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6981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8-11 00:07
第四百一十八章 北莽陸地神仙何在

    當今天下,有幾人能夠當面詢問一位武評大宗師,能否在近乎咫尺之間的距離外,取走自己的頭顱?!

    故而那位膽大包天的北莽太子四周兵馬,無論步軍還是騎軍,聽聞此言後,頓時熱血沸騰,恨不得奮然殺向那名氣焰囂張的北涼王。

    只可惜那位新涼王仍是不為所動,像是有了怯戰退縮之意。

    高坐馬背之上的耶律洪才嘴角勾起,眼神玩味。

    這座方圓一裡的空地,在井然有序的北莽大軍中,突兀而扎眼,尤其偏偏位於北莽大纛之前,就是瞎子也知道暗藏玄機,相信以徐鳳年的梟雄心性和宗師修為,只要不是失心瘋或是極端自負,就絕對不會輕易涉險,耶律洪才也不覺得三言兩語的激將法,就能夠成功引誘作為北涼三十萬鐵騎主心骨的徐鳳年主動走入圈套,只不過有些事,有些人不得不做。很簡單,耶律洪才心知肚明,為何自己能夠突然監國?為何能夠一夜之間手握四十萬大軍的兵權,揮師南下直撲拒北城?難道是那位皇帝陛下冷血了一輩子,突然菩薩心腸大慈悲了,終於決定要將草原交到自己手上,要以一座拒北城的戰功,為她僅剩的親生骨肉鋪路?當然不是!她從不講究什麼虎毒不食子,恰恰相反,她之所以將自己扶上南征主帥的座位,只是把自己當作天底下最大的誘餌罷了,要用四十萬大軍的兵臨城下來逼迫姓徐的年輕人主動出城,同時還會讓那位徐驍的嫡長子覺得有希望擒賊先擒王!所以他作為太子殿下兼南征主帥,到最後身邊就只有一個鄧茂貼身護駕!拓拔菩薩,慕容寶鼎,種神通,種涼,李密弼等等,這些草原上所剩不多的武道宗師,他耶律洪才只能驅使他們去攻城,卻絕對沒辦法讓他們待在自己身邊擺出鐵桶陣。

    否則如何做得稱職的誘餌?

    退一步萬說,耶律洪才可不覺得死了自己,北莽四十萬大軍就會兵敗如山倒。

    相信以那位皇帝陛下的手腕和太平令的佈局,拒北城外就算死了十個耶律洪才,攻城都會照舊不誤。

    不過話說回來,他與皇帝陛下的母子情誼,淡薄歸淡薄,總算還剩下一些,比如好歹讓他在昨夜事先知曉了那番驚世駭俗的謀劃,比如他也覺得自己穩操勝券。

    耶律洪才這一刻,懶得去看那位保持謹慎的年輕藩王,而是抬頭遠望拒北城,嘖嘖稱奇,事先沒有料到會出現如此眾多的中原宗師趕赴涼州關外戰場,否則此刻草原大軍早已開始蟻附登城了吧。

    但這也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將近二十位中原最頂尖的武道宗師,陸續戰死在一座西北拒北城外,慘死在自己麾下鐵騎碾壓之下,這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功績,都將記在他耶律洪才的頭上。西蜀劍皇死于徐家鐵騎的馬蹄下,雖死猶榮!春秋戰事都結束了二十來年,中原朝野上下不依然是對此津津樂道,既說西蜀劍皇之壯烈,且說徐家鐵騎之殘忍。試想徐驍率軍縱橫中原二十餘年,打了無數場盪氣迴腸的戰事,為何平定西蜀那般順暢,被市井巷弄提及的次數,卻能夠直追西壘壁之戰和景河之役?顯而易見,正是西蜀劍皇憑藉一人之力的雪中送炭啊。

    當下包括北涼王徐鳳年在內,拒北城外的戰場上,足有十七人之多!

    十八位名動中原的武道宗師!

    耶律洪才收回視線,緩緩抽出匕,陽光照射下,出鞘的那截匕,熠熠生輝,這位北莽太子殿下低頭望去,眯眼凝視著光滑如鏡的刀身,他突然生出一個念頭,此役過後,應該在這把匕上篆刻四字。

    天命所歸!

    徐鳳年望向那片空地,不知為何,有幾分如釋重負的神色。

    他不怕這個陷阱出現在此處,只怕安置在懷陽關附近,怕誘餌不是這位心比天高的北莽太子,而是那位面對董卓大軍的北涼都護褚祿山!

    徐鳳年握緊手中涼刀,刹那間一閃而逝。

    鄧茂早已從囊中拿出那枝長不過三尺的斷矛,在年輕藩王身形消失的同時,一步跨出數丈,不是筆直向前,而是落在靠左的側面。

    下一刻,鄧茂倒滑出去七八步,持矛手臂的整只袖管,都迸射出猩紅鮮血。

    涼刀與斷矛的撞擊之下,蕩起一陣肉眼可見的氣機漣漪,如豎起的鏡面,巨大衝激之下,鄧茂身後附近的大纛不僅獵獵作響,連堅韌至極的旗杆都向後彎曲出一個驚人弧度。

    耶律洪才如果不是身前有鄧茂擋住絕大部分氣機,再加上二字詞牌名奪魁的寒姑,不知何時下馬橫劍於前,恐怕這位體魄尋常的太子殿下就要當場死於非命了。

    眼神堅毅的鄧茂凝視前方,年輕藩王被擊退後,恰好站在空地邊緣的那條弧線上,相比鄧茂肌肉繃裂的滿臂鮮血,徐鳳年只是輕輕抖腕揮刀,隨手卸去殘餘勁力,顯然要更為遊刃有餘。

    遠處那襲白衣高聲提醒道:“要小心鄧茂棄矛之時。”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

    被揭穿老底的鄧茂沒有惱羞成怒,只是咧嘴一笑,不以為意。

    對於第一次交手的斷矛鄧茂,徐鳳年沒有過多關注,不是自負,而是自信,鄧茂與洪敬岩的武道修為比較接近,甚至還要低於龍眼兒平原的洪敬岩,畢竟那位棋劍樂府更漏子當時有所感悟,即將突破門檻跨入天人境界,只不過徐鳳年沒有給洪敬岩穩固境界的機會而已,否則北莽必然會多出一位陸地神仙。

    徐鳳年沒來由想起陸地神仙四字,心情有些沉重,他看似隨意打量四周的同時,心思急轉。

    天下江湖迎來千年不遇的的大年份,這已經是世人公認的事實,而離陽江湖的氣象遠盛北莽,就連北莽女帝都曾在廟堂上公然挑明過,無論是一品金剛指玄天象三境武夫的人數,在黃龍士將春秋八國殘餘氣數轉入江湖之後,好似揠苗助長的離陽武林,便開始遠遠過北莽,哪怕是陸地神仙,離陽一樣明顯多於北莽,北莽即便加上之前飛升的麒麟宗大真人袁青山,即便將從未表露出實力的棋劍樂府太平令視為陸地神仙,即使如此,二十年北莽江湖,陸地神仙的人數,依舊屈指可數,如今更是只有拓拔菩薩和呼延大觀兩人而已。但是離陽江湖,卻好似鬱鬱蔥蔥,大木參天,其中已經不在人世之人,有王仙芝,洪洗象,李淳罡,曹長卿,黃三甲,連袂飛升的龍虎山父子真人,修孤隱的趙黃巢,兩禪寺龍樹僧人,徽山軒轅敬城,在江湖上驚鴻一瞥的高樹露劉松濤,等等,更不要說還有那位隱居在上陰學宮的儒家初代聖人,再加上仍然在世的這撥人,徐鳳年,桃花劍神鄧太阿,陳芝豹,太安城那位與國同齡的宦官,白衣僧人李當心,還有觀音宗澹台平靜。何況徐偃兵、顧劍棠、軒轅青鋒和吳見程白霜等人,距離陸地神仙境界,也只有一線之隔。

    雖說這與北莽江湖不曾獲得春秋氣運有關,但是雙方一品頂尖宗師如此懸殊,仍顯得太過不合情理。

    尤其是陸地神仙的人數差距,幾乎差了一雙手,更顯得古怪至極。

    按照徐鳳年和武當年輕掌教李玉斧的推演,北莽江湖,絕不至於如此毫無生氣,二十年中,至少也應當多出四到六位的陸地神仙,儒釋道各占一人,純粹武人將會出現一到兩位陸地神仙,某人成功躋身陸地劍仙的可能性最大。但是哪怕徐鳳年與拓拔菩薩在西域轉戰千里,或是在流州關外斬殺象徵北莽國祚氣運的黑龍,依舊沒有橫空出世的陸地神仙出手阻攔,這就像是北莽有人在刻意壓制江湖氣數,可不管如何,北莽本該在這二十年裡大放光彩的那三四位陸地神仙,或者說本該屬於這一小撮人的氣數,到底去了哪裡?

    徐鳳年並非不知道,北莽是在以太子殿下耶律洪才作為誘餌,誘使自己去做取上將級的壯舉。

    事實上徐鳳年對於斬殺耶律洪才,興趣不大,一旦老婦人病死或是暴斃,那麼耶律洪才的存在,非但不會改變北莽群龍無的混亂格局,反而會加劇內亂,最少他的出現,成為了耶律虹材耶律東床這對爺孫身前的攔路石,耶律姓氏想要重獲祖輩榮光,就需要先進行一場內訌,才有資格統一宗室勢力,去跟代表藩鎮割據的大將董卓、外戚領袖慕容寶鼎和其它各個草原大悉剔勢力進行廝殺,何況耶律洪才在之前還通過那位享譽草原的郡主,率先向清涼山進行了秘密試探,所以徐鳳年再次面對耶律洪才的挑釁,依舊不動聲色。

    徐鳳年確定自己腳邊必然就是陷阱,所以方才向前突進,徐鳳年沒有筆直向前,而是沿著一條弧線去往斷矛鄧茂阻攔的地點,而這個陷阱的危險程度,與那位北莽太子殿下的受器重程度有著直接關係,這也需要徐鳳年去權衡。

    歸根結底,徐鳳年真正想殺的是拓拔菩薩。

    如今的拓拔菩薩,擁有那種近乎王仙芝武道巔峰高度的“人間無敵”,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除非是兩位武評大宗師聯手,才能勉強阻擋拓拔菩薩想殺之人。

    為何當時徐鳳年沒有去敦煌城,又為何呼延大觀阻止他趕赴北莽,很簡單,只是因為拓拔菩薩。

    現在擺在徐鳳年眼前的局面,有兩件事必須要做成。

    拒北城不能失守!

    拓拔菩薩即便不被擊殺,也絕對不可以繼續擁有那份境界!

    至於耶律洪才之流,根本不值一提。


本帖最後由 danchou888 於 2016-8-17 15:43 編輯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8-17 15:46
第四百一十九章 十二神仙連袂登場

    若說率領那些中原宗師一起千里奔襲,暗殺北莽老婦人,且不說那些宗師是否願意,事實上也絕不可行。

    一方面,當時棋劍樂府府主、公主墳小念頭和鐵木迭兒一大撥北莽宗師滲入幽州邊境,卻慘遭截殺,最終全軍覆滅,就是個最佳例子。以當今拓拔菩薩的無瑕天人境界,十八人齊聚的渾厚氣勢,宛如黑夜中的屋內燭火,北莽大可以守株待兔,派遣十數支萬人規模的精銳輕騎伺機而動,以拓拔菩薩領銜的一大撥武道宗師作為阻截先鋒,到時候恐怕連西京都走不到,便只有徐鳳年和鄧太阿兩人能夠退走。

    更重要的是另一方面,北莽四十萬大軍壓境,拒北城一丟,北涼鐵騎就幾乎成了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北涼失去了最後的關外大門,不只是北涼三州,整個中原的西北邊關都陷入門戶大開的險峻形勢,徐鳳年和那些宗師的千里襲殺,哪怕穿過拓拔菩薩和北莽鐵騎的重重包圍,又如何去精准找出選擇決意隱藏身份的北莽老婦人?要知道她不但不是陸地神仙,連一品境界武夫都不是,使得徐鳳年無法憑藉武人氣機來判斷方位。

    而絕對不能失守的拒北城這邊,年輕藩王徐鳳年屬於退無可退。

    徐鳳年不能退。

    其餘十七位宗師,不願退。

    才為徐鳳年和拒北城艱辛贏得當下的格局。

    武帝城于新郎樓荒,南詔韋淼,東越劍池柴青山。

    拼死阻滯北莽兩翼騎軍對拒北城城頭的騎射。

    吳家劍塚吳六鼎和劍侍翠花,以及兩人身後的徐偃兵。

    南疆毛舒朗和龍宮嵇六安,加上增援兩人的武當真人俞興瑞。

    這兩撥人死守陣地,是為了最大程度推延北莽攻城步軍趕到拒北城城下的步伐。

    後方程白霜與薛宋官,兩人則是竭力攔阻北莽弓弩方陣和兩千多架投石車對拒北城的攻勢。

    北莽不缺戰馬,不缺騎軍,號稱騎射甲天下。

    只缺擅長攻城的步軍!

    徐鳳年和白衣洛陽身後的那些中原宗師,其實都是在做一件事,用命去換取北莽步軍的最大損耗。

    顯然,北莽也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很快就調動了慕容寶鼎和種涼的私騎,調動了一支支精騎和蛛網死士,以及果斷傾巢出動的北莽江湖勢力。

    用我們整座北莽的江湖,來換你們十數人的江湖,若是北莽江湖仍是不夠看,那就再加上我草原鐵騎!

    許多北莽將士都認出了那一襲白衣的身份,人人心情複雜,畢竟這位被譽為北莽魔道第一人的宗師,在推崇武力的北莽朝野上下,都樂意將其視為桀驁不馴的英雄人物。

    只是呼延大觀始終不曾露面,這位大魔頭更是以中原宗師的身份,選擇站在了敵方陣營,這讓附近的北莽騎軍感到有些無奈,卻也沒有急於向凶名赫赫的洛陽拔刀相向。

    徐鳳年的臨陣“猶豫不決”,沒有當機立斷擊殺北莽太子,讓斷矛鄧茂心中感到有些惋惜。

    鄧茂很想開口對那個年輕人說一句,徐鳳年,你本可以死得更加壯烈一些的。

    在鄧茂眼中,這種與武評大宗師以及北涼王雙重身份不符的謹小慎微,不過是贏得在人世多活片刻光陰的機會而已,或者說,讓李密弼多付出一份代價而已。

    洛陽始終安安靜靜站在徐鳳年身後兩百步之外。

    她的視野中,突然出現一名面部覆甲的年輕騎士,從耶律洪才身後的怯薛軍中一起突陣而出,越過那杆大纛和北莽太子殿下之後,放緩馬蹄,居高臨下,俯瞰年輕藩王徐鳳年。

    他抬起手臂,緩緩摘掉面甲,平淡無奇的相貌,卻擁有一雙詭譎奇特的金色眼眸。

    徐鳳年的眼角餘光中,隨著這名年輕騎士的突兀掠陣,圓形空地開始潮水般後撤,最終又有七八位北莽騎卒水落石出,停馬於原地。

    原本站在弧線之上的徐鳳年,瞬間落於一座更大的圓形空地之中。

    眼眸流動金黃色彩的年輕騎士沙啞開口,“姓徐的,終於又見面了。”

    徐鳳年笑問道:“一截柳,李鳳?”

    年輕騎士扯了扯嘴角,獰笑道:“好眼光!”

    曾經在中原腹地,這位綽號“一截柳”的天才劍客,與蛛網頭目老蛾,以及北莽皇親國戚的慕容龍水,一起追殺過呵呵姑娘。

    其餘兩人都成功逃離,唯獨李鳳被當時還是世子殿下的徐鳳年攔腰斬斷,照理說已經死得不能再死才對。

    這位傳言是李密弼私生子的年輕騎士,死死盯住年輕藩王,“你們離陽太安城有一座大陣,專門用來對付陸地神仙,我們大莽,是建立在馬背上的王朝,既然如此,相信你徐鳳年此時此刻,也意識到在你躋身陸地神仙境界之後,北莽為了針對你,不得不造就了這座看似不起眼的秘密大陣。不過我很奇怪,你為什麼還不跑?等死嗎?”

    徐鳳年轉頭望向洛陽,後者沒有任何猶豫,身形倒掠而去。

    一截柳李鳳身體微微前傾,斜瞥了一眼那位曾經震動草原的魔頭魁,眼神中充滿惋惜,不過很快就釋然,留下這位坐鎮中原西北邊關的年輕藩王,成功拔掉這顆該死的釘子,也算沒有浪費這等天大的手筆。

    刹那之間,一截柳的身影消失於馬背。

    與此同時,根本沒有任何異樣氣機波動的那些騎士,如同天人附體,人人身上炫目的雪白光亮,透出人體七竅和身軀披掛的鐵甲。

    下一刻,只見徐鳳年橫涼刀在身前,死而復生的北莽一截柳李鳳竟是一手負後,一手五指抓住了這位年輕藩王的戰刀!

    初次相逢至多不過指玄境界的李鳳,在這一刻流露出來的實力,絕對不輸給一位陸地神仙!

    以徐鳳年和李鳳兩人作為圓心,十二名渾身上下綻放出白色流光的北莽騎士,已經放棄戰馬,站在一個大圓的弧線之上,其中一人正好站在太子耶律洪才身前。

    十二人,十二位短暫躋身陸地神仙境界的天人。

    十二位,同時張開手臂,白光銜接成一個圓圈,如一尾盤踞人間的雪白蛟龍。

    李鳳臉色猙獰而得意,抓住那柄涼刀的五指間雷光縈繞,如電龍遊走,這位北莽年輕人嘴唇微動,吐露出兩個字,“死了。”

    徐鳳年橫刀一抹,輕鬆斬落李鳳的腦袋,無半點鮮血濺射,倒地的屍體,如同一具乾癟皮囊。

    然後徐鳳年抬頭望向天空,視野之中,只有刺眼的雪白光景。

    如同一輪圓月墜入人間!

    在大圓之外,李鳳出現在耶律洪才和鄧茂身邊,眼眸恢復正常顏色,全身上下,皮開肉綻,慘不忍睹。

    只不過這位年輕人根本無視**傷勢以及與體魄一同破裂的神魂,唯有滿眼快意,“就算這輩子沒了武道前途,老子也值了!”

    大日出東海。

    圓月落人間。

    一天之內,涼州關外,不到半個時辰,就接連看到這兩幕奇絕壯觀的景象。

    拒北城的城頭,無數北涼守城邊軍只能眼睜睜看到那道粗如山峰的光柱,重重砸在那位年輕藩王的頭頂!

    ————

    北莽大軍後方,耶律東床和春捺缽拓拔氣運並肩站在一架樓車的瞭望臺上,前者嘖嘖稱奇道:“這就是我們皇帝陛下的殺手鐧?”

    拓跋氣韻雙手按在粗糙卻堅固的圍欄上,重重呼出一口氣,一向喜怒不露于色的年輕人,猛然抬手拍欄杆,暢快高聲道:“大功告成!”

    世人不知,這番大手筆,這位春捺缽才是真正的佈局之人。

    耶律東床壓下心中對拓跋氣韻那種不由自主的殺機,滿臉笑意地好奇詢問道:“春捺缽,能否為我解惑?”

    拓跋氣韻稍稍猶豫,大概是親手造就了這般堪稱挽救半國之功的大好局面,哪怕是拓跋氣韻也難免有些飄飄然,眺望那道始終沒有呈現頹勢的雄偉光柱,微笑道:“想必你也知曉先前有數位謫仙人,先後落在南朝邊關各州吧?”

    耶律東床點了點頭,眼角餘光悄悄打量著這位同齡人的側臉,那份猶勝中原讀書人的意氣風,真是讓人羡慕且嫉恨啊。

    拓跋氣韻眼中只有遠處那座“天與人”的恢弘戰場,自顧自將那滿腹韜略娓娓道來:“那些不過是錦上添花,事實上就算沒有這幾位被徐鳳年打落人間的天人,以北莽江湖氣數,也已足夠積攢出四五位陸地神仙,我拓跋氣韻在及冠之年,便在棋劍樂府開始向皇帝陛下建言一事……”

    說到這裡,拓跋氣韻嘴角翹起,稍作停頓,轉頭看了一眼臉色陰晴不定的耶律東床,笑問道:“你可知為何偌大一座草原,陸地神仙始終不過三人?為何一人即宗門的呼延大觀會前往中原?為何當初阻截那位魔道第一人的白衣女子,僅僅象徵性派遣出騎軍,卻沒有調動任何真正頂尖的武道宗師?又為何身為國師的麒麟真人明明能夠隨時隨地飛升,卻選擇在第一場涼莽大戰之前毫無徵兆地離開人間?”

    一連串的問題,耶律東床一個都回答不出來。

    拓跋氣韻哈哈大笑道:“堂堂提兵山的主人,第五貉死前不過指玄境界,難道不奇怪嗎?若說麒麟宗氣數被袁青山一人奪走,導致其餘道教高手境界始終凝滯不前,尚在情理之中,那麼我英才輩出的棋劍樂府,為何仍是始終捅不破那一層窗紙?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個淺顯道理,既然中原黃三甲將天下亡國氣運散入江湖,那麼為何我草原不能將江湖氣數融入王朝?江湖宗門武夫為朝廷所用,這不算什麼,江湖氣數為我王朝所用,才算萬無一失!徐家鐵騎馬踏江湖也好,我草原早期收攏江湖門派也罷,皆是手段平淡無奇的謀劃,稱不得斬草除根。”

    拓跋氣韻似乎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很快就收斂笑意,重新恢復古井不波的心境,不再肆無忌憚洩露天機,“你只需要知道為了鎮壓徐鳳年,皇帝陛下付出的代價,不可估量。所以這位北涼王,死得其所!”

    耶律東床伸手揉了揉下巴,他不管北涼王死得值不值,只知道身邊這位城府深重的年輕春捺缽,是肯定招徠不得了,總有一天他也要讓拓跋氣韻“死得其所”!

    突然之間,拓跋氣韻瞪大眼睛,一臉驚駭失神!

    耶律東床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頓時心情激蕩,既有驚懼,也有敬畏,更有身為武人的神往。

    不知為何,耶律東床只覺得有幾分不可告人的酣暢淋漓。

    世間讀書人,在亂世之中,成得了什麼大事!

    ————

    那道象徵天道的光柱迅猛壓下,快到了連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年輕藩王,也無法脫離那座天人聯手打造的牢籠,那座不可逾越的雷池。

    十二位北莽陸地神仙,連袂登場!

    其中有三位被徐鳳年親手從天上打落的謫仙人,在身形神意都即將徹底融入光柱之前,有一位冷笑出聲道:“一介凡夫俗子,也敢忤逆天意!當真以為我們會那般不堪一擊?”

    位於年輕藩王身後左右的北莽陸地神仙,氣勢最為雄渾,如同坐鎮天地四方,這四位天人,不同於那些以凡人身軀承受江湖氣數而短暫躋身陸地神仙境界的北莽練氣士,他們四位來自天上,與拓拔菩薩的那份修為如出一轍,皆是天意饋贈之一,只不過相對更為隱蔽,遠不如拓拔菩薩承受天命那般堂堂皇皇。

    站在年輕藩王正對面的那個魁梧身形,開口言語如洪鐘大呂,望向那個被天道傾軋得幾乎已經雙膝跪地的可憐身影,語氣不帶絲毫感情,“徐鳳年,為何還要負隅頑抗?”

    這一刻,無論是離陽中原還是北莽草原,幾乎所有人抬頭望去,都能看到那條仿佛是從天上垂落人間的雪白瀑布,只不過在絕大多數世人眼中,更像是一根纖細的魚線。

    仙人垂釣,岸上是雲端,水中是人間。

    光柱之中,徐鳳年單膝跪地,左手攥緊那柄涼刀,刀尖抵住地面,沒有刺入大地絲毫。

    那襲藩王蟒袍沒有絲毫損壞,只是在年輕藩王的身軀顫抖之下,才掀起些許漣漪。

    天人感應被隔絕,徐鳳年不止是耳聾嘴啞眼瞎,連同神意都喪失殆盡。

    天人體魄根本就無法抗拒那份當頭砸落的天道光柱,只是強撐而已,雖然尚未徹底支離破碎,但已經出現搖搖欲墜的跡象。

    單膝跪地的徐鳳年低著頭,持刀手臂顫抖不止。

    從他七竅之中,加上眉心那處,倒瀉-了八條透體而出的氣機,如同七條遊曳不定的雪白小蛇。

    失去一切感知的徐鳳年只是下意識以刀拄地,右手掌心貼在地面上,只是下意識支撐起身軀,儘量試圖站起身,如同挑起一副擔子,然後繼續負重而行。

    徐鳳年身後那位潛入人間的冷笑道:“我草原鐵騎破關南下,最終次統一中原,是既定的大勢所趨,你徐鳳年竟敢想以一人之力攔阻天意,真是不自量力!”

    在徐鳳年左手那邊的天人雙臂環胸,大笑道:“我已經看到草原的雄鷹,停在中原書樓的屋簷之上!”

    徐鳳年右手邊那位天人微微搖頭,銀色眼眸中流露出一些譏諷和憐憫,“僅以一地之力,展現出比大奉一國之力還要可觀的實力,給我草原兒郎造成如此巨大的麻煩,你們北涼倒也算不錯了。”

    相較於那些已經不堪重負而消散於光柱中的北莽隱秘練氣士,這四位天人和三位謫仙人的身形要更為持久不衰。

    好像都對年輕藩王的堅持感到有些不耐煩了,三名謫仙人對視之後,各自點頭,主動散去體魄神魂。

    如此一來,本就氣勢洶洶的光柱驟然聲勢暴漲。

    單膝跪地的年輕藩王肩頭頓時下沉幾分。

    ————

    汗流浹背的拓跋氣韻如釋重負,只是這一次再也笑不出來,仍是神情凝重。

    一直在打量春捺缽臉色的耶律東床有些失望。

    心想你徐鳳年好歹拼死換掉那些來自天上的陸地神仙也好,若是能夠一鼓作氣宰掉耶律洪才,那就更好了。

    ————

    一襲紫衣不知何時從遠處拔地而起,撞向那道光柱。

    白衣洛陽腳尖一點,抓住軒轅青鋒的肩頭,狠狠將她砸向地面,沉聲道:“別去,以你的氣數,足夠稱雄江湖,但對上那天道氣運,根本就是以卵擊石,白白送死!”

    殺絕那支北莽江湖高手組成的八十餘人騎軍,再加上鑿穿一支千人騎軍的包圍,軒轅青鋒顯然受傷不輕,落在地面後,吐出一口血水,對洛陽的提醒置若罔聞,體內氣機急流轉,就要第二次起身。

    洛陽落迅在她身邊,平靜道:“相信我。”

    軒轅青鋒這才放棄對那道光柱的衝擊,語氣冰冷道:“事不過三,接下來別攔著我去殺那位北莽太子!”

    洛陽這一次沒有任何攔阻的意思,只是氣笑道:“你倒是會撿漏。”

    不過斷矛鄧茂已經繞過那道光柱,出現在兩名女子身前,恰好攔住徽山紫衣的去路。

    ————

    拒北城城頭,一聲比起先前鼓聲都要沉重悲壯的鼓響,重重響起!

    洛陽也隨之朗聲笑道:“大秦風起!”

    光柱之中,那個肩挑天道的年輕人如聞城頭鼓聲,如聽大秦皇后的言語。

    有白衣縞**子那次重捶大鼓之後,帶著哭腔高喊道:“不許死!”

    但是如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四名替天行道的四方仙人,也開始先後向前踏出一步,主動融入光柱。

    每個身影每次向前踩出那一步,光柱便增添幾分聲勢。

    光柱之中,年輕人右手攥緊的涼刀在逐漸崩碎,嘴唇微動,雖無任何言語傳出光柱,甚至連他自己都聽不到聲音。

    但是這位年輕藩王,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當年那個涼州關外風雪夜,一位年邁老人對臨時擔任馬夫的嫡長子詢問,挑不挑得起那副擔子。

    年輕人當時點了點頭。

    此時此刻,徐鳳年緩緩直起腰,一寸一寸站直身軀。

    先前那句自言自語,正是:“徐驍,答應過你的事,我一定做到!就算挑不起,也得挑!”

    每一次仙人踏出一步,每一次光柱壯大聲勢,年輕人哪怕數次身形搖晃,可到底他還是一直在站起身!

    當徐鳳年終於徹底扛起天道,挺直腰杆的一刹那,最後僅剩的那位仙人伸出手臂,他並未消散天地間,而是握住了一根光芒耀眼的長槍,緩緩前行,向徐鳳年走去。

    鄧茂開始前沖,向軒轅青鋒沖去。

    洛陽猛然轉身,橫移數丈,雙手交錯格擋在身前,硬生生扛住一道魁梧身形的撞擊。

    桃花劍神鄧太阿手持太阿劍,瞬息便至,掠向高空,橫劍抹向那道粗壯光柱。

    這一劍,堪稱人間極致!

    魁梧男子在一拳擊退白衣洛陽之後,並未追擊,也沒有攔阻鄧太阿的那一劍,冷漠道:“晚了。”

    光柱驀然消失。

    但是徐鳳年也被那名手持雪白長槍的仙人,一槍捅入胸膛!

    年輕藩王並未流血,那杆雪白長槍透體而出後,露出那一截格外刺眼的雪亮光芒。

    天地之間,仿佛在這一刻萬籟寂靜。

    率先打破沉默的竟然是洛陽,轉頭怒視那個背影,質問道:“為什麼?!”

    恍惚之間,好似有兩個白衣洛陽,一個是實實在在的體魄,一個是飄渺虛幻的神魂,兩者不斷重疊和分離。

    原來她之前打算以神魂出竅,前者擋下拓拔菩薩的趁火打劫,後者去替徐鳳年襠下那一擊,她也確實這麼做了,只是被徐鳳年攔阻了而已。

    腦袋低垂的年輕藩王抬起手臂,握住那杆長槍,嗓音沙啞道:“爺們的事,娘們別管!”

    那名仙人終於身形消散,趨於灰飛煙滅,他望向拓拔菩薩,後者面無表情,只是輕輕點頭。

    這名仙人這才笑而消逝。

    徐鳳年手腕一擰,折斷長槍,緩緩轉身,直視拓拔菩薩。

    拓拔菩薩瞥了眼鄧太阿,然後對年輕藩王笑問道:“兩人聯手夠不夠?不夠的話,再加上她們兩人便是,我可以讓鄧茂退下。”

    徐鳳年一笑置之,對鄧太阿說道:“帶她們離開這邊。”

    鄧太阿皺了皺眉頭,徐鳳年眼神堅定,桃花劍神只能說道:“你放心便是。”

    徐鳳年這才抖了抖袖口,對那位北莽軍神說道:“拓拔菩薩,雖然我不認識你爹娘。”

    然後徐鳳年說了第二句話。

    “但我會打得你爹娘不認識你!”

    似乎在聲音尚未消散之前,徐鳳年和拓拔菩薩的身形都已經消失在原地。

    兩人這一戰,是千年未有之巔峰。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8-17 15:49
第四百二十章 蒼天在上

    在徐鳳年和拓拔菩薩兩人身形消失後,斷矛鄧茂頓時有些尷尬,畢竟他身前三人,鄧太阿,洛陽,軒轅青鋒,三位深陷北莽大軍腹地的武道宗師,任何一位都夠他喝上一壺的,尤其是此戰鋒芒畢露的桃花劍神,鄧茂大概喝一缸都不止。鄧茂從來不以武學天賦著稱於世,倒像是一位勤懇老農,耕耘著一畝三分地,那份收成,是靠熬出來的。當然,鄧茂所謂的根骨平平,只是相對那些在江湖大年份中大放異彩的“年輕人”,例如眼前如同天之驕子的大雪坪缺月樓樓主,祥符十三魁獨佔三魁的軒轅青鋒,如今與年輕藩王一起被譽為中原江湖雙璧,她之驚才絕豔,她之福澤深厚,幾乎都不遜色于已經屹立於人間之巔的徐鳳年。

    先前徐鳳年開口讓桃花劍神護送兩位女子離開此處戰場,洛陽雖然憂心忡忡,但沒有太多留戀神色,已經果斷準備跟隨鄧太阿撤離,因為她很清楚,以如今徐鳳年和拓拔菩薩兩人的境界修為,當世武人千千萬,卻只有鄧太阿呼延大觀兩人能夠插手,除了他們,任何人無論是想雪中送炭還是趁火打劫,都無異於癡人說夢,甚至可以說陸地神仙也枉然,她洛陽真想要幫助徐鳳年,離得越遠越好,否則只會淪為拓拔菩薩用以牽掣徐鳳年的把柄。

    唯獨軒轅青鋒視線越過神情凝重的北莽鄧茂,凝望著那杆北莽大纛,蠢蠢欲動,仿佛根本就不在意自己是否會被那場巔峰交手波及。

    在這位女子心中,喜歡一個人很重要,喜歡之人喜不喜歡她,則不太重要。

    在她眼中,大概永遠都不會只盯住某一個人的背影,她眼中,有大雪坪的鵝毛大雪,有那座江湖的潮起潮落,有海上生明月,還有很多人很多事,很多景象。

    鄧茂能夠有今日成就,自然是心性堅韌不拔之輩,故而這位差不多身陷必死之地的北莽宗師,哪怕需要以一己之力對陣三人,仍是毫不畏懼,戰意勃,不退反進,鄧茂握緊那枝斷矛,衣袂拂動,直面那一襲中原紫衣,沉聲問道:“你就是大雪坪軒轅青鋒?”

    軒轅青鋒收回視線,冷笑道:“難不成還是你失散多年的娘親?”

    原本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的鄧茂頓時愕然,一時間無言以對。顯然沒想到軒轅青鋒這般高度的江湖宗師,言辭竟會這般不堪入耳。

    不遠處洛陽微微搖頭,嘖嘖道:“她這脾氣真得改改,也太不討喜了。”

    不知為何,洛陽對這位囂張跋扈的離陽武林盟主,一直持有微妙的欣賞態度。

    桃花劍神聞言報以一笑,難得調侃道:“中原那邊,反而就好這一口,如今高手行走江湖,藏藏掖掖,很不吃香。”

    洛陽啞然失笑,記起一事,小聲問道:“那份垂落人間的天道……為何自行消散?是被你斬斷的緣故?”

    鄧太阿搖頭道:“我方才一劍其實不曾斬中光柱,至於為何突然消失,是對我的太阿劍避其鋒芒,還是暗藏玄機留有後手,我也不太確定。”

    洛陽抬頭望向天空,憤懣道:“死纏爛打,陰魂不散!”

    鄧太阿深以為然,轉頭遠眺一眼拒北城城頭,對軒轅青鋒鄭重其事地說道:“北莽大軍即將要推進到城下,你們二人最好回去支援,以免徐鳳年分心。而我得去天上看看。”

    軒轅青鋒面無表情道:“既然都到這裡了,豈有轉身離去的道理!你們不用管我,我軒轅青鋒,生死自了!”

    鄧太阿一笑置之,隨即輕念一個起字,腳踩太阿劍,禦劍升空,破開雲層,一人一劍消逝於眾人頭頂的金色雲海之中。

    若說徐鳳年的敵人是人間無敵手的拓拔菩薩,已經不適合他鄧太阿橫插一腳,那麼能夠被這位桃花劍神視為生死大敵的對手,也許就只在天上了。

    洛陽對徽山紫衣的背影輕輕喂了一聲,然後笑眯眯道:“軒轅青鋒,以後我那座逐鹿山就送給你當嫁妝好了,反正……估摸著你這輩子也嫁不出去。”

    軒轅青鋒沒有轉身,只是明顯雙肩有些僵硬。

    白衣洛陽一掠而起,大笑離去,返回拒北城。

    不是北莽大軍已經被殺破了膽,只能任由這位昔年的北莽魔道第一人來去自如,而是在洛陽身後的戰場上,早已人仰馬翻,無數北莽士卒瘋狂逃散,無人能夠顧及她的動靜。

    原來當時北莽軍神是被新涼王一腳踹了出去,魁梧身形雖說並未倒地,但是依舊倒滑出去數十丈之遠,那條路線之上的北莽百餘披甲騎軍,被拓拔菩薩倒退的身軀瞬間撞得向兩側迸射出去,連人帶馬,騰空而起,又連累兩側眾多無辜騎軍一同橫飛墜馬。

    徐鳳年沒有一鼓作氣趁勝追擊,飄然落地後,放刀歸鞘。

    塵埃落定後,拓拔菩薩站在原地,雖說被徐鳳年一擊便打退至此,卻毫無狼狽神色,只見這位一直被冠以草原王仙芝頭銜的北莽軍神雙臂如猿,渾身上下縈繞一條條幾乎要凝聚為實質的金黃色氣機,在身軀四周飄蕩流轉,尤其是在旭日照射之下,熠熠生輝,宛如一尊天庭戰神,氣勢之雄壯,舉世無雙。

    摧山撼城,千軍辟易!

    位於戰場腹地的數萬北莽騎軍,看到這一幕後,先是震驚,然後同時抽出戰刀,高聲嘶吼起來。

    拓拔菩薩閉上眼睛,微微揚起下巴,整個人沐浴在陽光中,似乎沉醉於天地的生機勃勃。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雙袖隨之鼓蕩,瞬間充盈浩然氣。

    左腳一步踏出,腳底下砰然巨響,出現不斷向四周蔓延開來的龜裂縫隙,好像形成了一張巨大蛛網。

    下一刻,徐鳳年的身形就出現在拓拔菩薩身前,高高躍起,右拳拉伸出一個大弧,迅猛砸向拓拔菩薩的額頭。

    拓拔菩薩不知為何始終無動於衷,保持原先姿勢,紋絲不動。

    徐鳳年一拳砸下,直接將拓拔菩薩砸得身形下陷,刹那間便消失在眾人視野。

    徐鳳年站在這座大坑的邊緣地帶,低頭俯視,皺了皺眉頭。

    拓拔菩薩站在坑底,緩緩睜開眼,望向那位方才一拳蘊含雷霆之力的徐鳳年,扯了扯嘴角,充滿譏諷不屑,同時又像在詢問年輕藩王為何如此“彬彬有禮”,為何沒有一開始就使出殺傷力更大的兩袖青蛇。

    這般不痛不癢的打擊,是你徐鳳年變得太弱了,還是我拓拔菩薩如今太強了?

    徐鳳年眉頭舒展,輕輕擰動手腕,然後猛然握緊雙拳。

    這一次徐鳳年的一閃而逝,大概是度實在太快,原先站立位置,竟然炸出一團雲霧。

    身穿紫金藩王蟒袍的徐鳳年,前沖身形所過之處,拉伸出一條黑色長虹。

    戰場之上沒有人看清楚年輕藩王是如何出手,只能依稀看到渾身金光的拓拔菩薩被黑虹撞擊之後,整個人便再度倒飛出去數十丈,黑虹如影隨形,仿佛籠罩在一條條金黃蛟龍中的拓拔菩薩,身形一次次倒撞出去。

    這條直線上,來不及躲避的百餘北莽騎軍當場被人馬皆分屍,若是被撞個正著,更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每次兩位武評大宗師衝撞產生的劇烈聲響,都姍姍來遲,顯得極為滯後。

    拳拳到肉,沒有任何華而不實的花哨招式,沒有任何氣勢恢宏的驚世絕學。

    反倒是如同鄉野村夫間的蠻橫打架,你來我往,直來直去。

    只不過純粹因為交手雙方是徐鳳年和拓拔菩薩的緣故,那就是以金剛境對金剛境!

    以徐鳳年如今的氣機和體魄,幾近于心意所起飛劍所至的度,但他每次前沖追殺拓拔菩薩,都會看似累贅多餘實則玄妙至極地踏出一步,這並非道教縮地成寸的神通,而是取自當年太安城看門人柳蒿師的入城式,當初柳蒿師憑藉此式,在十裡外開始入城,起始於尋常稚童便可一步跨出的寸餘距離,最後一步便是長達百丈遠,關鍵在於此期間能夠一次次不斷累積蓄勢,與後來白狐兒臉嚇退拓拔菩薩的一停疊一停,有異曲同工之妙,白狐兒臉曾言十二停可殺天象境,十六停之下天人體魄也如白紙,十八停之後更是“身前已無陸地神仙”,比起登上武當山挑戰佛門大金剛李當心的顧劍棠那十二刀,更早達到了“先手無敵”的境界。

    高手之爭,爭在毫釐。所以這看似拖累度的一步,才是徐鳳年真正佔據先手的精髓。

    以至於同為四大武評大宗師,像是徐鳳年從頭到尾都在痛打拓拔菩薩,而後者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

    高高在上的神仙打架,螻蟻一般的凡夫俗子,別奢望能夠在一旁端板凳看戲,更別談什麼老神在在地拍手叫好,或是津津有味地指點江山。

    從齊玄禎當年在斬魔台證道飛升,到徐鳳年大戰龍虎山仙人于京城欽天監,無數鮮血淋漓的江湖草莽,都已證明過這一點。

    北莽騎軍除了之前抽刀為拓拔菩薩壯聲勢之外,其實已經在一些萬夫長千夫長的緊急調動下,有意向東西兩側快撤離,顧不得什麼既定陣型,以防被兩大宗師放開手腳的搏殺殃及池魚,只可惜明明遭受過天道鎮壓的年輕藩王,非但沒有氣勢衰竭的跡象,出手依舊驚天地泣鬼神,而拓拔菩薩又莫名其妙陷入了被動挨打的危險境地,使得附近千餘騎軍間接死於己方軍神之手,不可謂不淒慘。

    一名馬頭向西正在疾馳而去的北莽騎卒,只覺得騰雲駕霧一般拔地而起,旋轉了一圈,原來是被拓拔菩薩的高大背影撞在了馬臀附近,所幸拓拔菩薩只是撞碎了戰馬後半部分身軀,騎卒並未被當場撞死,但是很快就被尾隨掠至的年輕藩王一手握住頭顱,隨手拋出,披掛甲胄的騎卒整個人都被丟向剛剛緩下身形的拓拔菩薩,後者向前伸出一隻手臂,可憐騎卒撞在那股磅礴氣機上,以卵擊石一般砰然崩碎,徐鳳年穿過那團鮮血霧氣,一隻手掌按在拓拔菩薩胸口上。

    昔年襄樊城外蘆葦蕩小路上,北涼世子殿下曾以練刀自悟出的一式,悍然擊退實在遠在自己之上的符將紅甲。

    那一式,取名卸甲!

    這是兩大宗師生死之戰,徐鳳年第一次使用“定式”。

    照理說倒退勢頭要比之前肯定要更為迅猛的拓拔菩薩,此時此刻,竟然極為反常地一步不退!

    那些粗如手臂的一股股金黃色氣機,如一尾尾蛟龍肆意遊走,如天王張目,寶相莊嚴。

    十八股氣機縈繞四周,恰似十八條蛟龍盤曲纏繞。

    在硬扛年輕藩王的一式卸甲之後,金黃蛟龍遊曳滾走更為快,令人眼花繚亂,襯托得本就身材魁梧的拓拔菩薩愈巍峨凜然。

    返樸歸真,氣息如常。

    這是天象境界武夫或是道教指玄真人才能具備的“氣態”,世間習武之人莫不是夢寐以求,二品小宗師或是一品金剛境界,偶爾抛頭露面行走江湖,往往最為轟動,就在於他們氣血旺盛遠勝尋常武人,就顯得格外鶴立雞群,其實很大程度仍是境界不夠深遠使然,才會讓人望而生畏。

    桃花劍神鄧太阿騎驢看遍山河,大官子曹長卿多次孤身北行趕赴太安城,便會只能是真人不露相。

    拓拔菩薩是繼武帝城王仙芝之後,又一個特例,陸地神仙裡的特例,這位北莽軍神如今體內氣機強盛到了不得不向外傾瀉的地步。

    拓拔菩薩眼神中的譏諷意味濃重,似乎對於年輕藩王的雕蟲小技頗為輕視。

    徐鳳年變手掌為雙指併攏作劍。

    指劍式。

    幽燕山莊外的那座大湖之上,曾有觀音宗女子練氣士以指玄境界兩式對敵徐鳳年,一式指山,一式指海。

    分別寓意指山山去填海,指海海去摧山。

    拓拔菩薩也感受到胸口處的氣機異動,權衡利弊,眨眼間便側過身,躲過年輕藩王的指尖所指。

    果不其然,在拓拔菩薩堪堪側身躲過那一記指劍,便有劍氣白虹吐露而出,那抹劍罡之威勢,不亞於陸地劍仙在咫尺之間的傾力一劍。

    但是拓拔菩薩很快就流露出些許無奈神色,看似氣勢洶洶的那式開山劍罡,在激射出去短短數丈距離便氣勢驟減,與此同時,年輕藩王併攏雙指重新變回手掌,手背貼靠拓拔菩薩心口。

    橫臂一拍。

    疊雷!

    拓拔菩薩心口如遭雷擊,但是他只不過輕輕吸氣,十八條金黃遊走蛟龍便驟然停止,然後妙不可言地卸去了疊雷威勢。

    一觸即的疊雷,總計六次之多,綿延不絕,層層遞進。

    拓拔菩薩吸氣之後呼氣,蛟龍恢復遊曳姿態。

    人之呼吸,何其尋常,拓拔菩薩輕描淡寫到了極致的一靜一動之間,年輕藩王聲勢恐怖的疊雷在第二次疊加後,就已經被化解得煙消雲散。

    徐鳳年縮在大袖之中的左手,握緊拳頭,鬆開五指,亦是一個平淡至極的動作。

    之後拓拔菩薩的腦袋,如同被撞鐘一般,振盪出個劇烈幅度,然後整個人便橫飛出去。

    顧劍棠之方寸雷,被譽為掌間雷池。

    拓拔菩薩身形踉蹌橫移,一腳重重踩踏在地面上,強行止住身形。

    北莽軍神抬起手臂,用拇指輕輕擦去從鼻子滲出的血跡。

    金黃色的鮮血!

    曾經的天下佛門領袖,與徐鳳年在北莽相逢的兩禪寺龍樹僧人,憑藉無上修為鑄出金剛不敗體魄,體內鮮血昇華為金液。

    八百年前那撥孜孜不倦出海訪仙,為帝王追求長生丹藥的大秦方士,在後世市井百姓心目中,其實種種神通,無疑以點石成金最為令人神往,雖說這是俗人短視,但事實上大秦之後的道教丹鼎符籙等諸多流派分支,對於點石成金,依舊十分推崇,尤其是丹鼎派,當然要更為寓意深遠,丹鼎派以內外金丹為主,甚至連符籙派都不得不提倡“內煉金丹,外用符籙”,武當呂祖便是道教內丹學說承前啟後的集大成者,武當大黃庭與龍虎山玉皇樓兩門練氣之術,前者更被視為有“一朝開竅,立地飛升”之妙,故而道教的點石成金,與佛門禪宗距離立地成佛只差一步之隔的金身不敗,兩個金字,皆寓意深遠。

    拓拔菩薩環顧四周,有些好奇那名年紀輕輕的生死大敵,為何沒有選擇繼續壓制自己。

    是已經察覺到想要一鼓作氣徹底摧破自己的外瀉氣機,是癡人說夢?

    還是在暗中蓄勢,真正壓箱底的殺手鐧,類似當初那位白狐兒臉逼退自己的十八停?

    無論年輕藩王怎麼想,拓拔菩薩都無所謂。

    武道境界,武夫體魄,武學心境。

    三足鼎立。

    一般而言,是外在體魄與內在心境,最終共同撐起境界。

    拓拔菩薩對於自己的體魄,原本極為自負,與離陽軒轅大磐這些純粹武人如出一轍,體魄才是真正的立身之本,他在與鄧太阿萬里借劍一戰後,心境趨於圓滿攀至頂峰,只是之後與徐鳳年轉戰西域千里,淪落到命懸一線的境地,龍眼兒平原一戰,又被來歷古怪的白狐兒臉以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十八停”逼退,可謂雪上加霜,因此哪怕如今體魄遠勝當初,境界之高,他更是自信已經勝出其餘三名武評大宗師一籌,雖然是揠苗助長的境界,但談不上什麼隱患,那麼唯一的遺憾,遺憾而非破綻,就只剩下心境了。

    心境之微妙,就在於每個層次都有每個層次的小圓滿,二品小宗師亦是能夠達到無垢無瑕的心境,比如徽山軒轅大磐和如今的離陽雪廬槍聖李厚重,被推崇高手當有高手風範的江湖,公認武力極大武德極小,但是在同等境界之中,這兩人毋庸置疑都是最接近無敵的存在。三教中人,能夠躋身一品境界,心性大多向善,卻往往空有境界,戰力卻不如同境之中相對更為“修力不修心”的純粹武人。而心境之難測,則在於始終有意義深遠的高低之別,稱雄江湖一甲子的王仙芝自稱武評十人,他能夠一人戰九人,而且絕對依舊立於不敗之地,這就是王仙芝站在眾人頭頂的心境,簡直都要讓人覺得這個“蒼天在上”的老匹夫,真該早早飛升,為何要在人間欺負世人。

    拓拔菩薩想知道,那個消失的年輕藩王,曾經是如何達到那種心境的,所以他一直沒有還手,想任由徐鳳年施展畢生絕學,以徐鳳年作為一塊世間最好的磨刀石,來砥礪自己的心境。

    拓拔菩薩第一次開口說話,聲如雷鳴,“徐鳳年!”

    北莽軍神戰意昂然,好似先前不過是讓你徐鳳年熱身而已,是時候輪到我拓拔菩薩還以顏色了。

    徐鳳年終於顯露真身,只見一襲紫金蟒袍懸停在高空,低頭回應道:“喊你大爺?”

    拓拔菩薩抬頭望去,譏笑道:“堂堂北涼王,就只能逞口舌之快?!”

    徐鳳年一笑置之,眯起眼,向南方的拒北城那邊仰頭望去。

    來了。

    黑雲壓城。

    若說世間借劍之強橫無匹,李淳罡第一,徐鳳年第二。

    那撥密密麻麻掠空而至的磅礴劍雨,正是武當山與張家至聖一戰,散落在幽州河州各地的劍塚藏劍,雖然期間折損無數,仍是數以千計,還有拂水養鷹兩房聯手魚龍幫,從北涼淮南兩道江湖和民間收集而來的普通鐵劍,多達六千餘柄。

    那一刻,北莽三座萬人攻城步陣,不約而同地抬頭瞥了一眼,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唾沫。

    將近八千柄飛劍,由東向西而來,然後如鐵騎繞弧,在拒北城南城高空,由南向北而去,迅掠過這座邊陲雄城。

    最終劍尖齊齊指向拒北城外的北莽大軍!

    滂沱大雨,雨勢再大,終究沒聽說過有幾人死在雨水裡。

    可若是天上下刀子落飛劍?

    拓拔菩薩沉聲道:“還敢分心禦劍?!徐鳳年你真是找死!”

    徐鳳年一手重重按下。

    落劍八千!

    一袖青蛇,劍罡如青龍出水,直撲地面上的拓拔菩薩。

    拓拔菩薩一腳踏地,平地轟雷,身形拔地而起,其中一條金黃蛟龍氣機率先沖向徐鳳年。

    徐鳳年十八袖青蛇劍氣,一袖接一袖。

    拒北城城下,雖然幾乎所有北莽步卒都高高舉起盾牌,竭力抵擋當頭而落箭雨,但是裹挾風雷之勢疾下墜的飛劍,仍是有十之三四一透北莽重盾、再透鐵甲、三透身軀,當場將三千多名北莽步卒釘死在拒北城外。

    更有兩千餘相對幸運的北莽蠻子被飛劍斬斷肩膀、刺入大腿,或釘穿腳背,雖然性命無憂,但是戰力受損嚴重,好不容易艱辛推進至城頭下五十步的三座步軍大陣,頓時潰不成軍。

    至始至終,拒北城一枝箭矢不曾下城頭!

    八千劍半數折斷,依然有四千餘柄完好無損,傾斜插入大地之中。

    如同一座氣勢森嚴的劍陣,擋在拒北城與北莽大軍之間。

    這般耗費無窮氣機的大規模禦劍拒敵,在面對拓拔菩薩這種武評大宗師的情形下,必然要付出巨大代價。

    先是聲勢浩大的禦劍八千,加上十八袖青蛇。

    對上蓄勢以待且額外有十八條蛟龍護體的拓拔菩薩。

    年輕藩王的十八條劍罡,果然被一尾尾金黃蛟龍紛紛擊碎,雖然徐鳳年的仙人撫頂依舊成功拍在拓拔菩薩的頭頂,但也被後者一拳轟在腹部。

    僅是身形搖晃的拓拔菩薩逆流而上,步步登天,一拳接一拳,拳拳擊中徐鳳年的格擋在身前的手臂,最後一拳更是直接破開徐鳳年雙臂,砸在臉面之上!

    年輕藩王的身體如同白日飛升一般,瞬間消散在一片雲海之中。

    拓拔菩薩懸空而立,離地三百丈。

    蒼天在上!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8-17 15:50
第四百二十一章 衣衫如雪徐鳳年

北莽左右兩翼各五千騎的兩名主將,幾乎要失心瘋了,他們能夠以騎軍身份參與攻城,撈取這種唾手可得的頭功,雖說戰功註定不大,可勝在輕而易舉,遠遠不用像撥三萬步卒那麼拼死推進到城牆下,然後豁出性命去蟻附攻城,作為兩翼騎軍,其實不過就是在馬背上象徵性進行多輪仰射,儘量幫助南朝邊鎮的那幾支精銳步軍壓制城頭箭雨,加上北莽本身就有弓弩陣地和兩千多架投石車作為拋射主力,所以兩支騎軍根本就不用承擔任何責任。

    北涼鐵騎早就摸索出一條規律,北莽蠻子的邊軍,是老爺軍或是兒子軍還是孫子軍,只要看他們領軍主將的身份即可,出身北庭的將領駐紮南朝邊關,往往不會差到哪裡去,但也絕對不會太高,故而麾下統轄兵馬,往往是中游偏上的位置,以兒子軍居多。一則是北庭大姓貴胄和大悉剔根本瞧不上眼西京廟堂,在那幫眼高於頂的草原大人物看來,恐怕除了黃宋濮、董卓柳珪這些大將軍和持節令,就沒有幾個真正可以算是當官的人。再則皇帝陛下一直貫徹春秋遺民與隴關貴族共治南朝的策略,並不支援北庭大人物摻和到南朝。南朝本土將領的話,大抵上就按照家族品第的高低來看,以隴關豪閥子弟最為金貴,例如親自趕赴流州老嫗山戰場的完顏銀江,他那支完顏精騎就是南朝邊線上的老爺軍,無論戰力還是裝備,都屈一指。然後便是隴關係勢力以外的甲乙高門,同樣在南朝軍政根深蒂固,且往往對北涼各支野戰主力騎軍十分熟稔,不容小覷。

    這兩支騎軍便是典型的南朝邊關兒子軍,家族祖輩早已暗中托關係走門路,好不容易依附了御駕親征的太子殿下,這才獲得這份近似於躺著撈功勞的待遇。

    哪裡能想到還沒進入馬弓射程之內,就各自碰到了兩顆鐵釘子,給紮得血肉模糊,心肝都疼!

    兩支騎軍,出現將近千騎的巨大傷亡,結果一枝箭矢都沒抽出箭囊,到頭來連拒北城的城牆都沒碰著,主將能不心驚膽顫?

    拒北城最右側戰場,兩人拒馬。

    南詔韋淼與東越劍池柴青山,兩位中原宗師之前素未蒙面,自然更無交手切磋的機會,卻配合得堪稱天衣無縫,滴水不漏!

    韋淼多以赤手空拳對敵北莽騎軍,出手大開大合,極為乾脆俐落,每次出拳勢大力沉,以至於往往一名衝殺而來的騎卒,會連胳膊帶刀一起被崩斷,北莽騎卒手中的那柄優質彎刀簡直就像紙糊的一般脆弱。

    而柴青山向來以劍術精妙劍氣幽深著稱於世,剛好與韋淼剛猛拳路相輔相成,這位劍道宗師很快便不去刻意追求氣勢如虹的殺招,多以挑刺兩式殺敵,劍尖所吐劍芒長不過兩尺,卻已是如同手持五尺青鋒,剛好能夠站在地面上精准刺中北莽騎卒心口,亦或是輕輕斜挑騎卒脖頸,一柄長劍竟是始終不染猩紅。

    此時只見韋淼驟然改變先前一招半式便制敵於死地的兇悍拳風,或是以弧形走轉的輕靈之勢,或是以腳不過膝的趟泥行步,身形快遊走,擰腰搖身抖甲,每一次以肩頂背靠迎上北莽騎卒的戰馬,憑藉金剛體魄,根本不顧及戰刀劈砍,瞬間就能夠將一匹邊軍戰馬撞得馬蹄離地橫飛出去,由於韋淼步伐急促,總能夠在數騎之間見縫插針,雖然北莽有意識鋪展開衝鋒寬度,一下子拉伸出七八騎甚至十數騎並列的鋒線,試圖打破兩位中原宗師一前一後的穩固格局,儘量不給兩人轉換氣息的機會,可是韋淼隨之改變的快進快退快打快收,仍是阻擋下了一撥撥的騎軍沖陣,北莽騎軍雖說已經意識到必須不惜以十騎百騎性命去換對手一口氣,只求慢慢耗死這兩位中原宗師,在這種險峻形勢下,韋淼每次只去針對坐騎而不針對北莽士卒的出招,開始蘊含有巨大的螺旋暗勁,這就造就出一幅幅誇張荒誕的畫面,許多北莽戰馬的飛掠方向,簡直就是匪夷所思,有可能向兩側橫飛,有可能倒撞而去,甚至有可能傾斜向上飛起,如此“龐大”的暗器,讓北莽同一列騎軍和後方騎軍皆是防不勝防,極大程度限制住了北莽騎軍快推進形成兩座包圍圈的企圖。

    即使有一些漏網之魚,想要越過韋淼向兩側繞弧包抄,柴青山自然不會刻板死守著你前我後的規矩,作為劍術冠絕離陽東南的一宗之主,當真以為老人的劍氣只有兩尺而已?

    死了兩三百騎,這支北莽騎軍不願退縮,更不敢怯戰。

    死了五六百騎,那名千夫長一咬牙,希望憑藉車輪戰拖死兩名武道高手。

    死了足足千餘騎後,這名始終沒敢親身陷陣的騎軍主將,已經殺紅了眼,知道自己完全沒了退路,一聲令下,讓麾下所有騎軍一律棄刀!只靠往死里加前沖,用戰馬衝撞那兩人!

    之後整整五百匹瘋狂衝鋒的戰馬,如同自殺于兩位中原宗師之前,墜馬北莽騎卒,只要沒有當場昏厥或是斃命,皆是主動起身,抽刀廝殺。

    天下精銳,悍不畏死,確實不獨有北涼鐵騎。

    第一場涼莽大戰,涼州虎頭城,幽州葫蘆口,流州青蒼城,北涼邊軍人人奮不顧身,北莽士卒也同樣轟轟烈烈而死!

    第二場涼莽大戰,從西域密雲山口,流州那條北方廊道,老嫗山戰場,再到涼州關外左騎軍對陣冬雷精騎和柔然鐵騎,每一處戰場,敵我雙方,俱是殺得盪氣迴腸!

    所以北莽一直堅信,只要打下北涼,就等於已經打下了幅員遼闊的整座中原。

    而北涼也始終認為,真不是他們故意看不起什麼中原精銳,什麼兩遼鐵騎,只要是在那種易於騎軍馳騁的廣袤地帶,一旦對上了大規模草原騎軍,離陽軍伍的腦袋再多,也不夠北莽蠻子砍的。

    在一場註定會湮滅在歷史塵埃的圍爐夜話中,坦坦翁笑問某位手掌朝柄的至友,若是惹惱了徐家,乾脆造反,與北莽聯手南下中原,到時候你我咋辦,豈不是成了千古罪人,你碧眼兒位列榜,我桓溫得榜眼?

    那位當時在離陽朝堂如日中天的輔大人,神色淡然給出一個牛頭不對馬嘴的諧趣答覆:只希望到時候咱們廟堂之上,袞袞諸公別都覺著殉國水太涼,懸樑家無繩。

    桓溫猶在那座廟堂之上,依舊是屹立不倒的坦坦翁,可在今年入秋之後,就已經逐漸淡出朝堂視野,幾乎不怎麼參加小朝會了,老人深居簡出,愈沉默,不願與人言。

    如此一來,輔張巨鹿內心深處,對於藩鎮割據的北涼徐家,到底持有何種看法,便更加不得而知了。

    反正隨著江南世族與遼東門閥在離陽廟堂的鬥爭愈演愈烈,某些兩袖清風卻肩挑道義的讀書人,在太安城站穩腳跟後,便開始出一些聲音,語不驚人死不休,說那個叫張巨鹿的老國賊,不但專擅朝政,甚至還秘密勾結西北邊軍,故意養虎為患,以便自固地位。

    這些人雖然暫時數量不多,但身份往往不俗,被視為空有一身學識抱負,卻只能在永徽年間,被妒賢嫉能的碧眼兒領銜之張廬打壓排擠,如今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便應當仗義執言,為蒼生社稷說幾句公道話。

    一時間讚譽一片,文人風骨,道德宗師,一國棟樑。

    這些已經鯉魚跳龍門的讀書人,或是本就生在將相公卿之家的名士,相比絕大多數的普通讀書人,人數不多,但說話的嗓門最大,聽眾最多。

    在這個祥符三年入秋之後,太安城廟堂最高處,甚至連跟西北徐家鬥了那麼多年的兵部衙門,其實都沒有刻意隱瞞密雲一役的慘烈勝利,加上之後通過兩淮道驛路傳至京城的流州老嫗山捷報,以及陸大遠部涼州左騎軍的全軍覆沒,兩淮道新任經略使韓林和節度使許拱,一字不差地據實稟報給了朝廷,但依舊很奇怪,整座太安城,從庭院深深的高門大戶,到雞鳴犬吠的市井巷弄,從頭到尾都沒有談論此事,大概是因為前者不願意說,後者聽不到。

    離陽京城的老百姓,至多聽說了北涼徐家在流州那邊打了幾場小勝仗,在涼州關外吃了個大敗仗,然後很快就要被北莽幾十萬大軍圍住了那座拒北城。

    沒辦法,也委實怪不得這座習慣了二十年坐看雲起雲落的太安城,它的燃眉之急,是遙臨兵部尚書銜的征南大將軍吳重軒,親自統率十萬南疆勁軍,竟然仍是抵擋不住三大藩王向北推進的叛軍。

    大柱國顧劍棠的兩遼邊軍,按兵不動。

    據說繼承顧廬遺產的兵部侍郎唐鐵霜,即將動身出京,率領京畿大半精銳在吳重軒大軍身後,佈置出第二道防線,只等兩支遼東鐵騎火南下,相信到時候便能夠轉守為攻,必會一口氣將叛軍趕回廣陵江南岸,什麼白衣兵聖陳芝豹的蜀地步卒,什麼燕敕王趙炳的蠻夷兵馬,什麼光杆一個的靖安王趙珣,不值一提!

    對於離陽而言,耗時二十年、傾半國之力打造出來的兩遼邊軍,就在離陽趙室臥榻之側的這支世間頭等精銳,仿佛就在太安城眼皮子底下的自家人,才是一國砥柱,才是定海神針。

    西北徐家,擁兵自重,怎麼能夠信賴?

    北涼道,一個將種門戶多如牛毛、讀書種子鳳毛麟角的蠻橫之地,怎麼有資格與天下善的太安城、與富甲中原的廣陵道、文風鬱鬱的江南道同席而坐?

    拒北城外,大概是史上兵力最為懸殊的那場壯烈戰事,有人死了。

    死者是舊南唐儒士程白霜。

    這位幾乎成就儒聖境界的年老讀書人,與目盲女琴師薛宋官一起位於戰場最後方的中原宗師,本該最後死才對。

    老人力盡氣枯而死。

    韋淼柴青山和樓荒于新郎分別擋住了五千北莽精騎。

    吳家劍塚吳六鼎,劍侍翠花和立槍于身後的徐偃兵,死死擋住了北莽左翼萬人大軍的腳步。

    南疆毛舒朗,龍宮嵇六安,和武當山俞興瑞三位宗師,已經深陷于右翼萬人步陣和兩支增援精騎的包圍圈,其中還陰險夾雜有近千蛛網死士和北莽江湖高手。

    北莽中路步陣,朱袍徐嬰與從大軍腹地抽身返回的洛陽聯手,加上劍氣縱橫的隋斜穀在後方策應,終於勉強牽扯住了那道滾滾南奔的洶湧潮水。

    在這期間,雖然洛陽去了一趟北莽那座弓弩陣地大殺一番,但是對於數量多達兩千多架且位於漫長弧線之上的投石車,依舊顯得心有餘而力不足,而且她若是針對這些攻城利器,單憑徐嬰和隋斜穀兩人阻擋中路步卒,以及源源不斷通過兩條寬闊廊道奔殺而去的一支支騎軍,極有可能就此使得兩人徹底深陷泥濘。原本陣容最為史無前例的中路,在徐偃兵和俞興瑞不得不去往左右之後,加上徐鳳年需要與拓拔菩薩對峙,鄧太阿則需要去直面天上仙人,以確保年輕藩王能夠沒有後顧之憂地跟北莽軍神爭生死,否則本就已經“得天獨厚”的拓拔菩薩,又有天人在頭頂不斷“煽風點火”,一旦讓他順利攀至武道巔峰,哪怕拓拔菩薩只有一炷香功夫,躋身五百年來第一人,始終需要分心的徐鳳年也絕無生還的可能,別說斬殺拓拔菩薩,連活著返回拒北城都是奢望!

    如此一來,洛陽就不得不應對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尷尬境況,不得不束手束腳,否則以她的修為境界,在軒轅青鋒已經纏住鄧茂、慕容寶鼎種涼又沒有前來阻攔的前提下,不是沒有可能在北莽大軍中如入無人之境,不但可以毀掉半數投石車,而且功成身退。

    先前薛宋官以指玄撥弦,雙鬢霜百的年邁儒士以一身浩然氣,共同擋下了一輪又一輪的投石車拋射,一撥又一撥的箭雨攻城。

    無論是拋擲而出的巨石,還是如同蝗群的箭矢,最致命之處,不是那種氣勢洶洶的鋪天蓋地,而在於它們的密集而急促。

    當時盤膝而坐的薛宋官,擱在雙腿上那架古琴的點點滴滴猩紅血跡,崩斷的一根根琴弦,目盲女琴師雙手十指的血肉模糊,都在無聲訴說著一個事實,本就不以體魄強健見長的她,快到強弩之末的地步了。

    所以程白霜便讓薛宋官不要勉強,由他這個老傢伙來挑起那付擔子,用老人的話說,就是絕無讓一位晚輩還是女子的薛姑娘,來承擔重任的理由,如她那般的年輕女子,相夫教子,才算人間美事。

    年邁儒士不但如此,在察覺到右手邊老友嵇六安在內三位宗師陷入險境後,更是當機立斷,出聲讓薛宋官前去幫忙,切不可讓大規模北莽步卒太早抵達拒北城城牆之下。

    年輕目盲女琴師猶豫不決,雖然無法親眼看見老人的枯槁模樣,但那份將死之人的風燭殘年,那份遲暮氣息,位列指玄造詣前三甲的薛宋官,如何會感應不到?

    她心知肚明,她這一走,老人必死。

    她不忍心。

    一老一少雖然短暫相逢,一場各自不問緣由的並肩作戰,但是薛宋官,對這位來自遙遠舊南唐國境的年邁先生,已經視為自家長輩,也許跟老夫子趙定秀一樣會有些性情古板,一樣有著她很陌生的那種書生意氣,但到底是心善且慈祥的老人。

    “薛姑娘,不可耽誤戰事!”

    程白霜深呼吸一口氣後,強行咽下一口已經湧上喉嚨的鮮血,在看到女子抱琴起身後,竭力語氣平緩地柔聲笑道:“薛姑娘,曾經有位被貶謫到吾國吾鄉的江南文豪,客死他之異鄉之前,留下很多流傳不廣的詩文,其中有兩句,老夫一定要轉贈薛宋官,‘日啖荔枝三百顆’,‘茲游奇絕冠平生’,薛姑娘,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去那邊瞧瞧,若說不樂意賞景,可那在北方昂貴如黃金的荔枝,在咱們那邊,也就一斤幾十文錢的事兒……”

    說到這裡,程白霜猛然跺腳,勁透地底極深,抬臂揮出一袖,如書法大家在宣紙上揮毫潑墨,然後好像想起了什麼有趣之事,哈哈大笑幾聲,喘息過後,緩緩說道:“薛姑娘,若是尚未有那意中人,其實以後不妨找位讀書人做白頭偕老之人,雖說平時難免言語泛酸,可最不濟家中無需買醋嘛。”

    已是背對老人的薛宋官,沒有轉身,只是使勁點了點頭。

    她一掠而去。

    程白霜收回視線,盤膝而坐,雙眼緊閉。

    這一刻,滿頭霜雪的年邁老人,再也遮掩不住那份油盡燈枯的疲態。

    雖然每一次揮袖都會帶來痛徹心扉的氣機動盪,可老人始終意態安詳,喃喃自語,“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故而做不得啊……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卻是做不到啊……”

    程白霜感受到頭頂處那場氣勢恢宏的劍雨。

    強撐一口氣不墜乾涸丹田的年邁老人,已是有心無力去轉頭睜眼,只能模糊感應到劍雨落在薛宋官那一側的北莽步陣之中,老人滿臉欣慰笑意。

    “國家不幸詩家幸,一願後世再無邊塞詩,再無大詩家。二願後世讀書人,人人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不知老之將至……”

    程白霜最後一次抬起手臂,長袍寬袖,書生風流。

    稚子牽衣問,歸來何太遲?

    歸來何太遲?

    當這一次手臂頹然落下之後,老人嘴唇微動,再也無法抬起手臂。

    背對那座中原西北國門的拒北城,面向北莽數十萬大軍,老人默然低頭,寂靜無聲。

    ————

    在程白霜生前,北莽不曾有一顆巨石,一枝床弩箭矢,落入拒北城。

    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

    ————

    距離這位舊南唐遺民最近的隋斜穀沒有轉頭,輕輕歎息一聲,原本以他所站之地為圓心,二十丈之內,百餘道粗如碗口的雪白劍氣,交織成網,突然劍氣外擴十丈,劍氣增添六十條,八十多名小心翼翼繞道前沖的持盾步卒頓時斃命,下場比五馬分屍還要淒慘。

    在右側北莽步陣之中浴血奮戰的龍宮客卿嵇六安,一劍將一名身披重甲的北莽百夫長劈成兩半,猛然回頭,怒吼道:“老書袋子!”

    在這一瞬間,七八枝槍矛攢簇捅來,刀法巨匠毛舒朗大步向前,向前殺出十數步,擋在嵇六安身前一刀橫抹,渾厚罡氣橫掃而去,將那些北莽步卒全部腰斬。

    武當大真人俞興瑞輕喝一聲“大膽鼠輩”,手中桃木劍一閃而逝,接連穿透毛舒朗側面三名蛛網死士的脖子,一劍之威勢,仙人飛劍取頭顱。

    戰場最左側,于新郎和樓荒兩位武帝城師兄弟,一人制式涼刀一人名劍蜀道,雙方齊頭並進,因為最後方有徐偃兵幫忙阻擋步陣,這對王仙芝得意高徒便徹底放心向前鑿陣。

    一位半步武聖坐鎮後方,不用顧慮攔阻一事,只管埋頭殺人即可,于新郎樓荒兩人反而顯得比嵇六安三人更為勢如破竹。

    樓荒劍勢至剛,劍招至簡,就像樵夫砍柴,無論北莽騎卒還是戰馬,一劍之下,絕無完整屍體。

    于新郎收起即將折斷的涼刀,放回刀鞘,重新拔出那柄早已在鞘中顫鳴不止的古劍扶乩,依舊輕描淡寫指指點點,于新郎兔起鶻落,神出鬼沒,不多也不少,一次出劍就是一條性命。雖說殺敵聲勢不如樓荒那麼恐怖,但是連徐偃兵在察覺到此人的微妙氣機變化後,都有些訝異,不愧是王仙芝徒,于新郎竟然有了在沙場廝殺中破境的跡象,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只差一線之隔,就可一腳跨入陸地劍仙的門檻,雖說即使穩固境界後,依舊算不得貨真價實的陸地神仙,但是只要境界升至那個高度,遠不是指玄天象兩境劍客偶然領悟出一兩式劍仙威力劍術能夠媲美,大概就會是鄧太阿之後又一人啊。

    于新郎一劍點在一名北莽騎卒的眉心處,不去看那具墜馬屍體,躍至馬背之上,望向前方,對前方樓荒沉聲提醒道:“北莽又有一千精騎正在趕來,還有個藏藏掖掖的頂尖高手。”

    樓荒正要說話,于新郎已經大笑掠去,“先讓我會一會他!”

    最右側,正當柴青山韋淼轉換前後位置的關鍵時刻,一道快如驚鴻的身影當頭砸下,勢如奔雷的一拳錘在剛要後撤的柴青山胸口,雖然這位名動離陽的劍道宗師已經下意識橫劍在前,且以劍鋒對敵,希望以此讓那名不之客知難而退,不料那一拳仍是毫不猶豫地撞在劍鋒之上!

    正值換氣間隙且大戰已久的東越劍池宗主,措手不及之下,竟是被自己的長劍劍鋒傷及,所幸韋淼迅前掠,一手抓住柴青山肩頭往後一扯,一手擋住那名北莽武道宗師的第二拳。

    柴青山順勢倒掠出去十數丈,胸口處被割出一條深可見骨的血槽,鮮血湧出,浸透衣襟。

    韋淼左手握住那只拳頭的同時,因為先前右手需要幫助柴青山躲過那道劍鋒,再度出拳便慢了這名北莽高手分毫,可偏偏就是這毫釐之差,就讓那位城府深沉的陰險刺客佔據莫大先機。

    韋淼被一拳砸在額頭,韋淼轟然跺腳,只退了半步便止住倒退身形,硬是不退一步!足可見這位南詔第一高手的性情剛烈!

    韋淼與來者一拳換一拳!

    各退三步!

    韋淼一拳擊中那人胸口,自己額頭又遭受一拳。

    頭顱遭受重創的韋淼雙耳已是滲出猩紅血跡。

    模糊視線之中,那名身披一具雪亮銀甲的北莽武將猙獰笑道:“拳有韋淼,天下無拳?殺得就是你!”

    趁著那名高大武將說話的間隙,柴青山匆忙強提一口氣,就要為韋淼扳回劣勢,可就在此時,老人聽到背後目盲女琴師喊道:“小心頭頂!”

    第二名身形鬼魅的北莽刺客淩空而下,無聲無息,更無絲毫氣機波動,如同孤魂野鬼。

    銀甲武將的破綻,顯然是有意為之的障眼法,恐怕這才是兩位北莽武道宗師在環環相扣之後,真正浮出水面的殺招!

    柴青山迅後撤一步。

    薛宋官在出聲提醒的同時,手心狠狠抹過琴弦!

    可是讓目盲女琴師感到悲憤的一幕出現了,那名刺客全然無視胸口炸裂的重創,好似渾然感受不到絲毫痛楚,他手中那柄一柄極其纖細如柳葉的四尺長劍,無劍罡,無劍光,就那麼對著柴青山的眉心,筆直斬下!

    北莽一截柳,真真正正陰魂不散的李鳳!

    生死一線,柴青山依舊竭盡全力遞出了那興許會是此生的最後一劍。

    直刺那人心口。

    這位東越劍池的宗主,只希望這一劍能夠刺透那人心臟。

    我柴青山死無妨,能夠多殺一人也好。

    原本應該借此機會讓李鳳斬殺柴青山,再由銀甲武將雙拳錘殺那位氣機動盪絮亂的韋淼。

    那就是雙雙告捷的絕佳局面!

    可是就在此刻,柴青山猛然驚覺,雖然額頭被那柄長劍抹出一條皮開肉綻的溝壑,只需要再加上些許氣力,就能破開自己的頭顱,若是再多一些勁道,將自己分屍也絕非難事。

    但是那名劍術詭譎至極的刺客,選擇手下留情?

    與此同時,正是北莽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的銀甲武將,如同被仙人施展了定身術,白白浪費了千載難逢的出拳機會。

    柴青山瞪大眼睛,饒是老人這般身經百戰的劍道宗師,都感到眼前畫面太過荒誕不經!

    眼前這位北莽刺客身體懸空,雙臂頹然下垂,那柄柳葉長劍掉落地面。

    一截柳李鳳,被身後某人一隻手攥住脖子,提在空中!

    慕容寶鼎不敢動彈,老實得不像話。

    哪怕他能夠清清楚楚看到那人的背影。

    那一襲紫金蟒袍!

    破開雲海重返人間的北涼王,徐鳳年。

    年輕藩王五指如鉤,徹底炸爛這位一截柳的體內氣機。

    軟綿無骨的李鳳扯動嘴角,笑意陰森。

    刹那之間,韋淼想要出拳,柴青山想要出劍,卻都慢上太多太多。

    兩位頂尖武道宗師自認即便是處於巔峰狀態,也無法攔下北莽第三名“刺客”的突襲。

    年輕藩王後背遭受一記無法想像的重擊,稍稍轉移腳步之後,整個人便繞開柴青山,轟然撞向拒北城的高聳城牆。

    韋淼與柴青山幾乎同時後撤。

    不曾想那人根本沒有追殺兩人的念頭,站在原地,望向城牆根那邊,冷笑道:“真是一心求死!”

    你徐鳳年沒有乖乖躲在雲海之上,依靠鄧太阿的庇護來徹底平穩氣機,還敢落回戰場來救別人?!

    慕容寶鼎瞥了眼站在自己身邊的男人,百感交集。

    哪怕明知是相同陣營,雙方身份也不算懸殊,可是慕容寶鼎仍是不由自主地如臨大敵,不敢有半點掉以輕心。

    慕容寶鼎小聲問道:“一截柳怎麼辦?”

    有十八條金黃色蛟龍環繞遊曳的魁梧男人沒有說話。

    慕容寶鼎眼神陰沉,但也沒有繼續追問。

    拒北城的城牆下,在蔭涼的陰影中,背對戰場的徐鳳年依舊握住李鳳的脖子,後者緊緊貼在牆面上,整張臉龐血肉模糊,身軀更是用粉身碎骨來形容也不為過。

    徐鳳年笑問道:“上次攔腰斬斷都沒死,不過這次是總該死了吧?”

    這名真實身份極為隱蔽且顯赫的北莽一截柳,微微咧開嘴,似乎想要快意大笑,卻笑不出聲來,沙啞含糊道:“我啊?早就生不如死了,有你徐鳳年陪葬,不虧的。”

    徐鳳年哦了一聲。

    李鳳緩緩閉上眼,如釋重負,如獲得最大解脫,斷斷續續道:“放心……我這次是真死了……只不過最後告訴你一個秘密,不用拓拔菩薩幫我報仇,我李鳳……自己就可以,徐鳳年,你信不信?”

    徐鳳年擰斷他的脖子,笑道:“你猜?”

    隨手丟掉屍體,徐鳳年轉過身,抬頭望向天空。

    他知道拓拔菩薩在等什麼。

    先前北莽早就謀劃好的天道鎮壓,有兩個作用,先是消磨他的北涼氣數,這是天上仙人最在意的事情,接下來順便才是摧破自己的體魄,為那位北莽軍神再次錦上添花。

    只因為沒有料到趙長陵為的眾多謫仙人落在北涼,為北涼增添那麼多氣數,加上之後鄧太阿手持太阿趕至,淩空一劍斬去,使得那道只願針對自己的光柱不得不提早撤去。

    至於半數天道到底在何處,徐鳳年不知道,也不在意,不過肯定與這位死絕了的一截柳有關係,差不多是李鳳作為引子,誰殺了這位李密弼的私生子,就要惹來下一道鎮壓,徐鳳年確信自己就算不主動殺李鳳,這個瘋子也會伸長脖子讓自己砍,說不定李鳳更深一層的身份,會是某位謫仙人,前世要麼是被徐驍滅國的亡國君主,要麼就乾脆追根溯源到了大秦之前,總之就是靠講道理便幾輩子都掰扯不清的陳年舊賬,徐鳳年早就看開了,債多不壓身,但既然沒下輩子了,我就在這輩子把它給解決乾淨!

    徐鳳年一步一步走出陰影。

    城上城下,只見這位離陽異姓王一把扯掉那件蟒袍!

    衣衫如雪。

    一如當年白衣出涼州!

    這個不再做什麼狗屁離陽藩王的年輕人,沒來由笑臉燦爛,然後抬頭朗聲道:“徐驍嫡長子,徐鳳年在此求死!”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8-22 08:39
第四百二十二章 馳來北馬多驕氣

    先前北莽軍神、年輕藩王以及桃花劍神和白衣洛陽,四人先後離開北莽大軍腹地,就只剩下執意繼續向前突進的徽山紫衣一人,獨自面對鄧茂與層層疊疊的草原鐵騎。

    斷矛鄧茂不得不由衷佩服這名中原女子的氣魄,真是不輸世間任何男子。

    一向沉默寡言的鄧茂忍不住開口問道:“軒轅青鋒,何至於此?”

    軒轅青鋒破陣至此,本就殺心極重,出手更是當得起“勁如崩弓,發如炸雷”八個字,一路行來,無論是重甲步卒還是精銳騎軍,只要被她沾上,那就必然是死無全屍的下場。她之所以能夠與年輕藩王並稱為離陽雙璧,不止是境界奇高而已,軒轅青鋒的底子,無論體魄還是氣機,都十分厚重扎實,她體內氣機既雄渾且綿長。

    軒轅青鋒雙手負後,沙場上南風吹拂,這位背對拒北城的大雪坪女主人,青絲和裙擺都向北方飄動。

    丰姿如神。

    鄧茂當年曾跟隨洛陽和耶律東床去往中原逐鹿山,甚至還攔截過離陽押送高樹露南下廣陵道的車隊,跟隨兩人在離陽境內走南闖北,故而對中原江湖並不陌生。他是耶律東床這一脈耶律家族名義上的客卿,有點類似徽山黃放佛和龍宮嵇六安,地位比較超然,但絕不可簡單以依附大樹的藤蔓視之,相傳早年鄧茂在草原遇挫沉寂,被北庭權貴尊稱為“老大人”的耶律虹材對其施以援手,尊為座上賓,鄧茂自然感恩。若說與洛陽沒有半點交情,那是自欺欺人,事實上心高氣傲的鄧茂對洛陽相當敬重,其中既夾雜有男女之間的愛慕,也有同道中人的欽佩,只不過鄧茂到底志在武道登頂,對那位逐鹿山教主的那份淺淡情愫,一直擱置在內心深處,如一壇埋在地下的陳年老酒,不用取出暢飲,也捨不得,只需偶爾記起,仿佛便能夠聞到那股縈繞鼻尖的酒香了。

    此時兩人對峙,只以境界高低而言,與種涼慕容寶鼎同處一個時代的北莽宗師,鄧茂作為這位徽山紫衣的江湖前輩,反而要比軒轅青鋒低半個境界,只是普通的天象境界,遠遠沒有觸及陸地神仙的門檻,只不過哪怕自負如軒轅青鋒,依然沒有輕舉妄動,沒有覺得能夠輕鬆越過這位男子摘掉北莽太子的頭顱,就已經可以從側面看出她對鄧茂的忌憚。當然,軒轅青鋒也有積攢氣機恢復巔峰的打算,也並未刻意遮掩這一點,鄧茂的不阻攔,看似輕敵,實則是一種取捨,軒轅青鋒的氣機的確在穩步攀升,但是先前那股一往無前的氣勢,卻在微微下降。

    鄧茂其實不太情願看到這名傳奇女子的夭折,只是看到軒轅青鋒這般姿態,鄧茂知道自己多說無益。

    他既然能夠被北莽太平令安置在這一副棋盤的“天元”附近,作為明面上制衡北涼王徐鳳年最重要的一枚棋子,鄧茂來不及對徐鳳年使出的殺手鐧,豈能以常理揣度?

    軒轅青鋒雙鬢青絲肆意飄拂,心如止水。

    如果說桃花劍神鄧太阿,位於戰場最高處。

    那麼她便當之無愧地位於拒北城最北之地。

    鄧茂最後大聲笑問道:“當真不後悔?”

    軒轅青鋒神色淡漠,並無豪言壯語。

    軒轅敬城之女,此生從不知悔為何物。

    鄧茂一步重重踏出,一襲紫衣沾染上許多血跡的軒轅青鋒幾乎同時向前掠出。

    兩人都默契選擇近身廝殺。

    在一丈之內分生死!

    那杆北莽大纛迎風招展,激蕩起一陣陣漣漪,獵獵作響。

    身披金色甲胄的北莽太子耶律洪才臉色陰沉,先前那道象徵天道威嚴的宏偉光柱從天而降,就落在這位太子殿下的眼前空地,耶律洪才完全沒有想到在如此恐怖的鎮壓之下,那名離陽年輕藩王竟然沒有化作齏粉,依舊能夠脫身離去,這簡直無異於扇了這位太子殿下一記大耳光,還不忘撂下一句回見啊。耶律洪才雖說這十多年來迫於形勢不得不隱忍蟄伏,熬出了相當不淺的城府,可在他幾乎最為志得意滿的人生巔峰,感覺整座中原都已是囊中之物的敏感時刻,新涼王以一己之力扛下天道,使得坐擁四十萬大軍的耶律洪才湧起一股濃重的憤恨,一刀子一刀子銘刻在心。

    天下人事,最怕比較,美人名將,權勢財富,皆是如此。

    耶律洪才在沒有見到徐鳳年之前,關於這位人屠嫡長子的消息,在最近幾年裡,差不多聽得耳朵磨出了老繭,對於成功擠走陳芝豹最終世襲罔替的徐鳳年,耶律洪才在內心深處,其實報以一種同病相憐且惺惺相惜的複雜感情,這才有了讓化名樊白奴的那位北莽郡主潛入涼州,主動向年輕藩王傳達了自己的善意。

    耶律洪才瞥了眼遠處的一騎,她與棋劍樂府的四五話話事人聚集在一起,大概是在商議如何阻截那些個中原宗師。耶律洪才望向她的眼神沒有絲毫溫柔,哪怕她與自己同床共枕了十多年,不過維持著面子上的相敬如賓而已。詞牌名寒姑的她突然轉頭望來,耶律洪才瞬間擠出一張和煦笑臉,她朝他點了點頭,然後轉頭繼續與人議事。

    耶律洪才在她收回視線後,臉色迅速冰冷下來,當身後一騎怯薛侍衛悄然拍馬上前來到他身側,耶律洪才這一次浮現的柔和臉色,發自肺腑,偌大一座草原,這位北莽太子到頭來能夠說些知心話的體己人,竟然就只有身邊這一騎了。不同于耶律洪才騎乘的汗血寶馬,那名扈從的坐騎是一匹通體雪白的高頭駿馬,散發出一種類似羊脂美玉的油潤光彩,年輕騎卒頭頂一隻稍大頭盔,蓋住了眉毛,露出大半張極為陰柔俊美的臉龐,耶律洪才看著他小心翼翼與自己保持距離,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飾的愛憐,輕聲笑道:“靠近些,無妨的。”

    那名年輕騎卒眯起那雙天然嫵媚的狹長眼眸,眺望南方戰場,緩緩道:“馳來北馬多驕氣,歌到南風盡死聲。前半句應景,後半句就不儘然了。”

    並不熟稔詩詞更不屑附庸風雅的北莽太子忍不住好奇問道:“作何解?其中可有典故?”

    那名頂著怯薛侍衛頭銜的貼身扈從,膽大包天地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就算以後打下了中原,就憑你這點學識,怎麼跟將來那些離陽遺民打交道?”

    耶律洪才一陣哈哈大笑,突然放低嗓音說道:“不是有你嘛。”

    年輕騎卒撇了撇嘴,望見遠處那一襲扎眼的鮮豔紫衣,嘖嘖道:“一個女人活到她這個份上,也該知足了。”

    耶律洪才順著扈從的視線,看到與斷矛鄧茂廝殺的軒轅青鋒,不以為然道:“武功再高又能如何,連同徐鳳年在內,拒北城外整整十八位武道宗師,對上我們草原鐵騎,照樣難逃一死。這位大雪坪武林盟主,最好的結局也不過就是死在鄧茂斷矛之下,要麼死在鐵騎衝殺之中,否則在戰場上活下來,只會比死還慘。以她的身份和姿容,一旦淪為階下囚,毀掉修為後,別說北庭大悉剔,恐怕連西京廟堂某些老當益壯的大佬,都要砸下幾千兩黃金買下她。”

    年輕騎卒臉色晦暗,陰晴不定,感慨道:“若是真有那一天,在軒轅青鋒失去武功的那一刻,她其實就已經死了。這就像廟堂上的將相公卿,只要丟了官帽子,就等於被抽掉了脊樑骨。”

    耶律洪才根本不相信軒轅青鋒能對自己造成威脅,老神在在道:“世間美人,就像咱們草原上的水草,年年都有,割了一茬明年還有一茬。雖說軒轅青鋒的姿色確實罕見,只不過以後一座草原加上一座中原,用心搜羅,終究是能找不少絕世佳人。說實話,歷屆最終躋身胭脂評的女子,無一例外都擁有顯赫身份,尋常出身的女子,想要登榜實在難如登天。所以啊,歸根結底,天底下手握權柄的男子,喜歡女子的臉蛋,但更喜歡女子身上的那件衣裳,比如……”

    年輕騎卒斜眼瞥向不知何時與兩位持節令碰頭的北莽太子妃,冷笑道:“比如她?”

    耶律洪才半開玩笑道:“就她啊,大概只有等以後當上了皇后,才能夠躋身下一屆胭脂評吧。”

    耶律洪才沉默片刻後,轉頭認真道:“你不一樣,和她,和她們都不一樣。”

    那名騎卒聞言後沒有轉頭與耶律洪才對視,只是微微揚起腦袋,滿臉傲氣道:“當然!”

    離陽東南境的劍州,曾有一句讖語廣為流傳,只是隨著牯牛大崗那場風波的塵埃落定,早已漣漪盡消。

    “一雌複一雄,雌傾城,雄傾國,雙雙飛入梧桐宮。”

    北莽中路步軍方陣被兩襲白衣朱袍攔腰斬斷,洛陽與徐嬰左右呼應,每次漏至身後的步卒人數都不超過三百人。

    只剩獨臂的吃劍老祖宗站在兩位女子宗師身後,方圓二十丈內,一條條劍氣如虹,流轉不定,擅自闖入者如同自投羅網,當場斃命。

    不僅如此,白衣飄飄雪眉飄蕩的隋斜穀雙指撚動一縷長眉,默念道:“起陣對壘。”

    被年輕藩王禦劍落至拒北城外的剩餘飛劍,其中兩千多柄完好無損的長劍陸續拔地而起,一柄柄長劍騰空長掠,頭尾銜接,依次落在隋斜穀身前,直插地面,以千餘劍為一排,總計兩排,整齊列陣在吃劍老祖宗之前的空地上。

    以劍陣結步陣。

    隋斜穀閉上眼睛,面帶微笑,喃喃自語道:“中流砥柱,江心突起,滾滾洪水,浩浩長春。”

    隋斜穀猛然間深呼吸一口氣,又有將近兩千柄殘破飛劍依次落在老人身後,只是這些長劍沒有插入大地,而是懸空而停,如劍陣結弩陣。

    最後,隋斜穀再次猛吸一口氣。

    驟然之間,高大魁梧的老人身軀,向四周綻放出絢爛白芒。

    吃下天下名劍無數柄的隋斜穀,將積攢百年的滿腹劍氣都散入兩座大陣,每一柄飛劍都被灌輸一縷淩厲劍氣,霎時間如通靈犀,如獲靈性,無論是步陣豎立劍,還是弩陣橫劍,兩座大陣四千劍,皆是同時顫顫巍巍,哀鳴不止。

    老人小聲呢喃道:“李淳罡,你在廣陵江一劍破甲兩千六,我隋斜穀不願輸你……”

    曾與春秋劍甲李淳罡互換一臂的老人,含笑而逝。

    兩座劍陣,兩氣呵成。

    百年意氣,三口吐盡。

本帖最後由 danchou888 於 2016-8-22 09:02 編輯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8-25 14:50
第四百二十三章 中原宗師,慷慨而至,浩然而死!

    北莽軍神和年輕藩王兩位也許會決定涼莽無數人命運的生死大敵,都有意無意將戰場遠離拒北城,前者恐怕是忌憚徐鳳年尚未被天道消耗殆盡的北涼氣數,一旦擁有拒北城作為依託,可能會反過來壓制拓拔菩薩尚未祭出的殺手鐧,後者更擔心兩人一旦撞入拒北城內廝殺,極有可能導致十八宗師連袂拒敵贏得的慘烈成果,被放開手腳肆意破壞的拓拔菩薩徹底抵消。 徐鳳年在飄然離去之時,對仍需要與數千騎軍對峙的韋淼柴青山說了一聲小心,那位東越劍池當代宗主眼神示意年輕藩王不用擔心此地戰況。徐鳳年向兩位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中原宗師重重抱拳,以示感激,柴青山一笑置之,胸臆間滿是豪氣。

    柴青山眉心開裂,且胸口被北莽一截柳劃開一條深可見骨的血槽,只不過相比看似淒慘卻並未傷及氣機根本的柴青山,南詔韋淼才是真正的身受重創,無論是體魄還是氣機,皆是如此。韋淼身為當之無愧的西南江湖第一高手,無論體魄境界還是武學造詣或是臨時應敵,都可謂世間武夫第一流人物,只不過先前綽號半面佛的慕容寶鼎和蛛網刺客李鳳的聯手偷襲,太過陰險狠毒,加上又是趁人之危,韋淼硬抗慕容寶鼎傾力兩拳,尤其是頭顱所挨那一拳,其實已經導致耳膜破裂,腦顱內生出淤血,若非徐鳳年在牽制住拓拔菩薩的同時,擺出不惜失去先機也要先殺慕容寶鼎的架勢,迫使蠢蠢欲動的北莽持節令始終不敢出手,這才為韋淼贏得片刻喘息機會,也讓柴青山的氣勢略微恢復,否則憑藉橘子州一千冬雷精騎在內的北莽四千騎,加上虎視眈眈的慕容寶鼎,兩位宗師很難扳回局面。

    其實如果慕容寶鼎之前有魄力拿自己的性命去賭,選擇果斷對韋淼出手,為拓拔菩薩贏得先手,也許年輕藩王就要在拒北城下陷入困境,甚至不是沒有就此提前結束第二次涼莽大戰的可能。但是一來拓拔菩薩不屑開口主動向這位持節令求援,二來野心勃勃志在中原的慕容寶鼎,好不容易在涼州關外獲得一場震動天下的大捷,吃掉6大遠的左騎軍,戰功之巨,足可媲美第一場涼莽大戰中南院大王董卓攻破虎頭城,慕容寶鼎如何願意以身涉險為他人做嫁衣裳?最後則是在龍眼兒平原那場截殺中,新涼王就在拓拔菩薩的眼皮子底下擊殺洪敬岩,讓慕容寶鼎不得不好好掂量掂量。

    慕容寶鼎沒有急於出手,望向韋柴兩位中原武道宗師,用蹩腳的中原官腔好整以暇道:“沙場上有陸大遠,江湖上有韋淼柴青山,老天爺苛待我慕容寶鼎四十餘年,總算待我不薄了一次。你們中原有個說法叫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很妙,真是襯景。”

    在拓拔菩薩和年輕藩王遠離此地後,身披銀甲的慕容寶鼎氣勢猛然攀升,這位在北莽江湖原本只以皮糙肉厚著稱的皇親國戚,在歷屆武評中哪怕登榜,也都名次極低,緣于慕容寶鼎公認擅守不擅攻,與由二品小宗師直入指玄境的魔道巨擘種涼,堪稱北莽武道兩個極端。但是慕容寶鼎悍然兩拳重傷韋淼,顯然這麼多年一直在藏私,甚至早年與種涼在青蒼城聯手埋伏對付徐鳳年,他依舊從頭到尾刻意隱藏自己的修為。論及一個忍字,慕容寶鼎確實深諳其中三昧。

    韋淼默不作聲,緩緩吐納,既然這位北莽持節令願意高談闊論,韋淼自然不會主動追求戰決。

    柴青山斜提三尺劍,神情平淡。

    慕容寶鼎嘴裡的那句詩,在中原膾炙人口,只不過這位半桶水的北莽王爺大概不會清楚出處,是大奉王朝末年以邊塞詩奪魁的詩家天子,那篇去國懷鄉的《貶謫涼州老死詩》。

    山重水複,柳暗花明,只以字面而言,從來都是最引人入勝的江南風土,春光明媚,草長鶯飛,風景宜人,如何不令人流連忘返。

    反觀這西北塞外,窮山惡水,黃土貧瘠,溝壑縱橫,天高雲低,身處此方天地間,兩隴勁氣撲面而來,直撞胸口,那股子蒼涼凜烈的氣息,仿佛要教外鄉人倒退幾步才肯甘休。

    柴青山走至韋淼身旁,微笑道:“拳有韋淼,天下無拳。當之無愧!”

    韋淼輕輕咧嘴,並未出聲。

    徐鳳年曾經笑言,他一生所見高手宗師不計其數,其中以紅袍蟒服的人貓韓生宣,京城第一劍客祁嘉節,徽山紫衣軒轅青鋒,三人出場最為聲勢奪人。

    又以李淳罡,劍九黃,韋淼,三人最為不像高手。

    柴青山繼續笑道:“既然天下不可無韋淼,中原劍林卻有無數年輕俊彥,死一兩個老傢伙,總會有數位後起之秀頂替,僅是東越劍池便有我那兩位弟子單餌衣宋庭鷺,未來註定崛起,所以韋淼,這一仗,我先來。”

    柴青山的言下之意。

    是我先死。

    亟需修養恢復的韋淼沒有拒絕這位劍道宗師的善意,沉聲道:“我韋淼這輩子說不來大話,只敢保證必不讓柴老哥走得寂寞。”

    柴青山猶豫了一下,歎息道:“韋兄弟,能別死就別死!你與我不同,拒北城還有人正在等你。”

    不料身材矮小腿綁白布的韋淼笑了笑,雙拳緊握,眯起眼柔聲道:“她嫁給我後,這麼多年一起行走江湖,由於我這副皮囊太過平常,也不愛出風頭,遇上事情,是能不打架就絕不出手,而性子跳脫活潑的她又是那般……如花似玉,好像從來也沒有讓她覺得嫁了個長臉面的好人家,總笑話她嫁的漢子不夠英雄氣概,所以今天,作為她的男人,我韋淼要為她做一件事……”

    韋淼不再說話。

    慕容寶鼎笑意昂然,“兩位,可有遺言要說?日後我慕容寶鼎入主中原,與那中原衣冠濟濟一堂的滿朝文武追憶往昔,也好有一樁談資。”

    柴青山橫劍在身前,搖頭朗聲大笑道:“一顆北莽狗頭,不值幾文錢,委實辱沒我新鑄之劍‘綠水’!”

    慕容寶鼎臉色陰沉,嘖嘖道““都說天下劍學出兩家,既然吳家劍塚的枯劍有人收拾,那就讓我來領教領教東越劍池的新劍!”

    柴青山腳尖一點,身形前掠,一抹璀璨青虹橫掃慕容寶鼎胸口。

    “垂死掙扎!不過鼎盛時期的半數氣機,我讓你姓柴的老狗先出一百劍又何妨?!”慕容寶鼎嘴角扯起譏諷笑意,沒有躲避,豎起雙臂擋在身前。

    劍鋒抹在慕容寶鼎銀色臂甲之上,削鐵如泥,只是破甲後落在這位橘子州持節令袖口上,如精鐵相擊,響起一陣不同尋常的金石聲。

    慕容寶鼎皺了皺眉頭,身形後退。他打定主意要一點一點消耗柴青山的氣機,除了自身體魄被譽為純粹武人萬中無一的大金剛境界,號稱不遜色于佛門龍樹僧人和李當心這對兩禪寺師徒的不壞之身,更重要的是他身上這件甲胄,是北莽國庫裡的頭等珍藏,鑄造于甘露初期,曾是大奉皇室的秘寶,相傳材質與春秋四大宗師之一的符將紅甲相同,慕容寶鼎輔以這具甲胄,原本自認便是對上那位殺力第一的桃花劍神鄧太阿,也能扛下兩三劍,不料一照面,就被傷勢不輕的柴青山一劍破開臂甲,這讓慕容寶鼎收斂了對中原宗師的小覷心思。

    事實上精於刺殺的一截柳李鳳開了個好頭,也開了個壞頭。

    李鳳差點柳葉一劍襲殺柴青山,絕不是柴青山實力不濟,而是他與慕容寶鼎的配合天衣無縫,尤其是柴青山的劍術之高,冠絕中原東南,沒有半點水分。

    若說天下拳法宗師,韋淼之外就只剩下武帝城女子林鴉能夠獨當一面。

    那麼中原劍林,的確如柴青山所言,一峰接一峰,連綿不絕,景象是何等泱泱大觀!絕不是鄧太阿之外便無劍士,絕不是李淳罡兩袖青蛇之外便無劍招!

    既然慕容寶鼎一味托大,柴青山得勢不饒人,當空一劍劈下,恰如瀑展長霓,慕容寶鼎面前劍氣滿溢,如掛瀑布。

    慕容寶鼎深吸一口氣,終於不再希冀著憑藉價值連城的寶甲和金剛體魄單純硬抗,出拳迅猛,快如奔雷,一拳拳擊打在充沛劍氣塑成的瀑布之上,一聲聲砰然作響。

    拳碎劍氣,呈現出浮雲散雪之狀。

    柴青山不以為意,碎步快向前,一劍筆直向前遞出,雖然手中三尺長劍“綠水”直刺慕容寶鼎眉心,但是與此同時,兩人之間,綠水劍四周生出不下四十道劍氣,劍氣各自激蕩向前,劍意卻一脈相承。

    柴青山此劍於而立之年悟自觀泉偶感,舊東越國境內有大奉茶聖點評的天下第三名泉,中道被凸出石岩阻擋,水勢稍滯濺射,數百縷細水長流,紛紛落入泉池。柴青山曾與兩位得意弟子言此劍練至極致,一氣八十劍,金剛化齏粉。

    只可惜此時此地,這位劍道宗師只能夠一氣橫生四十劍,但即便如此,劍勢已是十分宏大駭人。

    慕容寶鼎怒哼一聲,竟然有了退避之意,魁梧身形暴退的同時,橫臂探出五指如鉤,駕馭氣機抓來一騎連人帶馬,擋在那張磅礴劍氣造就的劍雨長簾之前。

    柴青山一劍刺入戰馬頭顱,手腕輕抖,可憐戰馬與騎卒頓時分屍濺射出去。

    借此間隙空當,慕容寶鼎到底是北莽屈指可數的武道宗師,一腳重重踏出跺腳,一腳後撤半步,渾身氣勢瞬間攀至頂點,料定柴青山必然會繼續前沖,一拳向身前空中揮出,拳罡炸裂,破空而去。

    面對慕容寶鼎傾力而為的霸道拳罡,柴青山一人一劍毫無凝滯,繼續飄然前行,只是老人稍稍側過身形,任由那道罡氣炸碎左側肩頭,快如驚虹的一劍精准刺中慕容寶鼎的胸口。

    以傷換傷,以死換死。

    慕容寶鼎氣沉丹田,在這一刹那間,竟是自認毫無還手之力,選擇了拼命死守。

    體內氣機急流轉,一張臉龐煥出暗黃色神采,雙腳紮根大地,不動如山。

    三尺青鋒,劍氣破甲,勢如破竹。

    劍尖抵住慕容寶鼎胸口後,長劍彎曲,霎時如弧月,最後幾近於滿月!

    肩頭粉碎鮮血滿身的柴青山大笑道:“滾!”

    身材魁梧健壯的慕容寶鼎被這一劍挑飛,如斷線風箏砸出去!

    重重落地後的慕容寶鼎臉色微白,沒有低頭望去,依舊死死盯住那名年邁劍士,只是伸手抹了一把,手心猩紅。

    身陷北莽騎軍重圍的柴青山,不得不出劍斬殺那些蜂擁而至的亡命騎卒。

    於是兩人之間,視線阻隔。

    慕容寶鼎趁機手掌一拍地面,重新起身站定,有幾分心有餘悸。這個老傢伙,有些難纏!

    不願再硬碰硬的慕容寶鼎不斷後掠,惱羞成怒道:“撞死他!”

    以柴青山為圓心,北莽鐵騎開始急促衝鋒,衝撞而去。

    位於最週邊的騎卒則終於有機會展露草原騎軍的騎射功夫,那名肝膽欲裂的貴族萬夫長已經下達死命,無論敵我,只管射殺!

    既要攔阻騎軍衝撞又要破開箭雨的柴青山劍如游龍,身陷死地的時候,老人仍是試圖破開騎陣追殺避戰的橘子州持節令,只是氣機扯動的胸前傷口,鮮血轉為詭異的烏青顏色,只差一線就沖出北莽騎卒用性命堆積出來的包圍圈。

    一退再退的慕容寶鼎已經退至那支冬雷精騎的前方,臉色猙獰,狠狠吐了一口血水,若非一截柳的劍上淬有劇毒,說不定還真要被這柴青山追殺至此。倒不是說他就會輸,慕容寶鼎依舊有信心慢慢耗死這老匹夫,只不過必死之人柴青山的命,怎麼能夠跟他慕容寶鼎的命相提並論!

    他更多注意力放在那韋淼身上,若是那傢伙想要撇下必死無疑的柴青山撤回拒北城,以慕容寶鼎的傷勢,有十足把握將其攔阻下來。

    從拒北城城頭向北望去,或是從高坐馬背的冬雷精騎向南望去,只見老人所在那座大圓,層層疊疊的北莽騎軍,向圓心處不斷衝殺而去。

    柴青山一人一劍,仗劍而立,四周盡是死人,屍骨累累。

    慕容寶鼎猛然抬頭。

    一聲炸響驟然響起,然後一道身影從空中落下。

    慕容寶鼎只能倉促之下歪過腦袋,雙臂交錯,擋在頭頂。

    慕容寶鼎被這一拳砸得半截身軀都陷入地面!

    原來是韋淼直接越過北莽騎軍頭頂,直接找到了慕容寶鼎,根本無所謂退路不退路。

    慕容寶鼎雙臂憑藉本能護住頭顱,果然韋淼一手按住前者腦袋,一記膝撞去!

    慕容寶鼎被一撞向後,犁出一條長達數丈的深溝。

    塵土飛揚,黃沙之中,韋淼出拳之快,快到讓人只見一片殘影,身穿銀甲的慕容寶鼎一退再退。

    韋淼出拳猛起硬落,勁如崩弓,如炸雷!硬開慕容寶鼎中門,連連迸!

    終於韋淼拳勢如懷抱嬰兒。

    招數名稱不顯兇悍,實則最是兇猛無匹。

    老輩江湖拳法宗師早已蓋棺定論,此式練拳打到數萬次,方可見功底,勁至絲!

    韋淼練拳成癡,從不以天賦出眾而懈怠片刻,自年少起學得此式,日日勤懇不息,入山摧巨木,入水捶江河,也許早已出拳百萬!

    一拳如同撞碎大鐘,轟然巨響。

    被柴青山一劍挑出之後,佔據天時地利人和的慕容寶鼎再次被韋淼一拳砸飛出去十數丈,數十騎躲避不及的冬雷精騎被當場撞死!

    這位本該在中原江湖大放異彩的南詔武道宗師,在拒北城外的沙場上,在數千北莽騎卒的視線中,打得慕容寶鼎狼狽至極,氣機搖晃!打得慕容寶鼎身上披掛寶甲坑坑窪窪,幾乎徹底損毀!

    身形搖搖欲墜的慕容寶鼎怒吼道:“再來!”

    韋淼如影隨形,左臂伸出,繞至慕容寶鼎耳畔,手掌貼住太陽穴,看似輕描淡寫一拍,遠比韋淼身材高大的慕容寶鼎便雙腳離地,韋淼右手一拳炸雷一般砸在後者腹部。

    原本向後倒飛出去的身軀又被韋淼左手扯回,又是一拳砸在腹部。

    那一幕滑稽且慘烈。

    慕容寶鼎傾斜橫懸空中的身軀一直不曾落地,就這樣被韋淼一步一步向前踏出,一拳一拳轟在後者腹部。

    韋淼最後一拳,亦是此生最後一拳,重重砸在慕容寶鼎寶甲破碎後血肉模糊的腹部。

    慕容寶鼎終於落地,摔出去七八丈遠,七竅流血。

    所謂的不敗之身,哪怕有寶甲護體,依舊成了天大的笑話。

    韋淼傲然站在原地,輕輕轉頭回望,看了眼那座騎軍圓陣,無法看到並肩作戰至此的柴青山身形。

    稍稍抬高視線,望向那座拒北城,註定無法看到那道婀娜身影了。

    韋淼的視線逐漸被眼眶流淌出來的血水模糊。

    慕容寶鼎倒地之後,試圖掙扎起身,竟是徒勞,不斷嘔血。

    他心知肚明,韋淼只差數拳,就可以要了自己的性命。

    如果雙方公平捉對廝殺,慕容寶鼎根本就沒有辦法抗衡韋淼。

    這一刻,慕容寶鼎對於日後稱霸中原江湖一事,再無半點念頭。

    慕容寶鼎接連三次起身都中途放棄,只得頹然躺在地上,臉色蒼白無色,已經完全失去戰力,這位心比天高的北莽持節令,面容苦澀,輕聲咒駡道:狗日的中原江湖!

    不遠方,韋淼站在原地,無聲無息。

    南詔宗師韋淼,全身筋脈寸斷,死而不倒!

    既然天下拳有韋淼,豈有我韋淼畏死收拳的狗屁道理!

    沒有這樣的道理。

    她看著呢。

    在韋淼壯烈戰死之前,北莽騎軍包圍圈出現詭譎的靜止,那名老人已經殺得他們膽寒,而且騎卒與戰馬的屍體已經形成一道天然的拒馬樁,已經不利於騎軍馳騁衝殺。

    身中數枝箭矢的年邁劍士吐出一口漆黑血水,單膝跪地,以手中長劍拄地,才支撐住身形不墜。

    柴青山絕不願意雙膝跪地而死,也不願倒地而亡,最終盤腿而坐,橫劍在膝。

    既然劍名綠水,那麼劍身自然綠意昂然,一如中原江南的春光,陽光照耀下的劍光漣漪,恰似東越劍池被春風吹皺的池水。

    柴青山用袖口輕輕擦去劍身之上的漆黑血水。

    老人臨死之際,顫聲微笑道:“我東越劍池,開宗立派五百年,仗劍看江湖……山高水深劍氣長!我柴青山……不曾讓三尺劍蒙羞!”

    繼程白霜隋斜谷兩位中原宗師之後。

    柴青山,慷慨戰死。

    韋淼,尾隨其後,默然赴死。

本帖最後由 danchou888 於 2016-8-25 15:03 編輯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8-25 20:59
第四百二十四章 且待我伸伸懶腰



    武帝城于新郎手持名劍扶乩,直接殺向增援而至的一千種家精騎,一劍落去,這一劍截然不同於之前的蜻蜓點水殺人即止,正大輝煌,劍氣之盛,遮天蔽日。

    以至於從不願誇讚誰的王仙芝曾經私下對綠袍兒小丫頭笑言,東海武夫數萬人,唯有于新郎一枝獨秀!

    足可見王仙芝對於新郎的期望之高。

    四十餘種家精騎直接被這股淩厲劍氣攪爛,血肉四濺,場面血腥至極。

    其中一名本該死在劍氣之下的披甲騎卒突然倒掠而去,次次都精准踩在戰馬頭顱之上,兔起鶻落,如履平地,瞬間就和是勢不可擋的于新郎拉出一大段距離,最終落在兩匹繼續前沖的戰馬縫隙之中,隨意抬起手臂,從那名種家子弟手中奪過一杆精鐵長槍,面帶微笑,抬頭望向那位如附骨之疽迅猛殺至的年輕劍客,這名身披普通騎卒甲胄的中年人一槍捅出,槍出如大蛟躍水,直刺中原劍客心口。

    春秋四大宗師之一的槍仙王繡,便曾留下《大臂譜》傳世,明言“槍紮一線,直直而去,一線之上,鬼神退散!”

    于新郎每次踩踏在種家騎軍的戰馬頭顱上,都使得腳下戰馬前腿折斷,揚起一陣漫天塵土,徹底打亂了這支騎軍的陣型,他面對那名中年騎卒氣勢如虹的一槍,身形猛然下墜幾分,低頭彎腰,堪堪躲過鋒芒無匹的槍尖,一劍遞出,同樣筆直而去。

    這位潛伏在種家私騎中的騎卒,正是號稱北莽魔道第二人的種涼,面對于新郎避重就輕的直來一劍,仍是泰然自若,毫不猶豫地抽槍而退。種涼沒有選擇正面硬撼這位王仙芝徒,而是採取守勢,攔拿圈轉,圈不過一鬥寬度,守得無比章法森嚴,故而哪怕面對于新郎的接連數劍,僅是劍氣就將從種涼兩側前沖的騎卒當場絞殺,可種涼依舊退得從容不迫,盡顯蔚然槍法大家風采。

    雖然于新郎劍術通玄,隱約有了幾分陸地劍仙的神韻,可謂咄咄逼人,可一旦境界到了種涼這個高度的對手,選擇近乎無賴的徹底退讓,于新郎也很難抓住破綻一擊得手,何況種涼在北莽江湖原本公認精通百家之長,熔鑄一爐,最終以指玄境成就一身不輸天象境的殺力,但是到最後,沒有金剛體魄的種涼便沒有繼續一味追求殺傷力,以此躋身天象境界,而是在槍術上另闢蹊徑,只取守勢而不取攻招,力爭拒敵於槍尖之外。

    要知道種家除了是北莽顯赫的將種門戶,更是天字型大小獨一份的槍法世家,種家子弟,家風勇悍,無論男女老幼,皆技擊嫺熟,尤擅大槍,幼齡稚童便要手持白蠟杆練習槍術,槍法小成之後,以做到“潑水不進”四字為入門,即以家族十騎在三十步外繞圈而奔,持槍之人面對激射而至的箭矢,必須全部撥開那一百箭。之後大雨時分,揮動長槍,以衣衫不濕分毫,方為槍術大成之境。故而北莽大將軍種神通麾下的長槍鐵騎,僅以單騎戰力而言,無論是董卓私騎還是慕容寶鼎的冬雷精騎,或是更次一等的柔然鐵騎,比之都要遜色很多,只可惜種家整整二十年,也只培養出不足兩千鐵騎,受限於數量,無法在戰場上獨自產生絕對優勢。北莽女帝當年在親眼見過種家鐵騎的演武之後,感歎“種家兒郎,手持鐵槍,策馬疾馳,當真如我草原雄鷹飛掠於平地!”

    一向以離經叛道名動草原的種家二當家種涼,選擇槍術作為自身武學的“落葉歸根處”,以此彌補自己的武道短處,是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

    于新郎深深望了眼一退再退的種涼,突然收起扶乩。

    種涼隨之停下身形,哈哈大笑道:“終於想起要回援樓荒了?別急,先問我手中鐵槍答應不答應!”

    種涼一手持槍,氣機死死咬住于新郎,第一次真正有了廝殺意味,然後抬起手臂做出一個手勢,源源不斷向前奔殺的兩翼種家騎軍頓時自行攔腰而斷,停馬不前的精騎在種涼身後一字排開,與此同時,不斷有原本殿后的北莽騎士翻身落馬,不下三百人,紛紛從騎陣間隙當中向前沖出,既有蛛網精銳死士,也有北莽江湖高手,更有夾雜其中的種家豢養多年的供奉客卿,無一例外,連同種涼在內,都盯住了斜提長劍扶乩的于新郎。

    三百人迅形成一個巨大的包圍圈,拼死圍住腰佩涼刀手持長劍的于新郎一人。

    種涼持槍站在原地,眼中看到三十餘人,率先前沖圍殺那名來自離陽東海之濱的劍道天才,瀟灑笑道:“于新郎,以多欺少,是不得已而為之。我種家兒郎,雖然不懼死戰,只是在戰場之上,畢竟不是身處江湖,還望你見諒啊!”

    這處戰場,與慕容寶鼎李鳳坐鎮的那一處,如出一轍,何其相似!

    于新郎出人意料地倒持扶乩,僅以左手雙指併攏作劍,嘴唇微動。

    于新郎左袖內劍氣充盈,滿溢而出。

    那三十名心懷必死之志的高手不管是撒腿狂奔,還是向前高高躍起,幾乎同時,都被毫無徵兆便拔地而起的一股股劍氣刺殺當場。

    不止如此,以于新郎為圓心,一道道劍氣驀然起于大地,壯觀如大泉噴湧!

    這般異象,才當真是平地起驚雷!

    方圓十丈,二十丈,三十丈,皆是沖天而起的浩蕩劍氣。

    在那被于新郎有意針對的三十名北莽高手斃命之後,又有躲避不及或者是恰好撞上下一道劍氣的六十餘人,死不瞑目。

    除了絕大多數僥倖躲過劍氣的北莽人物,事實上真正能夠硬抗劍氣的頂尖高手,不過寥寥雙手之數。

    種涼自然最為輕鬆,只是提起長槍然後重重落地,硬生生撞爛那道起於身畔地面的劍氣。

    種涼根本不著急,應該著急的本就是于新郎才對。

    即將強弩之末的樓荒一人面對三千多騎的持續衝撞,除了死還能如何?

    大概等到種家先頭騎軍加入戰場,樓荒也就該去見他那位曾經讓江湖俯一甲子的師父了。

    種涼只需要在關鍵時刻出手拖住于新郎就行。

    若是能夠生擒于新郎,那是最好,他不相信擔負起家族興盛重望的侄子種檀,已經死在密雲山口,多半是被北涼囚禁起來,極有可能就在拒北城內,不但種涼對性情相近的種檀寄予厚望,整個種家都需要種檀活著。

    否則種家辛苦佈局謀劃二十年,就竹籃打水一場空。

    就算他和兄長種神通日後立下不世戰功,沒有繼承人,有何裨益?

    種涼希望用於新郎或是誰,來換取種檀的一線生機重返家族。

    心情複雜的種涼突然沒來由地環顧四周,似乎在尋覓什麼。他十分好奇,作為指玄造詣極為出彩的頂尖宗師,他能夠感受到一股龐大到窒息的無形氣勢,卻捕捉不到半點蛛絲馬跡。

    他只知道,拓拔菩薩已經將那位年輕藩王拖入了一座真正危機四伏的戰場,凡夫俗子根本觸摸不到,就連他種涼都看不見。

    此役過後,北莽攻城步軍傷亡之重,必定乎想像,甚至有可能會影響到未來的南征中原。

    因為那十八人,恐怕不等他們攻破拒北城,積攢了二十年家底的南朝步軍,就已經早早打沒了,到時候草原騎軍不得不下馬作戰,傷亡只會越來越大。

    涼莽雙方心知肚明,拒北城守不守得住,南朝步軍的多寡,至關重要!

    這也是十八人死戰不退的根源。

    也是北莽很快就出動那麼多支精銳騎軍的原因,蛛網死士和江湖高手更是不惜傾巢出動。

    多殺一名熟悉登城作戰的南朝邊關步卒,北涼拒北城就會多出一絲機會。

    心性堅韌不拔的種涼此時也破天荒有些茫然,這場仗,怎麼就需要打到這種堪稱玉石俱焚的慘澹地步?

    草原百萬鐵騎,是不是一開始就不該將矛頭對準北涼?

    ————

    北莽腹地,背對大纛的鄧茂手中那枝斷矛,本就長不過兩尺,此時成了愈名副其實的斷矛,只剩下一尺長短的矛頭。

    但是軒轅青鋒的一隻袖管也被粉碎,她那條白皙如羊脂美玉的胳膊,被割出一條觸目驚心的傷痕,鮮血流淌不止。

    鄧茂始終不曾讓這襲紫衣進入北莽太子身前五十步之內,只不過他手心也已血肉模糊,絕對稱不得穩占上風。

    只不過北莽西河州持節令赫連武威、寶瓶州持節令王勇與太子妃三人,都已經來到耶律洪才身側,如臨大敵,確保太子殿下不會被那個瘋魔女子正大光明地斬殺於大纛之下。且不論皇帝陛下對於這個兒子的生死持有何種態度,若是主帥死于大軍保護之下,終歸是前所未聞駭人聽聞的滑稽事情,兩軍對壘,給萬人敵取走上將級,本就是只會出現在市井巷弄中那種演義的荒唐下場。赫連武威雖說並不以武道宗師名動草原,素來只以治軍森嚴著稱草原,王勇更是從未在江湖或是戰陣出手殺敵的傳言,但是從這兩騎分列北莽太子左右來看,必然實力不俗,畢竟棋劍樂府詞牌名寒姑的那名太子妃,傳聞是僅次於宗門內洪敬岩、黃寶妝、銅人師祖以及劍氣近黃青的有數高手,此時她仍是停馬于王勇右手側而已。

    哪怕面對這種陣容,大雪坪軒轅青鋒依舊毫無退意!

    不可理喻。

    轄境寶瓶州類似離陽廣陵道的持節令王勇輕輕搖頭,這位女子也太過不懂審時度勢了。

    給年輕藩王壓過風頭也就罷了,沒想到這個婆娘還真當自己是軟柿子可以肆意拿捏,耶律洪才打定主意要用她來拉攏一批擁有獨到癖好的草原權貴,陰森笑道:“鄧茂,記得留她性命!”

    軒轅青鋒冷冷瞥了眼穩操勝券的北莽太子,嘴角掛起譏諷笑意,照理說太子殿下要比世子殿下更加金貴一些,可是離陽也好,北莽也罷,怎的都是這般不入流貨色。

    鄧茂沉聲道:“軒轅青鋒,我會留給你自盡的機會。”

    斷矛鄧茂並沒有刻意壓低嗓音,耶律洪才聞言後頓時勃然大怒,只不過出於隱忍陰沉的稟性,倒沒有出聲問責,只不過在這位太子心中,鄧茂與他的恩主耶律東床一樣,都必須死了。

    軒轅青鋒放聲大笑,好像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收斂笑聲後,問道:“我軒轅青鋒,還需要別人憐憫?!”

    這一刻,軒轅青鋒雖然看似神情自若,但是她那雙漂亮眼眸之中綻放出的光彩,讓人很難不印象深刻。

    偏執,癲狂,狠戾!

    鄧太阿,拓拔菩薩,甚至是在江湖上屬於一個“輩分”的徐鳳年,或是已經逝去的李淳罡王仙芝,這些武評大宗師,不論何時何地,都絕對不會有軒轅青鋒這種極端的氣度風範。

    這絕不是因為徽山紫衣的女子身份就能夠解釋一切。

    因為白衣洛陽,武帝城林鴉,吳家劍塚翠花,都不會這般走火入魔似的陰冷偏激。

    軒轅青鋒緩緩抬起那條受傷的胳膊,任由鮮血從指縫間滴落在黃沙地面上,一雙眼眸趨於赤紅。

    你鄧茂真當自己是那個姓徐的王八蛋了?!

    她那條手臂浮現出一縷縷血腥氣濃郁的猩紅氣息,濃稠如實物,與光潔剔透的雪白胳膊形成鮮明對比,那些外瀉氣息縈繞流轉,如一條條猩紅小蛇盤踞吐露蛇尖。

    若說天底下最不講理的指玄殺天象,世間第一人,當屬人貓韓生宣。

    此時軒轅青鋒手繞紅蛇的詭異氣象,分明與那位昔年離陽宦的成名絕學,如出一轍!

    不但如此,相比韓生宣,軒轅青鋒更為心狠手辣,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不惜以精血溫養此物。

    這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瘋狂行徑,無異於在體內豢養蛟龍!以體內竅穴為籠,先以蛇化蛟,再以經脈作為江水,達成大蛟走江化龍的最終目的。

    比起不明就裡且不知輕重的其餘北莽眾人,經歷過中原江湖的鄧茂洞悉內情,忍不住感慨道:“真是個瘋子。”

    鄧茂低頭看了眼手中斷矛,歎息一聲,神情古怪,有些遺憾,又有些無奈,抬頭後眼神堅毅,沉聲道:“一路殺到這裡,本就氣勢不足!還敢執迷不悟放手一搏,取死之道!那就別怪我顧不得你將來淪為草原權貴的玩物。”

    軒轅青鋒閉上眼睛,氣息反常地內斂至極。

    如同大雪時節,一顆被不斷攥緊夯實的雪球。

    鄧茂亦是返樸歸真,一身渾厚氣勢消失不見。

    顯而易見,兩人這是要不約而同地選擇一招分生死。

    鄧茂身後,王勇嘴角翹起,見到軒轅青鋒竟然自負到以為能夠一招擊殺鄧茂,這位寶瓶州持節令便徹底放下心。

    這個離陽江湖的女子盟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可惜了那份福運深厚的造化,難道忘了先前洛陽提醒北涼王的那句話了嗎?

    王勇與鄧茂算不得至交好友,但曾經有一場過點到即止的切磋,當然王勇肯定不是鄧茂的對手,只不過王勇與那支耶律家族一直有著極為隱蔽的暗中往來,所以對鄧茂很瞭解,這位劍走偏鋒的北莽宗師,論戰力,也許不如洪敬岩,不如白衣洛陽,甚至可能防禦遜色于慕容寶鼎,殺傷力則不如魔頭種涼,像是空有一身天象境界,卻無拔尖的出彩之處,常人實在很難想像為何當初洪敬岩頭次登評武榜後,為何有“恥于慕容寶鼎之後,羞于在鄧茂之前”的奇怪評語,但是王勇心知肚明,鄧茂以那枝斷矛養氣蓄意二十年,棄矛之時,拼得一生修為不要,能以天象境界殺陸地神仙!

    而軒轅青鋒距離陸地神仙只有一線之隔。

    鄧茂殺她,恰到好處!

    果不其然。

    戰場之上,風雲雷動的恢弘氣象之後,兩人對峙而停。

    鄧茂的那枝斷矛,釘入徽山紫衣的腹部,雖未透體而出,顯然已是致命傷。

    鄧茂任由軒轅青鋒五指按在額頭之上,她的指尖同樣深刻釘入鄧茂頭皮!

    鄧茂雙手低垂,嘴角滲出血絲,艱難而笑,似乎在詢問如何二字。

    軒轅青鋒強行咽下那口喉嚨的鮮血,開口反問道:“又如何?”

    鄧茂已經無力說話,徽山紫衣還能出聲。

    高下立見!

    只不過在這處唯有一襲紫衣形單影隻的戰場,距離那杆北莽大纛不過八十余步,分出了勝負,未必就能夠分出天經地義的生死。

    赫連武威沒有任何動靜,可是有北莽太子身側有兩騎,已經猛然向前沖出。

    一騎是手提鐵槍的寶瓶州持節令王勇,一位是抽出長劍、詞牌名寒姑的北莽太子妃!

    兩人都想迅陣斬軒轅青鋒,以絕後患。

    顯而易見,誰都沒有把耶律洪才的“旨意”當回事。

    事實上在看到這幅場景後,北莽太子殿下也沒了留下徽山紫衣性命的心思,這名中原女子,實在太恐怖了!

    軒轅青鋒抽出五指,鄧茂頹然倒地,倒在她腳下。

    就像中原江湖不計其數的男子,紛紛拜倒在她的裙下。

    她閉上眼睛,聽著急促如鼓點的馬蹄。

    大風吹拂,她衣袖飄蕩,依然丰姿如仙人。

    那一刻,軒轅青鋒想起了牯牛大崗的大雨中,某人撐起的油紙傘。

    想起了京城下馬嵬驛館,一起望著院子裡堆積起來的雪人,某人帶著莫名的傷感,說著夢想是什麼。

    她緩緩向後倒去。

    有些累了。

    ————

    異象驟起!

    在這座北莽大軍腹地的某個不起眼戰場,有一個嬌小玲瓏的身形,竟是神出鬼沒地破土而出!

    她貓腰而奔,快如閃電,幾乎是在一匹匹北莽戰馬的腹下穿行,短短幾個眨眼的功夫,她就趕到軒轅青鋒的側面戰場外,然後一閃而逝。

    感受到一股強烈危機的北莽太子妃猛然勒馬停步。

    她瞪大眼睛,本就落後於寶瓶州持節令的她一臉匪夷所思,視線之中,王勇依舊策馬持槍前沖,勢不可擋。

    可是他身後馬背上,不知何時蹲了一名少女。

    這名權柄煊赫的一州持節令,被一記手刀,洞穿胸口!

    少女刺客抽出手刀後,回望了一眼遍體生寒的北莽太子妃,貌似呵呵一笑後,她又一閃而逝。

    下一刻,她剛好背起倒向地面的軒轅青鋒。

    在短暫的錯愕驚呆後,這位太子妃顧不得逾越禮制,臉色猙獰地對四周騎軍憤怒道:“截下刺客!”

    沒有誰知道這名少女為何會出現在戰場上,就連北涼那位年輕藩王都不知道。

    徐鳳年只知道她答應過自己,絕不去拒北城外的戰場廝殺,答應他一旦戰事不利,就帶著那只年幼大貓出城,去往竹海滔滔的西蜀。

    也沒有誰知道她如何能夠在地底下蟄伏那麼久。

    她又為何能夠誤差不大地潛伏在北莽大纛不遠處。

    之前拒北城藩地內,眾人只知道有個有趣至極也古怪萬分的小姑娘,喜歡有事沒事就倒吊在年輕王爺的書房窗外,或是坐在屋簷上呆,新涼王也從不約束她,哪怕是議事堂議事,少女也會看似百無聊賴地坐在房梁上。

    所以她知曉了北莽大軍大致的排兵佈陣,她默默記在心間,又默默消失在拒北城,不知所蹤。

    她叫賈家嘉,徐鳳年喜歡叫她呵呵姑娘。

    她殺過王明寅,柳蒿師。

    她還攔截過王仙芝赴涼,一直攔截到了北涼邊境,一次又一次,始終不願退讓。

    今天,她又殺了一位北莽持節令。

    感受到那個纖弱而溫暖後背的軒轅青鋒小聲道:“別管我。”

    埋頭一路向拒北城狂奔而去的少女板起小臉,輕聲道:“別死,你死了,他會很寂寞的。他說過,世間男女,你最像他。”

    腹部仍舊血流不止的軒轅青鋒啞然失笑,竭力睜開那雙眼眸,望向天空,呢喃道:“這樣嗎?”

    在北莽頂尖高手皆各自趕赴戰場的形勢下,尤其是並無被刻意針對、深陷追剿圍困的情況中,原本以這位少女的動若狡兔的靈巧身形,哪怕需要穿過半座北莽大軍,只要不戀戰,她依然極有可能安然無恙地返回拒北城。

    但是當她需要背負軒轅青鋒一起撤出戰場後,並且在撤退途中還要躲避無數箭矢,特別是需要防止背後女子身中流矢,她險象環生。

    所以哪怕中路大軍之中,有洛陽徐嬰兩人幾乎在第一時間策應她們,少女仍是一個踉蹌幾乎就要摔倒,然後繼續前奔。

    原來一枝箭矢,直接洞穿了少女的小腿。

    鮮血浸透。

    少女渾然不覺。

    她最終將軒轅青鋒小心翼翼放在拒北城的牆根,然後再度返回,依次闖入北莽大軍,依次背回了隋斜谷、程白霜,從目盲女琴師薛宋官的護送下,又背回了韋淼和柴青山,她背回了四具屍體。

    又在亂軍叢中,背回了被毛舒朗拼死護衛下的兩具屍體,南疆嵇六安,武當山俞興瑞。

    這兩位宗師,背靠背而死。

    渾身浴血且斷去一臂的毛舒朗在少女離去之時,大笑道:“這位小姑娘,之後老夫的屍體,你就不用理睬了!”

    ————

    最後一具屍體,是武帝城劍士樓荒。

    于新郎四周數十丈內,無一人存活。

    這位武帝城徒在慘絕人寰的沙場上盤腿而坐,幫那位倒在血泊中的師弟取回了那柄名劍蜀道。

    被北莽一騎撞在胸口的樓荒抱住那柄長劍,死前笑言:“殺人不如你多,還是沒辦法讓你喊一聲師兄了。”

    身中種涼一槍、手臂更遭受北莽死士數刀的于新郎擠出笑臉,低頭喊道:“師兄!”

    樓荒死時似乎聽到了那個稱呼,輕輕點了點頭。

    當那個一瘸一拐的少女來到身邊,于新郎抬起頭,淚眼朦朧,柔聲道:“麻煩你了。”

    少女搖搖頭,在於新郎留下那柄古劍蜀道懸佩腰間後,她背著屍體返回拒北城那邊。

    她與于新郎的右手邊,徐偃兵正在將吳六鼎和劍侍翠花強行拽出戰場,丟向拒北城城牆。

    然後徐偃兵終於轉身走向那杆插入地面的鐵槍。

    背對少女的于新郎抽出那柄才入鞘的蜀道,此時便是雙手持劍,他望向遠處,被一劍斬掉手掌的種涼被家族死士拼命救回,正在向北莽大軍腹地逃竄。

    于新郎一人雙劍,緩緩前行。

    北莽前軍正中央地帶,一身白衣早已被鮮血染成猩紅的洛陽,說服徐嬰返回拒北城後,最終她獨自站在那裡。

    一直向前開陣的獨臂毛舒朗,在一鼓作氣連殺七百人後,也死了。

    死無全屍。

    死無葬身之地。

    城牆下,被賈家嘉背離戰場的一具具屍體,被放入吊籃,得以死後返回拒北城。

    拒北城外,當初十八位宗師。

    程白霜,隋斜谷,韋淼,柴青山,俞興瑞,嵇六安,樓荒,毛舒朗。

    八人皆已死。

    北莽三座萬人步卒,早已全軍覆沒。

    兩翼萬餘騎軍,傷亡慘重。

    蛛網死士與各路江湖高手,戰死不下兩千人。

    一支支截殺中原宗師的那些千人精騎,零零散散累計起來,再加上那些號稱草原千金之士的精銳步卒,死亡總數也已到達萬人!

    兩千多架投石車與那座弓弩大陣,更是徹底成了擺設。

    軒轅青鋒坐在地上,背靠城牆,她已經自己拔出了那枝斷矛矛頭,用手按住傷口,神色冷漠。

    傷及五臟六腑的吳家劍塚劍冠吳六鼎使勁捂住嘴巴,鮮血滲出指縫,他忍不住淚流滿面,劍侍翠花為了救他,被一刀劈在臉頰上,只是此時她與他對視,她仍是眉眼溫柔。

    臉色病態雪白的薛宋官懷抱古琴,十指血肉模糊,古琴琴弦盡斷,體內氣機蕩然無存,點滴不剩。

    背部被劃出一條深刻血痕的朱袍徐嬰蹲下身,動作輕柔地幫助呵呵姑娘包紮傷口。

    滿臉倔強的少女抬起手臂,咬著嘴唇,使勁擦拭眼淚。

    她看不到他。

    因為她知道,那一處誰都看不到的兩人戰場,是更為慘烈的戰場。

    拒北城外。

    于新郎繼續向前。

    徐偃兵和洛陽兩人,則繼續擋住北莽兩座後續步軍大陣的推進。

    ————

    拒北城,準確說來是整座西北邊陲的天空,刹那之間,一處處雲海,無論高低大小遠近,都在同一刻消失。

    所有人只要抬頭,就可以看到頭頂有一道廣闊無邊的漣漪,激蕩四散。

    拒北城內的北涼邊軍,拒北城外的北莽大軍,如同簇擁在湖底的遊魚,在仰頭望向那一層漣漪陣陣的如鏡湖面。

    萬里無雲!

    然後仿佛有兩顆巨石砸入湖面,破開湖面,直墜湖底!

    兩道身影同時轟然落地。

    大地震動!

    那抹輝煌的金黃色落在北莽大軍之中。

    那道白色身影則落在拒北城城門之前。

    兩道剛剛從天而降的身影,幾乎同時對撞而去!

    一人從北向南!一人從南向北!

    先前虛無縹緲的那份氣數之爭,在天上的方丈天地之中。

    北莽軍神占盡優勢。

    年輕藩王被李鳳蘊含的剩餘天道,削盡了氣數。

    但最後仍是被徐鳳年悍然破開那方世界,重回人間。

    那麼接下來就是再無束縛的人間之戰了!

    當兩道長虹在北莽大軍腹部撞擊在一起之時,聲勢之大浩然,以至於附近數百騎瞬間倒飛出去,連人帶馬不等摔落地面,就已直接暴斃。

    那抹金黃色魁梧身形直接倒滑出去,一退數百丈!

    而那道白虹則是倒撞在拒北城城牆之上,雙肘抵住牆面,絕不讓自己後背撞靠城牆!

    雙方皆絕不換氣,反而以比倒退之勢更為迅猛的度,再度在先前那條直線上劇烈撞擊。

    這一次相撞之地,要稍稍偏向南方一些,因此又有被殃及池魚的數百北莽騎軍,人馬皆飛!

    北莽大軍完完全全停下向南推進的腳步,是不敢。

    哪怕拒北城外十八位宗師,將近已死半數,剩下半數又有半數徹底失去戰力,可當北莽蠻子親眼目睹這幅震撼人心的恐怖場景之後,人人呆滯。

    兩道虹光,一次次快過先前的轟然相撞,等到不幸位於那條直線上的北莽大軍,貫穿拒北城下到四十萬大軍最後方的那條線上,等到那些人終於來得及向兩側瘋狂逃命四散,已是整整二十餘次撞擊之後!

    在這條直線之上,任你是天象境界高手,只要擋住了雙方去路,定然轉瞬即死!

    不知有多少北莽步卒騎軍,不知有多少百夫長千夫長,不知有多少南朝將領北庭權貴,就那麼莫名其妙死了。

    後世曾有武道宗師自肺腑地感慨:拒北城外一役,大概只有呂祖與呂祖之戰,才能媲美。既然世間呂祖唯一人,那麼兩人之戰,千年未有!

    接下來那次聲勢更為驚人的碰撞,便是尋常士卒都能夠肉眼可及那道砰然激蕩出去的氣機波紋。

    這一次,那道金黃身影差點直接退出大軍戰場!

    那位北莽軍神身形稍作停頓,然後一步一步向前踏出,怒吼與腳步皆響如雷聲大震:“徐鳳年!我要你全身筋脈盡斷,竅穴盡毀!”

    拓拔菩薩顯然已經怒極,一掠向前,直撞拒北城下同時動身的徐鳳年。

    這一次,換做徐鳳年整個人都嵌入拒北城的城牆之中。

    眾人終於能看清楚拓拔菩薩的魁梧身影,十八條粗如碗口的金色蛟龍,環繞身軀急遊走,他大聲冷笑道:“我看你還能剩下幾斤鮮血,繼續沸騰轉為氣機!”

    一襲白衣的徐鳳年落回城下,全身上下染塵不染,果真沒有半點鮮血痕跡!

    拒北城城頭的擂鼓台之上,那鼓聲不曾停歇片刻。

    擂鼓不停的姜泥滿臉淚水,她根本不敢去看徐鳳年。

    她突然高聲道:“北涼寒苦參差百萬戶,多少鐵衣裹枯骨!”

    來來來,試看誰是陽間人屠!

    來來來,試聽誰在敲美人鼓!

    背對拒北城,背對城牆下那些僅存的中原宗師,那位早已撕去藩王蟒袍的年輕人赤腳站在城外,聽到城頭的聲音後,沙啞道:“放心,我絕不會輸!”

    徐鳳年仰起頭,深呼吸一口氣,怒喊道:“鄧太阿!”

    天空遙遠處,傳來笑聲,“我已至天門外,你放手廝殺便是。”

    ————

    桃花劍神鄧太阿,已步步登天,一人仗劍,來到天門之外!

    鄧太阿懸空而停,橫臂且橫劍,笑問道:“試問天上仙人,誰敢來此人間?!”

    ————

    徐鳳年聞言後隨即輕輕吐出一口氣,仿佛要將所有北涼三十萬鐵騎、整整二十年的積鬱之氣,都一起吐出胸腹。

    他笑了笑,自言自語道:“那我可就真要來一次人間無敵了!”

    只見這一襲白衣,臉上神情快意至極。

    如釋重負。

    容我暫且不管那中原狼煙有幾縷,且不管兩國邊關戰事之勝負,且不管那離陽朝廷有罵聲幾句,且不管你北莽百萬騎大軍又如何,且不管清涼山有名石碑有幾座……

    容我徐鳳年只做一回徐鳳年。

    徐鳳年哈哈大笑道:“天地人間!且待我徐鳳年伸伸懶腰!”

    年輕人果真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一條似有形又似無形的雪白巨蟒,驟然現身,只見這如同山巒的龐然大物盤踞於拒北城,出現在年輕人身後。

    它那蟒探出那座巍峨的拒北城,向北方整座草原,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 本帖最後由 danchou888 於 2016-8-25 22:52 編輯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8-31 03:30
第四百二十五章 讓你終是求不得

    大蟒盤踞人間,氣象何其雄偉。

    北莽戰場之上,拓拔菩薩怒喝道:“徐鳳年!你竟敢竊取天地氣運,融為己用!”

    涼州清涼山,澹台平靜站在聽潮閣外,看到一名臉色雪白的年輕女子走出聽潮閣,她的容顏堪稱傾國傾城,澹台平靜看盡人間,好像也只有白狐兒臉、陳漁和薑泥在內屈指可數幾人,才能夠與這位少女媲美,只不過這位猶帶幾分稚氣的姑娘,在氣勢上自然遠遠不如那些身世晦澀、經歷坎坷的女子們,站在澹台平靜之前的她,怯怯弱弱,就像一朵在僻靜牆角悄然而生、悄然而死的小花,無人見聞無人欣賞,可一旦遇上,無論男女,便都會心生憐惜。

    澹台平靜環顧四周,在她眼中,清涼山空空蕩蕩,人與物依舊,只是徐家在離陽西北積攢了二十年的那股氣,沒了。

    世上男女,氣數人人皆有,只分多寡,至多之人,才能會聚為氣運,當今離陽皇帝趙篆自然是其中翹楚人物,老首輔張巨鹿曾經也有,如今陳望亦是有,大柱國顧劍棠一直有,燕敕王趙炳世子趙鑄有,甚至當年在西

    域夭折的先帝私生子趙楷,其實也有。天底下的女子中,正在拒北城城頭擂鼓的大楚女帝薑泥,也有。離陽江湖軒轅青鋒,有。爛陀山女子菩薩六珠上師,有。

    澹台平靜眼前之人,少女沒有半點氣數,這絕對是練氣士眼中的天大異數。

    或者說此女曾經佔據天大氣運,說不得原本應該是北莽皇后甚至是下一位草原女帝的存在,可不知為何,她一身氣運,到頭來結果都融入了徐家氣運之中,然後被拒北城某人一搬而空。

    原本往南趕赴南海宗門的練氣士宗師,先前不過是路過涼州城,見到此地異象後忍不住一掠而來,凝視著那個滿臉懵懂的小女孩,澹台平靜略作思量,心中了然,柔聲問道:“你是不是叫呼延觀音?”

    少女點了點頭,“大姐姐你是誰?”

    澹台平靜笑了笑,然後皺眉問道:“是徐鳳年求你這麼做的?”

    她趕緊搖頭道:“公子只知道我返回草原部落了,並不曉得我一直留在聽潮閣內,是徐爺爺在去世前,偷偷告訴我那些事的……為了公子,我心甘情願!”

    澹台平靜看著那張絕美臉龐上的堅毅神色,澹台平靜悄悄歎息,抬起頭小聲道:“心甘情願嗎?”

    北涼拒北城,西楚神凰城,離陽欽天監,西域爛陀山,再加上這個傻姑娘身上蘊含的北方草原一部分氣運。

    永徽祥符。

    他三次江湖,兩次中原一次北莽。三次廟堂之行,兩次太安城一次廣陵道。

    所走過地,所過之處。

    皆有所得。

    最終獲得的氣運,莫說是藩鎮割據的一地藩王,哪怕當個中原皇帝都綽綽有餘了吧。

    你為何仍是不願審時度勢,退往一步,伺機而動?!

    澹台平靜伸出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你我一般傻,不過你比我當年……要更有勇氣,很好。女子最蠢之事,就是跟心愛之人賭氣了。呼延觀音,以後好好活著,你一定會幸福的。”

    呼延觀音迷迷糊糊露出一個笑容,點頭道:“謝謝大姐姐。”

    澹台平靜會心一笑,“大姐姐?我啊,老奶奶才對吧。”

    少女茫然,身材高大的女子練氣士已經消失不見。

    終於從聽潮閣“重見天日”的呼延觀音,在聽潮閣台基邊緣坐下,揚起小拳頭,揮了揮,像是在為人鼓氣,“這次跟人打架,公子你一定要打贏啊!”

    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

    ————

    徐鳳年踏出一小步,寸餘而已,如此碎步,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可是在這一刻,先前與年輕藩王對撞數十次絲毫不讓的北莽軍神,竟是開始瞬間橫移出去十數步!

    天底下竟然還有當真勢不可擋的鋒芒?!

    沙場上大概就只有大雪龍騎軍,廟堂之上只有當年的離陽張巨鹿了。

    如今便是捨棄一切負擔不去想的這個年輕人,哪怕他面對著三十多萬北莽大軍,再加上一個已是天人大長生的北莽軍神!

    一身白衣,大袖飄搖,瀟灑前掠。

    雪白大蟒跟隨徐鳳年那襲白衣,沖出拒北城!

    拓拔菩薩開始後撤,同時不斷在戰場上各地閃現消逝。

    雖然滾走在沙場卻沒有對北莽大軍造成絲毫撞擊的巨大白蟒,高高躍起,如一條掛空白虹,下一刻,大如高樓的碩大頭顱頓時向下兇猛一砸,砸得不知為何身形出現凝滯的拓拔菩薩倒在大地之上。

    塵埃四起。

    只見徐鳳年一腳踩踏在倒地男人的額頭上,身體前傾,俯視這位北莽軍政的定海神針,笑道:“拓拔菩薩!你一心想要將江湖廟堂兩者都握在手中,那我就讓你!終是……”

    “求不得!”

    纏繞拓拔菩薩魁梧身軀的十八條黃金蛟龍,瘋狂撞向那頭高高在上的白蟒。

    大蟒每一次低頭撕咬,都能夠絞碎或是嚼爛一條粗如碗口的金黃色蛟龍。

    那些璀璨金光崩碎的速度極快,如同無主之物,絕大多數都消散於天地之間,只有極少約莫數十抹常人察覺不到的點點光芒,融入了城外沙場和拒北城內的一些人眉心,光彩扶搖不定,有些就此沉寂,有些仍是水土不服一般地彈出眉心,就此漸漸消失。

    十八根纖細竹竿,如何能夠支撐起一座山峰傾倒之力?

    十餘次過後,始終倒地不起的拓拔菩薩突然嘶吼一聲,以大龍汲水之姿態,將只剩下七條蛟龍分別吸入七竅。

    只是仍是有一條長達兩丈的蛟龍被徐鳳年攥在手心,如同蛇被握住七寸,垂死掙扎,頭尾胡亂瘋狂拍打徐鳳年身軀。

    被踩中額頭的拓拔菩薩借此機會,倒滑出去三十丈,逃出徐鳳年的控制,後者使勁一擰,蛟龍斷為兩截,絢爛金光四散流溢,然後被盤踞在年輕藩王身旁的白蟒張開大嘴,輕輕吸納,便吞入腹中,如同飽餐了一頓。

    金色血液流淌了一身的拓拔菩薩站在遠處,氣喘吁吁,他眼神陰沉,小心翼翼盯著年輕藩王的動靜。

    徐鳳年沒有趁勝追擊,只是站在原地譏諷道:“半數氣運,已經為他人做嫁衣裳,拓拔菩薩,是不是很心痛?”

    拓拔菩薩冷笑道:“你又能維持這份巔峰姿態幾時?半炷香?還是一炷香?但絕對比我只會更早崩潰!”

    徐鳳年隨意抖了抖袖口,笑眯眯道:“你猜?”

    拓拔菩薩深呼吸一口氣,攤開雙手,透過肌膚,脈絡骨骼都呈現出濃郁的金黃色彩,清晰可見,逐漸恢復心境,抬起頭,沉聲道:“你會後悔的!”

    徐鳳年回望拒北城,回望南方。

    那些戰死於拒北城外的武道宗師,和那些歷年來戰死於我北涼關外的領軍大將,固然可敬,但北涼關外那些每逢大戰苦戰死戰,必奮然挺身而出的普通士卒,才是我們北涼真正的脊樑。

    清涼山後山碑林,我不是為徐家搏取民望軍心,只是希望所有聽不見鼓聲看不見狼煙的北涼道百姓,知道在關外戰場,到底有哪些人為他們而死。

    我這一生,問心無愧,何來後悔?

    當初在武當山,與初代儒家張聖人並肩望人間,老人唏噓道:“我曾率領門生弟子走遍諸國,在上陰學宮苟活至今,便喜歡自詡為八百年來,以我讀書最多,行路最遠。只不過如今,是你徐鳳年,走過最遠的路了。”

    徐鳳年在那之前,還真沒有想過自己在北涼離陽北莽三地,加在一起到底走了多遠的路。

    若是來年清涼山有塊墓碑上,刻著徐鳳年這個名字,不會孤單的。左右前後,皆我北涼英烈!

    徐鳳年轉過頭,對拓拔菩薩微笑道:“放心,反正肯定把你打得爹娘不認識。”

    拓拔菩薩身形倒掠而去,哈哈大笑道:“來戰便是!”

    徐鳳年雙手自然下垂,手心處,各自虛握有一顆電光縈繞的紫色天雷,看著拓拔菩薩的遠遠退去,撇了撇嘴,“怎麼,不但想要拖時間,還要在懷陽關那邊,借助董卓的兵馬圍殺我?說實話,你拓拔菩薩比王仙芝差了……”

    徐鳳年一閃而逝後只留下一句話在戰場上,餘音不絕,“十萬八千里啊!”

    轟隆隆的雷鳴,不斷響起在北莽大軍北方以外的廣袤地帶,連綿不絕。

    就在此時,拒北城正北城門大開!

    北涼鐵騎突出,直撞北莽步軍大陣!

    東西兩座大門也隨之打開城門,各有五千死士精騎衝殺而出!

    ————

    約莫半個時辰後,一個魁梧身形如同一顆隕石墜落在北莽大軍腹地,是被人從極遠處丟擲而來。

    大坑之中,拓拔菩薩,血肉模糊,生死不知。

    ————

    人間之上,天門之外。

    總計九九八十一位仙人,在以神仙之姿走出天門後,無一例外都淪為了四散而落的謫仙人。

    桃花劍神。

    劍術如何?

    劍術通天!

    之前被十二人仙人、其中天上劍仙便有四位,一起逼退三千丈,卻最終仍是只有人間桃花劍神一人仗劍,重返此地。

    鄧太阿一手倒持太阿劍,一手舉起,作雙指輕叩門扉狀,笑問道:“客又至,當如何?”

    那座輝煌天門之內,終於沒了動靜。

    ————

    此時,于新郎已經提著北莽種涼的頭顱返回拒北城。

    徐偃兵向北涼邊軍要了一匹戰馬,再次提槍出城。

    劍侍翠花留下內傷極重的年輕吳家劍冠,她面覆鐵甲,背負古劍素王,為拒北城右翼騎軍開路。

    朱袍徐嬰和呵呵姑娘同騎一馬,隱藏在左翼騎軍之中。

    轟轟烈烈的拒北城攻守之戰,徹底拉開序幕。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8-31 03:38
收官章一 無他無中原

    祥符三年,秋末。

    那支參與一年一度秋狩圍獵的王帳大軍,非但沒有南下涼州關外,反而火速北上,徑直返回北庭京城。

    皇帝陛下在秋狩期間,除了在某晚的畫灰議事上出現過,就再沒有露面,太平令與三朝顧命大臣耶律楚材一路陪同。

    夜色中,宮闈重重,一間遠遠稱不上富麗堂皇的小屋內,燭火輕輕搖晃,非但沒有照耀得屋子亮如白晝,反而平添了幾分陰沉昏暗,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蟬噪林逾靜了。

    一位老婦人面容安詳,安安靜靜躺在病榻之上,似乎在緬懷往昔的崢嶸歲月,又像是在追憶曾經風華正茂的青春時光。

    床榻畔,身為北莽帝師的太平令坐在一根小板凳上,低頭凝視著那位兩頰凸出的蒼老婦人,她白髮如霜。

    一手打造出北莽蛛網的李密弼更是舉止古怪,就那麼坐在屋門檻上,這一刻,這位讓無數北莽權貴都感到毛骨悚然的影子宰相,才真的像一位遲暮老人,寂寞且孤苦。

    “陛下,可曾難受?”

    太平令言語平緩,聽不出半點忐忑惶恐,也聽不出絲毫感傷悲痛,倒是有幾分不合時宜的罕見溫柔。

    老婦人答非所問輕聲道:“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何朕不願接受天人饋贈,不願強撐著苟活四五年?”

    太平令點了點頭,然後很快又搖了搖頭,仍是柔聲道:“都無所謂了。”

    老婦人一笑置之,問道:“你覺得我那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傻兒子,率領麾下四十萬大軍,最後能打下那座拒北城嗎?”

    太平令謹慎答道:“只要拓拔菩薩勝過徐鳳年,就是大局已定,別說十幾位中原武道宗師,再多十人,也無濟於事。退一萬步說,即便拓拔菩薩輸了,咱們也未必輸,陛下不用太過憂心戰事。”

    老婦人雙手輕輕疊放在腹部,微微扯了扯嘴角,“憂心?朕全然不憂心涼州關外戰事,在將兵權交到耶律洪才手上後,朕就放下了。這孩子當了三十多年委屈太子,讓他意氣風發一次,母子之情,君臣之義,就都算互不虧欠。至於那裡戰火是燒到涼州關內,還是蔓延到南朝境內,朕一個將死之人,憂心什麼?又能憂心什麼?朕這一生,自認最擅長寬心二字。對人的愧疚,不長久,對己的悔恨,也放得下。這一生,前半輩子過得如履薄冰,可好歹後半生過得舒坦愜意,挺好。何況以女子之身穿龍袍坐龍椅,千古第一人,流芳百世也好,遺臭萬年也罷,後世歷朝歷代的青史之上,註定都繞不過朕的名字,此生有何大遺憾?大概沒有了吧。”

    老婦人難得這般絮絮叨叨,更難得這般雲淡風輕。

    老人嗯了一聲。

    這位棋劍樂府的太平令,當年憤而離開草原,去往離陽中原隱姓埋名二十年,轉換身份十數個,遊歷大江南北,看盡世間百態,飽覽春秋山河。

    世間讀書人千千萬,興許就只有那位禍亂春秋的大魔頭黃三甲,比這位本名早已被人遺忘的北莽帝師,更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了。

    老婦人喘了口氣,問道:“趙炳和陳芝豹聯手,能不能一路北上打到太安城外?”

    老人點頭道:“肯定能,如果不出意料,兩位叛亂藩王會故意按兵不動,只等咱們跟北涼邊軍這一仗分出勝負,否則太早拿下離陽京城,會擔心咱們退回草原,更怕咱們乾脆捨棄南朝疆域,果斷退至北庭,那麼就又是當初離陽趙室統一中原的尷尬格局,以燕敕王趙炳的性情,絕不會讓自己功虧一簣,到時候徐鳳年就真是下一位徐驍了,北涼還是那個尾大不掉的北涼,不划算。中原那邊唯一的變數,只在顧劍棠的兩遼邊軍,明裡暗裡,手握三十萬精兵,抓準時機,說不得就成了西壘壁戰役後的徐驍,而且顧劍棠絕不會坐失良機,畢竟離陽已經沒了那位雄才偉略的老皇帝趙禮,如今的天下也不再是當年的天下,當時徐驍劃江而治,不得人心,可顧劍棠一旦成功入主太安城,就將是順應天命,大不相同。”

    老人見老婦人的精氣神還算好,便儘量簡明扼要地繼續說道:““中原值此亂世,武將當中,離陽盧升象許拱寥寥數人,身在風波之外,猶有機會擇木而棲,身處太安城的唐鐵霜之流,多半要下場淒慘一些。至於那些廟堂文臣,短命皇帝趙珣不去多說,趙炳趙鑄父子二人,無論是誰篡位登基,都願意善待那些讀書種子,唯獨左散騎常侍陳望此人,前途叵測,關鍵就看新皇帝到底是真大度還是假雅量了。”

    老婦人自嘲道:“朕捨棄多活四五年光陰的機會,就要瞧不見那份波瀾壯闊的風光嘍,是不是錯了?”

    太平令輕聲道:“若是陛下……”

    老婦人好像知道這位帝師要說什麼,豁達笑道:“算了,世間後悔藥,最是寡然無味。朕不稀罕。”

    太平令微笑道:“陛下是真豪傑。”

    老婦人突然輕輕說了一句題外話,“李密弼,那名女子可以不死,但絕不能重見天日。”

    坐在門檻上的李密弼愣了愣,以皇帝陛下剛剛能夠聽清楚的聲音說道:“曉得了。”

    老婦人似乎又記起一事,問道:“南朝那個喜歡種植梅花的王篤,當真是一枚棋子?”

    李密弼稍稍提高嗓音道:“雖然沒有確鑿證據,但我依舊可以斷定王篤是北涼的暗棋。”

    老婦人感歎道:“聽潮閣李義山,委實厲害。”

    太平令流露出幾分由衷欽佩的神色,點頭道:“確實。”

    李密弼問道:“那位冬捺缽王京崇,如何處置?”

    太平令代勞答道:“他那一萬家族私騎,肯定已經與鬱鸞刀部幽州輕騎匯合,如今南朝兵力羸弱,就像一棟四面漏風的屋子,除非派遣高手死士暗中偷襲,否則拿他沒轍。不過這趟借刀殺人,多了這位冬捺缽,無非是讓刀子更快一些,無傷大雅。”

    李密弼淡然道:“陛下真要他死,我可以親自出馬。”

    老婦人笑道:“罷了,南朝那麼大一個地兒,就算朕雙手奉上,就憑北涼那麼點騎軍,也得吃得下才行,由著他們搗亂就是。”

    說到這種涉及涼莽戰事走向的軍國大事,老婦人顯然有些疲憊了,也有幾分掩飾不住的心煩意亂,她緩緩閉上眼睛。

    好像是想要一個眼不見心不煩。

    她不希望這一生走到陽間小路盡頭之時,仍是無法擺脫那些勾心鬥角和那些爾虞我詐。

    老婦人強提一口氣,語氣猛然堅定起來,她那張乾瘦臉龐上也不復先前閒聊時的隨意神色,“朕只有三件事要交待,董卓必須拿下懷陽關!耶律虹材必須死在朕之前!慕容一族必須留下血脈,無論男女皆可!”

    說到最後一句話,老婦人沒來由地哈哈大笑起來,歡暢至極,“多此一舉!那就只有兩件事了啊。”

    老婦人今夜頭一次轉頭,望向那位勤勤懇懇為一國朝政鞠躬盡瘁的太平令,笑問道:“你可算學究天人,那你倒是說說看,是人算不如天算,還是天算不如人算?”

    太平令心平氣和道:“因時因地而異,且因人而異,人算天算,歸根結底,都沒有定數。”

    老婦人收回視線,不置可否,自言自語道:“一筆糊塗賬!”

    長久的寂靜無聲,屋內燭火依舊昏黃。

    老婦人小聲呢喃道:“天涼了……你們都走吧,我要好好休息了。”

    秋高氣爽。

    此時不死,更待何時。

    太平令輕輕起身,然後彎腰作揖,老人久久不肯直起腰。

    轉身走向屋外,李密弼站在小院臺階上,好似在等待太平令。

    太平令關上屋門後,兩位老人並肩而立。

    李密弼輕聲唏噓道:“還有太多事情沒有交代清楚啊。”

    太平令不予置評。

    李密弼突然冷笑道:“留白多了,你這位帝師的權柄就越大,陛下到頭來連顧命大臣都沒有留下名單,確實正合你意。”

    關於北莽女帝的身後事,註定要密不發喪,老婦人在油盡燈枯之際明確拒絕天人“添油”,就明知自己時日不多,也就早早與太平令李密弼兩人打過招呼,一旦她撐不過拒北城戰役的落幕,那就以偶染秋寒為理由,將北庭京城一切政務交由太平令便宜行事,她早已將掌管大小印綬的相關人員,都換上太平令的心腹,先前太平令說她是真豪傑,的確是肺腑之言。三朝顧命老臣耶律虹材必定要死,如此一來,若非李密弼還能勉強掣肘這位棋劍樂府的大當家,整座草原就再無人能夠與之叫板,極有可能下一任草原之主的人選,都會操之於手,畢竟皇帝陛下至始至終,根本就沒有提及她屬意誰來繼承帝位,最後那番言談中,對兒子耶律洪才依舊十分冷淡,“朕之子孫,不肖朕”,這句話,一直在草原廣為流傳,所幸沒有將肖字替換為孝,否則耶律洪才恐怕就要真的寢食不安了,畢竟庸碌子孫不相似雄傑祖輩,一代不如一代,這能以天意解釋。某種程度上,耶律洪才能夠活到今天,甚至能夠掌握四十萬兵權,何嘗不是歸功於“軟弱太子不肖鐵血皇帝”,否則兩虎相爭,幼虎如何能活?

    李密弼的誅心言語,並沒有讓太平令臉上出現絲毫變化。

    這位曾經揚言要以黑白買太安的老人,正在心中思量某些棋子的分量。

    太子耶律洪才,自然並非當真如世人誤認那般才智平庸,不堪大用,但是私會王篤一事,讓這位太子殿下徹底失去了皇帝陛下的青睞。

    草原年輕最輕的大將軍董卓,皇帝陛下一直頗為器重,只是梟雄性情,難以控制。哪怕天底下最好的人,只要當上了皇帝,也有可能做出天底下最壞的事情。天下蒼生,其實也可以劃分為兩種人,皇帝,和所有其他人。

    耶律東床,失去了他爺爺耶律虹材的庇護,會不會一蹶不振?

    慕容寶鼎,有沒有可能成為整個慕容家族的救命符?

    拓拔菩薩,這位忠心耿耿的草原守護神,會不會也曾想過黃袍加身?畢竟皇帝陛下在與不在,對拓拔菩薩而言,是天壤之別。

    ……

    太平令終於回過神,轉頭笑道:“我,你,徐淮南,好像都輸了。”

    如何都沒有料到太平令會有此言的李密弼愣了愣,然後雙手負後,嗤笑道:“各有各的活法,徐淮南心思最深,所以活得最累。你也好不到哪裡去,會下棋的人,往往勝負心就重。唯獨我想的最少,活得最輕鬆。”

    太平令輕聲笑道:“你不是想得最少,而是認輸最早。”

    面無表情的大諜子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太平令歎了口氣,“接下來就要辛苦你了。”

    李密弼沒好氣道:“職責所在,何來辛苦一說。”

    太平令伸手拍了拍李密弼的肩膀,笑著打趣道:“也對,你就是那種喜歡躲起來算計人的陰沉性子,樂在其中才對。”

    習慣了獨來獨往的北莽影子宰相,顯然不太適宜對方表露出來的動作,皺了皺眉頭,只不過心頭一些積鬱,倒是散淡了幾分。

    夜色深沉。

    屋外兩位草原權柄最巨的老者先後走下臺階,在小院門口分道揚鑣。

    太平令走出很遠後,驀然回首,老淚縱橫,碎碎念道:“慕容姑娘,慕容姑娘……”

    屋內病榻上,老婦人輕輕抓起身側的一件老舊貂裘,蓋在身上,緩緩睡去。

    她的乾枯手指輕輕拂過貂裘。

    如當年那位人面桃花相映紅的小姑娘,她在異國他鄉,初次見到那位遼東少年郎,便如沐春風。

    ————

    祥符三年,冬。

    中原不安定,原本廣陵江南北均勢,局勢瞬間急轉直下,緣于蜀王陳芝豹與燕敕王世子趙鑄,只是兩人兩騎,沒有任何扈從護送,去往吳重軒大軍帥帳,說服那位領兵部尚書銜的征南大將軍再度倒戈。

    叛軍揮師北上,麾下大軍駐紮在京畿南部地帶的盧升象,轉眼之間便陷入危如累卵的困境。

    太安城廟堂的黃紫公卿,聽聞這個驚悚噩耗之後,人人亂如熱鍋裡的螞蟻。

    原本已經因病辭官的坦坦翁不得不重新參與大小朝會,這才人心稍定。

    隆冬時節,天寒地凍人心涼。

    一輛馬車緩緩駛出桓府,來到只隔著一條街的某座破敗府邸,匾額早已摘去,成了無主之地。

    老人提著兩壺酒走下馬車,拾階而上,伸手去撕掉貼在大門上的封條。

    藏在陰暗處的幾名趙勾諜子,雖然品秩極高,卻皆是識趣地視而不見。

    老人將兩壺酒抱在胸口,一隻手十分吃力地推開大門。

    老人熟門熟路地繞廊過棟,直接來到那間書房,有些書籍已經搬走,有些書籍還留下,搬走的留下的,其實都是吃灰塵罷了,無非是換個地方而已。

    書房內依舊只擱放有一張椅子。

    遙想當年,朝野上下,除了趙禮趙惇兩任離陽君王,恐怕就只有他桓溫能夠在此大大咧咧落座,心安理得地鳩占鵲巢。

    桓溫繞過那張空蕩蕩的書案,將兩壺酒擱置桌上,用袖子擦去厚重灰塵,這才緩緩落座,若是往年,那位紫髯碧眼兒就會站在窗口位置了。

    坦坦翁望向窗口那邊,輕聲道:“碧眼兒,你瞧瞧,你撂挑子一走了事,沒換來你心目中的太平盛世,結果只換來這麼個烏煙瘴氣的狗屁時局,你就不愧疚嗎?你啊,也虧得早死了,要不然悔也悔死你!”

    老人冷哼一聲,“也就是你不在,要不然我真恨不得一巴掌摔在你腦殼上,我可真打,絕不是嚇唬你。”

    老人陷入沉默。

    廣陵道節度使盧白頡生死不知,倒是經略使王雄貴不知為何竟然被驅逐出境,無論是性命還是名聲,都逃過一劫,最終在盧升象派兵護送下,即將返回京城。

    在迎回王雄貴入京這件事情上,太安城朝會還有爭執的閒情逸致,原本以王雄貴的張廬繼承人、前任戶部尚書以及現任一道經略使的三重身份,

    禮部尚書司馬朴華出城迎接,理所當然,只是廣陵道淪陷,導致半壁江山糜爛不堪,王雄貴落魄至極,就算活著回到太安城,以後的日子是何等慘澹光景,可想而知,禮部衙門在離陽朝廷的地位越來越高,如今僅次於天官殷茂春的吏部,司馬朴華擔心京城風評受損,更怕被王雄貴連累為年輕天子遷怒,自然不樂意親自接手王雄貴這顆燙手芋頭,禮部二把手晉蘭亭更是多次在士林詩會上,公然痛駡王雄貴貽誤朝局,更是絕不會出城迎接,所以就又輪到可憐的右侍郎蔣永樂出馬了,事實上新近在廟堂崛起的遼東士子集團,對於向來與江南士子親近的經略使大人,打定主意要痛打落水狗,在太安城大肆宣揚王雄貴的不堪重任。若非齊陽龍一錘定音,阻止了愈演愈烈的討伐風潮,恐怕迎接王雄貴的就不是禮部右侍郎,而是攜帶枷鎖的刑部官吏了。

    桓溫見慣了宦海的潮起潮落,對此談不上有多少感觸,只是有些灰心罷了。

    太平盛世,文臣言語過激,就像永徽年間對人屠徐驍的評點,無傷大雅,那個遠在西北的徐瘸子也懶得計較。

    可如今不比當年啊,不可同日而語。

    桓溫沒來由想起那個年輕人,碧眼兒的幼子張邊關,那個被說成是京城身份最顯貴卻無品的官宦子弟,被說成連欺男霸女都不敢的窩囊廢,高不成低不就,年輕人兩頭不靠,所以誰都不愛搭理。

    碧眼兒的子女中,反而只有張邊關最討自己的喜歡,見到自己也不怕,什麼玩笑也敢開。

    桓溫聽說張邊關當年離開張府後,娶了個小戶人家的女子,在市井巷弄過著平平淡淡的小日子,最喜歡做的事情,是四處閒逛,看那些鴿群在太安城的天空飛掠,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可惜到最後,這麼一個與世無爭的年輕人也死了。

    老人打開一壺酒,仰頭灌了一口,突然有些哀傷。

    老人提著那壺酒,起身來到窗口,推窗望向灰濛濛的天空。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一杯哪裡夠!一壺才馬馬虎虎。

    老人狠狠喝了口酒,抹了抹嘴角,笑道:“嘿,此等醇酒,你喝不著,饞死你。”

    這位元歷經三朝始終身居高位屹立不倒的坦坦翁歎了口氣,小聲道:“差點忘了,你是不愛喝酒的人。”

    老人像個孩子一臉憤憤道:“天底下竟然有不愛喝酒的人!豈有此理!”

    坦坦翁背靠窗戶,望向那張書案,小口小口喝著酒,很快就喝去大半,有幾分醉眼朦朧。

    小酣而未大醉,人生至境。

    老人好像看到了一位紫髯碧眼的讀書人,正襟危坐坐在書案之後,正笑望向自己。

    坦坦翁記起當年自己與那傢伙年少時分,一起同窗苦讀聖賢書的光景,緩緩提起酒壺,輕聲笑道:“莫道儒冠誤,讀書不負人。”

    那人好似回答,“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坦坦翁便繼續朗誦一句,“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郎。”

    最後兩人一同念道:“天子重英豪!”

    坦坦翁哈哈大笑,不敢再看那邊,生怕下一刻便再也看不到那個身影。

    老人飲盡壺中最後一口烈酒,將酒壺擱在窗欄之上,踉蹌離開這間書房。

    唯有我輩有負聖賢書,自古聖賢書不負我。

    書案上,留下一壺無人喝的美酒。

    自古聖賢皆寂寞。

    惟有飲者留其名。

    ————

    出人意料,王雄貴返回京城之後,皇帝陛下非但沒有龍顏震怒,反而在朝會上對這位廣陵道經略使好言安慰,只是得知那位棠溪劍仙盧白頡生死未知,且不曾依附作亂藩王趙炳後,年輕天子的神色似乎有些觸動。

    聽聞這個消息後,不止是皇帝趙篆松了口氣,事實上所有江南道出身的朝堂官員都如釋重負,江南四大豪閥,在盧道林盧白頡先後擔任離陽一部尚書後,盧氏已經算是後來者居上,成為江南系官員的執牛耳者,一旦作為檯面上的南党領袖盧白頡叛出離陽趙室,必然是一場波及離陽中樞的官場災難,恐怕與盧家同氣連枝的江南道三大高門,在內心深處,或多或少都希望盧白頡與其苟活得富貴,還不如自盡殉國來得一乾二淨,退一步說,只要盧白頡沒有任何消息傳出,就絕對是不幸中的萬幸。

    事實上,那場春雪樓變故之後,武將的表現,太過讓人失望。

    薊州將軍袁庭山,叛變。

    春雪樓舊將,原本憑藉平定西楚餘孽一躍成為離陽朝堂新貴的宋笠,堂堂鎮字頭的實權將軍,叛變。

    廣陵道豪閥子弟齊神策,上陰學宮的一流俊彥,剛剛暫露頭角,便也是叛變了。

    而且據聞三人分領一支騎軍作為先鋒,即將進逼京畿南部的盧升象大軍那條尚未構建嚴密的防線。

    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也不是沒有,兩淮道新任節度使許拱調兵向南,準備著手構成一道南北向的防線,已經先行死死扼守住幾大關隘軍鎮,使得京畿西門戶暫時無憂。

    兩位薊州副將韓芳和楊虎臣,各自親率精騎疾馳南下,與新任靖安道節度使馬忠賢南北呼應,讓廣陵江以北的中原腹地不至於動盪不安。

    原節度使蔡楠的螟蛉義子蔡柏,在經略使韓林的大力推薦下,升任為河州將軍後,火速帶兵趕赴薊州增援許拱,毫無推諉之意。

    同樣是手握兵權的地方武將,一方是亂臣賊子,奢望建立扶龍之功。一方則是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

    暫時仍是廣陵道經略使的王雄貴安然返回府邸後,沒有接受夫人的建議,沒有立即沐浴更衣洗去晦氣,而是招來府上兩位管事,分別去邀請早已多年沒有來往的兩人,一位是中書省僅次於當朝首輔齊陽龍的中書侍郎,趙右齡。一位是由翰林院勝任吏部尚書的殷茂春。王雄貴的兩位心腹管事都大感意外,要知道不但是主人與那兩位大人之前擺明瞭老死不相往來,事實上永徽儲相殷茂春和趙右齡雖然是親家,但也向來關係淺淡,聯姻之後,更是從無私下來往。

    故而兩人離開門可羅雀的府邸後,都覺得要白忙一趟,但是兩人都沒有想到,前後腳就有一人登門拜訪了,而且身份顯赫,元虢!

    同樣出自那場“永徽之春”,同樣曾是在張廬熠熠生輝前途似錦的官員,而且元虢在早年才氣之高,甚至還要超出科舉頭三甲的趙右齡殷茂春,一直是坦坦翁最為青眼相加的後輩晚生。只不過由於元虢性情太過散淡,學識太高,鋒芒太盛,很快在官場上就被趙殷兩人超過,最後連王雄貴和韓林也將他遠遠拋在後頭,好不容易在永徽祥符交替之中複出,歷任兩部尚書,但隨即就又因為不合帝心,迅速離開太安城,被貶謫去往兩遼道擔任副節度使,碌碌無為,無論是顧劍棠還是膠東王趙睢,都對元虢不太上心,連兩遼士子都不怎麼待見這位年紀越大越沒有主見的“好好先生”,因此元虢這次入京,沒有掀起半點波瀾,倒是那幫從小就被元虢這位無良前輩騙著喝酒的小輩人物,在元虢府邸好好聚了一場。

    王雄貴的幼子王遠燃,那個京城最出名的公子哥,早年第一次喝花酒,就是給元虢拐帶去的。為了類似這種雞毛蒜皮的破爛事,素來以溫良恭儉讓著稱朝野的原刑部侍郎韓林,就跟元虢這個為老不尊的傢伙徹底絕交過。不過這麼多年下來,王元燃這撥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也好,殷茂春嫡長子殷長庚這些志向遠大的年輕人也罷,倒是都跟最沒有長輩架子的元虢很是合得來。

    當趙右齡殷茂春兩位中樞大佬前後來到王雄貴的書房,當年張廬最出彩的五名年輕人,除了遠在西北擔任經略使的韓林,就都湊齊了。

    四人聚齊落座後,一時間竟是皆無言。

    作為東道主,王雄貴舉起茶杯,輕聲笑道:“我以茶代酒,子思以後就有勞各位照拂了。”

    子思是王遠燃的表字,是坦坦翁桓溫所贈。不過在座四人都曉得這其中又有一樁秘事,一開始王雄貴是希冀著他們四人的座師張巨鹿賜字,只不過張首輔向來對這類錦上添花的事情沒有興趣,根本就沒有跟誰開過金口,倒是學識深厚的坦坦翁,歷來都是來者不拒,無論官場同僚還是士林好友,都有求必應。坦坦翁的官場不倒,大概也正是緣於這種點點滴滴的積累。其實王雄貴當時也就是隨口一提,哪敢奢望首輔大人為自己破例,畢竟當時少年王遠燃在世家子弟裡的口碑如何,他這個當父親的心知肚明,恐怕首輔大人都不樂意拿正眼看待王遠燃,每年正月拜年,王遠燃跟幾位兄長跟隨王雄貴登門首輔府邸,次次都跟老鼠進了貓窩差不多,絕對不敢多說一個字。怪不得王遠燃膽子小,試想連首輔的幾個兒子見到張巨鹿都如臨大敵,一口大氣都不敢喘,王遠燃哪敢造次。

    只是不知為何王遠燃的表字子思,的的確確是出自張巨鹿的手筆,只不過是找了個機會轉述桓溫,不願公開而已。

    王雄貴當時喜出望外,當真是喜極而泣都不誇張。只不過深諳官場規矩的戶部尚書,絲毫不敢對外宣揚,甚至到了夫人兒子那邊,都始終沒有道破真相。

    元虢第一個說話,“這有什麼問題,子思如今浪子回頭,再不似當年那般渾噩度日,是好事,我這個做長輩的,當然沒道理推脫。”

    然後元虢笑眯眯轉頭望向趙右齡,故意問道:“趙大人,是吧?”

    趙右齡瞪了一眼這個傢伙,但面對王雄貴的近乎可憐的眼光,於是點頭笑道:“沒有問題。”

    只剩下殷茂春沒有開口了。

    永徽之春當中,殷茂春極為出彩,否則也不會被離陽前朝帝師元本溪當作儲相培養,比另外一人宋洞明要器重更多。

    執掌過翰林院十多年的殷茂春,也是當今天下最當得起“桃李滿天下”美譽的名臣,某種意義上,殷茂春比暫時比自己官銜稍高權柄更重的趙右齡後勁更足。

    王雄貴見殷茂春沒有說話,也不強求,也不敢強求。

    不料殷茂春放下茶杯後,惜字如金道:“好。”

    王雄貴突然說道:“恩師當年曾言,書生治國,責無旁貸,書生救國,力所能及,唯獨不可書生亂國。”

    元虢嗯了一聲,“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是說過。”

    王雄貴沉默片刻,“當時西楚叛亂被平定,廣陵道那座薑氏廟堂的亂象,你們三人不曾親眼所見,大概不會知道那種讀書人只有在生死關頭,才願意展露出來的人間百態。”

    王雄貴自嘲笑道:“我朝平定春秋一統中原後,修編前朝史書,總能看到一些笑話,什麼水太涼井太小,什麼我家徒四壁,無大樑無白綾。我以前不太願意相信,只是這一次,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聽,才不得不信。”

    王雄貴站起身,來到窗外便是大雪紛飛的靠窗位置,“春雪樓慶功宴,陳芝豹和趙炳還有納蘭右慈三人連袂而至,氣勢洶洶,樓下就是數千叛軍鐵甲,唯有棠溪先生一人,挺身而出,出聲當場質問趙炳。而我王雄貴,與盧白頡同樣是正二品的封疆大吏,雖怒而不敢言。”

    王雄貴轉頭笑問道:“我一直想,如果恩師當時在場,會如何說如何做?”

    殷茂春陷入沉思,趙右齡笑而不語。

    元虢撚須道:“我估摸著吧,一輩子沒跟人動過手的先生,會破天荒對趙炳飽以老拳。”

    殷茂春破天荒大笑起來,毫無顧忌。

    同樣官場修為堪稱大宗師的趙右齡亦是發出會心笑聲。

    王雄貴正衣襟,轉身向窗外,鄭重其事地作揖。

    元虢歎息一聲,緩緩起身,同樣正衣襟,作揖。

    趙右齡與殷茂春相視一笑,同時起身,作揖。

    讀書人之事。

    不管天下其他讀書人如何想如何做,我張廬書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

    太安城皇城一處邊緣地帶,小院屋門半掩,目盲年輕人與相依為命的侍女,兩人雪夜圍爐煮酒。

    名叫杏花的婢女憂心道:“公子,好像外邊世道越來越不太平了,我去買菜的時候,聽說三位叛亂藩王一路打過來,只差沒跟盧侍郎的大軍撞上了,京城米價漲了好多,咱們再不多趕緊囤些,就麻煩了。”

    如今以白衣之身笑傲王侯的年輕人柔聲道:“放心,餓不著咱們。不過家有餘糧心不慌,終歸是不錯的。”

    她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忍不住小聲問道:“公子,咱們守得住嗎?是不是只要顧大柱國的兩遼邊軍南下馳援,就一定能夠成功平亂?可是連我都知道蜀王陳芝豹用兵很厲害,他幫著燕敕王他們為虎作倀,如何是好啊?”

    執掌離陽趙勾的陸詡輕聲說道:“那位白衣兵聖選擇接納吳重軒部大軍,不僅僅是想要速戰速決,也意味著他視線最遠處的風光,不在這座太安城,而是顧劍棠的兩遼邊鎮。”

    杏花一臉茫然,“啊?他想什麼呢?”

    陸詡玩笑道:“那就只有天曉得了。”

    她小心翼翼遞給陸詡一杯熱酒,這幾年朝夕相處,兩人早已心有靈犀,雖目盲卻自然而然接過酒杯,在陸詡低頭飲酒的時候,她感歎道:“唉,才二十來年太平光景,就又要兵荒馬亂了。”

    陸詡嘴角翹起,“咱倆大概能算是運氣好的,恰好剛剛活在這二十年裡頭。永徽前期,和今年祥符三年入夏以後的中原百姓,之前的老人,現在的孩子,都得膽戰心驚活著。”

    她展顏一笑,“公子說的是。”

    陸詡轉頭“望向”半掩半開的屋門,嘴唇抿起,神色恬靜。

    她望向公子的側臉,她眼神癡癡。

    她沒有任何奢望,只希望自己能夠陪在他身邊,直到看到公子緩緩白頭,而公子卻永遠不會看到她白髮蒼蒼的不堪老態。

    陸詡緩緩回過頭,打破這份寧靜,“我今天已經遣散趙勾諜子了,什麼話都能說。”

    杏花猶豫道:“公子,你會不會偶爾也感到寂寞?”

    目盲年輕人笑著搖頭,“我啊,醯雞處甕,怡然自得。”

    杏花吐了吐舌頭,“公子寧靜淡泊,真是厲害。”

    他自嘲道:“井蛙說海,夏蟲語冰,才是厲害。”

    她聽不太懂,也就沒有說話。

    陸詡突然說道:“記得我家鄉有泉水,被大奉朝茶聖譽為天下第九名泉,若是將泉水倒入杯中,水面過杯而不外溢,甚至能夠浮起銅錢。”

    杏花瞪大那雙秋水眼眸,“真有這麼神奇?”

    陸詡哈哈大笑,“水浮銅錢,肯定是假,不過如醇酒沾杯,倒是真事。如果有機會,以後咱們用那裡的泉水煮酒。”

    杏花使勁點頭。

    陸詡微微仰起頭,小聲道:“此泉最可人,春風十八回。”

    她好奇問道:“公子,是誰作的詩,挺好的。”

    陸詡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笑臉溫柔。

    杏花立即一本正經道:“真是頂好的詩文!”

    陸詡指了指她,“你這馬屁拍得不太好。”

    杏花有些赧顏。

    陸詡向身邊的女子輕輕攤開一隻手掌。

    她如遭雷擊,怯怯柔柔,終於鼓起勇氣伸出她有些冰涼的纖細柔荑,放在他的手心上。

    陸詡握緊她的手,說道:“杏花,我是個瞎子,以後你就幫我看看那些大好河山,你看見了,我就看見了。”

    她哽咽道:“公子別嫌棄我笨。”

    陸詡搖頭柔聲道:“夫君不敢。”

    屋外大雪紛飛落人間,屋內人心溫暖如春。

    ————

    祥符四年,初春。

    去年末最後的那場鵝毛大雪,尚未消融殆盡。

    膠東王趙睢盡起精銳揮師南下,同時河州將軍蔡柏部精騎與楊虎臣韓芳部騎軍成功合攏,靖安道節度使馬忠賢宣稱麾下聚集十萬精銳,即將向東-突-進。

    這些好消息使得今年的初次朝會,增添了許多連過年都不曾有的喜慶氣息。

    退朝後,孫寅在人群中找到範長後,說是最近撿漏了一本殘譜,當真是神功大成,棋力暴漲,絕對能夠在棋盤上要這位十段棋聖好看。

    范長後原本與同在翰林院任職的宋恪禮並肩而行,兩人意氣相投,關係莫逆,家道中落的那位宋家雛鳳一向沉默寡言,唯獨與範長後經常秉燭夜談。

    范長後聽到孫寅的一番挑釁後,笑著答應下來,相約今晚在孫寅的那棟宅子一較高下,孫寅反復提醒這位大國手,登門之前切記莫忘了順路捎帶停馬坊的柳記羊肉,範長後只得許諾就算人不到,也決不讓羊肉失約,孫寅這才甘休。

    上屆科舉狀元郎李吉甫一路小跑,來到狂士孫寅身邊的時候,有些喘氣,被孫寅狠狠白眼後,李吉甫笑臉靦腆。

    相貌平平且性情木訥李吉甫,一直被譏諷為離陽科舉歷屆一甲三名的墊底人物,既無名士風流,也無事功韜略,別說與那位風流卓絕領銜永徽名臣的殷茂春相比,就跟同屆科舉的榜眼高亭樹探花吳從先,都遠遠遜色,身世背景,仕途前程,京城清望,皆是如此。李吉甫整整三年碌碌無為,名聲不顯。如今馬上就要迎來下一場殿試,雖然尚未有結果,可是去年秋的秋闈會元秦觀海,無論風采還是氣度,就已經比李吉甫超出一籌,世家子弟秦觀海在太安城本就名聲鵲起,又有晉蘭亭高亭樹等人幫忙鼓吹造勢,李吉甫便自然而然淪為綠葉,時不時被會拎出來冷嘲熱諷。

    李吉甫這個老實人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大概就是心甘情願做北涼狂士孫寅的跟屁蟲了,有事沒事就去找剛剛轉入禮部當差的孫寅,每次退朝都會跟在孫寅屁股後頭,好像不這樣做就不安心,廟堂文武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反觀孫寅,可真是不消停的主,在國子監那場辯論舌戰群儒得以名聲大噪之後,很快丟了官,在一年之中就又從兵部轉入禮部,沒過多久就接連大罵一尚書二侍郎三郎中,害得僥倖逃過一劫的那位僅剩郎中,幾乎次次上朝都要被別部大佬追著詢問,諸如“馬郎中,昨日可曾被那一位堵門痛駡?”“今日可能繼續倖免於難?”“馬大人一定要堅持住啊,我可是押你這個月都安然無恙的!下月的俸祿還能否落袋,可就靠你了!”

    很快這位馬侍郎就莫名其妙成了朝野皆知的出名人物,足可見“禮部小官”孫寅的囂張氣焰。

    黃昏中,在孫狂人那座租賃而來的小宅子,對弈雙方,竟然不是自詡棋力通神的孫寅和范長後,而是一個貌不驚人的外鄉士子,在跟早已名動天下的祥符棋聖,在棋盤上捉對廝殺,而且六十餘手後,前者依然不落下風,越是知曉範長後雄渾棋力的知情人,就曉得這份殊為不易。當世棋壇公認被譽為“範子”的範長後,實力已經超越西楚國師李密,極有可能直追黃三甲和曹長卿,勝負在五五之間,所以就有了個“徐渭熊不至京城,一臂之內範無敵”的諧趣說法。

    離陽棋待詔幾位國手輸得心服口服,其中著有《桃泉弈譜》的棋壇名宿袁昧更是坦言,範長後先手無敵,是一種誤解,只是因為京師之中,無人能夠真正將棋局拖入中盤而已。

    除了孫寅和下棋兩人,屋內還有李吉甫和宋恪禮,孫寅蹲坐在小板凳上,兜著一大碟花生米,君子是觀棋不語,棋力不濟的孫寅則是觀棋胡亂語,所幸那名年輕士子根本就沒有聽從他的建言。宋恪禮沒有觀戰,在翻閱孫寅不知從何處撿漏得到的一部奉版古籍,無椅子凳子可坐的李吉甫就直接蹲在孫寅身邊,偶爾從碟子裡拈起一粒花生米,細嚼慢嚥,若是拿得快了,就要被孫寅一巴掌狠狠拍掉,李吉甫便只能一臉悻悻然。

    八十餘手後,那名年輕士子投子認輸,雖說此人實力已經極為驚世駭俗,美中不足的是拈子也好,落子也罷,姿態太上不了檯面,與那份瀟灑寫意沒有半顆銅錢的關係。

    範長後抬起頭,望向那位低頭凝視棋局的同齡人,溫和問道:“劉兄,敢問你學棋多少年了?”

    姓劉的年輕人抬起頭,微笑道:“不足三年,是進京趕考後才會的,下得也不多,幾位好友在去年離開京城後,就沒人願意陪我下棋了。”

    範長後苦笑道:“劉兄在棋盤上有如神助,了不起。”

    孫寅快意大笑,感覺比自己下贏了範長後還要痛快,這個姓劉的趕考士子,是他連拐帶騙外加強拉,才好不容易給折騰到這棟宅子的,哪怕是這樣,如果不是孫寅的北涼身份,這個傢伙恐怕依舊不會來此借住。年輕人姓劉名懷,也是北涼人,是去年唯一一位參加秋闈會試的士子,只不過名次極其靠後,勉強能夠參加殿試,若是按照會試成績,肯定是一個同進士出身而已。只不過劉懷卻算不得籍籍無名,因為有位沒有功名在身的張姓中年儒士,在國子監門口幫劉懷抄過經文。劉懷在這裡落腳後,深居簡出,潛心學問,而狂士孫寅在北涼道家鄉求學之時,就以“制藝超群”著稱,當時連在國子監擔任左祭酒的姚白峰,這等首屈一指的文壇大家都情願為其大力揚名,之後穩坐中書省第一把交椅的坦坦翁桓溫,亦是親自驗證過此事,不得不一邊教訓孫寅要低調做人,一邊又捏著鼻子氣哼哼說“此子科舉奪魁,探囊取物”。

    劉懷在此準備今年春的殿試,自然受益匪淺,而且劉懷雖然性格嚴謹,但是並無傲氣,討教學問,不遺餘力,幾次挑燈夜讀至不解處,必然一一記下,然後只在清晨時分,等到需要參加早朝的孫寅起床開門,然後再一一詢問,只不過孫寅雖然有問必答,起床氣頗重的孫狂士,依然少不了罵劉懷幾句“勤懇有餘,資質稍顯不足啊”、“連李吉甫那個笨蛋也不如”之類的,若是起床氣不大的時候,到也會拍拍劉懷肩膀,勉勵幾句,“沒事,文章寫得跟李吉甫半斤八兩,也不算太丟人,畢竟你們不是我孫寅嘛,劉懷李吉甫之流,十年一出,可我孫寅百年難遇啊”,“劉懷老弟啊,讀書人的本事,不在殿試上見功力的,殷茂春中過狀元吧,可他的恩師,咱們張首輔當初殿試才第幾?你再瞧瞧李吉甫這傢伙,不也中過狀元,跟我這個連殿試都沒參加過的人,能比?”

    經常在此借住的李吉甫,每到這個時候,總會笑著不說話。

    他娘的,要知道李吉甫雖說仕途不順,可他的科舉文章,當真是誰都挑不出半點瑕疵的狀元文!

    三年前他的那篇經義文章,某位前輩狀元甘拜下風,在公開場合笑稱“能不與李吉甫同年殿試,我何其幸也!高榜眼吳探花,何其不幸也!”

    也虧得李吉甫竟然從不反駁半句。

    劉懷一開始只當那位性情溫良的李兄,只是與祥符元年的狀元李吉甫同名同姓而已,等到他得知真相後,不得不私下直言勸說孫寅,最少在自己面前不要那麼笑話李兄,可是孫寅大袖一揮,撂下一句,“被我孫寅痛駡羞辱之人,不計其數,被我孫寅勉強認可之人,寥寥無幾,李吉甫高興還來不及,哪裡會生氣!”

    與李吉甫認識後頗為投緣的劉懷一怒之下,差點就要搬出宅子,還是李吉甫竭力阻攔,兩人在門外一番交心言語後,劉懷這才回到宅子,之後半旬時間孫寅終於強忍衝動,不過明顯憋得厲害。

    最後是李吉甫在一次孫寅強行把到嘴邊的話語咽回肚子後,撓撓頭笑道:“孫哥,想說我就說吧。你不自在,我其實更不自在。”

    孫寅指著李吉甫,望著滿臉無奈的劉懷,得意道:“聽見沒?!”

    跟孫寅相處久了,學了好些不入流口頭禪的劉懷忍不住嘀咕道:“他娘的沒天理,還他娘的沒王法了!”

    故而三人相處,還算融融洽洽。

    劉懷也知道,李吉甫是大有真才實學的,最重要的是有一種更為難得的“中正平和”,無傲氣有傲骨,絕非那種“貌似忠良人,實則奸猾心”之徒。

    今天劉懷只知道孫寅有棋友到家裡下棋,氣態不俗的兩位客人到了以後,孫寅也沒有介紹身份,只說如果贏了那傢伙,就帶他和李吉甫去街盡頭的那棟酒樓下館子去,可勁兒大魚大肉,我孫寅俸祿到手,跟那些個孔方兄卯上了,不夠的話還能賒帳嘛,孫寅兩個字,還不值他個幾萬兩黃金?

    所以劉懷只知道兩人一個姓宋一個姓範。

    這個時候聽到姓范的年輕人稱讚自己“有如神助”,還說“了不起”,劉懷就有些神情古怪,就我這個無意間才學會下棋的門外漢,你這麼吹捧我,不合適吧?

    敏銳察覺到劉懷的視線,範長後也很無奈啊,他又不是孫寅,沒那臉皮自報名號。

    孫寅愈發樂得不行,抓起碟子裡最後一把花生米,分了一半給李吉甫,起身後抖了抖袍子,這才壞笑道:“劉懷,知道這傢伙是誰不?棋壇‘范子’,十段棋聖,我朝第一大國手,曹官子第二,大名鼎鼎的翰林院黃門郎,範短先!”

    範短先?

    竹筒倒豆子,這麼一大通綽號名頭給孫寅喊出來,就連在遠處看書的宋恪禮都忍俊不禁,輕輕搖頭。

    範長後伸手扶額。

    劉懷不笨,很快醒悟,起身作揖道:“劉懷謝過范先生指點。”

    範長後趕緊起身還禮,“切磋而已,不敢指教。”

    孫寅白眼,轉頭對李吉甫說道:“瞧見沒,酸儒!還是兩個!”

    不等李吉甫說話,孫寅歎氣道:“加上你,三個!”

    只是不等孫寅繼續說話,宋恪禮已經說道:“不勞孫兄褒獎,加我,四個!”

    孫寅沒來由冒出一句,直白至極,“宋恪禮,不是我說你,既然你與小國舅嚴池集相熟,算得上是君子之交,又何必在意那些閒言碎語,唉,到頭來便宜了範短後,在你們兩人之間橫插一腳。”

    捧書的宋恪禮深呼吸一口氣,不說話。

    孫寅仍是不願就此作罷,念念叨叨道:“宋恪禮啊,須知情至濃處便轉淡,好好一對美眷良配,可別因為你一人負氣用事,就白瞎了月老紅線。”

    劉懷和李吉甫面面相覷,難不成這裡頭還真有玄機?

    大致知道內幕的范長後強忍笑意。

    宋恪禮揚起手中那本相當珍稀的奉刻版古書,“小三百兩銀子!別一不小心給火燒了,連三十兩都不值了!”

    孫寅趕緊伸出大拇指,嘖嘖稱讚道:“直搗黃龍,用兵如神!我服了!”

    宋恪禮冷哼一聲,繼續看書。

    劉懷試探性問道:“范先生,能否再下一局?”

    範長後笑著點頭,“喊我名字即可。”

    兩人坐回凳子,繼續再戰。

    百無聊賴的孫寅沒了觀棋興致,只得發呆。

    李吉甫對於下棋並無太多興趣,棋力也一般,不過欣賞兩位高手對弈,還是看得津津有味,至於棋品,自然是比孫寅高出十幾層樓。

    孫寅自言自語道:“可惜陳少保和嚴池集不在,否則我看得上眼的傢伙,就都在一窩了。”

    劉懷下棋極為專注,其實劉懷無論讀書還是做事,都是這般心無旁騖。

    不知打譜多少次的範長後當然也是如此,可謂落子之時,雷打不動。

    宋恪禮聞言略有所思。

    只有李吉甫笑了笑,只是很高興。

    很奇怪,雖然與孫寅相識相交相知不短了,可是兩人之間,從無什麼肺腑言語,孫寅總喜歡怔怔出神想事情,經常神遊物外。李吉甫在孫寅身邊,也很少主動說話,往往就是安安靜靜看看書,想想官場的大小事,衙門裡的高低人。

    孫寅自顧自說道:“其實啊,範短先勝負心重,又拿得起放得下,還真適合當官,不適合下棋,先在翰林院國子監崇文館這些地方逛蕩,不怕慢就怕快。宋雛雞……哦不對,宋雛鳳呢,倒是貴在勇猛精進,三年當侍郎,五年當尚書,十年當首輔,哦又不對了,首輔得我孫寅來當,才算名至實歸,宋恪禮你還是乖乖當你的一部尚書吧,大不了到時候我讓你六部尚書隨你挑便是。劉懷呢,千萬別鑽書堆裡出不來,做教書先生,沒啥大出息,撐死了也就是咯屁後,給個不上不下的中等諡號,什麼文潔啊文義啊文達啊,哪裡是美諡,罵人呢不是……至於李吉甫你啊,湊合著在公門修行熬日子吧,記得沒事就多燒燒香拜拜佛,運氣好撈個正三品的侍郎,或是一州刺史啥的,可要運氣不好的話,唉,就只能跟老子借錢度日了,估計娶個過得去的小媳婦都懸乎……”

    李吉甫鄭重其事地用力點頭。

    得,看樣子這位狀元郎還當真了。

    宋恪禮又是搖頭。

    京城夜禁之前,范長後宋恪禮告辭離去,劉懷當時起身送至門外。李吉甫晚些離開宅子,劉懷幫忙提著燈籠送到小巷拐角處,這才遞出燈籠。

    劉懷分明看到這位狀元郎在漸漸遠去的時候,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橫臂攔住視線,雙肩微微顫動。

    在出門前,孫寅拿起那本被宋恪禮擱放在桌上的奉版書籍,隨意丟給正要離開的李吉甫,沒好氣道:“書借你,交情歸交情,得還的!最短三年,最遲五年,老子會扳著手指頭算著日子的。你要敢不還,我到時候扛著糞桶去你家門口潑去。信不信由你!”

    “別婆婆媽媽的,趕緊滾蛋!”

    夜色中,李吉甫漸行漸遠,然後越走越快,大步向前。

    事實上這位官場坎坷的狀元郎不知為何,最近一段時間不斷跟同僚借錢,但是始終咬牙不曾向孫寅開口,據說是家裡寄信至京城,亟需一筆不小的銀子度過難關。只不過李吉甫的家裡人,多半是天真以為光宗耀祖的李吉甫註定已經在京城飛黃騰達,哪裡知道在太安城官場攀升的不容易,若是李吉甫不是那個令人眼紅的一甲頭名,而只是個名次較高的進士及第,可能日子都要比現在好過很多,最不濟手頭也會寬裕許多,朋友也更多一些。退一步說,哪怕是得以外放地方的次等進士,或是得以馬上幸運補缺的同進士,好的,就是牧守一方的父母官了,差的,也是想兩袖清風都難。偏偏是狀元,又偏偏無家世根腳錦上添花,且官場前輩無雪中送炭,李吉甫如何能夠一遇風雲便化龍?早給京城前輩地頭蛇們壓彎了腰才是,所以之前孫寅可能是無心之語那個“熬”字,真是一語中的。

    可再難熬,到底是狀元出身,李吉甫未來的仕途,只要沒有太大波折,終究是會越走越順當,不說什麼位極人臣,以離陽王朝歷任皇帝的氣量,還真沒有半道夭折的狀元,最差也都磕磕碰碰當上了從四品官員。

    那麼三五年之後,李吉甫一本奉版書籍的錢,當然掏得出,還得起。

    那麼李吉甫現在偷偷將書賣了,哪怕是賤賣,也有兩百來兩銀子,對於李吉甫的那個家族而言,天大的坎,只要有這筆銀子開路,肯定能邁過去。

    狂士孫寅,既然能夠在科舉制藝之上冠絕離陽的讀書人,豈是死讀書之輩?當真是不諳世事不通人情?

    不可能的。

    劉懷百感交集地回到宅子,看著那個翹起二郎腿翻書的孫寅,輕聲道:“哪怕明知多此一舉,我也要替李兄想你說聲謝謝。”

    孫寅頭也沒轉,淡然道:“你替他謝我?嘿,小心以後姓李的榆木疙瘩在官場上,不念你的情,”

    劉懷坦然道:“我與李兄,本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雖味不如酒,可酒解饞,水卻能解渴。我從不希望與李兄之間有任何利益來往,既然如此……”

    孫寅打斷劉懷的言語,“錯啦,大錯特錯,你知道為何遍觀歷史,好像歷朝歷代的激烈黨爭,都是真君子輸得一塌塗地,而偽君子卻能捷報連連嗎?”

    劉懷正要說話,又被孫寅打斷,這位狂士凝望著那盞油燈,娓娓道來:“你不知道,就算你現在以為自己所知道的,也是錯的。君子喜歡自稱朋而不党,真君子傻乎乎奉為圭臬,真這麼做了,要知道官場登頂途中,最忌諱看似高朋滿座,實則孤立無援,落難之時,尤其是惹來帝王君主厭煩之時,身旁君子的施以援手,很多時候只會適得其反,為何?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天底下最大的順毛驢是何人。倒是豁得出臉皮的偽君子,和那些在賭桌上有膽子押上全部家當去以小博大的真小人,才有可能幫著化險為夷。話說回來,你別以為偽君子和真小人就是腹內空空的讀書人,我告訴你,讀書人之品行高潔低劣與否,和他們讀過多少書得到多少功名聲望,有一定關係,卻絕無必然關係,我問你,宋恪禮的父親祖父,永徽年間享譽海外的‘宋家兩夫子’,宋老夫子的字寫得如何?一等一的大宗師,指不定幾百年以後,依舊有無數讀書人臨摹苦練,宋小夫子的文章好不好?當然好得不能再好了,詩詞歌賦無所不精,只說散文,我猜千年以後,評定什麼十大散文大家之類的,宋恪禮的那位父親,還是會有一席之地。可這父子二人,若說晚節不保,最終身敗名裂,只是老首輔張巨鹿不滿他們的文壇霸主地位,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劉懷真信?我孫寅不信,或者準確說只信一半。這件事要往深了說,掰碎了說個通透,你得聽我說到天亮才行,因為涉及太多朝政秘事了,離陽科舉走勢,天下文脈興衰,江南輿論風向,吏禮兩部的沉屙,等等等等,估計你得聽得頭大。”

    劉懷站在原地,呆若木雞。

    孫寅還是翹著二郎腿,一晃一晃,嘿嘿笑道:“只要你躋身了廟堂,真正志同道合之人,肯定不多,對吧?但是你要記住一件事,無論在京為官,還是在地方執政,官場上的椅子,都是有定數的,你一屁股坐下,就肯定有個別人少了。官場結仇遠甚江湖,這句至理名言,是某位大文豪……嗯,就是我孫寅說的。當你位置夠高之後,椅子越來越少,更是如此,志向遠大的讀書人,如果沒在官場沉浮裡泯滅初心,只會越來越痛苦,因為你想放開手腳施展抱負,就越需要手握權柄,自然需要一大幫同僚下屬一起鞠躬盡瘁,方方面面的利益,你都得一一照應到。舉個簡單例子,官場對手向你潑髒水,哪怕皇帝沒上心,可是半座京城都跟著說你壞話呢?或是半座士林都在盲從附和呢?更可怕的是到時候連老百姓都會跟著罵你。你怎麼辦?罵回去?你一個飽讀聖賢書的君子,都是黃紫公卿了,當面跟人對罵,斯文掃地,總歸不像話吧?再者也壞了皇帝心中的印象。你需要怎麼做?你到底要不要朋黨?要不要打造一座張廬,要不要做青党領袖?劉懷,你捫心自問便是,我給不了你答案。我只想告訴你,欲要國事暢通政治清明,必然觸及種種最終阻塞朝野道路的弊端,而弊端來自弊政,也有可能是良政被貪官惡人,更有可能是不做事之官員的冷眼袖手。空談之人,最瀟灑。做事之人,最挨駡。天下熙熙攘攘,無非是利來利往。我最後告訴你一個悲哀的事實,張巨鹿之所以自尋死路,在於他看到了,世家子弟把持朝廷,到底是富貴慣了的,對錢財一事,看得再重,同樣的稟性品行,前者肯定不如從寒門裡頭冒尖的貴子,我不是說所有人皆如此,但必定不在少數。試問後者驟然富貴之後,就算他能潔身自好,那麼他所在家族之中,會不會有人索求無度?會不會在地方上仗勢欺人?會不會成為橫行一地的豪族劣紳?百善孝為先,當了官,多少人敢不認無仁義的父母?兄友弟恭,兄長一路助你苦讀成才,他若說我要娶妻納妾,要良田千百畝,你答應不答應?夫妻兩人相敬如賓,妻族有人為非作歹,東窗事發,你敢不敢任由其頭顱滾地,願不願看到同床共枕的妻子,每日以淚洗面?同鄉寒窗多年,你富貴他無名,他求個小官當當,若他確有才學,無奈命運不濟,你如何應付?若是攜手富貴,子女聯姻,日後他卻貪瀆誤國,來求你網開一面,至交好友滿門上下數十口,有你賜表字的讀書郎,有認你做乾爺爺的黃口小兒,卻皆是命懸一線,你又當如何?”

    孫寅終於不再說話,大概是說得口乾舌燥,開始起身翻箱倒櫃找酒喝去了。

    劉懷目瞪口呆,汗流浹背。

    孫寅總算找到了一壺綠蟻酒,仰頭痛飲,然後瞥了眼劉懷,笑眯眯道:“為富不仁,我倒是不怎麼怕,那些傢伙死即死了,高樓崩塌便蹋了,說不得我孫寅還會主動找他們的麻煩。可窮凶極惡四個字,人窮志短又四個字,你怕不怕?我孫寅怕!他張巨鹿更怕!”

    劉懷始終沒有挪步,沒有吭聲。

    孫寅走到他跟前,在劉懷眼前晃了晃手臂,“咋的,嚇傻了?”

    劉懷眼眶通紅,隱約有些淚水。

    孫寅把酒壺遞給這個北涼讀書人,打趣道:“別怕啊,喝酒壓壓驚。”

    劉懷搖頭苦笑道:“還是不喝了,我沒喝過酒。”

    孫寅翻了個白眼,收回手,去門檻上坐著,嬉皮笑臉道:“得嘞,那我就有福獨享嘍。”

    劉懷默默坐在他身邊。

    初春時節,以倒春寒和化雪時,最為凍人骨。

    孫寅自顧自說道:“退一萬步說,無親無故之人,無牽無掛,有朝一日終於身居高位,小善之事願不願做,小惡之事怕不怕做?反正這兩種事,我孫寅是既不願做,也不怕做。”

    劉懷歎了口氣。

    孫寅喝酒向來牛飲且快速,晃蕩著價格不菲的那小半壺綠蟻酒,唏噓道:“唉,頭疼!心太高,看得太明白,想得太清楚,所以我孫寅比你們這些蠢材更寂寞啊。以後,再也不跟你這個北涼老鄉說這些廢話了,浪費老子的綠蟻酒。”

    劉懷輕聲道:“我想好了,我還是要當官。”

    孫寅立即笑駡道:“狗日的,你比李吉峰那榆木疙瘩還榆木疙瘩,老子什麼時候沒讓你做官了!你小子要不做官,以後怎麼給我孫寅當那官場幫閒?”

    劉懷悶悶道:“可我只為自己當官,為北涼做些事。”

    這次輪到孫寅愣在當場。

    長久沉默後,孫寅站起身,放下那只酒壺,走向自己那間屋子,好似自言自語道:“看來是真想明白了,那我酒沒白喝,話沒白說。”

    劉懷猶豫了一下,提起酒壺,聞了聞,轉頭問道:“我喝了啊?”

    背對劉懷的孫寅伸出一隻手,只彎曲大小拇指,“約莫著還剩下三口酒,就當欠我三兩銀子了,看在北涼老鄉的份上,只收你……六兩銀子!”

    劉懷問道:“你這是怎麼算的賬?!”

    孫寅走進屋子,猛然關門後,大聲道:“我孫寅制藝的本事,天下第一!殺熟的本事,天下第二!”

    劉懷轉過身,小喝了一口綠蟻酒,打了個激靈。

    從此以後,太安城,就又多了個酒鬼。

    只不過很多年後,年輕酒鬼沒有變成老酒鬼,而是成了桃李滿天下的……酒仙。

    ————

    祥符四年,春暖花開。

    北涼懷陽關一直向北的龍腰州邊境地帶。

    一個貂覆額、腰系鮮卑玉扣的小女孩,牽著那匹如一團火焰的赤紅小馬駒,在廣袤草原上緩緩而行,她長得粉雕玉琢,大概可以稱之為世間頭等的美人胚子了。

    在她身後緊緊跟隨著三位神情古板的侍衛扈從,一名指玄境界,一名金剛境,一位二品小宗師。

    在這處註定不會有戰事發生的寧靜草原上,僅是這三人陣容就足以讓人咋舌,要知道如今涼莽大戰正酣,高手宗師早已傾巢出動,過江龍地頭蛇,池塘底下的千年老王八,都一股腦跟隨四十萬大軍去往拒北城那邊了。那麼一個十來歲模樣的孩子能夠擁有這三位扈從,身份之顯赫,可見一斑。其實不光光是三名頂尖高手,三大一小四人的身後,還遠遠吊著的那六七百披甲精騎,更有潛伏在暗中的數十位精於刺殺的死士,最後有總計六十騎的馬欄子,在四周井然有序地遊曳巡視。

    他們便是烏鴉欄子,在龍眼兒平原一役之前,曾經是天底下唯一能夠與涼州白馬遊弩手媲美的斥候!是董卓耗費無數心血調教出來的精銳,這六十騎董家馬欄子,算是最後的種子了,卻在此時全部用來保證一個小女孩的安全。

    可是董家大軍上下,無人膽敢質疑半句。

    因為誰都清楚,在大將軍董卓心目中,這個袍澤遺孤的小侄女,比南北兩朝所有郡主加在一起,還要珍貴。

    話,但毫無驕縱脾性,而且天生讓人心生親近,哪怕是一路護送她漫無目的逛蕩的三名高手扈從,都打心眼喜歡這個天真爛漫的閨女。

    那名指玄境武道宗師突然轉頭向北望去,視線可及的最遠處,數騎烏鴉欄子正在與一支來歷不明的草原騎軍對峙,很快就有半數董家私騎疾馳而至,迅速將四人圍起來,剩下三百多騎則向北而去。

    那支風塵僕僕人人憔悴的騎軍似乎疲於奔命的緣故,陣型被拉伸得斷斷續續,在那六騎烏鴉欄子的視野中,最少有七百騎,而且根據其中兩騎欄子之前傳回的消息,這支騎軍人數最少在千騎左右。

    那名千夫長裝束的為首騎士高高揚起馬鞭,怒喝道:“速速讓開道路!老子正在追殺逃犯,是玉蟾州持節令和呼延大將軍兩人的軍令!擋我者死!”

    六騎烏鴉欄子置若罔聞,完全無動於衷,既不向前,也不後撤。

    滿腹怒火的北莽千夫長眯起眼,咬牙切齒,如果不是看到那礙眼更礙事的三百多騎正在趕來,他早就帶兵一沖而過了,六騎而已,任你天大本事,也是一個死!

    年紀不大的董家騎將停馬後,沉聲問道:“何人?”

    北莽千夫長側頭狠狠吐了口唾沫,“老子是玉蟾州軍鎮主將,耶律宣平!還不滾開?!耽誤了大事,別說你這毛都沒長齊的娃娃,你家主子都得死!”

    董家騎將面無表情道:“我是董大將軍麾下,騎軍千夫長耶律斜軫。不管你是誰,只管衝鋒便是。”

    那名千夫長瞬間氣焰全無,仿佛整個人都矮了一截,嘴唇微動,可怎麼都說不出半個字。

    整座草原十三州,大小悉剔和軍鎮將領不計其數,但是大將軍,二十年間只有十三人,直到那個當過南院大王的董胖子成為第十四人。

    同樣是千夫長,同樣是姓耶律,從北而來的那位恨得牙癢癢,瞥了眼那六騎馬欄子,再看了看那三百多騎,心中已經確認無疑,還真他娘的是董卓私騎!你董大將軍不是在懷陽關跟北涼都護褚祿山死磕嗎?怎麼還有騎軍有閒心在這龍腰州邊境閒逛?最後還跟老子撞上了?!

    他滿臉苦澀,無奈道:“這位耶律將軍,實不相瞞,末將正在奉命追殺一名從敦煌城逃竄出來的江湖高手,不僅是我,還有其他三支騎軍向南齊頭並進,別說咱們傷亡慘重,就是蛛網諜子死士,這一路上都死了好幾十人。”

    董家騎將皺了皺眉頭,稍作思量後說道:“我家小主人就在身後,你們南下,可以在一裡地外繞行而過。”

    那名千夫長哭喪著臉道:“耶律將軍,咱們這趟南下,真是恨不得把每一寸地皮都給掀起來瞧幾眼,就怕錯過那個高手。如今那人身負重傷,肯定逃不遠,至多在我們身前十裡地,我這支騎軍隊伍裡有擅長追捕的人物,如果擔心咱們這些大老粗驚擾了你家貴人,那我就只帶著一百騎跟著你們,咋樣?耶律將軍,你大人有大量,別為難我,行不行?就當我耶律宣平求你了!”

    董家騎將猶豫不決。

    那名千夫長收起先前略帶諂媚的神色,沉聲道:“我耶律宣平死了兩百二十三名弟兄,他們不能白死!”

    董家騎將舉頭望去,在此人身後的大隊騎軍,以七八騎十數騎的小股騎軍各自紮堆,大多都在一名沒有身披鐵甲的騎士率領下,如同拉開一張大網,疏密有序地向南馳騁。

    他終於點了點頭,緩緩道:“我可以擅作主張,准許你帶著少量騎軍跟我南下,一百騎。多一人,我殺一人。”

    那位玉蟾州軍鎮騎將雖然有些遺憾,但更多還是慶倖不已。

    此人也是行事果決之輩,抬臂揮揮手,只留下九十多騎跟隨他筆直南下,其餘騎軍果真在一裡之外的兩側地帶,繼續向前疾馳。

    在那個貂覆額小女孩身邊,三百騎的包圍圈不知何時稍稍向外擴展了五十步,三名貼身扈從則並排站在女孩身後。

    看到這一幕的董家騎軍耶律斜軫眯了眯眼,不動聲色。

    在追殺騎軍那支百人隊伍中,三名看似胡亂策馬奔走的騎士,偶爾會下馬仔細觀察草地,還會拔起一棵草放在鼻尖嗅一嗅,沿著那個圓形騎陣的邊緣漸漸向南,最後翻身上馬,三人視線交匯後,其中一人對軍鎮騎將搖了搖頭。

    耶律宣平表情複雜,不知是失望還是輕鬆,在小心翼翼數次用眼角餘光打量了一眼那個小女孩後,對身邊不遠處的董家騎將抱拳感激道:“不管如何,末將謝過耶律將軍!”

    兩名騎將姓氏相同而且官職相當,只不過自稱末將的那位,曉得他與對方沒法子。

    耶律斜軫平靜道:“辛苦你們了。”

    那支如同草原秋狩的騎軍繼續南下追捕獵物。

    在騎軍消失在視野後,策馬來到小女孩身邊的耶律斜軫高坐馬背,他早已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南方不遠處的草地。

    與此同時,三名武道宗師全部轉身,指玄境界扈從完全擋住小女孩的身影,其餘兩人相隔十數步。

    正是陶滿武的小女孩探出一顆小腦袋,輕輕喊道:“你出來吧。”

    沒有絲毫動靜。

    她提高嗓音,善意提醒道:“你再躲下去也沒用啊。”

    終於,草地稍稍鬆動,然後砰然炸裂,一道異常魁梧的身形迅猛-撞向陶滿武這邊,兩條粗壯鎖鏈牽引出來的虹光,分別刺向小女孩左右兩名扈從胸口。

    小女孩急忙喊道:“不許殺人!”

    哪怕再晚上片刻,恐怕那名刺客就要被指玄境界扈從擰斷脖子。

    這名扈從已經來到刺客身前,左手五指握住那人脖子,右手握拳,距離刺客的心口只有寸餘。

    陶滿武左右兩位扈從,則各自攥緊一條從刺客雙肩透出的鎖鏈,這端鐵鍊盡頭懸有兩柄巨大短刀。

    小女孩想要上前,耶律斜軫第一次流露出焦急神色,翻身下馬,蹲下身擋在她身前,眼神堅定卻嗓音溫柔道:“小公主,不可靠近!”

    陶滿武嗯了一聲,然後對那個老人喊道:“白頭發爺爺,我叫陶滿武,我不會傷害你的,而且,而且……你馬上就要死了。”

    白髮老人雙眼綻放出精光,“你叫什麼?!再說一遍!”

    陶滿武大聲喊道:“我叫陶滿武!”

    然後她說了句耶律斜軫在內所有人都聽不懂的話,“我認識那個人!”

    老人沙啞低聲笑,沒有半點人之將死的悲愴,只有莫名的快意,“好好好!好一個天無絕人之路!老天爺,就當我姓楚的欠你一次!”

    陶滿武扯了扯耶律斜軫的袖口,認真道:“斜軫大哥,我可以跟白頭發爺爺說幾句話嗎?放心,我知道他不會傷害我,不騙你!”

    耶律斜軫是唯一知曉小女孩那份天賦的存在,親昵地摸了摸她的小腦袋,“但是我和三位長輩都要跟在你身邊,好不好?”

    天真無邪的小丫頭使勁點頭,小雞啄米一般,惹人憐愛。

    她快步向前,耶律斜軫和兩名扈從緊跟其後。

    陶滿武在距離那名魁梧老人和指玄境扈從五六步外,她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盤腿而坐,然後抬頭說道:“有什麼事情,老爺爺你說吧,如果我能幫忙,一定幫你!”

    哭笑不得的耶律斜軫用眼神示意那名宗師鬆開五指,後者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鬆手收拳,橫移三步,給小主人讓出足夠視野,哪怕知道這名刺客已到了油盡燈枯、氣機乾涸的淒慘地步,那名指玄境高手仍是不敢有任何掉以輕心。

    披頭散髮的老人也跟著小姑娘盤腿而坐,斜眼瞥了一下那名指玄境高手,冷哼道:“換做平時,老子一隻手殺你!”

    其實老人原本已經放棄逃出生天的打算,之所以用盡最後的精氣神隱藏此地,無非是想要給自己留下一個相對體面的死法而已。

    天大地大,竟然能夠偏偏遇到這個叫陶滿武的小丫頭,恐怕只能用天意來解釋了。

    老人低頭大口喘息,寬闊胸膛劇烈起伏,氣機稍微平緩之後,望向那個小姑娘緩緩開口道:“小丫頭,我聽那個人說起過你,但我很奇怪的是你怎麼認得我?”

    陶滿武沒有任何隱瞞,嗓音清脆道:“之前我只知道應該往這邊走,但其實不知道會遇到什麼。也只知道老爺爺你不會傷害我……而且我能看到某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小女孩想了想,很快伸出雙手,在空中看似隨意的圈圈畫畫,十分潦草雜亂。

    老人嘖嘖稱奇道:“這般天賦異稟,當真是聞所未聞!跟他分別前,我聽他無意中提起過你,知道北莽有個叫陶滿武的小丫頭……”

    陶滿武眨了眨那雙靈氣十足的眼眸,流光溢彩。

    她眼眸最深處,藏著些高興,又有些傷感。

    老人咳嗽起來,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沉聲道:“我本是公主墳大念頭的……罷了,這些事就不多說了,總之我在離開北涼前是想著去中原江湖的,卻得到另一個老頭子的密信,說是敦煌城那邊有玄機,希望我能最後做件事,只可惜我只做成了一半……陶滿武,你記住,儘快讓那個人知道,越快越好!讓他知道他在北邊不止有個女人,更重要的是那個女人,給他生了個孩子!”

    陶滿武微微張大嘴巴,顯然有些不知所措。

    老人苦笑道:“顧不得你這丫頭會不會幫忙了,說句良心話,不幫也是情理之中,不管怎麼說,我總算死得安心些。”

    說完這句話,老人艱難伸手入袖,這個動作嚇得耶律斜軫和三名扈從都如臨大敵。

    不過老人只是拿出一本並不厚的泛黃書籍,輕輕拋給小姑娘,自嘲道:“他送給我的一部刀譜,後來他自己也添加過一些招式,我大致看得懂,可惜全都學不會,小丫頭,送你了。”

    陶滿武雙手接過那部刀譜,捧在懷中,眼眶濕潤。

    她知道,老人是真的要走了。

    老人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笑道:“小丫頭,記住嘍,白頭發老爺爺我啊,叫楚狂奴。是那個人一生當中,見到的第一位絕世高手!”

    老人扯了扯嘴角,閉上眼睛,自言自語道:“給那湖水泡過的雞腿,狗日的……竟然還真好吃……”

    陶滿武擦了擦眼淚,對著死去的老人大聲許諾道:“我答應你!我一定會跟他說的!”

    ————

    繼坦坦翁桓溫、理學宗師姚白峰和三人之後,劉懷在不惑之年擔任國子監左祭酒,之後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沒有轉任別處館閣衙門,最終死于國子監左祭酒任上。

    期間這位離陽曆史上最年輕的左祭酒,一次又一次拒絕了離陽新帝的招徠,不去做禮部尚書,不去做翰林院掌院學士。

    古稀之年的老人最後一次在國子監授課,不合常理地專門為滿堂北涼讀書人講學。

    老人手中拎著一壺綠蟻酒,為那些正襟危坐的衣冠士子開課授業之前,舉起手臂,輕輕搖晃酒壺,笑道:“知道在祥符四年,這壺酒賣多少銀子嗎?你們肯定猜不到,如今這壺酒哪怕已是最上等佳釀的綠蟻,也不過六十文而已。記得在那個祥符四年的初春大晚上,我頭回喝酒,就是咱們北涼道的綠蟻酒,那叫一個貴啊,某人只給我剩下小半壺的三口酒,就收了我足足六兩銀子!當時還真沒覺得好喝,只覺得喉嚨滾燙,如果不是當時身無分文,加上是糊裡糊塗賒帳才喝上的酒,早就把那一口綠蟻酒吐了。而這個某人呢,還大言不慚說是看在北涼同鄉的份上,三兩銀子的酒賣我六兩了,你們說這傢伙心黑不心黑?”

    在國子監求學的年輕士子們頓時哄堂大笑。

    老人微笑道:“的確很黑心對不對?嗯,這個傢伙你們其實不陌生,曾經短暫擔任過咱們國子監右祭酒,所幸很快就捲舖蓋滾蛋了。他姓孫名寅,你們沒猜錯,正是咱們太安城的那位‘孫老五’,把尚書省六部衙門除了兵部之外,擔任過五部尚書的孫寅孫大人!”

    北涼士子們先是下意識噤若寒蟬,但是很快就又哈哈大笑起來。

    若說別的官員,別說什麼位列中樞的正二品尚書大人,就是一部侍郎郎中,也絕不敢如此公然大笑。

    可孫老尚書不一樣,用他老人家的話說就是“你們小輩,只要不欺負我氣力不濟當場揍我,那就都沒事,當面暗中罵我都無妨,我孫寅自從當上大官後,就從不罵比自己官小的人了,為啥?反正看不順眼,就直接讓他滾蛋,還罵他作甚?只有當官比我大的,嗓門比我粗的,我才只能罵一罵,過過幹癮罷了。”

    孫寅不是脾氣好,反而脾氣奇差,可偏偏是這麼個傢伙,要麼對他痛恨畏懼至極,要麼敬佩得五體投地,少有中立之人。

    要知道就連皇帝陛下都曾笑言:“孫老兒每次在朝會上指著鼻子跳腳罵人,不管當下朕覺得有理無理,絕不忙著下定論,每次都先裝在耳朵裡,等徹底回過味兒,才決定是回罵他一通,還是賞他幾壺好酒。”

    先後輾轉尚書省五座衙門且都當上尚書的孫寅,與前朝重臣坦坦翁,似乎很像,可又很不像。

    大概當世唯一能夠在罵人一事上穩穩壓過孫寅的傢伙,就只有那位一生之中僅僅入京三次的北涼道老經略使,天底下擔任經略使一職最久的封疆大吏,陳錫亮!就只有他了。

    半輩子的經略使,半甲子的左祭酒。

    如今離陽朝廷專門用以形容官場上某人的長久不挪窩。

    前者是指陳錫亮,後者便是說劉懷。

    老人等到眾人恢復平靜,沉聲道:“你們這一輩的北涼讀書人,大概無法想像當年的情景,我至今記憶猶新,在我動身赴京趕考的那年,是永徽末年,入京是祥符元年,我在當時的太安城,就碰到一幫別地士子,衣衫鮮亮,持扇腰玉,風流倜儻。嗯,你們如今好像也差不多嘛……那會兒,有兩人知道我是北涼人氏後,便陰陽怪氣地一問一答,一個問‘離陽科舉重經義,輕詩賦。按理說,北涼窮書生是占了天大便宜的,為何仍是年年會試顆粒無收?奇了怪哉!?’一個便大聲回答‘因為那北涼蠻子莫說經義文章,就連詩賦也作得狗屁不通嘛!’”

    老人望向那些年輕的臉龐,大多是憤懣神色,也有風水輪流轉後的坦然和反諷,自然也有些是全然無動於衷置身事外的,老人見多了風風雨雨,都不奇怪。

    老人只是淡然說道:“我當時沒能脫口而出那句‘我去你娘的奇了怪哉!’不是不敢,只是怕更加坐實了外人眼中我們北涼讀書人的粗鄙印象。你們如今,應該是沒這種機會了。換做你們如此譏諷別地士子還差不多,比如當了很多年過街老鼠的南疆道讀書人。”

    老人沒有對南疆道讀書人的命運如何慷慨直言,老人早已明白,公道只在心中,從不在別人嘴上。

    劉懷只是重回正題,緩緩說道:“我劉懷自認喝酒第一,授業第二,下棋第三,文章第四,臉皮第五,吵架第六,當官最末。世人笑駡國子監劉老兒居心叵測,是想做那文壇霸主士林宗師,手握一國文柄,最終滿朝黃紫,豈不盡是我劉懷之門生弟子?”

    滿堂北涼士子寂靜無聲。

    老人哈哈大笑道:“謬矣!”

    老人突然間神情堅毅,極具威嚴,不輸那些品秩更高權柄更重的中樞大佬,沉聲而言,皆是老人積攢了大半輩子的肺腑之言。

    “我及冠之年入京城,便有個願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若能躋身廟堂,必不讓我劉懷在京求學之困境窘態,在後輩北涼士子身上重蹈覆轍!”

    “劉懷必不讓北涼士子買書買筆之時,所耗銀錢便要更多!”

    “劉懷必不讓北涼士子與人言語之時,因鄉音而惹人白眼!”

    “劉懷必不讓廟堂之上,無北涼士子為國發聲,為民請命!”

    這位國子監左祭酒臉色發紅,停頓許久,冷笑道:“如今世人畏我涼党齊心,罵我涼黨跋扈,尤其恨我涼黨骨頭最硬!”

    涼黨這個說法,在離陽朝廷上,向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沒誰敢直接挑明,不曾想倒是被視為涼党中堅大佬之一的劉懷,在今天親自訴諸於口!

    “在我劉懷心中,有涼黨,老一輩當中,只說跟我差不多歲數的,有的已經走了,有的還在世,例如老首輔陳望,有老尚書省孫寅,有老翰林嚴池集,都是!京城之外,寇江淮,謝西陲,陳錫亮,曹嵬,鬱鸞刀,李翰林,陸丞清,皇甫枰,宋岩,常遂,洪新甲,曹小蛟,汪植,洪書文,洪驃等等,他們皆是!”

    老人哈哈大笑,自問自答道:“這麼多日後要名垂青史的大人物,皆是我們涼党成員,你們怕不怕?我自己都怕啊!”

    老人挑了挑眉頭,滿臉鄙夷道:“啥?你們說我好像忘了那位?那個很早就躲去江南道隱居的老侍郎老學士?因為他啊,根本就不是個東西嘛,當然了,我罵他不是個東西,已經罵了很多年了。不過你們可能不清楚一件事,這個老東西在晚年也是試圖想要以北涼人氏自居的,只可惜他晉蘭亭一門心思想要認祖歸宗,可咱們當老祖宗的,根本就不樂意認這個孫子嘛。”

    老祭酒之前自稱吵架第六,僅在當官之前,只是聽這些罵人不帶髒字的言語,這個所謂的第六,分量十足啊。

    老人驟然高聲道:“離陽兵部,先後三任尚書七侍郎,寇江淮!曹嵬!鬱鸞刀!之外七位正三品侍郎,皆出自當年北涼邊軍!”

    “四十年,武將美諡,半出北涼!”

    “何其壯哉!”

    “我北涼!何其壯哉!”

    “你們不要忘記,你們今日之衣冠大袖,你們的腰玉琅琅,你們的高談闊論,是祥符初整整四年,北涼鐵騎先後以戰死三十二萬人的代價換來的!是昔年那座北涼王府、如今的經略使府,用那裡的清涼山三十二萬塊有名字的石碑,換來的今天!”

    “別地讀書人如何想,我管不著,也懶得管。但是你們這些出身北涼的讀書人,我劉懷只要在世一天,就希望你們能夠牢記一天!”

    “最後,我最後說一句,你們記住那個人。”

    “他姓徐!”

    已是極其口無遮攔的老人,到今天最後,老人都沒有喝一口綠蟻酒,而那僅剩一句話,也始終沒有說出口。

    這句話太過忌諱,也太過沉重。

    無他無中原。

    ————

    祥符四年春末。

    雨潤如酥。

    大學士府,一座臨湖小榭,簷下掛落精緻玲瓏。

    兩位同齡人並肩而立,一位是年紀輕輕的國舅爺嚴池集,一位是在兵部衙門任職的孔鎮戎,當年是狐朋狗友,如今仍是至交好友。

    孔鎮戎沉聲道:“兵部剛得到消息,北莽大軍在拒北城外折損嚴重,但是龍腰州的糧草兵力增援,始終沒有中斷。拒北城打得慘,懷陽關那邊更是慘烈,涼莽這場仗,最少還得拖上兩三個月。”

    嚴池集趴在窗欄上,笑道:“咱們京城如今自顧不暇,估計也就你對這些消息上心了。”

    孔鎮戎雙臂環胸,咧嘴笑道:“李翰林這傢伙真是了不得,越戰越勇,成了北涼關外碩果僅存的白馬校尉之後,尤其是在去年的老嫗山戰役結束後,他與郁鸞刀曹嵬以及王京崇三部騎軍,配合寇江淮謝西陲兩位流州正副將軍,打得北莽姑塞州在內的南朝兵馬哭爹喊娘,聽說他們神出鬼沒,完全牽扯住了北莽那僅剩兩支野戰主力,其中有三次大搖大擺繞過南朝西京城,就跟遛狗似的。這麼一來,整座北莽南朝除了龍腰州向北一線,都給打成了四面漏風的篩子。”

    嚴池集下意識揉了揉下巴上的胡茬子,似乎愈發扎手了。遙想當年,四人當中,孔武癡長得最老成,最早有了鬍子,而李翰林經常笑話他嚴池集是個小白臉,可惜就是醜了些,比年哥兒差了十萬八千里,所以就算去賣屁股也賣不了幾個銅板。

    嚴池集問道:“你說如果我們留在北涼,會怎麼樣?”

    孔鎮戎顯然早就想過這種問題,毫不猶豫道:“你如何不好說,要麼在清涼山在宋洞明手底下做個刀筆吏,要麼就是在拒北城當那白衣身份的軍機幕僚郎,可我就不一樣了,最不濟也能跟李翰林一樣,當個白馬校尉!”

    嚴池集笑駡道:“德性!也就是他們兩個不在,你才能這麼囂張。早年有他們在場的時候,你孔武癡哪次不是乖乖當個悶葫蘆。”

    孔鎮戎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當年在北涼道,孔鎮戎除了武癡這個綽號,在青樓勾欄更是有個鼎鼎有名的綽號,孔大善人!因為每次四人結伴喝花酒,唯有這位傻大個特立獨行,絕對不喊什麼貌美如花的花魁清倌兒,開門見山就要跟老鴇來一句“把你們樓裡頭最長時間沒有接客的姑娘喊出來陪酒”。孔大善人不但每次點名要那些容貌比較長得口味刁鑽的女子,每次賞錢絕對不少,而且喊來身邊落座了,他雖然不動手動腳,估計也確實下不去那個手,可也絕不冷落她們,孔鎮戎這種救苦救難的活菩薩,當年名聲響徹北涼道花叢歡場,不比喜好一擲千金的世子殿下名聲遜色多少。以至於孔鎮戎他爹當時都慌了,生怕家裡這棵獨苗將來娶了個相貌能夠辟邪的姑娘進家門,到時候豈不是淪為整個北涼道官場的笑談?

    所以當年那北涼四害的老爹們,心態各異,老涼王徐驍是心大,根本不在意。老學究嚴傑溪那是心疼自己兒子的名聲,鐵公雞李功德則是心疼白花花的銀子,孔鎮戎他爹最慘,只怕未來兒媳婦是個不能走夜路的閨女,否則板上釘釘能嚇死人啊。

    嚴池集感慨道:“李翰林他姐,好像一直沒有成親。”

    孔鎮戎沒好氣撇嘴道:“李負真這娘們從小眼睛就長在腦門上,對誰都沒好臉色,反正我是最看不慣她的。記得她最喜歡罵我是粗胚,還敢罵年哥兒是色胚,李翰林是她弟弟,李負真倒是沒捨得怎麼罵,而你是咱們當中讀書最多的,挨駡也少些……至於你姐,嗯,比李負真好點。”

    嚴池集有些無奈。

    徐鳳年,李翰林,嚴池集,孔鎮戎。李負真,嚴東吳。

    當年六人。

    三人在北涼,三人在太安。

    三人留在家鄉,三人遠赴他鄉。

    春雨綿綿,湖面上漣漪陣陣。

    孔鎮戎想起一事,緩緩說道:“聽說那個來自幽州胭脂郡的寒士,本該春闈奪魁的,是被某位大人物故意針對,尋了個經不起推敲的由頭給壓了下去,莫說會元,差點連殿試資格都沒了。尤其是這次殿試,他被皇帝陛下欽點為探花郎後,更是被翻出舊賬,京城上下沸沸揚揚,有人說是擔任此次科舉房師之一的右侍郎晉蘭亭,也有人說是座師司馬朴華從中作梗,有意提拔後來奪得會元頭銜、卻在殿試裡只得了最末等同進士出身的秦觀海,如今連我父親都為其打抱不平,說探花劉懷若非在春闈裡頭給人穿了小鞋,指不定這次就要摘下一甲頭名,加上劉懷本就是北涼道鄉試頭名解元,那可就是我朝科舉前無古人的連中三元了!就我爹那幾棍子打不出半個屁的好脾氣,這些天也是念叨無數次,府上的酒都快不夠喝了。”

    離陽科舉,秋闈即地方鄉試,春闈是京師會試,所以有官場“小秋再大春,鯉魚跳龍門”的說法。北涼寒士劉懷其實成名於春闈之前,當時此人在國子監門外抄寫碑文,竟是能夠讓衍聖公府的當代張家聖人為其幫忙抄書,當時數千國子監學子聞訊蜂擁而至,到頭來劉懷竟是最後一個知曉那名中年儒士尊貴至極的身份,此事轟動京城!只是當時囊中羞澀淪落到借住一處小道觀的劉懷,拒絕了無數達官顯貴的千金買經文,也拒絕了一些人更換住址的邀請,聽說好幾些個京城世族都想招他為婿,也被劉懷一併拒絕了。當時京城有不少聲音都說此人無非是沽名釣譽,待價而沽,一切只在“養望”二字而已。隨著劉懷一舉奪得探花,會試殿試的文章逐漸流傳朝野,這些陰陽怪氣的言語才悄悄消失。

    隨著劉懷躍入朝堂視野,太安城好事者才知曉一些內幕,參與秋闈會試的北涼士子其實有五人,但是其餘四人都自己放棄了資格,一同返回家鄉,只將所剩銀錢全部贈給留京的劉懷一人。

    而孔鎮戎的父親孔大山,當年被離陽朝廷“招安”,選擇離開北涼道,主要還是因為他那個經商多年的兄長兩個女兒,陰差陽錯地都嫁入江南道豪閥,別看孔家男子大多相貌粗礪,女子倒是個個如花似玉。而那兩個江南世族在太安城官場還算吃香,加上他本人與當時的騎軍主帥懷化大將軍鐘洪武政見不合,就來到太安城,只在兵部撈了個不大不小的官銜,才正四品,還是去年末剛升上來的,估計過不了幾年就要被兒子趕上。孔大山舉家入京以後,想來沒少受白眼排擠,不過孔大山雖是地地道道的北涼將種出身,性格卻頗為豁達,否則當年憑藉兒子孔鎮戎和世子殿下的關係,怎麼也不至於淪落到離開北涼的地步。而且孔大山自己是大老粗,卻是北涼中少有對讀書人公然持有欽佩態度的武將,早年別說對李翰林看不上眼,就連對玩世不恭的世子殿下徐鳳年也不冷不熱,只有對讀書種子嚴池集,不苟言笑的孔大山在家裡瞧見了,才會難得熱絡起來。

    所以北涼士子劉懷在太安城的境遇,孔大山如何能夠不憤懣滿懷。

    原本懶散趴在圍欄上的嚴池集站起身,沉聲道:“春闈的確有些內幕,只不過身為座師的司馬朴華,有意提攜同鄉晚輩秦觀海一事,是真,卻並無打壓劉懷之舉。而作為劉懷房師的禮部左侍郎晉蘭亭,閱卷之時,非但沒有貶低劉懷的文章,反而大為讚賞,考卷之上,可謂滿篇溢美。”

    孔鎮戎有些繞不過來了,一頭霧水,禮部尚書侍郎,兩人分別擔任正副總裁官,難道還能有人對之對抗?

    孔鎮戎猛然醒悟,滿臉匪夷所思。

    嚴池集點了點頭,“是之前拒絕擔任座師一職的陳少保,對劉懷的文章搖了搖頭,說了幾句褒少貶多的點評。”

    孔鎮戎使勁搖頭道:“我不信!陳少保的為人,我雖沒有真正接觸過,但絕對信得過!陳少保絕不是這般人物,更不屑作此小人行徑!沒有必要!”

    那位陳少保的朝堂聲望,只需要從孔鎮戎的言語之中,就知道是何等冠絕京城。

    嚴池集苦笑道:“一開始我也不信,可這是皇帝陛下親口所說,而且當時陳少保也在場。”

    孔鎮戎呆若木雞,伸手拍了一下額頭,“難怪年哥兒當年說讀書人的事,搞不懂拎不清!”

    嚴池集眼神深邃,輕聲道:“總之,陛下欽點劉懷為探花,且沒有給他狀元榜眼,未嘗不是一種‘兩全其美’。”

    孔鎮戎歎了口氣,“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多想,走不通的路就繞過,這是年哥兒教我的,我覺得很有道理。”

    嚴池集笑道:“年哥兒還說啦,遇上打不過的爺爺,咱就先當孫子,以後總有爺爺教訓孫子的一天。”

    孔鎮戎咧嘴笑,笑得久久合不攏嘴。

    嚴池集沉默許久,等到孔鎮戎終於不笑了,再次趴在欄杆上,輕聲道:“你和李翰林都覺得我讀書最多,只是年哥兒天生聰明,才比我更會講道理,其實不對。我是很後面才想明白,其實當時我們家暗中離開北涼,其實年哥兒很早就知道了,所以最後一次相聚,他才會獨自跟我說著那番醉話,他說那書上說,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別怕,書上還說了,人生何處不相逢,一桌宴席撤去,總有擺下一桌宴席的機會。”

    孔鎮戎無言以對。

    想說什麼,說不出口。

    想喝酒,也無酒可喝。

    嚴池集轉過頭,滿臉淚水,望向孔武癡,“我知道,我們四個,再加上我姐和李負真,我們六人,這輩子都不會再有聚在一起的機會了。”

    孔鎮戎點了點頭。

    嚴池集像個犯錯的孩子一般,抽泣道:“年哥兒他騙我!”

    孔鎮戎還是沒有說話,只是緩緩抬起手臂,按在這個年輕人的腦袋上,輕輕揉了揉。

    就像當年徐鳳年對待嚴池集一樣。

    ————

    很多很多年後,不僅祥符年號成了過眼雲煙,連新年號都換了兩個。

    離陽新帝剛剛登基。

    依舊是在這座臨水小榭,依舊是春天的黃昏小雨。

    剛剛婉拒新君挽留、卸任門下省左僕射的遲暮老人,在含飴弄孫後,獨自來到這裡,在宦海生涯中是權臣,未來在青史上更是名臣的年邁讀書人,不知為何,默默流淚,白髮蒼蒼的老人神色算不得如何悲愴,就是偏偏止不住眼淚。

    被朝野上下譽為坦坦翁第二的老人,也不去擦拭。

    就像一個孩子,不小心丟了某樣可愛物件,先是嚎啕大哭,然後過了幾天,傷心沒那麼重了,可記起來的時候,還是會抽一抽鼻子。

    枯腸三碗澆,清風生兩腋。

    春風拂霜鬢,老翁憶少年。

    很多很多年前,塞外江南的陵州,如今早已無人提及的最後一位北涼王,還是荒誕不經無憂無慮的世子殿下。在那些年裡,經常能夠看到深更半夜,四位少年郎一起醉醺醺走出青樓,滿身脂粉氣,還沒有投軍關外殺敵的李翰林,更沒有當上白馬校尉的李翰林,也就是沒有當上征西大將軍的李翰林,那會兒,肯定是滿臉的胭脂唇印。只不過這傢伙最為狡猾,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次次暗中讓花魁清倌兒幫著兌水不說,貌似豪邁喝酒的同時,便偷偷摸摸摔酒出杯,掩飾得天衣無縫,所以他每次打道回府,都還能跟花魁老鴇們嘻嘻哈哈,絕不耽誤事後再揩油一番,權當收些利息。而又當了一爺大善人的孔武癡,酒量好扛不住酒品好,何況那兩三位很久沒生意開張便格外感激涕零的姑娘,哪裡肯答應這位身材魁梧的好心年輕人不喝酒?所以他每次還遠遠不如姓李的王八蛋來得清醒。不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孔武癡醉了,李翰林醒著,當然就要後者背著。用世子殿下的話說,就是我背小兩百斤重的孔武癡?到底你李翰林是世子殿下,還是我是啊?而當年仍是被取綽號為嚴吃雞的年輕讀書人,早已不怕什麼回家後被父親責駡了,往往是每次走入青樓之前,暗暗給自己鼓氣,今晚這次一定要摸一摸某位小娘子的胸脯,要不然就壯著膽子親個小嘴兒也好?總之怎麼都不能再讓那兄弟三人笑話自己有賊心沒賊膽了!只是每一次離開鶯歌燕語的溫柔鄉,年輕讀書人都會醉得不省人事,告訴自己,沒關係,下下次再嘗試一下,真真正正爺們一回!

    身材纖弱的少年李翰林,背著身材壯碩的少年孔武癡,步履蹣跚。

    而少年世子殿下,背著不重的少年嚴池集,當然輕鬆些。

    最早,李翰林不是沒有疑惑,為啥不乾脆讓扈從背著孔武癡嚴吃雞回馬車啊?

    世子殿下說了,咱們才是兄弟啊。

    四位少年郎,當時都覺得天底下,好像沒有比這更有道理的事了。

    那一刻,老人哽咽道:“年哥兒,你騙人。”

    那個人,答應過離陽王朝,或者說答應過天下人,此生都不會再入太安城了。

    可就在此時,一隻溫暖手掌,輕柔擱在老人的腦袋上。

    有無論過了多少年還是那般熟悉的調侃笑聲響起,“呦,嚴吃雞,哭鼻子啦!是你爹不准你跟我玩耍啊,還是你姐又說我壞話啦?多大事兒,年哥兒我帶你喝花酒去!老規矩,李翰林出錢,孔武癡牽馬!走著!”

    老人沒有抬頭,唯恐是夢。

    按住嚴池集腦袋的那只手掌,輕輕抬起,然後輕輕拍下。

    那人氣笑道:“嚴吃雞,讀書讀傻了?!咱哥仨,可都等著你呢!”

    嚴池集緩緩轉身,竭盡全力瞪大眼睛,嘴唇顫抖。

    這個位列離陽新朝十二殿閣學士之首的武英殿大學士,這個被譽為“每逢大事,以嚴學士靜氣最多”的很老老人,淚水流過那張乾瘦臉頰上縱橫交錯的溝壑,他胡亂抹了把臉,又哭又笑,輕聲道:“年哥兒,我很想你。”

    他對面那個僅是雙鬢微微霜白的傢伙,露出一個一如當年仍似少年的燦爛笑臉,抬起袖子,幫嚴池集擦拭淚花,嘴上說著:“知道啦,知道啦。”

    不遠處,有兩人看似竊竊私語,嗓門卻不小。

    “瞧瞧,孔武癡,我早就說了,嚴吃雞這傢伙中意咱們年哥兒,當年就是跨不出那一步而已。”

    “咦?瞅著還真是啊,以前沒覺著,這次信了!”

    “孔武癡,你說嚴吃雞這都一把年紀了,是不是晚了些?”

    “唉,嚴吃雞這人大毛病沒有,就是臉皮薄,要換成我,早個六七十年就跟年哥兒直說了。”

    “滾!那會兒你姓孔的,就已經從娘胎裡爬出來啦?”

    如今有些耳背卻絕對沒有耳聾的嚴池集頓時大怒,沒有半點讀書人風範了,“李翰林,孔鎮戎!滾一邊涼快去!”

    李翰林作抬頭望月狀,孔鎮戎作左右探望模樣,嫺熟至極,爐火純青。

    不管如何,嚴池集始終緊緊握住身前那個人的手,不願鬆開。

    徐鳳年看著嚴池集,然後轉頭看了看咧嘴笑的李翰林和孔鎮戎,柔聲道:“都還在,都沒變。真好。”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8-31 03:39
收官章二 雪中的江湖,有人有始有終

    祥符四年。

    幽州胭脂郡很出名,名聲之大,連整座中原都有所耳聞,尤其是早年在士子風流的江南道和富甲天下的廣陵道,當然更少不得太安城,最是對胭脂郡感興趣。

    因為胭脂郡的婆姨,尤為水靈,應了那句女子真是水做的,豔而不俗,天然嫵媚多情,哪怕是生長在窮鄉僻壤的胭脂郡女子,依然別有風韻。

    只不過胭脂郡也有眾多不出名的小鎮,就其中在一座小縣城上,卻住著一位曾經登榜胭脂評的佳人。

    裴南葦,本該已經殉情而死的舊靖安王王妃。

    她如今就守著那座不大卻拾掇得乾乾淨淨的小宅子,她很少出門,養了一籠雞,然後經常坐在屋簷下,看著那只趾高氣昂的老母雞,帶著一隻只玲瓏可愛的小雞崽,滿院子瞎逛蕩,這裡啄啄那裡點點,久而久之,她雖然有些乏味了,只不過她反而覺得這樣的無趣日子,才是真的過日子。

    有名不起眼的年輕女子和風吹即倒的老嫗,住得一遠一近,前者偶爾會幫忙往水缸裡倒水,或是送來一些小鎮上註定有錢也買不到的小物件,胭脂啊水粉啊釵子啊,零零碎碎,五花八門,裴南葦也都一一收下,世間女子,無論貧富貴賤,哪有不願自己更漂亮些的。那位滿臉滄桑的老嫗倒是不送東西,只是隔三岔五來家裡串門做客,有一句沒一句閒聊雞毛蒜皮的事情,說小鎮哪家綢緞鋪有蜀緞賣了,不過老婦人很快就說八成是騙人的,坑那些傻丫頭的私房錢呢。說小鎮最南邊鐵匠鋪子劉么兒的醜八怪媳婦,竟然勾搭上破鑼巷某個姓張的年輕後生了,真難說到底是誰占了便宜。老嫗還說她宅子那邊掉了只風箏在屋頂,那些孩子也真是調皮

    搗蛋,上房拿風箏也就罷了,還有個小兔崽子站在屋頂朝院子裡撒尿的,結果給她去孩子家門口好一頓罵。

    裴南葦每次都耐心聽著,只不過她大多都記不住,聽過就忘了。

    終於有一天,有人打破了這份寧靜安詳,是那個叫余地龍的孩子,他一人騎馬不約而至,腰佩戰刀,翻山下馬的姿勢,乾淨利索,屁大的孩子顯得格外老氣橫秋,她在門口笑眯眯看著,覺得有些好笑。

    當余地龍喊出師娘那個稱呼,裴南葦笑得更開心了,沒著急領著孩子跨入小院門檻,問道:“小蟲子,你喊過多少人師娘啊?”

    其實這個孩子以前幾次,都是喊裴姨的,如今換了新鮮的叫法,倒也……沒讓她覺得討厭。

    自從那個扶牆而走的典故,好像在一夜之間就傳遍整個清涼山之後,余地龍就對禍從口出這個說法,深刻得不能再深刻了。

    不過面對裴南葦,這孩子實在長不起記性,伸出三根手指,咧嘴笑道:“就三!不過師娘你,是大師娘!”

    裴南葦瞪了一眼,佯怒道:“不會只說半句?”

    餘地龍一臉驚訝,“啊?就三?!”

    裴南葦在這光長個子不長心眼的孩子腦袋上狠狠一敲,氣笑道:“都是跟你師父學的!”

    臉龐黝黑得快要跟木炭差不多的余地龍嘿嘿笑著,腳步歡快得跟師娘她一起走入院子。

    余地龍喜歡把這裡當自己家,所以他上次才會跟師娘商量,以後等他攢夠錢,一定要再蓋一棟屋子。

    屋簷下一直擺放有兩條小板凳,她倒是有過買張小竹椅的念頭,後來想想還是作罷,她有另外的打算。

    兩人坐下後,裴南葦打趣道:“小蟲子,你師父那個大徒弟叫什麼來著?師娘給忘了。”

    原本懶洋洋的余地龍立即挺直腰杆,有些心虛,小聲道:“她啊,叫王生,呂雲長那傢伙說,那是個土了吧唧的名字。不過我覺得吧,其實還好。”

    裴南葦促狹追問道:“那麼如果王生喜歡上你師父,就是不喜歡你,咋辦?”

    余地龍張大嘴巴,一臉茫然。

    她刨根問底,“嗯?”

    余地龍撓撓頭,低頭盯著鞋尖,輕聲道:“我也打不過師父。”

    裴南葦捧腹大笑。

    余地龍很快抬起頭,一本正經道:“師娘,如果王生她真喜歡師父的話,我就跟師父打一架,不過我可不是為了把王生搶過來!”

    這下子裴南葦真有些納悶了,“怎麼說?”

    孩子滿臉認真神色,伸出一隻拳頭,“我只是想讓王生知道,你可以喜歡咱們師父,可是小蟲子也有可能打得過師父。”

    裴南葦不置可否,抬頭望向院門口,柔聲道:“你笨,笨得可以,說你聰明,也沒錯。”

    孩子似乎有些消沉,雙手托起下巴,怔怔出神。

    裴南葦揉了揉他的腦袋,安慰道:“可能很快,但也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後,你才會在某一天明白,當你喜歡一個人,只是那個人不喜歡你,雖然不如兩個人相互喜歡,但比起你連一個喜歡的人都沒有,要幸運很多。”

    余地龍皺著臉,可憐兮兮道:“師娘,怎麼聽上去好慘啊。”

    裴南葦笑問道:“你覺得師娘是開心還是傷心?”

    她加了一句,“如果答對了,師娘就教你怎麼追求王生。”

    余地龍小心翼翼道:“傻樂呵?”

    裴南葦嘴角抽搐。

    余地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抱住腦袋,“師娘師娘!這是師父無意間說漏嘴的!”

    裴南葦和顏悅色道:“你答對了。”

    余地龍滿臉驚喜。

    裴南葦呵呵一笑,“不過小蟲子啊,你還是老老實實一輩子打光棍吧。”

    余地龍竟然沒有傷心,只是歪著腦袋,兩根手指捏著下巴,像是在很用心地思考什麼。

    這孩子冷不丁坐直身體,然後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算了,還是等我活著從葫蘆口回來再說!”

    裴南葦嚇了一跳,“咋回事?”

    余地龍掏出一隻錢囊,鄭重其事地交給裴南葦,“師娘,這是我擔任幽州騎軍伍長之後的兵餉,你還是繼續幫我存著。師娘!要是有一天聽說我戰死關外了,記得別為小蟲子傷心啊。”

    裴南葦皺眉道:“你要去關外打仗?”

    餘地龍環顧四周,壓低嗓音道:“師娘!這個不能說,洩露軍機,按北涼律是要被喀嚓一下的!我可是斥候伍長,要以身作則!”

    孩子順便做了個抹脖子翻白眼的動作。

    裴南葦收起錢囊,“行吧,幫你收著。”

    余地龍站起身,“師娘,如果我死了,你也別跟王生說我喜歡她。”

    裴南葦笑問道:“那你活著回來了,師娘就告訴她?”

    餘地龍趕緊擺手道:“別別別,都別說!”

    裴南葦問道:“反正都是要師娘不說,那你提這一茬,圖個啥?”

    余地龍頓時懵了,越想越糊塗。

    裴南葦起身後,用手指狠狠戳了一下孩子的腦袋,“小蟲子,就憑你這顆漿糊腦袋,以後會是那啥陸地蛟龍?!”

    餘地龍悻悻然,大步走下臺階,轉頭擺手道:“師娘,別送了啊!”

    裴南葦沒好氣道:“去去去,趕緊的。”

    在余地龍走出大門後,裴南葦猛然聽到孩子的驚喜嗓音,“師父?!你怎麼來了?仗打完啦?!”

    裴南葦下意識就快步走下臺階,剛要走到院門口,猛然醒悟過來,停下身影,她大聲笑駡道:“小王八蛋!”

    宅子外頭的孩子哈哈大笑,策馬離去,嚷嚷道:“走嘍!師娘想師父嘍!”

    如今時值春夏之交,出身春秋裴閥的女子突然記起一小詩,內容一字不差,偏偏忘了詩名與作者姓名。

    悄悄瞻青壁,悠悠矚翠林。流鶯無一事,聲遠薜蘿陰。

    青壁,翠林,流鶯,薜蘿。

    想來她之所以記憶深刻,緣於這些可人的江南景物,都是少女時分,與她近在咫尺,越是唾手可得,便越不知珍惜。

    在成為離陽王妃之後,囚禁於高牆之內,看膩了婉約詩詞,才逐漸接觸到一些以往不喜歡的邊塞詩,無非是那些詞彙在詩篇中輾轉來回,征人,霜月,羌笛,蘆管,鴻雁。

    此時裴南葦環顧四周,黃泥院牆,綠意稀稀,無鳥鳴,已有炎炎暑氣。

    高樓閨閣幽怨人?

    那也得有高樓可棲才行嘛。

    裴南葦想到這裡,便當真有些氣憤了,她獨自在這座小縣城柴米油鹽醬醋茶,當然就只能是跟錢有關係。

    自從上次跟那名義上是一縣主薄的傢伙去碧山縣縣衙,成功討要來積欠許久的二十兩銀子俸祿,縣令馮瓘不知為何很快就被調走,頂替原主薄“徐奇”位置的楊公壽便順勢繼任縣令,縣尉依舊是與新縣令大人同樣出自青鹿洞書院的朱纓,兩人都是赴涼士子。當時她和他去縣衙那趟,碰到過兩位士子,楊公壽還雇人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拙劣戲,只可惜當時姓徐的一眼就看穿,用他的話說就是我可是紈絝這個行當裡的開山鼻祖,當年北涼不知有多少膏粱子弟都在我屁股後頭吃灰,有樣學樣,畫虎類犬。

    裴南葦氣憤的地方在於楊公壽勝任縣令後,碧山縣的主薄位置沒有按例繼續補缺,而是重新掛起了徐奇的名字,可是碧山縣衙那邊給了個“徐奇”既然不去點卯當值,那麼就俸祿減半的說法。據說這還是縣尉朱纓不惜與新任縣老爺據理力爭來的結果,否則以楊縣令的意思,主薄徐奇連一顆銅錢都別想拿到手。大概是衙門大小胥吏都揣摩到了縣令的心思,尤其是那些男人在衙門當差的婦人,對她這位主薄夫人更是視若仇寇,油米鹽布等物,到她這裡,一律都更貴一些。那名來歷不明的年輕女子原本想要代勞購置,卻被裴南葦拒絕了,裴南葦偏偏就要自己去買,還故意帶上幾顆沉甸甸的銀錠,當然銀子用不上,鋪子那邊也找不開,可當那些婦人眼巴巴瞧著那幾顆銀錠的時候,裴南葦她心裡舒坦啊。

    那種感覺就像是在說,欺負我男人不在是吧,可我男人能留給自己女人這麼多銀子,他也敢放心,但是你們這些長嘴婦人的男人,有這本事嗎?

    裴南葦的氣憤,還在於你徒弟余地龍都能掙到這麼多銀子了,你做師父的,也不知道往家裡稍稍寄一些?

    她只要一想到要用掉某顆銀錠換成銅錢,就心疼得厲害。

    裴南葦眼角餘光瞥見院子裡那只老母雞,好像帶著幾萬精兵巡視轄境的大將軍,她頓時就氣不打一處來,朝它們快步走去,使勁踩在地面上,嚇得母雞和小雞們四散而逃。

    裴南葦冷哼一聲,雙手叉腰,有些得意。

    有個剛好站在院門口的年輕男人,恰巧看到這一幕後,眼神呆滯,神情恍惚。

    他望著那個背對自己的婀娜背影,他握著一隻布袋的手,手心都是汗水。

    他如今名叫朱纓,是當年跟隨上陰學宮王祭酒趕赴北涼的數千士子之一,若是當時士子以郁家嫡長孫郁鸞刀最名動天下,其實他如果用上本名,名氣絕不在鬱鸞刀之下。

    天下理學,南朱北姚!

    理學宗師姚白峰已經卸任國子監左祭酒,返回家鄉繼續講學。

    而靖安道朱氏子弟,向來不願出仕,“朱纓”的祖父在春秋之中便被譽為“神君”,與學宮大祭酒齊陽龍關係深厚,朱纓父輩這一帶,七人連袂名動士林,被稱為朱氏七龍,更是與當年的“江南盧氏,琳琅滿目”並列。

    朱纓本名朱英,正是朱家嫡長孫!

    哪怕是隱姓埋名,化名為朱纓,假託朱氏旁支的庶出子弟,朱纓憑藉自身學識卓然遠見,依舊在青鹿洞書院鶴立雞群,數次書院山主黃裳請去青鹿洞講學的大儒,都被朱纓逼得下不來台,狼狽不堪,甚至有年邁碩儒還要當堂向朱纓問道解惑。只不過朱纓在赴涼士子中名聲不顯,最多是些桀驁清高的口碑,可他那些不曾公開的文章,如年輕藩王當時和裴南葦所說,早已在拂水房案頭擺著,連徐渭熊都被驚動,將其高看為不熟徐北枳陳錫亮太多的年輕俊彥,朱纓在拂水房的代號別稱為“雛鳳”,已經與鬱鸞刀的“大鸞”並肩!

    朱纓,或者說是朱英現自己嘴唇乾澀,竟然不知如何開口。

    與初見她便驚為天人的楊公壽不一樣,朱纓第一次見她只覺得容顏不俗,但是並無任何旖旎心思,只是有一次在那條雨後的軲轆街上,無意間看到她蹲在街旁,掰碎手中一塊幹餅,輕輕喂給一隻滿身泥濘的黃褐小貓。

    他再難釋懷。

    他知道自己哪怕不是朱氏嫡長孫,可惦念起一名孤苦伶仃的獨居婦人,於理不合,於禮不合。

    可他忍不住。

    正當他要開口的時候,那名女子已經轉過身,皺眉看著他,問道:“你誰啊?”

    朱纓瞬間心如死灰。

    一年來,雖然從不曾說過話,可畢竟或近或遠相見次數,十五次還是十六次了?

    朱纓臉色蒼白,嘴唇顫抖,說不出一個字。

    他想要舉起手中的錢袋子,想要說這是那位徐主薄上月的俸祿,我朱纓身為碧山縣衙同僚,只是來此為夫人送來銀錢。

    滿頭霧水的裴南葦不客氣地伸手指著這位呆頭雞,“有毛病?趕緊滾!”

    她跑去牆角抄起一根掃帚,怒目相向,氣勢洶洶。

    年輕讀書人,黯然轉身。

    裴南葦自然不知道這位年輕人的心路歷程,會只因為她在軲轆街上的那個舉動,便會情不知所起。

    不過以裴南葦的性子,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在意,恐怕還會重複她之前的無心之語:有毛病啊。

    至於很多年後,分明是在北涼官場崛起的朱英,為何最終卻在涼黨如日中天的時候,毅然決然叛出涼黨,以吏部侍郎的身份,以朝野上下譽為“鐵骨錚錚”的名士風骨,硬是多次壓下涼党後起之秀的官場進階,無人知曉“鐵侍郎”朱英為何如此行事,為何明知自己這般忤逆大勢將會止步于侍郎職位。最終很快就官至一部侍郎的朱英,放棄了家族聯手數個黨派才換來的機會,放棄了轉入禮部擔任尚書,辭官卻沒有還鄉,而是去往可謂遍地政敵的北涼道,在幽州開宗立派,成為一代理學宗師,聲望不輸給前朝姚白峰。而朱英一生當中,除了家族聯姻的娶妻之外,只在幽州胭脂郡的晚年納了一妾,那位小妾年輕貌美,正值二八韶華,朱英早已是白蒼蒼,此舉也讓朱英頗受中原詬病,被有人作詩“一枝梨花壓海棠”大肆譏諷,朱英不以為意,老死在北涼道,朝廷諡號文貞。

    直到朱英辭官病死於北涼之後,朝堂上諸黨共同抗衡涼黨的格局,仍是沒有扭轉。

    曾經在碧山縣壓過朱大家一頭的那位縣令楊公壽,倒是借著涼黨身份官祿亨通,最後當上了兩淮道經略使,與朱英關係一直不錯。

    在趕去北涼幽州祭奠好友的時候,楊公壽突然看到那名身披孝衣的年輕婦人,與他們兩人早年在碧山縣鎮上見到的那位女子,好像眉眼相似有四五分。

    原本在好友靈堂僅是流露出些許哀色的經略使大人,頓時悲從中來,滿臉淚水。

    此時此刻,用掃帚趕跑了不知名“登徒子”的女子,坐在屋簷下,那名老嫗很快就登門拜訪,又開始絮絮叨叨,只不過相比之前的家長里短瑣瑣碎碎,老嫗多說了些道聼塗説來的關外戰事,說北莽蠻子差不多要撐不下去了,涼州拒北城那邊,從去年秋打到今年夏天,死了不知多少萬蠻子,一旦到了夏天,別說展開攻城,光是堆積如山的屍體就難以處理,更難熬了。裴南葦聽得心不在焉,有些犯困,打了個哈欠,突然看到那個年輕些的女子走入院子,坐在她們腳邊的泥土臺階上,老嫗驟然間眼神淩厲起來,年輕女子心虛地低下頭。

    裴南葦一直被某人說成笨蛋,可能夠當上藩王王妃的豪閥女子,當然不會是真笨,只不過太多事情,懶得去計較而已。

    大概是實在太無聊了,裴南葦就用手指戳了戳那名秀氣女子的後背,開口笑問道:“有心事?跟我說說看,說不定我能幫你哦。”

    秀氣女子的腦袋低得更下了。

    老嫗趕忙出聲阻攔道:“裴娘子,小楊哪能有什麼心事,她一個小戶人家的女兒家……”

    裴南葦微笑道:“行啦,她還小戶人家啊,根腳屬於那座清涼山的女子呢,指不定連那傢伙都聽說過姓名的,要不然沒辦法跟婆婆你坐在這裡。今天咱們就當是普普通通的街坊鄰居,沒有什麼拂水房啊養鷹房,也沒有什麼藩王啊清涼山啊,如何?只說些女子間的悄悄話,無傷大雅,反正咱們三個不說出去,誰也不知道。小楊……就先當你姓楊好了,說吧,喜歡上了,裴姐姐和趙婆婆一起給你謀劃謀劃。”

    年輕女死士抬起頭,忐忑不安地望向老婦人,後者歎了口氣,點頭道:“只此一回,不許有下一次了!”

    前者怯生生道:“裴姐姐,我喜歡……”

    說到這裡她便說不下去了。

    老婦人板著臉冷哼道:“縣令大人楊公壽,繡花枕頭一個,還自稱什麼詩劍仙呢,去年花了二十六兩銀子雇人在王爺和裴姑娘面前,也不嫌丟人現眼!你是瞎了眼,才會看得上這種世家子弟!”

    年輕女子抿起嘴唇,有些幽怨,卻不敢反駁。

    裴南葦卻感到有趣了,忍不住幫小姑娘打氣鼓勵道:“這是書上說的才子佳人呀,挺好的。小楊,別給趙婆婆嚇到了,雖說你們都姓楊,要是在北涼道以外的地方,尤其是在類似江南道這種書香門第比較多的地兒,就有些麻煩了,為什麼呢,因為大秦之前不嫌一姓之婚,可大秦之後始絕同姓之娶,意思就是說大秦之後,同姓之間不通婚,就成了一條歷代朝廷不管、但是讀書人最愛管的不成文規矩,不過春秋八國沒了後,連十大豪閥都沒啦,也就不太講究這些。不過那個姓楊的縣令,估計在中原那邊大小也算個世族,否則也沒資格來咱們北涼,更沒辦法這麼快就當上一縣父母官,所以小楊你啊,若是家裡長輩不介意的話,最好臨時更改

    個姓氏……”

    從姓氏婚姻一路說到中原世族的門風,再說到庭院深深裡的女子爭寵,最後說到高牆內的各房爭鬥,說到母憑子貴以及對老百姓來說遙不可及的那些誥命夫人。

    裴南葦到底是當年高門裴閥精心培養出來的女子,把學問道理講述得深入淺出,不但年輕女子聽得聚精會神,連原本抱著姑且聽之態度的老婦人,都有些聽得入神了。

    裴南葦說得意氣風,年輕女死士聽得兩眼光,老婦人聽得頻頻點頭。

    尤其是裴南葦手把手傳授小姑娘,怎麼去假扮一位家道中落的士族女子,談吐應該如何注意咬字,應當讀哪些詩書,與心儀男子交談時如何欲語還休,年紀懸殊的兩位諜子死士都大開眼界,只覺得原來同樣是做女子

    ,這位名叫裴南葦的女子,才是一等一的大宗師啊。不愧是能讓咱們王爺都“扶牆而走”的天下第一人!

    裴南葦說得神采飛揚,正想要說那女子閨房最隱晦的生米熟飯一事,結果後腦勺上輕輕挨了一記板栗,從她身後傳來一個溫醇嗓音,“沒你這麼沒羞沒臊的婦人!你家男人也太不曉得立家規定家法了!”

    一大一小兩位拂水房諜子如遭雷擊,猛然起身,然後迅去在臺階下,單膝跪地,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她們眼睛死死盯住地面,眼神中除了措手不及的驚恐,還有自肺腑的崇敬,和油然而生的炙熱。

    十年修得宋玉樹,百年修得徐鳳年,千年修得呂洞玄。

    何況人生恰好不過百年而已。

    裴南葦賭氣地沒有轉頭。

    那人在她身邊蹲下身,對院子裡的兩位拂水房精銳柔聲笑道:“起來吧,這些日子有勞兩位了。以後到了這裡別拘謹,還像今天這樣就挺好,才不會死氣沉沉。”

    她們兩人站起身,點了點頭。

    那人望向面紅耳赤的年輕死士,“楊公壽是吧,放心,我會幫你牽線搭橋的,回頭先給你換個士族身份,不過暫時還需要你留在碧山縣。”

    他對老嫗點了點頭,後者心領神會,帶著大福從天降的拂水房晚輩離開院子。

    裴南葦還是沒有轉頭,“仗打完了?”

    他歎了口氣,“拒北城守住了,北莽蠻子還算不上傷及根本,剩餘不到二十萬大軍始終退得不亂,所以估計還得再打一場,不過勝勢已經在我們北涼這邊了。我要去趟薊州關外,見一見那位舊東越駙馬爺,順便還有些人也要打聲招呼,別人去我不放心。”

    她突然轉過身,一把抱過他,使勁把他抱在懷中。

    她紅著眼睛,孩子氣地哭腔道:“我不讓你走!”

    一個含糊不清的嗓音從她雄偉胸脯之間傳出,“那你也別把我……悶死在這裡啊……”

    她刹那間滿臉通紅,狠狠一把推開這個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王八蛋。

    徐鳳年被推出去的同時,隨手揮袖一指,彈向遠處。

    院牆上,原本蹲在那裡看好戲的呂雲長,被那彈指彈中額頭,砰然落地,摔在院外小巷中。

    少女王生背負劍匣雙手環胸,看到狼狽不堪的呂雲長站起身,她冷笑不已。

    在小鎮外偶然遇到師父三人的余地龍只得一起返回,很是臉色糾結,都不敢多瞧一眼王生。

    王生猶豫了一下,沉聲道:“跟我一起去小鎮酒樓,給師父買酒!”

    余地龍哦了一聲,沒有多想。

    呂雲長壞笑道:“你倆去買酒就是了,我在這兒幫師父盯著,以防刺客偷襲。”

    背匣且佩劍的王生伸手按住一把劍柄,呂雲長舉起雙手,“得得得,怕了你。”

    余地龍一臉茫然。

    呂雲長搖搖頭,歎息道:“余蚯蚓啊,你說你咋就不開竅呢?”

    余地龍氣勢渾然一變,“單挑?!”

    呂雲長有些頭疼,他是真打不過這條蚯蚓啊。

    就在此時,只見師父師娘已經一起走出院門,王生眼眸底處隱藏著一些莫名欣喜。

    裴南葦為師徒四人一路送到了小巷拐角處,然後她很快就轉身離去。

    四人走在那條軲轆街上,只有原本需要馬上趕往幽州葫蘆口的余地龍牽馬而行。

    徐鳳年突然說道:“余地龍,如今武當山有個叫苟有方的孩子,你以後多留心。”

    余地龍驚訝道:“啊?為啥啊?”

    徐鳳年玩味道:“謝觀應,鄧太阿,張家初代聖人,都算他半個師父,以後可能還要再加上半個武當掌教李玉斧,你說為啥?”

    余地龍不鹹不淡地哦了一聲,顯然還是沒怎麼在意。

    徐鳳年冷哼道:“呂雲長,我提醒你別使壞心眼,記住了沒?!”

    呂雲長做了個鬼臉,雙手抱住後腦勺,“知道啦。”

    徐鳳年笑了笑,“你的對手,也會有的。”

    呂雲長頓時雀躍起來,“何方神聖?!”

    徐鳳年莫名其妙道:“有可能成為天下第三的人物,而且年紀比你小。”

    徐鳳年一語成讖。

    而天下第三高手的交椅,始終把持在一個用刀女子的手中。

    她姓陶。

    徐鳳年回望一眼,大聲喊道:“最多再過三四年,一起去江南。”

    小巷中,一直躲在原地沒有離去的裴南葦,嘴角偷偷翹起。

    她攤開雙臂,指尖輕輕觸及小巷牆壁,腳步輕快地向小院走去。

    因為她覺得,三四年而已,那時候她還沒有老呢。

    ————

    廣陵江上,一艘燈火通明的黃龍樓船之上,一對男女並肩站在船頭賞景。

    身穿離陽藩王蟒袍的年輕男子輕聲道:“讓你受委屈了。”

    絕美女子輕輕握住他的手,搖了搖頭,她笑臉溫柔。

    年輕藩王重重拍在欄杆上,“這個宋笠,膽大包天!等本王……”

    她突然捂住他的嘴巴。

    年輕藩王握住她的手,神色悲哀,轉身凝視著她那張不管怎麼看都看不厭的容顏,他擠出一個笑臉,“放心,我趙珣還不至於就此意志消沉!”

    離陽三大藩王,燕敕王趙炳,蜀王陳芝豹,靖安王趙珣,三人聯手叛亂,其中以趙炳獲得駡名最多,陳芝豹最受畏懼忌憚,而趙珣最讓人扼腕歎息。

    哪怕朝野皆知趙珣未來將被其餘兩大藩王推上帝位,但是仍然有許多離陽文臣,堅信年輕藩王是在春雪樓變故中被強行囚禁,是被趙陳二人用來蒙蔽世人的可憐傀儡。

    太安城其實只猜對了一半,趙珣不願起兵叛亂是真,但要說趙珣沒有篡位登基之心,則是假。

    藩王轄境位於中原腰膂之地的靖安王兩代藩王,從趙衡到趙珣,從來都有逐鹿天下的雄心壯志。這一點,兩代北涼王都知道,離陽前朝帝師元本溪知道,曾經在王府擔任幕僚的瞎子陸詡知道,如今的納蘭右慈也知道。

    趙珣悔恨自己當初為何不願相信那張紙,那張紙上的字跡,他並不陌生,是那個瞎子身邊婢女的筆跡,要他趙珣在吳重軒平定廣陵道戰事之後,迅動身返回靖安道轄境。

    可是趙珣很想親自帶著身邊這位女子,領略廣陵道景色,也想多與那些必定要在朝堂崛起的武將文臣打好關係。所以才決定在參加過春雪樓那場慶功宴席後,再離開廣陵道不遲。

    然後便是如今的境地了,一開始趙珣還認為是因禍得福,因為有人親口告訴他,會幫他趙珣稱帝,趙珣不管是什麼陰謀,都選擇相信,畢竟那個人說這種話,比燕敕王趙炳親口說出,還能讓人信服。

    原因很簡單,那個人,叫納蘭右慈。

    只是最近這段時日,趙珣過得很憋屈鬱悶,那個曾是春雪樓出身的將軍宋笠,曾是所有在廣陵道的離陽官員中,品秩僅次於節度使盧白頡、經略使王雄貴的副節度使。如今在北線戰功不斷,愈驕縱跋扈,竟然在前不久登上樓船,笑眯眯開口,厚顏無恥地向自己討要身邊的女人!

    趙珣當時氣得渾身顫抖,但最後也沒有說出半句狠話。

    宋笠畢竟不敢在樓船上公然搶奪,這位被太安城罵作“三姓家奴”的祥符名將,還不忘在下船之前“好心”地提醒年輕藩王:“以老王妃的歲數,再容顏常駐,又能有幾年風采?還不如贈予我宋笠金屋藏嬌,我他日必有重報!”

    很早就世人皆知廣陵道有個姓宋的將軍,不但是廣陵王趙毅的心腹,更被趙毅譽為福將,嗜好收集天下美色。在西楚複國後,離陽朝廷大軍終於攻破西楚京城,宋笠自然更是收穫頗豐,出“只恨薑氏女帝已死西壘

    壁”的感慨。然後換成趙炳大軍佔據這座命運多舛的雄城,宋笠更是以離陽鎮南將軍的顯赫高位,果斷選擇依附燕敕王,宋笠豈能兩手空空?傳言連燕敕王趙炳在一次論功行賞的宴席上,當面玩笑詢問了一句“宋將軍,可需要添置宅院養美人?”深受器重的宋笠只回答了一句話,便讓在場所有男人嘆服,“兩者皆是多多益善!”燕敕王更是拍手叫好,當場許諾道:“孤此生決不讓宋將軍失望!以後中原歷屆胭脂評出爐當日,必有一位登榜絕色送入宋府!”

    再說宋笠不但深受燕敕王趙炳信賴,被大膽授予兵權,宋笠和燕敕王世子殿下趙鑄更是關係莫逆,稱兄道弟。

    面對宋笠這樣的紅人,空有一個藩王頭銜的趙珣,又能如何應對?

    趙珣愁眉不展,眺望江面那些水師樓船星星點點的燈火。

    她伸手幫他撫平額頭。

    他笑了笑,“走,回船艙!”

    兩人回到形同牢籠的豪奢住處,船艙內有一架造工精美的雕花衣架,衣架上,竟是一件富麗堂皇的正黃龍袍!

    納蘭右慈當時登門做客之時,這位碩果僅存的春秋謀士身邊,便跟著一位手捧龍袍的婢女。

    這段時日以來,離陽藩王趙珣一次次撫摸龍袍,一次次眼神癡迷,默默數著那一條條金龍。

    今夜,他再次來到衣架前,伸手摸著龍袍上的金龍,最後甚至蹲下身,摸著底部那些“海水江涯”。

    這個年輕男人突然抬起頭望向她,笑問道:“你可知道,這件龍袍四正龍四行龍,分明只看得見八條金龍,數目為何不是九五之尊裡的那個九?”

    她想了想,“皇帝本就是真龍天子,穿上龍袍便是九了?”

    他起身哈哈大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搖頭道:“你錯嘍,最後一條金龍繡在內襟之上,你不信去掀開衣襟看看。”

    她猶豫了一下,始終不去觸碰那件世間所有男子都夢寐以求的衣服。

    趙珣突然取下那件龍袍,讓女子站好,然後竟是幫她穿上了那件龍袍!

    她從頭到尾都呆滯當場,不知所措。

    趙珣一絲不苟地幫女子正了正龍袍衣襟之後,後退幾步,眼眶泛紅,柔聲笑道:“我知道,在靖安道就有很多人罵你是什麼女藩王,說你是紅顏禍水,可我不在乎。”

    她欲言又止。

    趙珣任由淚水流淌,“我知道你不是她,不是她……我也不在乎你是誰安插在我身邊的諜子死士,一開始很在乎,如今根本不在乎……為什麼?我喜歡你啊,我只是喜歡你啊。哪怕你現在換了一張容顏,我還是喜歡

    你……”

    舒羞咬著嘴唇,滲出絲絲縷縷的鮮血。

    趙珣突然露出笑臉,彎腰作揖,柔聲道:“夫君見過娘子。”

    屋內燭火明亮。

    她身穿龍袍,如女子穿嫁衣。

    她緩緩施了一個萬福,嗓音婉約道:“陛下。”

    ————

    一樣是在廣陵江面上,一樣是在黃龍樓船中。

    身穿便服的燕敕王趙炳坐在繡凳上,正舉杯小酌。

    老人雖然沒有身穿藩王蟒袍,也沒有身披鐵甲,卻積威深重,其實在當年參與奪嫡的離陽諸多皇子之中,就以趙炳戰功最為顯赫,是當之無愧的趙姓宗室第一人。

    相傳趙炳在離京趕赴藩王駐地的途中,南渡廣陵江之際,揚鞭北望,向身邊的那位謀士笑問道:“廣陵王趙毅,靖安王趙衡,淮南王趙英,膠東王趙睢,這些個傢伙加在一起,軍功能有我一半嗎?”

    一位元俊美非凡的中年人斜靠窗口,側望向滔滔江面,三指持杯輕輕撚動。

    在南疆文武心中何等殺伐果斷的燕敕王,趙炳重重歎了口氣,頗為無奈道:“先生,就不能放過那兩個兔崽子?好歹留他們性命,反正以後也折騰不起來浪花了。”

    納蘭右慈沒有轉頭,淡然道:“兔崽子?兩位可都是你趙炳的親兒子,你罵自己作甚?”

    趙炳頓時無言以對。

    納蘭右慈繼續道:“堂堂燕敕王的兩個兒子,故意洩露軍機給太安城,差點讓世子殿下戰死京畿南部戰場,別說是兩個兒子,就是他們的老子敢這麼做,我也得讓人往死裡打。”

    趙炳翻了個白眼,甕聲甕氣道:“怕了你。”

    納蘭右慈終於轉頭正色道:“你是想要個穩坐龍椅的獨子,還是想要自己穿龍袍沒幾年功夫,就當個二世亡國的破爛開國皇帝?”

    趙炳很是頭疼模樣地揮揮手道:“先生說了算!他娘的說道理,我這輩子就能贏過先生一次。”

    納蘭右慈展顏笑問道:“那我可就傳令下去,帶兩杯酒給那孩子喝去了哦?”

    趙炳又立即臉色尷尬起來,低頭不語。

    納蘭右慈也不逼著這位藩王立即決定,重新轉頭望向窗外,好像自言自語道:“終究是虎毒不食子,你要是連這種事情都能毫不猶豫的話,我納蘭右慈也不會輔佐你到今天這一步,當然了,我也活不到現在。”

    趙炳放下酒杯,雙手握拳,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就按照先生說的辦!我趙炳就當沒生過這兩個兒子!”

    納蘭右慈點了點頭,“你啊,有趙鑄這麼一個好兒子,也該知足了。你看看老靖安王趙衡的兒子,那個做夢都想著做皇帝的趙珣,到頭來連心愛女子都護不住。你再看看北涼王徐驍的兒子,徐鳳年……”

    前半截話挺暖心的,可這後半句話?趙炳忍不住笑駡道:“打住打住!磕磣人不是?!你們讀書人就是一肚子壞水!”

    納蘭右慈一笑置之。

    趙炳心情好轉幾分,輕聲勸道:“江風大,先生的身子骨又……總之還是別站在視窗吹風了。”

    納蘭右慈坐回凳子,給趙炳倒了一杯酒,緩緩說道:“古人最有意思的,就是樣樣樁樁件件,大多都有個疼到心坎兒的故事。可惜啊,胭脂裡名氣最大的紅-頰,是貢品,老百姓有錢也買不到。又可惜啊,花雕裡的女

    兒紅,其實也一點兒不好喝。”

    趙炳接過酒杯,喝著那杯據說埋在地底下十多年了的女兒紅,深以為然道:“這酒喝著是不咋的!”

    納蘭右慈感慨道:“讀書人的用處,就是把古人所有的‘有意思’,喝下去,吃下去,讀下去,寫下去,傳下去。”

    趙炳問道:“那像我和徐瘸子這樣的人?”

    納蘭右慈笑道:“你們啊,讓讀書人的日子過得不要他舒坦,唯一的用處,就是不讓讀書人忘乎所以到忘本吧。”

    趙炳伸手拈起下酒小菜的一片醬牛肉,細嚼慢嚥,沉默許久才點頭道:“有些滋味!”

    納蘭右慈直截了當道:“別不懂裝懂,都快三十年了,還是狗改不了吃屎。”

    趙炳不以為意,哈哈大笑,“又給先生戳穿嘍!”

    遙想當年,兩人初見于離陽京城,當時離陽還只是北方蠻夷的一隅之國,趙炳也只是聲望不高的眾多皇子之一。

    那時候在座四人,三人熟識,皇子趙炳,雜號將軍徐驍,寒士李義山,納蘭右慈。

    四人當中,反而是豪閥出身的納蘭右慈名聲最盛,趙炳徐驍都要遠遠不如,至於李義山更是無法相提並論。

    那一次相聚,喝高了以後,趙炳便一腳踩在長凳上,盡顯豪氣地大聲笑道:“早知喝酒要撒尿,不知當初就喝尿!”

    然後風度翩翩如神仙的納蘭右慈便冷笑道:“早知吃飯要拉屎,不如當初就吃屎?”

    趙炳一個坐不穩,轟然倒地。

    趙炳只記得當時徐驍朝納蘭右慈伸出大拇指,李義山搖頭不語。

    他年他日,今年此時。

    四人已經死了二人,所幸活著的兩人,不但活著,還能相對而坐一起喝酒。

    趙炳望向這位風采依然奪人眼目的謀士,柔聲道:“先生,趙炳這輩子最大的幸事,便是有先生相隨三十年。”

    這位春秋謀士,一生不曾娶妻生子。

    不管納蘭右慈初衷為何,燕敕王趙炳心知肚明,若這位納蘭先生有了子嗣,以後的天下,就會有很多變數,就像徐驍有了嫡長子後,便馬上有了那樁京城白衣案。

    趙炳興許不會像老皇帝那樣心狠手辣,但絕對會如鯁在喉。

    趙炳給納蘭右慈也倒上一杯酒,“盧升象手底下有個叫郭東風的年輕武將,挺棘手啊。連張定遠和顧鷹都接連吃了虧。”

    納蘭右慈笑道:“就許你趙炳有大將,不許離陽有良將?”

    南疆步軍大將張定遠,顧鷹,原州將軍葉秀峰,鶴州將軍梁越,還有吳重軒麾下唐河李春鬱等人,都是相當拿得出手的將領。

    加上宋笠、袁庭山和齊神策等一大撥朝廷降將,以及那位白衣兵聖手底下的典雄畜、韋甫誠等人,絕對足夠打下離陽那座太安城了!

    反觀年輕小兒趙篆手底下,無非是盧升象、唐鐵霜、許拱、楊虎臣等人,屈指可數。

    太安城內其他懂得治軍用兵之人,當然有,而且肯定不少,但未必有他們帶兵的機會了,比如常山郡王趙陽,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

    逐鹿天下,大勢最要緊!

    一鼓作氣北渡廣陵江,是大勢,拉攏靖安王趙珣,又是大勢,成功策反吳重軒,還是大勢!

    其實在這個過程裡,燕敕王趙炳並沒有消耗多少兵力,可只要是明眼人,就知道天下大勢已經倒向他趙炳。

    當然了,真正的大仗苦仗死仗還有得打,想要最終奪取天下,尤其是造反,從來沒有什麼一勞永逸的一錘子買賣,甚至在坐上龍椅後,可能還會反反復複十數年。

    不過這一切,納蘭右慈都早已給出應對之策,可能無法做到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但趙炳又不當真如外界所傳那般,只是個牽線木偶般的庸碌藩王,他的那個藩王頭銜,只比異姓王徐驍的含金量差而已!

    說句難聽的,如果在納蘭先生一手造就這番大好局面後,趙炳還能輸,他就真去吃屎算了。

    趙炳突然壓低嗓音問道:“果真任由陳芝豹率領八萬大軍攻打薊州?”

    陳芝豹趕赴中原後,總計六萬西蜀步卒,這次趙炳又給了這位白衣兵聖兩萬精騎,而且是當之無愧的兩萬精銳騎軍。

    納蘭右慈平淡道:“天底下,天底下,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了,連那立錐之地,都沒有。”

    趙炳皺眉道:“敢問先生,何以見得?”

    納蘭右慈答非所問,“張巨鹿在死前,在離陽廟堂之上,是何種光景?”

    趙炳慢慢喝酒,仔細琢磨起來,最後抬頭自嘲道:“想不太明白啊,不過先生既然如此說,我便如此認為了。”

    納蘭右慈歎了口氣,神色複雜道:“趙炳,天下梟雄何其多,可為何是你最後得天下,不是沒有理由的。”

    趙炳咧嘴笑問道:“先生,是在誇我嗎?”

    納蘭右慈沒好氣道:“沒酒了。”

    趙炳便站起身,小聲道:“早些歇息,大局已定,先生就不要太過勞心費神了,本王還要跟先生一起重返太安城的。”

    納蘭右慈點了點頭。

    燕敕王走出船艙後,對屋外那五位絕色婢女沉聲道:“照顧好先生!”

    東嶽,西蜀,酆都,三屍,乘履。

    五名婢女輕聲領命。

    趙炳走出去幾步後,轉頭對一名女子提醒道:“乘履,趕緊進去給先生加件裘子!”

    那名婢女嫣然一笑,趕緊離去,去取那件這位藩王前不久才命人送來的名貴貂裘。

    當納蘭右慈拎著一壺酒走出屋子的時候,婢女乘履剛好拿來貂裘,披上以後,他與五位婢女一起走到樓船甲板,走到船頭欄杆處。

    納蘭右慈一手持壺在身前,一手負後,眯起眼,喃喃低語。

    “一個張巨鹿,自尋死路。半個顧劍棠,走投無路。”

    “接下來是陳芝豹,最後就要輪到你了,徐鳳年。”

    那位曾經去過北涼拒北城的婢女,柔聲問道:“先生,要不然親自去西北看看?”

    納蘭右慈搖頭道:“不用了。”

    長久的沉默寂靜,世間唯有江水聲。

    他突然將手中酒壺拋入廣陵江,隨後開口道:“去把林紅猿從春雪樓喊過來。”

    約莫一個半時辰後,南疆龍宮的林紅猿便來到這艘樓船。

    納蘭右慈已經回到船艙,在林紅猿關上門後,伸手示意這名女子坐在對面。

    林紅猿正襟危坐。

    納蘭右慈笑了笑,“欺騙了自己心愛之人,你是不是滿懷愧疚?”

    林紅猿驀然漲紅了臉,辯解道:“先生,我沒有喜歡……”

    納蘭右慈柔聲道:“喜歡不喜歡,的確很快得知,可在喜歡之上的那份感情,未必當下即知,你還年輕,可能要過很多年才會知道。如果在這期間,你喜歡上別人,另當別論。”

    林紅猿手足無措,且心驚膽戰。

    當年武當山腳,在那座酒樓裡,那個無形中把很多人拖下水的陰謀,那場環環相扣的邂逅和刺殺,正是出自於這位龍宮宮主的佈局,準確說來,是坐在她對面的這位納蘭先生。

    既針對年輕藩王,也針對年輕世子。

    不在殺人,而在誅心。

    納蘭右慈顯得有些疲憊不堪了,嗓音低沉道:“林紅猿,以後如果有機會,去跟那個人說句對不起,既為你自己,也當是為我納蘭右慈。”

    納蘭右慈輕輕重複道:“如果還有機會的話。”

    林紅猿茫然離開這艘樓船。

    最後納蘭右慈讓五名婢女都走入屋子,柔聲笑道:“皇后是甭想了,畢竟有個張高峽,不過按離陽律後宮可有四位皇妃,你們當中,有誰不想當皇妃的,向前一步。”

    納蘭右慈沒有問誰想做,而是問誰不想。

    這便是直指人心。

    五人皆是向前一步。

    幾乎同時。

    幾乎。

    只有一人腳步稍慢。

    納蘭右慈沒有點破什麼,只是笑道:“先生知道了,都下去吧。”

    既然四個傻丫頭都不願意當那籠中雀,那麼就是她了。

    不過納蘭右慈也知道,不是五人當中最聰慧內秀的她真想做那皇妃,無非是怕自己這個沒有子嗣的先生死了,將來會被某些人肆無忌憚地秋後算帳罷了。

    世子趙鑄,和皇帝趙鑄。

    會是兩個人。

    這怪不得趙鑄,這位世子殿下的心性,其實已經足夠厚道純良。

    就算是徐鳳年當了皇帝,也是一樣的。

    納蘭右慈趴在桌面上,睡眼惺忪。

    有些替她心疼。

    世間男女情事,用情至深後,大概活得久些的那個,往往就要更加痛苦。

    納蘭右慈緩緩閉上眼,小聲呢喃,喊著一個名字。

    義山。

    世間豪傑女子,都只恨自己是女兒身。

    可我納蘭右慈,卻只恨自己是男兒身。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棲。不知所結,不知所解。不知所蹤,不知所終。

    不知你所知,我不知所止。

    ————

    秋風肅殺。

    在富饒江南道與貧瘠兩淮道接壤的東北地帶,十數騎停馬於一座山頂。

    昔年北涼四牙之一的典雄畜和韋甫誠,身在其中,兩人之間那一騎,是一位當初跟隨他們共同離涼赴蜀的小將。

    一名白衣男子,斜提那杆名槍梅子酒。

    這位白衣兵聖身邊的那一騎,正是燕敕王世子殿下,趙鑄,他抱拳朗聲道:“蜀王殿下,我就不送了!”

    陳芝豹只是點了點頭,夾了夾馬腹,一騎當先,沿著山脊道路向北方策馬而去。

    典雄畜和韋甫誠緊跟其後,兩人都笑著狠狠拍了拍年輕人肩膀。

    那名年輕騎將滿臉淚水,但是從頭到尾,始終都沒有說話。

    趙鑄唉聲歎氣,朝這名年輕騎將擠眉弄眼道:“車野!怎麼感覺我像是個強搶民女的紈絝子弟啊,很作孽的感覺啊。”

    名叫車野的年輕人冷哼一聲,很快就又恢復那張刻板生硬的臉龐,不愧是在西蜀道被譽為“小蜀王”的傢伙,盡得陳芝豹真傳啊。

    趙鑄對這個傢伙那是相當喜歡的,沒辦法,玉樹臨風英俊瀟灑不說,帶兵打仗更是兇狠得一塌糊塗,連自己的那幫心腹大將,張定遠顧鷹等人都對此人心服口服,這樣的人才,趙鑄怎能不動心,所以當陳芝豹決定把

    車野留給自己後,趙鑄差點連去放幾串爆竹慶祝的心都有了。車野無論是在西蜀道戊守與北涼陵州交界的臘子口,還是之後在廣陵道跟隨陳芝豹衝鋒陷陣,或是之前攻打盧升象部大軍,都展現出驚才絕豔的運兵才華

    ,狠且准,對於戰機把握,擁有一種只能用直覺來解釋的天賦,趙鑄所以經常開玩笑說,車野啊,你要是肯叛變蜀王殿下,我就讓你當我趙鑄麾下的頭號大將,一百年不變!

    車野留下,跟隨世子殿下停馬在山頂的鶴州將軍梁越,以及原州將軍葉秀峰,兩人都感到十分欣慰。

    趙鑄轉頭望向那名身材高挑相貌英氣的年輕女子,嘿嘿笑道:“高峽,我就說吧,一定會帶你殺入太安城的,到時候你可千萬別忘了那個誓約啊?”

    耳根子通紅的張高峽面無表情道:“等你進了太安城再說!”

    張高峽,正是首輔張巨鹿死後逃亡在外的女兒。

    兩位離開武帝城後便一直留在趙鑄身邊的武道宗師,宮半闕和女子拳法宗師林鴉,相視一笑。

    長久接觸下來,兩人都對這位燕敕王世子殿下很滿意,既是英雄,且是梟雄。

    簡單來說,便是明主!

    士不厭學,故能成其聖。明主不厭人,方能成其勢!

    趙鑄眼角餘光瞥見那名沉默寡言的騎士,相比三三兩兩靠近的梁越或是林鴉等人,此人顯得尤為格格不入。

    姓江。

    不過納蘭先生一語道破天機,這個叫江斧丁的江湖中人,實則是離陽帝師元本溪之私生子。

    趙鑄只知道拳法大家林鴉與他是舊識,而且瞎子都看得出驕傲的女子宗師,對比她年輕了小十歲的江斧丁,有一種異樣情愫,只不過不知為何雙方,明明兩情相悅,卻都不願意捅破那層窗紙。

    趙鑄都替他們感到著急,幾次當面幫著說話,都沒啥好下場,有一次直接被惱羞成怒的林鴉一拳“溫柔”砸在面門上,然後鼻青臉腫了整整半旬時光,那會兒只要他趙鑄在軍中露面,就必然有知根知底的嫡系武將很

    是“悲痛”地言語,“不曾想戰況如此慘烈,世子殿下在前線廝殺得辛苦了!”“末將只恨無法為世子殿下分憂啊,無法在沙場上建功立業,死罪難逃!”每次被那些大老粗調侃,年輕世子殿下都會呵呵一笑,拉著

    他們的手就喊老丈人,揚言他回頭就要把洞房給圓了,其中相貌俊美的大將顧鷹家中只有幼子而無女兒,照理說可以逃過一劫,不料世子殿下便語重心長來了那麼一句,“以顧老丈人的容貌氣度,我趙鑄忍一忍,等

    那孩子四五年,也不是不可以!”好不容易等於差不多淤青消除的世子殿下,就又挨了一拳。

    正在前線率軍廝殺的顧鷹張定遠,還有跟隨趙鑄來到此地的梁越葉秀峰,甚至是曾經吳重軒的麾下大將唐河李春鬱等人,只要是南疆將領出身,對於世子殿下趙鑄,無一例外,都很欣賞。

    納蘭右慈曾經對這個年輕人有過蓋棺定論,“冬日溫煦,暖人而不灼人,誰會不喜?”

    所以趙鑄雖是燕敕王趙炳的嫡子,可並不是嫡長子,但當年南疆冊立藩王世子,趙炳既沒有選擇他的那位兄長,也不是最被王妃溺愛的幼子。

    趙鑄在心中輕輕歎息。

    對於江斧丁,他其實是心有芥蒂地。

    因為無論是在江湖還是廟堂,此人都跟那個人有深仇大恨。

    可是納蘭先生在江斧丁到來後,私下跟他趙鑄笑言:你這個世子殿下將來的位置能有多高,江斧丁如今在你麾下地位有多高,便一葉知秋,你不妨自己掂量掂量。

    最後納蘭右慈更是開門見山詢問:“日後你若是在太安城坐北朝南,能否容得下袁庭山、晉蘭亭之流,就在你趙鑄的眼皮子底下平步青雲?”

    趙鑄當時沒有給出答案,不知是不願還是不能。

    也許是怕自己讓納蘭先生失望。

    但也許更怕自己讓自己失望吧。

    趙鑄安靜坐在馬背上,眺望西北。

    不止是因為他們南疆的三位宗師,程白霜,毛舒朗,嵇六安,同時站在那一年那一地。

    在那裡,曾經有個同齡人,會喊自己小乞兒。

    山頂之上,林鴉和宮半闕也是如此遠望。

    同門師兄弟的于新郎和樓荒都在那裡,雖然于大師兄新郎還活著,樓荒卻已經戰死於拒北城那場關外大戰了。

    江斧丁也是如此,他的至交好友,先帝趙惇私生子趙楷,就死在那個年輕藩王的手上,而他的父親,大半輩子都在與那人的父親作對,兩代人的恩怨,至今沒有一個乾脆俐落的了斷!

    車野自然也不例外,他雖然出身北莽,但卻在那裡的關外,曾經以北涼三十萬鐵騎其中一員的身份,跟隨那位白衣兵聖並肩作戰。

    梁越和葉秀峰同樣望向那裡,身為武將,如何能夠不嚮往那種盪氣迴腸的壯闊沙場!

    千年以來,騎戰以西北關外,獨具氣概!

    趙鑄緩緩收回視線,轉頭大聲問道:“江先生,姑幕許氏的那封家書,差不多已經交到許拱手上了吧?”

    江斧丁點了點頭。

    趙鑄突然翻身下馬,眾目睽睽之下,蹲下身拔出一根半黃半青的無名小草,一邊咀嚼一邊笑道:“君要臣死,臣不死,是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則為不孝。現在就看這位節度使大人,是盡忠在前,還是盡孝在先了。”

    然後趙鑄呲牙咧嘴道:“楊虎臣和韓芳,這兩個薊州正副將軍,也太不要臉皮了,直接軟禁了對他們以禮相待的馬忠賢溫太乙,奪取靖安道軍權,一鼓作氣佔據了中原腹地,有點頭疼啊。有機會一定要找他們喝酒,

    把臂言歡!”

    趙鑄喜歡跟很多熟人呼朋喚友,更熟悉一些的,還會勾肩搭背,從不管對方身份貧賤高低。

    趙鑄抬起頭,對所有人笑著說道:“你們在山下等我,最多半個時辰。”

    最後,只有張高峽留下,其他人都騎馬下山。

    張高峽站在蹲著的年輕世子身邊,柔聲道:“是怕自己以後與他兄弟反目嗎?”

    趙鑄撇撇嘴,“那傢伙啊,那麼大度的一個人。才不會跟我斤斤計較,對吧?”

    可能是在捫心自問,可能是詢問自己情有獨鍾的張高峽,也有可能是隔著千山萬水,在問那個人。

    趙鑄乾脆盤腿而坐,抬起頭,輕聲道:“你要真生氣了,就打我兩拳,保證不還手!哈哈,不過小乞兒我啊,到時候好歹是當皇帝的人了,咱哥倆私下比劃就行嘍。”

    張高峽低頭望去,很難想像這麼一個心性堅韌的年輕人,會流露出這種軟弱的姿態。

    這一刻,她好像才真正認識這個叫趙鑄的男人。

    她蹲下身,輕輕幫他擦去淚水,從不知如何安慰別人的她,只好說道:“我以後都會在你身邊的。”

    年輕男人嗯了一聲。

    ————

    世道不太平。

    好在胡笳城是寶瓶州北部重鎮,由於還未被那場如火如荼的戰火殃及,加上湧曱入許多從南朝北竄直上的高門膏族,反而讓胡笳城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繁榮景象。南朝覆滅在即,北庭以草原遊牧居多,北莽王朝的戶牒制度也就崩潰了大半,有沒有路引已經無關緊要,亂世中,懷揣著真金白銀比什麼都管用,想要進入一座城池尋求庇護,甭管什麼身份,都得老老實實交出一筆不菲的過路費,過路費的多寡,往往又與那座城鎮城牆的高低直接掛鉤。此時,一名南朝文士模樣的男子夾在人流中緩緩而行,身邊沒有豪僕壯扈護送,那件象牙色的白緞袍子早已蒙塵變灰,路上行人也見怪不怪,南朝無數世族子弟都是這副掉毛鳳凰不如雞的狼狽模樣,在逃亡路途中,甚至許多美妾妙婢都親自雙手奉送給了手握兵權的北庭權曱貴。這名胡渣邋遢的男子既沒有佩劍也無佩刀,不過若是還有閒心去細細打量,到了一定歲數更為熟稔男女情事的婦人也許就會看出這男子刮掉鬍子,會有一張極為英俊且飽經滄桑的臉孔。

    如今北莽上下充斥著一種大難臨頭及時行樂的風氣,借著南朝世族落難的東風,許多喜好豢養面的北庭富貴婦人,人人收穫頗豐,不知有多少南朝年輕人成為她們的囊中玩物。就像此時,一駕由兩匹雄壯戰馬牽引的馬車就掀開了簾子,露出一張連中人之姿都算不上的女子面容,眼神遊曳,如鷹隼捕捉獵物,一圈下來,選中了兩位結伴而行的文弱書生,隨著她伸手指指點點,車廂內那位粗曱壯丫鬟很快就去為主子“排憂解難”,喊來八騎扈從中的那位領頭騎士,低聲說了幾句。

    那名騎士點點頭,策馬狂奔,毫無顧忌地沖散人流,到了那兩名倉皇失措的年輕男子身前,這名魁梧騎士高坐馬背,輕輕旋轉戰刀,嚇得那兩人臉色雪白,等到騎士直言不諱說出自家主子的身份和意圖,然後用刀尖點了點那駕馬車,兩個年輕人稍有猶豫,騎士便冷笑著抽曱出戰刀,兩根手指摩挲著刀尖。兩人很快就認命,跟隨這名將軍府上的騎士前往那輛馬車,坐入車廂後,既有辱沒家風的難堪,也有賣曱身求安的如釋重負。還提著簾子的婦人瞥了他們一眼,嘴角翹曱起,瘦胳膊細腿的,雖說手臂還未必有她粗,可這畢竟是讀書人的滋味啊。她收回視線,望向那個方才驚鴻一瞥便無法釋懷的修長背影,猶豫是不是再納入一位男寵,不過當下已經略顯擁擠的車廂讓她打消了這個旖旎念頭,繼續前行的馬車重新出那人的時候,她想了一下,既然自己暫時沒了那份心思,總覺得也不能便宜了城內那幾位總喜歡跟自己爭風吃醋的娘們,萬一此人不小心淪為她們的幕中賓客,那得多彆扭?自己不要的東西,誰也別想得到。

    於是她讓健壯婢女捎話給那隊扈從,去宰掉那個前一刻看著挺舒服的男人。

    亂世人命賤猶不如太平犬,生死只在有些人的一念之間。身為一名實權將軍正妻的她放下簾子,豎起耳朵等待那種戰刀刺入胸膛或者乾脆剁掉腦袋的愉悅聲音。若只是因為丈夫是寶瓶州的一員萬夫長,她自然尚且不敢如此行曱事乖張,可當她男人是因為她的家族尊貴姓氏才坐上這個位置,那麼在胡笳城,就沒有幾個人膽敢因為她當街擄搶幾個難民“誤殺”幾個賤民而說三道四了。

    只是她等了片刻,還沒有聽到預期的美妙聲音,疑惑地掀起簾子,那名親衛百夫長返回來到窗外,躬身後一臉驚駭道:“夫人,那傢伙突然不見了!”

    婦人惱火道:“竟然逃了?那傢伙兩條腿還能快過戰馬的四條腿?!”

    百夫長的膽戰心驚不是因為婦人的震怒,而是自己的詭譎遭遇,慌張解釋道:“夫人,屬下剛才已經沖到那人身前一刀劈下,可那傢伙就那麼憑空消失了!”

    婦人皺眉喃喃道:“白日見鬼了不成?難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沒道理啊,咱們北莽江湖高手都在北涼那邊拼得差不多一乾二淨了,就算有漏網之魚,那也要麼是繼續在軍中任職,要麼被南朝大族吸納擔任護衛。”

    婦人和她的家族雖然在寶瓶州本土勢力中是佼佼者,卻也不至於狂妄到招惹那些傳說中飛來飛去奇人的異士,涼莽邊境上那幾場雙方高手盡出的巔峰大戰,雖然沒有太多細節流傳,但也讓世人終於明白了一個鮮血淋漓的道理,戰場上一個萬人敵未必能決定一場大型戰役的走向,但是兩個三個,甚至是十數個武道大宗師的連袂出現,北莽兩三萬鐵騎根本不夠殺,哪怕是二十萬大軍想要推進一步,都會難如登天!可以說與北莽國勢一榮俱榮的婦人臉色陰沉,咒駡了幾句北涼蠻子的冥頑不化,尤其是那個讓北莽吃盡苦頭的北涼王更被她罵得不輕。

    當婦人決定息事寧人後,擺擺手示意那位忠心耿耿的百夫長不用追究那人,放下簾子,突然察覺到一陣不合常理的微風拂面,不僅是婦人,車廂內壯碩婢女和兩名羊入虎口的書生都目瞪口呆,婦人這才現自己身邊坐了一位不之客,她胸口劇烈起伏,波濤洶湧,艱難轉頭,看著那個正是先前那位風塵僕僕卻難掩氣質的古怪男人,坐在繡墩上的婦人不愧是出身豪閥的女子,哪怕雙拳緊握,微微顫抖,但臉上仍是擠出嫣然一笑,並且抬手阻止那名女婢回過神後的拼死護駕,微笑道:“這位爺,是劫財還是劫色啊?不管是哪一種,就沖爺這份讓奴家深深折服的膽識氣魄,便是兩樣都劫,奴家也都認命了。”

    男人一笑置之,輕聲開口道:“讓申屠夫人失望了,在下只想要胡笳石碑兩城的地圖,要很詳細的那種。”

    婦人嬌曱媚曱笑問道:“爺可是北涼諜子?奴家膽子小,萬一給按上串通北涼的罪名,那可是要滅九族的。”

    男人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耐煩,但語氣還算和善,說道:“我的時間很寶貴,相信申屠夫人的命也很寶貴,在半個時辰內拿不出地圖,我不介意……”

    婦人故作小女人姿態地拍了拍胸口,打斷男子的言語,楚楚可憐說道:“奴家怕死了啦,爺你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為何要跟一個弱女子過意不去?當然,兩份地圖對奴家而言,也不是太緊要稀罕的玩意兒,只要爺去了奴家府上……”

    下一刻,顧左右而言他的婦人就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因為她的頭顱和身軀死死貼在車廂後壁上,如一張薄紙被釘入牆壁,整個人的臉色迅由紅曱潤轉為蒼白再轉為鐵青,像一條被扯上岸的魚,命懸一線。

    那女婢更是早已昏厥過去,如爛泥癱軟在地,生死不知。剩下兩個好不容易從龍腰州逃亡到胡笳城的年輕人噤若寒蟬,使勁閉嘴,生怕自己一個呼吸都會惹惱了這尊來歷不明的魔頭。

    他們看到那男子有些“心不在焉”的“怔怔出神”,仿佛是在感受什麼,然後有些失望,回神後對那婦人平靜說道:“可能我先前沒有說清楚,我的時間比申屠夫人的性命,其實要寶貴很多。眨一下眼睛,就當夫人答應交出兩幅地圖,我數三下,如果得不到答案,那夫人今天就要被人抬著進入將軍府。”

    即將窒息而死的婦人用盡最後的精氣神趕緊眨了一下眼睛。

    她到今天才知道,原來一個人眨眼也是如此吃力的事情。

    最讓她感到絕望的真相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真正的保命符,不是那明面上趾高氣昂的八騎扈從,而是那個高人不露相的老馬夫,實打實的二品小宗師,可車廂內這番變故,那名馬夫從頭到尾都沒有察覺,期間她有意無意提高嗓音與身邊男人“打情罵俏”,照理說以老人的二品境界早該洞悉生在身後近在咫尺的事情,可結果是馬車依舊穩穩當當前行。難道這個瞧著年紀應該還不到三十的男人是一品高手?北莽江湖有這麼一號人物嗎?北莽江湖不比蛟龍蟄伏遠離朝廷的離陽江湖,沒有什麼秘密可言。

    盤腿而坐的男人沒有任何動作,貴為申屠家族嫡女的婦人便能夠重新恢復呼吸,男人平靜說道:“申屠夫人,你的馬夫曾經是二品圓滿境界的武夫,用左手刀,可惜在四十歲左右臟腑受過嚴重的創傷,這些年以道德宗名貴藥餌進補,才堪堪維持住二品境界,我有沒有說錯?”

    婦人臉色陰晴不定,將他當作了申屠家族潛伏多年的仇敵,對自己家族知根知底,否則如何能一口說破老馬夫的底蘊?

    男人略帶譏諷笑意說道:“之所以講這些,是告訴申屠夫人一件事情,如果節外生枝,耽誤了我的時間,讓一座小小的將軍府雞犬不留,真的不難。”

    婦人倒抽一口冷氣。

    她正襟危坐,卸去全部偽裝,轉頭沉聲問道:“這位公子,當真是只要兩幅地圖?不殺我,也不在城內胡亂殺人?”

    男子點了點頭,然後閉目養神。

    馬車到了那棟將軍府邸外停下,申屠夫人本打算讓老馬夫去取地圖,自己作為人質留在車廂,可那古怪男子竟然自負到讓她下車,甚至只需要讓僕役送來地圖,都不需要她再度露面。婦人難免咋舌,讓那本該成為新面的兩名文弱書生滾蛋,她則沉默著走入府邸,不到一炷香功夫便取回兩軸北莽軍用地圖,畢恭畢敬遞給那名依然坐在車廂內的男子,後者打開地圖,仔細流覽了一遍。

    申屠夫人壯著膽子偷偷打量這位男子,他的臉龐有著比北莽北庭男兒更柔和的輪廓,但相較中原江南的男子,又要多些棱角,故而可以稱之為俊美同時卻不給人陰柔的感覺,尤其是他那漂亮的雙丹鳳眸子,細眯起觀看地圖的時候,尤為勾人心魄。男子看完地圖,閉上眼睛在腦子裡過了一遍,確定沒有遺漏後,睜眼遞還給婦人,微笑道:“申屠夫人很守信,府上四十余私軍扈從都沒有隱蔽動作。我現在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感謝夫人的借圖之舉,不過相信以後應該會有表達謝意的機會。”

    婦人一陣後怕,幸好離開自己男人書房的時候,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則恐怕今日就會是府上很多人的忌日了。

    正當她感慨萬分的時候,那男子如同陸地神仙一般驟然消失。

    婦人突然笑道:“都說那北涼王不但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高手,而且還長得十分英俊,我想這位公子哥比起那位北涼王,也差不太遠了吧?”

    她如果知道此人正是北涼王徐鳳年,一定會活活嚇死。

    徐鳳年一開始是在北莽南朝境內去大海撈針,但是很快意識到一點,他和紅薯的孩子當初也許不是選擇直接南下避禍,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先北入北庭,再耐心等待並且尋找機會安然赴涼,於是他迅北上。可即便孩子真的在北庭,他也不知道這個孩子到底是在大草原上,還是在某座城池中。徐鳳年只能憑藉僅剩的直覺搜尋,極有可能一切都是徒勞,事實上如果他搜完胡笳城石碑城後,哪怕依然找不到,也必須啟程返回。

    也許孩子已經不在人世了。

    但這種事實上屬於最大可能的“也許”,徐鳳年完全不敢去想,不敢起念。

    徐鳳年在胡笳城內漫步目的地走走停停,前一刻他可能還在僻靜的酒樓屋簷下望著街上人流,下一瞬就可能出現在了某條有稚童嬉笑聲傳出的小巷弄裡,然後就又站在某座不起眼的高樓屋頂。

    從正午烈日,到日頭開始西斜,再到黃昏來臨,徐鳳年坐在了胡笳城西北角一處貧寒市井的破敗古寺臺階上。

    一路行來,期望了成千上萬次,失望了成千上萬次,既便如此,他始終沒有死心。

    徐鳳年告訴自己,自己的孩子,一定就在某個地方等自己,等自己這個對不起她們娘倆太多太多的爹。

    背後古寺荒廢多年,不顯佛氣,只剩下了陰沉的光線。

    寺前有一大片空地。

    徐鳳年正要站起身,看到不遠處跑來一群孩子,有三四歲,也有七八歲的,都是北莽最普通的衣飾裝束,他們無憂無慮,手裡大多扯著多半是他們爹娘自製的劣質竹骨紙鳶。七八個孩子玩起了鬥風箏,中原江南一帶,不論貧富,稚童也喜好放飛紙鳶,但那都是放風箏,不像眼下這群孩子玩的是鬥風箏,足可見北莽骨子裡流淌著的那種血性。孩子手中的紙鳶皆是長而方的薄板子,從背後勒成瓦狀,繪畫簡陋粗鄙,不拴尾而縛弦,憑藉奔跑和強風放入空中,嗡嗡作響,左沖右突,與其它紙鳶碰撞廝殺,若是纏繞在一起,便要相互割線,落敗者就只能眼睜睜看著紙鳶墜落遠處,再屁顛屁顛去撿回來。徐鳳年抬頭看著天空中的鬥風箏畫面,怔怔出神,已經有幾隻風箏斷線而落,有稚童哇一下哭出聲,跑去尋找,那紙鳶不幸高掛枝頭,便在樹下哭得撕心裂肺。

    半個時辰後,到了吃飯的時候,在爹娘的呼喊聲中孩子們陸續散去,鬥風箏勝者如同沙場凱旋的將領,落敗者則灰心喪氣,想著回去從爹娘那邊再偷些絲線。

    暮色中,徐鳳年對著一大片空地怔怔出神。

    然後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打破了寧靜。

    遠處,一個矮小瘦弱的身影蹦蹦跳跳而來,手裡拎著一隻略有損壞的小紙鳶。

    跟臺階相距七八丈,那個邋裡邋遢的孩子停下腳步,原來是個約莫四五歲的小黑炭丫頭,小臉髒兮兮的,除了紙鳶,還有些不知何處撿來的枯黃菜葉,多半是個乞兒的她盯著坐在臺階上的攔路虎,流露出稍縱即逝的戒備,但很快就恢復歡快蹦跳的姿勢,從徐鳳年身邊跨上臺階,就要走入古寺。徐鳳年笑了笑,自己可能是坐在人家的“家門口”了,也難怪她有些不開心。

    就在此時,遠處跑來四五個孩子,為一個有四五歲,牽著先前一個在空地上鬥風箏落敗後紙鳶掛枝的孩子,看到徐鳳年身後的小黑炭後,立即就吵吵嚷嚷起來,徐鳳年身後的孩子已經足夠警惕,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猛然將那只紙鳶丟入了院中,可惜還是落入了那幫孩子的眼睛,那幾個孩子嘩啦啦沖上臺階,年紀最大的那個一拳就砸在小女孩的肩頭,冷哼一聲,威脅道:“小偷,滾去把我弟弟的風箏撿起來,然後跪下來求饒!否則我拆爛你的破家!”

    被狠狠捶了一拳的女孩一個踉蹌,差點跌倒,挺起胸膛冷笑道:“誰是小偷?你全家才是小偷!紙鳶落在樹上,我爬上去取回來,也沒見上邊寫你們的名字啊!”

    那年長許多的男孩一巴掌扇過去,小女孩歪了歪腦袋躲掉,一抬腳踹中男孩的褲襠,踹得他立馬在地上打滾,這還了得?其餘拉幫結派的孩子二話不說就開始圍毆這個一直很惹人厭的女孩,結果一通糾纏下來,都給她打得不輕,個個鼻青臉腫,還有個手腕都被她用牙齒咬出血跡,當然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更不好受,全身上下挨了不知多少下拳打腳踢,但是最後她還是驕傲地站在破寺門口,既不逃,也不哭,一副大不了繼續跟他們拼命的架勢。

    那些孩子到底不如她光腳不怕穿鞋的,嘴上罵著“賤種”“乞丐”悻悻然離去,不忘放著各種狠話。

    徐鳳年轉頭看著那個小女孩等所有人走遠後,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滲出血絲的稚嫩臉龐,然後使勁張開嘴,伸出兩根手指,狠狠一拔,把一顆搖搖欲墜的門牙拔下

    來,小心翼翼握在手心。

    她瞥了眼一臉訝然地徐鳳年,翻了個白眼,拍拍屁股,轉身雙腳併攏一下子跳過門檻。

    徐鳳年啞然失笑。

    徐鳳年站起身,繼續在胡笳城內尋找,尋找一切可以依稀看出那動人女子容顏的孩子,可以是像她的眼睛,像她的鼻樑,像她的嘴唇,不管什麼,只要有一分相像都好。

    夜深人靜,徐鳳年一無所獲,站在胡笳城頭,歎了口氣,就準備前往最後一座城池,石碑城。

    不知為何,腦海中浮現出那小黑炭拔掉門牙的表情,徐鳳年情不自禁會心一笑,捫心自問,要不然再去看她一眼?

    陰森森的寺廟,窗欄破敗不堪的屋子,狹窄的小木板床,歪歪扭扭的小木凳,架著一口小鍋,若是再加上藏在地下的那小袋子糧食,就是她的一切家當了。

    可她一個人還是過得很開心,晚餐是那一小鍋白天從集市上撿來的菜葉亂燉,她覺得很豐盛。

    她盤腿坐在離窗口最遠的小木板床上,抬頭癡癡看著星空,腿邊擱有一隻縫縫又補補的棉布偶,這就是她在世上唯一可以說話的小夥伴了。

    她突然嗅了嗅,嗖一下跳下床,吱呀一聲推開門,站在原地眯起眼,她看到院中一幕奇怪場景,傍晚那個坐在臺階上的傢伙這會兒正蹲在院子裡烤肉!

    她沒有上前,就站在門口打量那個傢伙。

    徐鳳年架起火堆烤著一隻雞,雖無佐料,卻也被他折騰得金燦燦黃油油,足以讓人食指大動。

    小女孩吞咽著口水,但就是咬緊牙關不挪動腳步,等到那傢伙撕下一條雞腿往嘴裡塞,她還是強忍著。

    直到那傢伙吃掉半隻烤雞,她還在天人交戰,等到她看到那人打算對最後一隻肥膩雞腿下手,她才慢慢走到火堆旁邊,伸出一隻手,意思很明確,我要吃雞腿,你給我。

    徐鳳年沒有理睬她,撕咬了口雞腿,滿嘴流油。

    小黑炭重重前踏出一步,又伸了一次手。

    徐鳳年斜眼看著她,一口一口咬著雞腿。

    女孩眼珠子轉動,透著一股靈氣狡黠,說道:“這是我家!”

    徐鳳年含糊不清道:“不過是借個地兒,吃完我就走。”

    女孩憤怒道:“給我雞腿!”

    女孩急匆匆補充道:“只剩下半隻了!”

    徐鳳年瞥了她一眼,“求人不是應該加個請字嗎?”

    他本來想加一句你爹娘沒教你嗎,不過想了想還是作罷,跟一個孤兒說這話,未免太傷人。

    黝黑又乾瘦的小女孩朝火堆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然後走回臺階,一屁股坐下。

    徐鳳年丟掉雞骨頭,隨手擦了擦油膩五指,跟她大眼瞪小眼,還不忘落井下石地打了個飽嗝。

    倔強的小女孩生著悶氣,涼風習習,雖然她的頭骯髒生硬,但是稀疏的劉海還是被微風拂動,露出高高的額頭,相比她泥汙的臉孔,顯得尤為白皙光潔。

    最後還是小女孩率先敗下陣來,返回屋子睡覺去了。

    徐鳳年坐在院子裡,如老僧入定,閉目養神。

    期間好幾次她都踩在小木凳上透過沒有窗紙的窗戶悄悄偷看,直到深夜她才躡手躡腳爬回小床。

    拂曉時分,小女孩輕輕推開房門,結果看到那個討厭的傢伙還賴在她家裡沒走,她也沒敢趕人,乾脆就當他不存在,眼不看心不煩,拎著那斷線紙鳶自顧自順著一棵老樹爬上去再跳到屋頂,舉起紙鳶高過頭頂,跑來跑去,像一隻不知疲倦的小野貓。

    徐鳳年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抬頭望去,那個小黑炭正居高臨下望向自己,冷漠的眼神,而且充滿了與她年幼歲數極其不符的審視意味。

    徐鳳年和顏悅色問道:“你爹娘沒了?”

    那孩子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憤然道:“你爹娘才死了!”

    徐鳳年有些無奈,“那你還不出門乞討,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否則就不怕餓死?”

    小黑妞冷笑道:“要你管?!還有,你才是乞兒!我!不是!”

    徐鳳年笑道:“不當小乞兒乞討為生,難道你還能去偷去搶?”

    小女孩嗤笑道:“你懂個屁!”

    徐鳳年沒有說話,屋頂上那個在底層市井艱難求生的孩子顯然很擅長察言觀色,這是一種近乎本能的敏銳直覺,她可以跟那些比她大上幾歲的孩子拼命,因為她一旦露怯,那就意味著永遠被他們欺負,去年她的棉布偶就被他們趁她不在家偷走過,她的小鍋也被他們藏起來,還經常被他們往窗戶裡砸石子,但她明顯不敢真的惹怒院子這個成年男子,她這種知曉進退的習性,也許是與生俱來天賦,可更是被孤苦無依的境地一點一點逼出來的。她願意去偷東西,去撿菜葉,但她就是不願意去大街上當一個擺碗的小乞丐,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今年她已經可以去高不過膝蓋的城外小溪小河裡,嘗試著用尖木刺魚,或者在野外用破簸箕扣鳥,挖野菜,她覺得等自己再大一些,肯定還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反正她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可以慢慢等著個子長高,然後再去做那件大事情。

    徐鳳年看到那個性情頑劣的小女孩突然坐在屋頂邊緣,把紙鳶放下,雙條小腿一晃一晃,托著腮幫望向南方。

    徐鳳年掠至屋頂坐下,過了半個時辰,她才猛然驚醒,轉頭一臉疑惑問道:“喂,你怎麼也爬樹上來了?”

    徐鳳年默不作聲。

    她挪了挪屁股,像是要離他更遠一些,但事實上她右手輕輕掀起兩片破瓦,握緊一柄小木刀,卻始終不讓徐鳳年看到。

    徐鳳年依舊望向遠方,笑問道:“你在屋頂藏一把小木刀做什麼?難不成還想殺我?”

    她臉色唰一下變化,猛然站起身,面朝徐鳳年,雙手握刀。

    徐鳳年哭笑不得,自嘲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是壞人,嗯,準確說來,也許是壞人,但肯定不會對你有什麼壞心眼,你自己算一下,有什麼值得我惦記的值錢物件嗎?是木刀?是小破鍋,還是這棟破屋子?”

    她看似天真無邪笑了笑,嘴上說著對啊對啊,揮舞了幾下木刀。但徐鳳年不用看,也清晰感受得到她渾身依舊緊繃。

    徐鳳年有些納悶,這孩子是不是被這些年流離失所給人欺負得慘了,否則怎麼會如此的“老道世故”?

    她嬉笑著重新坐下,又從瓦片下掏出一塊不知從哪裡順手牽羊來的鈍刀片,主動朝徐鳳年晃了晃,仿佛在耀武揚威,說我有刀哦。

    她見徐鳳年一直沒有轉頭,有些許的放鬆,開始削刀,小木刀還是件半成品,她得繼續“煉刀”。

    徐鳳年現這個小妮子在入神專注於一件事情後,神情會相當一絲不苟。

    徐鳳年忍不住笑了笑,記起自己小時候的光景,大概某些時候也是像她這樣?

    他和她有一句沒一句閒聊著,一問一答,大部分她都不說話。

    “你叫什麼?”

    沒有反應。

    “有朋友嗎?”

    “當然!”

    是那只相依為命的棉布偶。

    “多大了?”

    “問這個幹嘛!”

    “這把小木刀你自己做的?”

    她翻了個白眼,對他的明知故問很是不滿。

    “你這木刀也太四不像了,比莽刀要直,比涼刀要窄,比南唐久負盛名的豪壯大平則要纖薄……”

    “喂喂喂,你怎麼像個娘們絮絮叨叨的?”

    徐鳳年默然。

    不過她破天荒第一次主動問,“南唐豪壯大平是啥刀?”

    徐鳳年笑著耐心解釋道:“是一種形似大型戰陣斬-馬刀的佩刀,曾經在南唐皇室很是風靡,當世幾種著名戰刀都有過借鑒。”

    小黑妞瞥了瞥嘴,滿臉不屑。

    徐鳳年好奇問道:“以你的身手,對付昨天那些孩子已經足夠了,還需要木刀防身?”

    小女孩藏好刀片,把木刀擱放在膝蓋上,越看越歡喜,愛不釋手呀,哼哼道:“要過生日啦,這是給我自己的禮物。”

    徐鳳年打趣道:“小丫頭片子,你倒是不虧待自己。”

    小女孩勃然大怒,扭頭怒視徐鳳年,呲牙咧嘴道:“什麼小丫頭片子!我都是站著撒尿的!”

    徐鳳年撫額,無言以對。

    道:“對了,別怪我沒提醒你啊,我爹可是天底下最厲害的高手和英雄,殺人不眨眼,你敢惹我,我回頭就讓他打死你!我看你不像是壞人,才跟你說

    這個秘密的!”

    徐鳳年笑問道:“你爹真有這麼厲害?高手?有多高?”

    小黑妞整張小臉蛋都充滿了自豪,嘖嘖道:“十層樓那麼高!不對,是一百層樓!你怕不怕?”

    徐鳳年愣了一下,哈哈笑道:“我可不信,你爹要是那麼高的高手,你還會待在這裡連只雞腿都吃不上?”

    她沉默片刻,接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裡迸出,“不,許,你,說,我,爹!”

    徐鳳年轉過頭,望著那張極其嚴肅的稚嫩臉龐,他有一刹那的恍惚失神。

    她跟他爭鋒相對。

    徐鳳年笑著認輸,站起身,走到她身邊,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小腦袋,但被她躲掉。

    徐鳳年柔聲說道:“小丫頭片子,我要走啦,要去一趟石碑城,找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她呢,肯定長得跟她娘親一樣好看。”

    她老氣橫秋地擺擺手,笑眯眯說道:“去吧去吧,咱們有緣再聚。千萬記得,下次見面別那麼小氣了啊,要不然小家子氣的,小心找不著媳婦哦。”

    徐鳳年生怕嚇到這個小姑娘,便沒有一閃而逝直奔石碑城,而是輕輕跳入院子,推開院門後,等到了巷弄陰暗拐角才驀然消失身影。

    不知姓名的黑炭小姑娘可沒有什麼傷春悲秋的情緒,等到徐鳳年離去,反而松了口氣,慢悠悠蹲下身撅起小屁股藏好那把短小木刀,嘴上碎碎念著:“抽刀斷水水更

    流呀,拔刀砍頭血更流呀……”

    把紙鳶留在屋頂上,她順著大樹溜回院子,開始新的一天了。

    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想要活下去,總不是一件多輕鬆的事情,她先熟門熟路跑去兩條街外的一棟院落,幫一對年邁夫婦收拾屋子和打掃院落,有些吃力地幫他們把水缸裝滿清水,夫婦的兒子兒媳是經常跑遠路的推車小販,每旬返家一次,到時候會結算給她十幾顆銅錢,有些時候甚至還會跟她賒帳。做完了活計,她就要去滿大街逛蕩了,聽到哪家什麼時候有紅白喜事都會記在心頭,能偷偷蹭一頓是一頓,月初月中的兩次集市,往往會有大豐收,運氣最好的一次,她在初春的元宵燈市上還撿到過一隻鼓囊囊的棉布錢袋子,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銀子,碎銀子,很小小的一粒,還不如她指甲蓋那麼大,可還是讓她高興到今天。若是在城裡沒有收穫,就得往城外碰運氣,去河裡摸魚上樹掏鳥窩,記得去年年末,河水結冰,瞧見有人鑿冰釣出許多肥魚來,看上去又輕鬆愜意又一本萬利,只需要蹲在冰面上,於是她也去試過一次,差點凍死,還是被一個好心路過的商販救下,那次刻骨銘心的教訓讓孩子知道一個道理,自己的運氣並不好,那就不要奢望老天爺對她有多少大方。

    一個骨瘦如柴的小黑妞,就這麼撒開腳丫子在胡笳城內歡快飛奔。

    暮色中回到荒廢古寺,她手裡多了些菜葉和一兜從樹上捕捉下來的知了,今天老天爺開眼,中午在城東給她偷摸進去了一家婚宴,她感覺現在滿嘴都是那小塊豬肉留下的油水滋味,只可惜她扒飯的度已經很快了,但還是沒等她吃完一整碗就給人拎著丟到門外。

    夜色中,徐鳳年站在視窗,看到那個小丫頭對著一鍋炸知了,背對著他哼著一支小曲兒,“砍下頭顱來盛酒呀,挖出心肝來紅燒呀,抽筋剝皮來清蒸呀,滋味美-美的呀,但都不如炸知了的咯嘣脆呀……日子一天一天過,我在一天一天長大呀……”

    徐鳳年哭笑不得,只是當他看著小姑娘小心翼翼抓起一隻炸知了放入嘴中,看著她的瘦弱背影,想像著她此時大概是很滿足的神情,對人對己都算不上心慈手軟的他開始覺得心酸。

    人活一世,成年後不論是苦是福,那都怨不得天地父母了。

    可她才這個歲數啊。

    徐鳳年歎了口氣,在石碑城還是一無所獲,照理說他就該立即返回北涼軍,可歸途中鬼使神差想起了這塊小黑炭,又莫名其妙回到了胡笳城這座古寺。

    那小丫頭猛然轉過頭,看見了窗外的徐鳳年,愣了愣,接著繼續腮幫一動一動,吃著美味的炸知了。

    饕餮清饞都講究一個非時令不食,可窮人家,是不得不時令而食。若擱在高門豪閥,油炸知了也算一道雖登不上檯面卻也頗為俗中求雅的偏門菜肴。

    小姑娘好奇問道:“你沒去石碑城?”

    徐鳳年點了點頭。

    她猶豫了一下,明明很心疼卻又假裝大度說道:“餓了?吃過飯沒?沒吃過飯,我請你吃一頓?”

    徐鳳年笑著說道:“好啊。”

    小姑娘顯然很希望這個傢伙回答一句吃過了,但她又不好改口,只好苦兮兮朝徐鳳年招招手,鍋裡還有七隻炸知了,她往自己這邊撥了四隻,眼角餘光瞥了眼那傢伙,又撥還給他一隻。

    徐鳳年跟她面對面蹲著,拎起一隻炸知了放入嘴中,寡淡無味不說,還有種沒有調料殺味的土腥氣息,但徐鳳年沒來由想起了自己當初跟老黃走江湖的寒磣光景,不知不覺滿臉浮現笑意。

    她自豪問道:“好吃吧?”

    徐鳳年點頭道:“好吃。”

    她一番天人交戰,拍了拍肚子,故作豪邁道:“我吃飽了,剩下的都給你吃。”

    徐鳳年吃掉四隻炸知了後,搖頭笑道:“不用,我比你能挨餓。”

    她歪著腦袋問道:“真不吃?”

    徐鳳年嗯了一聲,趁著她吃炸知了的時候,環視四周,而小姑娘則借著機會打量他。

    她拍拍手,問道:“想乘涼不?”

    看徐鳳年沒有反對,於是她帶著這個心底不討厭也不害怕的傢伙,一大一小爬樹爬上屋頂,一起躺著看著星空。

    她小聲問道:“你沒有家嗎?”

    徐鳳年後腦勺枕著胳膊,笑道:“有啊,而且比你的家,要大上一些。”

    她撇撇嘴道:“喂喂喂,你別吹牛好不好,我家還小啊,這麼大地兒,全都是我的呦。”

    一顆流星在天空劃過。

    小姑娘趕緊閉眼許願。

    徐鳳年柔聲道:“許願啦?什麼願望?”

    小姑娘白眼道:“你爹娘沒告訴過你嗎,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徐鳳年望著那無比絢爛的夏日星空,輕聲道:“告訴你啊,其實許願不管說不說出口,有沒有跟別人說,都不靈的。”

    小姑娘趕緊呸呸呸了幾聲,轉頭一臉憤然瞪著這個烏鴉嘴的傢伙。

    徐鳳年歉意一笑,“那是我自己的經驗之談,也許你不一樣。”

    兩兩沉默許久。

    她突然開口問道:“你騎過馬嗎?”

    徐鳳年說道:“當然,很小很小就騎過馬了。怎麼,你想騎馬?”

    她放低聲音一臉神秘道:“我跟你說一個秘密哦,我爹有很多很多馬,我爹有一萬匹馬,不,是十萬匹馬!”

    徐鳳年笑著調侃道:“小丫頭片子,知道十萬匹馬有多少嗎?如果讓馬挨著馬奔跑,你從高處看去,馬背就像大地了。”

    她呢喃道:“這樣啊。”

    徐鳳年側過身躺著,看著她說道:“你請我吃了四隻炸知了,我可以答應你四個願望,比如你可以說讓我請你吃一隻雞腿,讓我給你一兩銀子什麼的,我會儘量滿足你,怎麼樣,我是不是一個還算不錯的客人?”

    小姑娘搖搖頭,一本正經說道:“我娘說過要待人以誠,那炸知了是我送給你吃的,又不是賣給你的。再說了,真賣的話也賣不了一顆銅板。”

    徐鳳年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

    小丫頭沒有拒絕,不過也沒好臉色給徐鳳年,她突然歎了口氣,“我小時候……”

    徐鳳年忍俊不禁打斷她的言語,“你現在也很小。”

    她瞪了眼,繼續說道:“過很南邊的南方,每到夏天,會有一種東西叫螢火蟲,飛來飛去,可漂亮了!”

    徐鳳年笑道:“對啊,那邊的詩人都喜歡叫它們宵燭、夜光或者景天之類的。”

    她眨巴眨巴著眼睛,閃亮閃亮的,好奇問道:“它們真的會光嗎?為什麼呢?我問娘親,她不告訴我,說讓我問我爹去,可我爹……不告訴我啊。”

    徐鳳年很認真回答道:“那是因為螢火蟲尾巴有光囊,出黃綠色的螢光。”

    徐鳳年笑眯眯補充道:“你爹真夠小氣的,這也不告訴你。”

    她揚起拳頭,擺出一副再說我爹壞話我就打你啊的架勢。

    小姑娘歎了口氣。

    徐鳳年沒來由也跟著歎了口氣。

    兩人繼續不說話。

    徐鳳年翹起二郎腿,享受這份難得的安寧。

    自涼莽開戰以來,這四年中,看不完的戰火硝煙,聽不盡的戰鼓馬蹄,打不完的仗,殺不光的人。

    也許將來史書會用波瀾壯觀四個字來形容這場戰爭,但作為身處其中的當局者,沒有誰能夠真正喘口氣。

    徐鳳年一直覺得自己比徐驍差太多太多了。

    領兵打仗是這樣。

    當爹,更是這樣。

    徐驍這個爹,留給他一個世襲罔替的北涼王,三十萬鐵騎,給了他徐鳳年整整二十年時間的年少輕狂,在北涼,他這個世子殿下曾經比當太子還要逍遙。

    這是所謂的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而輪到他當爹了,自己的孩子又在什麼地方?

    這是不是積惡之家必有餘殃?

    耳畔傳來輕柔的嗓音,“想家啦?”

    徐鳳年感慨道:“是啊。”

    小丫頭有樣學樣模仿徐鳳年翹起二郎腿,一晃一晃,斷斷續續哼著一支臨時新編的曲子,“螢火蟲啊螢火蟲,乖乖跟著我回家……”

    反正顛來倒去,就一句歌詞。

    不知過了多久,聽不到歌聲的徐鳳年現小姑娘已經沉沉睡去了。

    怕她著涼,徐鳳年脫下袍子,動作輕柔,蓋在她身上。

    徐鳳年看著天空,一夜到天明。

    一宿都縮在溫暖袍子裡的小姑娘打著哈欠醒來,看到那人盤腿而坐,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徐鳳年轉頭笑問道:“小丫頭片子,你要不要去我家玩,管吃穿睡哦?”

    她一臉不屑道:“不去。”

    興許是怕這麼乾脆俐落地拒絕別人好意有些傷人,她咧嘴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不能胡亂瞎逛的。”

    徐鳳年伸手揉了揉她那小雞窩一般亂糟糟的頭,“沒關係,以後我再來找你玩。”

    “下次你來,能帶雞腿不?”

    “能。”

    “拉鉤?”

    “行啊。”

    大人小孩很鄭重其事地拉鉤。

    徐鳳年的笑臉不變,但迅起身望向城門方向。

    小黑妞先是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然後環視四周,頓時面無血色。

    成百上千的黑點直接在屋頂上飛掠跳躍前進,直奔她的這個小家。

    徐鳳年輕聲解釋道:“別怕,那些人都是找我來的。我事後肯定幫你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保管隔三岔五就有雞腿吃。”

    先前他在南朝幾州境內迅猛遊曳,神出鬼沒,北莽哪怕有練氣士盯梢,一時半會也抓不到機會調動兵馬來堵截,可北庭腹地的寶瓶州就不一樣了。

    看情形,不但蛛網算是傾巢出動了,還加上數支精銳鐵騎疾馳而來。

    只是那小女孩卻嘴唇顫抖,顫聲道:“不是的,都是找我的。”

    她猛然一推徐鳳年,尖聲喊道:“快逃,你快逃!別管我!”

    徐鳳年一臉錯愕,低頭看著不知為何倉皇失措的孩子,她扯住他的袖口,抬頭紅著眼睛哽咽道:“娘親走了,徐叔叔走了,童貫哥哥為了我也斷了一條胳膊,都是我害的……你走啊,快走啊……”

    徐鳳年如遭雷擊。

    小女孩鬆開手,手忙腳亂從屋頂另一處瓦片底下抽出一柄狹長木刀,趕緊塞給徐鳳年,抬起手臂胡亂擦拭了一下淚水,擠出笑臉道:“你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如果,

    我是說如果,你哪一天能找到我爹,就跟他說這是我送給他的禮物,還有,我的名字是徐念涼,還有還有,我的綽號叫小地瓜。”

    她咧嘴燦爛一笑,“我爹叫徐鳳年,是北涼王哦,很厲害對不對,我沒騙你吧?”

    眼看著那些黑點越來越大,她推了一把握著木刀紋絲不動的那個傻瓜,怒道:“還不走?!你真的會死的!”

    徐鳳年緩緩蹲下身,額頭緊緊貼在她的額頭上。

    那一刻,他抱著她,他不僅淚流滿面,還嗚咽抽泣起來。

    那些抱著必死心態進入胡笳城的蛛網諜子在附近屋頂上紛紛落定,看到這一幕,這一大撥冷血的死士,也有些目瞪口呆。

    那個讓整座北莽王朝瑟瑟發抖的北涼王,那個重傷武神拓拔菩薩至今還未痊癒的人間無敵手之人,在哭?

    包圍圈一層層累加,愈厚重起來,但人多勢眾的蛛網死士每人都心知肚明,在這個男人面前,他們不過是用幾百條人命去略微拖延時間的小卒子而已。

    名叫徐念涼的小女孩眼神堅毅,握緊手裡那把短小木刀。

    徐鳳年鬆開她,沒有擦拭自己臉上的淚水,而是伸手幫她擦拭髒兮兮的臉頰。

    “對不起。”

    兩人異口同聲。

    小地瓜的意思是她連累他這個不壞的陌生人了。

    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他也要說一聲對不起。

    不過想不通就想不通,反正看樣子大小兩個倒楣蛋都要死在這裡啦。

    她可不想在那些北蠻子面前哭鼻子,凝視著他的臉龐,嘿嘿笑道:“沒事,放心啊,我不會笑話你的,誰都怕死,你看我剛才也哭了嘛。”

    徐鳳年站起身,低下頭,仔細佩好那把按照涼刀形制被孩子一刀一刀雕刻出來的狹長木刀,懸在腰間。

    他柔聲道:“我找到你了,小地瓜。”

    城內是蛛網死士。

    城外四周各有一支人數都在萬人左右的騎軍。

    旭日東昇,東方霞光如潮水一線緩緩推進。

    徐鳳年一隻手放在小地瓜腦袋上,眺望遠方,輕輕說道:“小地瓜,爹沒能保護好你娘親,但肯定會保護好你。今天,我們一起回家。”

    孩子呆呆站在徐鳳年身邊,然後哇一下哭出聲。

    從她懂事起,這是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哪怕跟娘親分別離開敦煌城時,她也很懂事地沒有哭出聲,哪怕眼睜睜看著童貫哥哥被人砍掉手臂,她也只是捂著嘴沒敢哭出聲。

    她大聲哭喊道:“你沒有保護好娘親,我才不要喊你爹!”

    “我想爺爺了,如果爺爺在的話,我一定讓他打你。”

    “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壞蛋,把木刀還我,我不送給你了!”

    “我才不要許願快快長大去找你!”

    徐鳳年眼神森寒看著那些蛛網死士,聽著傷心孩子的氣話,這位名動天下的北涼王,嘴唇微微顫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他一手握拳,另外一隻手的手心抵在狹長木刀的粗糙刀柄上。

    這一刻,就算十個位於巔峰時期的拓拔菩薩攔路,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一品高手都出現此地與他為敵,就算北莽還能有百萬鐵騎擋在前方。

    徐鳳年都毫不畏懼!

    徐鳳年依然淚流不止,但是笑意越來越多。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正要放開手腳大戰一場,突然被她扯了扯袖口,他蹲下身,滿眼疑惑。

    她抽了抽鼻子,抬起小手,幫他擦掉眼淚。

    徐鳳年凝視著他的閨女,在他眼中黝黑黝黑卻比世上所有孩子都要漂亮的小地瓜,微笑道:“你沒有吹牛哦,你爹徐鳳年真的是一個有一百層樓那麼高的高手。”

    說完這句話後,天地異象驟起。

    胡笳城。

    除了這座寺廟。

    便是一整座胡笳城。

    一棟棟高樓撕裂飛升,一堵堵石牆被撕裂向上,一棵棵樹木拔根破土上浮。

    夾雜有城內全部的兵器。

    幾乎所有死物都升入天空。

    然後在這個小屋頂上,他腰佩狹長木刀,小地瓜拎著短小木刀。

    這一對父女啊。

    ————

    幽州邊境的倒馬關,已經不禁商賈通行。

    有個叫趙右松的孩子,滿臉喜慶地一路小跑到集市上,他最近一年就喜歡跟夥伴們一起蹲在那堵小矮牆上,看著他們一支支北涼騎軍從此地進進出出,他們那位私塾那位外鄉教書先生原本最是嚴厲了,雖然年紀不大,可比以前那位洪老先生可要更有學問一些,據新先生說他來自中原江南道,先生總喜歡說那邊的風土人情,說希望他們這些學生能夠去家鄉那邊負笈遊學,說不管是哪裡的讀書種子,都應當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才算不負此生。今天那位嚴肅的村塾先生竟然喝酒了!滿身酒氣,醉醺醺的,整座學堂都聞得到,今天的先生搖頭晃腦,有趣極了,好幾次都差點摔倒,不過最後跟他們說了一句,咱們北涼贏了,終於贏了,不但北

    莽蠻子的南朝盡在我北涼鐵蹄之下,兩位大悉剔接連主動歸降,哈哈,連那北庭草原也要保不住了!

    趙右松今天跑得撒歡飛快,直接把那些同齡人夥伴們給撇在了遠遠後頭。

    他一溜煙跑到那堵黃土矮牆上,蹲在一個早就等候在那裡的小姑娘身邊,與她竊竊私語,說著今日私塾裡的大小趣事。

    那個小姑娘家裡,跟他家差不多情況,雖然不是一個村子,但是兩人的娘親關係很好,經常相互走門串戶,私塾很多人都笑話他們是訂了娃娃親,趙右松每次都會滿臉漲紅,但也不願意否認。

    他又不傻,他本來就很喜歡她嘛,她白白胖胖的,那雙眼睛還那麼漂亮,水汪汪的,不喜歡才怪呢,那些笑話他最凶最起勁的,其實一樣是偷偷喜歡她的,只可惜她只喜歡自己!

    安安靜靜聽趙右松說完後,小姑娘低著頭怯生生道:“我娘要嫁人了,那人剛剛上門提親。”

    趙右松一臉驚訝,然後低聲問道:“是不是你們村的那個劉標長?”

    小姑娘使勁點頭。

    趙右松重重歎了口氣,然後老氣橫秋地安慰她,“沒事,劉標長雖然比你娘親小五六歲,不過的確是英雄好漢,要不然哪能當上咱們北涼遊弩手的標長!我相信他肯定會對你娘親好的!”

    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袖子,在他耳邊偷偷說道:“聽人說你們那位先生,喜歡你娘親呢。”

    燈下黑的趙右齡這次是真給震驚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會吧?”

    小姑娘有些委屈道:“可我娘也是這麼說的啊。”

    趙右松哭喪著臉,“咱們先生是很好,可我一點都不想他當我後爹啊!”

    她疑惑問道:“為啥啊,我娘親就覺得那位姓張的先生很不錯,相貌好,脾氣好,還有學問,上次你娘來我家,我娘還勸你娘答應呢。”

    趙右松使勁搖頭,“不行不行!我娘親不能嫁給他的!”

    她皺了皺眉頭,然後撅起嘴,有些生氣道:“你是不是覺得你娘親改嫁了,你這種讀書人就會丟臉?!”

    其實她啊,是怕他看不上自己,畢竟她的娘親就是改嫁了啊。

    她娘親總跟自己說,趙右松那孩子啊,是天底下最金貴的讀書人呢,以後肯定會有大出息的,可不能錯過。

    趙右松趕緊擺手道:“不是不是,我娘親要是真喜歡上了誰,我巴不得我娘親開開心心,可是我知道我娘不喜歡張先生!”

    其實趙右松是說謊了。

    他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娘親喜歡不喜歡私塾先生,而是這個孩子的心目中,希望自己娘親如果真願意嫁人,就嫁給那個人好了。

    不過如果娘親真喜歡張先生,他也就只能認命了。

    唉,愁啊。

    兩個各懷心事的孩子,肩並肩坐在牆頭上,一起望著倒馬關城門口那邊呆。

    突然趙右松眼前一亮,直接跳下牆頭,摔了個狗吃屎也渾不在意,一路狂奔而去,看得小姑娘目瞪口呆,回過神後,她才幫忙拿著他的書袋小心跑下城頭。

    趙右松跑向從北往南緩緩而行的那個人,大聲喊道:“徐叔叔!”

    那個人等到趙右松跑到跟前後,才笑問道:“右松,怎麼這次不喊徐哥哥或是徐公子啦?”

    趙右松咧嘴一笑,眨眼道:“我娘親教我的,你自己去問她唄?”

    那人愣了愣,一笑置之,說了句我去買肉包子你等會兒。

    在他去鋪子買肉包子的時候,趙右松才猛然現有個小黑炭,不遠不近跟在徐叔叔身後,看到自己後,小黑炭朝自己狠狠瞪了眼,還揚起拳頭嚇唬人。

    跟趙右松青梅竹馬的小姑娘來到他身邊,氣喘吁吁,趙右松趕緊接過書袋,對她笑臉歉意。

    趙右松突然湊過腦袋在小姑娘耳邊低聲說話,她有些迷糊,但最後還是一路小跑走了。

    小黑炭正是徐念涼,而趙右松嘴裡的徐叔叔,便是剛剛從北莽返回幽州的徐鳳年了。

    除非是徐鳳年這個爹為了趕路,背著小地瓜一路長掠,否則只要是她自己走路,就要故意跟他拉開十幾步距離,一副“我保證不跟丟,但我也不跟你親近”的架勢。

    所以進入這座倒馬關後,就又是這般光景了,徐鳳年無可奈何,硬是半點辦法都沒有。

    徐鳳年買了四隻熱騰騰的大肉包,遞給身邊的趙右松後笑問道:“你身邊那位小姑娘呢?”

    趙右松嘿嘿笑道:“可能是家裡有事吧。”

    徐鳳年笑著搖搖頭,轉身走向那個倔強至極的閨女,後者倒是沒有跑開,接過肉包子後,不等徐鳳年“慢點吃,完,她就已經一口迅猛咬下,立即給燙得渾身打了個激靈,看得徐鳳年倒抽一口冷氣,沒

    有廢話半點,只是忍住心疼,趕緊轉身不看。

    果不其然,只有等到他轉身,小丫頭才握住大半肉包,吐出舌頭,用小手使勁扇風。

    趙右松看得嘴角直抽搐,心想這小黑炭是給餓的,還是有些缺心眼啊?

    早就習慣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徐念涼,很快就瞪大眼眸,對趙右松怒目相向,朝他再次揚起小拳頭。

    徐鳳年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腦袋,“不許這麼無禮。”

    小女孩狠狠撇過頭,歪著腦袋狠狠吹了吹肉包溢出的熱氣和香氣,稍等片刻後,雙手握住包子,一口兩口三口,瞬間就給她啃完了。

    真漢子!

    趙右松翻了個白眼,我惹不起。

    徐鳳年又遞過去一隻肉包子,然後蹲下身,幫她抹去濺在衣服上的油汁。

    趙右松看到這一幕後,有些羡慕,突然又有些心酸,轉過頭,悄悄抹了抹臉。

    徐念涼看到那個呆頭鵝莫名其妙的舉動後,翻了個更大的白眼。

    徐鳳年雖然沒有轉頭,但是明白大致緣由,對自己閨女柔聲道:“小地瓜,不許這樣。”

    腰間懸佩有一柄狹長木刀的小黑炭,又一次狠狠轉頭。

    徐鳳年歎了口氣,站起身。

    當他轉身後,看到了那個善良溫柔的女子,許清。

    她有些喘氣,有些羞澀,也有些期待和歡喜。

    她沒有說話,但是那雙乾淨清澈的眼眸,仿佛在說話。

    趙右松先是朝大功臣的小姑娘眨了眨眼,然後打破沉默局面道:“徐叔叔,我娘剛剛在集市上開了家小布鋪子,去看看唄?”

    徐鳳年猶豫不決,轉頭望向小地瓜,剛要打算婉拒。

    曾經在金縷織造局親手繡過蟒袍的小娘許清,不知為何就直接來到小地瓜身邊,蹲下身一把抱起了小女孩,她站起來,然後安靜望向徐鳳年。

    徐鳳年看到手忙腳亂卻沒有太過掙扎的小地瓜,感到有些好笑,點了點頭。

    趙右松和他的青梅竹馬在前頭帶路。

    許清柔聲問道:“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呀?”

    小黑炭一般的孩子一下子就哭起來,“我叫徐念涼!”

    許清輕聲道:“嗯,長得像你爹。”

    小地瓜一邊抹眼淚一邊搖頭道:“我才不像他!我只像我娘!”

    徐鳳年有些奇怪小地瓜為何對許清這般親昵。

    大概是許清那份自心底的獨有溫柔,讓這個孤苦無依的孩子感到懷念吧。而這個敏感至極的孩子,對於分辨外人的善意惡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天賦。

    那一刻,徐鳳年瞬間便紅了眼,側過頭,輕輕吐出一口氣。

    往南走的這一路上,徐鳳年可謂是吃足了苦頭。

    若是她有丁點兒聊天興趣的時候。

    “姓徐的!你在北涼那邊有幾個女人?”

    “我……”

    “哦,這麼猶豫,那就是很多了?!嘖嘖,厲害厲害,不愧是北涼王!”

    “……”

    如果她心情格外不好的時候。

    “姓徐的!”

    “嗯?”

    “信不信我一木刀,把你揍成大豬頭?!”

    “爹相信啊。”

    “你根本不信!”

    劈裡啪啦,就是幾十記木刀。

    他不躲。

    假如她心情稍稍好轉的時候。

    “喂,你說的那座清涼山,有沒有我家兩個那麼大?”

    “有,還要再大一些。”

    “你騙人!”

    又是一頓木刀伺候。

    不過比她生氣的時候要少一些。

    如果是她難得心情不錯的時候。

    “喂,徐鳳年。江南是比北涼還要南方的地方?”

    “嗯。”

    “那你見過大海不?就是很大很大的水。”

    “見過啊,不過只見過東海,南海那邊沒去過,以後咱們一起去?”

    “我一個人去!”

    “那得等你大一些,否則爹不放心。”

    然後徐鳳年就又挨打了。

    只有在她心情最好最好的時候,小地瓜才會騎在她爹的脖子上,把小下巴擱在她爹的腦袋上,一言不,就是輕輕抽著鼻子,可是也不哭出聲。

    偶爾兩人中途歇息,小地瓜也會獨自向北望去,怔怔出神。

    那個時候,男人或者站在她身邊,或者坐在她身後,默默無聲,不敢說話。

    小地瓜唯一一次嘴角翹起。

    是在他們歸途在龍腰州邊境地帶,遇上一支向北而去的北涼邊軍,要長驅直入北庭草原的六千徐家鐵騎!

    背著她的他停下腳步。

    她主動要求騎在他脖子上,張大眼睛,滿臉好奇,使勁望著那支陌生騎軍。

    六千邊軍鐵騎,同時翻身下馬,在看到那位騎在年輕藩王脖子上的小女孩後,人人神情激動,為騎將正是戰功彪炳的右騎軍主帥李彥,他率先抱拳高聲道:“我北涼右騎軍!恭迎公主殿下回家!”

    六千人,齊齊抱拳高聲道:“北涼右騎軍!恭迎公主殿下回家!”

    按照離陽律例,所有藩王之女,只是郡主。

    可是北涼鐵騎縱橫天下,無敵二十年!何曾在意過中原朝廷的看法?!

    在那之後,話了。

    一直到進入幽州邊境倒馬關。

    到了位於集市角落的那間小布店,興許是許清走得急,連店門也沒關,已經等了好些客人,生意顯然不錯,涼莽大戰已經落下帷幕,許多邊軍士卒陸陸續續返回關內,人多了,加上軍餉更多,生意自然就好了。小店內有男有女七八人,略顯擁擠,不過相信那些男人,多半買布是很其次的。

    徐鳳年對許清善解人意道:“你先忙,不礙事。”

    許清把小地瓜放下後,彎腰揉了揉她的小腦袋,許清她眉眼彎彎,輕聲道:“小涼,你能不能自己挑塊布,我回頭幫你做件好看的衣裳。曬得這麼黑,可不能挑顏色太花的哦。”

    小女孩做了個鬼臉,蹦蹦跳跳去挑選布料了,一點都不客氣,突然想起來,對正走向櫃檯的女子說道:“我會讓姓徐的付錢的!”

    徐鳳年笑著點頭。

    不過許清笑著搖頭道:“這回先送你,不過下次要,可就要給錢了。”

    小地瓜用心想了想,瞥了眼坐在門檻上的徐鳳年,孩子沒有拒絕。

    大概是徐鳳年橫空出世的緣故,男子顧客都很快離開了,倒是那些婦人小娘們,愈捨不得離開。期間小娘許清跟小地瓜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

    當時小地瓜在去摸那些布料之前,兩隻小手不忘使勁擦了擦袖子。

    徐鳳年獨自坐在門檻上,單手撐著下巴,始終看著孩子,神色安詳,眼神溫暖。

    好不容易等到所有客人都離去,小地瓜這才歎了口氣,雙手攤開,對許清滿臉無奈道:“我沒喜歡的呀。”

    許清哦了一聲,然後走出櫃檯,去布架那邊自顧自挑挑揀揀,最後拿起一幅色彩淡雅的碎花布料,轉身對小女孩笑道:“那我就隨隨便便送你這塊布了哦?”

    小地瓜有些臉紅。

    徐鳳年站起身,輕聲道:“銀子夠的。”

    小地瓜大手一揮,“行吧!”

    許清看了眼門外天色,黃昏時分,望向像是要付錢便離去的徐鳳年柔聲道:“吃飯再走吧?”

    徐鳳年搖了搖頭,“算了。”

    小地瓜突然問道:“你那裡有炸知了不?嘎嘣脆的那種!”

    許清搖搖頭。

    小書生趙右松拍了拍額頭,原來是位女俠啊!

    小地瓜又問,“有米飯不?大碗大碗的!”

    許清輕輕點頭。

    小地瓜然後拍了拍肚子,“吃飽喝足再上路!”

    關上店門後,趙右松要先送小姑娘回家,於是許清就牽著小地瓜回家,徐鳳年只能老老實實站在許清另一側。

    許清問道:“木刀是你爹送你的?”

    小地瓜輕輕拍了拍那柄狹長木刀,冷哼道:“不是,我自己做的!”

    孩子很快又補充一句,“給我自己做的!才不是送人的!”

    到了那個小院子,許清帶著小女孩一起去忙碌晚飯,大概是後者根本就樂意跟她爹待著的緣故。

    徐鳳年就坐在院子裡的小凳子上,抬頭看著天邊的夕陽,目不轉睛。

    趙右松很快就跑回家,然後跟徐鳳年一起呆。

    喊他們一大一小吃飯的時候,趙右松現那個小黑炭好像哭過了,可憐兮兮的。

    坐上菜肴豐盛的那張小桌子後,趙右松很快又發現那丫頭大口扒飯,下筷如飛,餓死鬼投胎一般。

    徐鳳年也沒有說話,倒是許清時不時讓小閨女吃慢些,不用急。

    等小地瓜吃飽,徐鳳年其實才動了沒幾筷子。

    不知為何,小女孩好像繃緊的弦突然之間就鬆開了,然後就很明顯精神不濟,幾乎才不情不願地趴在徐鳳年後背上,就閉眼睡去,出微微鼾聲。

    許清一下子就捂住嘴,不讓自己吵到那個身世可憐的孩子。

    剛才她們一起準備晚飯,雖然名叫徐念涼的言語不多,可是說起那些孩子自以為很有趣的往事,都讓許清感到無比悲傷。

    她雖沒有讀過書,可是天底下的道理是相通的,她本就是熬日子熬過來的女子,大抵知道世間男女,長大成人之後,如何受苦吃苦挨苦,都沒辦法怨天尤人了,可一個這麼點大的孩子,怎麼能夠說起那些事情,還會覺得有趣,還能說得眉飛色舞?

    她看著輕輕走出屋子的大小兩個背影,性子柔弱的她破天荒對他有些怒氣:“你就不能讓孩子在床上睡一覺嗎?!”

    那一刻,男人猛然停下腳步。

    趙右松不知所措,有些害怕。

    最後徐鳳年轉身回到屋子,動作輕柔把小地瓜交給許清。

    她把孩子抱去自己的屋子,給孩子蓋上被子後,站在門口輕聲道:“晚上你睡右松那間屋子。”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我去院子裡。”

    她欲言又止,最後只是默默轉身,去坐在床邊。

    徐鳳年坐在院子裡,趙右松放低聲音跟他聊了會兒,就說要去做私塾先生留下的功課了,徐鳳年輕聲道:“好好讀書,以後考取功名,別讓你娘失望。”

    孩子使勁點頭,然後躡手躡腳離去。

    徐鳳年一言不發。

    一直坐到夕陽落盡,坐到明月掛空。

    徐鳳年想起了很多自己小時候的事情,有些記憶模糊了,有些記憶依然深刻。

    到了北涼清涼山以後,尤其是少年時的往事,就要清晰很多了,只不過那時候,自己的娘親已經不在了,只剩下了徐驍一個人。

    徐鳳年從頭到尾,一動不動。

    只有等到自己當上了父親,才會明白自己的父親,當年對自己的那些付出,不管已經付出了多少,永遠都不會覺得夠了,永遠只恨太少。

    我的小地瓜,爹對不起你,但爹真的很愛你。

    也許以後,等到她長大以後,會遇上了心愛的男子,但他這個當爹的,才會仍是不情不願地把她交出去,希望她幸福一輩子。

    希望自己死後,無法再照顧她的時候,她也一定要繼續幸福。

    不知何時,許清走出屋子,坐在他身邊。

    徐鳳年回過神後立即轉頭,胡亂潦草地擦了一把臉。

    許清柔聲道:“睡得不安穩,渾渾噩噩醒過來好幾次,很快又睡過去,有兩次哭著問我你在哪裡,我跟她說你就在院子裡,她才願意繼續睡覺。”

    徐鳳年嗯了一聲。

    許清低下頭,“前面……對不起。”

    徐鳳年搖頭道:“別多想,我得感謝你才是,真的。”

    徐鳳年嗓音沙啞道:“我不知道怎麼照顧她……我一直做不好。她只要是不說話的時候,我就會很怕……”

    許清身體前傾彎腰,雙手托住下巴,望向院門口那邊,“我當年也是這麼過來的,孩子越懂事,當爹娘的就會越覺得對不起他們,就越心裡虧欠。”

    徐鳳年安靜聽著。

    月光下,她說了很多,一直說到自己眼皮子打架。

    徐鳳年轉過頭,看到小地瓜走到屋門檻,看著他們,然後她一屁股坐下,對自己揮了揮手。

    許清猛然驚醒過來,晃了晃腦袋,順著徐鳳年的視線,發現了小女孩。

    許清站起身,走到小地瓜身邊,柔聲問道:“怎麼不睡了?”

    小女孩也站起來,咧嘴燦爛笑道:“睡得飽飽的了!”

    許清微笑道:“那以後記得來這裡玩。”

    小地瓜伸出小拇指,“來,拉鉤!”

    許清跟她輕輕拉鉤。

    徐鳳年笑著蹲下身,等孩子趴在自己背上。

    小地瓜趴在他後背,在徐鳳年站起後,她轉頭對許清揚起手掌,晃了晃,嘿嘿笑道:“拉鉤了哦!”

    徐鳳年輕聲提醒道:“抱緊了。”

    小地瓜冷哼一聲。

    徐鳳年轉頭笑了笑,“走了。”

    許清站在門口,點點頭。

    兩人身影一閃而逝。

    如同一抹長虹向幽州以南掠出近百里後,徐鳳年察覺到小地瓜的異樣,停下身形,擔憂問道:“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小地瓜掙扎著離開他的溫暖後背,她站在地上,低著頭不說話。

    徐鳳年單膝跪地蹲在她身前,不知道怎麼辦。

    她雙手猛然捂住眼睛,好像是不敢看她的爹,抽泣道:“對不起,我想娘親了……對不起……我沒有生你的氣……就算有,也是只有一點點!小地瓜只是怪自己沒用……爹,娘親讓我做的事情,小地瓜很多都沒有做

    到……”

    那一刻,徐鳳年使勁捂住自己的嘴巴,緩緩低下頭。

    這個在太安城欽天監外、在北涼拒北城外,始終不曾退縮半步的男人,怕自己的孩子,會覺得她的爹,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小地瓜放下手,狠狠止住哭,深呼吸一口氣,突然雙手抱住她爹的脖子,大聲說道:“爹!你不許哭!好男兒流血不流淚!”

    ————

    她重新騎在他的脖子上,他這一次緩緩南行。

    “爹,我爺爺奶奶是啥樣的?”

    “你爺爺啊,脾氣最好,你奶奶呢,最好看。”

    “那你小時候不聽話,爺爺打你不?”

    “哈哈,那他可不捨得。”

    “那我以後要是不聽話,你會打我不?”

    “我也不捨得。”

    “那以後有壞人欺負小地瓜,你咋辦?我是說有很多很多壞人哦,比上次咱們在北邊,還要多!多很多!”

    “爹會打得十個拓拔菩薩的爹娘都不認識他們。”

    “嗯?這是啥意思啊?”

    “等你長大以後就懂了。”

    “可我已經長大了啊!”

    “在爹心裡,小地瓜一輩子都長不大的。”

    “那如果有女人不喜歡小地瓜,你會不會不要小地瓜?”

    “肯定不會啊。因為爹最喜歡小地瓜。”

    “唉,當年娘親肯定就是這麼被你騙到手的。”

    “……”

    “以後我生氣的時候,喊你徐鳳年,爹你生氣不?”

    “小地瓜,爹這輩子都不會生你的氣。”

    “你以後說話不算話,咋辦?”

    “你不是有一柄木刀嘛。”

    “也對!以後你還能陪我去屋頂不?還有一起去找那種叫螢火蟲的東西不?我們家裡有雞腿不?家裡的被子夠厚不?”

    “都行!都有!”

    “爹……”

    “嗯?”

    “你不要死,好不好?”

    “……”

    “不要裝睡!”

    “好嘞。”

    “爹。”

    “又咋了?”

    “嘿,就是喊喊你呀。”

    ————

    城外,硝煙四起。

    城內,亂象橫起。

    要知道,這座城,叫做太安城啊!

    整整兩百多年以來,從未有外敵大軍攻打過這座離陽京城!

    最讓他感到悲哀的是,對方之所以遲遲沒有攻破城池,只是因為想要讓涼莽戰事不至於太早落幕而已!

    趙室天子趙篆,獨自坐在那間歷代君主都曾在此讀書識字的勤勉房,門口只站著那位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少保陳望。

    年輕皇帝坐在自己少年時求學所坐的位置上,抬頭望向勤勉房師傅開課授業的地方。

    沒人知道這位原本志存高遠的年輕君主,內心深處到底是怒火還是悔恨,或是悔恨。

    很奇怪,這位皇帝陛下,從皇子到登基,都沒有任何不好的名聲,半點都沒有,事實上哪怕他不是先帝長子,他的登基稱帝,依然十分名正言順,顯得是那麼眾望所歸。

    而在他坐龍椅之後,明明並無半點不妥之處,他有名士雅量,有明君氣度,有聲望民心,可到最後,一統中原的離陽王朝,老皇帝趙禮,先帝趙惇,傳到趙篆手裡,又葬送在他手裡。

    春秋之中,亡了國的皇帝,有些必須死,有些不用死,前者如昔年大楚姜氏皇帝,後者如舊南唐末代君主。

    雖說這位年輕皇帝屬於前者,可趙篆其實並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他只是想在這裡想明白一件事,為什麼到最後自己會輸得無聲無息,好像是驟然倒塌的一座高樓,瞬間分崩離析,甚至讓人根本來不及補救。

    是雄才偉略的祖父就已經錯了?還是趙室基業在父皇手上變得搖搖欲墜?

    背對陳望的皇帝陛下,神色安靜。

    陳望突然看到站在廊道盡頭的那位“年輕”宦官。

    陳望欲言又止,後者緩緩前行,沿著廊道一直向前,與陳望擦肩而過,繼續前行,最終一個拐角,就那麼消失了。

    從頭到尾,無聲無息。

    陳望閉上眼睛,滿臉痛苦。

    不知何時,皇后娘娘嚴東吳姍姍而來,哪怕是到了這一刻,她依然風姿如舊。

    陳望讓出門口,作揖行禮。

    嚴東吳點頭還禮後,走入勤勉房,坐在皇帝陛下的身邊,沉默不語。

    趙篆轉過頭,笑道:“你來了啊。”

    嚴東吳微笑道:“陪陪你。”

    趙篆輕聲道:“朕以為盧升象會如吳重軒宋笠那般,眼見形勢不妙便投降了之,不料他竟然死戰到了最後,麾下京畿大軍,十去七八!朕以為膠東王趙睢世子趙翼,會如顧劍棠那般按兵不動,不料父子二人竟然揮師南下,麾下騎軍全軍戰死!朕又以為那位兩淮道節度使許拱,會如盧升象趙睢那般戰死殉國,不料他在今日讓人交給了朕一封密信,他大致是在信上這麼說的,‘當今天下,邊塞已經沒有徐驍,朝中也無張巨鹿。我許拱實在不願效死盡忠離陽趙室,我兩淮僅剩邊軍精銳,與其在中原版圖同室操戈而亡,不如像北涼邊軍那樣,人人向北背南而死。’”

    趙篆竟然輕笑出聲,“這位國之砥柱的邊關大將,密信上的最後一句話,是‘陛下若不答應,微臣亦無辦法’。”

    嚴東吳眼神淩厲,“禍國賊子!”

    趙篆搖頭自嘲道:“不太忠心而已,亂國還算不上,一開始許拱還是打了好些關鍵勝仗的,否則燕敕王他們都要沒臉皮這麼演戲下去。這封信,許拱不是給朕看的,其實是給趙炳趙鑄父子看的。咱們這位許大將軍,用心良苦啊。”

    嚴東吳咬牙切齒道:“最可恨是陳芝豹!最可恥是顧劍棠!”

    趙篆還是搖頭,“陳芝豹的六萬步卒和兩萬精騎,戰力再厲害,這位白衣兵聖用兵再出神入化,也不可能徹底阻斷隔絕兩遼邊軍的南下,這其中既有顧劍棠不願耗盡精銳的關係,也有麾下諸多將領不得不藏私的原因。”

    趙篆感歎道:“不管怎麼說,陳芝豹確實無愧白衣兵聖的美譽,難怪先帝對他那般推崇青睞。”

    嚴東吳神情落寞。

    趙篆笑道:“朕應該慶倖陳芝豹沒有留在北涼輔佐那個人,否則這個天下不但不屬於朕了,還會不姓趙啊!”

    嚴東吳低下頭,摸著自己的肚子。

    趙篆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這位年輕天子流著眼淚,嗓音卻無比溫柔道:“好好活下去,和孩子一起好好活著,只求平平安安的,一輩子都不要告訴他爹是誰。”

    趙篆好像是在對不存在的人物說道:“你與我趙家數百年香火恩誼,趙篆只求老神仙你帶著她,安然離開太安城。”

    不知何處,似在耳畔,又似在天邊,響起一聲歎息,然後說出一個字,“好。”

    ————

    這一天,離陽皇帝趙篆手捧玉璽,親自出城請降。

    納降之人,不是剛剛稱帝一旬時光的趙珣,甚至不是燕敕王趙炳,而是世子殿下趙鑄!

    ————

    早年趙鑄與陳芝豹一行人離別之後,張高峽在山頂上最後對趙鑄說的那句話,她果然說到做到了。

    很多年後,在那個祥符年號改為陽嘉的冬天,她已經是離陽新朝的皇后。

    已經改為太平城的京城內,在那座依舊沒有改名的武英殿,那名身材修長的青衫男子腰佩涼刀,渾身浴血,緩緩走入大殿。

    身後有一襲白衣,她腰佩春雷繡冬雙刀,幫前者守在大殿門口,殿外是黑壓壓的數千禁衛鐵甲。

    已經貴為皇后的她,在那一天仍是仗劍而立,就站在大殿之上,攔在兩個男人之間。

    一個是世間身份最尊貴的男人,一個是天下最無敵的男人。

    曾是最要好的兄弟。

    前者要殺後者,只是沒有成功而已。

    後者在步入大殿的那一刻,就將那柄涼刀放入刀鞘,這個動作,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濃重嘲諷。

    他的視線越過女子身形,沒有說話。

    身穿龍袍的新帝趙鑄從龍椅上緩緩起身,一步一步走下臺階,擋在張高峽身前,與那個男人面對面對視。

    張高峽顫聲怒斥道:“徐鳳年!你難道真要再次天下大亂?!你知道北涼和中原要枉死多少將士百姓嗎?!”

    那一襲青衫根本沒有理睬這位母儀天下的女子,只是安靜望向那一襲龍袍,問道:“為什麼?”

    趙鑄平靜道:“小乞兒想請你喝最好的酒,可皇帝趙鑄想永無後患,趙室子弟高枕無憂。就這麼簡單。”

    那人笑了笑,又問道:“就不能坐下來,喝著酒,好好說?”

    趙鑄搖頭道:“這就是為什麼現在我趙鑄能穿這件衣服的原因。”

    看到那人伸手握住刀柄,趙鑄只是閉上眼睛,紋絲不動,束手待斃。

    張高峽剛要想向前沖出,她被趙鑄一把死死攥住手臂。

    臉色蒼白的她五指鬆開,長劍頹然墜地。

    是啊。

    一座京城,數百位高手,整整三萬鐵甲,都不曾攔住他,她張高峽又如何阻擋?

    她同樣閉上眼睛,只是雙手都握住了自己男人的手臂。

    不知何時,她仿佛察到皇帝陛下向後踉蹌了一下,好似被人一拳錘在胸口。

    她猛然睜眼,轉頭後只看到趙鑄一臉茫然,卻毫無損。

    而那個人收起拳頭已經轉身離去,輕聲道:“以後善待北涼,我會在京城以外的地方看著你的,小乞兒。”

    那個男人和那位白狐兒臉,一掠而逝。

    趙鑄低下頭,哽咽道:“小乞兒錯了,真的錯了……”

    除了她,已經無人聽。

    ————

    江湖從此去,一蓑煙雨任平生。

    此生轉身後,也無風雨也無晴。

    金戈鐵馬。

    寫意風流。

    慷慨激昂。

    波瀾壯闊。

    浩然正氣。

    書聲琅琅。

    珠簾叮咚。

    天下太平。

    ————

    京城外,兩騎遠行。

    一場鵝毛大雪紛紛落人間。

    白狐兒臉問道:“不後悔?”

    青衫徐鳳年微笑道:“只為北涼問心無愧。”

    白狐兒臉滿臉怒意,“可是你讓我很失望!”

    徐鳳年臉色溫柔,轉頭笑問道:“那怎麼辦?”

    白狐兒臉冷哼一聲,沒有看他,破天荒有些臉紅,用天經地義的語氣說道:“徐要飯的!你做我的媳婦!”

    徐鳳年朝她伸出大拇指,“技術活兒!本世子殿下,必須賞!”

    白狐兒臉伸了個懶腰,嘴角偷偷翹起,氣乎乎道:“可是我的媳婦的媳婦,有點多啊。讓我數數看,薑泥,陸丞燕,王初冬,紅薯,青鳥,裴南葦,呼延觀音……”

    她一直數下去,怎麼感覺就沒有個盡頭?

    某人抬頭望天,“咦?好大的一場雪啊!好像跟當年咱們剛遇見的那次,差不多大小。”

    她忍住笑意,也跟著抬起頭,輕聲感慨道:“是啊。”

    大雪之中。

    比起當年的一把繡冬,一把春雷。

    如今多了一柄涼刀。

    雪中的江湖,以他們而起,又以他們而終。

    善始且善終。

本帖最後由 danchou888 於 2016-8-31 09:5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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