喊到身邊,“南北啊,趁著月明星稀心境清絕,為師要傳你艱深佛法……”

    小光頭歎了口氣,“師父,你也真是的,一大把年紀了,也不曉得收收心。難怪師娘這兩天總跟我和東西說,蒼蠅不叮無縫蛋。”

    白衣僧人金剛怒目。

    只可惜笨徒弟半點不怕,反而一板一眼道:“師父,佛曰違己情有情生,起憎恚,有怨恨情,需觀五義去除。”

    白衣僧人沒脾氣了。

    李東西做了個俏皮可愛的豬頭臉,晃蕩回屋。

    白衣僧人無可奈何。

    笨南北突然低聲道:“師父,東西其實一整宿都在幫你串那佛珠呢,怕師娘知道繩子斷了,又要憂心念叨人生無常,東西連油燈都沒敢點,只是借著視窗月光串珠子。”

    白衣僧人滿臉歡喜,天經地義道:“師父的閨女嘛!”

    心情大好的中年僧人笑道:“徒弟啊,為師還是繼續傳你佛法吧。”

    小和尚年紀輕輕卻早已曾是兩禪寺的三藏法師,無論是山門輩分,還是論佛法艱深,其實都是當之無愧的得道高僧了。

    小和尚突然臉色微紅,鬼鬼祟祟道:“師父,佛法就先放一放,不然先把藏在韓道長那邊的三兩銀子借給我?明天我就給東西買那煙柳坊綿燕支去。”

    白衣僧人大袖一揮,大踏步走向茅屋,“今夜月色不行,不宜傳授佛法!”

    只留下一個小和尚唉聲歎氣。

    ————

    武當山腳,那尊真武大帝塑像大步登山,紫氣升騰。

    石階頂的對峙兩人,徐鳳年手持封山符刀,螢光流轉。

    張家聖人依舊泰然自若,雙手下垂,輕輕抖袖,“還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

    靜極思動,徐鳳年並未展開奔雷掣電的沖勢,倒像是道教神通裡的縮地成寸,轉瞬之間身形就出現在張家聖人面前,高高躍起,身體擰轉,一刀斜劈而下。

    大袖飄動,有仙人扶搖之姿。

    張家聖人抬起手臂,伸出一根手指,微笑道:“仁者樂山。”

    徐鳳年蘊含萬鈞罡氣的一刀就這麼凝滯不前,竟是連老儒士的手指都不曾觸碰。

    兩者之間,仿佛隔了連綿起伏的十萬大山,一線之隔,咫尺天涯。

    身體淩空的徐鳳年幾乎同時默念道:“開山!”

    其神意是李淳罡的“山不來就我,我劍開山便是”,其招式則是劍九黃的六千里。

    刀尖繼續壓下,稱不上勢如破竹,卻緩慢而堅定。

    一手負後的張家聖人對那柄藏有一尾蛟龍的符刀,似乎不想真正觸及,眼見刀尖距離手指僅有寸餘間隙,皺了皺眉頭,沉聲道:“智者樂山!”

    負後之手悄然抖腕,半山腰那座洗象池中,便如有青龍汲水,一條粗如井口的恢弘水柱迅猛拔起,直撲山頂。

    與此同時,張家聖人並不給年輕藩王撤刀而退的機會,由單指抵住刀尖之勢轉為雙指夾刀之勢,“我倒要看看你夠不夠資格當那北涼鐵騎共主!”

    左手持刀的徐鳳年臉色如常,右手舉起,一掌拍下。

    掌中風雷大震。

    仙人撫頂斷長生!

    張家聖人原本駕馭那條池水長龍撞擊徐鳳年胸膛,不得不稍稍改道應向年輕藩王的壓頂手掌。

    之前老儒士以單掌退散兩袖青蛇,摧枯拉朽,氣勢淩人。

    徐鳳年還以顏色的這一掌,毫不遜色,兩人之間,悶雷陣陣,恰似沙場之上兩支鐵騎狹路相逢,唯有死戰不退。

    片刻之後,被聖人浩然氣象牽扯的洗象池沸騰不已,水面已是下降了丈餘。

    兩人不約而同地轉換一口新舊氣機,水柱停歇,張家聖人往後倒滑退去數步,徐鳳年手持符刀飄落地面。

    剛好那尊真武塑像已經臨近山頂,向老儒士背後撲殺而去。

    張家聖人並未轉身,而是直視眉心紫金的年輕藩王,哈哈笑道:“好教你小子知曉我儒家何謂修身養性,何謂以浩然氣與天地共鳴!”

    只見老儒士輕輕一跺腳。

    世間尋常武夫尤其是外家拳宗師,都講究寸勁透土殺蛇鼠,言下之意便是一腳跺地,藏於地下深處的蛇鼠也會被當場震死。

    可張家聖人這一腳卻聲勢全無,反而只像是鄉野老農在自家莊稼地裡的一次隨意踩踏。

    當真武塑像即將登頂之時,張家聖人背後突然出現一尊泥塑雕像,高達數十丈,蔚然而坐,與大蓮花峰山頂齊平!

    這尊手持書卷的泥塑塑像,遠比只在北涼道享受香火的北方玄武大帝,要更為被認世人熟識。

    張府祠堂,京城皇宮,夫子廟,學宮,書院,離陽版圖之上,無處不見。

    張家聖人輕描淡寫翻轉手掌,朗聲笑道:“滄海桑田,如觀掌紋!”

    背後那座聖人泥像隨之以書卷拍向真武塑像。

    書卷粉碎,真武塑像亦是轟然迸裂。

    徐鳳年輕聲喝道:“起!”

    泥土木屑四濺之地,巍巍然站起一位金甲披髮的巨**相。

    一立一坐。

    一位是坐鎮北方的道教蕩魔天尊,一位是為讀書人奉若神明的至聖先師。

    文武之爭!

    張家聖人笑道:“這便是大奉高樹露提出的世間一品天象境,法天象地?不曾想你憑藉僅剩的個人氣數,還能支撐得起這幅場面,可惜是破落門戶窮講究!”

    老儒士笑意更深,“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這話說得好沒道理!”

    聖人泥像抬起一條胳膊,手指輕點。

    真武法相十指交錯握成一拳,重重砸下!

    老儒士淡然道:“我心中也有一番指玄心得,欲與天下人分曉。讀書人讀書,達則兼濟天下,于廟堂指點江山,窮則獨善其身,提筆翻書不忘初心。”

    聖人泥像指向所處,不斷出現大小如殿堂棟樑的雪白粗壯罡氣,真武法相的手臂被激射而過,出現一處處漆黑窟窿。

    當雙拳終於成功捶在泥像頭頂,已是頹然無力。

    真武法相的兩條胳膊皆斷折,消散在空中。

    聖人泥像僅是輕輕晃動,遠未傷及意氣根本。

    所以年輕藩王眉心紫金之氣漸漸淡去,張家聖人始終氣勢不減,聖人泥像更是安然無恙。

    但是接下來那一幕,讓老儒士始料未及。

    喪失雙臂的真武法相竟然仰起頭,一腳踏在石階上,身體前傾,然後對著那尊聖人泥像當頭一錘!

    整座武當山隨之一顫。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5-25 00:00
第三百七十五章 天門洞開

    塵埃四起。

    真武法相的頭顱炸碎,無頭之身依舊保持前傾姿勢。

    聖人泥像卻依然健在,只是出現些許龜裂痕跡。

    張家聖人故意摸了摸自己頭頂儒巾,面朝那位大概連壓箱底本事都拿出來了的年輕藩王,譏諷道:“不疼,你就只有這點能耐?”

    此人說話口氣總是奇大,但卻又真恰恰如他所說,人間人與他為敵,哪怕是徐鳳年,便只能是那蚍蜉撼大樹!

    老儒士眯起眼,嘖嘖道:“我早說了,憑你那點自身氣數,今夜對上我,不夠看。即便你藏藏掖掖不肯動用整座北涼的氣運,為何連你們徐家氣數也不願彙聚?徐渭熊也好,徐龍象也罷,可都算不得常人,勉強都是身負氣運之人,你與他們接一些氣數也無妨,偏要獨力支撐局面,何苦來哉?人都要死了,還在乎那點細枝末節?你徐鳳年不總戲言自己從不做虧本買賣嗎?”

    徐鳳年對此不理不睬,默不作聲。

    從小到大,作為徐家嫡長子,只有他送給大姐二姐和黃蠻兒各種奇巧珍稀玩意兒,從沒有跟他們要過什麼東西,想都沒有想過。就像當初獲得了那雙年幼虎夔,也是毫不猶豫分別贈送給了二姐和黃蠻兒。

    在北莽從齊姓鑄劍師那裡得到那把新劍春秋,亦是第一時間想到自己的兄弟,想著他總算可以把木劍換了。從江斧丁那裡搶來過河卒,心底也是想著跟白狐兒臉借過繡冬春雷,總算能還一次人情了。

    徐鳳年一直堅信,自己已經獲得太多,便不該訴苦,便應該大方。

    老儒士凝視著徐鳳年的眼睛,冷笑道:“一葉落而知秋,堂堂離陽第一大藩王,手握三十萬精騎,竟是這般優柔寡斷的癡兒,可笑至極!”

    徐鳳年緩緩道:“等你贏了再叨叨叨,現在為時還早。”

    張家聖人哈哈笑道:“我贏你之時就是你身死之時,到時候我與誰抒發胸臆?難道要我對著一位死人念叨不成?”

    徐鳳年眼神堅毅且臉色冷漠,“我師父李義山,上陰學宮王祭酒,離陽張巨鹿,要我幫他捎帶一抔土的薊州衛敬塘,還有很多很多,在我心目中,他們才是讀書人,你這個儒家張聖人也幸虧幾百年不敢露面,否則真要讓人笑掉大牙。”

    張家聖人不以為意,笑眯眯道:“這話也說得為時尚早。”

    徐鳳年屏氣凝神,自從真武法相消散後,就愈發難以捕捉這名老儒士的氣機。

    老人抬起手臂,懸空隨手一抹,頓時出現三尺青罡氣。

    老人好似陷入追思,唏噓道:“大概後人只知我之學問,卻不知那負笈遊學,儒衫仗劍,可是發軔於我啊。”

    張家聖人氣凝成劍之際,徐鳳年瞬間出刀,無聲無息。

    老人站在原地,持劍手臂擰轉至身後,簡簡單單的一招立劍式,格擋住了那柄試圖一刀削去他頭顱的身後符刀。

    之後無論神出鬼沒的符刀從哪個角度出現,這位張家聖人都只是平平常常的持劍式,便已是防禦得滴水不漏。

    雙方一氣之長,竟然長達一炷香功夫。

    徐鳳年終於在張家聖人身前二十步外站定。

    老人依舊氣定神閑,手中三尺劍罡雄渾如初。

    身後那座被他請入凡間的聖人泥像也沒有消失,始終安靜望向山腳遠方。

    老人意態閒適地環顧四周,啞然失笑道:“鬼畫符!以符刀之中的北莽真龍殘魄,坐鎮中樞作為符膽,還算馬馬虎虎,卻用上了龍虎山的神霄雷法,可就有些牽強了吧,這算哪門子雷池顯化人間?又如何能夠召神劾鬼,如何能夠鎮魔降妖?”

    老人四周高高低低,懸停有二十一柄袖珍飛劍。

    十二飛劍來自鄧太阿所贈,玄甲青梅竹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黃桐蚍蜉金縷太阿。

    九柄飛劍是後來徐鳳年依照各種生平意氣,懇請清涼山墨家矩子所鑄,分別是酆都老蛟蠹魚水精美髯,稚趣野狐羊脂蟻沉。

    每一柄靜止不動的飛劍之上,都浮現出一張金光熠熠的黃色符籙。

    張家聖人輕輕咦了一聲,好奇問道:“怎麼還缺了符膽之字?世間道教流派分分合合,但是符籙派歸根結底,符膽無非就是罡字內十數字而已,符膽無字,你辛辛苦苦造就此符,靈氣從哪裡來?”

    徐鳳年握緊刀柄,輕輕歎息一聲。

    這本該是他用來鎮壓天人澹台平靜的一座雷池。

    至於這張符是什麼符,其實顯而易見。

    他徐鳳年既然身處北涼。

    這張符,自然便是涼字元!

    二十一柄劍與劍之間,意氣相連。

    二十一張符與符之間,雷電相牽。

    老人搖了搖頭道,“讀書至酣暢處,千秋興亡也是一頁翻過,小小雷池,算什麼?”

    張家聖人站在原地,一手持劍,一手蘸了蘸口水,做出一個翻書動作。

    頁頁翻過。

    每一頁翻過,便有一柄飛劍墜地。

    當最後一柄飛劍搖搖墜墜之時,徐鳳年第一次雙手持刀,開始筆直前奔。

    張家聖人揮袖散去三尺罡氣,向前跨出,冷笑道:“真當我怕了你這封山厭勝之術?!”

    刹那之間,老人左手五指握住刀尖,正當這位儒聖老祖宗就要右手一巴掌拍出去的時候,停下動作,眉頭緊皺。

    一抹虹光從洗象池那邊驟然劃破天際,然後以更快速度落在老人身後,或者說那尊聖人泥像之前。

    劍名滿甲雪。

    劍落之時,沒有落雪。

    卻帶來兩道絢爛光柱從天而降。

    如開天門!

    張家聖人無奈道:“你小子真夠煩人的啊。”

    老人大概是為了蓄力應付那座輝煌天門,只是鬆開握住刀尖的手指,然後隨手推開年輕藩王,便轉過身去。

    那尊聖人泥像如同被人使勁拉扯,緩緩滑向天門之內,巍峨身形逐漸隱沒。

    老人先後抬起一腳,先後踩了一下地面。

    落地生根!

    老人背後如同吹起陣陣雄勁大風,衣袖獵獵作響,一邊倒向那座天門。

    徐鳳年轉頭望向東方,沉聲道:“劍來!”

    仍是在數千里之外,禦劍飛行的那位桃花劍神大笑答道:“一座吳家劍塚,二十萬劍,夠不夠?!” 本帖最後由 danchou888 於 2016-5-25 00:08 編輯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5-25 00:01
第三百七十六章 生死之間見生死

    天門大開!

    隱約間可見天女散花,恍惚間可聞梵音嫋嫋,仙家鐘磬長鳴。

    自然是要強行“招安”張姓老人這位儒家初代祖師爺。

    這種陣仗,就像世間富貴門第的大開儀門,喜迎貴客。

    千鈞一髮之際,兩袖鼓蕩的老人猶有心情轉頭對年輕藩王笑道:“我這副埋在地裡好幾百年的老身子骨,可經不起你這麼折騰呀!”

    然後老人視線偏向東方,大笑道:“你這位桃花劍神,也忒小心眼,身為江湖晚輩,也不知尊老,還真是沒有隔夜仇,當晚就想把仇報啦?”

    徐鳳年臉色凝重,鄧太阿駕馭二十余萬柄吳家劍塚飛劍,一同浩浩蕩蕩趕赴北涼,甚至還需要劍先行於人,比起祁嘉節逃暑鎮山腳那次的人先至劍後到,鄧太阿需要耗費的精氣神,不可以道裡計!

    哪怕鄧太阿被江湖視為殺力當時第一人,指玄境造詣第一人,更被譽為千年以降劍術第一人,可是這一次同時驅使整座劍塚古劍,徐鳳年用膝蓋想都知道鄧太阿的艱辛。

    越是如此,徐鳳年的負擔越大。

    尤其是眼前這位老人表現得如此鎮定自若,哪裡像是在垂死掙扎?

    張家聖人緩緩收回視線,重新目視徐鳳年,好整以暇道:“年輕人,送你一句話,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你啊,兩樣都占了,很難善終的。做人嘛,得過且過,難得糊塗,才能輕鬆。”

    那撥起始於劍塚的飛劍,密密麻麻,幾無縫隙,所過之處,如山嶽浮現當空,遮蔽月輝。

    徐鳳年再不遮掩自己的氣機急速流轉,神意瞬間攀至巔峰,以此作為牽引,如萬古長夜獨燃一支燭,引來飛蛾撲火。

    面對徐鳳年的毅然決然,老人眼神中閃過一抹複雜情緒,再無對年輕藩王冷嘲熱諷的心思,也沒有去看那座對自己而言無異於龍潭虎穴的天門,而是轉身低頭望去,雙腳立足之地,青石板地面村村碎裂如蛛網。

    老人抬起頭後,背對徐鳳年,淡然道:“◇◇,都說書生不出門便知天下事,你與王仙芝一戰,我早有所耳聞,那薑姓女子劍開天門試圖逼走王仙芝的手腕,又如何能夠讓我去天庭走一遭?況且……”

    兩鬢髮絲飄拂不定的老人猛然轉頭,眼神冷冽,加重語氣道:“況且呂洞玄能過天門而返身,我便做不到了?非不能,實不願!”

    老人身形轉動,最終背對天門,面朝那個年輕人,“樹有枯死日,人有力窮時!我今天就讓你知道,哪怕你徐鳳年手握無敵鐵騎,哪怕是武評大宗師,也有你不得不認命的時候!”

    大風撲面,徐鳳年灑然而笑,“你可知後世有人曾譏諷你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人’?”

    徐鳳年繼續說道:“你又可知儒家地位僅次於你的一位亞聖,更說過一句‘雖千萬人吾往矣’?”

    老人臉色淡然道:“都是好話,比你那句喪家犬要更好。”

    徐鳳年與張家聖人對視,“心神往之,雖未必達之,但是終究能夠讓人心神往之。徐驍年老之後對我私下說過,他對天下讀書人總是喜歡不起來,可是記起早年那麼多次看到一位位讀書人連袂上殿,人人意氣風發,腰間佩玉叮咚作響,真是羡慕,真是悅耳。”

    最後老人問道:“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此言道理說盡。既然如此,徐鳳年你可有遺言要說與這方天地?”

    涼刀上的封山符籙已經煙消雲散,徐鳳年重新懸佩好這柄徐家第六代新涼刀,“北涼戰死英烈無數,家家戶戶皆素縞,大多都不曾留下遺言,更不缺我這一句。”

    老人搖頭道:“這是因為你還沒有真正絕望而已。”

    無動於衷的徐鳳年抬起一隻手掌,狀如抓物。

    張家聖人冷哼一聲,“鄧太阿的飛劍是不俗,可也要能夠來到武當山才行!”

    老人也是抬起手臂,然後往下一按,“給我落劍!”

    原本已經臨近北涼道幽州的當頭一撥飛劍,如強弩之末的箭矢斜斜釘入大地。

    幽州河州交界處的那無比壯觀一幕,風吹雨斜落,當空飛劍紛紛劃出一個弧度插入地面。

    落在山嶽,落在河川,落在田野,落在黃沙。

    如一場大雪落在一切無人處。

    始終牽引飛劍赴涼的年輕人,眉心滲出一縷猩紅血絲。

    但是這場劍氣霜雪,最新的落劍之地,終究還是距離武當山越來越近,一撥傾斜下墜的飛劍離著這座大蓮花峰,已經不足百里。

    而年輕藩王的耳鼻嘴三竅,也開始鮮血流淌。

    張家聖人在一掌按下之後,原本不動如山的身形就倒滑出去一步,距離天門也就近了一步。

    當一撥千餘柄飛劍陸續落在大蓮花峰右方的青竹峰之上。

    年輕人的眼眸都開始滲出血絲。

    已是滿臉淤血。

    當某一柄飛劍落在大蓮花峰外的深澗之中。

    徐鳳年的臉龐已經模糊不清。

    可是那一柄鏽跡斑斑的不知名古劍,已是吳家劍塚二十萬飛劍中的最後一柄了。

    但那位張家聖人,哪怕看上去已是背靠天門,可是他的雙腳,事實上依舊還是立於那道門檻之外。

    一步之遙,天壤之別。

    天庭人間。

    老人低頭斜眼望向那柄名為滿甲雪的三尺劍,空閒的左手輕輕按去。

    滿臉鮮血的年輕人微微扯動了一下嘴角。

    分明沒有望向年輕藩王的老人好似洞察天機,“我知道,你還有最後一劍,只是你千算萬算,都不會算到,整座北涼道四州之地,你換成任何一處,都能夠借到那一劍,唯獨在這武當山,你做不到。武當山畢竟是道家清淨地,自古即是道教北方祖庭,自大秦皇朝到大奉王朝,再到如今離陽,此地幾乎從無戰火殃及,所以與你徐家的天人感應最為孱弱,若是在涼州關外,在幽州葫蘆口,別說我阻擋不住你借取鄧太阿最後一劍,恐怕此時都已經給你送入天門了。”

    老人微微彎腰,輕輕拍了下那把劍的劍柄,“你與那柄太阿劍,難兄難弟啊。”

    一抹虹光如彗星當空,由西向東,筆直撞向大蓮花峰。

    只是它如同撞在了一堵無形城牆之上。

    激起一陣陣刺眼的電光火石,絢爛無雙。

    古劍不得向前推進一寸,哀鳴不已。

    老人閉上眼睛,好似在側耳傾聽那聲響,呢喃道:“文章講究哀而不傷,沙場卻說哀兵必勝,到底哪個才對?”

    老人自問自答道:“讀書人寫文章傷神,可真正嘔心瀝血能有幾人?但是打仗是要死人的,不死人才是怪事。”

    這位儒家祖師爺終於望向那個年輕人。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鮮血模糊臉龐,因此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不知道他是痛苦,悲傷,遺憾,釋然,還是什麼。

    耗費北涼氣數,興許便能自救,可是涼莽大戰便必輸。

    到底也不願嗎?

    同樣是“非不能,實不願”嗎?

    這位今夜在武當山上力壓兩位武評大宗師的張家聖人,放聲大笑,仰天大笑。

    蒼涼,悲慟,欣喜,百感交集。

    老人突然朝天空大罵道:“我輩讀書人,自我張扶搖起,雖善養浩然氣,卻從不求長生!滾你娘的天道迴圈!我鎮守人間已有八百年,便看了你們仙人指手畫腳八百年,如今你們竟然還想得寸進尺?!”

    那座天門,砰然炸裂!

    老人不理睬身後的巨大動靜,一步踏出,目視年輕藩王,厲聲問道:“徐鳳年,我且問你!新穀曬日,桔槔高懸,漁翁披蓑,老農扛鋤,婦人採桑,稚童牧牛,老嫗擣衣!鐵甲錚錚,劍氣如霜,擂鼓如雷,鐵騎突出,箭如雨下,狼煙四起,屍橫遍野!世間百態,可都看過?!”

    那個渾身鮮血的年輕人紋絲不動。

    生死之間見生死。

    走投無路之時,最能見人性情根骨。

    可這個姓徐的傢伙,不會是真死了吧?

    照理說不至於啊!

    老人破天荒流露出一絲慌張,身形前掠,迅速來到年輕人身前,伸出拇指扣住這位藩王的人中,納悶道:“體內氣機分明還挺足啊,怎的就沒動靜了?”

    下一刻,這位人間至聖就給年輕人一腳踹飛出去。

    老人重重摔在地上,也沒有站起身,就那麼席地而坐,好像還沒徹底回過神。

    年輕人也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撐在膝蓋上,睜開眼睛,有氣無力道:“你大爺的!”

    老人捧腹大笑。

    徐鳳年完全不知道這個瘋老頭在想什麼,到底想幹什麼。

    他不斷大口喘息,當然也在大口吐血。

    只是不知為何,痛徹心扉的同時,又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神清氣爽,如釋重負。

    尤其是那一腳踹的,真是踹得自己十分酣暢淋漓。

    張家聖人抬手拍了拍灰塵,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讀書人厲害不厲害?”

    年輕藩王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動了動嘴。

    看樣子,應該是個“滾”字。

    老人冷哼道:“呂洞玄又如何,早年不一樣跟我請教過學問!”

    年輕人也指了指自己鼻子,然後艱難抬手,做了個嫌棄揮手的動作。

    老人頓時臉色難堪。

    大秦一統天下之前,張家聖人曾經率領弟子門生周遊列國,唯獨被大秦拒之門外。

    老人自嘲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過八百年,是有些晚。”

    狼狽至極的徐鳳年略微恢復氣機,微弱問道:“除去了結私仇,還有什麼事?”

    老人正襟危坐,沉聲道:“在你與李玉斧斬出天人之隔前,就由我替你們兩人扛下天道壓力!否則閉關修行的李玉斧還好,你徐鳳年就別想安心對付北莽了,你真當仙人能夠眼睜睜看著你們大逆不道?指不定那些傢伙乾脆就要讓北莽蠻子入主中原了!”

    徐鳳年斜瞥老人一眼,然後眼皮低斂。

    老人怒道:“小王八蛋,別得了便宜還賣乖!我已經幫你打通竅穴積淤,別人不知道其中難度,你徐鳳年會不知道?這就像那張巨鹿整治離陽漕運一般無二!”

    徐鳳年不搭理老人。

    老人深呼吸一口氣,“徐鳳年啊,咱倆別這麼俗氣行不行,本來多慷慨激昂的一件壯舉,愣是給你小子折騰得像筆生意買賣,多跌份兒,是不是?”

    徐鳳年直接閉上眼睛。

    實在不習慣這種“應酬”的老人,哪怕滿腹韜略也難以施展啊。

    可人間走向,又恰好是老人的唯一軟肋,是這位儒家至聖的七寸所在。

    長久寂靜。

    徐鳳年終於睜開眼睛,抱拳行禮。

    老人坦然受之。

    徐鳳年搖搖晃晃站起身,輕聲問道:“要不然給個添頭,幫漕糧入涼一事給解決了?”

    老人本想當場拒絕,突然想起一事,笑眯眯道:“這件事可不容易,不過只要你稍後讓那姓鄧的傢伙好好說話,我就試試看,但不保證肯定能成。”

    徐鳳年擺擺手,“天底下就沒誰攔得住手持太阿劍的鄧太阿,我也不行。”

    老人一跺腳,火急火燎道:“你趕緊把那柄太阿劍藏起來!”

    說話間,太阿劍已經倒掠回去。

    徐鳳年有些幸災樂禍,緩緩走向老人。

    老人笑了笑,轉身望向山腳。

    徐鳳年與老人並肩而立。

    老人伸手指了指遠方,“以前聽黃龍士胡言亂語說過以後千年的古怪境況,寬心也憂心,總是讓我舉棋不定。”

    徐鳳年輕聲道:“先生不妨換個角度想一想,從八百年前看待今日,這個世道總歸是變好了一些,對吧?”

    老人點點頭,“有些變好了,有些變壞了,大抵而言,確實還是當下好些。”

    隨後是兩兩無言。

    老人突然說道:“我大概是等不到鄧太阿回到武當山了,你幫我捎句話給他,若只論劍術高低而不論劍道遠近,他是古往今來第一人。”

    徐鳳年說道:“好的。”

    老人瞪大眼睛遠眺,身形縹緲不定,低聲感慨道:“那就讓我再看這人間最後一眼。”

    徐鳳年小聲問道:“先生可有遺言?”

    老人思量片刻,“有!”

    徐鳳年沉聲道:“先生請講!”

    老人平靜道:“閉嘴!”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5-25 12:18
第三百七十七章 舉世皆敵

    當鄧太阿禦劍而至,只看到年輕藩王獨自坐在破碎不堪的石階。

    一襲衣衫血跡斑斑的徐鳳年雖然滿臉疲憊,但是神意十足,且那副接連重創的天人體魄如同枯木逢春,重新煥發勃勃生機,逐漸趨於巔峰。

    鄧太阿飄然落地,腰佩那柄徒弟贈送的尋常鐵劍,倒持太阿,站在徐鳳年身邊,“八百年書生意氣,盡散人間?”

    徐鳳年點頭道:“老先生去之前顯然有些戀戀不捨,熬了個把時辰,加上妥善安排了些後事,這才當場虹化。”

    鄧太阿皺眉道:“那這場架?”

    徐鳳年苦笑道:“這位中原文脈脊樑的至聖先師,應該是比較放心道心純粹的李玉斧,李掌教當初護送龍鯉沿著廣陵江入海,老先生肯定暗中觀察過,信得過。對我嘛,可就沒什麼信心了,不但是徐驍的兒子,還極有可能去逐鹿天下,換成是我,也不會放心把老人肩上那副家當交出去。所以才有這麼一出風波,他老人家一定要把我逼到死地絕境,親眼見過我根祗心性才願甘休。”

    對於天下興亡從無半點興趣的桃花劍神冷笑道:“終究還是以老賣老。”

    徐鳳年不置可否,轉頭笑問道:“是不是對飛劍無法進入武當山,心有不甘?”

    鄧太阿坦然道:“這是當然,一劍既出,豈有無功而返的道理!”

    徐鳳年與鄧太阿同時抬頭,望向漸漸泛起魚肚白的遙遠天際,在張家聖人以類似道門長生真人自行兵解的方式虹化之後,天地之間,就好像多出了一股新穎氣象,說不清道不明,遮蔽了天機。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沛乎塞蒼冥。

    徐鳳年低聲道:“立德立功立言,讀書人三不朽。這位老先生,真的做不到了。”

    鄧太阿雙臂環胸,“了不起是了不起,可在我看來,仍是有些不爽利。”

    徐鳳年無奈感歎道:“人生在世,哪能人人如你鄧太阿。你啊,也就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了。”

    徐鳳年記起一事,笑道:“對了,老先生臨走之前,讓我告訴你,在他看來,自劍問世千年以來,就數你鄧太阿劍術最高。”

    鄧太阿沒好氣道:“劍術一途,不過是呂祖撿了西瓜後捨棄的芝麻而已。”

    徐鳳年白眼道:“跟你說話真沒意思。”

    鄧太阿斜了他一眼。

    徐鳳年問道:“吳家劍塚那些散落地面的二十萬柄劍,如何處置?還需要你還回去?”

    鄧太阿反問道:“怎麼,你想留下?”

    徐鳳年趕緊擺手道:“我哪敢啊,那位吳家老祖宗還不得跟北涼拼命,揮鋤頭挖人牆角的事情,總不能太過分。”

    鄧太阿哦了一聲,“那我就全還回去了,吳家的東西,我本就用得礙眼礙手。”

    徐鳳年放低嗓音,“別啊,你好歹揀選個千百把好劍名劍偷偷留下,就說被那位張家聖人毀去了,吳家劍塚如果要不依不饒,有本事去找那座張家聖人府邸砸場子!”

    鄧太阿滿臉不屑道:“這種事情我懶得做。”

    徐鳳年笑臉燦爛道:“不用桃花劍神費心費力,我來我來,截胡這事兒我還算熟稔。”

    鄧太阿顯然不想搭理這茬,開始屏氣凝神養意,駕馭二十余萬飛劍共赴北涼,絕非一樁易事。

    徐鳳年突然說道:“老先生走之前告訴我,北莽拓跋菩薩的武道修為,在一夜之間突飛猛進了。”

    瞬間想通其中關竅的鄧太阿臉色陰沉,“這是要用拓跋菩薩和澹台平靜雙管齊下對付你?”

    徐鳳年嗯了一聲,“差不離了。”

    鄧太阿問道:“老人可曾說過拓跋菩薩的修為高到何種地步?可有類比?”

    徐鳳年搖頭道:“含糊不清,只說了五個字,‘天人大長生’。”

    鄧太阿皺眉道:“這些晦澀難明的話語,我向來不擅長,你就直接說與王仙芝離開東海之時,拓跋菩薩是稍遜一籌還是仿佛之間?”

    徐鳳年明顯早就思考過這個令人大為頭疼的問題,脫口而出道:“我猜最好的結果是稍遜半籌。”

    鄧太阿問道:“那最壞的結果?”

    徐鳳年半真半假打趣道:“我怕說出來嚇到你。”

    鄧太阿扯了扯嘴角,“有沒有人說過與你說話,其實也挺沒意思的?”

    徐鳳年搖頭道:“還真沒有,尤其是女子!如今中原盛傳一句話,便是作證。十年修得宋玉樹,百年修得呂洞玄,千年修得徐鳳年。”

    鄧太阿淡然道:“哦?不是百年徐鳳年,千年呂洞玄?”

    徐鳳年捏了捏下巴,故作糊塗道:“難道是我記錯啦?”

    鄧太阿忍不住提高嗓音,“有屁快放!”

    徐鳳年收起玩笑神色,收起涼刀懸佩在腰間,“最壞的結果,就是在某種時刻,拓跋菩薩的戰力將會猶勝王仙芝半籌。”

    鄧太阿一笑置之,鬆開雙臂,伸了個懶腰,晨曦將至,“那就是最壞的結果了,要不然拓跋菩薩交由我來應付?”

    徐鳳年搖了搖頭,眯眼遠望天色漸青白的安詳景象,懶洋洋道:“你在北莽都跟他打過一架了,這次還是我來吧。”

    鄧太阿沉默片刻,後知後覺,譏諷道:“別忘了,你和他在西域還有涼州關外都打過兩次了!如果我沒有記錯,是一平一負吧?”

    徐鳳年任由清風拂面,吹散身上最後那點血腥氣,“我哪有輸過?何況那趟西域轉戰千里,如果不是李密弼在最後關頭橫插一腳,拓跋菩薩早已是個死人了。”

    鄧太阿一笑置之,“行吧,你一心想要逞英雄,我鄧太阿滿足你。”

    徐鳳年輕聲道:“也許就戰力而言,咱們幾個都是天人境界,高低並不懸殊,但是有種王仙芝獨有的心境,就算你鄧太阿手持太阿,就算拓跋菩薩得到仙人饋贈,仍是不可能有。”

    鄧太阿好奇問道:“人間無敵?”

    徐鳳年猛然抽出涼刀,刀尖指向那一輪躍入人間視野的大日,“舉世皆敵!”

    鄧太阿又問道:“你有?”

    徐鳳年答非所問,“我北涼一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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