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032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5-25 12:21
第三百七十八章 武當山上無宗師

    神道石階之上逐漸出現登山香客的身影,徐鳳年便悄然前往洗象池,脫去外袍,蹲在池畔清洗,若說截胡一事熟門熟路,徐鳳年做起這些活計,也絲毫不差。

    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天人之爭,除了姜泥和李玉斧是被刻意拒之門外,仍是有幾位借宿武當的中原宗師或近或遠觀戰,有白衣練氣士遠在玉柱峰頂向此眺望,她大概是心存漁翁得利的念頭,畢竟張家聖人也好,新涼王徐鳳年也罷,誰死了,於她而言都是一番氣運大補。如果兩人皆死,她又僥倖能夠同時撐下兩份氣數,指不定人間就要多出一位真正意義上的陸地神仙,不但長視久生,而且不受天道束縛。

    南疆三位頂尖高手盧玄朗、程白霜和嵇六安,連袂站在一條懸空棧道上遠觀,目盲女琴師薛宋官緩緩而行,最終在半裡地外站定。但當時距離戰場最近一人,是那襲紫衣。

    就在徐鳳年在青石板上熟稔擣衣的時候,洗象池已經出現三三兩兩紮堆的江湖人士,如今中原公認武當山不僅是修行的洞天福地,更是習武之人體悟天心的風水寶地,所有聞訊而來的江湖豪傑,多是遇上武道瓶頸之人,沒事情就喜歡在這裡盤腿而坐,看瀑布,看潭水,看巨石,去想像上代掌教洪洗象曾經在此打拳、劍癡王小屏在此出劍、以及大宗師徐鳳年在此練刀,擠破腦袋也要爭搶位置,像極了香客爭搶頭炷香的情景。

    徐鳳年無意間聽聞附近一夥人竊竊私語,貌似是一首童謠,“木龍對石虎,金銀萬萬五,誰人能識破,買到揚州府”,據說是老涼王徐驍早就算到北莽百萬大軍叩關壓境,便未雨綢繆,已經將徐家從春秋豪閥搜刮而得的金銀財寶,都派遣拂水房死士傾力沉于一處隱蔽秘地,為的就是萬一徐家擋不住北莽鐵蹄南下,徐家也能憑此東山再起,繼續逐鹿天下。

    徐鳳年起先還覺得好笑,可很快就聽出其中意味的不同尋常,心情沉重,廣陵道揚州府一直是富甲天下的中原頭等郡府,買到揚州府,寥寥五字,便給市井百姓無比直觀描繪出了徐家沉銀之巨。不但如此,聽這些人碎嘴閒聊,似乎連嫌疑本該最大的聽潮湖都直接忽略不計了,而是直接猜測青城山和臨瑤軍鎮兩地,這不得不讓徐鳳年悚然而驚,按照這些聽信謠言之人的說法,後者憑據是猜測徐家當年由李義山親手負責沉銀藏寶大小事務,那位元死心塌地為徐家出謀劃策了一輩子的毒士,便使了個障眼法,明面上往流州不斷驅逐流民,混淆視聽,暗中勾結西域爛陀山,堪稱萬全之策。至於前者為何是涼蜀接壤的青城山,那些江湖人士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徐鳳年心知肚明,徐驍在青城山深處藏有六千甲士,這是在拂水房都沒有幾人知曉的機密要事,顯而易見,故意流傳這首童謠的角色,不但對北涼心懷敵意,而且對北涼軍政都有很深的滲透。

    徐鳳年對於曾經禍亂春秋八國的讖語童謠,一向敬謝不敏,當初黃三甲正是這種事情開宗立派的祖師爺人物,幾乎讓所有帝王君主都感到焦頭爛額。徐鳳年沒有想到如今北涼也要遭此橫禍,倒不是說小小一首童謠就真能動搖北涼根本,事實上以北涼歷來武重文輕的風俗,加上徐鳳年世襲罔替之後的一系列舉措,尤其是第一場涼莽大戰的大獲全勝,已是完成師父李義山遺囑上開篇要求,“務必繼續保持北涼即徐家之格局”,故而再多出幾十首這類讖語歌謠也無妨,只是李義山生前一直反復提及,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治國治軍,皆要注意防微杜漸,甚至那位謀國之士不惜自稱

    “我李義山並無超標之才,也無卓絕謀略,一生唯謹慎”來警醒徐鳳年。

    徐鳳年突然有些疑惑,既然此人如此洞悉北涼內幕,為何還會使用這種並無切實意義的無聊手段?

    這就像桃花劍神與一位二品小宗師交手,明明可以一劍了事,卻偏要貓逗耗子耍上一百招,大概那名知根知底的小宗師只會覺得噁心人。

    是火上澆油,還是畫蛇添足?

    徐鳳年陷入沉思。

    不遠處有人眼神閃爍地打招呼道:“小兄弟,你身上咋有些血跡?怎麼,昨兒在這武當山遇上仇家對頭了?”

    北涼人秋衣厚重,所以徐鳳年脫去袍子後,裡邊浸染得不多。徐鳳年拎著清洗完畢卷成一團的外袍,站起身去往喊話之人那邊蹲下,不算太近,隔著四五步遠,直接開門見山地輕聲笑問道:“可不是,給拾掇得有些慘了。我也不兜圈子,一看大哥就是道上做更夫的,打斷一條腿要多少兩銀子,要是直接往死裡打,又是啥價位?如果公道的話,按照老規矩,頭道杵我先給一半定金。”

    市井更夫巡夜之時,往往會收拾街上垃圾,那麼所謂道上的更夫,也就是那種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人物。

    那人眼前一亮,沒有急於接下這樁從天而降的買賣,仔細打量這個北涼地道口音的年輕人,用中原吳越一帶特有官腔說道:“小兄弟,事先說清楚,你的仇家是土條子還是海條子?”

    土條子即當地人,地頭蛇的意思。而海條子則是外鄉人,屬於那種過江龍。

    徐鳳年笑道:“土條子。”

    那人頓時皺眉,對付北涼當地人,可遠比拿捏人生地不熟的過江龍來得棘手,不由自主地放低聲音,“怎麼,莫不是那練鵲兒,甚至是這邊的海馬子?”

    練鵲正是離陽朝廷九品官公服官補子所繪圖案,海馬則是武官官補子,對老百姓而言,那就是破家的縣令,滅門的郡守,作為一縣父母官的縣令,品秩往往是八品九品居多,練鵲兒和海馬子就成了當官和當兵的江湖黑話,都屬於絕對不可以輕易招惹的貨色,要知道朝廷自那位人屠徐驍開始,就有了把不服管江湖人的腦袋傳首九邊的血腥規矩,離陽一統春秋後,尤其是徐驍馬踏江湖,整座江湖不得不愈發伏低做小,否則掌管銅魚袋子頒發權柄的太安城刑部尚書,為何私下被稱為“江上皇帝,湖裡君王”,被江湖人視為廟堂上的武林盟主?

    徐鳳年緩緩道:“那傢伙家裡有個祖父當過練鵲兒而已,不過早就去世了,家族在白道上沒剩下啥香火情,你想啊,在咱們這兒,練鵲兒算得什麼玩意兒,海馬子才是大爺,不過那人有個太歲海了的貼身扈從,空手,連把青子也沒有,琢磨著該有五品上下的實力。”

    那精瘦漢子與身邊四名同道中人眼神交匯,迅速權衡利弊。他們五人都是京畿南那邊刀口舔血慣了的綠林漢子,這趟在北涼結伴而行,交情漸深,加上都是相互知曉根腳的漢子,本就有回到家鄉道上後就斬雞頭燒黃紙的意思,也就不忌諱把這樁買賣攤開來商量。聽年輕人的意思,那名扈從年歲大,五品實力還算上得了檯面,可拳怕少壯棍怕老郎,他們五人把式架子都有些,只要聯手,也就是板上釘釘亂拳打死老師傅的結果,可五人都擔心在這北涼道上犯事,一旦洩漏風聲,更是板上釘釘給北涼遊騎勁弩射成刺蝟的下場。但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呐,他們多是大手大腳的性子,不過喝了兩三次花酒,就徹底囊中羞澀了,這兩天巧了,祖墳冒青煙,竟是有幸結識了一位名動京畿南的黑道豪傑,人家也願意折節而交,那麼入廟燒香拜佛,是需要香火的,所以更需要香火錢啊。你與人家光是嘴上說如何久仰大名如何如雷貫耳,有卵用?!

    精瘦漢子小心翼翼問道:“他是住在武當山哪座道觀?”

    這句話就問得極有講究了。

    武當山八十一峰,開峰座數其實不多,還不到三十座,大小道觀在這些峰上高高低低,也許武當山道士不講究修行處的大小高低,可是江湖人講究啊,這趟參加武當論道,自然是首選借住名氣大的山峰和道觀,若是都不出名,那就削尖了腦袋往高處住去。

    聽說好些名門大派為此都生出了間隙,只是忌憚北涼官府,才會隱忍不發。

    江湖輩分,武林名次,一把把交椅高低前後,在消息靈通的江湖人士心目中,都有一本賬,比如徽山大雪坪那邊比較江湖臉熟的座上賓,總計五十餘人,皆屬於非神仙即宗師的名宿大佬,打誰主意都別打到他們身上,接下來一撥人,主要就是有資格進入京城刑部衙門的傢伙,這些灰色人物,江湖更惹不起。除了新舊評的那十數個龐然大物,那些個能夠在一州之地執武林牛耳者的宗門幫派,也需要留心,從幫主宗主,到客卿長老,再到親傳弟子,都要上心。最後一撥人,例如那仗義疏財享譽天下的中原神拳馮宗喜,還有同為散仙之一的遼東紫檀僧,一般都是獨自行走江湖,也當清楚記住名號和相貌,以免衝撞冒犯了,否則覺得人家雙拳難敵四手,可就不是什麼陰溝裡翻船,而是活該在大江大浪裡淹死了。

    徐鳳年一臉唾棄道:“在少遊峰那邊的一座小道觀,還是靠著他祖父是那邊的大香客才住進去的,要不然就他那點能耐,早給人擠得捲舖蓋滾蛋了。”

    精瘦漢子笑眯眯道:“敢問小兄弟是哪條道上混的?跟那人又有什麼恩怨啊?”

    徐鳳年笑了笑,“老哥這可就壞了規矩,天底下的銀子可是沒有姓氏的。”

    自知理虧的精瘦漢子打哈哈道:“銀子都姓趙嘛。”

    徐鳳年笑眯眯伸手指了指青石板,道:“在這兒,得姓徐。”

    就在徐鳳年很快就可以順藤摸瓜“隨口”聊及那首童謠的時候,一名不速之客打斷了他們的聊天。

    腰佩武德、天寶兩柄刀中重器的童山泉,關鍵是她徑直向徐鳳年走來,毫不掩飾。

    徐鳳年倒也沒為此惱火,相信武當山上的拂水房諜子也已經知曉此事,就算他們對此不像自己這般重視,他回頭親自打聲招呼便是,武當山畢竟仍是北涼的地盤,再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肯花心思還是能夠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只要對方心存僥倖,不是做那一錘子買賣,還敢繼續稍稍煽風點火的話,拂水房諜子就能讓他知道生不如死的滋味。對此徐鳳年不是相當自信,而是足以自負。世人只知北涼鐵騎的名頭,卻很少瞭解拂水房能夠在離陽趙勾和北莽蛛網的夾縫中活下來,並且不斷壯大,是何等精銳!只有北涼道高層武將,才知道這位新涼王心中,對北涼諜子死士的敬重,比起涼州關外的白馬遊弩手還要多!

    徐鳳年沒有起身,抬頭笑問道:“童莊主又來悟刀了?”

    性子喜靜但是刀勢尤為雄壯剛烈的金錯刀莊主微微一笑,輕輕點頭。

    只見她腳尖一點,身形輕靈地掠向池中巨石,盤膝而坐,面向瀑布,將雙刀橫放膝上。

    自然而然展露出來的輕功不帶煙火氣,也就不顯得如何高明上乘。

    但是年輕女子的宗師氣度,一覽無餘。

    精瘦漢子自言自語道:“怎的跟傳說中那位金錯刀刀莊的年輕莊主,有些相似?也是腰佩雙刀,也是……國色天香?又或者是某位仰慕童山泉的中原女俠。”

    徐鳳年打趣道:“老哥,你覺得我能認識那般高不可攀的武道宗師?”

    在尋常江湖好漢的江湖裡,別說那大雪坪,就說如金錯刀刀莊這樣高高在上的武林聖地,它正門懸掛的匾額寫了什麼,莊子裡那株丰姿冠絕天下的芍藥“綠腰肢”,年輕莊主童山泉的兩柄佩刀武德天寶,與某人腰佩繡冬春雷雙刀的品次高低,童山泉與同樣出身離陽西南的太白劍宗陳天元,到底是不是神仙眷侶,有沒有過一場露水姻緣,甚至是她到底有沒有為那位年輕謫仙人珠胎暗結,可都是中原江湖茶餘飯後的助興談資,足夠喝下好幾杯酒了。

    活在這種江湖的魚蝦,自然帶著滿滿的土腥氣。

    從不說那與天地山河沾親帶故的天上言語,也做不來一劍光寒中原三十州的壯舉。

    去武帝城瞻仰過那堵曾經插滿天下神兵的高牆,去徽山大雪坪看過鵝毛大雪,去東越劍池見過“山高水深劍氣長”七個草書刻字,去幽燕山莊看過龍岩劍爐鑄劍,去北涼陵州魚龍幫附近的酒樓喝過綠蟻酒,去快雪山莊賞過春神湖景……

    這些事,就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幸事。

    一位途經洗象池的年輕背匣劍客在無意間看到徐鳳年後,滿臉驚喜,他正是幽燕山莊少莊主張春霖,昨天徽山軒轅青鋒搖簽的時候,他已經認出當時蹲在隔壁攤子啃餅的徐鳳年。張春霖昨天回到住處後,是耗盡了一大缸子口水唾沫,才好不容易從武當山一位清字輩老道士那邊得知新涼王的準確住處。當年聲名狼藉的世子殿下吃飽了撐著跑到武當山練刀,其實山上道士都頗不以為然,根本沒誰樂意當回事,又不是未卜先知的長生真人,哪裡能想得到如今情景?徐鳳年世襲罔替之後,武當山就封了從洗象池去往那棟茅屋的道路,其實也就是在小路上架起圍欄,那些年裡,大概就只有尚未騎鶴下江南的年輕師叔祖,會經常跑去幫忙打點菜圃,才讓那份綠意年年長久,後來徐鳳年親自寫信給武當山掌律真人陳繇,懇請山上幫著維持茅屋附近那份清淨,武當山就又多樹起了一堵青竹圍欄,也僅此而已。

    徐鳳年伸手招呼道:“小張來了啊。”

    張春霖百感交集,第一次見面,當時還是世子殿下的徐鳳年滿頭白髮,他誤以為是返璞歸真童顏永駐的陸地劍仙,第二次相逢,則是在西域,也沒有怎麼深談,讓這位連佩劍都取名為“霜刀”的年輕劍客引以為憾事。

    張春霖蹲在徐鳳年身邊,略顯局促不安。

    徐鳳年打趣道:“背著這麼多把劍四處逛蕩,你是賣劍的啊?”

    張春霖赧顏。

    很奇怪,興許是出身鑄劍世家的緣故,張春霖對於劍道並無太多執念,更沒有那種我一定要獨茂于天下劍林的高遠志向,江湖百年,劍道宗師層出不窮,張春霖對於李淳罡鄧太阿這些劍仙反而不是特別崇拜,對吳家劍塚和東越劍池也算不上如何神往,反而對那位劍九黃最是仰慕,最大的願望就是如同那位西蜀老劍客一般,收藏天下名劍入劍匣,只是背著它們行走江湖,就知足。

    徐鳳年笑問道:“小張,給自己取了綽號沒?”

    張春霖漲紅了臉,使勁搖頭。

    徐鳳年以過來人的身份諄諄教導道:“那一定要趁早取個威風些的名號,要不然莫名其妙給別人按上一個傻啦吧唧的江湖綽號,保管你哭都來不及,這在江湖上是有很多前車之鑒的,比如江南道那個天生白髮長臂如猿的劍道高手,劍術其實不差了,可在年輕時候給人稱作‘白猴子’以後,就一輩子都沒能甩掉,哪怕他一次次行俠仗義都要說上一句‘我是白猿神劍某某某’,可別人不管啊,都是一口一口一個感謝白猴子大俠救命之恩,你說他憋屈不憋屈?還有東南劍州那個響噹噹的拳法宗師,明明是個混白道的俠客,就因為姓王,排行老八,進入江湖的時候也不知道早點自報名號,結果到最後被人給了個‘王八拳仙’的綽號,王八都成仙了,不是老王八是什麼……”

    聽得茅塞頓開的張春霖如同小雞啄米,不停點頭,深以為然。

    那個精瘦漢子正想要打斷這個年輕公子哥的碎碎念叨,卻被同伴扯了扯袖子。

    他轉頭望去,從同伴眼中得到一個淺顯意思。

    這傢伙,不靠譜!即便這樁生意是真事,而且也不在銀子上含糊,可扛不住這麼不靠譜的傢伙能夠守口如瓶啊。

    精瘦漢子一想,的確如此。

    他歎了口氣,仍是有些惋惜,重重咳嗽一聲,惹來年輕人的視線。

    精瘦漢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不湊巧,哥幾個突然想起還有急事得辦,你那個麻煩恐怕是沒法子幫你了,不過買賣不成情意在,老哥多嘴勸你一句,想要以後在江湖上混出名堂,一定要腳踏實地啊!”

    徐鳳年笑著點頭道:“老哥這話在理!”

    幽燕山莊的少莊主目瞪口呆。

    在那五人走後,徐鳳年陪著張春霖在洗象池邊上閒聊片刻,由於來此感悟武道的江湖人物越來越多,徐鳳年就率先起身告辭離去。

    張春霖雖然還有些意猶未盡,卻也算是乘興而來乘興而歸,只是年輕人不明白恩人為何最後聊到了金錯刀刀莊的那名女當家,他便隨口說了句自己的想法,聽說那童姓女子天賦極高,練刀更是刻苦異常,可是性情古板,所以他張春霖就算與她相逢,也絕不會投緣。最後張春霖還笑著說美人縱馬豪飲最絕色,因此那女莊主哪怕容顏傾城,也算不得真絕色。張春霖說得挺帶勁盡興,年輕藩王臨行前也拍了拍他肩膀,語重心長叮囑了一句讓張春霖滿頭霧水的話,“江湖說大很大,說小很小,以後見著了童莊主,一定不要這麼言語耿直。”

    張春霖目送徐鳳年離去。

    然後似乎感覺到背後有殺氣。

    他猛然轉身,看到一名獨坐巨石的年輕陌生女子,正轉頭望向自己,然後她微笑道:“金錯刀莊,童山泉。見過張公子。”

    世人皆言,獨佔祥符三魁的徽山紫衣之後。

    女子劍仙,有西楚女帝薑姒。

    拳法宗師,當屬武帝城林鴉。

    女子刀聖,則是南詔童山泉。

    張春霖給雷劈了似的,嘴角抽搐,說不出半個字來。

    大概這輩子都不會縱馬飲酒的童山泉,緩緩轉回頭,不再理睬幽燕山莊的少莊主。

    徐鳳年優哉遊哉地回到茅屋前,薑泥就坐在簷下的小板凳上。

    徐鳳年柔聲道:“沒事,就是稀裡糊塗跟人打了一架,最後還占了天大便宜。”

    她眨了眨眼睛。

    徐鳳年伸出雙手,兩手空空,笑道:“這種事情可賺不到半顆銅錢。”

    她輕聲問道:“你什麼時候離開武當山?”

    徐鳳年搬了條凳子坐在她身邊,“馬上就得走。”

    她小聲道:“是去清涼山,還是直接去拒北城?”

    徐鳳年笑道:“拒北城馬上建成,很多人都在等我呢,當然是直接去涼州關外。”

    她如釋重負道:“那我也去!”

    徐鳳年點頭道:“行啊。”

    徐鳳年隨即好奇問道:“今天武當山大蓮花峰紫陽宮那邊,就要開始論道論武,會有很多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宗師高手出現,你不去看看?”

    薑泥沒好氣道:“他們吵架打架,關我什麼事!”

    徐鳳年忍俊不禁。

    薑泥小心翼翼問道:“那麼多銅錢擱在這裡,會不會遭賊啊?”

    徐鳳年搖了搖頭,“我會跟武當山打聲招呼的,只要少了一顆銅錢,下次咱們上山就去紫陽宮那邊撒潑打滾。”

    薑泥微笑,“你一個人去就夠了。”

    徐鳳年也被自己逗樂,不再言語。

    安然享受這份難得的悠閒。

    薑泥歪了歪腦袋,“那我就只帶劍匣了?”

    徐鳳年嗯了一聲,突然說道:“這次咱們怎麼氣派怎麼走,別偷偷摸摸的了,到時候你帶我禦劍飛行,記得慢些。”

    薑泥臉頰微紅。

    徐鳳年牽著她的手站起身,大聲笑道:“走,去涼州關外,我帶你去看看那幅‘鐵騎守邊關,如大戟橫江’的壯闊畫面!”

    大涼龍雀劍緩緩飛升,一對年輕男女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大蓮花峰。

    洪洗象和徐脂虎之後,世間又有一雙神仙眷侶。

    也正是這一天,有位腰佩雙劍的中年男子,將那頭陪他走過萬里山河的老毛驢,留在了小蓮花峰上,與那頭老青牛作伴。

    有位目盲女琴師,在那個自稱百無一用是蘇酥的年輕男人不舍視線中,獨自緩緩下山,她下山,只為山上的他心安。

    有位其貌平平的矮小漢子,下山之前對一位苗疆女子說了句話,“要是我死了,你就找個英俊男人嫁了。”

    有位身旁站有兩人的年邁儒士,在崖畔向滔滔雲海深深作揖後,直腰朗聲道:“晚輩向張聖人辭行!讀書人程白霜,不負聖賢書!”

    一襲紫衣站在紫陽宮屋脊之上,她高高仰起頭,望向漸飛漸遠的那對年輕男女,輕輕嗤笑一聲。

    一位老道士揉著他徒弟的徒弟的小腦袋,然後對更為年邁的師兄釋然笑道:“此生修行,無愧武當。”

    一位氣質清逸的龍虎山道士在跟武當山道士辭別,“若有機會,再來喝茶。”

    一位老人在屋內輕輕拿起佩劍,懸佩妥當後,自言自語道:“我東越劍池,豈能不死一人在關外!”

    這一日。

    鄧太阿,軒轅青鋒,韋淼,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齊仙俠,柴青山,薛宋官,俞興瑞。

    十大中原宗師,不約而同地離開武當山,共赴涼州關外!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5-27 01:54
第三百七十九章 天下共分徐家

    北涼道陵州,一座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的漕運碼頭。

    這座碼頭在前任刺史徐北枳手上大肆擴建,陵州官場不是沒有勞民傷財的怨言,除了碼頭,還有那些不輸離陽甲字規模的巨大糧倉,這位買米刺史在任期間可謂大興土木,只不過誰不知道徐北枳號稱“寵絕北涼”?加上北涼從無言官彈劾的風俗,頂多就是官場文士和將種門庭私下腹誹罷了,自然沒誰樂意去那座清涼山碰釘子了。

    大概是徐北枳在陵州的官聲實在糟糕,新任刺史常遂到任後的休息養生,讓原本做好繼續瞎折騰心理準備的整個陵州感到如沐春風,對這位來自上陰學宮聖賢門下的讀書人,那是讚不絕口。

    今日碼頭,在兩百陵州最精銳輕騎護送下,兩輛馬車緩緩而至,分別走下兩名身穿官府的儒雅男子,他們正是文壇宗師韓穀子的得意弟子,陵州刺史常遂,和當今新涼王的老丈人,剛剛由涼州刺史升任北涼道副經略使的“中原陸擘窠”陸東疆。

    陸東疆在短短一年之內坐上北涼道文官第三把交椅,雖說是典型的父憑女貴,但是北涼官場務實,不好虛名,沒有離陽朝廷那些是否進士出身、是否擔任過翰林院大小黃門郎的繁文縟節,陸東疆如今與宋洞明官職品秩相同,只不過陸東疆分領幽陵兩州政務,宋洞明分領涼流兩州,有些分庭抗禮的意思,所以前不久有位他們青州陸家子弟在家宴上,說出了那句話,“太安城曾有張廬顧廬之爭,咱們北涼如今也有陸廬宋廬之格局,更是君子之爭,至於那王林泉,滿身銅臭的商賈而已,算什麼東西”,這句溜鬚拍馬裡頭的兩個意思,都讓進入北涼後滿肚子不合時宜的陸東疆,深以為然。

    如今陸東疆對那個心狠女兒陸丞燕雖然還有些芥蒂,可是這般平步青雲之後,登高望遠,對於眼皮子底下這點糟心事,也就逐漸釋懷,陸東疆心知肚明,陸家想要長盛不衰,哪怕陸丞燕當真與陸家決裂,可清涼山那邊有沒有陸丞燕,陸家在北涼官場的際遇就會截然不同,而陸丞燕能不能坐穩北涼王妃的位置,陸家地位也會隨之翻天覆地。

    陸東疆最近想著今年春節,是不是邀請女兒女婿回陸家一趟,本就患難與共的一家人嘛,你徐鳳年哪怕貴為藩王,可陪咱們一起和和睦睦吃頓年夜飯,總不算過分吧?

    與副經略使大人的嶄新官服不同,刺史常遂身上那件官服顯得老舊褶皺許多,原本白皙的臉龐也變得黝黑,兩個人站在一起,年齡更長卻養尊處優保養得體的陸東疆,反而要更顯年輕,雖說從二品錦雞官補子和正三品孔雀補子,相差不大,兩者官身,也都屬於離陽當之無愧的封疆大吏,只不過前者已是貨真價實的朝堂中樞重臣,後者是牧守一方的權臣,距離前者,仍有一線之隔。不過陸東疆是享譽中原士林多年的清流名士,若是換成其他刺史相伴,他還會拿捏官威架子,對上文壇宗師韓穀子高徒、蜚聲朝野的上陰學宮稷上先生、同時又是徐渭熊師兄的常遂,陸東疆自然將其認為同道中人,言談和煦,十分熱絡。

    陸東疆作為總領陵州幽州政務的副經略使,對離陽漕運一事當然有所耳聞,知道朝廷原本答應在入秋之前保證有一百萬石漕糧進入北涼,只是到如今連半數五十萬石都不到,先後三撥,零零散散,藏藏掖掖,堪堪四十萬石而已。離陽漕運有橫豎兩線,橫線以廣陵江為主幹,被視為中原腰膂之地的青州襄樊城,是漕糧中轉重地,只是誰都沒有想到那位年輕藩王趙珣,竟然跟隨燕敕王趙炳和蜀王陳芝豹一同造反,並且據說被要推舉為新帝,如此一來,趙室朝廷就喪失了大半座靖安道的統轄,漕糧就順勢一拖再拖,陸東疆對此也只能感慨一句流年不利。

    常遂陪著陸東疆走到渡口岸邊,江水之上船隻連綿紮堆,幾乎有如履平地之勢,碼頭兩岸熱火朝天,這讓陸東疆有些驚訝。

    常遂一語道破天機,“離陽朝廷對外宣稱,入秋前供給北涼道五十萬石漕糧,其實咱們王爺當時和尚書令齊陽龍說好的是一百萬石,事實上,這個秋天在齊陽龍以及桓溫幾乎算是事必躬的親自督促下,已經有將近八十萬石漕糧運入我陵州糧倉,只不過照顧離陽顏面,我們也就對外說只收到了四十萬石。”

    既然治下轄境“風調雨順,政事清明”,陸東疆便是一陣驚喜欣慰,只是隨即發現身旁這位元驟居高位的陵州刺史,心情似乎並不太好。

    常遂淡然道:“陸大人剛剛上任,有些事情可能不清楚內幕,離陽朝廷除了允諾入秋之前一百萬石漕糧入涼,其實還答應在之後運入兩百萬石。可是以眼下形勢看來,是遙遙無期了。”

    陸東疆疑惑道:“中原大亂,靖安道又是叛亂藩王趙珣的轄境,朝廷無力掌控漕糧入涼,也在情理之中吧?”

    常遂搖了搖頭,“並非如此,靖安道的主要兵力,或者說靖安王府轄下精銳,早就給趙珣消耗殆盡,現任靖安道洪靈樞本就是青党領袖之一,當了那麼多年位高權重的太安城吏部侍郎,資歷極厚,節度副使馬忠賢更是大將軍馬福祿之子,兩人聯手,若說入秋之後的後續兩百萬石漕糧有些變故,無法全部兌現,勉強可算情理之中,可絕不至於連那二十萬石都會延期不至北涼。歸根結底,是他們與把持離陽漕運二十年的趙室宗親和京城勳貴,達成了默契,不願我們北涼白白得到後邊的兩百萬石糧草。要知道兩百萬石漕糧,意味著在太平盛世也是一大筆分紅,何況如今中原戰亂,更是可以漫天要價,也許是跟朝廷獅子大開口,說不得也可能是參與叛亂的三位藩王。盛世收藏,亂世金銀,金銀做什麼,還不是買那兵馬糧草。”

    陸東疆滿臉愕然。

    常遂突然笑了笑,“想必陸大人來時,也看到主道兩側的那些大小商鋪了,其生意興隆程度,連陵州州城也比不得,就不好奇?”

    陸東疆點了點頭,“常大人剛才也說盛世收藏亂世黃金,自古而然,亂世將至,本官從涼州趕來之前,就聽說如今陵州富豪之家都在賤賣各類古董字畫,連許多被視為已經消失湮沒在洪嘉北奔那場浩劫中的傳世珍稀,都重新現世,為中原驚豔不已,以至於許多聞訊而來的江南道商賈來此低價購入,再返回中原以天價賣出,人人賺得金山銀山。常大人,實不相瞞,本官也很是心動啊。”

    常遂笑意玩味,緩緩道:“哦?那陸大人可真要去看看。自大奉朝至春秋九國,陸岡的玉器,呂愛水的金器,朱碧山的銀器,包治然的犀器,趙良碧的錫器,王小溪的瑪瑙器,薑寶雲的竹雕器,楊筍的瓷器,人偶得一器物,必珍稀為古玩。如今在這北涼陵州這條無名小街,無奇不有,否則時下離陽朝野怎麼會皆言‘中原江湖宗師皆至武當山,離陽文人雅士心系陵州城’?”

    陸東疆心動了。

    臉色微冷的常遂笑著潑冷水打趣道:“只不過那些大小鋪子,做生意之前都要先看買家的路引戶籍,本地人都只收真金白銀,外鄉人嘛……不說也罷,恐怕兩袖清風的陸大人要失望了。”

    陸東疆哈哈笑道:“無妨無妨,本官過過眼也好,收不收入囊中倒是其次。這就如對待那些世間絕色美人,遠觀褻玩皆是美事。”

    常遂便領著副經略使大人就近來到碼頭邊上的一座店鋪。

    鋪子不大,連陵州將種門庭中等宅院的一間書房也比不上,但是陸東疆才跨過門檻,就瞪大眼睛,給震驚得無以復加。

    琳琅滿目!

    陸東疆的鑒賞眼光,何其老辣,快步走向一張古色古香的束腰齊牙條獸腿炕桌,上邊隨意擱置著十幾樣奇巧物件,陸東疆小心翼翼拿起一隻漆木碗,周身作連環方勝紋,深赤色。

    堂堂一道副經略使,手指微微顫抖著翻轉那只漆木碗,果不其然,陸東疆看到了碗底那濃金填抹的“沆瀣同甌”四正書陽文!

    鋪子雜役是個大手大腳的年輕人,看到是兩個身穿官服的男子,只不過沒瞧見他們的扈從跟隨,也就沒太上心,在陵州,老百姓習慣了與桀驁不馴的將種子弟打交道,對於比他們還受氣的文官老爺,倒是同情得很,談不上如何忌憚畏懼。再者最近小半年之內,他們這小小一座鋪子,也來過許多奇奇怪怪的中原顧客,這名清掃鋪子兼任喊價的年輕雜役,也開始覺得自己是見過大世面的人物了,就上前幾步,就從桌上隨手扯住一隻的金壺的纖細壺嘴,高高提起,殷勤笑道:“官老爺,前不久有位上年紀的中原讀書人,看上了這件玩意兒,只可惜當時他出不起價兒,就讓咱們務必留下,說是他回江南道老家那邊運作去了,咱們鋪子可沒搭理他,官老爺,要不然你掌掌眼,要是喜歡,二十兩銀子就可以拿走,當然,這是咱們北涼當地人才有的價格,外鄉人可不行!”

    陸東疆顫巍巍放下那只漆木碗,雙手接過這只雲龍紋葫蘆式金執壺,仔細打量之後,顫聲道:“這是貨真價實的舊南唐禦制之物啊,連眼高於頂的大楚國師李密都對其譽為‘酒水共意氣,傾倒一世’!多少銀子,二十兩?!”

    年輕雜役笑眯眯道:“二十兩就夠了。銀票不收,只收現銀!”

    陸東疆動作僵硬地轉頭望向常遂,“常大人,身上可有現銀?”

    常遂搖頭道:“不曾攜帶。”

    陸東疆一臉悔恨疼惜,喃喃自語道:“不行,懇請常大人今天找人借我些銀子,一千兩,不!最少一萬兩!多多益善!”

    常遂笑道:“陸大人不用如此失態,這般物件,這條街上隨處都是,不但如此,從這座陵州碼頭,沿著這條河進入廣陵江,直到青州襄樊城,大大小小的漕運碼頭,皆有這般店鋪開設。”

    陸東疆猛然驚醒,痛惜道:“這可是王爺的意思?!”

    常遂點了點頭,“這裡頭,半數出自清涼山徐家庫藏。”

    身為半個徐家人的副經略使忍不住跺腳高聲道:“敗家子!敗家子!”

    常遂哈哈大笑,竟是就把陸東疆撂在店鋪,獨自一人離去。

    店鋪內,陸東疆提起一隻白玉碗,舉碗映膏燭,皎若冰雪,碗壁上的黃點像數十粒栗子點綴其中,尤為天真可愛。

    陸東疆每賞玩一物,都要念叨一聲敗家子。

    尤其是得知北涼外鄉人想要取走看中物品,只能是去搞定負責廣陵江漕運的離陽官員,用糧草來換取,亦是相當廉價,許多原本價值連城的案頭雅玩,竟然不過是一兩百石糧草而已!

    陸東疆心頭滴血啊。

    而陵州刺史常遂回到碼頭後,站在岸邊。

    天下人共分徐家。

    清涼山千金散盡還復來?不復來!

    常遂不知道那位副經略使大人作何想,他只知道自己願為這樣的北涼共生死!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5-27 15:11
第三百八十章 北涼悲涼

    廣陵王府春雪樓換了主人,事實上離陽的半壁江山,在那一夜之間都換了主人。

    謀劃這一切的納蘭右慈,坐在江畔山巔那口胭脂井口上,一隻手攤放有十幾顆色彩絢爛的廣陵道特產雨花石,一顆一顆撚起,然後陸續丟入井中。

    納蘭右慈身邊站著淪為階下囚身份的棠溪劍仙盧白頡,不同于被關入大牢的經略使王雄貴,作為廣陵道節度使的盧白頡只要不擅自走出王府,並無拘束。

    盧白頡問道:“納蘭先生找我何事?”

    納蘭右慈低頭彎腰望向黑漆漆的井口,柔聲笑道:“雖然燕敕王府在太安城也有些紮根多年的諜子死士,有些人官身還不低,可終究比不得久在中樞的棠溪先生,我就想知道太安城那邊,有資格參加養神殿‘小朝會’的那些個離陽重臣,有幾人是板蕩忠臣,又有幾人會在危困之際搖擺不定,有幾人與年輕皇帝離心離德,棠溪先生若是願意直言不諱,我們就能夠看菜下碟,以後太安城也能少些冤魂野鬼。”

    哪怕是說著誅心至極的狠辣言語,這位春秋謀士的嗓音舒緩有度,笑意淺淺,實在是一位很難讓人討厭的風流人物。

    盧白頡搖頭道:“納蘭先生想多了。”

    納蘭右慈一臉就知如此的表情,揮揮衣袖瀟灑起身,微笑道:“走,帶你去一間屋子,是我花了足足三千石大米,才給棠溪先生湊齊的一套書房。”

    盧白頡一頭霧水,送禮送書房?而那三千石大米又是怎麼回事?莫說寸土寸金的太安城,就是自己家鄉江南道,寥寥三千石大米折算成銀兩,又能購置到幾件不錯的文房用品?

    納蘭右慈胸有成竹道:“棠溪先生不妨拭目以待,絕不至於失望!”

    盧白頡跟隨納蘭右慈來到王府一處幽靜別院,穿廊過棟,納蘭右慈推開房門,伸出一隻手掌,示意盧白頡先行入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黃花梨木烏紋半桌,因為是矮桌式樣,自然並非擺放名貴雅玩的書案,只不過束腰做成蕉葉邊,起伏如水波,流動雅致,側面折枝花鳥,有大奉彩瓷意趣,牙子以下雕龍形角牙,回首上覷,大有神采,上下繁文素質,對比鮮明,別有韻味。更遠一些的書桌是一條螭紋長桌,桌上文房四寶,俱是江南道那邊任何一座書香門第恨不得供奉起來的傳世之寶。

    納蘭右慈走到桌旁,雙指拈住一隻古秀可愛的紫砂壺壺蓋,高高提起,壺身竟是不墜,笑眯眯道:“正是舊東越已經失傳的那款天地共春壺,以至於此壺風靡大江南北的當時,飲茶一事就已經退而其次,成了賞家清玩的絕品,如今更是千金難求,沒辦法,東越文人大多喜好死的時候陪葬一把共春壺,後邊洪嘉北奔裡毀去太多,稀罕物件,當然是價高難求。棠溪先生是茶道聖手,想來比我更清楚

    這把壺的不俗。”

    盧白頡僅是瞥了一眼茶壺,環顧四周,臉色沉重問道:“這間屋子,所有物件,只用了三千石大米就?!”

    納蘭右慈哈哈笑道:“放心,絕非是廣陵道戰火如荼才導致各座高門賤賣珍藏,說句難聽的,廣陵道自二十年前大楚覆滅後,官場上盡是些驟然富貴的得志小人,本就沒有幾個值錢姓氏了。要不然就是些明哲保身的牆頭草,此次春雪樓更換主人,他們也大多見風轉舵得很快,不至於需要拿出這些好東西來換取金銀大米。”

    納蘭右慈突然蹲下身,鑽入那張螭紋書桌,然後探出腦袋朝盧白頡招了招手。

    盧白頡給這位禍亂祥符的謀士弄懵了,猶豫片刻,還是依葫蘆畫瓢鑽入書案底下,納蘭右慈在桌子底部用手指一陣摩挲,笑道:“大白天的,不好點燃蠟燭,不過以棠溪劍仙的眼力,應該依舊能夠憑藉字跡看出此物來歷淵源。就是這裡!”

    盧白頡順著納蘭右慈的手指抬頭望去,只見那裡好像有人以匕首刻出六個字,歪歪扭扭,除了些許稚趣,絕無半點大家風範,但是盧白頡震驚當場,六個字意味著三個人,皆有名無姓,鳳年,脂虎,龍象!

    須知遠嫁江南的徐脂虎正是盧白頡的侄媳婦,盧白頡當初在盧家也是最為心疼那名女子的家族長輩,所以盧白頡確認無誤,這是徐脂虎的字跡無疑!再者,盧白頡知道在清涼山,徐脂虎和徐渭熊從小就關係平平,所以徐家子女四人,獨獨少了徐渭熊的名字,更是世人無法作偽的有力旁證!盧白頡甚至能夠想像很多年前,那位紅衣少女坐在地上,用小刀刻字的俏皮模樣。

    盧白頡長久沉默,哪怕是在和納蘭右慈離開桌底之後,仍是不願開口說話。

    納蘭右慈一臉撿漏的歡喜神色,“我猜啊,連桌子主人都不知道當年他姐姐曾經在桌底刻字,否則肯定捨不得賣掉。”

    盧白頡想到早年那個當面詢問自己能否賣他幾斤幾兩仁義道德的年輕人,心情複雜,笑意苦澀道:“他徐家何至於此?納蘭先生之前不是說過,趙珣離開青州之後,根本失去了對靖安道的掌控,如何能夠阻止漕糧入涼?而且你們暫時也反常地無意染指靖安道,我起先以為是你們擔心兵力太過分散,戰線拉伸過長,以防被吳重軒大軍一鼓作氣揮師南下。現在看來,是你納蘭右慈的意思?故意讓北涼與朝廷為此生出齷齪,生怕北涼邊軍一旦出人意料地打贏第二場涼莽大戰,徐家鐵騎便仍有餘力趕赴中原平叛?!”

    納蘭右慈斜靠窗口,玉樹臨風,玩味道:“否則你以為一個老吏部侍郎溫太乙,能夠那麼順利返回青州做經略使?朝廷官員不得擔任家鄉父母官,可是離陽律之一!”

    納蘭右慈笑意更濃,嘖嘖道:“溫太乙在京城資歷再老,在太安城的官場關係再夯實,也該是去別處破格高升為一道文官領袖。我為了讓這傢伙出任靖安道經略使,可是在太安城耗費了不少人情,只不過萬萬別想到啊,離陽朝廷給了我一個天大驚喜,讓馬福祿之子去靖安道掌管兵馬大權,如此一來,在漕糧入涼一事上,文武兩大封疆大吏聯手給那些國之蛀蟲暗中撐腰,這才能夠抵擋得住齊陽龍與桓溫的施壓,要不然換成別人,還真不好說,畢竟兩省主官發起火來,那可不是吃素的,剩餘兩百萬石糧草指不定就真要送往北涼陵州了。”

    盧白頡一隻手掌死死按在桌面上,桌子吱呀作響,可見正在承受棠溪劍仙的磅礴壓力。

    心情極好的納蘭右慈自顧自笑道:“這天底下只要打仗,就需要糧草,北涼邊軍也不是那神兵天將,當然也不例外,就算那年輕刺史徐北枳極富先見之明地做了回買米刺史,但僅憑被譽為塞外江南的陵州一地之力,顯然仍是不足以讓即將迎來第二場涼莽大戰的北涼邊軍毫無後顧之憂,那徐北枳這個北涼轉運使怎麼辦?”

    納蘭右慈自問自答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嘛,這個道理連沒讀過書的市井百姓都懂,何況是身為離陽趙室最希望拉攏的北涼文臣第一人!於是徐北枳就跑去清涼山跟姓徐的藩王說,你家裡銀子是不少,可還是不夠,你賣家當吧,我來幫你折騰這事兒,你徐鳳年眼不見心不煩當個甩手掌櫃,剛好涼州關外要建造那座勞民傷財的拒北城,除去服役軍戶,其他戶籍百姓需要的工錢,就從這裡頭出,而邊軍打仗的糧草,就跟來咱們陵州買你徐家家當的人身上掙,跟他們開價,不收他們銀子,只要糧草。只要他們有本事通過各自私交或是各種管道,從那些廣陵江沿岸的大小漕運官員手上摳出糧草來,甭管用什麼方式交割給北涼,買賣都作數!”

    納蘭右慈伸手指了指盧白頡手邊的一柄摺扇,“舊西蜀制扇大家馬小官的晚年心血之作,當世僅存兩把,一把在離陽皇帝的禦書房放著,大概夏日炎炎,也只是看看而已,捨不得暴殄天物地去‘有請清風來’的,還剩一下就在你棠溪先生的手邊了,知道買這把扇子用了多少石大米嗎?六百。聽上去很少對不對?哪怕攤上買家那份打點關係的成本,也是賺到姥姥家了,是不是?不過咱們還真別冤枉那位北涼王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他啊,肚子裡那筆賬的演算法,跟咱們可不太一樣。只可惜,你棠溪先生明白那演算法,甚至是齊陽龍和桓溫這兩位一國棟樑都懂,一樣沒用!”

    納蘭右慈來到那張黃花梨烏紋半桌附近,突然踮起腳跟,就那麼大傷風雅地一屁股坐在桌上,與站著的盧白頡面面相視,伸出雙手,“棠溪先生不是那種只會埋首典籍的古板酸儒,在京城兵部做過尚書大人,雖不是戶部一把手,但自然也清楚我中原百姓和邊軍青壯的一年口糧,雖然各地風土不同貧富有別,稍有偏差,但是大致相當。棠溪先生是江南道豪門子弟,知道富甲天下的你們那兒,食俗奢侈,闊綽門戶多達四餐甚至五餐,尋常老百姓亦是能夠維持一日三餐,‘兩紹三燒要滿壺,鮮魚最貴是黃花’,這句俗語,可是說得連遠在南疆的我都豔羨不已啊。”

    納蘭右慈輕輕搖晃一隻手掌,“反觀地貧北涼,即便是陵州百姓,大抵上也是一日兩餐,夏秋兩日素一日小葷,春冬則三日素一日葷,需要幹重活的青壯則每人可飲一勺酒,綠蟻酒嘛,是出了名的不貴。如此一來,北涼青壯一年大概消耗十一石米,婦孺口糧減半,若是一戶人家以五口人算,因為家中往往必有青壯一人身為關外邊軍,所以只按僅剩青壯一人在關內的北涼一戶,一年便需十六七石米,以徐北枳前兩年在陵州的籌糧舉措,大致能夠保證在三年內,關內百姓的糧食不受戰火波及,甚至在危急時刻,還能緊急支援北涼邊軍五十萬石。,但這就已經是北涼的極限了,第二場涼莽之戰在即,若是打上一年,以邊軍青壯一人一年十一石糧來算,到明年秋天,那就是需要三百一十萬石糧草!”

    納蘭右慈輕輕拍打手心,笑道:“可是朝廷如今才送去八十萬石糧草,剩餘答應的兩百二十萬石,換成是我去擔任原本日進鬥金肥得流油的漕糧官員,也沒法子轉過彎來嘛,再者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平白無故每年要少去整整三百萬石糧草的分紅,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能忍?何況是給那些北涼蠻子,若是給大柱國顧劍棠坐鎮的兩遼邊軍,那也就罷了,捏捏鼻子認命便是,總不好為了錢還前程性命都搭進去,可北涼蠻子不是正在和北莽蠻子狗咬狗嗎?咱們拖著便是,他徐家鐵騎都自身難保了,還能騰出手來,跟咱們這些隔著老遠的漕運官吏較那個勁?”

    盧白頡手掌下的那張書案,四條桌腿砰然碎裂!

    整張桌面就那麼直直落在地面,那些曾經有價無市如今低賤無比的文人雅玩,四散滾落如鳥獸散。

    納蘭右慈視而不見置若罔聞,繼續笑道:“當然了,狗急了還會跳牆,北涼那邊也不只是靠賤賣家當來換取糧草,姓徐的年輕人不是弄了個人多勢眾的魚龍幫嘛,就讓他們沿著廣陵江一路往下開道,帶著不計其數的古董珍藏在各地開設商鋪,當然這些江湖人拳頭也挺硬,據說轉運使徐北枳已經放出話來,敢耽誤魚龍幫做那份正當買賣的離陽官府,他就讓北涼鐵騎親自去敲開家門講講道理。事實上,給先前那一萬大雪龍騎軍嚇破膽子的兩岸衙門和當地駐軍,還真給這一手震住了,所以,這時候就又需要我納蘭右慈來把水攪渾嘍。”

    納蘭右慈伸出一根手指,指著自己的鼻子,笑意燦爛。

    盧白頡握緊拳頭,死死盯住這名那些春秋謀士中碩果僅存的人物。

    趙長陵,黃龍士,元本溪,李義山,先後都死了。

    好像就只剩下這個納蘭右慈活到了最後,好像也笑到了最後。

    盧白頡問道:“你納蘭右慈無非是想幫趙炳篡位登基,何至於此?!”

    納蘭右慈收斂笑意,雙手撐著肌理細膩的黃花梨桌面,“我在北涼那邊動用的心思,可一直不比太安城少。”

    一向溫文爾雅的盧白頡破天荒怒聲問道:“你當真不怕離陽北涼鷸蚌相爭,唯有北莽漁翁得利?!納蘭右慈,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納蘭右慈全然無所謂盧白頡散發出來的殺意,懶洋洋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然後納蘭右慈轉頭對房門那邊笑道:“你們都退後,棠溪先生只是開玩笑而已。”

    盧白頡怒極反笑,“我在跟你納蘭右慈開玩笑?!”

    納蘭右慈反問道:“要不然你還真能殺我?”

    這位棠溪劍仙頓時頹然。

    盧白頡從未如此心灰意冷。

    無論是當初為了一名女子在英傑輩出的家族中自甘沉寂,還是被離陽皇帝貶謫出太安城,或是在春雪樓淪為階下囚,生性淡泊的盧白頡都不曾如此感到無奈。

    納蘭右慈跳下桌子,輕聲譏笑道:“整座中原也會如你這般無奈,你盧白頡只是切身體會到的第一人而已。”

    盧白頡默默蹲下身,翻起那張桌面,望著女子早年刻下的字跡,怔怔出神。

    納蘭右慈說完最後一句後,緩緩走出屋子,還不忘替那位棠溪先生輕輕關上房門。

    那句話是“我倒要看看,那個姓徐的年輕人,要怎麼幫你們中原鎮守西北國門!”

    納蘭右慈走出屋子,離開院子,登上春雪樓頂樓,來到走廊憑欄而立,遠眺廣陵江。

    他喃喃自語道:“醉持酒杯,可吞江南吳越之清風!拂甲而呼,可吸西北秦隴之勁氣!”

    只是如今,我活在江南,說出這等豪言壯語的你,卻早已死在西北。

    納蘭右慈抬起頭,輕聲問道:“李義山,如果你還活著,會不會勸你的那位學生,這西北國門,就別守了?”

    就在此時,一個嗓音在納蘭右慈身後響起,“李義山絕對不會說出這句話。”

    納蘭右慈沒有轉頭,迅速恢復常色,笑問道:“怎麼蜀王也有登高遠眺的閒情逸致?”

    正是陳芝豹的不速之客淡然道:“吳重軒算個什麼東西,丟到北涼邊軍,連步軍副帥都當不上,值得我鄭重其事?”

    納蘭右慈終於轉身,靠著圍欄,笑嘻嘻道:“你這句話可別當著趙炳的面兒說,也太打臉了,吳重軒當年與我納蘭右慈,那可是當年燕敕王的左膀右臂。”

    陳芝豹譏笑道:“所以你們南疆兵馬也就只配在中原內訌了。”

    納蘭右慈歎了口氣,“陳芝豹啊陳芝豹,你這個只願意說老實話的脾氣,真得改改。”

    言下之意,納蘭右慈顯然並沒有否認陳芝豹,默認了這位昔年北涼都護對南疆精銳大軍的輕視。

    納蘭右慈笑問道:“離開北涼,你不後悔?”

    陳芝豹扯了扯嘴角,連開口說話的**都沒有了。

    納蘭右慈重新轉身,望向那條滾滾入海流的廣陵江,說道:“鐵騎拒北如大戟橫江,這是誰說的?”

    陳芝豹依然沒有說話。

    納蘭右慈趴在欄杆上,下巴輕輕擱在雙手疊放的手背上,“北涼北涼,諧音悲涼,不吉利。也不知道那個傢伙當初怎麼就不勸徐驍改改。”

    陳芝豹終於冷笑開口,“悲涼?”

    他走到納蘭右慈身側,大笑道:“我北涼鐵騎三十萬!生可悲涼,死卻壯闊!豈是你們中原溫柔鄉能夠明白!”

    納蘭右慈輕聲道:“你說了‘我北涼’?”

    恍然大悟的納蘭右慈哦了一聲,自顧自說道:“一日是北涼邊軍,此生皆是北涼老卒。我明白了,你所作所為,與新涼王徐鳳年無關,甚至跟老涼王徐驍也無關。”

    納蘭右慈轉為單手支撐下巴,一手輕拍欄杆,繼續遠望,“陳芝豹,你放心,我會幫你讓這座中原也明白的,當然,這本就是我們能夠站在這裡說話的前提。”

    陳芝豹問道:“你就不怕趙炳趙鑄父子殺你?尤其是那趙鑄?”

    納蘭右慈說了個不太好笑的笑話,“我啊,都快怕死了。”

    陳芝豹轉身離去,沉聲道:“我陳芝豹不問過程,只看結果,你到時候要是做不到,別說趙炳趙鑄,我先殺你。”

    背對那位白衣兵聖的納蘭右慈語氣古井不波道:“咱們倆就與這天下,一起拭目以待吧。”

    陪我納蘭右慈一起看看那個天大的笑話,不怎麼好笑的笑話。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5-27 15:12
第三百八十一章 北涼鐵騎的脊樑

    陵州龍晴郡的百姓,曾經是整個北涼道最自負的一撥人,無論是這裡走出去的邊軍士卒,還是書生商賈,腰杆都特別挺直,因為這裡是原懷化大將軍鐘洪武的家鄉,而鐘洪武擔任北涼騎軍統帥十數年之久,積威深重,門生故吏遍及北涼,加上鐘洪武當年素來又以護短著稱於世,提拔武將更是公然恩澤家鄉,所以龍晴郡人氏都自覺高人一等。

    在祥符之前,龍晴郡無疑是香餑餑,陵州大小門戶的婚嫁對象,都以出身龍晴郡作為首選,只是在鐘洪武死後,便是江河日下的慘澹光景了,尤其是原龍晴郡郡守、鐘洪武嫡長子鐘澄心在升遷進入州城為官後,多次在官衙內毫不遮掩地對家鄉官員表露出排斥,更讓龍晴郡徹底失去了主心骨。

    如此一來,昔年北涼最風光的三個郡,嫁人娶妻龍晴郡,金屋藏嬌胭脂郡,求學拜師黃楠郡,就只剩下了其它兩郡,就像這次拒北城大興土木,軍戶匠戶等版籍之外的北涼百姓,只要願意去涼州關外參與建造,都可以獲得一筆不菲的工錢,陵州各地都有貧寒百姓湧入關外,唯獨龍晴郡應聲者寥寥,這固然與龍晴郡百姓大多比較家境優裕有關,但是這裡頭那個北涼道路人皆知的心結,更是關鍵所在。

    北涼民風自古彪悍尚武,陵州雖然富饒,但是將種門庭多如牛毛,自然不輸涼幽兩州,當年在陵州官場翻雲覆雨的世子殿下,不管出於何種初衷,最後到底是從根子上鏟斷了鐘家這棵蔭蔽全郡的參天大樹,龍晴郡百姓是既怕又怨,可謂心思複雜,三言兩語根本說不清也道不明。

    所以當一個龍晴郡郡城內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打算去拒北城討口飯吃後,街坊鄰居都開始唾棄鄙夷起來,尤其是聽說這個男人打算讓媳婦兒子都遷出北涼後,這可就不只是那些不痛不癢的風言風語了,有人都要當著他的面戳他脊樑骨破口大駡起來,罵得毫不顧忌十多年朝夕相處積攢下來的情面。然後很快就有人翻起了舊賬老賬,說這個叫陸大遠的傢伙原本就不是北涼人,是後來娶了他們龍晴郡的女子做媳婦,這才去衙門轉了版籍,算是在龍晴郡落地紮根了。這些年他在龍晴郡做殺豬賣肉的屠子,其實一直買賣公道,沒賺什麼昧良心的銀子,只是這次去拒北城,犯了眾怒,害得一家四口都成了過街老鼠,也不知是哪個碎嘴的閑漢子,記起了這姓陸的王八蛋在一次喝酒聊天的時候,說漏嘴了,揚言咱們北涼第二場打北莽蠻子勝算不大,這一下子可就炸窩了,陸大遠的豬肉鋪子,那小百斤的一整頭豬,足足三天,愣是一斤半兩都沒能賣出去,就只好在自家天天燉肉天天過年了。陸大遠期間給一位住在街尾孤苦伶仃的孤寡老人,送去了一大片最好的裡脊肉,竟是給老人直接丟出了大門,性子憨厚的陸大遠只是悶不吭聲地撿起拿回家。

    這一天,家裡做好了一大盆香氣四溢的燉肉,陸大遠蹲在屋檻上望向院門,耐心等著小兒子從私塾回家吃飯。

    兩個兒子,長子已經年滿十六,如今正在黃楠郡一位藏書頗豐的讀書人家裡遊學借住,經常寄信回來報平安,陸大遠和媳婦都不識字,以前都是拿著那封家書去小兒子的私塾,跟那位不苟言笑的蒙學先生請教內容,老先生也都會一字一字念給陸大遠,然後陸大遠回家就跟媳婦說個大概意思,這趟來回,便是陸大遠最心滿意足的時光,陸大遠至今還記得在長子小時候,還經常埋怨自己這個當爹的為何不是北涼邊軍,害得他從小就在同齡人那裡抬不起頭做人,後來等到孩子長大以後,讀書也越來越有出息,成了遠近聞名的小才子,孩子在家裡的笑臉和笑聲就越來越多,雖說幼子也有類似的抱怨,只是有了那麼個能幫自己撐腰長臉的哥哥,對於爹的老實本分沒出息,倒也不像哥哥小時候那麼憋屈沉悶,一直是個性情開朗喜歡咧嘴大笑的樂天孩童,也就是偶爾聽說同窗的孩子說及他們的哪個親戚在北涼關外立下了戰功升了官,才會回到家蹲在院子裡唉聲歎氣,或者是拎起爹給他做出來的木質短刀,滿院子瘋跑,力氣跑沒了,氣也就消了,該吃飯吃飯,該讀書讀書,大抵而言,一家四口的日子,是越來越好,至於什麼第一場涼莽大戰幽州葫蘆口內築起京觀,什麼涼州虎頭城戰事慘烈,什麼清涼山豎起幾十萬無名石碑,什麼年輕王爺重新獲得了大柱國頭銜,都和他們這個家都沒啥關係。

    他媳婦不知何時走到他身邊,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劉先生是不是不願意幫咱們念那封信?”

    陸大遠撓撓頭,嗯了一聲,滿臉愧疚。

    不漂亮卻性情溫婉的女子笑了笑,沒有說話。

    突然一個蒙學稚童哭著鼻子跑進院子,看到一蹲一站的爹娘後,停下腳步,一邊抬起胳膊擦拭眼淚,一邊傷心欲絕抽泣道:“我沒有你這樣的爹!沒出息,還沒有骨氣!我才不要和娘離開北涼!”

    陸大遠愣了愣。

    婦人怒道:“祥竹!娘親不許你這麼和爹說話!”

    孩子從來沒有見過娘親發火生氣,一下子目瞪口呆,連哭泣都給忘了。

    陸大遠偷偷扯了扯自己媳婦的袖子,輕聲道:“秀兒,別沖孩子發火。”

    婦人猶然生氣瞪眼道:“沒規矩!劉先生教你讀書識字,就是教你用來罵人的?!”

    孩子愈發委屈哀怨,乾脆抱頭蹲在地上,嗚嗚咽咽,很是可憐無助。

    男人站起身,動作輕柔地抱起孩子,抱回屋子坐在長凳上後,揉著孩子的小腦袋,笑道:“祥竹,你能這麼罵爹,爹其實不生氣,反而很高興。”

    孩子胡亂抹了把臉,偷偷瞥了眼坐在桌對面的娘親,見她依舊沉著臉,孩子便繼續悶葫蘆,反正街坊鄰居都笑話他爹是陸大悶葫蘆,他今天當個小葫蘆,也只能怪他爹,怪不著他陸祥竹。

    男人正要跟媳婦說什麼,她柔聲道:“大遠,你是當家的男人,你說什麼便是什麼。不過到了關外,可要記得穿得暖和些,天寒地凍的,到了冬天雪又大,你們要經常幹活,終究不是在自己家,隨時都能有個遮風躲雨的地兒,對了,棉鞋我幫你多準備三雙,別鞋底板嫌厚……”

    聽著婦人幾乎沒有盡頭的絮絮叨叨,男人沒有絲毫不耐煩,一一笑著應聲,偶爾低頭幫坐在自己懷裡端碗吃飯的孩子夾塊肉。

    孩子終究都是記不住仇的性子,對小打小鬧的同齡人尚且如此,何況是對自己的親生父母。

    很快孩子就抬起頭氣咻咻道:“爹,我可告訴你啊,劉先生告訴我們,按照北涼軍律!臨陣退縮者,斬!你啊,也幸虧不是咱們邊軍將士,要不然,哼哼!”

    男人哭笑不得,婦人身體前傾,給孩子碗裡又夾了一塊肉,氣笑道:“堵不住你的嘴!每天晚上念書功課的時候倒是經常打盹,沒見你這麼有精氣神!”

    孩子做了個鬼臉,吃著滿嘴流油的香噴噴燉肉,扭頭望向他爹,一本正經問道:“爹,你曉得北涼軍律有多少個斬嗎?”

    男人問道:“你知道?”

    靈慧孩子眼珠子一轉,“反正茫茫多!”

    北涼徐家治軍,向來以嚴酷名動天下。

    據說那位人屠曾在武英殿君臣奏對時,笑言我徐驍一個鬥大字不識的大老粗,只會一個最笨的法子,那就是殺人,殺敵不含糊,殺麾下士卒也從不手軟,才能有今時今日的兵馬。

    臨陣退縮者,殺!

    貪功殺良者,殺!

    埋伏起早者,殺!

    陣上無故棄刀棄馬者,殺!

    伍長戰死而全伍存活者,全伍斬首!

    都尉戰死而一尉保全者,全尉斬首!

    當然,北涼邊軍除了這些鮮血淋漓的條條鐵律,更有下級有功不賞者,無論主將伍長,軍營斬立決!貪墨軍餉撫恤者,無論多寡,一律斬立決!

    男人聽到孩子的話後,哈哈大笑。

    孩子突然說道:“爹,我和娘親去了中原那個叫什麼松柏郡的地方後,咱們家有錢買棟更大些的宅子嗎?”

    中年男人笑道:“這可很難,爹這些年也沒攢下多少銀子,中原那邊可比咱們陵州還要富裕。”

    孩子哦了一聲,有些失落。

    男人繼續笑道:“不過你放心,爹到了拒北城那邊,以後不會忘記給你們寄錢的。”

    孩子老氣橫秋地搖頭晃腦道:“先生曰子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謂大丈夫也!”

    男人好奇問道:“什麼叫先生曰子曰?給爹說道說道?”

    孩子嘿嘿一笑,“就是‘劉先生說張家聖人說過’的意思嘛,這也不懂,爹你真沒學問!”

    男人欣慰道:“爹沒學問沒事,你和你哥有學問就好。”

    一提到他哥,孩子立即滿臉驕傲道:“我比我哥差遠啦,我哥連劉先生都說厲害呢!”

    男人開懷大笑道:“那還不都是爹的兒子啊?!”

    婦人看著這對父子,笑意溫柔。

    她不懂什麼打仗也不懂什麼學問,只是憑藉著這麼多年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看多了許多人和事,明白一個粗淺道理,有些男人,只會把最狠的話,都說給最親近的人。但也有些男人,卻把最好的脾氣都留給自家人。

    她的男人,就是後者。

    所以不管是十多年來的平平淡淡,還是現在街坊鄰居的風言風語,她都不覺得當初嫁給這個男人是嫁錯了。

    孩子問道:“爹,你以前的家鄉在哪兒啊?就是那個松柏郡嗎?”

    男人點頭道:“對,不過爹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日子不好,家裡也沒誰了,都快要活不下去了,這才離開的家鄉。”

    孩子沒大沒小笑道:“難怪街坊們都說娘親能看上你,真是瞎了眼。”

    這次婦人倒是沒有生氣,只是掩嘴偷笑。

    男人就更不會生氣了,看了眼自己媳婦,“可不是!”

    孩子又憂心忡忡問道:“爹,我哥真要去那個江南道負笈遊學啊?那得啥時候才能去松柏郡跟我們碰面呐?”

    男人輕聲道:“爹也不知道,爹這輩子啊,很小的時候就發誓以後自己的兒子,一定要讀上書,總覺得讀書人才算有出息,其它做什麼事情,不管掙多少錢,都不咋的。爹呢,很早就沒了爹娘,只知道往上十幾代,都是莊稼漢,所以到了北涼這兒,遇著了祥竹你娘,真的很幸運,要不然如果你和你哥都隨爹的話,哪能是讀書那塊料!”

    孩子嘟囔道:“那你還不知道對娘親好點兒!”

    男人無奈道:“爹就那麼點本事,沒法子啊。”

    婦人眉眼彎彎,男人說他很幸運,她則覺得自己很幸福。

    ————

    在娘倆帶著行李離開龍晴郡城那天,這個男人沿著驛路緩緩回到城內,回到這條小街陋巷,想了想,男人扛著條家中僅剩的兩條豬腿,先後去了兩個地方,一條偷偷放在街尾老人家門口,一條送去了劉先生家。

    在這個過程裡,男人不知道挨了多少白眼和唾沫。

    最後男人回到家中,從床底搬出那只堆滿灰塵的木箱子,這只箱子他從不打開,他的媳婦也善解人意地從不去問。

    這個在小街上生活了十多年來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把沉重的木箱搬到院子裡,蹲下身,用力抹去灰塵。

    男人自言自語道:“兩位老夥計,當年你們陪著我剛到北涼沒多久,大將軍帶著我們在北莽打的那場仗,真是憋屈啊,勝而退兵,我和很多人一怒之下就退出了邊軍,後來才知道是那離陽老皇帝的手段,原來是害怕咱們一口氣滅了北莽,他的龍椅就真沒得坐了……這些年我也實在沒臉面見你們……嘿,至於打仗嘛,我陸大遠十四歲投軍,第二年擔任伍長,十六歲就當上了都尉,十八歲便以一營副將身份跟隨大將軍赴涼,什麼時候怕過?我也就退出邊軍早,要不然王靈寶李陌藩這些小兔崽子見著我,不都得夾著尾巴做人?!”

    這條街的老百姓都有些納悶,馬蹄陣陣響起過後,他們看到有七八披甲佩刀的精騎,竟是停在了陸大遠的家門口。

    這讓老百姓有些擔憂,對於陸大遠那外鄉孬種,他們罵歸罵,可畢竟是十多年的街坊鄰居了,陸大遠又不是壞人,大家感情深厚著呢,否則他們哪裡會當面罵人?

    這陸大悶葫蘆可千萬別是惹惱了官府駐軍啊!

    精騎為首一人是位四十多歲的魁梧男子,如今是龍晴郡當地駐軍的主將,當了十多年的實權騎軍都尉!

    龍晴郡百姓也許不認識他本人,但都知道此人深得陵州將軍韓嶗山的器重,據說與那個根正苗紅鳳字營出身的洪書文,那可都是稱兄道弟的!

    這以後一個實權校尉或是一州副將,能跑得掉?

    這名都尉麾下一位心腹騎卒小聲問道:“都尉,這是給誰送行啊,還需要你老人家親自出面?擱平時,跟鐘家走得近那些個將種人物,都尉你可是瞧上一眼都沒心情的,咱們龍晴郡還有這麼牛氣沖天的傢伙?”

    都尉冷笑道:“那些繡花枕頭,給屋裡頭那人喂馬都不配!”

    然後都尉洋洋得意道:“老子我當年,就是給他喂馬的!”

    這種事情也能拿來吹噓?

    那些騎卒面面相覷。

    咱們都尉的腦袋是不是近期給門板夾到了?以前不這樣啊,眼高於頂得很!

    當那些騎卒好不容易看到那個背負行囊的男人跨出院門後,都有些發愣,也就身材還算結實高大,沒看出是個三頭六臂的主啊。

    都尉迅速翻身下馬,然後牽著一匹無人騎乘的戰馬走向前去,抱拳沉聲道:“龍晴郡騎軍都尉馬雲井!參見老副將!”

    背著行囊的男人手裡還拎著一件用棉布包裹嚴實的長條物件,瞥了眼這十多年來一直刻意不去打交道的馬雲井,沒好氣道:“稱呼別人的時候,官職帶個副字,你罵人啊?你小子當自己是大將軍,在

    太安城最喜歡跟那些帶副字的武將和當二把手的文官打招呼?”

    馬雲井縮了縮脖子,不敢答話。

    這個叫陸大遠的男人環視四周,挺直腰杆,抱拳道:“這些年,我陸大遠感謝諸位照應!”

    街道兩旁的所有老百姓都茫然,手足無措。

    陸大遠將甲囊懸掛在馬鞍一側,然後嫺熟至極地翻身上馬。

    不管接下來涼州關外這場仗是輸是贏,他陸大遠根本就沒想活著回到關內陵州。

    十多年不披甲不摸刀,不殺個回本怎麼行!

    馬雲井輕聲提醒道:“北涼老卒,按律可以佩刀上街。”

    陸大遠挑了挑眉頭,終於褪去包裹長條的棉布,露出那把樣式老舊的戰刀,仔仔細細,懸佩在腰間。

    陸大遠轉頭望向不可能跟隨自己一起去往關外的馬雲井,“如果我們打輸了,一切不談。如果打贏了,以後我兩個兒子若是還回陵州,你就告訴他們,他們爹既是個殺豬的,但更是徐家鐵騎之一!”

    馬雲井使勁點頭,千言萬語,只有兩個字說出口,“保重!”

    陸大遠斜眼道:“小兔崽子,當年我就知道數你沒出息,果然,到今天才當上個破爛都尉。”

    馬雲井漲紅了臉。

    陸大遠突然摘下那柄戰刀,拋給馬雲井,大笑道:“算了,老子反正都要用新涼刀上陣殺敵,看在當年你喂了那麼久馬的份上,這一把,送你了!”

    馬雲井如獲至寶,這麼個漢子,竟是熱淚盈眶。

    這柄戰刀,正是第一代徐家刀!

    象徵著徐家鐵騎在春秋大地上的崛起,象徵著徐家鐵騎在中原版圖的所向披靡。

    也正是先有那支徐家老字騎軍營,才會有如今的北涼鐵騎甲天下!

    而這個男人正是出身于徐家老字營之一,滿甲營!

    頭等騎卒,陸大遠!

    這條街上的老百姓自然不會知道,大將軍徐驍在年老之後,還曾多次在清涼山議事廳對滿堂文武感慨,當年那個叫陸大遠的小子,打仗最凶,跟祿球兒有得一拼,真是不孬。

    褚祿山就總要叫屈道,可那姓陸的傢伙次次都靠往前死命沖啊,從不講究兵法,肯定還是不如我。

    袁左宗便會拆臺道,可人家硬是一次都沒輸過。

    人屠便會點頭道,對嘛,像我。

    然後某位年輕世子殿下就會出言譏諷一番。

    在今年入秋前後。

    許多陸大遠這樣的徐家老卒,都開始奔赴關外。

    而他們,正是北涼鐵騎的脊樑。

    此時陸大遠與馬雲井共同策馬出城,嘴中念念有詞。

    那些年輕精騎都只聽到細碎聲音,不太真切。

    馬雲井在把陸大遠送到城外驛路上後,目送離去,久久無言。

    最終撥轉馬頭之時,馬雲井也默念道:“我徐家滿甲營,偵騎四出遊曳,即為撒撥,結營不動為架梁……”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5-29 13:38
第三百八十二章 大戟橫江
    市井百姓,蓋房子是頭等大事,而寓意新房建成的架起橫樑,又是第一等大事。 那麼一國州郡或是邊塞要隘,城池或是軍鎮建成之日,掛匾的寓意就等於尋常人家的起梁,故而意義重要。

    今日涼州關外這座城便就到了掛匾的日子,沒有刻意挑選良辰吉日,而是在最後一面主城牆徹底完工之時,就一致通過決議,當日掛匾,不得延誤!並非督造建城的那一大幫北涼大佬不在乎,實在是形勢緊迫,顧不得那些錦上添花的事情。否則以北涼道經略使李功德領銜的那撥文官,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待了將近一整年,幾乎人人每天都要跟著將士役夫一同吃黃土喝風沙,投注了那麼多心血,豈會不想找個黃道吉日掛起那塊匾額?這種深厚感情,也許不比閨女出嫁來得少了。

    這座城池的建造,可能稱得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不但規模猶勝西北第一邊城虎頭城,而且耗時更少,除去一萬大雪龍騎軍,以及“渭熊”“脂虎”兩支重騎軍九千餘騎,幾乎所有涼州邊軍都輪換參與城池建造,當然也徵調了關內涼陵幽三州所有軍戶匠戶青壯,加上絡繹不絕自己前往涼州關外的北涼百姓,建城人數始終大致維持在十數萬左右。歷史上所謂以舉國之力建造一座雄城巨鎮,往往還講究節約民力不誤農時,大多是“三十日罷,速建面牆”,然後斷斷續續歷時數年才得以竣工,可北涼這次幾乎耗盡清涼山徐家家底的大興土木,根本就是破釜沉舟一般的壯舉,僅是用以版築主牆的黃土,就挖空了城南龍首、虎尾兩座小山!

    才清晨拂曉時分,李功德便和比鄰而居、擔任督造副使的那位墨家矩子宋長穗,一起早早相約起床,登上城頭後,漫步在那條寬闊的走馬道之上,不知何時體重已經清瘦了二十斤的經略使大人,下意識習慣地跺了跺腳,雙鬢霜白的老人然後得意一笑,有我鐵公雞李功德一天到晚瞪大眼睛盯著,能有誰偷工減料?何況也絕不會有誰膽敢懈怠,這不光是什麼銀子不銀子的事情,而是一個最淺顯的道理擺在所有人面前,“此城在涼州在,此城亡關內亡”!一輩子在官場上順風順水養尊處優的北涼文官領袖,雖然模樣消瘦許多,但是身子骨瞧著倒是硬朗許多,如果陵州官場文官能夠來此,看到這位李大人一定會大吃一驚,甚至恐怕都要認不出來,李功德身上那種公門修行積攢大半輩子的油滑之氣盡褪,取而代之的,是無形中散發那種唯有出身將種門庭才能有的豪邁氣概。老人到底是文人出身,伸手摸著內側矮牆,嘿嘿笑道:“以往在清涼山那座武多文少的議事堂,總是聽不明白大將軍跟那些糙漢子在說什麼,什麼走馬道啊女兒牆啊,我是到了這裡才恍然大悟,就像這堵女兒牆,其實早就在書籍上打過交道了,好些邊塞詩文裡頭都吟唱過,名‘睥睨’嘛,女兒牆女兒牆,還是這個叫法好聽順耳,每次在這城頭走一遭,我都要想起家裡負真那個讓人不省心的丫頭,以前吧,是翰林那傢伙讓咱這當爹娘的倍感無奈,風水輪流轉呐;!如今想來,還是大將軍有先見之明,說世間父女養兒女,往往是越往後,兒子越好養活,女兒倒是越麻煩。”

    宋長穗沉聲道:“老李,你也知我從不是那種喜歡誇人的人,你家翰林,真是不錯。龍眼兒平原一戰,打得漂亮!北莽董卓麾下烏鴉欄子在內,所有精銳斥候全軍覆沒,這一仗,委實大快人心!”

    嘴唇乾裂的李功德撚須而笑,“對嘛,這種事情,就得外人來誇才舒服,我當爹的說再多總是味道不對。說實話,老宋,你也真夠沉得住氣,我等你這些話可等了好一段時間了!把我給憋得都快憋出內傷了。”

    宋長穗無奈道,“在這之前忙得焦頭爛額,哪有半點氣力跟你說些閒話。”

    李功德感慨道:“倒也是,我自詡這輩子當官頗有心得,總之成天琢磨來琢磨去,都在琢磨別人,雖說也不能說全然不做事,可如這般事必躬親,無法想像,感覺就像在短短一年裡,把我李功德一輩子欠下的官場務實都給還上了。”

    宋長穗會心一笑。

    李功德突然一巴掌重重拍在箭垛上,大聲道:“這麼好的城牆,如果還是守不住的話,別說被北莽蠻子殺了,就是罵也要被我罵個半死!”

    宋長穗愣了愣,然後環顧四周,城內外又是那副最熟悉不過的建城場景,號子聲此起彼伏,雖說腳下這座巨城已經可以掛匾,可依然有相當規模的工程要繼續,這位墨家矩子輕聲笑問道:“你當真捨得罵他們?”

    原本氣勢洶洶的李功德頓時氣焰全無,只是輕聲呢喃道:“這麼多北涼邊軍兒郎……我李功德便是捨得罵兒子,也捨不得罵他們啊。”

    ————

    新任涼州刺史白煜可以前往武當山會友偷閒,作為北涼道轉運使兼副節度使的某人,則片刻不得閒,他一路馬不停蹄地從流州青蒼城、再途經涼州西大門戶的清源軍鎮,直到掀起車簾子就能夠望見那座關外雄城的輪廓。好像徐北枳自打離開清涼山前往陵州那一刻起,就一直在奔波勞碌,當買米刺史,在轄境各地大建糧倉,擔任一道轉運使,運籌帷幄漕運一事,中間還曾去兩淮道跟韓林私下會晤,前不久去往西域爛陀山,為流州青蒼城防線帶去兩萬僧兵,這次參加完掛匾儀式,立即就又要去往陵州,親自盯著漕糧入涼才肯放心。

    他這些年居無定所,似乎不是在馬背上,就是在馬車裡,反正都顛簸。

    這輛馬車外,沒有一名北涼邊軍精騎護送,照理說以徐北枳的超高品秩和他本人對於接下來涼莽戰事的重大意義,就算派遣給他一千北涼鐵騎擔任扈從也絲毫不為過。

    但正是如此,這位年輕謀士在徐家清涼山或是在年輕藩王心目中的地位,更顯得無與倫比。

    因為馬車四周僅有八十人護送。

    八十騎人人負劍。

    吳家劍塚八十人!

    當代劍冠吳六鼎,背負古劍素王的劍侍翠花,連在劍塚都能夠惡名昭彰的魔頭竺煌,對劍道領悟之深當世無幾的赫連劍癡,張鸞泰,公孫秀水,納蘭懷瑜……

    如果這還不算陣仗奢侈的話,估計天底下也沒什麼扈從能夠稱得上精銳了。

    滿臉疲憊的徐北枳雖然困乏至極,可仍是睡不著,幾次合眼許久都睜開眼睛,乾脆就盤腿而坐,從懷中掏出那本出自李義山之手的老舊筆劄,輕輕翻閱。

    聽徐鳳年提起過,聽潮閣那塊金字大匾,是離陽老皇帝親筆手書。清涼山大門上那北涼王府四個大字,則是王妃吳素的字跡,之後如北涼關外第一城建城需要掛匾,徐驍本意是他這個大老粗就不丟人現眼了,想讓李義山代勞,可是李義山不答應,人屠只好去梧桐院跟世子殿下討教寫字,到最後廢棄宣紙不知裝了多少籮筐,這才硬生生熬出了後來的“虎頭城”三字,曾經笑言我徐驍連下輩子的字都給寫完了。之後如青蒼城內流州刺史府邸的那塊匾額,則是年輕藩王從師父李義山的遺留筆劄中選取那幾個字,因為李義山之於北涼,功勞不需多說,而李義山之於流州,更是意義深遠。在聽潮閣和梧桐院那些珍藏古物一一散落中原之前。

    徐北枳和徐鳳年曾經有過一場聽上去很輕鬆閒適的對話。

    “你就不心疼?”

    “我徐鳳年是誰啊,徐驍的嫡長子!這天底下什麼好東西沒有見識過,啥時候做過那小氣人?我當年對那些外鄉遊俠兒,能寫出佳文美詩的貧寒讀書人,擺攤測字的算命先生,從來都是一擲千金,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哦?那怎麼我剛才隨手拿起那副《稚童爬甕圖》的時候,還有把那方魚腦凍‘山行’硯丟入箱子的時候,你眼睛都快眨得能夠扇起大風了?”

    “我那不是提醒你你動作輕一些嘛,磕磕碰碰,傷了品相,就不好賣。”

    “還品相?無非是幾十幾百石糧草的低賤價格,談品相是不是有些附庸風雅啊?”

    “每樣物件相差個幾石漕糧,積少成多,也很多了。”

    “你真不心疼?”

    “不心疼。橘子,這句話你都問了至少七八遍了。”

    “哦,不知為何,每次問你一遍,我心裡都挺暗爽的,比喝那綠蟻酒舒坦多了。”

    “橘子,你先忙你的,我去喝綠蟻酒了。”

    “最後問一句……”

    “我真不心疼!”

    “不是這個,我只是想問,你全部家當都這麼被我糟蹋了,那你娶媳婦過門的聘禮怎麼辦?”

    “老規矩!黃瓜!涼拌!”

    徐北枳收起那本筆劄,也收起了思緒,掀起車窗簾子,望向那座氣勢雄偉的西北新城。

    亂世裡,最不值錢的就是身外物,連人命都不值一文的時候,還能有什麼是值錢的?

    一場讓無數讀書人顛沛流離的洪嘉北奔,早已證明這點,舊時公侯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無數價值連城的古玩字畫,都是先被人從泥濘地上、鄉野茅廁、攤販桌腳之下、小院角落瓦堆一一撿起,只有等到了不見狼煙的太平盛世,才重新值錢起來。

    徐北枳原本不至於這麼低價販賣,只是春雪樓變故之後,中原版圖已經有了亂世氣象,距離洪嘉北奔才二十來年而已,老一輩讀書人大多尚且記憶猶新,這撥人都不會在這種時刻收攏東西,再便宜,能夠比大戰一起後別人白給東西恐怕都要嫌重,來得實惠?所以除非是真正癡迷文人雅玩且有收藏癖好的富貴書香門庭,才會在這個當口聞訊而來,他們不辭辛苦來到北涼是一件事,能不能靠臉面靠門路買到心儀物件,又是一件事,躺在漕運上享福二十年的那撮太安城頭等勳貴公卿,願不願意給人那份面子開後門,則是第三件事,這些個個背景深厚的漕運官員,願意看在銀子或是情分的面子上,從各自管轄漕河拿出漕糧,而在掂量掂量所處家世的大腿粗細後,足不足以與靖安道副經略使溫太乙和副節度使馬忠賢扳手腕,敢不敢不怕兩位如日中天的邊疆大員記他們一筆賬,便是第四件事了!

    但是真正至關重要的一件事,不在文物賤賣,甚至都不在漕糧入涼,而是北涼可以通過此舉順著那條廣陵道,將魚龍幫和拂水房兩股明暗勢力一直滲透到青州襄樊城!

    一旦拒北城萬一失守,涼州流州註定蕩然無存,那麼北涼剩餘邊軍兵馬,便不至於太過手足無措,即使陳芝豹在西蜀早就留有後手對付徐家,北涼騎軍仍是可以有一條道路去斜插中原腹地!

    既然如此,徐北枳怎麼能夠不敗家?

    只是當初徐北枳開門見山提出這個意向後,年輕藩王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這讓他打好腹稿的滿肚子大道理都沒了意義。

    而在徐北枳內心深處,更藏有一份不會訴之於口的隱蔽心思。

    那就是只要北涼拿下了第二場涼莽大戰。

    那麼中原逐鹿,豈能少我北涼一份?

    徐北枳歎了口氣,正要放下簾子,本就靠近這輛車的一騎稍稍策馬靠近,笑問道:“副節度使大人這麼心急入城?”

    問話的人是納蘭懷瑜,一位性子潑辣卻心思細膩的劍塚女子劍士,畢竟是蟬聯兩次胭脂評的女子,她雖年歲不小了,可依然風韻不減,尤其是背劍縱馬英姿颯爽,的確是絕美的風景。

    徐北枳笑問道:“納蘭懷瑜,如果我把你的佩劍賣了三四兩銀子,你心疼不心疼?”

    納蘭懷瑜一頭霧水,隨即嫣然笑道:“心疼不心疼先不說,但我肯定把你揍得爹娘不認識!”

    徐北枳笑道:“你還沒回答問題呢?”

    納蘭懷瑜大笑道:“不心疼!我又不是知道你跟王爺的關係,你敢這麼賣我的東西,我就敢去聽潮閣拿更好的東西!我這把劍也就是百來年歷史,材質也普通,值不了百來兩銀子,老娘我心疼個屁!”

    徐北枳笑了笑,莫名其妙感歎道:“我挺心疼的。”

    向來言行無忌的納蘭懷瑜忍不住打趣道:“徐大人,你腦子是不是給馬車顛壞了?”

    徐北枳突然笑意玩味道:“納蘭懷瑜,你想不想知道某人是怎麼評價你的嗎?”

    納蘭懷瑜眯起眼,像一隻被踩到尾巴的貓。

    當然,身為吳家劍塚頂尖之一,她比母老虎還厲害。

    徐北枳放低聲音道:“看你樣子是想聽的,那個人說啊,納蘭懷瑜一定活得很累。”

    納蘭懷瑜皺緊眉頭,一言不發。

    徐北枳瞥了她一樣,迅速放下簾子。

    納蘭懷瑜順著他先前的那抹視線,微微低頭。

    好像是自己的胸脯。

    納蘭懷瑜恍然大悟,也不生氣,對著馬車大聲笑駡道:“你沒賊心,他沒賊膽!兩個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躺在車廂內的徐北枳會心一笑,緩緩閉上眼睛。

    其實那句欠揍的點評,徐鳳年當然沒說過。

    不過徐北枳覺得那傢伙是會說這種話的人,自己就當是替他說了。

    不過納蘭懷瑜沒賊膽一說,很有嚼頭啊。

    徐北枳想著這一茬,覺得挺有意思的。

    閉目養神的徐北枳自言自語道:“西域密雲口已經死了那麼多人,流州青蒼城那邊也已經開始死人,接下來就要輪到這涼州關外了。所以希望將來有一天,納蘭懷瑜,你能親口對他說出自己的心裡話。所以你要活著……你也要活著。”

    最後兩句話之間,徐北枳停頓了很久。

    ————

    新城之外的白馬集市,說是集市,實則與陵州那邊稍大的小鎮無異。

    而這座熱鬧喧騰的集市,肯定是當今天下最為魚龍混雜的地方了,有披甲佩刀巡視內外的北涼邊軍,有參與西域圍剿魔頭一役後北行至此的江湖人士,有來此做生意的各色陵州商賈,有不知死活來此領略邊塞風光的中原士子,有北涼道關內三州來此參與建城的各籍百姓,有算卦解簽兼幫寫家書的道士和尚,有滿腔熱血離家出走來此投軍卻被拒絕的將種子弟和平民子弟,有吃飽了撐著來這兒渾水摸魚的浪蕩漢……甚至偶爾還能看到北涼道文官大佬三三兩兩,來此小坐休憩,喝喝綠蟻酒,就上一碟花生米一碗醬牛肉,忙裡偷閒,來去匆匆不亦快哉。有各座書院讀書人在年邁碩儒的帶領下,一撥撥來此負笈遊學。據說前不久連那位享譽中原的上陰學宮魚大家,也帶著飽讀詩書的弟子們來此遊歷,更有那位家學淵源的魚大家,與咱們王爺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所有人或忙碌有悠閒,但都心知肚明,當這座新城出現年輕藩王身影的那一刻起。

    第二場涼莽大戰。

    才是真正拉開了序幕。

    千年以來,無論中原還是草原,堪稱世間數量最多的騎軍,將要一路向南,直到撞上那支戰力最強的鐵騎!

    今天便是這座拒北城掛匾之日!

    烈日當空。

    白馬集市越來越人不由自主地沿著東西兩座城牆,向北簇擁而行。

    然後是那些參與建城的役夫百姓都得以停下勞作,從東西大門離開城池,加入那兩條聲勢浩大的密集隊伍。

    拒北城拒北城。

    正門自然在北!

    北涼邊軍戰刀所指,徐家鐵騎長槍所指。

    已經向北二十年!

    中原百姓如何認知,離陽朝廷如何算計。

    我北涼鐵騎甲天下,從不屑理會。

    分別以北涼都護褚祿山和北涼道經略使李功德為首的眾多文武官員,都已經彙聚在拒北城正門下,架起了雲梯,只等將那塊覆以北涼徐字王旗的匾額,高高升起,最終懸掛於城頭。

    一萬大雪龍騎軍,如白雪翻湧在大地之上。

    在袁左宗一馬當先的率領下,最先停馬於拒北城以北的遼闊空地上。

    緊隨其後是兩支重騎軍,脂虎軍和渭熊軍分別停至大雪龍騎軍左右兩翼。

    最後是何仲忽和周康麾下的北涼關外左右騎軍。

    馬蹄雷鳴之後,是短暫的寂靜無聲。

    不知是誰最先抬起頭望去。

    所有人都看到遙遠處的天空,一抹璀璨白虹緩緩劃破天際。

    那道白虹轟然落在城頭!

    等到他現身露面之後,李功德和褚祿山相視一笑,開始讓人抬起匾額。

    那個年輕人等到巨大匾額懸在城門之上後,緩緩抽出腰間戰刀。

    與此同時,城下騎軍,人人默然拔出北涼刀。

    水深而無聲。

    北涼鐵騎的馬蹄聲,便是天底下最雄壯的戰鼓聲。

    徐刀。

    拒北。

    ————

    那一幕場景。

    大戟橫江。

    再過百年千年,亦是大風流。 本帖最後由 danchou888 於 2016-6-2 14:28 編輯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6-1 14:37
第三百八十三章 老子兒子

    城頭大閱和掛匾之後,經略使李功德便領著徐鳳年去往臨近南門的大將軍藩邸,主禦道貫穿南北,城內文武衙署都位於藩邸兩翼,一路上身為兩位總督城官之一的李功德滔滔不絕,說起這座邊關雄城的主城牆高度、夾城複道的長度、城頭床弩張數、箭矢甲胄庫存量等等,堪稱如數家珍,精准得就像是在彙報自家某某箱子放了多少銀子、某某櫃子擱有多少顆銅錢差不多。

    經略使大人甚至連任意一面主城牆能夠承受多少架北莽投石車的集中轟砸、多少北莽士卒蟻附攻城等事宜細節,皆是能夠脫口而出,以及腳下眾人這條中軸線之上的兵力調動、一旦主城門被攻破之後如何建起第二道防禦與關鍵時刻小規模騎軍如何協防,老人都了然于胸。不說徐鳳年刮目相看,褚祿山和袁左宗都有些面面相覷,錦鷓鴣周康和步軍副帥顧大祖等諸多將領更是個個瞪大眼睛,以前塞外江南的陵州是公認“權在鐘家,錢在李家”,北涼道官場都知道這只鐵公雞為官有術且生財有道,還真沒聽說李功德做起事情來,也能這般滴水不漏!

    臨近那座尚未完全建成的大將軍藩邸,李功德突然笑道:“一座拒北城,用光了采自西蜀南詔深山老林、然後在我北涼儲存多年的巨木,建城所需巨石更是幾乎將那大嶼洞天給鑿了個底朝天,不說這些遠的,想必諸位將軍登高南望,已經完全看不到龍首虎尾兩座小山。從最先的關內駐軍陸續北調關外建城,再到之後大部分邊軍都輪番投身此間,關內百姓更是不計其數……”

    說到這裡,老人停下言語,笑眯眯。

    李功德這位原本在北涼武將中官聲口碑極其不堪的文官,此時此刻,那種毫不遮掩的意氣風發,哪裡還有早年清涼山議事堂上那位徐家佞臣的半點影子?

    那時候,恐怕除了“師出同門”且當時品秩不高的褚祿山,沒有誰願意搭理一州主官的李功德,清流名士嚴傑溪自然是不屑與之為伍,就連如今已經辭官卸任原涼州刺史田培芳,早年也始終拉不下臉與此人稱兄道弟。( 當初北涼決意要興建拒北城,所有人都誤以為年輕藩王並非真是打算讓李功德主持大局,而是要將這位把陵州官場折騰得烏煙瘴氣的經略使大人發配關外,就此雪藏起來,一來名正言順地將其貶謫,二來好為徐北枳、陳錫亮或是常遂等嫡系心腹鋪路,殊不知李功德還真就在拒北城這裡站穩腳跟了,宋長穗,田培芳,王林泉,負責三個具體方向的總督副監,唯經略使大人馬首是瞻,根本就沒有架空李功德的意思,而李功德也不負眾望地很快進入角色,不得不說能夠在北涼道當上文官領頭羊的傢伙,真要務實起來,毫不含糊,事必躬親,用李功德私下與宋長穗閒聊時的感慨來說,便是“杜絕仕途交遊,與將士工匠同其食息,於勘探、夯土、物料、兵典、屯糧等事,皆有心得,雖然不敢謂全知,卻也算不得門外漢,終能躬自指揮,成竹在胸,不誤大事”。

    李功德突然老奸巨猾地繼續說道:“王爺,今夜的慶功宴,一切開銷,清涼山可省不得啊!”

    大概一輩子都沒跟李功德聊過天的步軍老帥燕文鸞破天荒接話道:“李大人這次打秋風,半點都不過分。”

    徐鳳年伸手指了指身邊的北涼道轉運使大人,哈哈笑道:“咱們管錢的大掌櫃在這裡,他如今說話比我管用。”

    徐北枳猶豫片刻,然後點頭笑道:“那好,本來我截留下來一隻箱子,大概有大奉朝畫聖隋英的兩幅字畫,一方舊南唐皇帝禦制的綠端佛手天成硯,大秦末年的一塊‘王武’玉印,零零散散十五六件,賣個五六千銀子還是不難的。慶功宴之後,你們拒北城就先去跟清涼山宋大人那邊挪出來一些,回頭我賣了這箱子物件,應該很快就能填上這個窟窿,而且還能有些閑餘,到時候都交由李大人。”

    徐北枳此話一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轉頭望向年輕藩王。

    徐鳳年翻了個白眼。

    全場哄然大笑。

    大概如今敢這麼明著刺咱們新涼王的,徐北枳也算天下獨一份了。

    之後的慶功宴有三大場,武將便分為兩撥,燕文鸞、陳雲垂、何仲忽、劉元季和林鬥房這撥經歷過春秋戰事的功勳老人,年紀最輕的袁左宗也參與其中,對於清涼山徐家和北涼邊軍而言,這位袁白熊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畢竟是在兵事之上,袁左宗是唯一能夠與白衣兵聖陳芝豹拿來比較的用兵大家,北涼雖然名將悍將極多,可是真正能夠讓陳芝豹由衷佩服的人物,大概也就只有袁左宗了,陳芝豹多次坦言,袁左宗是離陽在春秋戰事中最為被低估軍功的一名大將。

    而北涼都護褚祿山親自領銜另外一撥,汪植、曹小蛟、洪新甲和洪驃在內,而北涼道副節度使楊慎杏也現身宴會。

    第三場則是李功德、黃裳和田培芳連袂做東的文人筵席,多是士子讀書人,多名陸氏子弟也夾雜其中。

    徐鳳年一場一場喝酒喝過去,雖說都是一杯綠蟻酒一飲而盡,但其實三場下來也就小兩壺而已,主要是沒人往死裡勸酒,這也不奇怪,徐驍在世時就說過,天底下人品最糟糕的傢伙,就是那些仗著自己酒量好就喜歡勸酒的,酒這玩意兒,得自己喝高了才算真盡興,否則就只能是遭罪了。當然了,徐驍話是這麼說,可只要逮著比自己酒量差的傢伙,勸起酒來一點不含糊,被勸酒的傢伙,說你這傢伙當年打了多少場勝仗,得一杯杯喝過去,輸了多少場,我徐驍都幫你記著呢,想不被穿小鞋,今兒不喝幾杯罰酒,就過意不去了吧?還有誰誰聽說你家孫子剛剛啟蒙讀書,這酒得喝,聽說你兒子跟人搶女人給打得鼻青臉腫啦?你這當爹的多憋屈,得喝酒解解愁嘛!不過徐驍雖然勸酒的本事天下無敵,可是只要是在清涼山跟人喝酒,無論是跟多少人喝,他自己就沒有不喝醉的,可謂逢酒必吐,如此說來,酒品倒也算馬馬虎虎。

    別以為見慣生死的武人喝酒便更為放肆,其實文人喝酒喝開了,那才叫豪邁不羈,徐鳳年就差點在酒宴上脫不了身,比如青鹿洞書院的山主黃裳就非要拉著他各自滿飲三大杯,然後辭官卸任一身輕的田培芳也開始落井下石,說三杯多了,他只跟王爺喝兩杯就夠。如果不是徐北枳在場幫忙攔著,徐鳳年估計哪怕有七八斤綠蟻的酒量,也得乖乖趴下。最後滿身酒氣的徐鳳年和徐北枳走出這座將軍府,走在那條主道上緩緩向北。

    徐北枳輕聲道:“李功德喝醉之前,跟我買了一件東西。”

    徐鳳年有些訝異,打趣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咱們這位經略使大人,可是從來都只癖好收藏金銀的,對於文玩古董一向嗤之以鼻。”

    徐北枳一笑置之,“是一方小私章,既然是聽潮閣的庫藏,材質當然不俗,在我看來,一代代傳承下來,由於經常使用的緣故,所以朱墨的沁色極佳,不過這些都是其次,你知道印文是什麼嗎?”

    徐鳳年啞然失笑,“這我哪裡猜得到。”

    徐北枳揮了揮雙袖,不知是揮散酒氣還是揮去愁緒,“是‘臣心如水’四字,即廉潔自守、清白如水之意。若說是當年嚴傑溪沒有離開北涼,他來購買這方小印,甚至是名聲還算不錯的田培芳,我都不奇怪。可李功德來買這四個字,是不是滑稽了一些?”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

    徐北枳笑問道:“那麼你再猜一猜,李功德買這四字,用了多少銀子?”

    徐鳳年恍然道:“這次慶功宴,李功德不方便光明正大掏腰包出錢,否則就有越俎代庖的嫌疑,所以用了這個法子幫咱們清涼山墊上銀子?”

    徐北枳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兩萬銀子?早年天底下能夠從李功德手上摳出銀子的英雄好漢,就只有李翰林那傢伙了。那時候喝花酒的錢,都是李翰林出的,只不過每次回家,都少不了他爹一頓收拾埋怨。”

    徐北枳搖頭笑道,“兩百。”

    徐鳳年一臉愕然,“兩百兩銀子?這個李叔叔啊!”

    徐鳳年開懷大笑,也是第一次稱呼李功德為李叔叔。歸根結底,北涼徐驍徐鳳年這徐家兩代人,和李功德李翰林這李家兩代人,皆有很大的香火情。說句難聽的,當年嚴傑溪叛離北涼,徐驍其實本意是要稍稍刁難一番的,不至於太過分,但絕對不會讓嚴傑溪走得那麼輕巧。倒是李功德,很早離陽朝廷那邊就有消息傳出,老首輔張巨鹿曾經有意讓此人擔任戶部侍郎,統轄廣陵道和江南道賦稅一事,要知道當時李功德不過是一州刺史而已,雖與一部侍郎品秩俸祿皆同,可離陽京官從來有高一品之說,何況是近在天子眼前的實權侍郎?所以一介書生文人的嚴傑溪出走,對於離陽而言只是意外之喜,反而是李功德的留下,算是匪夷所思reads;。至於徐鳳年和李翰林從小一起玩到大的交情,更不用多說。

    徐北枳笑了笑,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眼,“萬!”

    徐鳳年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徐北枳輕輕吐出一口氣,感慨道:“是兩百萬兩銀子。”

    徐北枳繼續說道:“當時李功德跟我說,他這輩子勤勤懇懇積攢了這份偌大家業,本來是想要讓他兒子李翰林一輩子衣食無憂的,只是現在用不著了而已。”

    徐北枳轉頭望向徐鳳年,抬起手臂,握起拳頭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先前老人就是這麼拍胸脯跟我說,他說我李功德的兒子,李翰林!堂堂北涼白馬遊弩手的校尉!還需要他爹的銀子做什麼?”

    徐北枳停下腳步,轉身望向那座藩邸,重複了老人最後那句話,“我李功德這輩子可以被任何人瞧不起,唯獨不能被我的兒子瞧不起!”

    徐鳳年雙手揉了揉臉頰,輕聲問道:“橘子,你說我是不是應該把李翰林從流州撤下來?”

    徐北枳猛然怒道:“放屁!”

    徐鳳年笑了,抬頭望向西邊的流州方向,“李翰林也一定會這麼說。”

    ————

    流州青蒼城以北,寇江淮和徐龍象已經向黃宋濮大軍展開第二場正面阻擊戰。

    趕赴流州的一千二百騎涼州白馬遊弩手,僅剩半數。

    校尉李翰林麾下剩餘六百袍澤。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6-3 19:39
第三百八十四章 西楚雙璧(上)


    秋高馬肥,水草豐茂。

    可是從北莽姑塞州再往南邊走,景象就顯得有些荒涼乏味了。

    盡是黃沙。

    不愧是北涼,苦寒貧瘠得連被視為最接近駱駝的莽馬都有些不適應。

    不過聽說涼州關內兩隴一帶的牧場,倒是出產天下第一等大馬的風水寶地,因為恰好沾了個隴字,這讓北莽南朝文官武將都惦念上了,將其視為囊中之物的禁臠,能夠在西京朝堂上挺直腰杆大聲說話的幾位大人物,出征前便已經躍躍欲試地放出話去,願意用楊光鬥、陳錫亮和寇江淮等人肩膀上那些價比王侯的值錢腦袋,去換取那邊幾座牧場的歸屬權,比如名動天下的纖離牧場和天井牧場。

    只不過這趟南征,確實有些流年不利,西京前不久才聽到一個好消息,說是那位憑藉戰功得以榮升夏捺缽的種家嫡長孫,成功說服了爛陀山那幫禿驢歸順北莽,但是等到大軍馬蹄剛剛踩入鳥不拉屎的流州邊境,就立馬傳來噩耗,先是某支橫空出世的北涼輕騎由流州邊關長驅直入,繞過君子館瓦築等一系列重兵把守的軍鎮,直奔西京,震動朝野。然後是種檀部一萬精騎竟然給人堵死在密雲山口,種檀至今生死不知。坐鎮中路第二線的大將軍種神通,很快就向北庭王帳上了請罪的摺子,皇帝陛下也完全沒跟種家客氣,直接一紙調令下達中路,將種神通的弟弟、即那位夏捺缽的叔叔種涼率領八千精騎離開駐地,趕赴姑塞州堵截那支深入腹地的北涼騎軍,名義上歸主帥黃宋濮調遣,那架勢顯然是說,流州大好格局因你種家子孫而糜爛不堪,那就用八千種家兒郎的命去還債,攔下了,既往不咎,攔不住,那就繼續拿姓種的去填,若是種涼依舊能耐不夠的話,到時候就要輪到你種神通親自出馬,涼州關外戰事就不用摻和了,乖乖去姑塞州境內收拾爛攤子。

    洪敬岩莫名其妙地死在龍眼兒平原後,數萬柔然鐵騎群龍無首,轉瞬間就被前線各大勢力瓜分殆盡。

    在第一場涼莽大戰中各有折損的北方草原大悉剔們,差不多都已經開始打起小算盤,大將軍種神通倒臺後,自己能撈到手多少種家的百戰老卒。

    在草原上,學那些喜歡風花雪月的南朝文人坐而論道,大夥兒都覺得渾身彆扭,可坐地分贓,人人熟稔。

    北莽西線大軍按部就班地向南推進,速度不快,這支兵馬在十天之前,突兀遭到一萬北涼龍象騎軍的兇狠阻擊,短短半個時辰之內,黃宋濮麾下六千先鋒騎軍就那麼拋屍戰場,從短兵相接到戰事收尾再到馬虎收屍,很多志在涼州的隴關權貴都覺得還沒緩過神。

    其實也不能說全無徵兆,在大軍由南朝姑塞州過境進入接壤流州版圖之後,己方馬欄子就跟北涼斥候硬碰硬死磕上了,很快就讓獲悉真相的北莽主將紛紛跳腳罵娘,好死不死的,竟然是涼州關外的白馬遊弩手跑來這裡撒野了!雖說已經拔營南下遠離廟堂,可主帥黃宋濮也好,手握南朝精銳騎軍的隴關係武將也罷,對於自家後院的動靜,都不得不去關注那裡的風吹草動,不讓虎頭城一帶見到一騎北涼遊弩手的身影,是皇帝陛下在西京朝堂上的親口旨意,結果呢?董胖子的烏鴉欄子死絕了,大將軍柳珪的黑狐欄子也死乾淨了,甚至據說連董卓的小舅子也把性命丟在了龍眼兒平原,到頭來白白讓那個姓李的北涼年輕校尉一夜之間名動草原,如今更是大搖大擺來流州北部耀武揚威來了!

    黃宋濮是打老了仗的沙場名宿,所以當馬欄子的傷亡諜報不斷傳入帥帳後,就已經開始收縮陣線,也放緩了南下推進速度,顯然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支大軍,主心骨是舊南院大王黃宋濮,更是那撥在北莽南朝無法無天慣了的隴關豪閥,很淺顯的道理,大軍主力正是隴關各大甲乙兩字姓氏的嫡系。黃宋濮雖然還頂著北莽十三大將軍之一的頭銜,南院大王的帽子早就摘掉了,也是曾經隱退過的老頭子,歸根結底,勉強稱得上黃宋濮嫡系的兵馬,不過就是三萬餘騎,比起如今貶謫到幽州戰場的柳珪還不如。

    說實話,第一場涼莽大戰,董胖子親自主持大局的中線那邊是板上釘釘的勝勢,連虎頭城都打下來了,北涼大將劉寄奴的屍體都用棺材送回了南朝,形勢一片大好,而柳珪坐鎮的流州戰場好歹算是均勢,雖說戰損不小,可畢竟連龍象軍副將王靈寶都已戰死,只可惜幽州那邊太拖後腿,大概是楊元贊真的太老了,竟然淪落到全軍覆沒的境地,給人在葫蘆口裡包了餃子,最後只跑掉一支柔然鐵騎,這才導致北莽滿盤皆輸,所以在心底,隴關大大小小的豪族門第,並不覺得北涼邊軍真有什麼可怕的,尤其是比涼州騎軍和幽州步卒要天生矮上一頭的流州兵馬,除了在第一場大戰裡傷筋動骨了的龍象軍,還有拿得出手的一等精銳嗎?再怎麼瞪大眼睛去找,也沒了。所以這些傢伙幾乎人人憋著一口惡氣,尤其是陰魂不散的涼州遊弩手,愈發惹人心煩。

    拂曉時分,通宵整宿的一位老人在數名精壯扈從的陪伴下,緩緩走出那座戒備森嚴的牛皮營帳,來到一處小土坡登高南望,隨行眾人中,一名衣冠博帶如中原儒士的中年男子尤為引人注目,面對虎老威猶在的老人,也沒有半分拘謹意味,老人身材高大鬚髮皆白,披甲佩刀,毫無腐朽老態,大抵而言,年齡相差一個輩分的他們,氣勢相當。老人正是南朝屈指可數的大將軍之一黃宋濮,而儒士模樣的男子則是在北莽軍中名聲不顯的種涼,此人在北莽江湖是一等一的梟雄巨擘,從不曾聽說有領兵打仗的履歷,這次本該率領八千家族精騎直奔姑塞州救火,不知為何會孤身繞道至此,任由八千種家精銳直插南朝腹部,此次出兵涉及家族興亡,種涼似乎未免也過太兒戲了。

    種涼趕巧,親眼見到那六千北莽先鋒騎軍的消亡,然後就打定主意不挪窩了,隨軍南下一待就待了這麼多天,在這期間,這位差不多能夠用“碩果僅存”四字形容的北莽武道宗師,還極有閒情逸致地親自出手了兩次,斬殺了四五十騎原本已經脫離戰場的涼州遊弩手。黃宋濮當年親自調教出來的馬欄子,在南朝邊軍裡名聲不算小,只不過比起晚輩董卓的烏鴉欄子或是同輩柳珪的黑狐欄子,還是要遜色不少,這不是說黃宋濮的治軍用兵就輸給那兩人,既然老人能夠把持西京軍政那麼多年,能夠與北院大王徐淮南共分南北,自然不會是什麼尋常人物,只是黃宋濮在這二十年裡南院大王的身份,遠遠重于大將軍,心思不得不向廟堂傾斜,既然做了南朝的當家人,自然就得為整座西京謀取利益,為隴關姓氏和官場沙場兩撥同僚下屬爭取地位,久而久之,很難再去邊關軍中親力親為,故而這次領軍南下,黃宋濮不由得百感交集,久疏戰陣,就算兵法韜略沒如何落下,可是很多細節,確實是無法像當年那般運轉如意了。

    如果是十多年前的自己,那六千先鋒騎軍就絕不至於膽敢冒失前突,擅自與一萬龍象軍展開撞陣,但這不是真正讓老人感到疲憊的地方,而是更不為人知的一些內幕,表面上是隴關子弟桀驁難馴,貪功冒進以至出師不利,事實則是黃宋濮本意就是讓戰力差強人意的那支先鋒騎軍作為誘餌,誘使流州騎軍深陷泥濘,老人早已準備好一萬親軍精騎蓄勢待發,只等戰事稍稍僵持,就能夠在關鍵時刻增援戰場,最終一錘定音,一口吃掉那一萬龍象軍,哪怕是兩萬兵馬換一萬龍象騎,黃宋濮都是大勝,無論是虛頭巴腦的氣勢還是實打實的局勢,皆是如此。

    但是相較那些盪氣迴腸的野戰主力對決騎戰,黃宋濮在這場只能夠稱為轉瞬即逝的小規模接觸戰中,就發現自己有些力所不逮了,第一是高估了隴關係先鋒騎軍的戰力,低估了龍象軍的沖陣之勁,以至於等到一萬親軍的投入戰場,從原本的螳螂捕蟬變成了純粹的救援,更加致命的是在接下來的戰局預測當中,黃宋濮認為發動此次突襲的流州騎軍主將,也存有誘敵深入的念頭,所以用兵持重的黃宋濮在稍作猶豫之後,雖然讓一萬親軍精銳展開果決追擊,但是嚴令騎將不得脫離主力五十裡,也就意味著戰功大小,只在五十裡路程之內,最後那名騎將帶給老人一個哭笑不得的真相,追殺五十裡聽命停馬後,剩下三千餘敵騎揚長而去,除了遠遠遊曳在戰場之外的數十騎白馬遊弩手,這支吃了熊心豹子膽的龍象軍,根本就沒有任何援軍!

    哪有這麼打仗的?

    跟黃宋濮打過交道的北涼邊關大將,虎頭城劉寄奴也好,原先的懷化大將軍鐘洪武也罷,又如何仲忽之流,可都沒這麼失心瘋!

    黃宋濮憂心忡忡,舉目遠眺,皺眉不語。

    一襲儒衫的北莽大魔頭種涼瞥了眼老將軍的神色,笑道:“黃老將軍,只要撇開臨瑤鳳翔兩座軍鎮所在的廣袤西域,其實流州就這麼大點的地方,北涼用兵再奇,也是螺螄殼裡做道場,折騰不起大風浪的。哪怕密雲山口一役為北涼重新增添兩萬爛陀山僧兵,依然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

    黃宋濮搖頭道:“流州青蒼城有清源軍鎮數支徐家邊軍精銳遙相呼應,又有鬱鸞刀的幽州輕騎幫忙撕扯戰線,無論是戰略縱深還是兵力對比,都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劣勢。何況……”

    種涼接過話頭,笑意更濃,“怎麼,老將軍也擔心西楚雙璧謝西陲和寇江淮,兩人果真都在流州戰場為北涼出謀劃策?”

    老人坦然道:“我相信當世任何一位武將,都沒誰能夠輕視這兩人聯手吧?”

    丰姿儀態如畫卷上那種山林仙人的種涼笑道:“只要流州兵力始終沒有彙聚一處,我相信都不會是老將軍的對手。現在的三萬龍象軍相比第一場大戰,雖然人數不減,也是從涼州左右騎軍抽調過來的精銳騎卒,可戰力仍是差了些,至於寇江淮麾下的流州青壯更是七拼八湊,很難去打那種硬仗,謝西陲的殘兵更是不值一提,否則清涼山和都護府也不會把兩萬爛陀山僧兵交付給他。滿打滿算,流州本土兵力,也就是七萬,老將軍麾下卻是足足十五萬之多,且隨時能夠從南朝邊境獲增援,只要不是一戰即潰……”

    說到這裡,種涼自嘲一笑,沒有繼續說下去。

    一來是這話有些不吉利,二來是這種觀點太過荒誕。

    流州不是戰場奇特的幽州葫蘆口,而黃宋濮也不是楊元贊,再者自顧不暇的涼州邊軍,再也無法騰出那麼多奇兵投入流州戰場。

    老人一笑置之,道:“只是謝西陲和寇江淮兩個年輕人,就讓閻震春楊慎杏這些春秋老將都吃了大虧,現在流州年輕人更多,這讓我這麼個老傢伙,情何以堪啊。”

    種涼想起那樁秘事,由衷感歎道:“薑還是老的辣。”

    種涼偏轉視線,望向青蒼城以西的地帶。

    北莽南朝一等一的步軍精銳步跋卒,從各座軍鎮臨時抽調而出,總計三萬餘人,直撲西域。

    此時大概已經攻入鳳翔臨瑤兩鎮了。

    北涼曹嵬和鬱鸞刀兩支騎軍,也就徹底沒了退路。

    ————

    只是別說北莽南朝廟堂和這支西線大軍,事實上就連清涼山和懷陽關都護府都沒有想到,本該率領兩萬僧兵趕赴青蒼城的新任流州副將謝西陲,分兵兩路,悄然入駐鳳翔臨瑤兩鎮,以逸待勞。

    而流州將軍寇江淮,此時正領著麾下一萬雜牌輕騎,以奔雷之勢向北突進,然後在黃宋濮馬欄子有可能出現的極限距離之上,驟然停馬不前。

    而略作休整之後繼續強勢前沖的那支騎軍,正是徐龍象麾下三萬精騎。

    流州邊軍的野戰主力,傾巢出動!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6-4 16:47
第三百八十五章 西楚雙璧(中)

    秋風肅殺。

    流州將軍寇江淮高坐馬背,眯眼向北望去。

    他和徐龍象曾經向都護府立下過一份軍令狀,就是在黃宋濮大軍推進到青蒼城下之前,最少對北莽西線大軍進行三次有力度的阻擊!

    十天之前的那場萬騎奔襲,其實從雙方戰損而言,看似戰果斐然的龍象軍並沒有討到什麼便宜,北莽六千先鋒騎軍也許能算南朝邊軍精銳,但是流州不同於北莽西線大軍,北涼道絕不可能再從別處抽調兵力馳援,也就是說在流州這張賭桌上,寇江淮就只有桌面上那麼多銀子,少一顆銅錢也是少,可是北莽黃宋濮卻能夠源源不斷地從家中取來銀子,有足夠本錢,完全能夠小賭怡情,只要大勝一次就大功告成。所以寇江淮先前的試探,必然有其深意,那就是讓黃宋濮這位北莽功勳老將原本緊繃的心弦,愈發繃緊,然後乾脆俐落地直接賭一次大的,賭的就是黃宋濮一松一弛間的那份懈怠。再就是涼州遊弩手雖然精悍絕倫,但終究不可能繞過那麼多黃宋濮麾下的青草欄子,刺探到北莽營寨的具體細節,寇江淮只能用龍象軍去靠性命獲得這份軍情,他之前已經做好被徐龍象和李陌藩厲聲拒絕的心理準備,只是沒想到徐龍象和李陌藩都沒有提出異議,甚至極為擅長兵事的李陌藩還親自領著一萬龍象騎前去沖陣,事後寇江淮直言不諱,以黃宋濮和隴關軍馬那般粗糙不堪的安營紮寨,三千龍象軍將士,死得不值當。

    當時徐龍象蹲在那頭巨大黑虎旁邊,只是咧了咧嘴,沒說什麼,渾身浴血的李陌藩倒是有些臉色陰沉,卻也沒有遷怒寇江淮這位流州將軍。

    寇江淮閉上眼睛,在腦海中迅速鋪展開北莽西線大軍的營寨設置,十五萬大軍,分為五座大營,主帥黃宋濮的三萬親軍居中紮營,騎步混雜。隴關某個甲字豪閥的嫡系兵馬單獨成營,雖然只有兩萬騎,但是戰力不俗,都算是北莽典型的老子兵,幾乎人人披甲,甚至有數百健騎更是人馬俱甲,有了重騎軍的雛形,關鍵是無論養護還是輜重都自行負責,無疑是一支鑿陣利器。再就是三位乙字高門聚攏而成的四萬騎軍,這三座大營位於第一線,靠後兩座大營則是從南朝邊關六七座軍鎮抽調出來的四萬兵馬,還有一座北莽近二十年才興起的輜重營。按照當初李陌藩部陷陣龍象軍瞭望所得,大致是一百二十輛廂車,總計糧草約八百石,供給戰馬的黑豆在一千四百石上下。不過由於北莽騎卒南下叩關素來自行攜帶物資,加上每次大規模行軍皆有大量母馬隨行,所以這支輜重營的存在意義,只是在遠離南朝邊關的青蒼城城下,大軍攻城久攻不下,才會派上用場,以備不時之需而已。

    歷史上草原騎軍游掠中原邊疆地帶,尤其是秋季,一向很少出現致命的補給問題,反觀國力巔峰時期的中原騎軍每次主動北進,都需要憑藉舉國之力支撐起那條脆弱的補給線,真正改變這種尷尬境地的中原君主,正是一統中原的離陽老皇帝趙禮,他的兩個決定造就了當今中原騎軍的鼎盛,一個是以君王當守國門的理由,拒絕一大幫文臣提出遷都廣陵道的建議,繼續以老太安城作為一國之都,同時訂立下極富魄力的一項國策,對兩遼邊軍的扶持不遺餘力,不惜用廣陵道和江南道的巨大賦稅投入離陽北邊,第二個決定正是任由功高震主的徐驍帶兵出京,封王就藩于盛產大馬的西北,讓其直面北莽!

    位於離陽遼闊版圖最北方的東西兩處邊防要衝,皆有一國之最精銳騎軍重兵戊守,加上中間地帶的薊州坐擁天險,老將楊慎杏曾經培養出號稱“獨步天下”的薊南步卒,又豈會是單純為了跟北涼燕文鸞爭口氣那麼簡單?理由很簡單,薊州邊防,根本就已經不需要大量騎軍,所以楊慎杏就算對騎軍情有獨鍾,也只能順勢而為。

    閉目養神的寇江淮下意識用手心抵住腰間涼刀刀柄,緩緩扭轉。

    按照諜報,北莽營寨粗劣至極,草草挖出三道繞營壕溝,分別位於其後的那座纖薄柵欄更是可謂風吹即倒,麻繩綁縛木杆,繩結根本談不上講究,各營之間的通道本該整潔肅穆,不得士卒擅自走動串營,可是這五座軍營之間人來人往雜亂無章,毫無規矩可言。之前李陌藩麾下數百前突精騎,曾經一路開陣至北莽中軍大營不足一百五十步,親眼看到左右兩營手忙腳亂,導致營道之上擁堵不堪,雞飛狗跳。不說比較軍律嚴苛冠絕離陽的北涼邊軍,寇江淮自認西楚軍伍也要做得比北莽更好。

    當然,這並不能說明北莽騎軍的戰力孱弱,恰恰相反,正因為北莽草原習慣了騎軍的疾馳電掣,對於這種近乎累贅的中原兵事習慣,很難如中原將領那樣刻骨銘心。

    換由中原任何一支大軍對峙北莽十數萬鐵蹄,誰能有心思去探究北莽騎軍安營紮寨的紕漏?只能靠依託險隘,或是靠死守巨城,即便是敢於出城野戰,也只能靠重甲步卒結陣拒馬,靠密集弓弩殺傷敵騎。

    寇江淮如此費盡心思,都建立在一個前提之上。

    北涼鐵騎即便對上人數占優的北莽騎軍,敢戰,能戰,且能戰而勝之!

    寇江淮猛然睜開眼睛,冷笑道:“你們草原騎軍自大奉由盛轉衰起始,不斷叩關北邊,欺負了中原整整四百餘年,視大城關隘如無物,好一個來去如風!”

    寇江淮身後一萬騎開始向前推進,不急不緩。

    這一萬騎,極為古怪,氣勢尤為雄壯。

    ————

    北莽中軍大營帥帳,黃宋濮披甲按刀而立,氣定神閑,望向帳內那十數位年齡懸殊的萬夫長,既有親手扶植起來的心腹,也有幾大南朝隴關豪門的話事人,還有背景簡單憑藉戰功攀升到當下高位的青壯武將。

    黃宋濮沉聲道:“此次流州三萬龍象軍皆已出現,大概是明知守不住青蒼城,又不甘心將涼州西大門的清源軍鎮暴露在我們眼皮子底下,便想要孤注一擲,倒也省事!諸位都是身經百戰,不需要本將嘮叨那些雞毛蒜皮,只需記得一事,我們兵力佔據絕對優勢,那就要好好利用起來,除去後方輜重營按兵不動,其餘四營,火速拔營之後,騎陣不可拉伸過長,務必相互策應,決不可擅自冒進,我們這趟打流州,太平令贈有四字,小輸即勝!”

    黃宋濮望向眾人,然後向北一抱拳道:“諸位!我黃宋濮年近古稀,當初連南院大王也請辭而去,若非戰事不利,今日也不會出現在這裡,我此生已是無所求,但是諸位當中,年紀最長者不過五十,官品最高之人不過南朝正三品!打下流州後,功勞最大者,且不論陛下如何犒賞,我黃宋濮的大將軍頭銜,先請拿去!”

    帳內所有人頓時神色激昂。

    擱在中原,浩浩蕩蕩十數萬大軍的緊急調動,絕非一時半刻能夠上陣。

    但是北莽騎軍不同,當那些萬夫長各自匆忙返回營地後,四座大營,巨大的號角聲悠揚響起。

    只不過因為三萬流州精騎的出現太過匪夷所思,突進速度也太過迅猛,前方三營的擺兵佈陣仍是稍顯滯後,一定程度上丟了些許先機。

    騎軍衝鋒,那股憑藉戰馬體重和奔速帶來的巨大貫穿力,以及為騎卒手中戰刀鐵矛帶來的恐怖侵徹力,都需要相當一段距離來醞釀。

    甚至更進一步,在雙方都有足夠時間來展開衝鋒的時候,一方如果能夠恰好在衝勁巔峰時展開撞陣,另外一方只要因為用力過猛而稍顯力竭氣衰,後者都要吃大虧。

    各營之間的戰力高低,此時此刻一眼可見。

    黃宋濮的親軍精騎最快整頓完畢,在中路前沿依次鋪展開層層鋒線。

    隴關那位甲字豪閥的嫡系兵馬緊隨其後,但是數百騎裝備堪稱重騎的頭等精銳,並未露面。

    數位南朝乙字高門聚攏起來的騎軍,紛紛亂亂,雖無怯戰懼意,但是大戰在即,這種絮亂不整的精氣神,很容易影響到戰馬的步調。

    騎軍之所以是騎軍。

    戰馬至關重要!

    對於軍紀渙散的北莽騎軍,前任北涼都護陳芝豹一直譏諷為“馬背上的步卒”!

    而在北涼,每一匹戰馬,每一把涼刀,每一根長矛,好像都灌注了人屠徐驍一生戎馬積攢出來的老規矩。

    沙場之上,武將無論功勳多寡,無論資歷深淺,一律不得擅自使用長戟馬槊,不得擅自披掛金銀鎧甲,不得獨出於鋒線之前!

    一望無垠的廣袤黃沙大地。

    北涼鐵騎如廣陵江一線大潮,洶湧遞進。

    已經披甲上馬的黃宋濮眺望遠方,握緊手中鐵矛,輕輕鬆了口氣。

    所幸還剩下四百青草欄子潑撒在週邊四周,否則一旦被這支流州騎軍再悄無聲息地向前突進三裡,恐怕他們就沒有這麼好整以暇出營列陣的機會了,也許就要多出數千騎的傷亡。

    黃宋濮轉頭瞥了一眼。

    現在的情形還能接受,雖然仍是有些倉促,尤其是自己右翼騎軍很難跟上中軍和左翼,只不過北莽騎軍向來有一個傳統,三萬騎成一軍,即戰場之上,三位萬夫長率領三萬騎軍,形成一股野戰主力後,可足以應付一切緊急狀況,是戰是撤,如何戰如何撤,誰誘敵誰擾陣誰鑿陣,或是交錯殿后,以及重輕騎之間的相互掩護,都可謂爛熟在心。

    若說北涼騎軍像是規矩森嚴的私塾先生,那麼中原騎軍就是天生伶俐的市井刁民,在黃宋濮看來,兩者都已達到各自戰力的極致,戰場之上並無高下之分,只看各自主將的應變快慢!

    黃宋濮高高舉起鐵矛,一夾馬腹,怒吼道:“兒郎們,隨我大破流州,殺入涼州!”

    大將軍黃宋濮一馬當先。

    北莽西線大軍各營所有萬夫長,千夫長,百夫長,皆是如此。

    悍不畏死,絕非北涼獨有!

    在北莽眼中,好似遠在天邊的中原離陽兵馬,就根本不算個東西,唯有近在眼前的北涼邊軍,才配與我北莽鐵騎一戰!

    第一場涼莽大戰,以攻城戰居多,北莽也的確攻破了涼州虎頭城,幽州臥弓城和鸞鶴城。

    涼莽雙方的騎軍主力,大概都會覺得不夠酣暢淋漓。

    那麼第二場涼莽大戰。

    從西域密雲山口開始,到現在的流州,以及南朝腹地,再到將來的涼州關外。

    騎戰不停歇!

    敵我雙方,轟轟烈烈,盡死馬上!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6-8 19:21
第三百八十六章 西楚雙璧(三)

    在這流州北部的大地之上,兵力優勢的北莽鋒線自然而然更為漫長,密密麻麻如蝗蟲過境。

    黃宋濮接近兩萬嫡系親騎逐漸與左右兩翼騎軍拉開兩百步。

    這兩萬騎嫺熟形成十個大型橫列,橫列與橫列之間相隔頗寬,大體上四列重騎在前,五列輕騎在後,唯獨有一列輕騎緊隨第一列重騎之後。

    黃宋濮麾下所謂的重騎,是北莽草原一般意義上的精銳騎軍,不是北莽那位老婦人視為國之重寶的王帳重騎,不是北涼脂虎渭熊這種名副其實的重騎軍,而是不同於輕騎騎卒的簡陋皮甲,所披掛鎧甲多是鱗甲內墊牛皮,仿製于大奉王朝那支自詡為“甲馬皆無雙”的騎軍裝束,甲片相連如魚鱗,重於鎖子甲,一般馬弓不能透甲,這類重騎軍的戰馬偶爾也能披有少量皮甲,騎卒持長槍,腰佩戰刀,也會有人擱置狼牙棒於馬鞍上。

    涼莽騎軍之戰已經進行了二十餘年,北莽並不適合以騎擊步的那種聚散不定之策,面對知根知底的北涼邊軍,佯裝撤退更是只會弄巧成拙。

    就在黃宋濮麾下那一列最前輕騎準備加前沖,穿過重騎縫隙向前突進之時。

    異象橫生。

    接下來本該是黃宋濮率先以那列輕騎用性命去阻滯北涼騎軍沖勢,然後交由身後四列重騎一鼓作氣鑿穿敵方陣型!

    但是原本齊頭並進的流州龍象騎軍突然變陣,而且變得莫名其妙,位置居中的萬騎竟然有意無意稍稍放緩衝勢,左右兩翼則在刹那間開始向兩側收攏鋒線,迅加厚陣型,然後不再刻意保留戰馬腳力,驟然加速,幾乎是繞過了黃宋濮的中路大軍,插入方向,恰好是銜接疏散陣型薄弱的三營交接地帶,這就像是要當場斬斷黃宋濮部主力之外的兩條胳膊!

    太快了。

    早有預謀!

    遭逢變故,黃宋濮卻沒有絲毫猶豫,繼續領軍奮勇向前,哪怕被兩股龍象軍在間隙中成功鑿穿陣型,己方僅是中軍大營就留有一萬精悍步卒駐守,絕無炸營隱憂。一旦雙方撥轉馬頭再度衝鋒,隱藏在左營中的那支實力最接近王帳鐵騎的數百重騎,只要趁機殺出,說不定就能將其中一股龍象軍徹底擊潰!

    如果說左右兩股北涼騎軍的沖陣充滿了刁鑽氣息,那麼雙方中軍的兇狠碰撞,就是毫不拖泥帶水的硬碰硬。

    先是黃宋濮那一列輕騎加速穿過縫隙急向前,丟擲標槍,這些輕騎皆是南朝邊軍中膂力出眾之輩,五十步內,標槍之勢,威力勝出馬弓無數!

    幾乎是一個照面,三百騎龍象軍就當場墜馬而死。

    但是北涼騎軍第一排鋒線依舊齊頭並進,人人臉色冷漠,畏死者先死!

    不管天下其它軍伍如何,這個道理,徐家將士從中原春秋一路帶到西北邊塞,已經傳承了足足四十來年!

    這列北莽輕騎在標槍之後,或抽刀出鞘或丟套馬索,面對那一排長槍橫放如林,同樣悍不畏死。

    與北涼邊軍爭生死,如何才能讓自己活下來,北莽南朝邊軍也經歷了整整二十年!

    僅是一個擦肩而過,近千北莽輕騎就那麼被一槍撞死於馬背之上。

    那些輕騎接下來還要面對之後的一列列龍象軍鐵槍。

    註定是十不存一的慘烈結局。

    這就是真正意義上的騎軍撞陣。

    沒有什麼馬弓互射,沒有半點花哨招式。

    因為這一列輕騎的毅然犧牲,涼莽雙方的第一次長槍互撞,使得黃宋濮所在那一列重騎軍佔據先天優勢。

    黃宋濮與身邊依次排開的近百騎貼身扈從,大多數幾乎都是毫無懸念地一槍撞敵下馬。

    騎軍撞陣之中,落馬者必死無疑,這是邊關鐵律。

    騎軍衝鋒,鐵槍開陣,極為忌諱一槍貫穿敵人身軀,即便能夠快抽出,仍是會貽誤戰機,生死一線,容不得任何馬虎,況且兩軍相互鑿陣,可不是只有一排鋒線,否則鑿之一字從何說起?

    一擊斃命的同時要求最大程度蓄力,就是活到最後的保證。

    大將軍黃宋濮一手帶出的嫡系騎軍,畢竟是南朝邊軍裡數得著的頭等精銳,除去第一列輕騎的傷亡極其慘重,接下來三列重騎與流州龍象軍的互換戰損,僅是稍占下風。

    悄無聲息之間,最後一列重騎已經位於最後,四列輕騎越過那列鋒線快突進。

    因為黃宋濮深知戰場之上,最後那一口氣,不能墜!

    左翼一萬龍象軍之中,一名相貌儒雅的中年武將作為錐頭,悍然開陣,位於這種陣型的前方騎軍,無一不是先鋒營敢死士,死得最早最快。

    北莽西線大軍對此人本就不陌生,在十天之前那場交手後,更是恨得牙癢癢。

    大概整座北涼邊軍,也只有此人能夠如此特立獨行,手持一杆鐵槍,左右腰間佩劍懸刀,馬鞍兩側更是皆掛戟囊。

    正是在北涼邊軍中驍勇善戰卻偏偏聲名狼藉的龍象軍副將,李陌藩!

    這一萬騎的突破口,正是黃宋濮部中軍與隴關甲字豪門的嫡系騎軍,大概是沒有人預料到北涼邊騎竟然會避免正面作戰的緣故,一萬騎的鑿陣,顯得勢如破竹,恰似刀割豆腐,遊刃有餘。

    另一股龍象輕騎的插入,更為輕鬆,幾股由南朝乙字高門彙聚而成的騎軍,匆忙出營,本就與中軍陣型存有間隙,瞬間就被一萬騎在側面上削去一大片,竟是硬生生給殺掉一千多騎。若說雙方萬人規模的正面撞陣,殺敵千餘,不會顯得如何出奇,甚至擱在習慣了不死不休的涼莽戰場上,都談不上慘烈二字。但是當下這種純粹屬於擦身而過的衝鋒陣型,兵力優勢的一方還會折損千人,就有些荒唐了,足可見北莽南朝邊軍的二等精銳,遇上曾經被譽為涼州邊軍輕騎第一的龍象軍,哪怕北莽騎軍求戰意志強烈,毫無怯意,仍然是有心無力。

    如果說龍象軍左右兩翼騎軍避重就輕的突入,已經足夠匪夷所思,那麼龍象軍在接下來表現更是讓北莽西線主力感到莫名其妙。

    在相互鑿開陣型後,本該各自撥轉馬頭,展開第二次衝鋒,這才是之前涼莽騎戰二十年的題中之義,但是讓北莽左右兩營騎軍瞠目結舌的一幕生了,在李陌藩和另一位龍象軍副將的統領下,兩萬騎軍竟是直奔北莽大營而去!

    北涼鐵蹄輕而易舉踏破北莽營寨簡陋的拒馬防線,湧入大營之後,尤為熟門熟路,如在自家門院閒逛,輕騎長驅直入,沒有絲毫滯留,兩股洪流逐漸併攏,往後方那座戰力孱弱的輜重營迅猛殺去!

    相比之下,與黃宋濮中軍展開撞陣的中路龍象軍,戰損最大,鑿陣度也最為緩慢,戰場上雙方都拋下了兩千多具屍體,龍象軍稍稍兩千出頭,北莽接近三千,這種互換,已經足夠堪稱壯烈。

    一身鐵甲滿是血跡的黃宋濮已經停馬站在末尾處,抖落槍頭鮮血,老將軍勒馬轉身,瞪大眼睛,瞬間領會龍象軍的真正意圖,怒吼道:“完顏銀江!不用去管敵軍左右兩翼,拼死纏住這支中軍,不要讓他們流竄入營!”

    北莽左右兩營騎軍本就憋屈,原本與兩股龍象輕騎錯身之後,繼續前奔,要與主帥黃宋濮大軍匯合,聽到老將軍的怒吼之後,從隴關大貴族出身的完顏銀江到那些麾下萬夫長千夫長,紛紛醒悟,今天這場仗,註定跟以往不太一樣!故而也顧不得陣型,雙營騎軍先鋒急轉身,尚未與中路龍象軍失之交臂的尾部騎軍則開始斜插過去,試圖將其一寸寸攔腰截斷,如剁長蛇!一旦某支騎軍喪失陣型,很大程度上也就失去了速度,陷入泥潭後,就只能束手待斃了。

    龍象軍的驍勇善戰毋庸置疑,可畢竟不是金剛不敗的神仙,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依舊所向披靡。

    面對這種困境,中路龍象軍毫不猶豫地做出了壯士割腕的舉動,位於兩翼鋒線的千餘騎,第一時間向外撒開出去,無形中與居中的大股騎軍拉開大段距離,以此來拖延兩側北莽騎軍的亡命衝撞。

    毅然偏移陣型的這一千騎龍象軍,是在用性命換取主力騎軍的穩固陣型。

    不斷遠離主力的那週邊兩側一千騎,竭力狂奔,在龍象軍騎卒的驅使下,心有靈犀的戰馬根本不計體力。

    充滿飛蛾撲火的壯麗。

    不斷有龍象軍輕騎被北莽騎軍的長矛捅落馬背,然後被後邊的北莽蠻子用戰刀輕輕一抹,就挑起一顆頭顱。

    有被北莽騎軍用套馬索扯落馬背後,一路拖拽,血肉模糊。

    不成體系各自為戰的這支龍象軍千騎,面對源源不斷的北莽敵軍,必死無疑。

    有一騎在被北莽一根長矛刺在肩頭後,搖搖欲墜的同時,仍是一槍捅爛了迎面敵騎的脖子,但是很快就被下一騎北莽蠻子撞落下馬,最後身體尚未墜地,就被馬術精湛的第三名北莽騎軍大幅度彎腰劈下一刀,砍下了頭顱。

    攔不住了。

    率領主力轉身再戰的黃宋濮重重歎息一聲。

    老將沒有想到這次龍象軍真正的意圖,竟然會是那座作為糧草重地的輜重營,更沒有想到他們對自己大營的內部部署如此熟悉。

    所以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

    龍象軍左右兩翼的突陣,中路主力的鑿陣,以及其中那一千騎龍象軍的犧牲,皆是如此。

    讓這名戰功彪炳的北莽老將措手不及!

    黃宋濮突然轉頭望去。

    馬蹄陣陣,塵土飛揚。

    黃宋濮對身邊一名扈從沉聲道:“傳令下去,營中步卒一律出營結陣于大營南方!命左營大軍隨我們中路一起追殺龍象軍,各自繞營而過,儘快纏住敵軍!不用貪功,若是龍象軍試圖分路撤回青蒼城,務必就近咬死其中一股騎軍!還有,讓完顏銀江率軍阻截後方那一萬騎,應該是流州將軍寇江淮的騎軍,流民青壯居多,夾雜些許涼州邊軍而已,戰力不值一提。”

    黃宋濮突然補充道:“對了,告訴完顏銀江,小心徐龍象本人有可能藏在寇江淮大軍之中,其餘事情不用考慮!”

    與此同時,黃宋濮身邊一位披掛一副尋常鎖子甲的中年男子,微笑道:“若是大將軍不放心,我去完顏銀江身邊,順便領教一下那位萬人敵徐龍象。”

    黃宋濮瞥了眼這位種家二當家,點了點頭。
本帖最後由 danchou888 於 2016-6-8 19:50 編輯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6-8 23:39
第三百八十七章 西楚雙璧(下)

    在種涼一騎遠去之後,黃宋濮這位身經百戰的老將並沒有絲毫氣餒,一座無關大局走勢的輜重營存亡與否,他不心疼,南朝雄厚底蘊還經得起這種損耗,只要中軍與左營騎軍成功截下一股龍象軍,將其吃下,哪怕不足半數,甚至只需要是五六千騎,這場仗就是己方小勝,真正意義上的小勝,而非太平令所謂的小輸即小勝!

    為了保證以最快速度跟上那支正在輜重營大開殺戒的龍象軍,黃宋濮和那支南朝二等精銳騎軍分別繞營北去,龍象軍不可能一路向北逃竄,必然要南歸青蒼,若說人人騎馬的龍象軍為了避開追殺,膽敢從營帳林立的軍營中原路返回,那就真是自尋死路了,只能被兵力依然佔據絕對優勢的南朝邊軍來一個甕中捉鼈,一旦完顏銀江部等邊軍精騎打爛那支寇江淮部援軍,就更是穩操勝券,這座大營就會是兩萬多龍象軍的墳地!

    黃宋濮相信龍象軍副將李陌藩還不至於如此昏聵。

    事實上闖入敵營的龍象軍動向都在黃宋濮預料之中。

    三股騎軍匯流的龍象輕騎,面對北莽輜重營自然是毫無懸念地砍瓜切菜,見人馬便殺,見糧草便燒,之後便由北面出營,然後並未分兵兩路,而是保持陣型,一同沿著北莽大營左側週邊往南直下。

    剛好遇上兵力眾多的三萬八千多騎隴關乙字騎軍。

    而仍有一萬六千人的黃宋濮嫡系主力精騎,在稍稍繞出一段遠路後,也開始從後方疾馳而來。

    再往南,北莽西線大軍的步卒也開始出營結陣,已經開始不斷向右方移動,堵截那支即便能夠順利鑿陣南下的北涼騎軍。

    更南邊,是以兩萬餘甲字豪閥精騎對陣寇江淮部一萬北涼末等騎軍。

    按照這種情形,龍象軍主力想要越過三道防線,同時還要避開黃宋濮精銳騎軍的追殺,絕對要付出慘重代價!

    完顏銀江策馬前沖的時候,真是志得意滿,已經在想像不久之後自己一手拎著北涼徐龍象的頭顱,一手提著寇江淮的腦袋,大踏步跨入那座皇帝陛下高坐龍椅的西京廟堂,成為王朝第一位憑藉軍功封王拜侯的邊軍大將!

    這位正值壯年的南朝豪閥大人物忍不住哈哈大笑,高聲道:“北涼黃蠻兒,寇江淮!你們二人的頭顱何在?!”

    ————

    流州臨瑤鳳翔兩鎮是姓北涼徐還是北莽慕容,差一點就更換了城頭旗。

    原本以流州副將身份兼領鳳翔鎮兵權的馬六可,本是鳳翔地頭蛇出身,迫於形勢才依附清涼山,之後便反復無常,與蛛網多有勾連,最終在去年被龍象軍副將王靈寶領兵圍剿,馬六可嫡系騎軍幾乎損失殆盡,馬六可本人則不知所蹤,未見屍首。在臨瑤軍鎮擔任城牧的蔡鞍山,則要安分守己許多,加上曹嵬部騎軍兩次途經臨瑤軍鎮,加上謝西陲頂替馬六可統轄兩鎮兵事,蔡鞍山便徹底閉門謝客,退出官場。

    在這種情況下,本該率領兩萬爛陀山僧兵趕赴青蒼城的新任流州副將謝西陲,在過鳳翔臨近臨瑤的半途中,突然分兵,親自領半數僧兵回到鳳翔軍鎮,剩餘一萬僧兵則交予那位六珠菩薩,屯兵臨瑤軍鎮。對此那尊爛陀山女子菩薩並非沒有異議,畢竟兩萬僧兵增援青蒼是清涼山和都護府都欽定的決議,沒有年輕藩王或是褚祿山的親手軍令,不容更改既定路線!如今無論是那座爛陀山還是她本人,都已經與徐家綁在一根繩上,她哪裡敢如此畫蛇添足,萬一貽誤戰機,一個北涼新人謝西陲大不了以死謝罪,可她就要連累西域萬千信徒一起陷入萬劫不復的淒慘境地,為此她和那名年輕副將產生過一場針鋒相對的爭執,她完全不知道白白浪費兩萬僧兵留在遠離青蒼主戰場的兩鎮之中,有何意義?!難不成是春秋不義戰裡屢見不鮮的隔岸觀火?可你謝西陲當真以為這兩萬僧兵是你的嫡系兵馬了?想要擁兵自重,待價而沽?

    當時謝西陲只是心平氣和地告訴她,戰場變化瞬息萬變,勾連西域和北涼的臨瑤鳳翔兩鎮,看似是錦上添花的存在,可有可無,但是有些特殊態勢之下,極有可能成為北莽奇兵的突破口,不但可以作為截斷鬱鸞刀部幽騎和曹嵬部騎軍後退路線的“險隘”,還能夠讓兵力從來不是問題的南朝邊軍,舒舒服服以兩座軍鎮作為依託,對孤懸塞外的青蒼城,鋪展開足夠廣度的進攻線。原本兩鎮不足以成為流州戰事的轉捩點,但是目前有利於流州的大好形勢,反而凸顯出了兩鎮的潛在戰略意義,真正讓北涼謀士李義山的舊有方略發揮出了作用。

    女子菩薩佛法精深,卻自知不擅兵事,尤其謝西陲還是在廣陵道戰場大放光彩的年輕兵法宗師,她自認無法說服他,但是她也絕不敢將整個西域佛門的安危系于那年輕人一身,面對堅持己見的謝西陲,她只能提出一個折中的辦法,就是他們一起帶著兩萬僧兵趕赴臨瑤軍鎮,同時讓僧兵中一位身份隱蔽卻身具佛門金剛神通的中年高僧,臨時以斥候身份火速趕赴青蒼城內的流州刺史府邸,彙報此事,她的意思是哪怕清涼山和都護府來不及回復此事,只要刺史府邸肯點頭,她就答應謝西陲的分兵入鎮一事。

    但是謝西陲直言不諱告訴她,流州青蒼城那邊,刺史楊光鬥也好,甚至陳錫亮也罷,都不敢在這種事情上擅自主張,何況也未必來得及。

    於是兩人當時就陷入僵局。

    最終破局,是一頭刺破雲層停在謝西陲手臂上的神俊海東青!

    流州戰事已起,涼州戰事也即將拉開序幕,但是在這種情況下,這頭褚祿山親手熬養出來、然後這些年一直追隨年輕藩王的海東青,竟是以年紀輕輕且遠離兩座戰場的謝西陲,作為唯一聯繫物件!

    那一刻,她心情複雜,無言以對。

    謝西陲沉聲告訴她,“此事功過,我一人當之!”

    年輕人又加了一句,“北涼王也堅信,我流州副將謝西陲,一人可以當之!”

    她這才默認了他的兵馬調度,兩萬體魄雄壯且悍不畏死的爛陀山僧兵,分兵入駐鳳翔臨瑤兩鎮。

    此時此刻,一襲白色袈裟卻滿頭青絲的女子菩薩站在臨瑤軍鎮的城頭,看著城外那些在數千騎軍護送下趕來攻城的北莽萬余精銳步卒,她如釋重負。

    賭對了。

    北莽確實意圖偷襲兩鎮!

    即便是她這樣的兵事外行,也清楚僅憑兩鎮之前不斷抽調出去導致的薄弱兵力,根本不足以守住兩鎮,她對涼莽雙方邊軍一些主要精銳,還算有些大致瞭解,比如涼州關外的大雪龍騎軍和白馬遊弩手,幽州境內的燕文鸞部步卒,流州的龍象軍。北莽南朝董卓麾下據說能夠跟幽州步軍掰手腕的步軍,以及那位董胖子的烏鴉欄子,或是已經覆滅在流州的那支羌騎,如今被拆散的柔然鐵騎等等,她都有所耳聞。

    在這之外,也有一些兵馬她同樣不算陌生,其中就有在北莽南朝邊軍中比較“鶴立雞群”的步跋卒,世人皆知草原騎軍禍害中原將近八百年之久,從未聽說過草原有過善於攻城的兵馬,從來都是要麼繞過那些雄關險隘和高城大鎮,要麼一直都是草原騎軍主動尋求中原邊軍的野戰主力,將其一舉殲滅,使得那些邊關城池都失去原有戰略意義。但是如今的北莽不太一樣,除了董卓私軍裡大部分是步卒之外,南朝邊軍在數座軍鎮裡屯紮有一種特殊兵馬,就是步跋卒,他們絕不同于尋常步軍,其待遇不輸于中原歷史上的重甲步卒,是那位北莽女皇帝眼中真正的百金之士,李義山曾經對這支兵馬有過這樣的描述,“北莽南朝步跋卒,為南院大王黃宋濮心血所在,上下山坡,出入溪澗,最能逾高超遠,輕足善走。山谷深險之處,多用步跋卒,攻城之力,不輸中原頭等銳士。”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瞬間眼神冷冽,隨手將一具披掛甲胄的屍體高高拋出城外。

    正是試圖伺機而動的臨瑤城牧蔡鞍山!

    北莽顯然有備而來,早已說服蔡鞍山暗中歸順南朝,裡應外合,臨瑤軍鎮如何守得住?

    在入城之前,謝西陲就告訴她,盯緊蔡鞍山,只要有絲毫風吹草動,錯殺好過不殺!

    她根本不去看那具重重墜地的屍體,喃喃道:“以前總覺得兵書上所謂的‘用兵如神’,都是讀書人出身的史家胡亂吹噓,如今看來,是我井底之蛙了。”

    那個年輕人不但預見了北莽意圖染指兩鎮的結果,而且通過那只海東青,向曹嵬部騎軍下令,不用在南朝腹地策應鬱鸞刀部幽州騎軍,而是火速原路返回,吃掉所有滲入流州邊關的北莽邊軍!

    這份膽識和魄力,真是讓身處同一陣營的她都感到悚然。

    萬一萬一,事到臨頭,一就是一。

    但是那位流州副將,就恰恰能夠將這個成真的萬一,原封不動還給北莽。

    她不覺得這是什麼瞎貓碰到死耗子。

    練武之人,有驚才絕豔的不世出之天才。

    用兵之人,也是如此,成為那種不世出之英雄。

    ————

    在西域三鎮最偏遠北涼的鳳翔軍鎮城頭之上,謝西陲身披甲胄,手按涼刀,神情冷漠。

    哪怕是這種裝束,這名相貌儒雅的年輕人,更多還是給人一種讀書人的感覺。

    他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嗓音低聲道:“寇江淮,你早年說過總有一天,要在一場騎戰中,打得像是自己在用騎軍欺負步軍!”

    離陽王朝後世評價,自大奉王朝以來,堪稱儒將者,以春秋兵甲葉白夔奪魁,葉白夔之後,當屬陳芝豹。

    陳芝豹之後,謝西陲,儒將第一!

    三人各領風騷,並無高下之分。

    可能是因為當時僅有謝西陲一人尚在人世、且身居廟堂高位的緣故,這份蓋棺定論,並不一定能夠完全服眾。

    但即便如此,謝西陲在後世兵家心目中的卓然地位,已經足夠分量。

    對此,遲暮之年的謝西陲只是私下對至交好友笑言,“用兵之奇,我遠不如寇江淮。”

    謝西陲,寇江淮。

    大楚雙璧!

    如今則是北涼雙璧。
本帖最後由 danchou888 於 2016-6-9 01:4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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