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6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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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八章 北涼無梟雄


    處暑時分,暑氣至此而至,秋氣漸肅,鷹感其氣而捕擊群鳥。

    北涼邊軍每年值此時節,都會進行一項傳承已久的儀式,就是祭鷹,一些經由拂水房精心熬養出來為邊軍游弩手架臂的鷹隼,都會在涼州關外放飛,百騎出陣,群鷹高飛,景象極為壯觀。

    因為涼州關外的白馬游弩手都已轉入流州戰場,拒北城藩邸就讓何仲忽部左騎軍的精騎代勞,一來是老帥病重,只是名義上頂著的左騎軍主帥頭餃,此次祭鷹,也是這位功勛老帥的沙場落幕,二來一位遠離邊軍十多年名叫陸大遠的新任左騎軍副帥,正好親自率領那百騎在拒北城以北地帶,振臂放鷹。

    祭鷹這一天,夕陽西下,拒北城走馬道上人頭攢動,右騎軍主帥錦鷓鴣周康在李彥超陪同下緩緩走上城頭,板著臉,見到卸甲後不得不裹有厚重皮裘御寒的老帥何仲忽後,臉色才稍稍好轉幾分。

    “叛離”左騎軍轉投右騎軍的邊軍猛將李彥超神色淡漠,唯有晦暗的眼神深處,才有幾分愧疚,只不過仍是愧而不悔。

    腰佩涼刀的年輕藩王站在城頭居中地段,舉目遠眺,只見群鷹翱翔,心曠神怡。

    在遙遙看到陸大遠率領百騎返回拒北城後,徐鳳年轉頭望向身邊的何仲忽,年邁身軀已是不堪馬背顛簸,甚至連懸刀掛甲都成了奢望,今日祭鷹之後老人就要正式離開沙場,只是老帥膝下無子女,在關內也無安置宅院,徐鳳年本以為按照老將的脾性,會選擇留在拒北城養老,畢竟能夠更近一些听到那種熟悉的馬蹄聲,徐鳳年甚至已經在藩邸附近親自讓人留出一棟幽靜宅子,但是到最後老人竟然說要趁著還沒有躺去病榻上被人伺候,趁著還剩下些氣力,要去陵州轉轉。說陵州可是咱們北涼道的塞外江南,早有耳聞那邊的富庶,在關外跟馬糞打了二十年交道,怎麼都該去那兒享享福,吃幾頓好的。

    徐鳳年心知肚明,老人說要享福是假,不希望接下來的左騎軍主帥時不時跟他這位太上皇打照面,才是真,哪怕繼任者不會這麼想,更不會覺得束手束腳,可是老人依然堅持己見,徐鳳年不得不讓陳雲垂林斗房這些與老帥輩分相同的徐家老人出面勸說,一樣沒用,一輩子光陰都丟在了沙場上的何仲忽鐵了心要走。

    何仲忽察覺到年輕藩王的視線,灑然笑道︰“王爺,別勸了。我何仲忽自認領兵打仗的才華平庸,之所以能夠打下那些勝仗,靠得是以前的徐家老卒和如今的北涼邊軍,靠得是能夠听得進別人意見,說來慚愧,我戎馬生涯將近五十年,在春秋戰事里頭不敢說次次身先士卒,可也不比劉元季尉鐵山這撥老家伙次數少,不知為何,到最後竟然受傷最少,更比不得大將軍。記得當年大將軍帶著咱們來到北涼那會兒,大伙兒交情再好,可為了能夠爭搶到兵強馬壯的將軍職位,一個個真是連臉皮都不要了,王爺知道尉鐵山當年是怎麼跟大將軍埋汰我的嗎?”

    徐鳳年笑著搖頭。

    老人哈哈笑道︰“劉元季尉鐵山兩只老王八,當年其實是一門心思奔著我這個位置去的,讀過幾天書的劉元季肚子里壞水多,自己不願意當惡人,就攛掇著大老粗尉鐵山去跟大將軍說,說我何仲忽在戰場上負傷極少,但小病綿綿無大災,可從不生病的家伙,便有可能生病了就干脆一病不起,所以接下來打北莽蠻子,就別讓何仲忽率領騎軍沖鋒陷陣了,若是一不小心掛了,丟了性命不說,還折損邊軍顏面。這能忍?當然不能忍,所以我一怒之下就找到大將軍,拔出了當時懸佩的第三代徐家刀,撂下一句狠話,要麼讓我當騎軍副帥,要麼我就拎著刀去砍死尉鐵山那龜孫子。大將軍沒辦法,這才只好答應下來。”

    徐鳳年啞然失笑。

    病入膏肓的遲暮老人不再說話,與尚未三十歲的年輕藩王一起遠眺北方。

    當年趙勾精心收集了堪稱海量的西北邊軍相關諜報,離陽兵部借此曾經得出一個結論,北涼鐵騎山頭林立,騎軍步軍之間矛盾重重,涼州關外騎軍與幽陵涼州騎軍更是關系僵硬,關外將領與關內實權武官也是關系平平,因此所謂的三十萬北涼鐵騎,之所以能夠擰成一股繩,只在于人屠徐驍沒死,足以震懾群雄,以及老人身後站著一位擁有極大威望的陳芝豹,但是在這兩代鐵騎共主的兵權過渡期間,極有可能出現大的動蕩,燕文鸞為首的北涼步軍系大山頭,應該會堅決擁有北涼都護陳芝豹上位,而鐘洪武、何仲忽在內幾座統轄涼州關外騎軍的重要山頭,則未必願意低頭,虎頭城劉寄奴更會堅定不移地听從人屠遺願,李彥超、李陌藩、曹小蛟之流以桀驁難馴著稱于北涼的青壯武將,山頭派系色彩不濃,在北涼都護陳芝豹與世子殿下徐鳳年之間,多半要看碟下菜。

    在這些山頭軍頭里,春秋老人何仲忽的存在比較特殊,他雖然曾與燕文鸞同為趙長陵系的扶龍派大將,對陳芝豹也極為看好,但同時公認對老涼王徐驍的忠心最重,私心最少。

    連遠在數千里之外的太安城兵部都能夠看到這番光景,那座听潮閣自然看得更為真切,所以燕文鸞麾下兩位嫡系副帥,尉鐵山和劉元季都先後離開步軍,歲數相仿輩分相當的鐘洪武和何仲忽在內的春秋老將,反而始終牢牢把持邊騎兵權。然後是陳芝豹單騎赴蜀,叛出北涼。恃功驕橫的鐘洪武晚節不保,整個北涼騎軍大權都轉移到袁左宗、錦鷓鴣周康等人之手,與此同時,外鄉人顧大祖像是一顆釘子釘入步軍山頭,擔任副帥,然後便是在世子殿下的授意以及清涼山的暗中支持下,江南道一介寒士出身的陳錫亮驟掌大權,在鹽鐵改制一事上雖然阻力極大,導致陳錫亮跌跌撞撞,無疾而終,只是某些人還來不及拍手稱快,隨後陳錫亮便開始著手設置關內十四實權校尉,剛剛世襲罔替北涼王的徐鳳年對此尤為果決,燕文鸞在拜見過徐鳳年後當初保持了沉默,也使得這場涉及半座北涼道的兵權改制,推進得一路順暢無阻。

    對于北涼鐵騎步步為營的權力更迭,已經失去首輔張巨鹿的離陽朝廷根本束手無策,既沒能等到預想中的坐山觀虎斗,最終也沒能橫插一腳。

    但是歸根結底,北涼邊軍的變化,都源于李義山生前的一句話,僅以我徐家三十萬兵馬對陣北莽南朝邊軍,足矣,可若是面對舉國南侵的草原騎軍,自是力有未逮,結局不以北涼鐵騎甲天下而改,故而我北涼邊軍需要一批新人造就一番新氣象。

    如果說徐鳳年在徐北枳和陳錫亮兩位年輕謀士之間,就私心而言,可能會偏向徐北枳,那麼在李義山心中,他生前對于陳錫亮的期望,隱約要高出徐北枳一籌。

    如今的徐陳兩人,陳錫亮在北涼邊軍尤其是流民青壯和流州騎軍之中,聲望之高,毫不遜色刺史楊光斗和流州將軍寇江淮,與郁鸞刀曹嵬等年輕武將更是關系莫逆。而兼任北涼道轉運使和副節度使的徐北枳在關內官場,堪稱如日中天,擔任陵州刺史期間,與陵州將軍韓嶗山和境內實權校尉黃小快之流,亦是關系深厚。

    等到重返邊軍便手握大權的徐家老卒陸大遠,率領百余精騎出現在城頭外,原本雙手按在冰涼箭垛上的老帥側過身,沒有稱呼年輕人一聲王爺,只是握住徐鳳年的一只手,百感交集的老人輕聲道︰“辛苦了。”

    徐鳳年反過來握住老人的手,“辛苦有一些,但不苦。”

    滿臉慈祥和藹的老人笑問道︰“那我可就放心了?”

    徐鳳年點頭微笑道︰“老將軍盡管放心便是!”

    ————

    老人的出城沒有讓徐鳳年送,就是一輛簡陋馬車,扈從是跟隨老帥一同離開左騎軍的四五騎老卒,生死相依,戰場上下,皆是如此。

    馬車出城後,一騎早早停馬城外,看不順眼這一騎的年邁馬夫原本不想停下,但是何仲忽似乎早有預料,掀起簾子,讓馬夫稍等片刻。

    右騎軍副帥李彥超翻身下馬後,望著動作略顯艱難的下車老人,也未刻意前去攙扶示好。

    何仲忽走到李彥超身邊,伸手輕輕拍了一下戰馬背脊,笑道︰“不愧是縴離牧場獨有的北涼大馬,腳力雖然稍遜天井牧場的甲等戰馬,卻最宜鑿陣。”

    李彥超心情復雜,沒有答話。

    分別位于兩隴左右的縴離牧場和天井牧場,前者與錦鷓鴣周康的右騎軍關系更好,後者則與左騎軍更為熟絡,這是因為兩座牧場的元老掌權人物,大多是左右騎軍出身,尋常甲乙兩等戰馬,清涼山和都護府如何下令調配,自然容不得牧場擅做主張,可是一些個在甲等戰馬里也屬于的拔尖良駒,因為數量稀少,牧場自然各自都會為左右騎軍的將領校尉保留,這也是合情合理之舉,北涼徐家兩代藩王,對此都從不過問干涉。李彥超從何仲忽麾下左騎軍轉入右騎軍之後,錦鷓鴣周康第一件事,就是將這匹大馬贈送這位北涼四牙之一的沙場驍將,帥印虎符反倒是緊隨其後的事情。

    身形傴僂的何仲忽與身材魁梧的李彥超並肩緩緩前行,老人輕聲道︰“周將軍治軍嚴苛,你身邊那些兄弟大多性格暴烈,到了右騎軍之後,切莫驕橫行事,不要在雞毛蒜皮的小事情上留人把柄,不值當。”

    李彥超點頭道︰“末將已經與兄弟們都打過招呼。”

    這次李彥超的官職變更,導致涼州騎軍迎來一場不小的換血,因為李彥超不僅是一人轉投右騎軍,身邊還有十余名心腹校尉都尉也成了錦鷓鴣手下,只不過除了李彥超是升職,其余武將皆是平調或是下降一級,畢竟周康的左騎軍原本就已經打好牢固架子,一下子多了十余人,若是人人升官,左騎軍的老人恐怕就要造反了。所幸周康與李彥超在這件事上早就達成協議,李彥超那撥兄弟也好說話,由此可見,李彥超此人確實有相當不俗的馭人手腕,畢竟官場上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才是常理。

    何仲忽坦然一笑,輕聲道︰“彥超,我知道你很疑惑,為什麼我明明可以在左騎軍主帥的位置上再熬一年半載,卻偏偏要讓你趁早死心,擺明了要用外人郁鸞刀而不是你李彥超,去坐左騎軍第一把交椅,對不對?”

    李彥超點了點頭。

    這就像一副家當,且無論大小,但是如果當爹的寧肯交予外人,卻不願意交到嫡長子手上,相信誰都會有怨言,尤其是這名嫡長子絕非那種注定會敗光家業的膏粱子弟。

    老人突然笑了笑,“李彥超,有件事情你們年輕人可能不太在意,但是像我這種老家伙,還有尉鐵山劉元季也是,都還很在意,那就是我們在邊軍的那份家業,其實不是我們的,而是徐家的,是兩位新老涼王的。”

    老人看著欲言又止的北涼猛將,擺手道︰“別急著反駁,容我把話說完。大將軍不用多說,連你們也服氣,事實上從春秋到如今的祥符,從離陽到北莽,沒誰不服氣。輪到新涼王之後,你們這撥人服氣歸服氣,可一般來說都做不到欽佩敬服大將軍的程度,說實話,我何仲忽也不例外。但是,別忘了,這可不是咱們擁兵自重的理由啊,不是把麾下兵馬視為禁臠的理由。當然,如果說咱們年輕王爺是梟雄心性,與離陽三代皇帝如出一轍,你李彥超曹小蛟這些出了名的軍中刺頭,為求自保,人人死死把持兵權,以便為自己留下一線退路,我何仲忽倒也能理解,只是……”

    老人輕輕跺了跺腳,踩在那場連綿秋雨後稍稍松軟幾分的驛路上,這才繼續說道︰“只是我們北涼,從兩代藩王,到我們這些老家伙,再到劉寄奴王靈寶,到你們,最後到那些剛剛進入邊軍的年輕人,在這塊苦寒貧瘠的土壤之上,從不需要什麼梟雄。我北涼鐵騎,只做英雄!”

    老人最後伸手拍了拍李彥超的寬厚肩膀,笑道︰“既然三十萬鐵騎,人人英雄,那麼你李彥超是在左騎軍殺敵,還是在右騎軍立功,有區別嗎?我看啊,是沒有。”

    老人轉身走向馬車,高高舉起手臂,輕輕揮手作別。

    李彥超面對老人的背影,挺直腰桿重重抱拳,朗聲道︰“老帥,且慢死!看我李彥超如何大破北莽騎軍!”

    老人沒有停步,沒有說話,只是高過頭頂雙手抱拳。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6-22 23:06
第三百九十九章 屠龍和贗品
  
    二堂簽押房隔壁的書房內,一老一小難得浮生偷閒,兩椅一凳一棋墩,坐隱手談。棋墩擱置在小凳之上,對弈兩人就只能抱著各自棋盒,起先聽聞此處酣戰在即,連前堂吏房李功德戶房白煜在內的一撥北涼大佬都前來觀戰,一些個手頭暫無事務的軍機參贊郎更是結伴浩浩蕩蕩趕來,竟是使得書房內連立錐之地都沒了,足可見這場楸枰之上爭勝負的引人注目,畢竟弈手之一的年輕藩王不但是李義山的高徒,更是被視為十一段大國手徐渭熊的弟弟,早有傳聞徐鳳年確實棋筋極韌棋力極大,而作為年輕藩王的對手,王祭酒更是離陽文壇宗師式的飽學鴻儒,更是徐渭熊的授業恩師,雖說一直不曾有棋局名譜流傳於世,但誰都覺得王祭酒的棋力即便不如天縱之才的徐渭熊,對陣年輕藩王,想必也應當是將遇良才棋逢對手。

    尤其是當老人執白落子,那份一手挽袖一手撚子的儒雅風采,真是讓人看得目眩神搖,不愧是上陰學宮的第二把交椅,學究天人的文章聖人道德宗師啊。

    大概是老人氣勢太大神意太重,以至於幾乎無人看到被挑戰的年輕藩王那一臉無奈和白眼。

    不拘小節的白蓮先生就蹲在棋墩旁邊,恨不得把眼睛貼在棋盤上。

    與常遂許煌徐渭熊同為韓穀子高徒之一的晉寶室,她站在老人身後,也沒有半點期待,她本不想來這裡丟人現眼,只是扛不住這位老不修的死纏爛打,這才給拉過來以壯膽氣,用老人的話說就是老夫與徐鳳年棋力相當,勝負在五五之間,若有絕代佳人在旁鼓氣,定能勢如破竹,一舉拿下姓徐的。可是晉寶室對老頭子的棋力知根知底,真是臭不可聞的臭棋簍子,莫說與師姐徐渭熊差了十萬八千里,她與之對弈,也能盤盤殺得老人丟盔卸甲,肯定百戰百勝。

    可是晉寶室與徐鳳年知曉老傢伙的真實斤兩,屋內眾人和一顆顆腦袋擁擠在窗口上不曉得啊,故而白黑十幾手之後,精於棋道的白煜便眉頭緊皺一頭霧水了,那些蒙在鼓裡的傢伙更是覺得真他娘的玄乎,王祭酒不愧是當世國手,一次次落子不但返璞歸真,且餘味悠長,肯定是高明至極,肯定是他們眼光短淺,看不出老人的深遠佈局,怎麼可能是老人氣力不濟胡亂落子?!

    約莫相互三十手後,李功德已經翻著白眼負手離去,許多看出門道的參贊郎也神情古怪地默默離去,久而久之,當棋局至收官階段,屋內就只剩下坐著的對弈雙方、蹲著的白煜、站著的晉寶室,寥寥四人而已。

    自己覺得形勢一片大好的老人轉頭對晉寶室得意洋洋道:“閨女,如何,老夫這海內共推棋聖的‘王鐵頭’綽號,絕非浪得虛名吧?棋力之巨何其兇猛!你瞅瞅咱們王爺,步步退讓,毫無還手之力哇!”

    老人自言自語道:“得嘞,以後我還是換個綽號,就叫‘王鐵騎’好了,與北涼鐵騎如出一轍,戰力甲天下嘛。”

    然後老人笑眯眯低頭望向白煜,“白蓮先生,你是可蹲地上老半天了,是不是深深陶醉其中不可自拔啊?放心,老夫能夠理解。”

    白煜面無表情抬起頭,“腳麻了,站不起來。”

    老人嘴角抽搐,冷哼一聲。

    徐鳳年默然落子,屠了好大一條大龍,白子瞬間竟是十去七八的淒涼下場。

    年輕藩王優哉遊哉從棋盤上撿起陣亡棋子,一顆顆丟入老人擱在腿上的棋盒。

    從呆若木雞狀態中還魂的老人正要伸手攔阻,年輕藩王斜眼道:“怎麼,要悔棋?這次悔棋也行,以後別想再來書房找我下棋。”

    老人一番權衡利弊,哈哈笑道:“這局棋氣勢恢宏,妙絕千古,老夫雖敗猶榮啊!”

    白煜終於好不容易站起身,彎腰揉了揉腿,自言自語道:“以後我要是再來這書房看人下棋,就自戳雙目。”

    老人置若罔聞,仍是一臉滿足。

    晉寶室挑了張椅子坐在棋墩旁邊,幫兩人收拾棋子。

    老人雙手抱住棋盒,收斂笑意,問道:“可知納蘭右慈到底所謀為何?”

    徐鳳年把棋盒放在棋墩角落,“大體上是想讓我幫助燕敕王父子拖住草原騎軍,最少一年半時間。”

    王祭酒沉聲道:“你答應了?”

    徐鳳年身體前傾雙指撚住一枚棋子,淡然笑道:“這種事情,談不上答應不答應,因為沒有意義,答應下來,難道還真相信新離陽會善待北涼邊軍?不答應,難道北涼鐵騎就不打北莽蠻子了?”

    王祭酒一語石破天驚,驚悚得正在彎腰收攏棋子的晉寶室手一抖,“那你有沒有想過,私下會晤老婦人,禍水東引?讓離陽兩遼邊軍雞飛狗跳,再讓入主太安城的趙炳趙鑄父子,去收拾爛攤子?北涼坐收漁翁之利,不說其他,最不濟也能少死人。”

    徐鳳年坦然道:“想過。”

    晉寶室瞪大眼睛,瞬間臉色蒼白。

    徐鳳年笑了笑,“但也只是想一想而已。”

    老人神色晦暗難明,死死凝視著年輕藩王的眼睛,試圖從中發現一些蛛絲馬跡。

    老人吐出一口濁氣,“敢問這是為何?”

    徐鳳年把指尖那枚棋子輕輕放回棋盒,“世間人,難分黑白。世間事,卻有對錯。”

    老人不耐煩道:“你小子往簡單了說,別因為晉丫頭在這兒,就想著故弄玄虛,說句實在話,即便這閨女願意喜歡你,可你敢喜歡她嗎?”

    晉寶室臉頰緋紅,怒視老人。

    徐鳳年無奈道:“簡單而言很簡單,徐驍如果尚且在世,面對北莽百萬騎軍叩關壓境,會不會偷偷跑去跟老婦人說,你帶著兵馬去打顧劍棠,咱們涼莽休戰?”

    老人沒好氣道:“這不一樣,徐驍是徐驍,那老娘們當年喜歡你爹,你爹一個大老爺們拉不下臉,不願開這個口,有啥好奇怪的,可你徐鳳年不一樣!”

    徐鳳年答非所問,與老人對視,問道:“北涼鐵騎遇敵不戰,還是北涼鐵騎嗎?”

    老人雙手將棋盒重重拍在棋墩上,斥責道:“都死到臨頭了,還做什麼英雄?!”

    徐鳳年臉色如常,“這個問題,你不妨去問問北涼邊軍,問他們答應不答應。第一場涼莽大戰,涼州虎頭城,流州青蒼城下,幽州葫蘆口內,那麼多邊軍,不是什麼死到臨頭,而是已經死了。你現在跟我說可以少死人,沒用。”

    老人痛駡道:“都是蠢貨!”

    徐鳳年怒道:“別以老賣老,我真揍你!”

    老人一橫脖子,做了個抹刀手勢,“來,你小子往這裡來!”

    徐鳳年立即嬉皮笑臉道:“不敢不敢,來來來,咱們再下一局棋,保管你贏!”

    老人將信將疑道:“當真?”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老人馬上陰轉多情,“晉丫頭,趕緊別收拾了,我與這位當之無愧的弈林大國手再戰一局,你且看我大殺四方。”

    第二局棋很快結束。

    又被屠龍的老人氣呼呼起身,揮袖離去,連棋墩棋盒都不要了。

    晉寶室沒把棋墩棋盒取回,離開書房之前偷偷朝年輕藩王伸出大拇指,大快人心!

    徐鳳年一笑置之。

    就在此時,一名刑房諜子來到書房,輕聲道:“陸副節度使帶著七名陸氏子弟造訪。”

    徐鳳年揉了揉眉心,點頭道:“讓他們來這裡便是。”

    ————

    青州陸氏曾是當之無愧的靖安道豪族,枝繁葉茂,尤其是早年在老家主上柱國陸費墀這株參天大樹的蔭蔽之下,可謂生機勃勃,在以嗜好抱團結黨著稱朝野的青黨之中,仍是被譽為陸家一枝最秀于士林。

    只是舉族遷入北涼道的初期,卻頗為坎坷,陸氏子弟無論是在涼州官場還是北涼文壇,皆無建樹,主要是作為一家之主的陸東疆,長久都無官身,甚至傳言與那位清涼山未來王妃的父女關係,也極為敏感,這對陸氏一族四百餘人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那段迷茫歲月,是如今陸氏子弟最不願意回憶起的慘澹光景,就連家族裡天真無邪的年幼稚童,也被長輩耳濡目染,笑聲漸少,稍有無傷大雅的頑劣行徑,就會被鬱鬱不得志的長輩們大聲訓斥,哭聲漸多。

    原本憑藉雄厚家底在涼州一擲千金高朋滿座的陸氏府邸,從車馬稀疏到門可羅雀,不過是短短一年而已,倒是同為清涼山徐家的親家,同為青州出身的商賈王家,卻如魚得水,往來無白丁,連纖離天井兩座牧場都有王氏子弟的忙碌身影,原本是青州首富的王林泉便被北涼官場私下稱為武財神爺,與文財神李功德比肩而立。

    這人啊,不怕大夥兒一起同是天涯淪落人,就怕貨比貨,王氏一族的飛黃騰達,襯托得高門陸氏越發滿腹牢騷,相傳曾有位初入涼州官衙便被同僚排擠得鼻青臉腫的陸氏得意子弟,一氣之下揚言要重返家鄉,對伯父陸東疆當面撂下一句“寧做青州鬼,不為北涼犬”。

    這一切,隨著陸丞燕正式敲定為未來北涼正妃,驀然而改,先是一位陸氏俊彥得以在拒北城建造中擔任實權位置,品秩不高,卻是徹底沉寂下去的陸家在北涼官場重新崛起的破冰之始。隨後作為龐大家族主心骨的陸東疆,更是官運亨通,一發不可收拾,一路高升,直至出任現今的一道副經略使,從二品,實打實的封疆大吏,放眼整座中原版圖,才四十歲出頭的名士陸窠擘,都算是最年輕的那撥地方文臣領袖。

    這次陸東疆從陵州趕赴拒北城,車隊裡攜帶了六位陸氏年輕人,陸氏有四房,每一房都有最少一人獲此殊榮,能夠與副經略使一起覲見年輕藩王。加上原本就在拒北城為官的年輕一輩翹楚陸丞頌,陸東疆身後總計跟隨七名年輕人,在一位身穿青衫懸佩印綬的軍機參贊郎領路下,前往二堂求暑堂隔壁的那座書房。陸東疆特意讓陸丞頌與自己並肩而行,後者如今已經由臨時負責新城糧草的度支主事,正式轉正,品秩由濁升清,通俗而言便是由吏轉官,鯉魚跳過了龍門。所以本就對陸丞頌寄予厚望的副經略使大人,嘴角掛滿笑意,聽著這位陸氏子弟講述一些拒北城趣聞,頻頻點頭,遮掩不住的欣慰。

    曾經飽受藩鎮割據之禍的離陽朝廷在中原一統後,放權遠遠少於收攏權柄,除去封王就藩的王爺,任你是官至一道經略使和節度使的邊疆重臣,也絕無開府之權,擅自選取幕僚擔任擁有流品的朝廷官員,便是流徙千里的大罪。只不過在北涼始終例外,無論是涼州邊軍還是關內官場,只要做到正三品,新老兩代藩王都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向來任由那些屈指可數的文武要員開府,自行裁選幕僚,清涼山和都護府基本上都會痛痛快快批紅那個意義非凡的“可”字。北涼是例外,陸東疆不例外這種例外,只不過副經略使大人到底是享譽士林的風流名士,愛惜羽毛,也沒有太過大肆提拔陸氏成員擔任高官,零零散散十餘人,多是一些剛剛躋身清流品秩的小官,大概這也算是對那位姓徐的女婿投桃報李了。

    走在隊伍最後的年輕人出自陸氏四房,四房男丁稀少,在老祖宗陸費墀在世時便萎靡不振,這個名叫陸丞清的弱冠子弟,實在是沾了矮個子裡拔高個的便宜,否則若是別房子弟,如何都輪不到他去那座書房露臉。陸丞清從年幼蒙學起便在陸氏家族內籍籍無名,資質中庸,文采平平,陸東疆自然而然將其視為不堪大用的愚鈍晚輩,只不過性情溫和,從不惹是生非,倒也讓人省心,此次來到拒北城覲見藩王,便捎帶上了這個父親很早就逝世的沉默年輕人。

    陸丞清獨自吊在隊伍的尾巴上,腳步沉穩,目不斜視,並無其他同輩年輕人的好奇張望,更無前方兩名陸氏子弟那種志得意滿的神態。

    不同于名聲鵲起的陸丞頌,也不同于那些,陸丞清在跟隨家族遷入北涼後,依舊一心閉門苦讀聖賢書,所以當陸家一蹶不振的時候,這個在家族沒有靠山的年輕讀書人失落最小,在陸家迅猛崛起之際,他也沒有借著父輩積攢下來與嫡長房僅剩的那點香火情,去跟“雙手懸滿印綬”的家主陸東疆討要一官半職,而是去往幽州青鹿洞書院潛心求學,日子依然平淡無奇,甚至至今也無同窗知曉他的陸氏身份,同窗相聚之時的針砭時事,指點江山,高歌清淡,從來沒有他陸丞清。這次家族來信要他提前動身前往關外,陸丞清便來了,只背著一隻書箱,咬咬牙雇傭了一輛馬車,然後獨自在城外那座集市小鎮靜候聲勢浩大的副節度使一行人,當時三房同齡人陸丞禾得知拒北城竟然並無高官出城相迎後,便發牢騷說拒北城這邊也太不講究了,若是換成太安城,以叔叔的顯赫身份,不說禮部尚書出面迎接,好歹也該有個禮部侍郎在城外翹首以待。被同齡人譏諷為榆木疙瘩的陸丞清,對此依然一如既往地冷眼旁觀,只聽不說也不做。

    求暑堂隔壁的那座藩王書房不大,也就四張椅子,年輕藩王一張,陸東疆當然有一張,既是拒北城地頭蛇更是陸氏年輕子弟一甲頭名的陸丞頌,也能佔據一張,最後一張,陸東疆落座後眼神示意陸丞禾坐下,只不過眼神之中除了長輩鼓舞晚輩的意味,也有幾分不許節外生枝的提醒。這個陸丞禾,便是那個在涼州衙門做官不痛快便痛快辭官的陸氏子弟,也是撂下那句狠話的年輕名士,只可惜這是在崇武弱文的北涼道,也許換成中原江南,這便是一樁轟動士林的風雅美談。陸東疆很早就對陸丞禾青眼相加,曾經親口讚譽為我陸氏高標郎,高標,即高枝,寓意山木之高也。在陸丞禾年少時,陸東疆就在靖安道文壇士林不惜為其鼓吹造勢,陸丞禾也的確不負眾望,為自己贏得清談小國手的綽號,是唯一能夠與相對更加務實的陸丞頌一爭高下的年輕人,至於木訥少言的陸丞清,恐怕被兩位同輩俊彥正眼相看的資格都欠奉。

    一座書房四把椅子,年輕藩王當時站在門口起身相迎,領著他們步入屋子後,笑著站在那張普通至極的書案後,伸手向下壓了壓,等到老丈人陸東疆和三名年輕人都落座後,年輕藩王這才緩緩坐下。

    書房不大,書籍檔案卻多,又無裝滿冰塊的冰盆擱置在牆角,哪怕年輕藩王之前已經打開窗戶,也難免稍顯逼仄而暑熱,這讓為了不失禮儀而衣襟嚴密的陸氏子弟都有些不適應,幾個站在陸東疆陸丞頌陸丞禾身後的年輕人,在用眼角餘光打量書房後,都有些訝異,堂堂藩王用以處理軍機要務的正式書房,也太簡陋了,簡直就能用上寒酸二字形容。

    早年遠在靖安道青州的他們,對於傳聞中北涼那座梧桐院的遮奢程度,都大為好奇,當年中原文壇有一件趣事,有位文采斐然的江南道名士,在廟堂上以罵徐驍作為為官第一等大事、歸隱田園後又以貶斥北涼邊事為人生第一大事,普通士族出身的老人在平步青雲後,晚年以擅寫婉約詩詞,流傳大江南北,內容辭藻華麗,尤其喜好描繪嬉遊宴飲,被江南道文林譽為“書寫富貴門庭院內事,氣韻之悠揚,真可謂金玉滿堂”,結果不知如何傳入苦寒北涼,那位世子殿下便寄信去老人府邸,大致意思是你這寒門老兒一輩子也沒摸著富貴的門檻,滿篇什麼金什麼玉,俗不可耐,末尾還贈送“雨打芭蕉一千聲,坐看錦鯉一萬尾”,言下之意,無疑是你這當官只當上從三品的老傢伙,所見識過的那點風花雪月,根本上不得檯面。

    老人收到信後,憤懣之餘,也如獲至寶,立即向朝廷彈劾北涼徐家,什麼“徐驍私自挪用西北邊軍兵餉,中飽私囊至極,駭人聽聞”,“北涼皆窮,徐家獨富”,這類在後來被一次次言官忠臣頻繁借用的名言,都是從那位“骨鯁文人”的老人嘴裡率先流傳開來的。只是隔了這麼多年,當北涼一萬大雪龍騎下江南的消息傳開,曾經揚言“吾願一頭撞死徐瘸子”的老人,第一時間就迅速連夜舉家遷往太安城,一夜之間,能搬走的東西一件不落,搬得一乾二淨。

    書房對話,雖然年輕藩王沒有身穿蟒服,可畢竟陸東疆穿著一絲不苟的官服,但從頭到尾完全沒有半點君臣奏對的意味,倒像是尋常老丈人和女婿的閒聊,便是涉及官場事務,年輕藩王也帶著笑意,多是副經略使大人在說,年輕人認真傾聽,絕無半點不耐煩的神色。在這期間,年輕藩王甚至親自為屋內諸人倒了杯涼茶,茶葉是產自陵州的白霜茶,如綠蟻酒一般,都土得掉渣,屬於夏茶,毫無嚼頭,且有濃重的澀味,也只有囊中羞澀的陵州鄉野老茶客才樂意品嘗。白霜茶之所以能夠被老涼王徐驍欽點為清涼山王府和北涼邊軍的“貢茶”,在於在那茶葉產地,曾有八百余人一同進入涼州邊騎,而且湊巧都成為袍澤,在一場關外戰事中,八百騎主動負責斷後,全部戰死。那個人口稀少轄境內只有三座小縣的陵州小郡,當時便幾乎家家戶戶都縞素如白霜。對此,陸氏子弟恐怕連聽都沒聽說過,他們只是納悶過慣了天底下最富貴悠遊日子的年輕藩王,如何能下得了這個嘴。當然了,大多年輕人只要能夠喝上這杯茶,哪怕再難喝,再難入腹,仍是心甘如怡。

    唯有站在最角落的陸丞清,只覺得苦澀。

    哪怕是短短的入城這一小段路程,他都在聽陸丞禾這些人聊著從北涼王府流入民間的古董珍玩,各自僥倖撿漏了幾件,各自遺憾錯過了幾樣。

    陸丞清沒有任何閑餘銀子,就算有,他也不會買。

    這一刻,陸丞清望著那位始終笑意溫煦的年輕藩王,覺得那杯茶的餘味更澀。

    陸東疆應該也清楚如今關外大戰正酣,年輕藩王需要親自處理繁重事務,就沒有長久逗留,很快便起身告辭。

    年輕藩王起身後,拿起擺放在桌案角落的一隻長條錦盒,繞過桌子,遞給副經略使大人,歉意笑道:“這邊沒有好東西,這一盒‘竹管小紫錐’還是我讓人特意從梧桐院寄來的,不值什麼錢,只是勝在稀罕而已。”

    陸東疆眼前一亮,接過盒子,哈哈笑道:“王爺有心了,從大奉王朝至春秋南唐,這恵州珠林郡的紫青兩毫便是貢品,奉律更是明確記載‘歲貢青毫五兩,紫毫四兩’,尤以‘石上老兔踞如虎,吃竹飲泉生紫毫’的紫毫筆最為珍貴,可惜舊南唐覆滅後,戰火殃及珠林郡,幾乎寸草不生,這種小紫錐便真是成了絕筆了,據說連那太安城的禦書房,也僅有兩三支小紫錐,且捨不得使用,只作觀賞之用。王爺,實不相瞞,我早年曾在青州尋覓十數載,仍是苦求不得啊,幸甚,幸甚!”

    年輕藩王微笑道:“這算是歪打正著。”

    陸東疆乘興而來乘興而歸。

    陸氏子弟想必也是與有榮焉。

    就在年輕藩王起身把他們送出書房的時候,陸丞禾突然停步轉身,問道:“聽說王爺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曾經作過‘雨打芭蕉一千聲,坐看錦鯉一萬尾’的詩詞?”

    徐鳳年點頭笑道:“確實如此。”

    陸東疆心知不妙,只是不等副節度使大人出聲阻攔,好似出囊之錐的陸丞禾便直截了當道:“王爺本意當是以此來貶低江南道名士韓嘉靖的假富貴,對吧?”

    徐鳳年仍是笑意不減,輕輕點頭。

    手捧錦盒的陸東疆已經乾脆聽天由命,而且其實內心深處,也期待著一樁“歪打正著”的美事。

    陸丞禾直言不諱道:“可王爺此言,無異於以五十步笑百步。金玉之詞堆砌而成的富貴詩,自然並非真富貴,可王爺的聽潮湖錦鯉,梧桐院的千株芭蕉,與我之‘小齋翻書淡淡風,高樓懸燈溶溶月’,如何?”

    徐鳳年笑意更濃,“高下立判。其實當年我二姐也曾如你一般,對我狠狠罵了一通,說我比那姓韓的老傢伙還不如,驟然富貴,連韓嘉靖那份裝點門面的含蓄功夫都沒有了。”

    這下子陸丞禾啞口無言了。

    他是真沒想到年輕藩王會如此自揭其短,滿肚子錦繡草稿頓時沒了用處。

    徐鳳年笑問道:“你就是那位說出‘寧做青州鬼,不為北涼犬’的陸高標陸丞禾吧?你姐曾經在梧桐院跟我提起過你,說你才氣太盛。”

    陸東疆一旁圓場道:“王爺,這小子才氣是有些,只是當不得‘盛’字。”

    徐鳳年笑而不語。

    除了心滿意足的陸東疆,一行年輕人再度畢恭畢敬作揖辭別。

    陸丞清仍是走在最後,不知為何,這位無名小卒的四房子弟突然鬼使神差地轉頭望去,剛好看到年輕藩王笑望向自己,同時輕輕對他拋出一樣小物件。

    陸丞清下意識伸手接住那枚印章模樣的冰涼物件,握在手心後,一臉茫然。

    年輕藩王朝他笑著眨了眨眼睛,便轉身走入書房。

    瞬間汗流浹背的陸丞清竭力保持鎮靜,繼續緩緩前行。

    稍稍鬆開手,低頭望去。

    果然是一枚羊脂白玉質地的小巧私章。

    陸丞清手心握有的這枚,是一枚鑒賞印。

    這類印章,用於鈐蓋書畫文物之用,興起于大奉王朝而鼎盛于春秋九國。

    篆刻有“贗品”二字!

    這一枚私章,絕對是最富有傳奇色彩的鑒賞印,甚至極有可能在數百年以後,也無法被超越。

    當世一幅幅價值連城的書畫真跡,註定要被一代代數百年甚至千年傳承下去的珍品,卻都曾鈐蓋有這兩個字。

    陸丞清神情恍惚,失魂落魄。

    他想不通為何年輕藩王會將這麼意義重大的物件,隨手拋給自己。

    想不通為何不是贈給城府深沉的陸丞頌,不是鋒芒畢露的陸丞禾,甚至不是陸氏家主陸東疆。

    徐鳳年坐回桌案後,笑了笑。

    對於年輕人陸丞禾那點文人假清高的伎倆,只當是不太好笑的笑話看待。陸丞燕的確提及過這個堂弟,只不過不是什麼才氣太盛,而是郁氣滿腹如怨婦,牢騷太盛肝腸斷。可見陸丞燕對陸丞禾毫無好感可言,但是對父親陸東疆都能夠不假顏色的陸丞燕,對默默無聞的堂兄陸丞清卻十分看好,她當時很鄭重其事地對徐鳳年說過,她爺爺雖然一直不曾流露出對陸丞清的任何器重跡象,可卻對她親口說過兩番評點,一是“滿門榆木不堪用,一棵檀木人不知”,榆木是說陸氏上下皆是平庸之輩,那檀木則是說那四房子弟陸丞清,二是“有亂世刺史之才識,有太平尚書之器格”,作為青党領袖的上柱國陸費墀,對旁支子孫陸丞清的前程,顯然充滿期待。

    那一盒六支小紫錐,其實是陸丞燕讓人從梧桐院送來拒北城藩邸,本意當然不是讓徐鳳年轉手送給陸東疆,純粹是想為她的男人好歹留下點什麼,便偷偷藏下了,這才沒有被徐北枳收刮殆盡。

    倒是那枚早已名動天下的鑒賞印,確實是徐鳳年捨不得從清涼山流入中原。

    但是送給陸丞清的話,沒有什麼不捨得,送給讀書人,而不是送給背書人,徐鳳年都捨得,一如當年向北涼寒士千金買詩文。

    徐鳳年也沒有什麼功利心,畢竟陸丞清暫時仍然只是一塊尚未雕琢的璞玉而已,哪怕北涼用他,也得打贏了第二場涼莽大戰才行。

    徐鳳年獨坐書房,閉目養神,沒來由記起與王祭酒那場對弈後,喃喃自語。

    屠龍,屠龍,屠龍……

    手提兩京,不送天子送中原……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6-23 21:06
第四百章 快哉快哉

    隨著慕容寶鼎部主力分兵兩路,分別向南推進至柳芽茯苓兩鎮,與此同時董卓部十數萬私軍也已直逼懷陽關,攻城在即。

    然而北莽突然再度更改既定部署,董卓部路線不變,繼續攻打懷陽關,但是命令慕容寶鼎部繼續南下,直接尋找左右騎軍這兩支北涼邊騎的野戰主力進行決戰!

    而牽制柳芽茯苓兩座軍鎮的任務,轉手交給驟然加速南下的兩位北庭權貴,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和寶瓶州持節令王勇。北莽皇帝也不至於天真自負到讓慕容寶鼎部獨力對峙北涼左右騎軍,南朝大將軍種神通與隴關貴族領頭羊完顏金亮,分別作為慕容寶鼎後援,大概是清楚橘子州持節令的脾性,老婦人在台面上的聖旨之外,更有一道密旨,措辭更為殘酷冷血:你慕容寶鼎若是不願建功立業,左右兩翼在柳芽茯苓兩鎮以南的廣袤地帶踟躕不前,無妨,朕便讓種神通與完顏金亮替你南下殺敵!

    所以之前還在慶幸不用去懷陽關死磕褚祿山的橘子州持節令,只得心情沉重地繼續領軍南下,他可以不在意聖旨或是皇帝陛下的口頭威脅,但是慕容寶鼎絕對不會以為太子殿下麾下的那支怯薛軍,與自己的兵馬碰頭後,會對自己這位叔叔手下留情,更何況他聽說皇帝陛下連以慕容耶律兩個姓氏命名的兩支王帳鐵騎,都一並交給了自己侄子。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老奸巨猾的慕容寶鼎只得兩害相權取其輕,畢竟與涼州關外左右騎軍作戰,是許多北莽武將夢寐以求的事情,所謂的北涼鐵騎,主力一直是這兩支西北邊騎。

    讓慕容寶鼎稍稍鬆口氣的理由有兩件事,一件事是第一場大戰後,流州龍象軍從左右騎軍抽掉了數量可觀的邊軍精銳,曹嵬和寇江淮也帶走一些,第二件事則是老帥何仲忽退出左騎軍,同時李彥超帶領一大撥心腹青壯校尉轉投右騎軍,左騎軍暫時群龍無首,必然軍心動蕩。這些諜報軍情,若是在大戰開幕之前,在大量涼州遊弩手仍然位於虎頭城一帶四處遊曳的時期,很難傳遞給西京北庭兩座廟堂,今時不同往日,懷陽關已經被董卓重重包圍,截斷退路,徹底阻絕了與柳芽茯苓和重塚三座軍鎮的聯係,重塚只有步卒守城,是一座死城,自然不用顧慮,柳芽茯苓兩鎮各自駐紮有擅長長途奔襲的精騎,卻需要面對王勇赫連武威兩位著名持節令不計傷亡地猛烈攻勢,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因此可以說在左右騎軍以北的涼州關外防線,已經被切割得支離破碎,切斷本就兵力處於劣勢的北涼各大野戰主力聯係之後,自然便是蠶食了,大快朵頤,以北涼武將的頭顱換取草原兒郎封侯拜將的軍功!

    幽州葫蘆口內外,戰事寥寥,偶有接觸戰,也都是小規模數百騎的爭鋒,相較於涼州流州兩處戰場動輒萬騎的恢弘廝殺,實在是波瀾不驚。

    流州青蒼城以北,在得到副將謝西陲部僧兵增援後,流州主將寇江淮對黃宋濮西線大軍展開第三次阻截戰,不知為何,兩次大型騎戰都打得北莽邊軍暈頭轉向的寇江淮,在等到爛陀山僧兵的兵源補給之後,也許是騎步結合之後,寇江軍的調兵遣將已經超出能力極致,或是對同為大楚雙璧之一的謝西陲存有戒心,總之到最後這場仗打得極為刻板正統,也打得極為慘烈,寇江淮以爛陀山僧兵作為中軍,結集中原常見的一座步陣,徐龍象和李陌藩各領一支龍象軍作為兩翼,經過臨時補充仍然沒有達到一萬人馬的流州騎軍,停留在步陣之後,作為最後進入戰場的有生力量。

    由於寇江淮採取近乎消極的保守姿態,黃宋濮果斷放棄原先同樣相對保守的進攻姿態,徹底轉為大舉進攻,在那座本就易於戰馬馳騁的平原戰場,老將下令騎軍陣線大幅度拉伸,三支南朝邊騎同時展開轟轟烈烈的迅猛衝鋒,不得不說在正兒八經的騎戰之中,尤其是讓草原騎軍得以發揮出最大程度的機動性,每一匹北莽戰馬的馬蹄落腳處,都堪稱充滿了精準把握戰機的侵略性,謝西陲部僧兵的步陣,徹底淪為戰場看客,除了僅是作為流州邊軍名義上的中流砥柱,根本沒有預想之中的拒馬效果,草原騎軍根本就對這座矛林森寒立盾如山的穩固步陣視而不見,若非寇江淮麾下的流州騎軍在關鍵時刻的果斷出擊,穩住已經傾斜向北莽的險峻態勢,恐怕流州邊軍就要在這場戰役之後成為過眼雲煙。

    從頭到尾,好不容易從西域趕赴流州戰場的謝西陲部僧兵,不但沒有出現應有的奇兵效果,反而在寇江淮的調度下淪為雞肋,甚至某種意義上足可稱之為累贅。

    沙場之上,從第一場涼莽大戰落幕到之前兩次赴北阻截,龍象軍第一次出現如此慘重的傷亡,足足八千騎北涼精銳壯烈戰死,這讓黃宋濮部南朝主力終於獲得了北莽太平令拭目以待的小勝局面,原本已是憂心忡忡哀鴻一片的南朝西京廟堂之上,頓時對兩場戰役失利飽受詬病的老帥轉為齊聲歌功頌德,不惜譽為離陽之齊陽龍,西京兵部和禮部同時讓北庭王帳建言,此等姑塞龍腰兩州邊境二十年未有之大捷,雖未斬下徐龍象李陌藩、寇江淮謝西陲等人頭顱,但皇帝陛下也應當為旗開得勝的大將軍黃宋濮按軍功封侯。

    ————

    拒北城藩邸,二堂書房,副節度使楊慎杏和涼州刺史一前一後拜訪年輕藩王,這位春秋老將臉色沉重,雙手使勁握住椅沿,咬牙切齒道:“雖然流州那邊事先便有說法,可是將近萬餘龍象騎軍的戰死,加上三千餘流州騎軍的傷亡,真是……真是……”

    老人好像完全不知應該如何評點流州戰役,便幹脆止住話頭,閉嘴不語。西域密雲山口一役、青蒼城以北兩場漂亮阻截和臨瑤鳳翔兩鎮的攻守,聯手造就的流州大好形勢,仿佛一夜之間便被寇江淮毀於一旦。難道真是應了時下藩邸內那句私下流傳愈演愈烈的流言蜚語,“流州成也寇江淮,敗也寇江淮?”

    白煜比楊慎杏要晚些來到書房,當時不知從何處拎來一只玲瓏袖珍的小銅香爐,與年輕藩王和打過招呼後,也不急於說話,就自顧自彎腰站在書桌旁,放下那只光可鑒人的古樸銅爐後,卻也不是用以焚香,而是稀奇古怪地跑去書架那邊,翻來倒去,抽出一本早年拂水房諜報搜集彙總後記錄北莽南朝主將履曆的密檔,然後提起那只銅爐中的押經爐,重重擱在了那本書之上,這才抬頭對一頭霧水的年輕藩王笑眯眯說道:“幫王爺狠狠鎮壓一下北莽黃老兒的氣運。”

    楊慎杏滿臉狐疑,這莫不是龍虎山天師府的玄奇秘術?果真有用?

    洞悉道門根祗的徐鳳年哭笑不得道:“白蓮先生怎麼也這般童真童趣?”

    本來心情好轉幾分的楊慎杏在聽到年輕藩王揭穿白煜的老底後,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白煜還不忘稍稍擰轉銅爐,將其擺正後,笑道:“王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心誠則靈嘛。”

    徐鳳年只得無奈附和道:“對對對,白蓮先生所言甚是。”

    楊慎杏看著這一雙上不尊下不卑的奇怪“君臣”,老人忍不住會心一笑。

    徐鳳年突然問道:“趙凝神在地肺山結茅隱居後,修行如何,可還順利?”

    白煜微笑道:“托王爺的福,離陽趙勾沒了練氣士窺視天機,凝神在地肺山修行一事並未被察覺,順順當當,愜意得很,還寄信給我,勸我不如去那邊修心養性算了,省得在這北涼寄人籬下,處處仰人鼻息。”

    徐鳳年氣笑道:“這趙凝神過河拆橋的本事,一點都不比他修道問道的功夫差。以後從北涼以外寄往先生處的信件,拒北城一律拒收。”

    白煜連忙擺手道:“這可使不得,偶爾我還是會收到幾封女香客的信箋,也需一一回信。只是我就奇怪了,為何如今信上,都要旁敲側擊我與王爺關係如何,能否為她們代勞向王爺討要幾幅墨寶,甚至還要說些她們侄女如何正值妙齡,如何如何大家閨秀賢淑良人,真是讓人不知所雲啊,很是失落啊。”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望向窗外,低聲下氣地柔聲道:“賈嘉佳,別忘了你馬上就要收到從西蜀捎來的禮物,所以白蓮先生這些話就別傳往四堂了吧?”

    一顆腦袋輕輕擠開窗戶,下巴抵在窗欄上,少女瞪大眼眸,一副你先說說看我再聽聽看的討價還價模樣。

    徐鳳年嘿嘿道:“你猜。”

    少女一陣呵呵呵,消逝不見。

    徐鳳年滿臉悲憤,欲言又止。

    白蓮先生的插科打諢和賈嘉佳的“耀武揚威”之後,書房內凝重氣氛輕鬆幾分。

    等到呵呵姑娘跑去四堂那邊告狀,徐鳳年收斂神色,對楊慎杏沉聲道:“流州已經展開了三場阻截,寇江淮在密信裏並未詳細訴說第四場仗會怎麼打,只提出要跟我借用整條清源軍鎮防線的兵馬,你怎麼看?”

    楊慎杏皺眉道:“王爺,確定是整條防線,而不僅僅是清源軍鎮的常備駐軍?”

    徐鳳年點頭道:“包括涼州將軍石符的兵馬,寧峨眉的鐵浮屠,袁南亭的白羽輕騎!”

    楊慎杏陷入沉思,呢喃道:“這個寇江淮,好大的胃口。”

    然後楊慎杏小心翼翼問道:“以流州將軍的身份,向涼州邊軍伸手要權,而且一要就是數萬精銳,不但直接掏空涼州西門戶的家底,還要無形中淩駕於品秩更高的涼州將軍之上,會不會不太合適?”

    不等徐鳳年回答,白煜已經搶先回答這個敏感問題,“楊將軍,若是別處,自然大大不妥,在咱們這兒,倒是不用自己嚇唬自己,石符不會對此心懷芥蒂,當然,前提是打勝仗,萬一輸了的話,石符這輩子就算是跟寇江淮老死不相往來了,更壞的結果,甚至可能是涼州流州兩支邊軍從此相互敵視。”

    楊慎杏又問道:“寇將軍為何不願向拒北城給出他的大致用兵方略?”

    徐鳳年搖頭道:“不知。”

    楊慎杏勃然大怒,手掌重重一拍椅沿,“這個寇江淮,真是膽大包天,軍國大事豈能如此兒戲?!”

    徐鳳年不動聲色,猶豫片刻,伸手揉了揉眉心,自嘲道:“仗可輸,氣不可泄,這一直是我北涼鐵騎的規矩,既然我親自把寇江淮推到流州戰局主事人的位置上,這一屁股屎尿,我就得幫他擦幹淨。”

    楊慎杏試探性問道:“要不然王爺再考慮考慮?”

    徐鳳年搖頭道:“算了,你這就回去著兵房寫三封密信分別給石符、寧峨眉和袁南亭四人,信上不用解釋調兵理由,寫完之後送到這裏由我蓋上大印即可。”

    楊慎杏如釋重負,起身告辭大步離去。

    徐鳳年抬頭望向白煜,笑問道:“那麼給寇江淮的那封信,是我親自來寫,還是勞煩白蓮先生?”

    白煜眨了眨眼睛,好似沒聽懂。

    徐鳳年沒好氣道:“別跟我裝傻扮癡,你與楊慎杏兩人與還有寇江淮的關係深淺,我不清楚,可你倆今天聯袂來此,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紅臉,我又不是傻子,還能猜不出姓寇的搭上了你們這條大船?”

    白煜一本正經道:“地方武將勾連朝中重臣謀取兵權,即便夠不上砍頭的死罪,怎麼也要丟官吧?”

    徐鳳年瞪眼道:“還來!”

    白煜哈哈大笑,“我這就給寇江淮寫信去,就說王爺答應了他的一切要求,但是第四場阻截戰,他姓寇的若是不把第三場仗的損失連本帶利賺回來,拒北城藩邸就要讓他輕十斤!”

    徐鳳年疑惑道:“什麼叫輕十斤?”

    白煜伸出兩根手指敲了敲自己脖子,“腦袋沒了嘛。”

    徐鳳年先是恍然大悟,隨即一拍桌子,“白煜,放你個屁!含糊其辭,不是給寇江淮找退路是什麼?到時候姓寇的吃了敗仗,隨隨便便摘掉頭盔臂甲,一樣是輕十斤!我上哪說理去?!”

    白煜一臉委屈道:“王爺,這可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啊。”

    徐鳳年板著臉揮手道:“滾滾滾,老子自己來寫這封信!”

    白煜大搖大擺離開書房,嘖嘖道:“省了幾百字寫信功夫,可以多看好些頁的雜書嘍,快哉快哉。”

    只聽年輕藩王學那賈嘉佳呵呵一笑,“原本私藏了兩支小紫錐,送給某人,現在想想還是作罷,快哉快哉。”

    只見那位曾經被離陽先帝趙惇稱讚為“寡人初見疑為神仙人”的白蓮先生,迅猛轉身,滿臉燦爛笑意,一路小跑到書案前,使勁眯起眼,四處張望,“哪裏哪裏,快拿出來!我就說嘛,最宜篆楷小字的紫錐,送給善寫大字的陸窠擘真是把如花似玉的傾城佳人,送給了女子,暴殄天物,暴殄天物至極!”

    然後年輕藩王一臉欠揍表情,嘿嘿笑道:“你還真信啊,那盒小紫錐,一支不剩都給我老丈人帶走嘍。”

    白煜如遭雷擊,僵硬轉身,他跨過門檻的時候,高高舉起手臂,伸出一根中指!

    正當氣急敗壞的白蓮先生跨出門檻,背後傳來詭計得逞的可惡笑聲,“這裏,兩支小紫錐,拿去。”

    白煜停下腳步卻沒有立即轉身,天人交戰。

    最後白蓮先生咬牙繼續前行,覺得年輕藩王多半還是虛張聲勢,自己萬萬不可繼續上當受騙了。

    果不其然,等到白煜離開廊道走下臺階,徐鳳年也沒有挽留。

    白煜一路走向戶房衙屋門口,卻依稀看到那位在藩邸最為來去自由的呵呵姑娘,向他迎面走來,然後塞給他兩只纖細的長條錦盒,淡然道:“他送你的。”

    白煜那一刻,說不感動肯定是假的。

    長籲短歎的白蓮先生坐回書房座位,百感交集,回神之後,輕輕打開小錦盒,小心翼翼提起毛筆湊近凝視,刹那間呆若木雞。

    他娘的哪裏是什麼小紫錐,分明就是普普通通的羊毫筆!

    長久呆滯之後,白煜莫名其妙地捧腹大笑起來。

    一屋子目瞪口呆。

    唯有白煜覺得真是快哉快哉。

    放下手中羊毫筆後,視線孱弱的白煜睜大眼睛望向屋外,只是模模糊糊一片。

    這位白蓮先生緩緩道:“終有一日,我中原羊毫筆之羊毫,盡出草原!”
V123210 發表於 2016-6-27 21:35
第四百零一章 沒有木劍的溫華


    雄城有雄城的繁華,偏遠小鎮也有小鎮的熱鬧。這座位于離陽東南的小鎮,歷來就遠離戰火硝煙,若是正值太平盛世,還不覺得如何,可州郡城池那邊傳出些兵荒馬亂人心浮動的跡象,那這里就顯得尤為安詳。小鎮附近有些個以姓氏命名的村落,祭祖掛畫的時候,可都了不得,宋家村更是懸出了一位宋姓皇帝的祖先像,比起一些懸掛大奉開國功臣或是春秋小國尚書的村莊,自然是覺得要高人一等。只不過這個宋家村的祖上顯貴,村子里姓溫的幾戶外姓人家沾不了光。其實村子里長輩,哪怕是讀過幾天書的,哪怕仔細翻過族譜,也對自己與那位宋氏皇帝有何淵源,說不出個子丑寅卯,據說村子里曾經有好事者專程為此攜帶那小木箱子族譜,向小鎮上某位身負功名的年邁秀才公考究過,一樣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誰沒想到最後竟然是村里公認最不上進的年輕後生,一個姓溫的家伙,去了趟外地逛蕩了三年然後返回家鄉後,言之鑿鑿,說咱們村子的人死後,之所以在墓碑的碑頭上篆刻蔭川二字,里頭大有講究,當初大奉朝號稱讀書種子半出蔭川郡,而蔭川宋氏更是一等一的豪閥,出了許多文臣名士,那位在大奉末年先是以藩鎮割據自立,然後當上宋氏第一位皇帝的祖先,便出自蔭川宋氏高門的偏支,這宋家村的由來,想必是那一方割據勢力覆滅後,在那場名垂青史的甘露南渡之中,不斷輾轉遷徙,最終在此落地生根。經過姓溫的年輕人這麼梳理一番脈絡,村子里的長輩或多或少都听明白了,就算沒整明白的,也假裝听懂了,你听听,既是蔭川宋氏又是甘露南渡的,這得是多大的氣派,可見咱們這個宋家村雖說一百年來連個童生都沒出過,可祖上到底是大富大貴過的,而且想必是幾百年前祖輩氣運太盛,後世子孫們才不得不安安分分,實在是命里與富貴無緣了。姓溫的年輕後生,原本在村子里很不受待見,不料這回瘸了腿落魄還鄉後,就跟渾然變了個人似的,非但沒了那副吊兒郎當挎木劍的模樣,在小鎮上的酒樓打雜,不說靠哥哥嫂嫂養活,甚至還能往家里寄錢,更出人意料的是,年輕人還娶了位賢惠動人的媳婦,之前在村子祠堂外的空地上擺過酒席,那位小娘,讓好些姓宋的年輕人,不管成親沒成親的,都瞧直了眼。

    姓溫的成親娶妻後,便不再借住在酒樓里的雜房,攢下了些銀子,便在小鎮上租了座小院子,三間屋子,除去那間窗戶上貼滿大紅喜慶剪紙的婚房,一間小屋子用來擺放雜物,剩下一間,也沒空著,被褥嶄新,給持家有道的女子打掃得干干淨淨一塵不染,因為她男人說過,以後也許會有他的兄弟來家里做客,怎麼都得有個落腳的地兒,否則太不像話,再說了,讓朋友掏銀子去客棧酒樓住,既見外又浪費,不講究。她順著他,心里也覺得是這個理兒。雖說家里如今也不寬裕,可小門小戶出身的她,家境只能算殷實,但其實是個心思大氣的女子,當初執意為了嫁給他,家里無人願意答應點頭,愣是連嫁妝也沒出,她也咬著牙沒跟爹娘求什麼,好在日久見人心,如今她想帶著他回娘家,爹娘雖說還會給些臉色,不過幾位兄長都或多或少解開心結了,曉得他們爹是落不下那個臉,也不便與那個妹夫在家里酒桌上大碗喝酒,不過各自私底下都去過她家院子,都不忘帶酒帶肉的,已經像是一家人了。她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有了孩子,爹娘抱上了外孫外孫女,到時候也就找到了台階下,會徹底對他沒了芥蒂。只不過小鎮再小,開銷不小,靠著男人在酒樓當店伙計的營生,兩人過日子還算寬裕,可一旦家里有了第三張小嘴兒,那就要不好說,好在她的女紅手藝是出了名的俏,有姐妹家里開布店鋪子,她那些一針一線縫制出來的精致小物件,擺放在櫃台上給買布客人的當添頭,店鋪生意也好了三兩分,所以這一個月下來,她怎麼都會有個兩三兩碎銀子入賬,竟是比當家做主的男人差不了多少。

    小鎮這兩天熱鬧,處暑前後,離陽東南一帶自古便有過中元節的風俗,也有一些祭祖迎秋的活動,中元節雖然用他們這里的方言土話說就是鬼節,說是閻王爺大慈悲,特意在這段時日大開鬼門,讓已故之人回鄉見一見陽間子孫晚輩,以慰陰陽相隔的相思之情。其實也就听上去稍稍滲人而已,成人孩子都不忌諱什麼,只覺得是可以湊熱鬧的事情,僧人道士都會開始普渡布施,尋常百姓也會豎燈蒿放河燈,尤其是年幼稚童,能夠在爹娘懷里或是踮起腳跟撐在橋欄上、或是趴在河岸青石板上,滿眼都是五彩絢爛的蓮花燈,心中快樂欣喜,不比能吃上月餅的中秋節來得少。昨天他就去村子把佷子接回來,打算讓自己媳婦帶著孩子逛街,剛好媳婦心靈手巧,做了兩大竹籃子河燈,要去橋邊販賣,相信以她的手藝,很快就會被出門夜游的客人搶買一空。他之前在院子里親眼看著她編制扎燈,樣式繁多,花鳥魚蟲,寶蓮龜鶴,龍鳳呈祥,他真不知道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一雙手,所以他當時坐在板凳上乘涼,反正也搭不上手,要幫也只能幫倒忙,只能偷著樂呵。他的那位讀書人小佷子到了小鎮後,一開始還略顯拘謹,白天先給他帶去酒樓,乖乖在角落听人說書,听得津津有味,孩子隨他爹的性子,內斂敦厚,言語不多,作為叔叔,喜歡又擔心,喜歡的是孩子的那份實在性情,擔心的是怕太老實了,長大以後容易吃虧。姓溫的店小二所在酒樓,如今也算小鎮一個出名的地方,雖說如今鎮上酒樓大多雇請了說書先生說江湖故事,可是唯獨他們酒樓,說出來的故事總是最新鮮最新奇,這一切自然都是他的功勞,早先正是他耗費幾大水缸子的口水才成功說服酒樓掌櫃,千萬別吝嗇給說書先生掏出去往郡城甚至是州城的一筆筆路費,所以當這棟酒樓第一次說出大雪坪女子武林盟主的一夜觀雪悟長生,率先說出西北道教祖庭武當山的佛道辯論,說出江湖聖地武帝城的動蕩變故,以及吳家劍冢的百騎赴北涼,可謂轟動小鎮,老百姓的茶余飯後,都被酒樓說書牽著鼻子走,酒樓生意自然而然水漲船高,不過生意興隆,掌櫃的日進斗金,可姓溫的作為當之無愧的頭號功臣,說書先生去往郡城“取經”的第一筆路費還是他偷偷墊付的,從不曾開口向酒樓掌櫃的索要分紅,他除了酒樓客人喝高了以後打賞的銅錢,酒樓支付給他的工錢,他進入酒樓第一天是多少,現在便仍是多少,一顆銅錢都沒有漲。掌櫃的每天笑眯眯站在櫃台後,看著姓溫的店小二始終殷勤跑腿,看著心思活絡的年輕人每天端茶送酒賠笑,也不知道這個老人心里到底在盤算什麼。

    今日酒樓說書先生便意氣飛揚唾沫四濺說到了一樁奇事,說是咱們離陽京城一位名叫祁嘉節的劍道宗師,作為太安城里許多龍子龍孫和世家子弟的劍術師父,不知為何向那座山高水長劍氣高的東越劍池,討要鑄造了一柄絕世名劍,然後祁嘉節人先至北涼武當山的山腳,一座比他們所在鎮名氣大不了多些的小鎮,飛劍後至,一掠千萬里,向那位坐鎮西北邊關的年輕異姓王遞出一劍,驚天地泣鬼神吶,雲海開萬里,劍氣動天人,不料那位年輕藩王更是了得,拔地而起,傲立于北涼道和兩淮道邊境接壤的雲海之上,竟是擋下了那柄力可斬神仙的飛劍!說書先生滔滔不絕,說至酣暢處,老人自己都說得瞠目結舌,更別提那些酒樓借著故事下酒下飯的听眾,一個個咋舌呆滯,停杯停筷,心神搖動,回神之後,故事尚未收尾,尚未听到那句最惹人厭的“且听下回分解”,當然是要再跟酒樓再要一兩壺酒的。姓溫店小二的佷子頭回听人說書,更是頭回听人說起江湖人江湖事,更是目瞪口呆,听天書一般,坐在叔叔給自己搬來的牆角根那條小板凳上,握緊拳頭,豎起耳朵,瞪大眼楮,只覺得听江湖事比讀聖賢書,好像還要有意思些。

    故事總有收尾處,酒樓也有關門時,說書先生的這個故事盡處,樓外已是夜幕時分,酒樓差不多便要打烊收工了,掙錢不少的酒樓掌櫃大概今兒心情不錯,讓廚子開了小灶,喊上姓溫的店小二和他佷子一起上桌,吃了頓好的。這讓沒見過世面的孩子高興壞了,只不過到底是上過私塾念過書的小書生,吃飯的時候頗有幾分正襟危坐的意味,再饞嘴,下筷子也不快,飯桌上那些只有逢年過節才能開葷的大魚大肉,孩子也不敢多夾幾筷子,倒是酒樓掌櫃笑著幫孩子夾了許多,堆滿了飯碗,孩子有些難為情,怯生生望向自己叔叔,店盡管放開吃,你掌櫃爺爺是鎮上的大善人,大方得很。孩子便對掌櫃的靦腆一笑,老人哈哈大笑,一邊給自己和店小二都倒了杯酒,一邊用筷子指了指二樓,對乖巧孩子說以後常來酒樓串門,下次听人說書,爺爺幫你在二樓天井圍欄旁邊找個位置。老人跟店小二對酌一杯酒,打趣道這孩子不像你,老實討喜。店小二自豪道那是,性子隨我哥,是有福氣的,讀書厲害著呢,以後保不齊就是一位秀才老爺了。孩子一本正經反駁道先生說了,以後自己能考個童生就不錯了。一輩子對讀書人最是崇敬的老人摸了摸孩子腦袋,感慨道縣試府試院試,都是攔路虎,掌櫃爺爺跟你把話撂在這兒,以後每通過一門,咱們酒樓就給你包個大紅包,萬一考取了功名,童生也好,秀才也罷,可別忘了給咱們酒樓寫一塊匾額,給掌櫃爺爺漲漲臉面。孩子使勁點頭,對老人高興道叔叔給我買了好些紙筆,不過我現在都沒舍得用,還是像以前那樣在村里溪邊用樹枝蘸水練字,放牛的時候也會在地面上撥劃,先生說笨鳥先飛勤能補拙,總有寫出好字的時候,到時候就給掌櫃爺爺寫一副大大的匾額掛上。大概是難得喝上酒,當店小二的叔叔打趣道讀書好,讀書才有出息,讀過書的家伙,將來拐騙媳婦回家也容易。偷偷喜歡村子里一位同齡女孩的佷子頓時滿臉通紅,瞪了叔叔一眼。姓溫的伙計與酒樓掌櫃相視一笑,喝酒喝酒。

    吃過了飯,他讓佷子先回家,他自己還得幫酒樓打掃一番,回頭再在鎮上那座橋上那邊踫頭。

    酒樓掌櫃看著忙著收拾碗碟的年輕人,喝著酒,略帶醉意道︰“當初收留你,真沒想到有這麼一天,那會兒只是覺得你小子可憐,心想若不是逼到絕路上,也不至于來我這小破地方混吃等死。哪能想到你幫著酒樓掙大錢。說實話,這一年來,比酒樓前十年掙錢都要多。”

    年輕人抬頭笑道︰“掌櫃的好人有好報,應該的。”

    老人笑著反問道︰“應該的?”

    年輕人納悶道︰“難道不應該?”

    老人感慨道︰“好人有好報這種道理,你佷子那般的孩子願意相信也就罷了,我這麼個老家伙,可真不敢信。”

    老人直視這位忙里忙外勤勤懇懇的店小二,“來這兒喝酒吃飯听書的客人,都覺得你小子沒脾氣,可我不覺得,我始終覺得你小子……”

    年輕人插科打諢道︰“掌櫃的是想說沒出息吧?”

    老人笑罵道︰“放你娘的臭屁,真不曉得你媳婦怎麼瞧得上你!”

    年輕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臉,嬉皮笑臉道︰“我爹娘把我生得俊啊,掌櫃的,你這可真羨慕不來。”

    老人擺擺手,“不跟你瞎扯,我今天是想跟你說件正經事。”

    年輕人收斂笑意,束手站在酒桌旁邊,“掌櫃的,有事盡管開口,我溫華這人沒啥出息不假,可誰對我好,我心里頭都記著,不敢說什麼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大話,我也沒那份本事還人情,但要說一分恩情還一分,哪怕一次還不完,我溫華這輩子怎麼都要還完。所以掌櫃的,別跟我客氣。掌櫃的,要不是你肯收留,我這會兒指不定在哪兒砍柴燒炭或是給哪家人當短工呢,別說娶媳婦了,撐死了勉強養活自己,不讓自己餓死,就算攢錢給佷子買紙筆都難。”

    老人笑了笑,抬頭凝視著這位眼神真誠的年輕人,放下手中酒杯,“酒樓大半事情給你一個人就包圓了,我這個掌櫃的每天都很清閑,所以說書先生說那些飄來蕩去的江湖故事,或是才子佳人和野狐志異,都听在耳朵里,有些听過就听過了,但是有幾句話,記在了心里頭,其中有一句,大概沒誰在意,但我很上心,叫‘自古做人難厚道’,我越琢磨越是這個道理,做生意買賣是如此,與人做朋友更是如此。所以後來這酒樓的銀錢來往,我也放心交給你過手打理,起先我其實不是沒有顧慮,也的確有意想要看看你會不會因此往自己兜里截留些,天底下的大生意,畢竟都是一顆一顆銅錢積攢起來的,可是我很意外,從頭到尾,你小子都沒拿走一顆銅板,賬面上清清楚楚,賬面底下,也干干淨淨,這很不容易。醇酒紅人臉,財帛動人心,這才是人之常情,所以啊,你小子是個厚道人。”

    年輕人沉聲道︰“掌櫃的,這話說得見外了。我溫華能有今天的安穩日子,都是掌櫃的恩德,要是再昧著良心從酒樓偷偷拿錢,我溫華就真不是個東西了,這種事情,我做不來!”

    老人點了點頭,“你也知道,我歲數不小了,一輩子就想著去郡城那邊買棟大宅子養老,剛好我兩對女兒女婿都在那邊討生活,雖然老話都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可天底下哪里有不念著子女好的爹娘,我那兩個女兒嫁人都嫁得馬馬虎虎,在郡城生活可不容易,這不就惦念上了我那點棺材本了,想讓他們風光一些,不用租屋子寄人籬下,我呢,以前是有心無力,攢下的三四百來兩銀子,在縣城還算湊合,到了寸土寸金的郡城真不夠看,今年托你溫華的福,老底翻了一番,小八百銀子,只要不是青兔巷孩兒巷那種權貴扎堆的地方,也差不多夠買棟像樣的宅子了,剛好酒樓有你小子在,我最近就尋思著是不是把酒樓盤給你……”

    店小二愣了愣,苦笑道︰“老掌櫃,這麼大一棟酒樓,我就算砸鍋賣鐵,也絕對買不起啊。”

    老人笑呵呵道︰“這棟酒樓以前約莫值個百八十兩銀子,如今不同往日,怎麼都該估價三四百兩,這你心里有數,我當然更明白,至于你小子有多少積蓄,我更清楚,所以我就想了個折中的法子,你看行不行。酒樓以三百兩銀子折算,這筆錢不用你急著出,以後每年分紅,別忘了就行,不過丑話說在前頭,還完了三百兩購置酒樓的本金,再以後酒樓若是仍然賺錢,這分紅,我這老掌櫃的,可還是要你小子每年孝敬的,至于具體多少,我倒也不強求,你小子看著辦,總之你先顧好自己那個家。”

    年輕人欲言又止。

    老人揮手示意年輕人坐下,“也別覺得虧欠我,我啊,精明著呢,曉得你以後肯定能把酒樓生意做得越來越大,以你小子的厚道,每年分紅能少?我躺在郡城大宅子里享福,就能每年白拿一筆銀子,賺大嘍。”

    年輕人坐回長凳,直起腰,“老掌櫃的,大恩不言謝!”

    老人做了個捻指手勢,打趣道︰“別嘴上說,將來靠銀子說話。”

    年輕人突然笑道︰“老掌櫃的,你就不怕以後我賴賬,還清了三百兩銀子就不舍得掏分紅?”

    老人挑了挑眉頭,然後指了指年輕人心口,然後指了指自己眼楮,“之所以有這樁買賣,一是信得過你小子的良心,二是信得過我自己的眼力!”

    年輕人自己和老掌櫃分別倒滿一杯酒,舉杯後,“都在酒里頭了!”

    兩人一飲而盡。

    老人喝完酒,“你小子趕緊去瞅媳婦吧,對了,自己去櫃子後頭拿一壺剛進的綠蟻酒,就當我慶賀你小子終于有自己的家業了。”

    年輕人起身哈哈笑道︰“得 !”

    老人不忘提醒道︰“慶賀歸慶賀,酒錢得記在你賬上!這綠蟻酒可不便宜,據說從北涼道那兒一壺才兩錢銀子不到,到了兩淮就一兩銀子往上,再從江南道到咱們這兒,嘖嘖,足足四兩銀子啊,這哪里是賣酒,真是直接賣銀子還差不多。你小子悠著點喝,可別喝出味道就見底了。”

    年輕人嘿嘿道︰“我可舍不得自己喝!”

    老人好奇問道︰“咋的,是要送給你哥,還是給老丈人啊?”

    直奔櫃台的年輕人突然停頓了一下,轉頭咧嘴道︰“都不是,給我兄弟留著,以後他來我家蹭吃蹭喝,就拿這酒招待他。當年……挺久以前,我和他一起廝混的時候,他總說天底下的酒,就數這綠蟻酒最有味道,那會兒他總喜歡拿這個饞我,後來分開了,我有次獨自經過他家鄉的時候,走得急,也沒喝上,也沒弄明白到底是啥個滋味。”

    老人沒好氣道︰“啥滋味?就是價錢貴,其它沒啥,我就不喜歡喝,太烈太沖,燒穿喉嚨,後勁更足,在我看來啊,真不如咱們這邊的自釀米酒好入口。”

    年輕人笑眯眯道︰“我那兄弟是半個江湖人,縱馬飲酒,自然是要喝最烈的酒,喝那軟綿綿的米酒,不算英雄好漢!”

    老人樂了,“呦,還江湖人,而且听你的話,你小子當年闖蕩江湖,走得挺遠啊?”

    年輕人撓撓頭,“也就只是走得遠而已了。”

    老人白眼道︰“還吃過苦頭吧!”

    年輕人一笑置之。

    獨坐酒桌的老人舉杯慢飲,遙遙看著小心翼翼捧著酒壺的店小二,沒來由問道︰“溫華,咱們酒樓的說書先生,好幾次說到那西北藩王承認自己有位相識于江湖的兄弟,與你小子湊巧同名同姓?那你的兄弟,是不是也該姓徐才對啊?”

    年輕人站在遠處,笑臉燦爛,“巧了,還真是!”

    老人哈哈大笑,揮手道︰“臭小子!滾滾滾!”

    杯中已無酒的老人搖晃了一下酒壺,空了,轉頭望向走向酒樓大門的年輕人,身形一瘸一拐,只是卻不給淒慘或是滑稽的感覺,老人冷不丁大聲笑問道︰“溫華,你小子真不是那個名動京城的劍客?”

    雙手捧著那壺綠蟻酒的年輕人緩緩轉過身,做了個鬼臉,“掌櫃的,你看我像嗎?”

    老人笑著沒有回答,再次揮揮手。

    老掌櫃坐回座位,壺中杯中皆無酒了,百無聊賴的老人想了想,望向大門,自嘲道︰“是不太像,也對,能像嗎?”

    年輕人離開酒樓後,快步走向那座小橋,一路上沿河兩岸川流不息,放眼望去,靜謐河面上滿是點亮的河燈,星星點點,如同夏夜的星空。按照鄉俗的說頭,人死之後,那些無所依的游魂野鬼,在中元節這一天,若是能夠找到那盞寫有自己名字的河燈,便能投胎轉世。他當年就听自己那位一起狗刨江湖的兄弟說過,佛家有托燈投生的**,尤其是在陰間不得解脫的冤魂怨鬼,憑借陽間江河之上的那盞荷花燈,即可得自在。他這輩子的愧疚之一,便是與家中兄長兩人只供得起一人讀書,哥哥把機會給了他,可他卻不愛讀書,也不知珍惜,成天只想著行俠仗義,向往那座刀光劍影的江湖。所以他如今比哥哥嫂嫂更喜歡對那個佷子念念叨叨,要孩子好好念書,他給佷子購置的紙筆,都是小鎮上最貴最好的,他不是希望佷子以後一定要考取功名,不是什麼光耀門楣,而是他打心眼覺得,男兒讀書,讀出滿腹學識,寫得一手好字,每年春聯不用求人,或者說以後有了孩子,可以自己去書本上為孩子取名,總歸是天大的好事。

    練劍,想要練至天下第一,世間終究唯有一人而已。比拳頭硬,江湖總有拳頭更硬的武夫高手。可是讀書人從書本上讀出的道理,則絕不是帝王將相達官顯貴們開口說出的道理,就一定會更大一些。

    到了那座熟悉的青石板橋,他媳婦果然已經賣完兩籃河燈,佷子手里拿著最後一盞。

    她等到他走近後,柔聲問道︰“怎麼要我留下一盞?還要寫那北涼二字?”

    他微笑道︰“我與你說起過的那位小年,他是北涼人氏,如今西邊那邊在打仗,我就想著幫他祈福。”

    三人一起走下橋頭,來到岸邊,他彎腰將那盞河燈輕輕放入河水。

    三人干脆肩並肩坐在岸邊,他揉了揉佷子的腦袋,讓孩子幫忙拿著那壺綠蟻酒,抬頭對自己媳婦笑道︰“以後如果有機會見面,那家伙如果喊你弟媳婦,千萬別答應,一定要喊你嫂子才行。”

    她眼眸彎彎,促狹笑道︰“你們倆這種事情也爭啊。”

    他開心笑道︰“別的事情可以不爭,唯獨這件事,絕對不能讓步!”

    她微微紅著臉,無奈道︰“那你還想著以後跟他成為親家?你說你們當初定下了娃娃親,人家也答應了?”

    他語氣豪邁道︰“他敢不答應?!”

    他媳婦笑了笑,不知為何,自己男人什麼都不講究不在意,只有當說到他那位兄弟的時候,才會格外驕傲自豪。

    有些時候,她甚至都有些小小的醋意了。

    她不知道自己男人和他的兄弟當年一起經歷了什麼,才會讓自己男人這般放不下。

    而她比誰都清楚,這個姓溫名華的男人,其實什麼都拿得起也什麼都放得下,連一個男人本該最在乎的面子,也從來說放就放。

    他望向河面,輕聲道︰“媳婦,你放心,我不是惦念著當年走過的江湖,我只是惦念我那個兄弟。”

    然後他轉頭咧嘴一笑,“沒法子嘛,我知道沒我在的江湖,他混得再好,也會覺著沒啥意思的。”

    瞧瞧,听听,又是這種口氣。

    她白了他一眼。

    他哼哼道︰“媳婦,你還真別信,我誰啊,我兄弟又是誰啊,咱哥倆當年行走江湖,那可是……”

    突然看到媳婦一臉玩味笑意望向自己,他立馬改口道︰“那絕對是滿身正氣!嗯,當然了,就是混得慘了些,飽一頓餓三頓的。”

    她抿嘴一笑。

    他低頭對自己佷子說道︰“你那個便宜叔叔老喜歡念叨一詩,我說給你听听,你看在書本上見過沒?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野夫怒見不平事,磨損胸中萬古刀。”

    才在村塾蒙學的孩子自然一頭霧水,使勁搖頭。

    他重新抬起頭,痴痴望向飄滿河燈的璀璨水面,清風拂面,臉色寧靜。

    他仿佛自言自語道︰“綠蟻酒幫你留著,家里屋子幫你空著,小年,還當我是兄弟的話,你就別死在涼州關外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6-7-3 00:06
雪中悍刀行 第四百零二章 唯死戰而已


如果細看離陽版圖,就會現北涼道如同一柄狹刀,而北莽南朝姑塞州以南、涼州以北的關外,如同一塊磨盤。


這一處廣袤戰場,恰似磨刀石,最終打磨出了北涼鐵騎甲天下。


慕容寶鼎部先鋒騎軍兵分兩路,三萬冬雷精騎長驅直入,主動尋覓左騎軍,三萬柔然鐵騎直撲右騎軍。這位身兼橘子州持節令的北莽皇親國戚,則親自坐鎮中路步軍,并未以身犯險。


寶瓶州持節令王勇和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在各自兵圍茯苓柳芽兩座軍鎮后,同樣分出兩三萬騎軍南下馳援冬雷精騎和柔然鐵騎,慕容寶鼎負責北涼邊騎野戰主力的意圖毫不掩飾,但這無疑是堂堂正正的陽謀,北莽皇帝和太平令就是要用慕容寶鼎兩部精銳精騎去牽扯北涼關外左右騎軍,既要引蛇出洞,讓兩支騎軍與那座拒北城拉開距離,又要阻止左右騎軍對懷陽關防線的支援,總而言之,北莽就是要這兩支北涼野戰主力,消耗在拒北城和懷陽關兩線之間。


雖然北莽的意圖很明顯,但拒北城議事堂在年輕藩王和諸位武將大佬商議過后,對此沒有任何退縮,從頭到尾都沒有人詢問這兩場仗到底打不打,而是在商量怎么打。


右騎軍主帥錦鷓鴣周康最后留在了議事堂,大概還有一些事情要與年輕藩王交待。左騎軍副帥6大遠和右騎軍二把手李彥,年齡相仿的兩人恰好并肩跨出門檻,李彥與橫空出世的6大遠并不熟悉,什么滿甲營歷史上最年輕的副將,什么李陌藩王靈寶的老伍長,什么當年能夠與徐璞吳起還有劉寄奴平起平坐的徐家老卒,只認軍功的李彥都不上心。而且很有意思,作為陳芝豹擔任北涼第一任都護時期在邊軍崛起的那一代青壯將領,李彥和那些一起轉投右騎軍的這些校尉,與老一輩興起于春秋微末的徐家將領,無論是性格還是治軍,可謂差異鮮明,涇渭分明,就像6大遠重返邊軍后,哪怕執掌整支左騎軍的實際兵權,也從無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官場習俗,對麾下武將都和和氣氣,平時檢閱騎軍也不會板著臉,對于陳芝豹那套規矩森嚴的北涼軍律也是置若罔聞,能不計較就不計較,或是在議事堂商討軍機事務,也不像李彥這般不茍言笑,就算是愈積威深重的年輕藩王親自問話,6大遠都是那副天下萬事都不是個事兒的憊懶模樣,這自然讓性情嚴謹治軍嚴苛的李彥看不順眼,絕無結交之心。


6大遠和李彥并肩走向兵房,有些具體事宜還需要向楊慎杏那邊打招呼,這種大規模的用兵調度,不僅是楊慎杏這位副節度使,白煜領銜的戶房也要參合其中。


李彥突然停下身形,主動與6大遠說道:“能不能借一步說幾句話?”


6大遠自然沒有拒絕,兩人沒有急于步入兵房,而是走下臺階,議事堂與東西兩廂六科房正對面有一座木制牌坊,正反兩面皆有字,面南書有“西北”四個紅底金字,是年輕藩王親筆。北邊是李義山書寫的一條北涼官場箴規,“天地可欺,不欺百姓”。藩邸成員處理軍政事務,抬頭便能見到此箴。


6大遠領著李彥來到木牌坊下,微笑著開門見山:“我知道,我這個位置本該是你李彥的,如果你要是為此有什么想法,我就算想攔,也攔不住。”


李彥皺緊眉頭,沒有說話。


披掛甲胄的6大遠抬臂使勁搓了搓手,甲片牽引,一陣嘩啦啦作響,這位一步登天的新任左騎軍副帥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關外左右騎軍一向關系不錯,要不然也沒本事能夠處處與大雪龍騎軍掰手腕,連纖離牧場和天井牧場也成了咱們的后院,據說早年龍象軍還沒挪窩去流州的時候,為了兩百匹甲等戰馬的事情,跟左騎軍起了沖突,當時李陌藩王靈寶兩位龍象軍副將鬧得很兇,原騎軍統帥鐘洪武都壓不住,上任都護陳芝豹則是不樂意管,鬧到最后,還是右騎軍出動了兩千頭等精騎,連夜一路趕到左騎軍大營,明擺著要為已經打算息事寧人退讓一步的何老帥撐腰,這才搶回了那兩匹好馬。這么多年,左右騎軍很抱團,所以跟龍象軍、白羽輕騎還有鐵浮屠,或多或少都有矛盾,我聽過一個說法,在左右騎軍管輜重雜務的小都尉,都比北涼境內的實權校尉說話更管用,以至于關外柳芽茯苓重冢清源這四大軍鎮的頭頭,都很怵左右騎軍。”


李彥語氣淡漠道:“6大遠,別忘了你如今便是左騎軍副帥。這番掏心窩子的話,你與王爺去說,可能有用,和我李彥說,就沒意思了。”


6大遠撇了撇嘴,回頭望向那座議事堂和六科廂房,盡是腳步匆匆的忙碌身影,隨手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沉重甲胄,笑道:“我認識的徐家,以前不是這樣的,全他娘的一群大老粗,人人佩刀負弓披掛鐵甲,就連大將軍身邊僅有的兩位讀書人,李先生和趙先生當年也一樣懸佩徐刀參與議事,今兒這棟大將軍府邸里頭,李功德白煜這些人穿文官公服,那些軍機參贊郎穿儒衫,放眼望去,讀書人真多,像咱們這樣掛個烏龜殼的,真少。”


手頭還有大量事務需要親自處理的李彥沉聲道:“大戰在即,軍務繁重,6大遠你有話直說,別跟我繞彎子兜圈子,我不奉陪!”


6大遠點了點頭,并未因為李彥的倨傲姿態而生氣,笑瞇瞇道:“我6大遠是驢子是騾子,已經將近二十年沒拉出來遛遛了,既然王爺信得過我,讓我坐上左騎軍實際上的第一把交椅,那我總不能讓王爺失望,話說回來,我6大遠大大小小打了六十幾場仗,還真沒輸過,這次更不會開這個葷。今兒拉你出來聊天,就是跟你透個底,左騎軍交到我手上,王爺放心,何老帥放心,也請你李彥放心,總歸要讓關內關外都曉得一個道理,左右騎軍,一貫驕橫跋扈,可咱們有跋扈的資格,不信,就讓所有人瞪大眼睛瞧著,什么大楚雙璧寇江淮謝西陲,什么曹奔雷郁得意,在咱們這些徐家鐵騎的前輩跟前,以后等到論功行賞的那天,只要在路上遇上了,就老老實實讓一讓!”


6大遠轉頭直視李彥,“老李,咋樣?”


李彥冷笑道:“話,還算中聽,人有沒有真本事,我拭目以待。接下來左騎軍斬殺敵,能有我右騎軍一半,回頭我就請你在拒北城喝酒,沒有,到時候遇上我,就滾一邊涼快去。”


6大遠伸手一拍李彥腦袋,“你這崽子,脾氣比大將軍當年還臭!”


這輩子幾乎都沒給人拍過腦袋的李彥有些懵,等到回神的時候,6大遠已經屁顛屁顛跑路了。


議事堂大門口,看到這驚世駭俗一幕的錦鷓鴣周康也是瞪大眼睛,無奈道:“這6大遠,夠可以的,連李太歲的腦袋也敢碰。”


徐鳳年一笑置之,輕聲道:“如此一來,左右騎軍的擔子有些重了。”


周康冷哼一聲,“既然王爺相信寇江淮那撥年輕人能在流州打開局面,清源軍鎮那筆糊涂賬,我也懶得多說什么,但是即便沒有石符寧峨眉袁南亭三人支援,老何的左騎軍和我的右騎軍,對上慕容寶鼎和后邊的王勇赫連武威,王爺你大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三萬冬雷精騎和三萬柔然鐵騎,可以算是北莽南朝第一等精銳的大規模野戰主力,北莽舍得用這么大的誘餌,你們切莫掉以輕心。”


周康嗯了一聲。


徐鳳年突然朝這位曾經為自己送行入京城的老帥抱拳道:“走好。”


錦鷓鴣周康還以抱拳,沉聲道:“唯死……死戰而已!”


兩人心知肚明。


事實上。


唯死而已。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7-7 21:56
第四百零三章 流州收官之戰

    流州戰事一觸即發。

    當時涼莽雙方都沒有意識到,這將會是一場意義深遠的定鼎之戰,直追那場結束春秋亂局的西壘壁戰役。

    北莽一路主帥黃宋濮在大勝之後,裹挾氣勢長驅直下,撲向流州中樞青蒼城,與此同時,心存一錘定音企圖的北莽皇帝不惜掏空姑塞州軍鎮實力,調遣四萬南朝邊關精兵增援黃宋濮部主力,兩條串聯起三十餘座大小軍鎮關隘的主幹驛路之上,人滿為患,馬不停蹄,火速南下。

    雙方大軍在老嫗山左側一帶的廣袤平原集結,此地距離城牆低矮的青蒼城不過七十裡,流州將軍寇江淮前不久在北方戰場雙手奉送給北莽一場大勝,令北莽南北兩京大為鼓舞士氣。但無論是北涼都護府還是拒北城藩邸,始終不曾因此貶謫寇江淮,故而寇江淮依然是此次會戰的主將,統率一萬嫡系流州青壯騎軍,和兩萬就邊軍規格而言要出流州騎軍一籌的龍象軍,以及一萬六千余謝西陲麾下的爛陀山僧兵。大概是清楚這場戰事走勢將會決定整座流州版圖的歸屬,青蒼城也竭盡全力派遣出了原本直轄于刺史府邸的三千騎軍,兵力懸殊的四股流州勢力,流州境內總計接近五萬兵馬,可謂孤注一擲,交由寇江淮全權處置。

    雖然涼莽雙方相較最初兵力對比,黃宋濮部主力其實優勢漸小,但人數依舊穩居上風的草原騎軍士氣不低,主要歸功於寇江淮先前的那場昏庸調兵,馳援流州的爛陀山僧兵與流州邊騎脫節嚴重,導致龍象軍出現建制以來第一次慘重死傷,所以這支兵馬軍心大振,經歷過三場阻截戰後,黃宋濮嫡系精騎還剩下一萬兩千騎軍,若是算上幾乎傷亡殆盡的青草欄子,折損堪堪過半,以此可見,流州破關之戰,是當之無愧的苦戰,這一萬多戰力出眾的精騎無疑是下一場大戰的定海神針。

    出身于隴關甲字豪閥的完顏銀江在第二場大戰裡丟盡顏面,正因為他的失誤,北莽無法形成嚴密的包圍圈,使得寇江淮部主力輕鬆突圍揚長而去。他的兄長,作為南朝權貴第一人的完顏金亮,密信斥責要先于北庭王帳皇帝陛下到達軍中,措辭極為嚴厲,言下之意,竟是告訴完顏銀江若是無法在流州挽回家族顏面,那麼家族就要對完顏銀江關上大門。在流州第三場戰役展開之前,完顏銀江不但召集了所有軍中武將,連百夫長一個不落也喊到營帳外的空地上,讓所有人立下軍令狀,戰場之上,每什十人,若一什之內無一人得以殺敵立功,什長與領軍百夫長一併斬立決!千夫長降為百夫長!所以在第三場戰役中,完顏銀江部騎軍人人悍不畏死,戰後統計,果然每什皆有斬獲,軍功之豐,竟是要過黃宋濮部主力,更是遠遠拋下幾大乙字高門聚攏起來的家底子騎軍,當這封由老帥黃宋濮親筆書寫的捷報傳回草原兩京,完顏騎軍轟動南朝,老婦人龍顏大悅,對完顏家族賜下足足十八條鮮卑扣腰帶,這意味著完顏子弟多出十八個怯薛衛名額,更重要的此役保證了完顏姓氏坐穩南朝第一大姓的寶座。

    只不過後遺症就是經歷過那場廝殺慘烈的戰事,完顏部私軍精騎人數銳減至一萬四千人,加上家主完顏金亮需要坐鎮涼州關外第二線,同樣大戰在即,完顏子弟已是傾巢而出,在南朝軍鎮邊軍馳援老嫗山戰場的隊伍之中,並無屬於完顏姓氏的騎軍,如今北莽南方邊境上的姑塞州和龍腰州,除去參與南下叩關的兵馬,其餘駐守原地的大小軍頭,飽受洪嘉北奔遺民帶來的浸染,早已曉得奇貨可居的道理,尤其姑塞州重要性略遜於北莽中軍所在的龍腰州,恰逢南下馳援的關鍵時刻,更是坐地起價,幾乎所有軍鎮關隘戊守騎軍私下都喊出了一個價格,畢竟往南奔赴老嫗山是大勢所趨,誰都無法拒絕皇帝陛下的旨意,可在這其中卻有很多桌面下的講究,例如完顏家族唯恐完顏銀江在下一場戰役中因為兵力問題而出現紕漏,便偷偷向規模僅次於瓦築君子館兩大重鎮的離穀茂隆兩鎮分別開價,試圖說服兩支騎軍在老嫗山戰役中照顧完顏騎軍,不料兩鎮主將都立場堅決地婉拒,原來同樣在流州前線的那幾位乙字高門,早已率先砸下重金與他們達成臨時盟約,而且開價遠比矜持的完顏家族要更有誠意,比如“買下”茂隆五千邊騎的某個乙字家族,不但許諾家族嫡女將與騎將的嫡長子聯姻,僅是一箱箱真金白銀,就往茂隆軍鎮砸下白銀四十萬兩之巨!

    照理說接連經過三場壯烈廝殺,戰力最弱兵馬最多的乙字騎軍本該戰損最重,但結果令人匪夷所思,南征前浩浩蕩蕩四萬多雜牌騎軍,活下來跟隨主帥黃宋濮一起推進到老嫗山戰場的兵馬,依然有三萬四千騎之多!加上正在火速南下的姑塞州軍鎮勢力,從頭到尾都在大後方養精蓄銳的四萬南朝騎軍,都被這些乙字高門早早重金“包養”,除去兩萬騎軍很早就屬於舊南院大王黃宋濮舊部兵馬,顯然會唯老帥馬首是瞻,可其餘兩萬騎軍,都被這些乙字家族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地瓜分殆盡,對此已經失去南院大王交椅的黃宋濮是無可奈何,坐在龍椅之上心系中原的老婦人則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擁有大量援兵的黃宋濮並未貪功冒進,否則這場馬上拉開帷幕的恢弘戰事,主戰場將是青蒼城下,而不是如同一座小島孤懸海外的老嫗山。

    老嫗山以右地帶數十裡,風高沙大,大片大片的崎嶇地貌,騎軍自然極難馳騁,第一場涼莽大戰柳珪部騎軍便是從老嫗山左翼的平原順利南下,只不過當時流州邊軍只是據城死守,兵力也相對孱弱,流民青壯尚未大規模投軍,龍象軍孤木難支,野戰主力不足以支撐起一場遠離青蒼城的大型騎戰,所以並未選擇主動出擊阻截。不過顯然今時不同往日,寇江淮獲得一州完整兵權後,加上北涼都護府和年輕藩王對流州的格外重視,寇江淮不但打了三場盪氣迴腸的阻截戰,更毅然決然選擇地勢平坦廣闊的老嫗山作為最終戰場,勝,北莽騎軍從始至終都將看不到一眼青蒼城的城牆,敗,那麼別說一座青蒼城註定成為北莽騎軍的囊中之物,流州恐怕都要淪為北莽南朝的一座新州。

    老嫗山並不高大險峻,反而只像個山勢平緩的大土墩子,南北坡面甚至足夠讓小隊騎軍策馬登頂。

    哪怕是昏聵至極的庸將,也會覺得佔據老嫗山俯瞰戰場利於審時度勢調兵遣將,寇江淮是名聲鵲起的大楚雙璧之一,黃宋濮更是曾經憑藉赫赫戰功成為南院大王的功勳武將,因此老嫗山這處制高點的爭奪,在兩支騎軍正式大戰之前,就已經激烈展開,黃宋濮沒有消耗別部精銳的私心,果斷派出僅剩的四百青草欄子下馬登山,提盾持刀,青草欄子在南朝邊關,一直與董卓麾下烏鴉欄子和大將軍柳珪的黑狐欄子齊名,一起位列前三甲,雖然下馬作戰,但人人體魄雄壯膂力驚人,擅長接觸戰的捉對廝殺。

    果不其然,流州方面爭鋒相對派遣出了六百白馬遊弩手,同樣僅持刀盾,幾乎同時悍然登山。

    雙方幾乎同時進入老嫗山地帶戰場,又幾乎同時開始爭奪老嫗山,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天意巧合。

    黃宋濮自然不會覺得四百青草欄子就能拿下老嫗山山頂,在這撥精銳馬欄子之後,是從各部抽調出來的六百死士,有青草欄子板上釘釘死在老嫗山,完顏銀江和其餘幾位乙字高門的權貴武將都沒有任何猶豫,老帥黃宋濮在三場大戰中,表現得與第一場涼莽大戰裡的董卓截然相反,根本就沒有任何削弱別部兵馬勢力的舉措,次次死戰在先,死人在前,先後三場艱苦戰役,老帥向皇帝陛下稟報軍情,也是多有呵護,兩次全力攬下罪名,第三次大方送出軍功,若是這種前提下還要得寸進尺,一味保存實力,就連性情陰沉的完顏銀江都過意不去,所有六百死士裡,完顏銀江派出了三百完顏子弟。

    果不其然,小規模接觸戰,沒有了戰馬帶來的迴旋餘地,死人更快,四百青草欄子迅速死絕,從山腳抬頭遙遙望去,老嫗山山頂皆是剩餘白馬遊弩手的身影,六百南朝死士氣勢洶洶地投入戰場,流州那邊似乎僅是把白馬游弩手作為佔據先機之用,絕沒有讓所有遊弩手性命交待在老嫗山的意思,這也在情理之中,老嫗山的歸屬,當然重要,卻不算至關重要,稱不上左右戰場勝負形勢,若是涼莽雙方是中原版圖上節奏相對騎戰更為緩慢的步軍大戰,老嫗山的得失,意義更大,但是騎戰之中,尤其是達到這種雙方兵力累積破十萬的大規模騎戰,而且雙方皆是熟諳馬背作戰的精銳,戰機往往稍縱即逝,加上老嫗山並非位於戰場正中心,只是在偏離戰場的一側,到時候失去老嫗山的一方,大可以主動把主戰場撤離那座老嫗山,那麼老嫗山便於觀察戰場形勢的地利,便會隨之減弱。所以雙方心知肚明,老嫗山的爭奪戰,血腥慘烈,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用作提升山腳將士的軍心士氣。

    流州增援很快到達老嫗山之頂,是將近一千人的爛陀山僧兵,從涼州關外一直廝殺到流州邊關的白馬遊弩手,相比全軍覆沒的沙場死敵青草欄子,損失同樣不小,接近三百人當場戰死山頂。

    偏離主戰場的老嫗山南坡山腳,作為領軍大將的寇江淮竟然赫然在列,一萬流州青壯騎軍的兵權,這位流州將軍已經徹底交給乞伏隴關,至於兩萬龍象軍,與北莽主力對峙的那處沙場之上,自然是徐龍象和李陌藩各領一萬騎,寇江淮只說了如何打贏這場仗,如何詳細部署如何大致調度,卻絕對不會干涉龍象軍投入戰場後的廝殺,直轄于流州刺史府邸的三千騎也沒有出現在此地,而是跟隨在乞伏隴關一萬騎之後,共成一路中軍,左右兩翼是戰力更強的龍象萬騎。

    黃宋濮沒有像寇江淮這般閒情逸致地前往老嫗山北坡山腳,坐鎮己方中軍,當老將依稀望見爛陀山僧兵出現在山頂,臉色凝重的老人終於輕輕鬆了口氣,之前第三場大戰,謝西陲的僧兵連雞肋都不如,簡直就是拖後腿的累贅,讓這位南朝大將軍贏得一場連太平令都沒有想到的大勝,戰功之大,震動草原,但是黃宋濮內心深處,反而對這支北涼靠打贏密雲山口一役才收入麾下的爛陀山僧兵,更加忌憚,不像很多南朝邊軍將領那麼樂觀認為那場流州邊軍失利的根源,是寇江淮有意壓制密雲一役名動天下的同齡人謝西陲,黃宋濮堅信這是寇江淮聯手謝西陲給自己下的一個套,一不小心,被勒緊脖子之人,就會是數萬草原兒郎。

    手持鐵槍披掛重甲的完顏銀江策馬而來,大聲問道:“大將軍,何時衝鋒?”

    黃宋濮瞥了眼老嫗山方向,平靜道:“再等等。”

    知曉軍機內幕的完顏銀江有些納悶,除了四百青草欄子和六百南朝死士,老帥還有後手,整整一千五百邊軍健卒,用這些最頭等精銳去爭奪老嫗山,重視程度可見一斑,但是連用兵才華不如身世煊赫的完顏銀江都知道一點,兵力恐怕還是少了些,以北涼邊軍一貫死人可以輸陣不行的死要面子尿性,最不濟得再加上一千人,才能稍稍保證吃下老嫗山制高點,一座老嫗山,只值這個價,投入更多兵力,在山上死更多人,對涼莽雙方主將來說,就都是一筆虧本買賣了。老帥黃宋濮顯然一開始就沒打算非要拿下老嫗山,反而更多像是一種試探,完顏銀江經過三場大戰後,自知斤兩,桀驁性格早已抹平棱角,對老將軍的用兵本事心悅誠服,既然黃宋濮說再等等,與老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完顏銀江也就沒有廢話什麼。

    僧兵身影絡繹不絕地浮水出面,這些戰力卓絕的爛陀山和尚,在老嫗山之頂格外引人注目,一千五百北莽南朝邊軍士卒紛紛慷慨赴死。

    最終老嫗山之巔,仍站立有兩百袈裟愈猩紅刺眼的爛陀山僧人,而且流州兵馬還有不斷疊加遞增的趨勢,擺出一副老子吃定了老嫗山這位“老婆娘”的兇悍架勢。

    完顏銀江安安靜靜停馬在老帥身側,眉頭緊皺,隨著最後的後手全部戰死,這也意味著老嫗山算是流州騎軍的禁臠了。

    黃宋濮猶豫了一下,轉頭問道:“完顏將軍,你覺得爛陀山僧兵為了那座老嫗山,大概出動了多少人?”

    完顏銀江下意識就回答道:“瞅著怎麼都戰死一千人了。”

    黃宋濮一笑置之,沒有計較這位北莽豪閥俊彥的答非所問,抬頭看了眼晴朗天色,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不管如何,可以開打了。”

    沿著並不陡峭的老嫗山南坡,三位年輕人牽馬緩緩而行,流州將軍寇江軍,北涼僅剩的白馬游弩手校尉李翰林,親自為寇江淮帶來三千援兵的流州別駕陳錫亮。

    除去在山頂嚴陣以待的數百僧兵,三人身後山腳,除去就地休整的白馬遊弩手,根本沒有任何兵馬。

    李翰林率先離開隊伍,與袍澤一起將戰死之人的屍體搬下山。

    距離李翰林不遠處,始終有一名身穿普通邊軍裝束卻不曾佩刀的高大男子,更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對此人視而不見。

    臨近山頂,陳錫亮輕聲問道:“寇將軍,你是如何猜出黃宋濮只會用不到三千人來爭奪老嫗山?”

    寇江淮笑了笑,“跟他打了三場仗,大致清楚黃宋濮的脾性了,是個老成持重且精打細算的領軍主將,他知道老嫗山決定不了戰場走勢,如果不是沒有確定爛陀山僧兵的蹤跡,他連最後那撥一千五百人都不會派出來送死。現在總算讓他看出我要用爛陀山僧兵拿下老嫗山的決心,估計老傢伙差不多可以如釋重負了,因為我一開始就下了死命令,決不許任何一名北莽死士在這座山頂上,看到南面山腳的底細後,能夠活著傳遞出軍情,以至於不得不麻煩李翰林身邊的那位跟屁蟲宗師暗中出手相助,為的就是讓黃宋濮猜不出南坡到底屯紮了多少僧兵。”

    終於步上山頂,陳錫亮遙望北方,苦澀道:“就算知道了老嫗山南邊其實只有一千五百名僧兵,我相信黃宋濮也絕對猜不到僧兵主力的去向。因為就算是我陳錫亮,到現在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這位流州將軍面無表情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他出現在那處戰場,既是謝西陲自己選擇的,並且我寇江淮……也不想攔著他。”

    心情複雜的陳錫亮唯有一聲歎息。

    密雲一役,謝西陲死守山口。

    接下來,謝西陲便要親自率領一萬多僧兵,獨力抗拒六萬南朝邊關援兵。

    為的就是讓流州騎軍聯手清源軍鎮兵馬,一口吞下黃宋濮部主力。

    饒是陳錫亮這種兵事門外漢,也心知肚明,有些戰場,能夠置死地而後生,有些戰場,沒有。

    陳錫亮想不明白,明明寇江淮沒有親自開口下令,謝西陲就已經主動提出此事,當時連同徐龍象李陌藩和流州刺史楊光鬥在內,所有人都猶豫不決。

    因為誰都知道一件事,哪怕是完完整整的兩萬爛陀山僧兵加在一起,在拒北城內那位年輕藩王的心目中,都不如一個被他親手帶離西楚的謝西陲重要。

    也只有寇江淮膽敢公然點頭答應,任由謝西陲赴死。

    荒無人煙的老嫗山以西崎嶇地帶,謝西陲停馬不前,身後是一萬多僧兵,人人棄刀負大盾,手持拒馬長矛。

    等到擔任斥候的中年武僧飛掠而返,告知前方十裡並無北莽斥候後,在主將謝西陲的振臂向前之後,這支兵馬才繼續快前行。

    嘴唇乾澀的謝西陲咧嘴一笑,輕輕呼出一口氣,沒來由想到年少時分蹲在臺階上曬太陽,那位經常低頭從自家門口快步走過的秀氣小娘。

    北涼以南,有她。

    理由足矣!

本帖最後由 danchou888 於 2016-7-7 22:15 編輯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7-10 00:47
第四百零四章 大雁南飛,鐵蹄向北

    老嫗山以北廣袤平原,號角嗚咽,聲勢震天。

    黃宋濮部嫡系一萬兩千騎,完顏精騎一萬四千,三萬四千騎乙字騎,其中還夾雜有五六百人馬俱甲的罕見重騎。蓄勢待發的北莽騎軍列陣拖曳出五六裡縱深,連綿不絕。相較北涼流州邊軍出現在正面戰場上僅三萬出頭的騎軍,北莽高漲士氣毫不遜色,兵力更是遠勝。主帥黃宋濮沒有刻意追求出奇制勝的排兵佈陣,雖然此處戰場極為遼闊,但是這位穩坐南朝第一人十多年的功勳大將沒有竭力鋪展鋒線,顯然不打算去打一場盛況空前的大型亂戰,也不像流州邊軍那般分出左中右三軍陣型,而是以自己嫡系作為先鋒,完顏精騎緊隨其後,人數最多的乙字騎軍殿后,層層遞進,如此一來,就最大程度削弱了北涼邊騎擁有天然兵甲之利造成的鑿陣力量,保證己方陣型厚度的同時,便能迫使流州騎軍身陷泥濘,減少反復衝鋒的次數。

    反過來說,能夠讓春秋史書上那個“西陲北疆多驍騎鐵蹄,衝突馳騁,來去如風,聚散不定,中原非高城雄關絕不可擋”的草原鐵騎,不得不選擇這種穩固陣型來進行騎戰,本身就襯托出北涼騎軍的卓絕戰力。

    寇江淮和陳錫亮兩人所站的老嫗山之巔視野極佳,俯瞰戰場,可以看到涼莽雙方的騎軍在同時展開衝鋒之後,如兩股洪水迅猛決堤,相撞而去。

    陳錫亮從不以擅長兵事的兵家自居,對待戰場也從無武將那種發自肺腑生出的熱血激蕩,甚至可以說這位驚才絕豔的聽潮閣第二代徐家謀士,對於沙場廝殺抱有一種讀書人本能的反感,儒家推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精髓或者根祗便在於那治平二字,故而天下大治,世道太平,才是讀書人真正的安心之鄉。

    陳錫亮下意識轉頭望去,只見一手牽馬一手按刀的寇江淮臉色平靜。陳錫亮經常被拿來與同為清涼山謀士的徐北枳作對比,這就像西楚廟堂總喜歡各憑喜好去點評大楚雙璧的寇江淮謝西陲,到底誰用兵更為出神入化,是一個道理。在北涼關內官場和關外邊軍,流州別駕陳錫亮與品秩更高的一道轉運使徐北枳,高低優劣,截然相反,北涼邊軍更認可親身親歷過第一場涼莽大戰的陳錫亮,認為陳錫亮真正接過了聽潮閣李義山的衣缽,未來不是沒機會達到能夠與之比肩的超然高度。但是三州官場尤其是徐北枳待過的涼州陵州,對徐北枳更為高看,視為是北涼道真正能夠媲美離陽首輔張巨鹿的砥柱之材,具有一朝一代僅一人的宰相器格,而陳錫亮大概不過是邊疆一道經略使或是中樞一部尚書的才識。

    陳錫亮對於這些在北涼高層暗流湧動的風評,並不以為意,這是性情根骨使然,雖然出身江南道寒庶,曾經連參加名士清談同席而坐的資格都沒有,但是比起離陽朝堂許多通過科舉及第仿佛一夜之間驟然黃紫的官員,陳錫亮要更為豁達,倒是經常有人半開玩笑對他說徐北枳心存高低之爭,就連刺史楊光鬥也直言不諱,君子爭與不爭,要看時機,告誡他陳錫亮決不能當真萬事不爭,一味退讓。對於如今同在流州領軍打仗的大楚雙璧,陳錫亮自認對後至流州的謝西陲觀感稍好,自己與此人一文一武,可身世相當,都是市井底層,而且謝西陲相比性情倨傲的廣陵道大族子弟寇江淮,更符合讀書人的君子如玉印象,與之交往,如沐春風,寇江淮則始終如同夏日正午當空驕陽,耀眼,也刺眼。

    但是即便如此,與之交往愈深,陳錫亮對寇江淮也逐漸由衷欽佩起來,記得年少讀史,讀至“勝不妄喜,敗不惶餒,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頗為神往。老嫗山此時此地,陳錫亮望著寇江淮神色堅毅的側臉,心中生出“兵法大家,正該如此”的感慨。

    寇江淮沒有轉頭,突然開口道:“如果我打贏了這場大戰,但是謝西陲戰死,那麼對我來說,就是北涼贏了,我輸了。”

    已經在官場浸染多年的陳錫亮自然知曉其中玄機,疑惑道:“既然如此,寇江軍為何還答應謝將軍慷慨赴北?”

    寇江淮笑了笑,一臉天經地義的表情,緩緩道,“春秋定鼎之戰西壘壁,知道雙方真正投入戰場的騎軍是多少人嗎?其實陸陸續續累加才不到十四萬,遠不如戰場中後期雙方仍是動輒一次性增援四五萬步軍,既是因為那場收官戰之前兩國兵力都消耗極大,騎軍更是早早就大量傷亡,也因為廣陵道疆域本就不適合大規模騎軍聚集作戰。所以別說是我和謝西陲,就連曹長卿,或者說所有中原用兵之人,都會有一個心結,那就是與號稱大奉之後天下無敵的草原騎軍,來一場堂堂正正的騎戰,沒有依託險隘,沒有死守雄城,就在地勢平坦的戰場之上,戰馬對戰馬,戰刀對戰刀……”

    說到這裡,寇江淮略作停頓,雙手分別鬆開馬韁和刀柄,猛然握拳重重砸在一起,“硬碰硬,來一場堂堂正正的撞陣!”

    寇江淮眼神炙熱,“且!我中原騎軍大勝之!”

    饒是陳錫亮這種排斥沙場死傷的文人文官,聽聞此語,也難免湧起一股壯懷激烈的情緒。

    寇江淮伸出一隻手臂,遙遙指向山腳兩軍即將撞在一起的戰場,“恰好,千載難逢的機會就擺在我和謝西陲的眼前,我想贏,他也想贏,所以不管為什麼為誰,都不能輸!只不過謝西陲更狠,他為了這場大戰,肯付出性命的代價。我不如他,只願意承擔以後在北涼仕途前程黯淡的代價而已。梟雄重成敗,英雄不惜死。也許以後青史之上,謝西陲的讚譽會比我更多一些吧。”

    陳錫亮無言以對。

    老嫗山右側的戰場之上,雙方兵力達到十萬騎軍的戰事,壯觀而慘烈。

    為了加大鑿陣力度,流州三支騎軍居中的流民青壯騎軍,又以六千直撞營率先加速衝鋒,躍出原本鋒線。

    在第一撥衝鋒中,黃宋濮沒有動用那支名副其實的鐵甲重騎軍,而是將其雪藏在戰場之外,依舊是老帥自己率領嫡系精騎,依舊是這位曾經官至南院大王的老將一馬當先。

    摒棄誘敵和遊曳戰術的騎戰,騎軍撞陣,便是換命。

    六千直撞營作為錐陣尖頭,在加速途中,漸次減少鋒線寬度,與列陣井然有序的黃宋濮麾下一萬兩千嫡騎,轟然撞在一起。

    流州鐵蹄鑿陣,如大錐開山。

    連同直撞營在內,總計流州一萬騎拼死衝鋒。

    他們鑿陣更深,便能夠讓位於錐陣兩翼的兩支龍象軍更輕鬆撕開北莽騎軍的厚度。

    黃宋濮部署的前中後三軍疊陣,在這種沒有任何花哨的撞陣之中,發揮出驚人的效果。

    老帥所率一萬兩千騎戰力,是久經戰陣的頭等邊關精銳,本就勝過流民青壯打造而成的流州邊騎。

    雙方相互開陣前突五百步,不斷有流州騎軍被捅落馬背,直撞營錐頭最前兩千騎,當場戰死者十有五六,墜馬者在這種騎陣厚度的持續衝撞下,往往連對北莽敵騎造成奔速凝滯都成了奢望,北莽騎軍甚至不用刻意割取頭顱,戰馬筆直一撞而過便是。

    一萬四千完顏精騎並未緊隨黃宋濮部嫡系騎軍,而是在兩軍之間有意逐漸拉開了六七百步的鮮明空隙,如此一來,完顏銀江麾下人馬體力俱佳的家族私軍便能夠展開二次衝鋒。

    當剩餘七千上下的流州騎軍鑿出黃宋濮部騎軍陣型後,便正好直面對上了奔速恰好提升到極致的完顏精騎。

    一方速度與勢頭都在下降,一方氣勢正值巔峰,撞陣結果,顯而易見。

    一萬四千完顏精騎手持槍矛策馬狂奔,憑藉戰馬衝鋒帶來的衝擊,無比勢大力沉。

    五百騎流州邊騎竟是被一個照面一次擦肩而過就戰死馬背。

    以至於位於後方的完顏騎軍,甚至有閒情逸致去抓住機會稍稍彎腰,一槍捅死那些不幸落地的流州騎軍。

    當這支兩度突陣而出的流州騎軍,終於遇上人數最多的乙字騎軍時,已經戰損極重。

    所幸他們的犧牲,為左右兩翼的龍象軍減少了很大壓力。

    大雁無論北飛南渡,從來是頭雁最為吃力。

    沙場錐陣如雁飛,更是如此。

    南朝乙字高門拉攏起來的騎軍,雖然陣型最厚,縱深最長,反倒是沒有對流州騎軍造成太大威脅,面對戰損不大的龍象軍衝殺,顯然吃虧不小。

    不過是一次交換戰場位置。

    涼莽雙方,屍橫遍野,人馬皆是。

    但是雙方騎陣依舊各自保持相對穩定的陣型,這意味著下一場衝鋒,死人會更多,更容易。

    陳錫亮站在山頂,親眼目睹這場慘烈撞陣後,默然無聲。

    若是只以老嫗山戰場來判斷,按照這種態勢繼續下去,最終獲勝一方只會是北莽。

    寇江淮從頭到尾都神情淡漠。

    這裡死人不夠多,北莽不覺得戰功唾手可得,或是讓黃宋濮察覺到形勢不對,那麼老嫗山最終的包圍圈就根本堵不住北莽主力,畢竟這裡不是地理形勢得天獨厚的幽州葫蘆口,更沒有大雪龍騎軍和兩支北涼重騎軍那樣的恐怖兵馬負責堵截退路。

    寇江淮轉頭望向東南方向。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7-10 00:48
第四百零五章 拒馬

    北涼道於流州境內新修兩條驛路皆是橫向,分別通往涼陵兩州,遠不如關內三州體系縝密,這也是無奈之舉,疆域廣闊的流州僅有三座軍鎮作為依靠,卻與北莽兵力強盛的大半座姑塞州接壤,故而在流州境內修建縱向驛路,只能方便草原騎軍的長驅南下,這是自毀邊防的舉措,退一萬步說,就算那位年輕藩王莫名其妙地衝昏頭腦,不自量力的窮兵黷武,在流州大建驛路,相信青蒼城刺史府、懷陽關都護府和清涼山都要同時造反。≧ >  老嫗山右側的平原地帶,是青蒼城城下之外,最適合騎軍作戰的地形,

    寇江淮兩場大捷後的第三場堵截戰選擇的地點,正在老嫗山以北兩百多裡的一處黃沙平地,那處與老嫗山的平原地形之間,有一條南北走向的巨大廊道,大體上呈現女子纖腰的收束之勢,草原騎軍若是由北向南推進,此地雖然稱不上前往老嫗山戰場的必經之路,但比起繞路,可以縮短六十餘裡路程,而且這條走廊並不狹窄險峻,絕算不上羊腸小徑,無法設伏兩側,相反,廊道兩側山勢平緩,整條廊道寬窄始終大致相當,都在一裡半左右,大隊騎軍馳騁,可以說是毫無阻滯。所謂廊道形如女子蠻腰,不過是相較於整座流州版圖而言,故而從第一場涼莽大戰的柳珪騎軍南下,到第二場大戰的寇江淮三場阻截戰,雙方都沒有看上這條曾被流民取名“螞蚱腿”的地方。

    但是在浩浩蕩蕩馳援老嫗山戰場的五萬南朝邊騎,當所有人幾乎都可以看到這條廊道北口的時候,偏偏已經有一支流州兵馬在廊道中段位置,橫空出世,等候多時!

    當馬欄子急匆匆回稟軍情之後,五萬騎軍的幾位北莽將領都陷入尷尬的兩難境地,清一色的流州步軍擺出死守廊道的架勢,人數在一萬四千左右,主力是西域爛陀山僧兵,還夾雜有兩三千流州本土兵馬。壞消息是以這條廊道作為戰場,騎軍無法左右游曳薄其陣,好消息則是那支結陣以待的步軍,並無攜帶任何大型拒馬器械,兵力本就絕對占優的騎軍一旦撞開步陣,迫其倉皇後撤,別說是一萬七八千步卒,就是兵力再翻上一番,也不夠這支騎軍揮刀砍殺。

    北莽南朝騎軍對於北涼騎軍的戰力,或是燕文鸞麾下幽州步卒的實力,二十年邊境死磕,已經不敢存有小覷之心,可要說換成其它兵馬,還真不當回事,這不是盲目自負,而是自大奉末期以來四百年,草原鐵騎靠著無數次叩關邊境游掠中原,不斷積攢出來的巨大自信。除此之外,真正讓數位南朝騎軍萬夫長感到為難的原因,是他們從離開駐地越過邊線到進入老嫗山戰場,不管是北庭王帳,還是近在咫尺的西京廟堂,或是南邊大戰正酣的主帥黃宋濮,都嚴令務必準時參戰,在關鍵時刻對整個戰役一錘定音,徹底消滅流州所有野戰主力,因此五萬騎軍絕不可貽誤絲毫時機!如今擺在這些南朝手握兵權的武將之前的難題,不單單是否繞路遠行,因為位於廊道中段步陣拒馬的僧兵,一樣可以火南撤,也許更換戰場,北莽騎軍可以更快破陣,但是快馬狂奔六十裡額外路程的消耗,絕不是這些南朝軍鎮關隘大小將領可以承受的代價,再者,一萬多西域僧兵的軍功,尤其領軍主將極有可能是一顆腦袋就能換取封侯戰功的謝西陲,太誘人了!

    打不打?

    當然打!

    于公於私,北莽南朝騎軍都覺得要在這條廊道裡大戰一場,好大撈一筆戰功。皇帝陛下新近欽賜給完顏家族的那十八條鮮卑扣玉腰帶,就是最好的例子!

    大功在前,體力與精神氣都處於頂點的五萬騎軍,還沖不破一萬多步軍的陣型?

    廊道步陣那邊,披掛鐵甲腰佩戰刀的謝西陲坐在馬背上,舉目眺望北方。

    大風拂面,好像已經能夠聞到血腥氣。

    這名被譽為大楚雙璧之一的流州副將,此時眼神堅定,臉色沉穩。

    曹長卿曾經與西楚女帝薑姒私下評點一朝武將名臣,大多平平,唯獨說到謝西陲這位得意弟子的時候,破天荒地毫不吝美言,尤其以“沙場用兵,點石成金”八字分量最重,但是最後又補充了一句仿佛只是題外話的評價:謝西陲之堅韌不拔,尤勝寇江淮。

    謝西陲緩緩閉上眼睛,這位連離陽年輕皇帝都恨不得招徠進入太安城的年輕人,如今是大楚亡國人,卻為北涼將。

    大楚昔年無敵於春秋兩百年,破敵所恃者有三,堅甲強弓,長槊大戟,軍令制度。在大楚薑室國力最為鼎盛之時,曾經打得國境之北的離陽東越兩國毫無脾氣,如同壯漢拳打稚童。哪怕大楚軍力由盛轉衰,位於春秋九國北方一隅的離陽開始重視培養騎軍,但是在景河一役十二萬大戟士全軍覆滅之前,整座中原仍然堅信以形成一定規模的離陽騎軍戰力,對陣這支被譽為歷史上最強大的重甲步卒,絕對占不到絲毫便宜,但先後三場大戰的景河一戰,事實證明只要是在合適的戰場上,沒有足夠騎軍在旁策應支援的重甲步卒,哪怕數量再多,也只能束手待斃,未必會輸,但絕對不會獲得大勝。那場史書高度遠遜西壘壁的騎步經典戰役,一直被離陽史家兵家有意無意低估輕視,一來三場戰役,雙方真正戰死兵力並不多,僅有三萬而已,二來騎步結合大獲全勝的徐家軍,為了防止在之後的關鍵大戰中出現紕漏,選擇慘絕人寰地坑殺八萬餘降卒,加上當時離陽老皇帝趙禮曾派出一位功勳老將與兩位趙室宗親參與協同作戰,所以趙惇登基稱帝后為尊者諱,也不便大肆渲染。但是那場景河之戰,對勝利一方的徐家產生了極大影響,徐驍便在與部下參觀戰場的時候,蹲下身凝視一名大楚戟士的優良鐵甲,長刀劈砍,槍矛捅刺,竟是依舊大致完好無損,感歎了一句,“人已死甲尚全,如果我有這樣的鐵甲,能死多少人?我們不能再這麼窮下去了。”

    從那以後,無論如何慘烈的死戰硬仗事後都只要軍功不要銀子的徐家,每逢破營破城,開始大舉私自扣下器械金銀,離陽無數言官抨擊的中飽私囊,絕非冤枉,當然人屠徐驍也從不否認,尤其是西壘壁戰役尾聲,徐驍做出一個大逆不道的舉動,也正是此事,讓徐趙兩家的香火情用去大半,徐驍給麾下騎將徐璞和兩名義子陳芝豹和袁左宗下了一道密令,三人聯手,成功使得徐家秘密聚攏起一萬兵馬,比離陽既定的人選更早連夜率先大破西楚京城,之後更是大肆搜羅一切能夠成箱搬走的珍寶金銀,徐驍那句膾炙人口飽受詬病的“屎好拉不好吃”,這句名言出處,便在那場搜刮之後,離陽軍方派遣使者帶兵前去問罪,徐瘸子便開門見山說了,“東西已經到了老子肚子裡,想要就只能拉屎給你們了,你們要不要吃?”據說老皇帝趙禮聽聞奏報後給氣得哭笑不得,最後徐驍只是象徵性扣扣索索給朝廷大軍吐出一些戰利品,不了了之。

    封王就藩西北邊陲之後,徐驍對器械之利的執念可謂變本加厲,與其說是北涼鐵騎甲天下,不如說是兵馬之優甲天下。

    這二十年裡,私販鐵器給北莽草原,離陽漫長的邊關線上屢禁不絕,享受半國賦稅傾斜的兩遼邊軍小動作不斷,極難阻絕,直到陳芝豹短暫舊任兵部尚書和顧劍棠離開京城親自坐鎮北邊,兩位兵權最重的軍方大佬在此事上緊密配合,這才成功。就算是軍法森嚴的北涼邊軍,依舊有數位實權校尉因此被就地斬,牽連之廣,從關內將種門戶到關外實權將領再到關隘都尉最後到大小烽燧,往往是一次事就要掉落近百顆腦袋。

    草原騎軍素來不缺戰馬而缺甲器,北莽在老婦人登基後已經大為改觀,借著洪嘉北奔的東風,舉國上下,從冶鐵技藝到軍伍配,皆是如此。但是遊牧民族某些根深蒂固的東西,哪怕二十年耳濡目染,依舊難以更改,就像先前那支覆滅在流州西北的南襲輕騎,名動北莽南朝的羌騎,與洪敬岩入主的柔然鐵騎並稱“邊關騎軍輕重之最”,以老婦人的遠見和南朝西京廟堂的重視,豈會連給萬人羌騎配備優良器械的底蘊和魄力都沒有?可是那支羌騎始終保持皮甲快馬短刀短矛的輕騎路線,雷打不動,這不能簡單視為北莽騎軍的門戶之見,更多是時勢造英雄使然。

    北莽騎軍的馬蹄聲響越來越重,加上廊道天然回音,再加上北莽自認穩操勝券後的呼嘯聲,如同平地炸雷,聲勢雄壯至極。

    謝西陲猛然睜開眼睛,抽出腰間涼刀,怒喝道:“結陣!拒馬!”

    這次以步陣阻擊五萬北莽騎軍,謝西陲除了流州刺史府邸便有資格分配下來的五千張硬弓勁弩,還跟涼州邊軍方面討要了千陌刀!

    陌刀興起於春秋南唐,重達五十餘斤,精鐵鑄就,非軍伍頭等銳士健卒不得手持,當年南唐邊境十六鎮,七萬餘兵馬,陌刀卒不過兩千余人,戰力之強,曾被南唐舉國上下皆譽為白刃之王,認為若能有聚集一萬陌刀結陣鎮守國門,可擋十萬南侵鐵騎。舊南唐第一名將顧大祖跟隨當時的北涼世子徐鳳年進入北涼後,除了破格擔任步軍副帥,在年輕藩王的極力支持下,懇請顧大祖幫忙墨家矩子打造新式陌刀,以便將來配給北涼邊軍,相比歷史上南唐健卒的五十斤陌刀,由於北涼男子體型更為雄健,膂力更大,北涼這種當之無愧的斬-馬刀更為沉重,被墨家矩子宋長穗諧趣取名為“刀六十”。只可惜從第一場涼莽大戰未起之時開始打造,至今才盡力鑄造出千餘把而已,而且在涼州關外戰場也很難有用武之地,然後謝西陲便全部討要過去。

    除此之外,還有那一千長槊,這些步槊比陌刀更為造價昂貴,稀罕程度,足以令人咋舌。非戎馬世家子無以用馬槊,這是馬槊自從誕生起就有的一條鐵律,一是無論馬槊步槊皆極長,使用極難,尋常騎軍使用起來只會是畫蛇添足。二是耗時極久,造工之精良,匪夷所思,號稱至少三年造一槊,一向是歷代中原騎將苦求不得的第一等心頭好,比起一匹價值千金的良駒還要難以尋覓。

    八百杆步槊,是年輕藩王親自下令,幾乎等於掏光了徐家家底才聚攏起來的一個數目,如果不是北涼軍律不准騎將自恃身份用槊,加上過慣了苦日子也是窮怕了的徐驍在春秋戰事後期,有意在兵庫民間大肆收集長槊,否則根本就是癡心妄想。

    廊道之中,這支爛陀山僧兵組成的流州步軍,嚴陣拒馬。

    最前是攢槊外向,寒光如雪!

    三百人為橫隊,排出三列。

    第一隊持槊跪坐,長槊斜舉向前。第二隊平端長槊前指,第三隊架槊於前隊士卒肩頭,同樣向前傾斜。

    三列槊尖成林遮蔽之下的前方,其實還有雙手和肩頭死死抵住巨大盾牌的兩排健壯僧兵。

    馬槊拒馬之後,便是每排兩百人分出四列的高大僧兵,手持斬八百馬陌刀。

    大戰在即,八百人坐地休憩,甚至連北莽騎軍吹響衝鋒號角,在沒有得到主將命令前,八百陌刀手依舊不得持刀起身,務必最大程度蓄留體力。

    一旦長槊拒馬僧兵皆亡,便要這八百陌刀僧兵列牆向前。

    顧大祖曾經豪言我南唐陌刀之前,人馬俱碎!

    在這之後,便是兩千與僧兵隨行的流州邊軍,加上三千爛陀山僧人,配有五千張硬弓勁弩。

    步陣對敵騎軍,真正先阻滯騎軍衝鋒,其實還是這五千名雖然陣型靠後的弓弩手。

    謝西陲在下令拒馬結陣之後,沒有繼續停馬于步陣最後方。

    而是下馬走到弓弩手之後,摘下懸在馬鞍側的那張盾牌,然後他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站在剩餘僧兵集結而成的步陣最前方。

    呼嘯如雷的北莽騎軍,沉默如山的流州步陣。

    就在這條不知名的廊道中分生死。

    後世史書,無論是濃墨重筆渲染,還是輕描淡寫而過,無一例外,都會以“六戰六卻”為此戰蓋棺定論。

    戰事之慘烈,寥寥四字,已是無以復加!

V123210 發表於 2016-7-10 12:51
雪中悍刀行 第四百零六章


    北莽在太平令擔任本朝帝師之後,對于如何攻打戰馬難躍的巨城雄鎮,已經今非昔比,第一場涼莽大戰中,董卓攻破離陽邊陲第一鎮的虎頭城,種檀連破幽州葫蘆口臥弓鸞鶴兩城,都是明證。  so不但如此,志在吞並中原的草原騎軍,對于如何破開密集步陣,這些年亦是鑽研頗深,春捺缽拓跋氣韻對此更是極有心得,此人在正式投軍之前一場畫灰議事中的君臣奏對,專門就騎步之戰洋洋灑灑萬言,細致入微,讓熟諳兵事的北莽女帝大為贊嘆。

    南朝邊軍在太平令力排眾議的推廣下,幾乎每名萬夫長身邊都會多出一兩位來自西京樞機堂的軍機幕僚,這些人物大多年輕不大,屬于那種洪嘉北奔帶給南朝的春秋遺少,算是家族扎根草原後耕讀傳家至第三代的讀書人,出身草原北庭的青壯怯薛衛也有,卻不多。絕大多數邊軍大將對此都嗤之以鼻,視為繡花枕頭的監軍角色,真正願意重視這撥年輕人的南朝廟堂頂尖權貴,其實有,大將軍楊元贊,可惜已經戰死于幽州葫蘆口,當時楊元贊身邊攜帶了大批西京樞機堂初次培養出來的年輕俊彥,多達百人,卻一並淪為被築起京觀的累累白骨,老婦人雖然最後用虎頭城劉寄奴的尸體換回楊元贊在內的數顆頭顱,但就楊元贊沙場殉國後的謚號一事,表現出罕見的吝嗇刻薄,連象征性下旨安撫楊氏子弟的舉手之勞都沒有去做,傳言這位皇帝陛下甚至還曾指著石灰匣中那顆死不瞑目的老帥頭顱,與站在身旁的太平令坦言,楊老兒的確該死,毀朕十年基業!

    在五位南朝萬夫長踫頭商定是否打這一仗的時候,一名品秩不高的樞機郎憑借馬欄子的描述,便極力建言分兵兩路,三萬騎強攻廊道,兩萬騎繞路南下馳援老嫗山。五名來自不同軍鎮關隘的北莽武將只有一人答應,其余四人都拒絕這項過于保守的提議,那位來自茂隆軍鎮的中年騎將本就以性格暴戾著稱南朝,直接俯身用馬鞭指著那名年輕人的鼻子,罵他是個卵毛都沒長齊的玩意兒,哪里曉得兵貴神的道理。還言語陰陽怪氣地詢問年輕人,你小子該不會是北涼邊軍安插在咱們南朝境內的諜子吧。那名唯一認可年輕人謹慎提議的年邁萬夫長于心不忍,剛要開口說話打圓場,就听到其余三名官職相當實權更勝的萬夫長哄然大笑,草原兒郎,尤其是軍中健兒,向來信奉可殺不可辱,那名父輩便戰死北涼關外的年輕人氣得眼眶通紅,幾乎要咬碎牙齒,最後竟是主動要求作為騎軍先鋒,上馬離去之前冷笑著撂下一句,我死後,會在陰間看著諸位將軍如何死。

    四名野心勃勃的萬夫長根本不以為意,讀過幾本破爛書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自己一心求死,他們這些與他無親無故的沙場武將,懶得阻攔。但是僅在兩千先鋒騎軍撞陣踫壁之後,所有萬夫長就開始意識到事態不妙。他們不是不清楚舍棄戰馬帶來的天然機動性,以騎軍正面破開步陣,絕不討巧,開路騎卒必然要死于撞陣途中,但是連同那名年歲最高的萬夫長在內,都沒有想到那座步陣的防御,能夠如此驚人。

    若說躲在拒馬陣之後的那五千張步戰強弓和涼州勁弩,齊射之後箭矢如一場瓢潑大雨,還在情理之中,那麼兩千騎中仍有一千多騎沖至那堵牆壁之後,那幅人馬皆是瞬間斃命的血腥畫面,讓見多了戰場血腥的萬夫長們仍是無比觸目驚心,那兩千精騎,無疑是兩千死士,幾乎人人心知沖鋒必死,在弓弩射程邊緣地帶便開始加前沖,躲過箭雨攢射的一千多騎在撞陣之時,其實氣勢最盛,沖最足,一騎撞陣,憑借戰馬狂奔帶來的慣性,那股巨大沖力的恐怖,不言而喻。

    結果一千多騎死士,人與馬,全部戰死在長槊之下!

    不下六百騎戰馬直接被長槊洞穿身軀。

    最可怕之處在于第二撥騎軍幾乎肉眼可見,那些樣式奇怪的極長“槍矛”,展露出不可思議的恐怖韌性,洞穿無異于自殺的一匹匹戰馬尸體之後,絕大多數在抽離尸體之前都僅是彎曲而不崩斷,像南朝邊軍尋常騎軍大多配給有一根騎矛,往往一兩次沖鋒刺殺即裂,只有董卓柳楊元贊這些大將軍的嫡系精銳,用以鑿陣的鐵槍騎矛材質極優,才能夠多次反復撞陣而不折,但是作為弓馬熟諳的草原騎軍,都清楚哪怕是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麾下的那支冬雷精騎,槍矛也絕對沒有這支流州僧人步軍手中那桿來得……不講道理!

    這兩千騎雖然有些心生怯意,但是在身後沒有響起撤兵號角之前,無人膽敢擅自撥轉馬頭回撤。

    並非這撥騎軍人人不惜命,也並非全然不怕死,而是南朝邊軍雖然不如北涼徐家那般軍法如山,但是戰場上臨陣退縮,不但連累直轄上級,還會殃及全家,委實是容不得他們膽小惜命。

    在兩千騎沖鋒途中,視野中那座流州步陣緩緩向後整齊移動十數步,盾陣如牆依舊,步槊成林依舊,攢射如雨依舊。

    那名弱冠之年便戰死沙場的年輕西京幕僚,在步陣後退之前,人與馬俱是恰好掛尸于一根傾斜向上的步槊之上。

    如同一根猩紅的糖葫蘆,既滑稽可笑,又悲壯淒涼。

    胸口連同坐騎頭顱一起被長槊穿透胸膛的他死前,年輕人竭盡全力伸手握住那桿步槊,嘴角抽搐,似有言語,卻無法開口。

    如果能夠活著回去,他一定更加堅持繞路南下,會告訴那五名誤以為天大戰功唾手可得的邊軍萬夫長,這玩意名叫長槊,槊桿極韌,槊纂極堅,槊鋒極銳!尖刀重斧砍擊鏗鏘有金石之聲,絕不開裂折斷,一直是中原無數騎軍將領夢寐以求的白刃最利之器,與他們草原騎軍較勁了將近四百年的薊州韓家,素來有“父死子接槊”的傳統,這即是說明一桿極難損壞的好槊,遠比一柄吹毛斷削鐵如泥的好刀,更適合作為將種門庭的傳家寶。馬背殺敵,手持長槊,無往不利,執槊騎將幾乎不用擔心刺敵之力震傷手臂。用以步陣拒馬,又能差到哪里?

    第二撥兩千騎依然無一生還,但終究讓那座步槊拒馬陣產生松動,有百騎撞死了流州位于第一排的立盾僧兵,鮮血迸濺而死。兩次拒馬,一千步槊也總計崩斷三百多桿。

    大奉王朝的詩聖曾有一邊塞詩流轉至今,形容邊陲名將的赫赫戰功,陣前卻敵談笑中,此句淺顯直白,但頗為傳神。

    “卻”字,更是畫龍點楮。

    一名坐在馬背上的萬夫長不由自主地抬起屁股,望向遠處戰場,瞠目結舌,說不出一個字。

    死人不怕,可死得這麼快,仗還怎麼打?哪怕換成兩支騎軍交戰,短短三百步的沖鋒鑿陣,才需要多久?

    那名先前曾經出言譏諷西京樞機堂幕僚的茂隆軍鎮主將,偷偷咽了口唾沫,僵硬轉頭對那名年邁萬夫長說道︰“咱們要不要撤出此地,繞路六十里趕赴老嫗山?”

    手底下其實只有六千騎的老將搖頭沉聲道︰“騎軍破步陣,最難在開頭,這支流州僧兵的當頭拒馬威力最大,讓我方折損嚴重,在情理之中,相信只要破開那幾排槍矛,之後自然就會順暢許多。”

    其余幾名萬夫長都臉色陰晴不定,老將灑然道︰“雖說不是不可以分兵繞道去往老嫗山戰場,甚至可以全軍撤出此地,一並繞路南下,但是憑借這支流州步軍不惜身陷死地也要阻滯我們南下的度,我覺得那麼是北涼邊軍在老嫗山戰場有陰謀,要麼是害怕我們形成包圍圈,總之我們能夠最快通過這條廊道,才是上上之選。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道理,接下來的沖鋒,換由我來便是。”

    這名老將曾是黃宋濮麾下一名才智中庸的百夫長,黃宋濮離開軍伍躋身西京廟堂後,步步高升,直至成為南院大王,老將這才水漲船高,堪堪擔任姑塞州中部腹地一座不大不小軍鎮的頭目,與其余四名上陣之前就秘密收下一箱箱黃金白銀的萬夫長不同,老將拒絕了三位乙字高門使者的盛情邀請,卻又主動請纓趕赴老嫗山,既然不求財,在外人看來,大概就是人老心不老地求一求軍功了。

    當四名萬夫長看到老將策馬前行之際,茂隆軍鎮騎軍滿臉錯愕道︰“老將軍要親自破陣?”

    白蒼蒼的老將轉身淡然笑道︰“麾下兒郎,好些年齡與我的孫子相當,身為一鎮主將,當然要……”

    一名青壯萬夫長皺眉打斷老人的話語,勸說道︰“老將軍,按照邊關軍律,主將戰死在前,一旦戰敗,事後所有千夫長百夫長一律斬。”

    老將一笑置之,瞥了眼南方廊道中的那座步陣,“要開此陣,六千騎肯定不夠。我鎮八千兒郎,不怕死的,都已經跟隨我這個老家伙來到這里了。”

    也許這便是老人的最後遺言。

    六千騎分作三撥,先後展開沖鋒。

    兩次壯烈沖鋒過後,終于破開流州盾槊兩陣,老將一馬當先,渾身浴血,撞至八百陌刀之前!

    手持北涼特制陌刀之僧兵,皆是爛陀山僧兵中體魄最為雄壯之輩,且身披袈裟之外再披鐵甲,列陣向前,揮刀劈馬,迅猛無雙!

    連同老將在內,一千二百騎盡死于初次在涼莽戰場露面的陌刀之下。

    北莽騎軍,一戰而卻,再戰再卻!

    老嫗山戰場,已經經歷兩次相互鑿陣。

    流州一萬騎只剩下四千騎,其中新建直撞營六千騎,更是不足一千五百人。

    就戰損比例而言,兩翼龍象軍傷亡較小,仍有一萬三千騎尚有戰力。

    主帥黃宋濮領餃的北莽南征大軍,最初六萬騎,此時馬背之上,依然多達四萬八千騎。

    這種看似流州邊騎更勝一籌的互換,便是那位北莽帝師最期待的“流州戰場,南征主力小輸即大勝”。

    如果沒有意外,再有兩次這樣的互換,鼎盛時達到三萬兵力的龍象軍,和那支剛剛得以豎營旗而戰的直撞營,就要一起成為過眼雲煙。

    始終站在老嫗山山頂的流州主將寇江淮,在這種事態嚴峻至極的時刻,沒有任何化腐朽為神奇的變陣,只是派人傳令下去,讓原本待在戰場以外的刺史府邸統轄的三千騎軍,跟隨兩次鑿陣後返回原先位置的野戰主力,列陣于乞伏隴關身後,參與第三輪沖鋒。

    黃宋濮也下令那支人數僅有五六百的重騎軍準備投入戰場。

    老帥唯一的隱憂在于這場仗打到目前這個地步,北涼方面是流州騎軍死傷慘重,而己方則是他麾下嫡系和完顏精騎遠比乙字騎軍傷亡更高。若非如此,他甚至不會動用那支原本用來割取寇江淮或是徐龍象其中某顆腦袋的重騎軍。

    陳錫亮忍不住問道︰“再來一次沖鋒,流州騎軍就名存實亡了。寇江軍,是不是緩一緩?”

    寇江淮搖頭道︰“緩不得,打到這個份上,就是一口氣的事情。別說袁南亭的白羽輕騎和寧峨眉的鐵浮屠暫時無法趕至老嫗山,就算馬上能夠投入戰場,我也要再讓流州騎軍和龍象軍再沖兩次,否則即便謝西陲的僧兵能夠擋住五萬南朝援軍,以黃宋濮的用兵本事,最少能夠逃掉兩萬騎,一旦與北方那條廊道的剩余騎軍匯合,我們之前的三場仗,連同這一場,就白打了,甚至等于我寇江淮還把清源軍鎮的三支兵馬都拖進了流州戰場這座泥潭里。”

    陳錫亮嘆息一聲,沒有繼續說話。

    寇江淮突然轉頭,輕聲道︰“鳳翔軍鎮那場攻守戰,守將通過流州刺史府公開彈劾謝西陲,你寫了一條不違軍律,有違情理,我要跟你道聲謝。”

    寇江淮說得很直接明白,是自己想跟這位流州別駕致謝,而不是為謝西陲。事實上,謝西陲中正平和的點評,雖說遠遠不如刺史楊光斗那般措辭嚴厲,卻仍然不利于當時正處于風口浪尖之上的謝西陲,但事實恰恰相反,在北涼邊軍中已經有一定說話分量的陳錫亮,是在有意保護那名犯了眾怒的流州副將,一旦他言辭偏袒謝西陲,只會更加激起涼州邊騎和整個幽州步軍的劇烈反彈,到時候可能連年輕藩王想要親自出馬保住謝西陲,都極為不易。而歸根結底,一旦謝西陲淪為北涼邊軍眼中的過街老鼠,那麼不只是同為年輕人和外鄉人的寇江淮,甚至是已經贏得認可卻根腳相似的郁鸞刀,都要被殃及池魚。

    陳錫亮苦笑著搖頭,感慨道︰“這些都是王爺辛辛苦苦造就的局面,不用謝我,你真要謝,有機會下次去拒北城感謝王爺。”

    寇江淮撇了撇嘴,“謝他姓徐的作甚,既然當了北涼王,這些就該是他勞心勞力的本分事。我下回去拒北城藩邸,不跟他討要個北涼騎軍主帥就算厚道了。”

    寇江淮突然自嘲道︰“不過估計我也打不過袁白熊,在北涼這邊就數這點不好,帶兵打仗的一個比一個生猛,一大堆武道宗師,之前在廣陵道那邊,我的劍術還湊合,在廟堂吵架打架都有底氣,如今啊,不行嘍。”

    心情沉重的陳錫亮終于稍稍有了些笑意。

    兩人放眼望去,那座老嫗山戰場,龍象軍主將徐龍象已經親手殺敵三百人,這還是他在確保騎軍沖鋒陣型的前提之下,若是不管不顧地徹底放手廝殺,恐怕北莽騎軍的那些主將就要崩潰了。

    寇江淮的視線偏移向那座數目最多的乙字騎陣,笑意陰冷,喃喃自語道︰“養肥了再殺。”

    三支騎軍進入流州戰場,其中涼州將軍石符親領清源軍鎮八千騎,沒有去往老嫗山,而是直奔那條廊道,不為救人,只為阻截通過廊道繼續南下的北莽南朝騎軍,也許是三萬,可能是兩萬。

    在石符看來,謝西陲和那些爛陀山僧兵必死無疑。

    寧峨眉麾下的鐵浮屠之前在龍眼兒平原損失慘重,元氣大傷,但是年輕藩王將八百白馬義從全部撥給鐵浮屠,甚至下令所有涼州關外四品以上武將,一律抽調出親衛扈騎,這才讓鐵浮屠在短短一月之間恢復到四千騎規模!

    寧峨眉手持一桿大戟,率領四千鐵騎策馬狂奔,他要抄後路,直插老嫗山和北方那條廊道之間的地帶,若說石符是阻斷南朝邊騎南下之路,那他就需要斷絕黃宋濮南征主力的北撤退路。

    最後一支騎軍,屬于絕對意義上的輕騎,充滿飄逸之風,人人負馬弓輕弩,馬鞍兩側皆掛箭囊,然後便只有腰間懸佩一柄北涼刀。透出箭囊的箭羽雪白,如同兩團白雪,戰馬飛馳之時,極富美感。

    主將袁南亭,領兩萬白羽輕騎,直撲老嫗山!

    試想一下,風起之時,兩萬騎的一輪密集齊射,便像是一場磅礡大雨,兩萬雨落在敵軍頭頂。

    原本已經滲入姑塞州境內的一支八千精騎,突然掉頭向南,穿過邊境線,畫出一個斜弧,拼命疾馳向那條廊道戰場。

    一位身材矮小滿臉疲憊的年輕騎將,不斷在心中默念,別死別死。

    都說事不過三,你這家伙就算加上密雲山口一役,也才兩次,閻王爺肯定不樂意收你。

    別人自己找死,我管不著,但唯獨你謝西陲想不開,我得當面揍你一頓。

    此人正是曹嵬。

    綽號曹奔雷!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7-11 21:01
第四百零七章 豪賭
   
    拒北城藩邸籠罩在一股沉悶凝重的氛圍之中,董卓除去麾下原有十四萬私軍包圍懷陽關,更說服北莽皇帝調動了兩萬在草原失去身份的流徙罪民,參與攻打懷陽關外城戰役,喪心病狂的董卓揚言他要用屍體堆出一座登上城頭的緩坡。陸大遠和李彥超分別領銜的左右騎軍,在與冬雷精騎和柔然鐵騎的先頭騎軍進行了一系列小規模接觸戰後,終於先後迎來一場大戰,兩處戰場,涼莽四支騎軍,總計投入將近四萬兵力,顯然敵我雙方都不曾傾巢出動,北莽冬雷精騎戰力之強,出人意料,達到萬人規模的柔然鐵騎也不容小覷,比起拒北城之前的預估形勢,左右騎軍傷亡稍大,這就意味著一旦被兩位北莽持節令的兵馬糾纏住,就很難輕易脫身。

    一旦這支北涼關外野戰主力失去大範圍戰場轉移的靈活性,除了一萬大雪龍騎依舊可戰可退,兩支註定無法單獨參與大型戰事的重騎軍,卻極有可能陷入尷尬境地,反觀北莽中路大軍,在王勇赫連武威連袂打造的第二條戰線之後,還有一位太子殿下“御駕親征”,這位北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天潢貴胄身邊,除了極少出現在戰場上的王庭鐵騎怯薛軍,還有以耶律慕容兩大國姓命名的兩支重騎軍虎視眈眈,重騎軍確實戰力恐怖,但十分依賴大規模主力騎軍,這就像是劍神李淳罡的兩袖青蛇,需要磅礴氣機支撐,否則就是華而不實的屠龍之技,這便是北涼以一道之力抗拒北莽舉國之兵的艱難之處,若是北涼邊軍能夠再多出十萬騎軍……那麼北莽肯定就直接不選擇北涼作為南下中原的路徑,直接掉頭直奔離陽兩遼邊境去跟那位顧大柱國死磕了,甚至猶有餘力分兵叩關薊州,沿著那條草原騎軍最是熟門熟路的南侵通道,直插中原腹地,或者東轉離陽京畿,兵臨太安城下,都不難。只不過如此一來,天下形勢,就不單純是北涼鐵騎在北莽騎軍身後作臥榻之側愜意酣睡之姿了,而是優哉遊哉隔岸觀火,耐著性子就能坐收漁翁之利,到時候中原和草原是一起姓趙還是姓慕容,只看那位年輕藩王的心情來定,說不準乾脆改姓為徐,都有可能。

    二堂簽押房隔壁的那間書房內,正午時分,日頭高照,酷熱難當,結果小小一座書房聚集了王祭酒、楊慎杏和白煜在內六七位官場大佬,除了副節度使楊慎杏來此商議軍務,其餘人等都是光明正大逃暑來了,這座書房雖小,可畢竟只有年輕藩王一人處理公務,六科廂房雖大,卻紮堆了十幾二十號人物,最關鍵是經略使李大人獨具匠心地親自出馬,幫著在書房外頭的院子裡移植過來一株枇杷樹,高矮適中,既有樹蔭,又不會太過遮擋光線,故而小小書房無形中就成了絕佳的避暑勝地,楊慎杏在與年輕藩王隔桌議事的時候,這位被離陽貶謫到西北邊陲的春秋老將身後,白蓮先生坐在靠窗位置的椅子上輕搖蒲扇,清風徐徐,王祭酒死皮賴臉拉著李功德擺開陣仗,一局楸枰對手敲,還能夠蹭著白煜搖扇帶來的陣陣涼風,真是快哉快哉。

    左右騎軍在關外的作戰經歷,年輕藩王早已流覽過詳細兵文諜報,楊慎杏今日來此並非老調重彈一遍,而是目前擺在拒北城或者說所有北涼邊軍面前,有一個天大難題,清源軍鎮石符部騎軍、鐵浮屠、白羽輕騎這三支騎軍,作為涼州關外除去第一野戰主力之外的重要機動兵力,如今已經轉戰流州老嫗山,那麼一旦左右騎軍未能成功吃掉慕容寶鼎部主力六萬精騎,被王勇和赫連武威兩位北莽持節令的兵馬死死咬住,拒北城該怎麼辦?甚至可以說,此次涉險調兵,極有可能導致涼莽雙方出現一種玉石俱焚的慘烈結局,黃宋濮部南征主力在老嫗山地帶覆滅,但是北涼同樣要失去懷陽關一線。

    楊慎杏憂心忡忡道:“當初我們沒有想到在鬱鸞刀率軍奔襲西京的情況下,曹嵬部萬騎也作出了策應鬱鸞刀部幽騎的北突姿態,可北莽竟然只是從與兩遼對峙的東線,抽調出冬捺缽王京崇的騎軍,就沒了動靜,好像根本就不在意南朝京畿之地的安危。最後反而下令沿途軍鎮南下馳援老嫗山,難不成那位老婦人失心瘋,當真半點不在意整座姑塞州硝煙四起?要知道姑塞州以北接壤兩州,向來兵力空虛,卻又驛路發達,一旦我方獲得老嫗山大捷,聯手郁鸞刀曹嵬兩部騎軍,裡應外合,北莽這是要將南朝半壁江山雙手奉送?”

    徐鳳年不敢妄下斷論,只是苦笑道:“換成是愛惜羽毛的離陽皇帝,絕不敢這麼做,換成是那位老婦人的話,還真不好說。”

    楊慎杏皺了皺眉頭,“這麼換,誰虧誰賺?北莽就不怕被我們鐵騎搗爛南朝,十年之內都別想恢復元氣,南下中原?”

    徐鳳年搖頭道:“若是以往,離陽朝廷對中原版圖還有掌控,自是如此,可如今三王起兵,所有都成了變數,北莽當然也可孤注一擲豪賭一把。”

    徐鳳年輕輕握住一塊雞蛋大小的白玉籽料,握在手心,緩緩摩挲,這塊籽料略帶棗皮紅,肌理細膩,模樣拙憨,徐鳳年愛不釋手,其實物件本身算不得多珍稀,比起那些雕琢成形的羊脂美玉,價格更是相差天壤,不過此物來歷十分有趣,是姜泥和徐嬰賈嘉佳三人,前不久不知從哪裡偷偷扛了一隻沉甸甸的布囊回到拒北城,每人衣衫都沾著塵土泥屑,大搖大擺好似邀功一般來到這座書房,打開布袋繩結嘩啦啦倒在地上,大多是些俏皮討喜的普通鵝卵石,夾雜有些勉強能賣些銅錢的青玉,但還真給三人撿到了寶,便是這塊最終被徐鳳年留在書案把玩的上等白玉籽料,徐鳳年何等奸詐油滑,蹲下身裝模作樣大肆貶低了一通,說這塊石頭根本一文不值那塊石頭就是裝點路面都嫌不好看的鵝卵石,最後唉聲歎氣撿起那塊皮色俏麗尤為可人的籽料,隨手拋了拋,然後從錢囊裡摸出五六枚銅錢丟給風塵僕僕的小泥人,說這可是友情價了。小泥人雖然狐疑不定,覺得吃了虧,可到底是生意場上的雛兒,便給年輕藩王厚顏無恥撿了漏去,照理說這麼一塊品相質地俱佳的籽料,輾轉至江南道的書香門第,怎麼都該有小二十兩銀子,若是有名家玉匠雕琢一番,就更不好說了。最後三女離開書房的時候,薑泥腰間那只到了拒北城之後一直乾癟的新錢囊總算有了些生氣,賈嘉佳扛起重新裝回石子的沉重布囊,打算去院子裡堆出個小窩玩玩,徐嬰則拿著那顆薑泥送給她的銅錢,皆大歡喜。

    欲言又止的楊慎杏在天人交戰之後,終於放低聲音問道:“敢問王爺為何執意要打贏流州戰事?甚至不惜調動清源軍鎮兵力離開涼州?”

    徐鳳年猛然握緊手心那塊漸漸被捂熱的籽料,凝望著這位在北涼道枯木逢春的副節度使,冷不丁玩笑道:“你猜?”

    楊慎杏措手不及,不知如何作答。真正融入北涼官場之後,這位春秋老將也知道了些不曾流入中原和京城的北涼趣聞,比如老涼王徐驍就喜歡說你猜二字,是口頭禪之一。

    看著老人無法掩飾的拘謹和無奈,徐鳳年笑了笑,開門見山說道:“這其中涉及到很多內幕,比如北莽太子曾派人給我捎話,耶律東床在離開中原去往草原之前私下與我會晤,還有一場與洪嘉北奔有關的長遠謀劃,甚至還牽連到北莽西線主帥王遂,和那位坐鎮兩遼的顧大柱國,真要往細了說,恐怕我得說到晚上,相信楊將軍確定一件事,在拒北城以北的涼州關外戰場,以涼莽雙方的兵力,我們北涼鐵騎根本無法在正面戰場上大獲全勝,至多慘勝,甚至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也不是沒有可能,對不對?”

    楊慎杏毫不猶豫點頭。

    徐鳳年將那塊白玉資料輕輕放在書案上,如同棋盤落子,“我師父在世時,一直不厭其煩告訴我一個道理,國手功力之深淺,從來都在棋盤外。小時候我覺得是師父下棋總輸給我二姐,是在給他自己找棋筋氣力不濟的藉口,但是久而久之,我才覺得天下事只要如圍棋般要爭出勝負,道理皆是如此。”

    徐鳳年緩緩起身,伸出手指按住那塊籽料,“徐驍早年在離陽處境最艱辛的時候,由於打多了別人不樂意去碰的硬仗死仗,手底下兵馬一直不多,為何離陽兵部那些大佬依舊次次願意押注在徐驍身上?很簡單,徐驍總能在幾乎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的時候,偏偏打出一場勝仗,以此吸引廟堂目光,讓手握兵符大權的老狐狸們覺得值得再押一注。我先前所說那些內幕,那些躲在重重帷幕之後的國手,其實都很虛,與我北涼雙方心知肚明,只會不見兔子不撒鷹,沒辦法,北涼只能劍走偏鋒,讓站在賭桌前的那些人覺得是時候坐下來,是時候賭一把大的了,否則出手慢了,就只能撈到些塞牙縫的殘羹冷炙。”

    徐鳳年微笑道:“這些傢伙,沒誰的胃口是小的,所以我得讓他們看到誠意,比如……”

    楊慎杏下意識追問道:“比如?”

    徐鳳年輕聲道:“比如涼州關外鐵騎力保拒北城不失的同時,流州騎軍老嫗山大勝,然後一路北上,拿下北莽南朝的西京。”

    楊慎杏于官場沙場修行皆是宗師人物,一點就透。

    只是這位經歷過春秋戰火的老將,沒有絲毫輕鬆,反而愈發心情沉重。

    年輕藩王只說是守住拒北城,那麼位於拒北城以北,又該如何?

    懷陽關,柳芽茯苓重塚三大軍鎮。

    褚祿山,周康,李彥超,陸大遠,四員大將。

    ————

    不知何時,書房內除了隔桌而立的兩人,其餘人等都已離去。

    在楊慎杏也走出書房後,年輕藩王握住那塊籽料,走到窗口,抬頭望向那株枇杷樹,雖至中秋時分,綠意猶然鬱鬱。

    春夏秋冬,葉可長綠。生老病死,人不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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