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094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1-13 12:40
第三百二十九章 刺史府邸的年輕人們

    春雪樓有一場決定中原走勢的盛宴,流州青蒼城也有一場宴席,雖然粗茶淡飯,卻一樣決定了將來的涼莽格局。

    刺史楊光鬥望著擁擠圍坐在一張桌子上的那些年輕麵孔,總是忍不住笑,老人是開心,是由衷欣慰。

    剛剛升任流州別駕的陳錫亮,流州將軍寇江淮,才從涼州關外趕來接收臨謠鳳翔兩鎮兵權的謝西陲,率領一萬幽州騎軍趕赴此地的鬱鸞刀,即將奔赴西域爛陀山的曹嵬,當然還有徐龍象。

    老人看著這些朝氣勃勃的年輕人,就像自己家裏一下子湧現出五位後起之秀。

    就像天地雪白的冬日裏,突然看到一簇簇鮮嫩綠意,令人目不暇接,滿心歡喜。

    曹嵬身材矮小,貌不驚人,卻心高氣盛,哪怕與這些同齡人一桌吃飯,嗓門反而最大,氣勢最為鋒芒畢露。

    這位矮冬瓜一邊嚼著羊肉大餅,一邊跟楊光鬥哼哼道:“老楊,你就耐心等著幫我往清涼山和都護府遞交捷報吧,其實要我看啊,你現在就可以提筆了,軍功隻管往大了去寫,保管沒錯!”

    陳錫亮微笑道:“還是得按著規矩來。”

    曹嵬斜眼道:“老陳啊,信不過我曹大將軍不是?”

    陳錫亮無奈一笑。

    鬱鸞刀冷笑道:“別忘了種檀是領著一萬南朝精騎去的爛陀山,你也就一萬兵馬,輸贏還兩說,這會兒就惦念著軍功?有你這麼領兵打仗的?信不信我現在就給王爺寫一封密信?!”

    一物降一物,曹嵬跟誰都吊兒郎當攀親沾故,唯獨跟這個叛逃中原的鬱氏嫡長孫尿不到一個壺裏,翻了個白眼,“臭娘們,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玉樹臨風的鬱鸞刀按住腰間名刀大鸞,挑了下眉頭,“去屋外耍耍?”

    曹嵬含糊吞下最後一點大餅,突然哎呦一聲,捧著肚子,“吃撐著了,今日出手隻有往日兩三成功力,罷了罷了,鬱鸞刀,老子就用兩三成功力與你一戰!一樣揍趴下你!”

    鬱鸞刀嗤笑道:“怕你?”

    謝西陲會心一笑。

    寇江淮默默細嚼慢咽著羊肉餅,偶爾喝口水,對於曹嵬鬱鸞刀兩人的針鋒相對並不理睬。

    赤腳黑衣的徐龍象咧了咧嘴,“要不然你們兩個一起跟我打?”

    鬱鸞刀和曹嵬頓時一個心有靈犀地眼神交彙,然後兩人異口同聲道:“隻準一隻手!”“隻準一條腿!”

    徐龍象笑嗬嗬道:“行啊。”

    鬱鸞刀神采奕奕躍躍欲試,曹嵬依舊鬼頭鬼腦畏畏縮縮。

    楊光鬥氣笑道:“一幫兔崽子!休得胡鬧!”

    老人丟了個眼色給陳錫亮,後者放下羊肉餅,正了正衣襟,沉聲道:“最新一封拂水房諜報顯示,真正的流州之戰,戰於北莽南朝,這是已經敲死的經略,寧峨眉會率領六千鐵浮屠來到青蒼城,支援龍象軍。與此同時,涼州將軍石符和駐紮在清源軍鎮一帶的白羽輕騎,隨時可以進入流州戰場,幫助龍象軍牽扯黃宋濮的北莽主力大軍。”

    曹嵬皺眉問道:“龍眼兒一戰,鐵浮屠不是隻剩下兩千人了嗎?”

    陳錫亮笑道:“八百白馬義剛剛加入鐵浮屠,再從涼州境內兩處關隘抽調了將近三千騎兵。”

    曹嵬一拍大腿,斜瞥了一眼鬱鸞刀,故意幽怨道:“他娘的,原來鐵浮屠才是徐鳳年這家夥的親兒子啊!”

    曾經跟隨年輕藩王一起從薊州北奔襲至葫蘆口外的鬱鸞刀怒道:“曹嵬!你嘴巴給我放幹淨點!”

    陳錫亮轉頭望向寇江淮謝西陲兩人,繼續說道:“為了保證能夠全殲種檀部騎軍,除了曹嵬那萬騎作為主力之外,恐怕還需要一支騎軍在外圍策應。”

    寇江淮直截了當道:“我不吃這種小魚小蝦。”

    謝西陲平淡道:“我去好了,剛好鳳翔臨謠兩鎮兵馬熟悉西域地形。”

    鬱鸞刀眯起眼笑道:“那我就直插南朝姑塞州腹地,直奔那座西京廟堂?”

    陳錫亮的視線剛到,徐龍象已經回答道:“龍象軍就跟黃宋濮主力大軍在流州邊境的正麵戰場上見,且戰且退,在黃宋濮見到青蒼城的城牆之前,一定會是在三到四場大戰之後的事情了。”

    寇江淮點頭道:“三場是最少,三萬龍象軍隻要能夠支撐到打四場仗,我就可以讓那個上任南院大王有來無回,要他跟葫蘆口楊元讚一個下場!若是有五場的話……”

    說到這裏,寇江淮停頓了一下,挑釁地看了眼鬱鸞刀,“那我可就要跟你爭搶誰砍掉的南朝官員腦袋更多了。”

    陳錫亮謹慎道:“雖說龍眼兒平原一戰,北莽頭等精銳的馬欄子死傷殆盡,可黃宋濮畢竟做過將近二十年的南院大王,肯定還有些老底子,種檀更是被種家寄予厚望,所以在流州,不管是哪一處的戰事,都不可掉以輕心,為此我專門跟都護府請求從涼州邊軍裏抽調出最少六百白馬遊弩手。”

    陳錫亮突然加重語氣,眼神淩厲道:“諸位,我陳錫亮雖不擅長兵事,但是無比清楚一點,那就是在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流州戰場,不是誰多殺幾萬北莽蠻子就可以將功補過!我把醜話說在前頭,誰如果為了那點眼前的戰功而耽誤整個流州大局,我陳錫亮這輩子隻要活一天,就要跟他一天不死不休!曹嵬!鬱鸞刀!寇江淮!謝西陲!”

    曹嵬歎了口氣,悻悻然放下那條踩在凳子上的腿,“怕了你老陳了,知道啦知道啦!”

    鬱鸞刀神色肅穆道:“知道輕重,我幽州萬騎隻會以西京城作為首要目標,會盡量繞開君子館瓦築等軍鎮,不管他們兵力是否空虛,都不予理會。”

    謝西陲點了點頭。

    寇江淮仍然悶葫蘆的模樣,但是實在扛不住陳錫亮直愣愣的眼神,隻得跟隨謝西陲一起點了點頭。

    徐龍象撓撓頭,“錫亮,沒我啥事嗎?”

    陳錫亮抬起手臂,握緊拳頭,重重揮下,“將軍你隻管痛快阻擊黃宋濮主力!”

    徐龍象憨憨笑道:“這的確不是個事兒。”

    曹嵬一拍額頭,這個缺心眼的小王爺,天曉得怎麼就會有那麼個老奸巨猾的哥哥。

    謝西陲忍俊不禁,然後有些恍惚。

    當初在廣陵道,他雖然親自打了很多匪夷所思的勝仗,可到底還是會不踏實,那種感覺就像你清楚自己哪怕打了九十九次勝仗,但隻要輸了一場,就會滿盤皆輸。

    到了北涼,到了這座青蒼城後,除了依舊眼高於頂的寇江淮之外,與這些陌生人成為了袍澤,哪怕是在跟敵人兵力懸殊的前提下,卻無比心安。

    就在此時,一名風塵仆仆身披輕甲的英俊年輕人大步走入屋子,猛然抱拳道:“白馬遊弩手李翰林,率領一千二百騎已入青蒼城,隨時待命!”

    滿臉震驚的陳錫亮起身問道:“李校尉,你們遊弩手怎麼來了這麼多?涼州關外怎麼辦?”

    李翰林板著臉道:“是都護府的軍令,末將隻管聽令行事。”

    然後這位北涼邊軍碩果僅存的白馬校尉,朝屋內眾人眨了眨眼睛,笑臉燦爛,稍稍放低聲音道:“涼州關外那邊已經沒啥北莽馬欄子好殺的了,倒是黃宋濮那老家夥手底下還有七八百私軍欄子,還算湊合。”

    寇江淮抬起頭,問道:“你就是那個李翰林?經略使李功德的兒子?”

    曹嵬立馬進入端板凳看好戲的狀態,唯恐天下不亂,嘖嘖,寇江淮這家夥平日裏就是見誰都像欠他幾百萬兩銀子的欠揍模樣,遇上李翰林這種既有身世又有戰功的家夥,果然是要狠狠-幹上一場的架勢!

    李翰林愣了愣,笑道:“對,我就是李翰林,你就是寇江淮寇將軍吧?在你們剛剛跟離陽朝廷大軍死磕的時候,我跟年哥兒……是跟王爺有過書信往來,王爺在信上就說過,如果哪天能讓你和謝西陲一起為北涼邊軍效力,那就痛快了,沒想到還真有這麼一天!我李翰林是個糙人,沒二話,以後隻要都能從戰場上活著回去,到了陵州,我請你寇江淮喝一整年的花酒!不僅是你,曹冬瓜,鬱鸞刀,謝西陲,你們誰都別想跑!”

    被喊了綽號的曹嵬怒道:“你李翰林哪來那麼多銀子?!陵州那個銷金窩,一個過得去的花魁,沒個兩三百兩銀子拿得下來?”

    李翰林哈哈笑道:“怕什麼,跟我爹借去,實在還不上銀子,就還給他老人家一堆孫子嘛。”

    寇江淮嘴角翹起,這個曾經惡名昭彰的白馬校尉,似乎比什麼謝西陲什麼鬱鸞刀都順眼多了。

    謝西陲滿臉苦笑道:“李校尉,喝酒可以,喝花酒的話,恐怕喝一年酒就得跪一臉搓衣板啊。”

    向來以一本正經著稱北涼的陳錫亮笑眯眯道:“我比謝西陲強一些,尚未娶妻,所以喝花酒不怕,不過要喝,我隻喝綠蟻酒,至於花魁不花魁的……”

    陳錫亮“一本正經”道:“還是很在乎的!”

    寇江淮忍不住瞥了眼這位讓自己刮目相看的年輕流州別駕,在肚子裏罵道:狗日的,不愧是從江南道那邊來的讀書人!

    楊光鬥一直沒有打斷這些年輕人的言語。

    老人時不時拈起一粒花生米丟入嘴中,滿眼笑意。

    老人拍拍手後,突然站起身,雙手負後,徑直走向門口,跨過門檻後,轉頭看著那些年輕人,緩緩說道:“天底下大概隻有我們北涼,隻有我楊光鬥的這座刺史府邸,在為將軍們踐行的宴席上,隻有一籃子羊肉大餅,對不住了。”

    老人說完這句話,便揚長而去。

    曹嵬趕緊扯了扯陳錫亮的袖子,嘿嘿笑道:“老陳老陳,你瞧見沒,楊老頭是不是哭了?”

    還未走遠的老人一邊加快步子,一邊怒罵道:“放你的屁!咱們北涼風沙大!”
xox 發表於 2016-1-25 13:11
共逐鹿 第三百三十章 風景舊曾諳


  不到廣陵辜負目,不食螃蟹辜負腹,不入學宮辜負書。

  作為文人雅客,想要一舉三得,其實不難,須知春神湖本就與廣陵江一脈相承,那麼去臨近春神湖的上陰學宮吃蟹即可。只不過上陰學宮,可不是誰都能進的,家學,身世,品第,清望,都要講究。

  隨著大祭酒齊陽龍入京擔任尚書令,上陰學宮的氣象更是蒸蒸日上,而雅號棠溪劍仙的原兵部尚書盧白頡,在看似外任實則貶謫為廣陵道節度使後,第一件事就是去上陰學宮藏書樓借書,與經略使王雄貴相約一同砥礪學識多達半旬時日,更是將學宮的聲勢推到頂點,在這種情況下,祥符初那場數千士子赴涼帶來的影響,在中原版圖上逐漸消散。

  在當下被好事者被譽為“江左翰林院”的上陰學宮,有位女子稷上先生更是顯得光彩奪目,她就是在學宮內傳授音律以及雜家兩項的魚幼薇,魚幼薇父親本就是學宮先生,娘親更是名動天下的西楚皇室首席劍姬,其劍舞曾是泱泱大楚八絕之一,與國師李密的圍棋齊名,而魚幼薇本身便是極有韻味的女子,所以她在上陰學宮的授業解惑,吸引了無數關注,相傳連深居大內的皇后嚴東吳也聽說了這名奇女子,想要勸說皇帝召見魚幼薇進入京城國子監擔任司業一職。

  只是魚幼薇的這份天大機緣,隨著廣陵王府春雪樓那場動盪,就此耽擱,而這位女子稷上先生好似也未因此而消沉,原先定為攜帶稷下學子于初秋時分遊歷春神湖一事,按部就班,一百六十餘人,浩蕩成行。

  魚幼薇教學頗為異類,一半時間功夫都不在上陰學宮內,而是領著門下學子遍訪名山大川、風景勝地、前朝遺址,聽松濤聽泉湧聽高崖風呼嘯,反倒是近在咫尺的春神湖,約莫是燈下黑的緣故,一直被魚大家遺忘,直到上月有學子提議遊覽春神湖,魚幼薇便答應下來。

  在他們臨近春神湖之際,恰逢大雨,一名年輕武將率領一隊精騎不約而至,馬蹄陣陣,濺起泥濘無數,暮色中兩百騎鐵甲錚錚,讓眾多學宮士忍不住子目眩神搖。

  為首騎將甩鐙下馬,摘下頭盔捧在腋下,大步向前,對魚幼薇展顏一笑,“幼薇,一別數年,終於又相見了。”

  魚幼薇面色如常,只是輕輕點頭。

  她與稷下學子一般身披厚實蓑衣,身姿盡掩,可是哪怕如此,依舊楚楚動人。

  圍在她身邊的學宮士子們在認出來者身份後,大多驚呼出聲,眼神中熾熱、崇拜、敬畏皆有,原來此人正是上陰學宮出去的齊神策,齊神策當初求學之時,就與寇江淮趙楷等人並稱學宮八駿,短短數年之間,先是依靠顯赫家世得以投效南征主帥盧升象麾下,卻從尋常士卒做起,憑藉廣陵道戰事尾聲中的橫空出世,戰功顯著,很快就在戰場上晉升都尉,西楚覆滅後,朝廷犒賞功臣,齊神策又得以躋身實權校尉之列,這次春雪樓大變,齊神策更是因禍得福脫穎而出,真正闖入整個天下的視野,傳聞燕敕王趙炳與蜀王陳芝豹兩大藩王各取一人,燕敕王選擇了位高權重的鎮南將軍宋笠,納為己用,而白衣兵聖則對當時滿樓朱紫中屬於後起之秀的齊神策,獨獨青眼相加。

  故而現在上陰學宮士子每每論及師兄齊神策,喜歡稱之為“三步登天”。

  兩位藩王在聯手昭告天下正式起兵之後,除了南疆精銳陸續渡江進入廣陵道,大量西蜀步卒也火速湧入中原之地,通過兩次死戰贏得忠烈勇毅四字士林評語的靖安王趙珣,不知為何在此時銷聲匿跡,既沒有在春雪樓像盧白頡王雄貴那般被軟禁,也沒有在藩王轄境為離陽趙室出聲。此番變故,朝廷可謂措手不及,由於盧升象許拱兩位主將被調入薊州禦邊,兵部尚書吳重軒也被召入京城,麾下大軍雖未跟隨北調,但形勢大大不利,不得不避其鋒芒,不等太安城聖旨趕到,領軍主將便擅自一口氣北退四百里,屯紮在京畿南部邊緣地帶。離陽皇帝緊急召見大柱國顧劍棠、盧升象、許拱以及兩淮節度使蔡楠入京,只有到了這個時候,離陽朝廷才猛然驚覺,值得信任的可用之將,是如此屈指可數。想當初,楊慎杏、閻震春、馬祿琅等一干春秋功勳老將,哪一位不是足可獨當一面的軍中砥柱?

  在這種時候,國子監祭酒姚白峰的因病辭職,就顯得尤為波瀾不驚,反倒不如齊神策的崛起惹人注意。

  齊神策站在大雨中,雨點重重敲擊在那具取自廣陵王府庫藏的名貴鎧甲之上,聲響清脆連綿,隱約有一股無言的雄渾金戈氣。

  他與這位不遠處的坎坷女子,說著一些久別重逢的簡單言辭,情深而語淺,與她說話時,始終凝視著她的眼眸,希冀著從她眼中找出絲毫喜悅,或是欣慰,或是驚訝。

  可惜都沒有。

  齊神策腰間除了懸佩有制式戰刀,還有那柄東越劍池名劍第十二的“玲瓏”,他視線稍稍轉移,望了一眼春神湖面上,然後收回視線,微笑道:“幼薇,我與新任青州水師劉大人曾是軍中袍澤,這次聽說你們要遊覽春神湖,我特意請他調出一艘黃龍樓船供你們使用,放心,近期廣陵註定無戰事,你們盡情遊玩便是。”

  魚幼薇點了點頭,沒有拒絕這份善意,淡然道:“我替學生們謝過齊將軍。”

  齊神策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說出那些傷人的話語。

  比如他聽說正值亂世,偏偏西北涼州即將有一樁婚嫁喜事。

  齊神策深呼吸一口氣,笑了笑,重新戴好頭盔,沉聲道:“保重!”

  魚幼薇愣了愣,也笑了,多出幾分真誠,點頭道:“你也保重。”

  巨大樓船逐漸靠岸,她一行人登船,他那支騎軍則久久停馬岸邊。

  就在黃龍樓船徹底消失在雨幕後,又有一支氣度森嚴的精悍騎軍來到春神湖畔,為首騎將與齊神策年齡相當,如今官身還要在齊神策之上。

  原薊州將軍袁庭山,大柱國顧劍棠的女婿,雁堡私騎的現任主人。

  他與宋笠一起歸順了挾洶洶大勢北上的燕敕王趙炳,卻和齊神策相見恨晚,只不過兩人都與燕敕王世子殿下趙鑄關係一般。

  袁庭山抹了把臉上雨水,大聲調侃道:“來晚了來晚了,沒能瞧見那位風華絕代的魚大家。”

  齊神策低聲感慨道:“你晚了,我也晚了。”

  袁庭山聽不真切,只不過齊神策的那份失魂落魄看得清楚,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沒好氣道:“要換成是我,早就強搶了回家去,保管收拾得服服帖帖,一個無親無故的娘們而已,她所在的上陰學宮難不成還真能跟你齊將軍掰手腕?靠口水?”

  袁庭山說到這裡,拍了拍腰間戰刀,獰笑道:“別忘了咱們有這玩意兒!”

  齊神策不說話,只是搖頭。

  袁庭山冷哼一聲,“咱們還真是難兄難弟,都跟那個姓徐的不對付!”

  齊神策一笑置之。

  黃龍樓船漸行漸遠,魚幼薇和一個身材矮小的小女孩站在船頭,後者幫她抱著那只大白貓武媚娘,小丫頭綽號小木魚,紮羊角丫兒辮子,姓王,父輩都是學宮先生,她父親所撰寫的墓誌銘名動天下,被中原文壇譽為“聞者不落淚者必無情不孝”。由於小丫頭經常出現在魚大家的講堂之上,與武媚娘一樣在學宮極有名氣,久而久之,她又有了個“小王先生”的昵稱。

  武媚娘竄出小丫頭的懷抱,溜回船艙躲雨去了。

  小丫頭踮起腳跟趴在欄杆上,好奇問道:“魚姐姐,你說這麼大一座湖,會不會有蛟龍出沒啊?”

  魚幼薇啞然失笑,“這我可不曉得。”

  小丫頭怯生生問道:“北涼新設立的白馬書院邀請你去講學,去不去呀?”

  魚幼薇陷入沉默。

  小丫頭見狀也不敢多說什麼,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莫名其妙冒出一句,“風景舊曾諳,能不憶江南?”

  魚幼薇笑意微澀。

  風景舊曾諳,能不憶北涼便不憶。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1-27 18:48
第三百三十一章 以一換五百

    西域大小盆地星羅棋布,大軍極易縱橫馳突,設防困難,故而曆史上中原王朝唯有鼎盛時期才能“鞭長及西”,北涼都護府的說法便沿襲大奉朝的中興之時,如今青蒼臨瑤鳳翔三鎮的存在,便是為了勾連西域中原兩地,而在臨瑤軍鎮以西的廣袤地帶,又以密雲山口為首要咽喉之地,爛陀山便位於此處埡口左側山脈,天然利於屯兵儲資。

    先後兩支騎軍沿著這條橫向的寬闊山口向東緩行,後者是典型的北莽輕騎建製,除去百夫長千夫長披掛鐵甲與中原騎將無異,騎卒大多身披皮革製成的輕韌戰甲,配置五花八門,馬刀、長矛、騎弓,甚至還能看到許多懸掛在輔馬兩側的狼牙棒和套馬索。那支先行騎軍則顯然要更“重”,為了不傷戰馬腳力,還有雙騎輔馬,兩匹分別馱負“兵甲”,即兵器與鐵甲,“甲馬”掛有引人注目的甲囊,那套近乎繁瑣的盔甲內附皮裏,外罩鱗甲或是鎖子甲,武器也相對更加齊整,一律是長矛、騎弓和馬刀三種,全部懸佩在兵馬之上,而胯下這撥人數在三千左右的騎軍,騎乘戰馬也披有皮質護甲,僅從這一人三騎的規模來看,就能知道這三千騎且不論戰力高低,但在北莽邊軍中肯定是排得上號的“老子軍”。

    按照北莽心腹大敵北涼邊軍的調侃說法,北莽邊軍大致分為三種,綽號兒子軍的騎軍屬於南朝精銳,一人雙騎,算是南朝廟堂權貴的親兒子,什麼好物件都不缺,戰馬優秀,兵甲精良,諸如瓦築君子館這些重要軍鎮的騎軍就在此列,至於孫子軍就要遜色許多,在北涼尤其是涼州關外鐵騎眼中就跟馬背上的軍功差不多,不堪一擊。還有一種被稱為老子軍的強勢騎軍,則不容小覷,輔馬多達三四甚至五匹之多,例如董卓的私家騎軍,洪敬岩的柔然鐵騎,還有柳珪楊元讚等北莽大將軍的老底子親軍皆是如此,數量不多,可戰力極強,不存在兵力懸殊便不敢死戰的情況,勝則勢如破竹,敗則全軍覆沒,在戰場上很大程度能夠主導形勢。

    這支總計萬人的北莽大型騎軍,正是成功幫助種檀登上爛陀山的送旨軍,是南朝數家豪閥湊出來的壓箱底本錢,第一場涼莽大戰過後,把賭注放在流州和幽州兩處戰場的南朝高門大傷元氣,既然柳珪楊元讚這些成名已久的南朝邊軍元老靠不住,這回那六七個同氣連枝的南朝甲乙大族學乖了,押注押到了名聲鵲起的夏捺缽種檀身上,當然背靠大樹好乘涼的種檀也掏出不少家族老本,那三千精騎正是出自種家鐵騎,一口氣派遣給了種檀半數,連大將軍種神通麾下也不過三千私騎,足可見種家對這位長房嫡子的器重,不過這也毫不奇怪,畢竟種檀是連女帝陛下都在朝堂上親口稱讚的後進之輩,遍觀北莽官場二十年,這份殊榮,廟堂前輩裏頭大概就隻有柳珪和董卓寥寥兩人了。

    種檀騎在一匹昵稱為“美人”的汗血寶馬之上,本該誌得意滿的年輕武將眼神陰沉,望向山口遠處,身邊一名心腹千夫長好奇道:“少主,八十多騎馬欄子都撒出去了,而且都是自家兒郎,出不了錯,我估摸著到達那流州鳳翔軍鎮之前,都不會有戰事發生,少主在擔心什麼?”

    種檀耳畔響著大軍中的熟悉馬蹄聲和些許駝鈴聲,皺眉道:“太平靜了。”

    出身種家的千夫長伸手撓了撓那顆大光頭,咧嘴笑道:“少主這趟跑去爛陀山本來就出人意料,北涼邊軍來不及反應也正常。就流州那點可憐巴巴的騎軍,光是應付黃宋濮的兵馬就夠吃上一大壺的了,哪裏顧得上咱們?”

    種檀歎了口氣,憂心忡忡道:“上次戰事董卓都已經打下了涼州虎頭城,流州也保持了均勢,最終卻輸掉了整場戰役,就是因為幽州輸得太慘了。此次大戰在拒北城以北,但是勝負關鍵卻在流州啊。我怕就怕兩次大戰,都因為我種檀身處何處便輸在何處……”

    那名千夫長趕忙打斷種檀的晦氣言語,悻悻然道:“少主莫要烏鴉嘴!”

    種檀自嘲一笑,然後眼神堅毅,沉聲道:“時刻盯著前方馬欄子的動靜,傳回諜報稍有異樣凝滯,我們先鋒三千騎就進入戰時準備,以最快速度衝出密雲山口,務必保證身後六千騎能夠在平坦地帶鋪展陣型。”

    這位夏捺缽之所以親率三千種家鐵騎開路,正是擔心給人堵死在密雲山口之內,身後那些來源雜亂的六千騎,未必能夠成功擋住大股北涼騎軍突如其來的衝擊,甚至極有可能給敵軍逼迫得出現海水倒灌之勢,到時候密雲山口內就會是一場一邊倒的屠殺了,即便爛陀山僧兵就近在咫尺,對於戰機勝負都是稍縱即逝的騎軍之戰而言,意義其實不大。從頭到尾經曆過葫蘆口慘烈戰事的種檀很清楚,紙麵上的兵力優劣,都是虛的,不但涼莽戰場的葫蘆口證明了這一點,中原廣陵道的那次西楚複國,謝西陲和寇江淮那兩個年輕人,也用一場場匪夷所思的勝利證明了這一點。

    雖說種檀事前與父親種神通還有小叔種涼有過一場議事,認為流州險峻形勢不允許北涼出動兩萬騎來堵截,而兵力一旦少於兩萬騎,那麼種檀的一萬騎軍和即將動身趕赴戰場的近萬爛陀山僧兵,就在流州以西的任何戰場上穩穩立於不敗之地,但是種檀從來不覺得沙場上有什麼必然之勢,西京朝堂上那場君臣問答,女帝陛下當著滿殿重臣的麵對這位年輕人讚不絕口,種檀言語不多,自稱“並無出眾之處,用兵唯有謹慎”,這不僅僅是照顧柳珪董卓那些“敗軍之將”的顏麵,更多是種檀調兵遣將的真實寫照。

    種檀自言自語道:“隻要讓我出了這密雲山口,任你徐鳳年在流州有翻雲覆雨的手腕,也無關大局了。不過就算你有這份魄力趕來堵截,又當真能攔得住我?”

    雖然臨近出口處,尚有一段路程,前方馬欄子最近一次傳遞回來的軍情也不曾有異樣,但是種檀突然眯起眼,下達了一份莫名其妙的軍令,“三千先鋒騎,換馬!披甲!”

    種檀一馬當先,向前衝殺而去。

    若是山口外沒有北涼騎軍守株待兔,那就當做一場演武好了。

    ————

    兵法上向來有半渡而擊一說,因時因地而異。

    一名年輕儒雅的騎將抬起手臂,身後兩鎮六千騎驟然而停。

    他抬頭眺望約莫三裏地外的密雲山口,他身後六千人馬都風塵仆仆,流露出疲憊神色,一人雙騎,人馬皆疲,照理說這種形勢下的騎軍,沒有小半個鍾頭的休憩整頓,戰力絕對恢複不到巔峰狀態。一匹天底下最好的神駒,大概能夠一天奔出三百裏。所謂的六百裏加急甚至是八百裏加急,那都是用驛站輪番換馬和驛馬撞死人不計罪的巨大代價換來的,事實上決定一支騎軍速度的真正關鍵,是騎軍最次一等戰馬的體力,那些名垂青史的長途奔襲騎戰,都建立在害馬慘重的前提上,簡單說來就是不斷活活跑死腳力孱弱的承重副馬,以此保證戰馬在戰場上的體力和衝擊力,否則一支兩三次衝殺就精疲力盡的騎軍,如何能夠對敵軍造成殺傷力?

    這次奔襲西域,北涼都護府和流州刺史府的既定方略,都是要求他和另外一支騎軍盡力聯手堵截種檀萬騎,進而迫使此人身後爛陀山僧兵越晚進入流州青蒼主戰場,所以歸根結底,這場阻截戰不求戰果大小,不過是盡量為鬱鸞刀部騎軍的孤軍深入和主力龍象軍贏取時間,很好打,但也很不好打,保守的打法,就是不理睬爛陀山步卒僧兵,隻需要跟種檀的開路騎軍糾纏不休,如此一來,任務就算完成。可是在兩支騎軍並駕齊驅的途中,他提出了一個風險極大的想法,一個導致兩支騎軍都很不好打的激進方針,他本以為那個綽號曹矮冬瓜的年輕人會斷然否決,會搬出“以大局為重”這個說法,但是那個還是第一次與他並肩作戰的年輕北涼騎將,竟然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不但如此,還主動擔負起更為“送死”的任務,理由是他曹嵬麾下人馬更多、而且他曹大將軍行軍打仗的本事也大些,這讓他哭笑不得的同時,也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他當年在廣陵道,習慣了獨力挑起所有擔子,習慣了數萬甚至十數萬大軍生死全部係於一身的沉重。

    這場仗,還沒打起來,就讓他感到很陌生。

    他謝西陲轉頭望向那些隸屬於臨瑤鳳翔兩座軍鎮的騎軍,下意識伸手握住那柄前不久才到手的戰刀,第六代徐刀。

    許多事情許多細節,他也是真正到了西北進入邊軍之後才開始了解,比如手中戰刀,原來涼刀開鋒有兩次的講究,一次是在工坊磨刃,一次是在沙場殺人飲血,否則那把戰刀,如果僅有前一次,那就稱不得涼刀。

    謝西陲笑了笑。

    北涼寒苦,可窮講究真多。

    不過他喜歡,很喜歡。

    他身後這六千騎,“來路”複雜,既有原先在兩鎮割據稱王的強悍馬賊出身,也有為了戶籍而上陣搏殺的流州難民青壯,還有那個叫柴冬笛的婦人拉攏起來的西域流騎。

    準確說來,跟他謝西陲一樣,相對與北莽蠻子身經百戰的北涼邊軍,都是雛兒,人是如此,新配發的腰間涼刀更是如此。

    割下北莽蠻子的頭顱為刀染血開鋒,比起為那些水靈的胭脂郡婆姨破-瓜,一點不差!

    這個說法很粗糲鄙俗,更不知最早是從誰嘴裏傳出。

    雖說師從西楚曹長卿卻出身於市井巷弄的謝西陲,自然還是很喜歡。

    謝西陲的軍令一條一條精準傳達下去,將六千騎按照來源分作三部,以出身最正的兩千五百騎兩鎮騎卒作為先鋒,對出現在密雲出口外的種檀部騎軍展開衝鋒,衝突敵陣,得利則全軍齊進,未能得利,隻要穩住陣腳,讓北莽騎軍無法成功在山口外鋪展陣型,便小戰既退,第二支流民千騎替補而衝,繼而換做柴冬笛部兩千騎軍,更退迭進。他親自率領五百龍象軍精銳在旁壓陣,一旦北莽騎軍出現

    破陣而出的跡象,謝西陲就會讓那五百死士精騎,就算戰死,也要用自己屍體堵住密雲山口的出口處。

    在和曹嵬萬騎分道揚鑣之後,後者已經將絕大部分涼弩和騎弓都轉交給謝西陲這支騎軍。

    最好的情況當然是種檀部騎軍精銳殿後,由尋常騎軍率先衝出密雲山口,但是謝西陲相信,那名靠著葫蘆口足足臥弓、鸞鶴兩城北涼邊軍屍體當上夏捺缽的年輕人,絕對不至於如此掉以輕心。

    即便種檀真的如此名不副實,那麼謝西陲更有自信在實打實的戰場上,拿回那份己方先手失誤錯過的戰功。

    謝西陲幾乎與山口內的種檀同時下令,然後說出如出一轍的言語,“換馬!披甲!”

    ————

    曹嵬一萬騎在與謝西陲分開後,開始不計戰馬體力損傷地進行了一場快若奔雷的長途奔襲。

    直接繞過了密雲山口!

    他要以密雲山口西端的附近一處入口闖進,然後將自己身陷死地,沿著山口迅速東奔,最終處於種檀騎軍和爛陀山僧兵之間,拚得就是謝西陲六千騎能夠守住東大門口!能夠等到他能夠在種檀騎軍的屁股上狠狠捅一刀!

    所以曹嵬在與謝西陲分別的時候,半真半假玩笑了一句:姓謝的,我曹大將軍那可是板上釘釘要成為老涼王徐驍那樣的男人,結果這次等於是把腦袋拴在你謝西陲的褲腰帶上了,千萬別讓我英年早逝啊!

    謝西陲當時沒有豪言壯語,隻是點了點頭。

    謝西陲看到那個矮小武將疾馳而去的時候,背對自己,抬起手臂,伸出大拇指。

    不知到底是什麼曹嵬獨有的意義,或又是什麼北涼邊軍的古怪講究。

    萬騎突進,其勢大如山崩潮湧。

    曹嵬嘴唇幹裂,滲出些許血絲,卻滿臉笑意,怒吼道:“老子要讓密雲山口一役,成為不輸於盧升象雪夜下廬州、褚祿山千騎開蜀的豪壯騎戰!曹嵬可以死,唯獨不能死得籍籍無名!”

    ————

    密雲山口雖然呈現出收束之勢,如同女子纖腰,可畢竟仍然能夠讓二十餘騎並排衝出。

    先前謝西陲僅用眼力就可以看到數騎北莽馬欄子奔回山口傳遞軍情。

    大戰一觸即發。

    但是種檀部騎軍的衝出要比預期更快,也更為迅猛。

    以至於鳳翔臨瑤兩鎮騎軍的當頭五十騎幾乎一個瞬間,就被蠻橫衝散。

    雖然在北涼輕弩騎弓已經齊射,箭矢如雨潑灑向出口,很快就射落二三十騎北莽蠻子,但是北莽騎軍總體上勢頭不減。

    謝西陲立即改變策略,第一時間就下令五百龍象軍死士騎軍撲殺而去。

    敵我雙方屍體都不夠,遠遠不足以形成一條天然的攔馬樁!

    謝西陲停馬在山口外半裏地的地方,身邊僅有數十騎親衛扈從和六名傳令騎卒。

    他並非那種衝鋒陷陣的猛將,當初親臨戰場讓離陽春秋老將閻震春全軍覆沒,謝西陲一樣不曾上陣殺敵。

    不是謝西陲沒有那種一怒殺人的匹夫之勇,而是武力平平的他無比清楚,一個活著去準確發號施令的主將,才能夠率軍殺敵盈野。

    謝西陲不但讓那五百精騎赴死,甚至還下了一條軍令,若是廝殺過後墜馬而未死,請諸位盡力殺馬於陣上!

    謝西陲想起那一張張原本眼神堅毅的臉龐,在聽到這條命令後,幾乎人人眼中都有痛楚之色,最後又都默然策馬而去。

    五百龍象精騎奔火速赴戰場後,

    謝西陲麵無表情地下令給稍稍撤退的兩鎮騎軍展開半扇形陣型,一旦那五百騎出現潰退跡象,或是僅剩五十騎站在戰場上的時候,就必須對密雲山口進行不分敵我的攢射。

    臨瑤鳳翔兩鎮騎軍的副將欲言又止,咬牙領命。

    然後謝西陲又讓臨瑤鳳翔騎軍在扇麵弧頂處,讓出一條可供二十騎並排向前衝鋒的通道,讓一千騎流民青壯列隊準備就緒,集中軍中所有槍矛配送給這些膂力出眾的流民青壯騎卒。

    並且臨時挑出擅長騎射步射的六百人,單獨成軍,位於兩鎮騎軍的那座扇麵之前。

    謝西陲坐在馬背上,看著那處狹窄到不能再狹窄的戰場,更是一座人馬皆亡的奇怪戰場。

    他雖然看不清密雲山口內的場景,但完全能夠想象那裏的密集鐵甲,不斷擠壓擁簇在一起,如一片蝗群,如一窩蟻穴。

    如果拂水房的諜報出現紕漏,爛陀山僧兵並不需要整頓收攏,就已經與種檀騎軍彙集在一起。

    如果曹嵬騎軍的推進不夠迅猛,或者是出現在戰場上的時候已是強弩之末。

    如果他謝西陲守不住這道口子。

    隻要有一個如果成真,那麼流州戰事才開始,就已經是糜爛不堪的境地了。

    這一刻,謝西陲不知為何,想起了那個似乎總是言笑溫和的年輕人,那個在涼州關外親口對自己建議多走走多看看的年輕人。

    謝西陲深呼吸一口氣,用自己才能聽到的嗓音自言自語道:“你為我大楚留下五百讀書種子,謝西陲何惜以一死相報?”

    從今天起,再無大楚將軍謝西陲,隻有北涼邊軍謝西陲。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1-28 19:31
第三百三十二章 滿架刀

    北涼關外有那馬蹄聲,仿佛老雛之聲,綿延不絕,已經響徹二十年。

    關內有些讀書聲,好似雛鳳清於老鳳聲。

    這些讀書聲,來自一座座嶄新書院。

    涼州城內又新創白馬書院,不同於之前青鹿洞書院皆位於山林勝地,這座書院建於涼州城鬧市,剛剛從京城致仕還鄉的理學宗師姚白峰擔任首任院主,不但清涼山王府賜書六千卷,北涼王徐鳳年更是親自賜匾,北涼道經略使李功德、新任涼州刺史陸東疆、幽州刺史黃岩皆有私人贈書之舉,一時間北涼達官顯貴和豪閥士族紛紛跟隨,無不以捐贈珍本給予白馬書院為榮。

    這讓白馬書院也完成一樁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就是在書院創建首日,藏書樓便達到萬卷之多,因此書院藏書樓也以萬卷命名。與此同時,姚白峰開創先河,在書院中增設聖賢堂,塑儒家張家聖人以及十哲三十六賢之像,同時姚白峰立碑撰文開宗明義,強調白馬書院入學士子當以傳道求仁為重,故而並不傳授一般府學書院引以為立身之本的科舉“製藝”之術,這與科舉利祿之學顯然背道而馳。除了姚白峰擔任院主之外,享譽江南的龍虎山白蓮先生白煜與舊任陵州刺史徐北枳同時出任副院主,青鹿洞書院山主黃裳等趕赴北涼紮根的中原大儒,也允諾會按時蒞臨白馬書院講學,甚至傳言那位當年率領數千士子赴涼的王祭酒,也答應會與上陰學宮聯係,保證每年都會從號稱“天下讀書種子出處”的上陰學宮,引薦一位稷上先生入涼授業,一年為期,年年不同。

    如此一來,原本隻接受八十人的白馬書院便被踏破門檻,不得不破格招收兩百餘人年輕士子,北涼本地和外鄉士子人數大致相當。本就是清流名士的涼州父母官陸東疆更是無比熱絡,將扶持白馬書院作為上任之後的第一把火,對書院一切事宜大開方便之門,一副恨不得把書院講堂當做刺史府邸的架勢,三天兩頭就往白馬書院跑,更從陸家名下劃出六百畝良田以涼州官方名義賜予書院,這讓原本對陸氏一族頗有怨言的北涼官場頓時刮目相看,就連原本與陸家關係趨於疏離的副經略使宋洞明,也再次私下宴請這位曾經以書法直達天聽的陸擘窠。

    初秋時分,涼州城內一駕馬車緩緩駛向鬧市,馬車很普通,也無扈騎跟隨,馬夫倒是個不像馬夫的中年男子,車簾子一直掀起一角,車廂內那人就那麼安靜望著著街上的畫麵,走馬觀花一般。

    有些店鋪換了招牌,有些攤子已經不見,有些酒樓還在賣那綠蟻酒,有些客棧子承父業了。

    路經一間新開業大吉鋪子的時候,馬車緩緩停下,馬夫安靜等待主人的吩咐,不敢擅自開口,提醒那座書院眾人正在耐心等待他的到來。

    提著簾子一角的年輕人看著那間店麵,記得以前每次鮮衣怒馬返程的時候,都會去那裏買一大油紙包的醬牛肉,他也正是在那裏認識的嗬嗬姑娘,當時從未想過那間鋪子的舊主人便是黃三甲。

    那時候嗬嗬姑娘的那隻古怪大貓,還活著。

    記得當年也是在這附近,與東西姑娘久別重逢,也初次見到了那個一心想著要成佛燒出舍利子的南北小和尚,更有個爛陀山僧人非要他去西域,讓他與那位日後在襄樊城門口驚為天人的白衣菩薩雙修,那會兒他還覺得是她老牛吃嫩草來著,她太不要臉,他也太吃虧,所以沒答應。後麵有段時間隻差沒有悔青腸子捶足頓胸來著了,不過如今想起這樁事,也無非是一笑而過了。不知為何生出滿頭青絲的女菩薩,和當年遊曆江湖在水畔初見誤以為是謫仙人的她,這些動人女子,等到真有近水樓台的機會,反而沒了那份情愛心思,見時仍覺得好看,但卻不必擁有,不見時更不會掛念。

    他放下簾子,輕聲道:“宋管事,去白馬書院。”

    宋管事,北涼清涼山王府大管家宋漁。在北涼道可謂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馬車在白馬書院門口停下,徐鳳年走下馬車的時候,突然問道:“這幾年是不是闖入清涼山的刺客不多了?”

    宋漁畢恭畢敬站在年輕藩王身邊,微微躬身,平聲靜氣道:“王爺,大概是那幫愚不可及的江湖草莽終於開竅了,今年的清涼山,還不曾有過一次刺殺,太平得很,府上很多人都有些不習慣了。”

    徐鳳年笑道:“的確少了很多釣魚的樂趣,對了,似乎拋頭露麵的遊俠兒也少了很多?”

    宋漁輕聲笑道:“如今江湖高手想要在王爺眼前抖摟本事,也太為難他們了些。”

    白馬書院這邊並無興師動眾的迎接陣仗,徐鳳年站在街邊,仰頭看著白馬書院的那塊匾額,感慨道:“不曾想咱們涼州也能有書院開張的一天。”

    宋漁說道:“都是王爺的功勞,天底下總不是人人都瞎了眼或是給豬油悶了心去,公道自在人心。”

    徐鳳年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宋漁你這些年拍馬屁的功夫一點沒落下啊,別人當麵說好話,總是不如你返璞歸真。”

    徐鳳年當了多少年世子殿下便貼身跟隨多少年的宋漁笑臉燦爛,似乎想起了早年為世子殿下鞍前馬後欺男霸女的荒唐時光。

    宋漁溜須拍馬的本事沒減,最近幾年的養氣功夫則更是水漲船高,加上熟稔這位年輕藩王的脾性,對於白馬書院的毫無動靜,也沒有什麼不滿,自然不會做出那種興師問罪的無趣舉動。何況他比誰都清楚身邊這位北涼鐵騎共主,這幾年對讀書人一直極為厚待,否則這座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白馬書院也辦不起來。離陽王朝有錢有勢的藩王不多,卻也不少,就像那位膽大包天的燕敕王趙炳,或是曾經如日中天的廣陵王趙毅,誰能讓那些飽學碩儒在轄境內聚集在一起傳道授業?靖安道在朝堂上還有個青黨,更是臨近上陰學宮的中原腹地,不一樣沒能辦出一座拿得出手的書院?

    宋漁不露痕跡地瞥了眼馬車附近的情景,其實除了他們這輛,還有四五輛馬車,一樣不顯權貴遮奢人的風貌,宋漁知道今日除了王爺大駕光臨,其實還有六七位將軍同時蒞臨書院,不是什麼巧合,而是白馬書院在副院主徐北枳的提議下,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邀請武將為讀書人說沙場事,莫說這在別處書院是從無有過的事情,恐怕在那座天下書院的老祖宗,上陰學宮,也從未有過這般咄咄怪事。讀書人眼中的一介莽夫,還能為讀書人說道理不成?這些馬車雖然貌不驚人,可是那些馬匹無一不是體型飽滿的名貴良駒,準確說來,放在北涼邊軍中,非甲即乙,因為本就是出自北涼纖離、天井兩處牧場,隻不過走了特殊渠道流入關內而沒有供給邊軍而已,對於這種事,老涼王徐驍也好,宋漁身邊這位新涼王也罷,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絕不追究。

    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將軍,一個個戎馬生涯了大半輩子,解甲歸田之後,家中擁有十數匹好馬,有何不妥?

    據說今日攜手造訪白馬書院的北涼功勳老人,便有前不久重返邊軍卻暫時沒有實際掌權的尉鐵山、劉元季兩位老資曆副帥。

    七八位無一不被春秋硝煙熏過的將軍,都是徐北枳盛情邀請到白馬書院的第一撥老行伍。

    還真別說,現在的北涼官場,尤其是文官,恐怕也就隻有徐北枳陳錫亮兩位年輕官員,才能請得動這些老家夥,哪怕經略使李功德都做不到,名義上的副經略使、事實上的北涼文官領袖宋洞明也做不

    到,身為“皇親國戚”的涼州刺史陸東疆更做不到。

    因為若是說句誅心之言,其實當今北涼文武,唯有這兩個年輕人才是真正的從龍之臣。

    鐵浮屠主將寧峨眉、幽州將軍皇甫枰、步軍副帥顧大祖之流,比這兩位,仍是要差上一籌。

    白馬書院的主心骨,其實不是離陽文壇宗師姚白峰,而是從陵州刺史位置上功成身退的徐北枳。

    宋漁作為曾經的梧桐院管事,如今更是整個清涼山的大管家,當然是這位年輕藩王當之無愧的體己人,最重要的是宋漁年紀還不算大,四十出頭的的歲數,如果不出意外,以後不說沒有機會做那北涼徐家的三朝元老,分量輕重,可想而知,這跟這個男人有沒有官身穿不穿黃紫公服沒有任何關係。宰相門房尚且三品官,何況是一座藩王府邸的頭號管家?所以宋漁很知足,更感恩徐家父子。

    宋漁稍稍放緩腳步,跟隨徐鳳年一起走向白馬書院。

    白馬書院大門匆匆走出一位年紀輕輕的青衫士子,四處張望,看到徐鳳年和宋漁後微微發愣,他是新近就讀於書院的一位淮南外鄉士子,還不是當年跟隨王祭酒一同毅然赴涼的一員,祖輩與姚白峰是同窗,曾經一同拜師於上洛郡的正緣先生,因為這份香火,他爺爺在聽說姚白峰主持白馬書院重新講學後,就讓這位嫡長孫趕來涼州,因為性格敦厚溫和,家學深厚,上了年紀的姚白峰就讓這個年輕人幫忙一些迎來送往的瑣事,今天那幫北涼軍界大佬的隆重登門,多是他帶人領入書院。白馬書院也是臨時得到清涼山那邊的消息,說是王爺要來,這在年輕士子看來自然是天大的事情,隻不過姚白峰和徐北枳兩位先生的態度都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鹹不淡,隻說讓他見到人以後帶路就行,可年輕士子難免犯難,他又認不得那位年輕藩王,不過很快釋然,想必一位權柄滔天的離陽藩王出門,肯定會陣仗驚人。說實話,他對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年輕藩王,十分好奇,也有幾分仰慕,中原盛傳“南宋北徐”一說,將西楚宋玉樹的華彩文章和北涼徐鳳年的風姿儀態,並稱當世雙絕,頗有當年春秋中“南謝北李”的韻味。

    年輕士子望向那名僅有一名扈從的白袍佩刀男子,直覺告訴他眼前男子極有可能就是徐鳳年,可是如此輕車簡從,又怎會是那位成功攪動天下大勢的北涼鐵騎之主?

    徐鳳年登上台階,看到門口擺放有一隻簡陋木架,橫欄上係有一串精致玉鉤,用以懸掛刀劍。

    徐鳳年曾經在青鹿洞書院創建初期,跟山主黃裳允諾以後無論是哪一位北涼武夫,無論官銜高低,想要進入北涼書院,一律要摘下佩刀。

    此時木架上便掛有七柄北涼刀。

    木架玉鉤懸戰刀。

    徐鳳年走在木架之前,看著那一柄柄戰刀,大多老舊,竟無一柄是最新的徐六刀,其中一柄刀鞘磨損嚴重的戰刀,甚至是也許能夠稱為孤品的初代徐家刀!

    要知道即便是在清涼山,也沒有一柄初代徐刀了,即便徐驍生前曾經派人在中原地帶重金收購此類戰刀,依然沒有結果,因為初代徐刀一來鑄造不多,總計不過七千把,二來當時條件惡劣,鑄造工藝十分粗陋,導致戰刀並不優良,在戰場上損毀極多,經不起幾場仗,而徐驍當時帶兵四處征戰,打了很多苦戰敗仗,比喪家犬還不如,說實話當時哪裏顧得上記得要留存幾把刀作為紀念?人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過慣了以戰養戰的生活,至於佩刀是不是自己鑄造,真無所謂,要知道那時候打仗,就連徐驍自己都做過在戰場上直接扒下敵人甲胄披掛在身的勾當。

    徐驍生前,隻喜歡跟徐鳳年吹噓他的豐功偉績,說他打了多少了不得的勝仗,打敗過多少春秋八國裏聲名赫赫的名將。

    卻從不跟徐鳳年說自己在那些歲月裏吃了多少苦頭,一句也不曾提過。

    很多事情,是徐鳳年很久以後,跟褚祿山、袁左宗這些人的閑談裏聽到。

    有些時候,徐鳳年也會想,如果以後自己有了孩子,也有機會等到他們慢慢長大,大概跟徐驍一樣,隻會跟他們說,爹這輩子打敗過一位位武道大宗師,而不會跟他們說那些生死一線的廝殺裏,受了多少傷,流了多少血。

    世間父子,大抵如此。

    不曾親為人父,不知我父之艱苦。

    徐鳳年在緩緩摘下腰間佩刀的時候,轉頭望向宋漁笑問道:“宋管事,你家那雙剛剛滿十歲的雙胞胎,會不會厭煩你的絮叨?”

    冷不丁聽到這麼個問題,機巧伶俐至極的宋漁仍是有些措手不及,不過很快會心笑道:“自然會的,每次跟那倆孩子說他們爹見識過多少大人物,總會被嗤之以鼻,恨不得捂上耳朵,倒是跟他們說起王爺的種種壯舉,孩子哪怕聽過太多遍也覺得津津有味。”

    徐鳳年在清涼山見過幾次那對粉雕玉琢的姐弟,不同於已經及冠為官的長兄和出嫁陵州的二姐,性情跳脫,調皮得很,喜歡在山上山下瘋跑,聽說如今跟陳錫亮從江南道帶來的那個小姐姐、呼延大觀的女兒還有於新郎留在王府的小綠袍兒,關係都不錯,經常一起玩耍嬉戲,有次徐鳳年在清晨獨自走在湖心長堤上,一幫孩子鬼鬼祟祟蹲在湖邊,用他們自製的粗糙魚竿在釣鯉魚,小木盆裏已經擁擠著四五條肥腴錦鯉。結果被他撞了個正著,故意遠遠咳嗽一聲,宋漁的幼子立即就掀翻木盆,讓所有人把魚竿往湖裏一丟,然後一溜煙跑路了。哭笑不得的徐鳳年隻好幫著這群搗蛋鬼從湖中收回魚竿和木盆,留在原地。

    聽潮湖的錦鯉來曆不俗,來自遼東一座巍峨大山頂部的天然大池,這種天池鯉在練氣士眼中不是俗物,天生金鱗,身負人間氣運。聽潮湖的錦鯉號稱一尾十金,這些年一直是北涼文官夢寐以求的珍稀玩意兒,早年跟隨徐驍的武將都是大老粗,對這些附庸風雅的東西不感興趣,當時尚未叛出北涼前往太安城的嚴傑溪之流,又不屑討要,隻有李功德當年厚著臉皮跟徐驍求了幾條,徐驍大手一揮,說自己抓去,能抓起多少就都拎回家去,當時已經官居豐州都督高位的李功德還真就親自跑去抓了,最後抓了七八條回去養在自家池塘,據說已經有一塘百鯉的氣象,當然,徐鳳年和李翰林都心知肚明,李功德每次對著池塘笑得合不攏嘴,不是有心底多喜歡那些天生異象的錦鯉,而是那些鯉魚,都是活銀子啊!

    那名年輕士子聽到這場對話後,震驚不已,他不敢相信眼前年輕人果真就是那位北涼王,正是那個率領北涼鐵騎擋住北莽百萬大軍的人。

    徐鳳年摘下腰間涼刀後,輕輕掛在架子上的左側最邊緣一隻玉鉤上。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如此一來,徐家六代戰刀,都湊齊了。

    年輕士子有些惶恐,趕緊作揖道:“風塘郡戴遠傑,參見王爺。”

    徐鳳年訝異道:“薊州風塘郡?蕉庵先生是你何人?你可是戴家遠字輩子孫?”

    戴遠傑更是驚訝,沒料到堂堂藩王會聽說他的爺爺,他們戴家曾是舊北漢世代簪纓的豪門,近三百年來家族子孫便以“淡泊明誌、寧靜致遠”八字排輩,到了戴遠傑這一代,剛好輪到遠字,隻不過戴家與許多春秋豪門一樣,隨著成王敗寇的那場“不義”戰事落幕,戴家就此沉淪,家族子弟恪守蕉庵先生訂立下來的規矩,學而不仕。戴家的藏書樓“八百鐵劍樓”曾是春秋中的六大書樓之一,尤其珍藏有奉版善本百餘種,精刻本、抄本校本更是不計其數,舊北漢被徐驍帶兵滅國後,原本一向不介意外人登樓的戴家藏書樓便不再對外開放,便是家族子弟也不可輕易登樓看書。

    這位家學淵源的年輕士子抬頭正色道:“正是家祖!”

    徐鳳年臉色有些尷尬,“聽潮閣的奉版孤本珍本,有半數都是早年我們徐家從你們八百鐵劍樓勒索來的,你這趟如果來北涼是討要那些書籍,我回頭讓人整理一番,盡量原數奉還。”

    戴遠傑第一次聽到這樁秘聞,爺爺從未對他提及此事,一時間比徐鳳年還尷尬。

    他一介文弱書生,能有幾個膽子來北涼跟這位西北藩王秋後算賬?

    徐鳳年微笑道:“書擺在聽潮閣那裏也是吃灰塵,還不如還給你們戴家,但是事先說好,書可以還,但前提是你們戴家書樓不可敝帚自珍,需要對別姓子弟和外鄉士子開放。這件事情,你可以先跟蕉庵先生商量一下。當然,這是個不情之請,蕉庵先生未必會答應,但不會影響你在白馬書院的求學,你戴遠傑放寬心便是。實在不行的話,我就把那些奉版書籍以你戴家的名義贈送給白馬書院,你也可以在家書裏與蕉庵先生明言此事。”

    戴遠傑一番權衡之後,如釋重負,再次作揖,心悅誠服道:“王爺海量!”

    徐鳳年啞然失笑,有些到嘴邊的話還是被他忍住了,其實當年徐驍是靠著刀子“借”來的書,如今無非是因為他徐家的數十萬柄涼刀還在,還書一事才會變得“海量”,其實這件事歸根結底,徐家不占理。隻不過徐鳳年也不想跟一名戴家後人說這些。

    再好的書,無人翻閱的話,看上去很值錢,其實也最不值錢。

    但是徐鳳年也從嗬嗬姑娘那裏聽說許多黃龍士的怪話,這位黃三甲說過以後的讀書人,讀書一事太過輕鬆,對先賢心血,反而不重視了,所以才會有“古人已把道理說盡”的無奈感歎。

    徐鳳年跟著年輕士子走入白馬書院。

    年輕士子沒來由回望一眼,那座木架。

    春秋之後。

    徐家六刀。

    列陣於此。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1-29 13:59
第三百三十三章 秋天的陽光裏

    白馬書院遵循中開講堂左右齋舍的舊製而建,三百求學士子就住在那東西六十間齋舍之內,常年待在書院授業的先生暫時隻有十九人,姚白峰徐北枳都在此列,而副院主白煜仍然需要主持清涼山那邊的官邸事務,但是書院接下來打算在今年秋冬邀請的臨時講學先生,多達二十餘人,一大串名字,足可謂陣容壯觀,有青鹿洞書院山主黃裳,有推崇法家的新任幽州刺史宋岩,被姚白峰譽為“三個刺史之才”的黃楠郡大儒王熙樺,曾經與徐渭熊、許煌等人一起在上陰學宮韓穀子門下求學的大師兄常遂,據說還有如今正在上陰學宮擔任稷上先生的音律大家魚幼薇。

    徐鳳年跟隨戴遠傑緩步其中,最終在藏書樓前的空地停步,姚白峰與劉元季尉鐵山這些功勳老將圍坐在一起曬太陽,而徐北枳則領著一幫書院年輕士子在曬書。

    從京城國子監祭酒位置上退下來的姚白峰看上去精神矍鑠,並非像離陽朝廷傳聞那般老朽不堪因病辭官,其實連徐鳳年也不清楚為何姚白峰為何會主動離開太安城,又為何不是在京城那邊頤養天年,而是重返北涼,要知道姚氏家學被譽為可與整座上陰學宮相抗衡,雖然有誇大之嫌,但無人質疑姚白峰本人在離陽文壇士林的崇高聲望,事實上這幾年的太安城,姚白峰幾乎是唯一一個願意在朝堂上為北涼軍政說幾句公道話的清流文臣,徐鳳年相信如果不是如此“忤逆”趙家皇帝,以姚白峰的呼聲和學識,早就得以躋身離陽中樞,與桓溫趙右齡殷茂春之流並肩而立,而不是待在空有清譽卻無實權的國子監,何況在姚白峰緊隨嚴傑溪之後進京為官後,許多姚氏子弟都順勢出仕,姚白峰此時選擇入住北涼白馬書院,就連徐鳳年都替老人感到有些擔心,以至於之前和宋洞明在清涼山議事,徐鳳年提出是否可以僅讓姚白峰擔任講學先生而不當這個院主,以此來幫助老人盡量減少在離陽廟堂那邊的風言風語,作為昔年元本溪選中的儲相,深諳離陽官場水深水淺的副經略使宋洞明也支持此事,可最後姚白峰仍是婉言拒絕,有“年紀不小,官癮極大,寧為雞頭,不做鳳尾”十六字戲言,執意要求親自做書院的一把手,清涼山或者說是徐鳳年實在拗不過這位德高望重的年邁讀書人,隻好讓姚白峰執掌白馬書院。

    看到徐鳳年的到來,劉元季尉鐵山這兩位早年的北涼邊軍副帥,沒敢倚老賣老,立即起身相迎,尤其是家族子弟橫行鄉裏卻不自知的劉元季,顯得有些心虛,徐鳳年世襲罔替前夕,曾經在那場關外演武的時候,劉元季被舊日同僚的林鬥房指著鼻子罵得狗血淋頭,氣得七竅生煙的劉元季趕回府邸,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個在自己跟前個個恭謹的不肖子孫全部喊到祠堂,以不怕錯殺隻怕錯過的姿態,把家裏上上下下二十幾個姓劉的後輩,讓他們跪在地上,親自用皮鞭一人狠狠抽了一百鞭,當場就有七八人給抽暈過去,鮮血淋漓,祠堂外的劉府婦人們一個個嚇得連哭都不敢出聲,當天府上七名管事被打死三人,劉氏年輕子弟的伴讀全部卷鋪蓋滾蛋,從那以後,劉府家風為之一肅,劉元季更是閉門謝客,直到左騎軍統領何仲忽捎話給他,說要他們這幫老頭子重回邊軍效力,劉元季這才扭扭捏捏露麵見人,否則估計老將這輩子都不打算跟昔年袍澤們打交道了。

    北涼這些經曆過春秋戰事的武將功高勳大,桀驁難馴,不服約束,自然都是事實。

    但是有一點與離陽許多“開國”功臣不一樣,那就是對於徐家或者說徐驍,懷有一種難以言喻且根深蒂固的濃重情結,如果說閻震春楊慎杏馬祿琅這些離陽大將軍,是幫著老皇帝打下了趙室江山,那麼燕文鸞尉鐵山劉元季這些悍將,是跟著徐驍打下了徐家江山。一字之差,天壤之別。很簡單,徐驍跟他們一起同甘共苦,一起上陣廝殺,既有那種“君臣之誼',更有你我換命的袍澤之義。廟堂之上,晦澀難明,最難見真心,沙場之上,生死刹那,最易見秉性。

    在聲名狼藉的徐鳳年世襲罔替北涼王前後,暗流湧動,原騎軍主帥鍾洪武被殺,在北涼道私下被稱為不是什麼殺雞儆猴,而是殺虎儆狼,由此可見北涼風氣之剽悍,徐鳳年以世子身份領銜陵州將軍的時候,哪怕徐驍還在世,把持陵州官場的將種門戶不一樣還是鬧出了那場風波?

    徐鳳年跟眾人打招呼後,看到蓮子營老卒林鬥房,恍然大悟,那柄徐家初代戰刀肯定是這位獨臂老人的珍藏,記得早年徐驍惺惺念念了很多次,說如果當今天下真還存有初代徐刀的話,多半就是當年親自贈送給林鬥房,當做兩家娃娃親定親信物的那一把了,隻不過後來林鬥房膝下並無子女,這位蓮子營第一位主將在心灰意冷後也在北涼銷聲匿跡,那樁親事隻好作罷。如今的白羽輕騎主將袁南亭便出身蓮子營,那次六百老卒為世子殿下入京送行,林鬥房袁南亭,還有現任右騎軍統帥的錦鷓鴣周康都曾出現。

    戴遠傑給徐鳳年宋漁搬來兩條椅子,徐鳳年接過椅子後,沒有名正言順地擠占姚白峰那個中間主位,隻是隨意放在林鬥房旁邊落座。至於清涼山大管家宋漁,更是幹脆沒有接過椅子,笑著搖頭拒絕了,屏氣凝神站在遠處。

    姚白峰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微微一笑,然後臉色轉為凝重,開門見山問道:“王爺,敢問廣陵道春雪樓變故,清涼山可有插手?”

    初秋的日頭和煦暖人,但是在姚白峰拋出這個問題後,即便是林鬥房尉鐵山這些老將也感到一股心悸,原本意態閑適的坐姿都瞬間變成正襟危坐。

    徐鳳年臉色如常,輕輕搖頭笑道:“我倒是想有點關係來著,可惜沒有。”

    姚白峰凝視著這位年輕藩王略顯狹長的眼眸,久久無語,似乎沒有抓到預料之中的端倪,老人歎息一聲,自言自語道:“亂世之象啊,才過了短短二十餘年太平世道,怎麼就淪為這般光景了?”

    徐鳳年臉色依舊恬淡,微笑問道:“姚先生是覺得為何這天下除了涼莽邊境狼煙四起,怎麼就連中原也要兵荒馬亂了嗎?”

    姚白峰愕然,隨即苦笑道:“王爺無需如此挖苦,老夫捫心自問,從未覺得為了中原安穩,北涼將士就應該戰死邊關。”

    徐鳳年思索片刻,緩緩道:“今日中原亂象,朝廷難辭其咎,離陽削藩和抑製地方武將勢力兩事,大方向是對的,但是落在實處的具體手腕,太過酷厲了,比如閻震春楊慎杏這撥手握兵權的老人,心向趙室毋庸置疑,還有那淮南王趙英其實也根本不用戰死沙場,恰恰相反,這些人正是離陽的元氣所在,讓其老死病榻,雖然拖泥帶水,但遠比用一場處心積慮的廣陵道戰事,來幹脆利落地死人奪權,也許要好得多,還有,離陽文武百官,誰都不是傻子,如果說給我爹惡諡,還在承受範圍,那麼老首輔張巨鹿的晚節不保,尤為寒心。當今天子不能說是昏君,原本應該被稱為中興之君才是,種種舉措,例如增設館閣,破格美諡閻震春等等,也算大慰廟堂文武之心,隻可惜有些事情,身為臣子的張巨鹿做得好,作為君主的趙篆未必就能做好,最少他的時間就不夠。”

    徐鳳年心平氣和道:“現在的中原亂象,亂在何處?亂在人心罷了,淮南王趙英懷怨而死,膠東王趙睢鬱鬱而退,靖安王趙珣戰戰兢兢取媚太安城,廣陵王趙毅自汙名聲而求世襲罔替,那麼燕敕王趙炳的起兵北上,也就在情理之中。離陽武將,不說閻楊那些老人,年輕一輩中,盧升象,蔡楠,唐鐵霜等等,相信這些人一樣都會有一些難言隱痛。如果張巨鹿沒有死,哪怕已經離開廟堂退居江湖之遠,又甚至隻要不是身敗名裂的下場,今日中原絕對亂不起來。”

    姚白峰麵有痛苦之色,顫聲道:“不管如何,百姓何其無辜!”

    尉鐵山微微搖頭,劉元季翻了個白眼,這些從死人堆裏活下來的北涼老將,大多都對這種書生意氣有些嗤之以鼻。

    徐鳳年平淡道:“自大秦立國起,八百年以來,分分合合,戰火不斷,哪個朝代的百姓不是無辜?而且先生‘不管如何’這四個字,太過輕描淡寫了,那皇帝趙篆哪怕有千百借口理由,但隻要他還坐在龍椅上,這場禍事就得由他來負擔。就像我徐鳳年擋住了北莽馬蹄,沒有任由他們長驅直入中原,朝廷不念好,我根本不在意,如果擋不住,第二場涼莽大戰輸了,以後青史罵名也好,當世的中原百姓戳著我的脊梁骨罵也罷,我一樣還是不會在乎。”

    蹲在不遠處翻書曬書的徐北枳轉頭重重咳嗽一聲,沒好氣道:“這些大話屁話晦氣話,少說兩句,你北涼王不在乎我徐北枳還在乎呢!還有啊,姚先生是咱們白馬書院的院主,你給我客氣些!”

    徐鳳年無言以對,有些吃癟。

    姚白峰哈哈大笑,開懷說道:“無妨無妨,王爺今日肯說這些不討喜的言語,我這個脖子都埋在黃土裏的老頭子,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劉元季嘿嘿笑道:“那是當然!咱們王爺是地地道道的北涼老爺們,是實在人,從來不說離陽朝廷那邊狗屁倒灶的官腔!”

    林鬥房笑罵道:“王爺祖籍遼東錦州!何況也不是出生在北涼!你劉老三這輩子拍馬屁無數,就沒一次上得了台麵。”

    劉元季天不怕地不怕,對大將軍徐驍也是敬而不畏,唯獨畏懼林鬥房這個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否則當初到頭來整個北涼就隻有林鬥房賞給了劉元季幾記老拳,如果不是尉鐵山等人拚命攔著,估計劉元季還要被踹上無數腳。

    尉鐵山欲言又止。

    徐鳳年眼尖,溫和說道:“尉老將軍有話直說。”

    尉鐵山一咬牙,沉聲問道:“王爺,咱們北涼當真要依靠那些年輕人?把三十萬鐵騎和北涼存亡都交付流州戰事?”

    這次輪到姚白峰咳嗽一聲,偷偷丟給了徐北枳一個眼神。

    畢竟附近那些曬書的書院士子魚龍混雜,涉及邊關大事,不得不小心行事謹慎對待。

    徐鳳年擺擺手,笑道:“沒事,現在在這裏說這個,已經不會泄露軍務了。”

    徐鳳年正視尉鐵山,“謝西陲在前往流州之前,曾經私下問過我一個問題,是希望北涼三十萬鐵騎人人轟轟烈烈戰死關外,然後問心無愧地帶著遺憾,等待北涼四州淪陷的結局?還是賭上一把,有可能會背負千秋罵名,被罵做一位不懂兵事卻貪功冒進的守邊藩王,被後世史家認為是個紙上談兵的典型,去為北涼搏得一線生機?”

    一幹老將都陷入沉思。

    林鬥房第一個回過神,臉色凝重道:“王爺這麼說,我今天就算沒白來一趟,回頭喝兩斤綠蟻酒,原本那一肚子髒話罵話就先放著,要是萬一打輸了,到時候去清涼山的碑林指著那塊墓碑,撿起來肚子裏的東西再罵。”

    劉元季悻悻然道:“林鬥房,這也罵王爺啊?”

    林鬥房惡狠狠道:“既然當了北涼王,何況手上還有世間戰力最強的精兵,那麼打大勝仗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當年大將軍連大半座中原都打下來了,現在王爺憑啥擋不住北莽蠻子?”

    姚白峰一臉匪夷所思,天底下還有這樣的道理?

    徐北枳幸災樂禍道:“林老將軍這話厚道。”

    性情最是平和的尉鐵山忙不迭打圓場道:“老林啊,這還沒喝酒呢,咋就說起酒話來了。王爺,別跟這頭強牛一般見識,老林這人刀子嘴豆腐心,其實咱們這幫老家夥裏頭,不當著王爺面的時候,就他最護著王爺。”

    被揭穿底細的林鬥房橫眉瞪眼。

    徐鳳年笑眯起眼,滿臉真誠笑意,打趣道:“尉老將軍,我心裏有數,林老將軍畢竟差點做了我的老丈人嘛,不向著我才怪。”

    劉元季大煞風景道:“王爺這麼俊,再看看林老頭這副磕磣模樣,就算真有閨女,也絕對配不上王爺啊。”

    戎馬生涯中早已習慣了對劉元季拳打腳踢的林鬥房,差點就要一腳踹向這個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劉老三,隻不過年輕藩王和姚白峰都在場,這才好不容易忍住。

    徐鳳年突然輕聲道:“姚先生,我有個提議,白馬書院能否安排一些士子定期去往涼州城內外的村野私塾,為那些出身貧寒的蒙童講學,授業內容不用太細致,粗淺即可,一來不用耽擱士子在書院的學業,二來那些孩子也聽不懂高深內容。因為我希望我們北涼未來的讀書種子,能夠越早了解中原的風土人情,希望他們知道在寒苦的北涼家鄉以外,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讓他們生出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誌向,所以書院士子們大可以隨意講學,哪怕是隨口與孩子們說些中原當地的吃食菜肴也好。”

    徐鳳年沉默片刻,試探性說道:“可能此事的確有些大材小用,如果書院士子實在無人願意去做,我可以拿出聽潮閣藏書作為外出講學的酬勞。”

    此話一出,姚白峰怔怔出神,半響無言語。

    藏書樓前的空地上,秋天的陽光裏,那些幫忙曬書的年輕士子也許聽不清楚那邊的言談內容,但人人都可看到那一幕。

    一個年邁的讀書人心安理得地坐在主位。

    一位位殺人如麻的北涼功勳武將坐在左右。

    一位手握三十萬鐵騎兵權的藩王,更是安安靜靜坐在那邊緣。

    然後,年輕人們又看到一幕。

    那位桃李遍天下的理學宗師緩緩站起身,對那位年輕藩王畢恭畢敬作揖,低頭時熱淚盈眶,顫聲道:“我姚白峰,我白馬書院,為北涼所有讀書人,拜見北涼王!”
本帖最後由 danchou888 於 2016-1-29 14:14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6-2-2 22:47
共逐鹿 第三百三十四章 袞袞諸公,滾滾黃沙(上)


  今日太安城養神殿在啟用以來,迎來一場人數最多的小朝會。

  中書令齊陽龍,中書省侍郎趙右齡,門下省左僕射桓溫,左散騎常侍陳望,吏部尚書殷茂春,兵部尚書兼征南大將軍吳重軒,武英殿大學士溫守仁,洞淵閣大學士嚴傑溪,常山郡王趙陽,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兵部侍郎唐鐵霜,禮部侍郎晉蘭亭等人,這些手持朝柄的京官都是這間屋子的熟面孔。

  而調入京城領平南將軍銜的原青州將軍洪靈樞,現任兩淮道節度使蔡楠、經略使韓林,一同前往薊州負責北部邊防軍務的盧升象和許拱等人,則是相對陌生的面孔。

  濟濟一堂,文武璀璨。

  那位離陽年輕皇帝趙篆在退朝後換上了一身便服,出自江南織造局,連經斷緯,工藝極佳,雖然不比朝服吉服那般煌煌威嚴,可自有幾分江南獨有韻味。

  中原亂象橫生,燕敕王趙炳起兵造反,離開南疆轄境的十數萬精銳勢如破竹,連過四州之地,所向披靡,幾乎毫無阻滯地北渡廣陵江,在舊西楚京城與離陽朝廷南北對峙,春雪樓變故更是讓朝廷原本在廣陵道的縝密收官付諸東流,不但廣陵道名義上的兩位文武領袖官員淪為階下囚,更重要的是一大群離陽功勳武將和西楚薑室降臣都被控制起來,這直接導致趙炳幾乎兵不血刃地全盤接管了廣陵道,吳重軒盧升象閻震春這撥名將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大好形勢,為他人作嫁衣裳,廣陵道重新糜爛不堪,甚至可以說一夜之間,燕敕王趙炳便幾乎是坐擁半壁江山。

  只不過年輕皇帝在武英殿早朝也好,現在的養神殿小朝會也罷,並無離陽官場想像中的氣急敗壞,非但氣定神閑,甚至竭力掩飾之下,依舊流露出幾分躍躍欲試的模樣,顯然這位年紀輕輕的文人皇帝,骨子裡到底還是流淌著趙室歷代君主的英武血液。此時趙家天子手裡有一份出自反賊的昭告天下書,內容大逆不道,歷數他這位離陽新君登基後的種種失德罪狀,任人唯親、獎罰不公、重用佞臣、傾軋趙室在內,總計十樁大罪,年輕皇帝輕輕放下詔書,抬起頭微笑道:“據說這份東西是那位宋閥嫡長孫的手筆?”

  北徐南宋,南宋即宋閥子弟宋玉樹,文采斐然,哪怕在太安城官場也早有耳聞。

  曾經親口稱讚過宋玉樹的坦坦翁,瞥了眼養神殿內那塊“中正平和”匾額,然後開口笑道:“這小子落在趙炳那種匹夫手裡,也就只能寫這種充滿戾氣的文章了,可惜了一塊璞玉,若是在我離陽翰林院或是新設六座館閣任職,定能寫出流芳百世的篇章,既能經世濟民功在本朝,又能在文壇穩居一席之地,絕不至於如此蒙塵,跑去做個貨真價實的刀筆吏。”

  年輕皇帝點了點頭,“是有些可惜,前不久朕還答應嚴侍值,一定要為他引薦這棵生於江南士林的宋家玉樹,估計要拖上一拖了。”

  天子嘴裡的嚴侍值,屋內諸公心知肚明,當然是那位翰林院新貴嚴池集,如今翰林院在尚書省六部新近建造六所值房,大小黃門郎分班入值,以防被視為身處儲相之地的這些離陽最清貴官員,流于清談,而嚴池集暫時統領六房事務,雖無本官頭銜,但是進階之路已經十分明顯,比起在官場上先行一步進入六部衙門任職的一甲三名,李吉甫、高亭樹、吳從先三人,嚴池集已經有些後發制人的跡象。而年輕天子的隻言片語,又透露出太多值得咀嚼的東西,除了明面上表現出來對小舅子嚴池集毫不遮掩的親昵,廣陵道宋家的命運似乎也在此刻被敲定了,既然只是“拖上一拖”,那麼先投靠薑室餘孽又依附叛亂藩王的宋家,由於擁有宋玉樹這位簡在帝心的年輕俊彥,在平叛之後,依舊能夠逃過一劫,在離陽官場的上升通道並不會就此阻塞斷絕,相信今日小朝會過後,遠在千里之外的宋家一定可以很快聽聞這番起于宮廷的雷雨聲,多半會因此如釋重負。

  年輕皇帝望向位置靠後的兵部侍郎唐鐵霜,溫和問道:“唐鐵霜,大柱國何時從遼東動身入京,兵部可有確切消息?”

  唐鐵霜帶著幾分惶恐不安,小心翼翼回答道:“微臣只知大柱國回復兵部兩遼邊事緊急,北莽東線主帥王遂近期動靜頗大,蠢蠢欲動,似有大動兵戈之心,大柱國必須佈置妥當方可啟程。”

  年輕皇帝嗯了一聲,安慰道:“命兵部高亭樹擬文,告知大柱國不用匆忙南下,兩遼邊務向來是我朝頭等大事,不可因小失大。”

  唐鐵霜沉聲領命,心思反而愈發沉重。皇帝陛下越是和顏悅色,他這個腦門上貼著顧黨兩個大字的兵部侍郎,越是心裡沒底。

  如今太安城官場流傳一個說法,叫做“顧劍棠之後兵部無氣運”,說的就是顧劍棠之後主持兵部衙門的大人物們,幾乎就沒有誰的仕途一帆風順,尚書盧白頡先是平調廣陵道,然後在春雪樓成了燕敕王的俘虜,侍郎許拱先是被“發配”遼東,名義上是替天子巡守北關,事實上無疑是被排斥在了京城官場尤其是朝堂中樞之外,盧升象當初以侍郎身份兼領南征主帥,結果從頭到尾戰功寥寥,如果不是後期“擅自出兵”才總算見過幾眼硝煙,恐怕就要淪為天下人的笑柄。至於顧劍棠和盧白頡兩位尚書之間的陳芝豹,封王就藩西蜀,原本還算恩寵無雙,結果到頭來莫名其妙跟著南疆趙炳一起造反,終究算不得什麼好結果。

  京城居不易,京官當不易,誠不欺我。

  唐鐵霜有意無意看了眼站在稍稍靠前位置上的蔡楠,百感交集,上次韋棟董工黃等顧大將軍舊部進京,不歡而散,這次蔡楠進京乾脆就沒有拜訪唐鐵霜的意思,待在兩淮道設在京城的面簾子驛站深居簡出。

  年輕皇帝轉頭笑望向禮部尚書司馬朴華,祥符三年禮部在尚書省抬階至與吏兵兩部持平,要高出刑戶工三部,司馬朴華自然而然享受到了盧道林、元虢兩位前尚書的許多妙處,當今天子被中原看做文人皇帝並非無的放矢,雖然未必輕視武臣,但重視文官顯而易見,翰林院的遷址和禮部衙門的抬高都是明證。年輕皇帝看著這位禮部大員,語重心長道:“明年開春就要舉行會試,禮部責無旁貸,正副總裁官人選可有定論?此次春闈規模擴大不少,士子人數空前之多,司馬尚書還需儘早給出一份詳細章程,除了朕會親自過目,禮部不妨把章程一併交予坦坦翁、殷尚書這些主持春闈多次的前輩。”

  大概是離陽曆任禮部尚書裡最沒有清望的老人誠惶誠恐道:“陛下,三年一屆的春闈會試,事關我朝文脈綿延,微臣雖在禮部多年,卻從無主持春闈的經驗,況且微臣若論經驗,自認遠比不得坦坦翁與殷尚書熟稔春闈運作,論學識,更比不得中書令大人與溫大學士,若論能力,也比不得陳少保嚴侍值這些風華正茂的年輕俊彥。陛下,微臣不知如何與禮部同僚選定正副總裁官,並非我離陽人才,而是恰如小屋門口懸掛一張大珠簾,琳琅滿目,委實令人目不暇接,不知如何揀選啊,故而微臣斗膽肯定陛下親自欽定春闈人選!”

  坦坦翁聽著身後禮部尚書大人的肺腑之言,忍不住扭頭望去,伸出一根大拇指。

  這個馬屁,可是一下子吹捧了好些人。

  司馬朴華面對坦坦翁的手勢,笑意微憨,眼神真誠,無懈可擊。

  年輕皇帝攏了攏袖口,微微笑道:“春闈人選一事,朕不畫蛇添足,仍是由你們禮部裁定,實在頭疼的話,司馬尚書回去後多與中書令坦坦翁交流。不過在朕看來,此次會試主考官需要德高望重之外,具體負責分房閱卷的人選,倒是可以破格一次,未必講究資歷,禮部,翰林院,國子監,都可以分別揀選幾個年輕人擔任。”

  滿臉心悅誠服的司馬朴華趕緊躬身道:“陛下英明!”

  年輕皇帝偏轉視線,好不容易才找到與這座小朝會略顯格格不入的洪靈樞,畢竟是剛剛從地方上入京的官員,洪靈樞自身又是青党領袖之一,青黨在永徽年間多有起伏,尤其是在上柱國陸費墀選擇與北涼徐家聯姻之後,陸家舉族遷往西北,導致整個青州系京官人人自危,好在前不久“老侍郎”溫太乙得以外任高升為靖安道經略使,這才稍稍人心安定,只不過洪靈樞初次入京,在臥虎藏龍的京城官場多有水土不服,也難免面容鬱鬱。年輕皇帝嗓音愈發柔和,緩緩道:“洪將軍在太安城的宅子可曾修繕完畢?”

  原本以為自己只是充當陪太子讀書角色的洪靈樞受寵若驚道:“回稟陛下,兵部和戶部吏一起幫忙安排的宅子極好,根本不用微臣稍作更改,隨同入京的家眷都讚不絕口。皇恩浩蕩,微臣感激涕零!”

  年輕皇帝笑道:“這件事情上,唐侍郎是花了大心思的,洪將軍要謝就謝他。”

  洪靈樞聞言立即對身邊的唐鐵霜抱拳致謝,後者僅是抱拳還禮,並無客氣言語。

  洪靈樞心中自有一番深沉思量,他這次擢升入京成為平字頭武將之一,得以手握實權,並非沒有人眼紅,因為離陽武臣尤其是京城官場的進身之階,極為有限,就兩條路子,一條是在兵部攀爬,務虛,一條是從京畿之地的都尉校尉做起,步步為營,前者相對簡單迅捷,但是侍郎前後是個大瓶頸,後者講求腳踏實地,速度緩慢,但是只要成為征平鎮三字將軍之一,前程就十拿九穩,只要熬得住,等到前頭的大佬到了退位的歲數,就能順勢一步一步往上走,反而是如今的兵部侍郎還需要去地方上擔任副節度使一職,最後各憑本事,去爭奪兵部尚書那把交椅,兩者各有優劣,但是像他洪靈樞這般直接從一州將軍升任平字頭將領,屬於不太合理卻合情的提拔,合情在於朝廷需要在數千中原士子奔赴北涼的形勢之下,重用中原腹地的青党來安撫人心,出京的溫太乙是如此,入京的洪靈樞也是如此。洪靈樞雖說是個地地道道的外來戶,對兵部左侍郎唐鐵霜的前景其實並不看好,一方面是吳重軒的橫空出世,二來唐鐵霜的派系色彩太過濃重,洪靈樞的青黨身份有些時候能夠成為廟堂平衡的官場助力,但是唐侍郎的顧党嫡系大將身份,意味著大柱國顧劍棠在世一日,唐鐵霜在朝廷幾乎就一日無法登頂。朝廷可以容忍一個總領兩遼軍政的大柱國,和一位手握遼東鐵騎的唐將軍同處關外屋簷下,卻絕對不可能允許一位唐尚書與顧大將軍裡外呼應。

  洪靈樞並不會因為唐鐵霜對自己的宅子花了心思卻秘而不宣,便因此感恩,但是皇帝陛下看似輕描淡寫地公然揭開,就容不得洪靈樞不去好好思量一番。

  年輕皇帝重新拿起那份詔書,臉色凝重起來,冷笑道:“趙炳貴為趙室宗藩,卻要去做那亂臣賊子,朕容得下廣陵道叛亂,容得下那些投靠西楚薑氏餘孽的文武官員,容不下被戰亂裹挾的廣陵道百姓,唯獨容不得這對趙炳趙鑄父子!”

  這位離陽君主停頓了一下,“吳重軒!”

  身材魁梧毫無老態的吳重軒沉聲道:“臣在!”

  年輕皇帝面無表情道:“吳尚書為眾位愛卿說一下廣陵道形勢。”

  吳重軒不急不緩道:“如今逆賊趙炳總計十一萬大軍入駐廣陵道江北地帶,在隨後半年之內,還會有最少四萬南疆蠻夷青壯進入廣陵江以北,反賊陳芝豹除去目前兩萬蜀軍,接下來半年內亦有三萬左右的蜀地步卒趕赴廣陵道。加上原鎮南將軍宋笠、原薊州將軍袁庭山的兩支兵馬,以及新近吸納的西楚叛軍殘餘兵力,那麼在祥符四年的春闈結束之時,叛軍人數將會達到二十六萬之多。而朝廷目前駐守廣陵道的兵力僅有十二萬左右。”

  雖然此次兩大藩王起兵造反,已經讓太安城感到不安,但是當吳重軒直白無誤地說出雙方兵力,仍是讓溫守仁這樣的中樞重臣都感到驚懼,何況燕敕王趙炳的統兵能力,老一輩官員都心裡有數,那可是曾經能夠與某位瘸子人屠並肩作戰的功勳武人,還有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就是燕敕王趙炳身邊如今站著一個陳芝豹,一個手握西蜀全數兵馬的白衣兵聖!常山郡王趙陽,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這三位同樣經歷過春秋戰火的武人,無一不是憂心忡忡。趙陽更是春秋戰功前十的離陽大將,越是如此,老人越明白如今廣陵形勢的危殆。

  齊陽龍突然輕輕開口道:“顧大將軍率領一部精軍南下平亂是大勢所趨,只不過也不見得就要馬上投入戰場。朝廷練兵,正在此時。就目前來看,軍心不在朝廷而在叛軍,但好在民心在我朝廷,而不在趙炳陳芝豹兩人。當年徐驍形勢更好,依舊沒有劃江而治,既是不願也是不能,如今不過是二十年後,並非二百年之後,野心勃勃的趙陳兩位藩王,不過是把二十年前的那盤結局已定的殘棋續了下去,只要……”

  說到這裡,中書令大人突然沉默不語。

  坦坦翁介面道:“只要北涼鐵騎不反,繼續牽扯住北莽南侵的步伐,讓顧劍棠能夠抽得出身南下平叛,趙陳兩位藩王在一鼓作氣過後,自會曇花一現。”

  這個“只要”,不知為何讓養神殿許多貴胄公卿都感到一陣古怪意味。

  “如果”北涼不願與北莽死戰到底,乾脆捨棄西北,南退千里,繼而與燕敕王趙炳同謀中原?朝廷當如何自處?

  要知道溫太乙和馬忠賢這對節度使經略使在到達靖安道後,漕糧入涼一事,果不其然,磕磕碰碰,進展緩慢。

  誰會料到二十年太平盛世,一夜之間翻天覆地?

  原來。

  離陽國祚的長短,不知不覺,又一次系掛于一個徐姓之人的身上。

  這個真相,讓養神殿些絕大部分人都感到無比羞辱。

  例如十二大學士之首的溫守仁,皇親國戚嚴傑溪,禮部侍郎晉蘭亭等人。

  離陽鄉野之間有句粗俗至極的言語:沒了張屠夫難不成就吃不上豬肉了?

  如今看來,竟然還真有可能啊。

  沒了姓徐的屠夫幫忙殺人,官帽子未必戴得穩。

  武英殿大學士溫守仁臉色蒼白。

  看不起那個世子殿下很多年的嚴傑溪臉色陰沉。

  晉蘭亭更是臉色鐵青。

  蔡楠悄然低頭,神色晦暗不清。

  在攔阻大雪龍騎一役後與蔡楠關係突飛猛進的經略使韓林,則眼神複雜。

  就在這個時候,年輕皇帝微笑道:“徐家兩代為離陽鎮守西北國門,祥符二年又有北涼邊軍大功在前,朝廷自當犒賞,諸如劉寄奴王靈寶之類的北涼將領先後戰死沙場,朕準備擬旨追封這兩人在內的所有北涼武將,也打算授予北涼王徐鳳年大柱國頭銜。”

  趙家天子眯眼望去,黃紫公卿,滿堂愕然。
xox 發表於 2016-2-4 22:14
共逐鹿 第三百三十五章 袞袞諸公,滾滾黃沙(中)


  一聽到皇帝陛下要將大柱國頭銜還給徐家,武英殿大學士溫守仁立即臉色難堪至極,這位曾經因為抬棺死諫徐驍從而名動天下的骨鯁老臣,整個人都開始顫抖,一向給人老當益壯印象的官場清流領袖,終於有了幾分風燭殘年的意味。

  在離陽王朝,張顧兩廬雖然已是過眼雲煙,但各有各的薪火相傳,比如當初原戶部尚書王雄貴成為張廬繼任者,哪怕外放廣陵道,依舊在身邊籠絡起一大幫永徽之春的文臣,唐鐵霜董工黃等武將分別從邊關地方進入京城,青黨也差不多,吏部侍郎溫太乙和洪靈樞的高升,這些都屬於一脈相承,事實上除了這三黨,還有一黨更為隱蔽,身份淵源也更加複雜,那就是以溫守仁為首、禮部侍郎晉蘭亭為隱性接班人、兵部高亭樹等作為骨幹的反徐黨,這些人來自天南地北,並無同鄉同年之誼,輩分懸殊,出身迥異,原征北大將軍馬祿琅也曾是不露面的主心骨之一。

  這些人也許在很多軍國大事上會有歧義,唯獨對一件事,從來都保持心有靈犀的默契,那就是竭力打壓北涼徐家在離陽廟堂和中原地帶的聲望,簡單來說,這撥人對於如何排擠徐家父子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執念,舊首輔張巨鹿在世時,還會心存顧忌,不敢過於因私廢公,曾經在離陽朝堂上一人即遮天蔽日的碧眼兒過世後,加上坦坦翁早早與之決裂,這撥人好像守得雲開見月明的官員便愈發行事無忌。

  例如此次朝廷既定的百萬石漕糧入秋前入涼一事,正是在這些根深蒂固的太安城大樹根須蔓延下,給靖安道尤其是青州襄樊捎去許多信誓旦旦的小道消息,以及各種無需坦言便可心領神會的內幕,導致迄今為止僅有不足半數的漕糧緩緩趕赴北涼,至於何時到達陵州糧倉,躺在漕運上享福二十年的漕糧官員自然有各種嫺熟理由應付朝廷戶部,何況戶部除了隔三差五送去幾封看似措辭嚴厲的申飭,又豈會真的追究官員失責?誰不清楚戶部一直被視為張廬最後的堅守陣地?戶部如今手握實權的官員,幾乎清一色都是永徽之春中湧現出來的讀書人,人人自視為老首輔門生弟子。而前任尚書王雄貴在京時哪怕並不與享譽朝野的溫守仁有多少親近,可王雄貴本身就對西北邊事素來極有惡感,加上之後其子王幼齡與新涼王徐鳳年更是結怨頗深,這是京城皆知的一樁談資。

  最重要的是漕糧入京和突然改道進入西北,牽涉國運大業的漕糧一事雖然早已從戶部獨立出去,可名義上負責天下賦稅的戶部怎麼可能當真一點都不沾邊,準確說來,整座戶部明面上的手腳很乾淨,但是許多位高權重的戶部官員未必兩袖清風,百萬石漕糧偏離熟悉的官場軌跡進行運轉,必然導致無數既得利益的流失,一旦天下漕運從入京城入兩遼變成一分為三地加上一個北涼,成為定例後,那就意味著每年百萬石的漕運分紅就打了水漂,漕運大員身後那一大幫太安城功勳家族,其中就有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這兩位,當初離陽老皇帝分封功臣,按照元本溪的方案,大致是“文臣給權,武將給錢”,在廟堂上揚文抑武,常山郡王趙陽也在此列,而像高適之宋道寧在內一大幫府邸,就得以染指黃金滾滾來的漕運一事,只不過高宋之流吃相比較好,份額也不大,這些年也有意無意叮囑府上涉及漕運事務的話事人低調行事,這兩位公侯的逐步退出,也導致其他許多家族的氣焰高漲,用貪得無厭來形容也不為過,當初張巨鹿整頓漕運和胥吏兩事,為何步履維艱,就在於這兩件事幾乎把離陽官場高低兩處都給得罪了,雖未強烈反彈,卻也成效不大,畢竟官場從無自在人,誰不沾個親帶個故?張巨鹿下獄後,一座廟堂噤若寒蟬,期間固然有碧眼兒死黨桓溫選擇袖手旁觀的因素,固然有張巨鹿任由張廬分崩離析的緣故,但何嘗不是那些倍感苦無天日的離陽文武私心使然?

  誰會覺得跟西北徐家打交道是一件輕鬆快意的事情?誰又敢把離陽官場那套規矩生搬硬套到北涼邊軍頭上?誰有那份膽識跑到西北地盤上跟徐家官員索要回扣?就不怕給那些北涼蠻子一刀砍了腦袋?

  故而戶部對漕糧入涼一事的真實態度,可想而知,當然是能拖就拖,能緩就緩,事實上這份策略,與當時溫太乙在小朝會上對皇帝陛下當面提出的意見,不謀而合。

  突然,年輕皇帝笑問道:“蔡楠,韓林,你們二人所處轄境最是毗鄰北涼道,覺得第二場涼莽戰事走勢如何?”

  韓林是不擅軍務的純粹文臣,在這種問題上當然不會率先開口,緊急召見入京的節度使蔡楠也沒有含糊其辭,因為早有腹稿,微微潤了潤嗓子,並未怯場,很快就朗聲道:“陛下,依臣來看,這場仗不管對北涼北莽,都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大苦仗,勝也慘澹,輸則更傷元氣,北涼原本兵力劣勢,但是佔據第一場涼莽大戰獲勝之勢,西北邊軍上下擁有極強的求戰之心,在數量相當的戰場,北涼戰力絕對要勝過一籌,而且第一場戰事中,北涼第一等精銳騎軍受傷很小,大雪龍騎軍保持完整建制不說,那兩支之前始終對外秘而不宣的重騎軍也蓄勢待發,更有何仲忽周康兩人的左右騎軍根本就沒有參加第一場大戰,反觀北莽,楊元贊在幽州葫蘆口內全軍覆沒,當時西線流州的柳珪嫡系兵馬也傷亡較重,近萬羌騎更是死絕,如今第二場大戰尚未正式開啟,龍眼兒平原一役,且不說北莽精銳馬欄子死傷殆盡,洪敬岩的柔然鐵騎就已打散,董卓私騎也是傷筋動骨,這絕對是北莽表面兵力依舊大優之下的巨大隱患,相信涼莽雙方如今對此都有新的一番權衡。”

  年輕皇帝輕聲感慨道:“真不愧是北涼鐵騎甲天下啊。”

  北涼鐵騎甲天下。

  這句中原並不陌生卻未必認可的話語,也許今天是第一次在離陽官場被人公然宣之於口,而且還是從趙家皇帝的嘴裡說出。

  兩淮經略使韓林比起在京任職時的風致儒雅,肌膚黝黑了幾分,氣態也開始沉穩內斂許多,身上多出幾分粗糲質樸的邊關氣息,相較溫守仁晉蘭亭這些久居廟堂文臣的雍容優遊,雙方之間出現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距離感,韓林在當世十餘位離開太安城擔任一方封疆大吏的經略使中,屬於名副其實的高升,被朝廷寄予厚望,而不是從中樞重地貶謫地方,離陽對這位舊刑部侍郎可謂青眼相加。

  趙家天子看向這位每旬必有密信經由趙勾諜子之手傳往京城的經略使,眼神柔和,“韓林,這一年來辛苦了。”

  韓林躬身惶恐道:“微臣有負聖恩!”

  年輕皇帝笑道:“你已經做得很好,若非蔡楠……恐怕你就要成為首位戰死沙場的離陽經略使,朕也要失去一臂。韓林,以後切不可如此莽撞行事,文臣為國盡忠從來不在沙場,你的忠心,朕向來毫不懷疑,否則也不會讓你擔任這個邊關經略使。”

  除了由於掛尚書頭銜的吳重軒尚未熟悉衙門事務、所以暫時仍是兵部一號實權人物唐鐵霜,養神殿所有文臣俱是一頭霧水,就連趙陽高適之宋道寧這些逐漸從幕後走到台前、重掌軍權的大佬,也不明白為何皇帝陛下有此一說。

  只不過韓林能夠得到這麼一番直截了當的口頭褒獎,意味著此人註定要在將來重返中樞了,說不定還能夠成功執掌三省之一,這的確是誰都料想不到的事情,畢竟韓林早年是張廬門生,只是比起趙右齡殷茂春,似乎略顯才幹不足,比起元虢,學識器格方面也頗有遜色,即便與王雄貴比較,也存在諸多劣勢,也許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大器晚成,官場上今日春風得意明日卻被秋後算帳的例子,不勝枚舉,反而是韓林這種四平八穩的角色,後勁更足。

  一番看似雲淡風輕的君臣問對之後,年輕皇帝重新提起那件事,敕封年輕藩王徐鳳年為武臣第一高勳的大柱國,這次依舊是滿堂沉默,只不過比起先前的暗流湧動,許多群臣眼神之中,這回明顯多出些認命的味道。

  年輕皇帝手指輕撫膝上那份詔書,“漕糧一事,戶部回頭再擬議一份章程送來養神殿,地方上若有些許阻力,戶部可以兵部唐侍郎磋商。總之。在保證聖旨送達北涼之時,漕糧要先於聖旨入涼。”

  說到這裡,年輕天子瞥了眼高適之宋道寧兩人,後者同時心頭一顫,等到皇帝轉移視線後,兩人相視苦笑,無妄之災,燕國公府和淮陽侯府在漕運上的進項,早就攤薄到忽略不計的地步,如今真正稱得上國倉碩鼠的存在,不是別人,正是那三位與國同姓的趙家宗室,其中兩位是早就對廟堂不上心的趙家老人,最後一位則是新近闖入這趟渾水的宗室新貴,據說是前者竭力拉攏後者的結果,而後者在祥符年間憑藉某位女婿驟然得勢之後,顯然有些忘乎所以,骨頭都輕了好幾斤,一聽是如此無本萬利的買賣,只是一頓花酒就義無反顧地一頭紮了進去,半年以來,保底分紅是兩百五十萬兩銀子,高適之和宋道甯其實在伸手最長的巔峰時期,也不過是五十萬上下。要知道那位郡王的乘龍快婿,這會兒可正站在養神殿裡頭,而且位置只在齊陽龍、桓溫之後,與趙右齡殷茂春吳重軒並列!可為何皇帝陛下沒有望向那一位,反而是提醒了燕宋兩位?很簡單,那個無形中被老丈人坑了一把卻安然無恙的年輕人,姓陳名望,在離陽官場素來被敬稱為陳少保,是中樞重臣,更是天子近臣,論及心腹程度,恐怕連嚴傑溪嚴池集這對國戚父子都無法與之媲美。

  此時此刻,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望面無表情,屏氣凝神,看不出絲毫異樣。

  晉蘭亭眯起眼眸,細細打量著站在自己前排的陳望背影,眼神晦暗。

  今日小朝會,武英殿大學士溫守仁不舒坦,他這位志在手握離陽文脈的禮部侍郎也是大大的失意人,之前陛下提及春闈主考官一事啟用德高望重之人,這就意味著官場資歷尚淺的晉三郎,其實已經錯過憑藉明春會試成為天下士子共同座師的大好機會了,而座師房師兩個身份,一字之差,天壤之別。張巨鹿坦坦翁兩人連袂把持科舉的永徽年間,為何人人喜好自稱張廬門生首輔晚生?不僅僅是張巨鹿比桓溫官位更高,也不僅僅是正副總裁官的差異,關鍵就在於桓溫到底是只負責分房閱卷,即便是桓溫親自批語選中之人,都要經過張巨鹿點頭才能通過。

  晉蘭亭原本以為齊陽龍明確提出不摻和春闈、姚白峰主動捲舖蓋離開國子監後,自己怎麼都能獲得正副總裁官三個席位之一,至於能否總攬大權擔任主考官,晉蘭亭也不是沒有心存覬覦,但是沒想到最後竟是這般慘澹光景。

  接下來的小朝會,主要是商討廣陵道調兵遣將一事,盧升象脫穎而出成為最大的贏家,兵部侍郎許拱依舊留守薊州,而盧升象蟬聯朝廷南征主帥,相比上次的處處受到掣肘,這回皇帝陛下在養神殿上不但親口給予盧升象便宜行事的權力,半座兵部和整個京畿兵力都向其傾斜,並且對靖安道在內的中原十四州廣袤疆土也有節制之權,而且還半真半假隨口說了句“大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此一來,盧升象好似一躍成為節度使之上的節度使,從今天踏出養神殿之後,他便幾乎掌控了離陽王朝的半國兵馬。

  吳重軒的臉色平淡,但傻子也清楚這位來自蠻夷之地的兵部尚書,恐怕心底多半已經在罵娘了。

  小朝會結束後,年輕皇帝神色疲憊,沒有留下哪位臣子繼續單獨議事。

  這位堪稱離陽棟樑的官員都魚貫離去。

  前一天還在京城官場上淪為笑柄的盧升象,圍繞身邊的道賀聲不絕於耳。

  高適之宋道寧還是沒有懸念地結伴而行,只不過與他們向來交集不多的陳望突然來到他們身邊,也沒有說話,歉意一笑。

  一切盡在不言中。

  高適之和宋道寧等到這位陳少保離開後,相視一笑,沒有了養神殿上的苦澀。

  聰明人與聰明人打交道,有些事情,點到即止,比起言語鑿鑿更值得放心。

  跟陳望這種讀書人同朝為官,不管對方如何位高權重,終究是舒服也順眼的事情,討厭不起來。

  高適之玩笑道:“攤上那麼個只曉得拖後腿的老丈人,真是委屈了咱們這位陳少保。”

  宋道寧瞪眼輕聲道:“宮廷重地,連慎言兩字也不曉得?你又好到哪裡去了?”

  高適之一笑置之。

  就在此時,常山郡王趙陽突然一聲輕喝,把溫守仁這些文臣嚇了一大跳,舉目望去,原來是個七八歲模樣的孩子出現在拐角處,與常山郡王府邸熟門熟路的官員,都認出那個小傢伙的身份,正是趙陽的嫡長孫,如今在皇宮內那座趙室龍子龍孫紮堆的勤勉房就學,離陽宗藩子弟無不以進入勤勉房為榮。養神殿位於外廷內廷交匯處,更是頭等軍機重地,照理說就算常山老郡王的寶貝孫子再貪玩迷路,也絕對無法出現在眾人視野之中,無故臨近養神殿百步者斬立決的規矩,可不光光是擺設,也難怪趙陽如此惱火,宦海沉浮了一輩子的老人是真的有些膽戰心驚。

  那個在勤勉房讀書的孩子給自家爺爺嚇得臉色蒼白,小臉皺在一起,想哭又不敢哭的可憐模樣。

  不過很快一位白衣年輕男子就出現在孩子身邊,他雙眼緊閉,臉色恬淡,微有笑意,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腦袋,然後循著聲音“望向”常山郡王趙陽,“老郡王不要生氣,是我請求趙元幫忙領路,之前已經與司禮監通過氣,並不曾逾越宮禁。”

  老郡王愣了愣,一時半會沒弄明白其中緣由,想了半天,才記起自己孫子前不久說起勤勉房多了位目盲的總師傅,姓陸,學問極大,天文地理無所不知,脾氣極好,從不打人板子,當時老郡王就納悶怎麼一個瞎子也能當勤勉房的總師傅之一了,雖說咱們離陽不是那個連當官都要以貌取人的大奉王朝,可一個瞎子想要當官仍舊是不太符合常理,在地方上做個出謀劃策的幕僚倒是無妨。後來老郡王一打聽,才知道這個目盲文士曾是靖安王趙珣身邊的謀士,永徽末年為靖安王府捉刀了那份在京城頗有影響力的四疏十三策,後來不知怎麼就在太安城紮了根,趙陽對此是有些嗤之以鼻的,估計不過又是個晉蘭亭之流的讀書人罷了,牆頭草隨風倒。

  老郡王聽過這位貴為勤勉房總師傅的年輕人解釋後,仍是板著臉冷哼一聲,對自己孫子沒好氣道:“瞎逛什麼,滾回去讀書!”

  在府邸上與父輩一樣對老郡王怕得要死的小孩子,這回竟然破天荒沒有聽從“軍令”,咬牙顫聲道:“爺爺,我還要為陸先生帶路呢,先生告訴我們,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後十裡路最可見一個人的根骨秉性,我這才走了一半……”

  習慣了府邸上下唯命是從的老郡王頓時勃然大怒,那股子半生戎馬積攢下來的威勢暴漲,“小兔崽子,一半你個大爺!敢跟老子講道理,有本事今天就別回常山郡王府邸,在門口大街上睡去!”

  目盲年輕人微笑道:“讀書人讀書,不正是為了能知禮講禮從而循理行事嗎?為何與長輩便講不得道理了?”

  和顏悅色的勤勉房師傅,與滿身暴戾的趙室郡王,形成鮮明反差。

  就連許多走在前頭的離陽公卿,都忍不住停下腳步轉身望去,一個個拭目以待。

  老郡王瞥了眼那個嘴上無-毛的年輕先生,根本懶得多說什麼,然後依舊狠狠瞪眼那個孩子,“造反啊,你小子晚上想吃幾頓‘刀鞘飯’?嗯?!”

  刀鞘飯一事,太安城的達官顯貴大多聽說過,是老郡王趙陽教訓家族子弟的殺手鐧,事實上就連與老郡王府邸接近的燕國公淮陽侯,年少時大多也挨過趙陽毫不客氣的刀鞘敲打,美其名曰你們的長輩管不好,那我就替他們管上一管,舉手之勞,不用謝我趙陽。

  一聽到刀鞘飯三個字,孩子嚇得兩腿愈發顫抖。

  年輕人蹲下身,跟孩子竊竊私語了幾句,後者使勁點頭,腳底抹油,一溜煙遠離是非之地。然後這位青州人氏的目盲讀書人起身笑道:“棍棒出孝子,此話不假,可一個家族若只有棍棒而無詩書,註定只有愚孝,即便有一家之忠義,卻難有一國之忠義。于君王社稷並無裨益,於天下蒼生也無恩澤。”

  老郡王冷笑嘖嘖道:“大道理倒是挺能唬人的,不愧是勤勉房的總師傅,只可惜本王今兒沒興趣聽你瞎扯,你這種滿口仁義道德的腐儒,實不相瞞,本王在春秋戰事裡頭,可是殺了不少!如今既然你在勤勉房當差,本王倒也沒那份本事與你過意不去,你運氣好,晚生了二十年!”

  老一輩的永徽官場人物其實都知道,這位常山郡王的口無遮攔,那是出了名的,就連張巨鹿和桓溫的授業恩師,都曾不幸領教過趙陽的唾沫。

  年輕讀書人笑意依然,也不再與常山郡王繼續言語爭鋒。

  冷眼旁觀的吳重軒笑了笑,對這位戰功顯著卻生不逢時的老郡王生出幾分惺惺相惜。

  晉蘭亭有些隱藏極好的幸災樂禍。

  先前的國子監狂士孫寅,如今的翰林院雛鳳宋恪禮,十段棋聖范長後,還有這位橫空出世的白衣寒士陸詡,禮部侍郎都視為未來官場上的心腹大患。

  而齊陽龍,桓溫,還有陳望三人,不約而同都皺了皺眉頭,尤其是今年再度成為啟奏迎秋官的陳少保,隱約間有些罕見的怒容。

  在這期間,只有一人真正膽戰心驚,那就是原青州將軍洪靈樞。

  當初青州士族陸氏慘遭橫禍,只有一名少年在自戳雙目後,因為註定仕途斷絕,得以僥倖生還,之後據說在永子巷賭棋以及擔任青樓琴師,憑藉這兩種賤業為生,哪怕之後不知為何此人墳頭冒青煙,成為老靖安王趙衡的王府文案,繼而成為新靖安王趙珣的首席謀士,但是那樁陸氏慘案始終沒有翻案,某些憂心忡忡的當局者幾次試探靖安王府,都沒有得到答案。以前洪靈樞對此也沒有怎麼上心,一來他和洪家不曾參與到那樁慘案中去,如果真有的話,早就斬草除根了,連一個瞎子少年也不會留下。二來當時他是手握兵權多年的青州將軍,小小陸氏本就是個螻蟻一般的低微士族,如果當時陸詡想要對幾個仇家發難,其實無異於跟整個習慣了抱團取暖的青黨叫板,靖安王府兩代藩王都沒有幫助他陸家沉冤昭雪,多半是有此顧慮,一個無根浮萍的年輕幕僚,與整個青黨,孰輕孰重,高下立判。

  可是當洪靈樞在這宮廷軍機重地看到那個年輕瞎子,尤其是那句尋常旁人未必在意的“已經與司禮監通過氣,不曾逾越宮禁”,如今在京為官的洪靈樞如何能夠不遐想連篇?

  這個瞎子突然成為一大幫太安城最拔尖勳貴子弟的先生,若是心懷怨恨,對整個青黨都不曾釋懷,以至於遷怒於他這個離陽平字頭將軍的洪靈樞,也許很難掀起太大風浪,但終究絕對不是什麼好事,如果洪靈樞沒有進京,始終待在天高皇帝遠的青州一畝三分地,繼續當他的正三品將軍,那麼洪靈樞也許會有遠慮隱憂,卻斷然不會像現在這樣有迫在眉睫的驚懼。

  洪靈樞內心深處有些唏噓,歸根結底,還是青黨在永徽祥符之交的廟堂上太缺少話語聲,更是他洪靈樞比不上溫太乙在京城根深蒂固,換成是與陸家慘案牽連更深一些的吏部老侍郎溫太乙,哪怕他與這個年輕瞎子面對面,相信肯定不會如此忐忑不安。

  這一刻,洪靈樞無比渴望那個比自身平字頭銜更高一頭的征字。

  離陽征字四方大將軍,楊慎杏,閻震春,馬祿琅,楊隗。其中楊慎杏在廣陵道戰敗後已經失去頭銜,被朝廷丟到北涼道當那個滑稽可笑的副節度使,閻震春更是戰死在廣陵道沙場,死後倒是獲得一個高規格的美諡,倒也算恩澤門庭子孫,最受朝廷信任器重的馬祿琅也已病逝,楊隗畢竟年事已高,最多五年之內就會退出離陽軍界,而征平鎮三字武將都是實權本官,並非虛銜,所以這一退,不存在站茅坑不拉屎的情況,就得立即換人頂替上,比如當今兵部尚書吳重軒,正是頂替閻震春獲得征南大將軍的身份。

  洪靈樞的入京和溫太乙的離京途中,在青黨三駕馬車的領袖陸費墀死後,兩位愈發成為一根繩上螞蚱的青黨大佬,雖未碰面,但是有過密信來往,熟悉京城內幕的溫太乙為洪靈樞有過一番推誠置腹的講解形勢,在溫太乙當時看來,除去地位超然的大柱國顧劍棠不說,洪靈樞的未來對手,是盧升象,唐鐵霜,許拱,馬忠賢,忠烈之後的薊州副將韓芳,父親正是楊慎杏的楊虎臣,氣運驚人的宋笠,老丈人是顧劍棠的袁庭山,人數多也不多,少也不少。

  如今宋笠袁庭山已經自毀前程,與趙炳陳芝豹兩位造反藩王沆瀣一氣,不用理會。

  兵部左侍郎唐鐵霜是福禍相依,成也顧大柱國,敗也顧大柱國,在兵部衙門看似風頭一時無兩,連尚書吳重軒都要避其鋒芒,但是在溫太乙眼中,反倒不如許拱更有威脅,這位出身江南道的龍驤將軍,後勁不容小覷,作為江南士子在盧白頡失勢後迅速推舉出來的官場代言人,許拱不管當下仕途如何坎坷,都難以阻擋其上升之勢,至於既有祖蔭又確有領軍才華的馬忠賢,只要離開家族根基所在的京畿之地,溫太乙雖然在密信中並未多說一字,但洪靈樞心無比知肚明,青黨所在的靖安道,必然會是這位副節度使的官場泥濘之地,不會明目張膽地讓其隕落,事實上青黨也沒有那份實力和氣魄,但要說讓馬忠賢的爬升阻上一阻,緩個三四年,不難。而韓芳楊虎臣兩位年輕後輩,比起做了將近二十年一州將軍、如今又有平字在握的洪靈樞,劣勢明顯,只要這兩個後起之秀沒有大功,洪靈樞又沒有大過,相信洪靈樞會比他們更早一步登頂。

  溫太乙原本最不看好盧升象,一場聲勢浩大軍功無數的西楚複國,到頭來身為南征主帥的盧升象,只獲得一個類似文臣上柱國的虛銜驃毅將軍,在京城官場淪為天大笑柄,現在回頭再看,盧升象的迅猛崛起和長盛不衰,已經無法遮擋,洪靈樞可以與唐鐵霜許拱暗中較勁,卻絕不會試圖跟盧升象掰手腕。

  溫太乙在密信結尾坦言,沙場對敵,你死我活,真正到了一定高度的廟堂風景,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你上我下,絕不是什麼和光同塵皆大歡喜。

  溫太乙還有些話沒有寫於信上,而是讓那名生於溫家的捎信心腹面對面向洪靈樞轉述。

  勿與陳望交惡,與嚴池集交好,切記小心陸詡。

  陸詡在京城官場明面身份僅是勤勉房總師傅之一,此時他向前幾步,做出“舉目四望”狀,笑問道:“聽聞洪將軍也在今日小朝會之列,我陸詡恰好正是青州人氏,可否一敘?”

  京城公卿當然不知那件陳年舊事的陸氏慘案,只當做是同鄉之誼的正常敘舊,何況青州系官員在太安城聯繫緊密早就朝野皆知,可能宅子分別在城東城西的兩名青州官吏,也必定每旬都會聚頭寒暄一次,這在官場其它大小派系看來,都是匪夷所思的怪事。別州的京城會館往往平時門庭冷落,唯獨青州那四座會館幾乎日日高朋滿座,且無論身份,高官士子商賈遊俠,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怡然自得,從不介意官場與士林的風評好壞,也從在乎被譏諷為趨利之徒。所以當陸詡公認提出要與洪靈樞“敘舊”,那些京城權貴沒有誰感到奇怪。

  唯有洪靈樞沒來由感到一股遍體發涼的心悸。

  這樁“偶然”會晤,一旦傳到青州,溫太乙那只疑心最重的老狐狸,當真還能繼續勤勤懇懇為自己不遺餘力地幫襯鋪路?

  只是陸詡的言笑晏晏,又容不得洪靈樞當場撕破臉皮拒絕邀請。

  洪靈樞只能硬著頭皮與陸詡並肩而行,逐漸與其他人拉開距離,洪靈樞隨後發現兩人身後遠處,悄然站著一位衣蟒腰玉的中年太監,距離適當,既能看見陸詡,又聽不到兩人言談,僅從衣著判斷,這名宮內宦官身份就不低,而與洪靈樞視線交匯的瞬間,顯然是由於陸詡的緣故,中年太監對洪靈樞微微一笑,透著些許善意,這讓洪靈樞更為震驚,本朝有幾人,能夠讓一名蟒服太監如此謹慎對待?

  難怪溫太乙對陸詡如此忌憚,不惜動用大量青州人脈來暗中阻擊馬忠賢的仕途,也要換取他洪靈樞死死盯住陸詡作為交易。

  無法看見這天地萬物的陸詡腳步緩慢,一步步輕輕踩在那條青石小徑上,每次觸及道路邊緣地帶,就會立即適時調整方向,以此來保持前路無礙。

  洪靈樞看到這一幕,百感交集。

  這麼一個年紀輕輕的瞎子,能夠有今日成就,時也運也?

  陸詡不說話,洪靈樞也不願主動開口。

  他與溫太乙兩位,作為屹立離陽廟堂二十多年的青黨執牛耳者,對此人忌憚不假,可要說太過畏懼,也不至於。

  這位勤勉房總師傅之一的白衣寒士終於淡然說道:“我陸詡身處今日境地,青黨功不可沒。”

  洪靈樞默然不語。

  陸詡突然停下腳步,轉頭面對同樣飛黃騰達的平南將軍洪靈樞,“當年恩怨,溫侍郎雖未禍首,卻也難辭其咎,我自會與他算計一番,洪將軍與溫侍郎是世交老友,不妨一字不差轉述與他。”

  洪靈樞氣勢絲毫不墜,反問道:“既然如今陸先生與溫太乙同朝為官,陸先生更是貴為我朝功勳子弟傳道授業的勤勉房總師傅,難道要竊用國器以報私怨?”

  陸詡啞然失笑,然後正色道:“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

  洪靈樞一愣,頓時不知如何作答。

  陸詡自嘲道:“何況我也不是什麼君子,否則那些年又如何會苟延殘喘,以至於我陸氏醇厚家風,全因我一人而斯文掃地?”

  洪靈樞冷笑道:“陸先生的意思,洪某人一定幫忙轉述,若無其他事情,那就告辭了!”

  陸詡搖了搖頭,輕聲笑道:“如果只是讓洪將軍幫忙轉述幾句無關痛癢的憤懣言語,我何必冒著結黨營私嫌疑的不小風險,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與你相見?”

  洪靈樞聞言後哭笑不得,你陸詡那些話可半點都算不得“不痛不癢”啊,說不定溫老狐狸聽到後難免要寢食難安了。

  陸詡緩緩說道:“我與洪將軍既無舊怨死結,又屬青州同鄉,加上如今朝廷扶植青黨是大勢所趨,我陸詡自當順勢而為。且不論廟堂文臣,只說本朝武將,江南士子有兵部右侍郎許拱,遼東豪閥原本搖擺不定,不知在唐鐵霜和盧升象之間如何取捨,結果今日之後,盧升象已經不是他們能夠居高臨下押注之人了,就只能選擇兵部左侍郎唐鐵霜。”

  洪靈樞下意識點了點頭。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2-10 00:07
第三百三十六章 袞袞諸公,滾滾黃沙(三)

    一輛馬車在涼州城郊外停下,懸刀佩玉的年輕公子哥走下馬車,手裏拎著一壺剛剛買來的綠蟻酒,舉目望去,三三兩兩的柿子樹錯落在平原之上,一簇簇亮黃色墜在枝頭,勉強讓貧瘠的西北之地好不容易與豐收二字沾上點邊。年輕人緩緩前行,時不時望向那些或近或遠的熟悉柿樹,記得當年經常溜出城逛蕩此地,百無聊賴,還給那些柿子樹取了好多綽號昵稱,半裏地外那棵枝椏略顯張牙舞爪的,叫掛甲,若是在暮色裏瞧見,還有些嚇人,與這一棵相依為命的矮小柿樹,幾年沒見,已經拔高幾分,粗略看去,倒是更加碩果累累,滿身金黃,很喜氣,當年他給它取的綽號,正是小黃袍。年輕人沿著一條幹涸見底的小溪繼續向前,最終來到一棟並無土牆環繞的茅舍前,屋後長著幾棵奇奇怪怪的歪脖子蒼榆。

    屋子已無主人。

    年輕人走到一塊樹墩子前,蹲下身彎腰用袖口抹去塵土,然後坐在上頭,環視四周,他把綠蟻酒輕輕擱在袍子上,扯開嗓子喊道:“瞎子老許,給你帶酒來了。”

    如果是永徽末年的那些時候,肯定會有個瞎眼瘸子一晃一晃快跑出來,從他手裏接過酒壺,動作嫻熟地揭開泥封,低頭使勁一嗅,然後那張滄桑老臉上就會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笑得就像秋日裏的柿子樹,不過老頭子跟自己分著喝酒的時候,也總會得了便宜還賣乖教訓他,手頭有幾分閑錢的時候,可不能隨意糟踐了,再小的銅錢,一顆顆都得攢著,那才能娶到媳婦。天大地大,娶媳婦生娃這樁事,最大。那會兒老許總是惺惺念念說咱們北涼幽州那邊,有個叫胭脂郡的地兒,婆姨最是水靈,你徐小子如果能討個胭脂郡的小娘當媳婦,到時候捎個消息過來,我老許便是走上三天三夜,也要去你家蹭那桌喜酒喝。

    記得那一次,老頭子說完這些話後,小心翼翼問自己,喝喜酒這麼大的好事,有他這麼個老瞎子登門做客,會不會嫌棄丟人?如果徐小子你家裏長輩和親家會嫌棄,那他老許就不湊這個熱鬧了,回頭弄兩壺價格過得去的綠蟻酒就行。

    經常給老頭子帶去綠蟻酒或是偷來雞鴨的年輕人,當時拍著胸脯說他家屬他說話最管用,等他辦喜酒的時候如果老許不去,就跟他急,還說一定要老許坐在主桌上。

    當時老人隻覺得那個經常陪自己嘮嗑的年輕人,就是個北涼市井常見的小夥子,年輕時候跟他一樣都是雙腳不落地的那種人,飄來蕩去,不安分,所以聽說要請他坐在主桌上喝喜酒,高興歸高興,倒也沒多想。更不會把那個口氣極大的年輕人跟那座清涼山聯係在一起,天底下姓徐的人,也太多了不是?那時候的年輕人總是在閑聊裏透出對北涼以外的憧憬,想著做一個行俠仗義的江湖遊俠,用最好的劍,喝最烈的酒,找個江湖上最漂亮的女子,她一定是比胭脂郡婆姨還要好看的那種。老人總是跟年輕人唱反調,用過來人的語氣告訴他,心千萬別那麼大,中原再好,終歸不是家。當時年輕人也感慨,說這道理他也懂,家裏教他讀書識字的師父就說過一句,“年輕人離家十年不算久,上了年紀的人,那就是出門一步即遠行”。老人聽了以後,笑著說你家教書先生是有真學問的,怎麼教出你這麼個半桶水的徒弟。

    有些時候兩人坐在一起,聊著聊著,上了歲數的瞎子老許就會坐在旁邊的樹墩子上,雙手拄著那根拐杖,曬著太陽偷偷打瞌睡。

    也許,在很多年前,西壘壁戰場上,有個老字營的年輕士卒,腿沒有瘸,眼也沒有瞎,卻也像這般光景,會在太陽底下打盹,隻不過手中的拐杖換成了鐵矛,也許不遠處就有一杆徐字大旗,在大風中獵獵作響。

    如今已經是祥符三年的入秋,瞎子老許早就死了,自然也就不會再有那些碎碎絮叨了。

    老人沒有活到喝到年輕人喜酒的那一天。

    年輕人也曾經答應過老人,老人死後,會親自為老人抬棺送葬的。

    可年輕人沒有做到。

    當時他遠在江南。

    他沒有去瞎子老許的墳頭,隻是把那壺綠蟻酒輕輕倒在樹墩子前的地麵上,彎腰倒酒的時候輕聲道:“老許,酒是賣酒西施那兒偷偷買來的,如今世道不太平,又要馬上打仗了,咱們北涼開始禁止民間私自釀酒,所以這壺酒可不便宜,如果不是熟人,鋪子還未必敢賣給我,老板娘的女兒如今抽條得水水靈靈的,女大十八變,真是沒錯。聽說那丫頭如今相中了一位年輕的外鄉士子,正在她家附近的私塾教書,我先前買酒的時候,老板娘還打趣來著,說我去晚了,她閨女其實等了好幾年。你看看,我當年果然沒跟你吹牛吧,我就說那丫頭眼光好,否則也挑不中我……”

    有些遺憾,就像一條老狗匍匐在街角的獨自嗚咽,細細悠悠,撓心撓肺。

    他把酒壺留在樹墩子上,起身離開。

    馬車返回清涼山。

    如今北涼王府有兩處地方名動天下,梧桐院被戲稱為鳳閣,而半山腰處宋洞明主持的副經略使官邸,則被稱為龍門。

    在他剛回到清涼山,一名龍門官員就火急火燎趕來,跟他稟報說是副經略使大人有要事相商。

    當他看到宋洞明親自站在那片低矮官邸屋舍前等候,就知道消息不管好壞,但肯定都不是小事情,否則以這位昔年離陽儲相之一的沉穩,絕不至於這樣坐不住。

    果不其然,宋洞明等到他走近後,一起轉身走入居中那間官邸,語氣略顯急促道:“四個消息湊一起了,分別跟流州、中原、京城和北莽有關,都王爺權衡。”

    徐鳳年笑道:“那就先說流州那邊的消息。”

    宋洞明點頭道:“最靠近西域的鳳翔軍鎮那邊傳來一封緊急諜報,曹嵬和謝西陲擅自更改了都護府既定策略,選擇主動出擊,想要在密雲山口內一鼓作氣吃掉種檀部騎軍!”

    徐鳳年臉色如常,說道:“應該是爛陀山僧兵沒有跟隨種檀騎軍一起動身。”

    宋洞明憂心忡忡道:“即便如此,雙方兵力依舊差距不大,這麼硬碰硬換命,豈不是違背了流州用兵的初衷?”

    徐鳳年搖頭道:“如果密雲山口一役,我們沒能全殲種檀部騎軍,那這場仗才會沒有意義,甚至可以直接說因為他們的貪功冒進,導致整個流州陷入極大被動,但是既然連謝西陲都願意陪著曹嵬涉險而動,我相信他們的眼光。”

    宋洞明歎了口氣,苦笑道:“這兩個家夥真是不讓人省心。”

    徐鳳年笑道:“萬一打贏了,也許會有意外驚喜。”

    宋洞明心中了然,“倒也是,如果種檀部騎軍全軍覆沒,也許爛陀山就要重新掂量掂量了。”

    徐鳳年問道:“中原那邊有什麼消息?是溫太乙馬忠賢兩人終於不再漕糧一事上下絆子?”

    宋洞明笑道:“這算不得什麼緊要消息。”

    徐鳳年有些訝異,“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局勢變動?”

    宋洞明和徐鳳年在議事堂分別落座後,這位已經得到離陽朝廷吏部點頭承認的北涼道副經略使,眼神玩味道:“那位原本對朝廷忠心耿耿的靖安王趙珣,剛剛投靠了兩位叛亂藩王。”

    徐鳳年愣在當場。

    宋洞明嗤笑道:“待價而沽,這一手真漂亮,我估計這位審時度勢的藩王,把自己賣出了一個天價啊。”

    徐鳳年感到荒誕不經,皺眉道:“難不成趙炳陳芝豹兩個要把趙珣推出來當皇帝?”

    宋洞明笑道:“王爺一語中的!”

    徐鳳年陷入沉思。

    如果加上中原腰膂之地的靖安道,再加上早就被陳芝豹控製在手上的西蜀南詔,那麼現如今整個廣陵江以南地帶,徹底連枝同氣,離陽半壁江山,就已經盡入三藩之手。

    這種時候,率先起兵且實力最為雄厚的燕敕王趙炳看似最有資格登基稱帝,與離陽正統劃江而治,但事實上恰恰相反,趙炳最不適合早早把蟒袍換成龍袍,不管宋玉樹在那封詔書裏把離陽皇帝說得如何不堪,但朝野上下,尤其是以江南道為首的天下士族,仍然心向太安城。趙炳不適合當出頭鳥,名不正言不順的外姓人陳芝豹更不適合,那麼靖安王趙珣就成了免為其難的人選,趙衡趙珣父子這一支趙室,在尚未吞並中原的離陽王朝裏,其實遠比趙惇趙篆這一支更符合正統身份,老靖安王趙衡在奪嫡失敗被“發配”青州後,之所以那麼積怨深重,並未沒有緣由,如今的祥符新朝,恐怕沒有幾名官員知曉早年那樁秘辛,在趙篆的爺爺尚未登基之前,因為同輩的醇親王膝下無子,宗人府就提議將趙衡過繼給醇親王一脈,隻不過趙篆爺爺的登基過程,比起兒子趙惇更加撲朔迷離,總之到最後趙衡的身份,變成了恐怕連宗人府老人都拎不清的一筆糊塗賬。但如果這個時候拿出來舊事重提,早不如巧,可謂恰到好處。

    對於趙珣的一步登天,徐鳳年倒沒有什麼酸意,隻是有些忍俊不禁,想起那個世襲罔替前後兩次被自己丟入春神湖的可憐家夥,還真給他坐龍椅穿龍袍了?

    徐鳳年收回思緒,“中原再亂也就是那樣了,對了,太安城那邊又有什麼動靜?”

    宋洞明習慣性用拇指和食指摩挲著腰間懸佩的一枚玉墜,笑道:“印綬監幾個掌權太監都出動了,正在趕往咱們北涼的驛路上,領著新鮮出爐的一大堆聖旨誥敕。”

    徐鳳年納悶道:“一大堆?”

    宋洞明忍俊不禁道:“要不然哪裏需要三四個印綬監宦官齊齊出馬,其中最主要是你的大柱國頭銜,還有對劉寄奴王靈寶等北涼邊軍將領的追封,比如太安城追封劉寄奴為一等伯爵,賜爵名‘恪靖’,之外就是給陸丞燕王初冬兩位未來王府精心準備的誥婦身份,印綬監那撥宦官之所以走得比較慢,大概是想要等著你的親事,以便求個三喜臨門的彩頭吧。由此可見,這回太安城的誠意,比起前兩次實在是雲泥之別。”

    徐鳳年陷入沉思。

    宋洞明沒有打攪這位年輕藩王的思考。

    宋洞明安靜望向屋外,亦是思緒翩翩。

    這位北涼道文官第二人的最大感觸,是離陽廟堂上盧升象一飛衝天,此人能夠封侯拜相,絕不是這位春雪樓舊人在官場有多麼遊刃有餘,而是才華太高,軍功可期,但是盧升象的崛起時機,值得玩味。相信盧升象本人未必就如京城官場想象中那麼誌得意滿,指不定還會比起當那個南征主帥的時候更加如履薄冰,大勢之下居高位,大勢一去又當如何?能否功成身退?老涼王徐驍的惡諡,老首輔張巨鹿的抄家滅族,難道不是前車之鑒?當今天子趙篆之前的兩代離陽皇帝,各自身上那兩件龍袍,一件英明神武,一件恢宏大度,可無法否認袖口處的鮮血淋漓,兩位皇帝的確從不是濫殺無辜的昏君,可他們一旦要殺人,殺的從來都是功勞最高之人。盧升象難道就不擔心,自己會不會成為趙篆之後一任新君登基之時的祭品?

    宋洞明總算明白了,在離陽官場廝混其實不難,太安城容得下齊陽龍桓溫這樣才德兼備的讀書人,也容得下溫守仁晉蘭亭這樣沽名釣譽的讀書人,容得下司馬樸華這些一味公門修行的讀書人,可是容不下那些心底堅持民為貴君為輕的讀書人,同樣也容不下功無可封之人。

    離陽和中原,為趙家當官易,為百姓做事則未必容易。

    很多事情,即便皇帝,也會受到百般掣肘,早年碧眼兒治理漕運和胥吏,也許本身即是先帝趙惇想做之事,可是圍繞在趙室身邊積澱百年的複雜勢力,或是新近躋身廟堂的掌權新貴,各有所求,各懷私心,就像一張糾葛極深的大網,鋪天蓋地,覆蓋在中原版圖之上,在這張大網之上,又摻雜有各種難以想象的複雜形勢,皇權相權之爭,黨派之爭,文武之爭,士族寒族之爭,南北地域之爭,京城地方之爭,君子小人之爭,每一座衙門內又有高下座椅之爭,衙門與衙門之間又有內外之爭。

    所以宋洞明越來越認可北涼。

    在這裏,做事情相對簡單。

    但是與此同時,宋洞明也清楚,這種可貴的簡單,如果將來北涼徐家不再僅限於是北涼道四州之地,一樣會迅速變質。

    例如他與白煜之間,陸王兩家“外戚”之間,徐北枳陳錫亮這些年輕人與邊軍老將之間,黃裳這些清望卓著之人與皇甫枰李陌藩這些惡名昭彰之輩之間,北涼騎軍與步軍之間,各支精銳邊軍之間,等等。

    甚至有一天,矛盾會出現在徐鳳年與“眾人”之間。

    這一刻,宋洞明百感交集。

    耳畔響起一個嗓音,“宋大人,北莽那邊什麼事情?”

    宋洞明回過神,笑道:“那個化名樊白奴的北莽郡主從薊州入關,輾轉到了我們幽州,向皇甫枰自報名號,最後在潼關騎軍的‘護送’下,大概在兩天後就要到達清涼山。”

    徐鳳年驚奇道:“她來做什麼?”

    宋洞明搖頭道:“我也猜不出。不過她身邊帶了幾名扈從,皆是北庭王帳的怯薛衛。”

    徐鳳年自嘲道:“北涼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熱鬧了。”

    宋洞明神采奕奕,鋒芒畢露,攤開手掌,然後攥緊,“天下歸屬,盡在我北涼一念之間。”

    徐鳳年沒來由笑著說了一句,“這種話,徐驍活著的時候最喜歡聽。”

    宋洞明笑問道:“難道王爺不喜歡?”

    徐鳳年微笑坦誠道:“天底下哪有不喜歡被拍馬屁的人。”

    說完這句話後,徐鳳年神色有些落寞。

    徐驍功成名就之後,在他漸漸衰老後,也許那位老人此生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聽到自己兒子說過他的一句好話吧。

    好像一句也沒有。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2-10 00:08
第三百三十七章 袞袞諸公,滾滾黃沙(四)

    一支五百人的潼關精騎護送一架馬車來到涼州城外,親自領軍的校尉辛飲馬並沒有與當地駐軍碰頭,而是涼州城拂水房的兩名頭目過來接手,然後帶領那輛馬車悄然入城,直奔那座由春秋老將楊慎杏坐鎮的副節度使府邸。

    從馬車上走下一名頭戴冪蘺帷帽的婀娜女子,隻不過比起中原一帶被文人雅士改稱為“淺露”的閨秀之物,女子的這頂竹簷帷帽顯得粗糙不堪。她身邊跟隨三名健壯扈從,氣態沉穩,顧盼自雄如虎狼,發飾古怪不似北涼人氏。好在此時北涼道副節度使府邸外的這條街道空無一人,否則難免惹人遐想。

    距離女子最近的一名中年壯漢在打量了府邸樣式後,與她竊竊私語詢問了幾句,得到答案後滿臉怒意,身份特殊的女子立即小聲訓斥,那名魁梧漢子顯然仍是有些不滿,嘀嘀咕咕,沒個消停。帷帽之下,女子似乎對此頗為神色無奈,怯薛侍衛本就人人皆是草原北庭達官顯貴的嫡係子弟出身,身邊這位更是不同尋常。

    她對於那名年輕藩王將見麵地點放在這裏,其實也有幾分好奇,在西京的蛛網諜報上顯示,離陽大將軍楊慎杏在北涼道的日子並不好受,暫時掛在老將名下的府邸本不該承接此等軍機要務才對,隻不過既然清涼山那邊已經如此安排,作為遠道而來的客人,她也隻能被迫接受。事實上她預料中的最糟糕局麵,極有可能是她連涼州城的輪廓都沒有見到,一行四人就悄無聲息地暴斃在途中。現在年輕藩王肯露麵,就已算不錯的結果,她對清涼山和北涼鐵騎的熟悉程度,遠不是身邊三名心高氣傲的怯薛衛能夠媲美,這三人恐怕這輩子隻跟那些卑躬屈膝的南朝遺民打過交道,對於那支北涼邊軍的認知,也隻停留在某些粗略兵文諜報的紙麵上。

    為他們領路之人,是一位神態和氣的中年男子,衣著得體,不顯得豪奢,卻精致熨帖,府邸管事模樣的中年人身邊,還跟著位正值妙齡的婢女,臉龐秀氣,卻是豐乳、蜂腰、肥-臀和大長腿的誘人身段,若是她躺在床榻上,也許就會像極了一匹胭脂烈馬。連帷帽女子都忍不住多瞧了眼這名府上丫鬟,更別提她身邊的怯薛侍衛,毫不遮掩他的眼神炙熱,咽了咽口唾沫,突然嘿嘿一笑,加快幾步,伸手就要去觸碰那婢女的纖細腰肢,帷帽女子來不及阻擋,隻不過魁梧怯薛衛也沒有得逞,手臂被那位不知何時轉身停步的中年管事輕輕握住,漢子使勁掙紮了一下,竟然動彈不得,頓時如臨大敵,眼中再無半點輕視,隻是不管如何加重力道,始終掙脫不開那名更像讀書人管事的白皙五指。

    中年管事根本沒有正視那名怯薛侍衛,而是看著帷帽女子,笑眯眯道:“這兒可不是你們北莽,從來沒有贈送美妾侍女的風俗,若有能耐讓女子一見鍾情,那才是真本事,如果沒有,這位姑娘你就老老實實約束好身邊的人,否則咱們北涼這二十年來,對北莽是怎麼個待客之道,相信你們並不陌生。”

    說完這些話,中年人不動聲色地鬆開五指,那名麵紅耳赤的魁梧漢子措手不及,一個踉蹌向後倒去,另一名年輕怯薛衛悄然向前踏出幾部,伸手扶了一把,這才站穩。

    丟了臉麵的北莽漢子勃然大怒,伸手握住腰間那柄唯有王帳宗室方可懸佩的金桃皮鞘白虹刀,就要一怒拔刀。

    中年人對此無動於衷,臉上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和顏悅色,瞥了眼那個看似隻長肌肉不長腦子的北莽壯漢,微笑道:“如果是想依此試探我們王爺的底線,那我這個做下人的,就要忍不住奉勸諸位一句了,此舉沒意義,也沒意思。”

    魁梧漢子頓時收斂暴躁神色,但是仍然握住那柄華美佩刀,死死盯住眼前這個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

    與此同時,握刀手腕上的淤青瞬間消失不見。

    顯而易見,中年管事身手不俗,而這名先前故意狼狽不堪的怯薛衛也絕對不是省油的燈。

    帷帽女子淡然問道:“這位先生應該並非這座副節度使府邸的管事人吧?”

    中年人也不藏藏掖掖,點頭道:“我在清涼山當差,做點雜務,迎來送往。”

    她頓時恍然大悟,語氣裏多了些尊敬,笑問道:“可是王府梧桐院出身的宋大管事?”

    父子兩代人都侍奉北涼徐家的中年人,先是眼神示意那名婢女繼續領路前行,然後與認出他身份的帷帽女子並肩而行,笑道:“不曾想郡主也聽說過我。”

    帷帽女子正是化名樊白奴的北莽青鸞郡主,有著草原馬上鼓第一手的美譽,而樊白奴當年與前任北涼都護陳芝豹的那段故事,英雄美人,也曾在北涼廣為流傳。

    她輕聲道:“蜀王曾經在閑聊時多次提起過宋先生的父親。”

    清涼山大管家宋漁皺了皺眉頭,沒有答話。

    如今北涼,甚至大概連許多進入拂水房稍晚些的諜子死士,都不了解當年那個印象中一年到頭咳嗽不斷的老管事,其實跟聽潮閣李義山和當今褚祿山一樣,都是拂水房的創始人,湖底老魁當初之所以會被禁錮在聽潮湖底下,是敵不過劍九黃的緣故,可是劍九黃為何會留在清涼山當馬夫,就又是一樁早已淹沒在拂水房密檔深處的秘事了。徐驍封王就藩北涼之後,無數中原遺民和江湖草莽多如過江之鯽,紛紛前往清涼山向徐家報仇,如果說當時手段盡出也殺不掉老瘸子人屠,是因為徐驍當時身邊有徐偃兵韓嶗山這對王繡師弟擔任貼身扈從,那麼那時候經常逛蕩北涼三州的世子殿下徐鳳年,身邊明麵上的仆從扈從,若說跟同樣不務正業的北涼將種子弟爭風吃醋還算湊合,但是遇上真正的江湖高手頂尖刺客,可就不夠看了,為何徐鳳年依舊能夠活蹦亂跳到世襲罔替?

    當時的梧桐院管事宋漁,這個言語和煦、脾氣溫醇的不起眼人物,早年好像一天到晚都在忙著給無良世子殿下喝花酒付錢結賬,為那些入了主人法眼的遊俠兒贈送黃金白銀匾額,像是隻會為世子殿下做些擦屁股勾當的無害家夥,就是一切的真相。

    在白狐兒臉看遍聽潮湖武庫秘笈之前,其實還有一人率先完成這項壯舉。

    這個人就是宋漁,雖然因為年少時曾經身受重創的緣故,落下難以根治的病根,導致至今隻有二品小宗師的體魄,但是無論眼界之高,還是博采眾家之長後的種種指玄境秘術,宋漁可謂當之無愧的清

    涼山徐鳳年之後第二人。

    當樊白奴被宋漁領到一處湖邊亭附近,幾乎第一眼就認出了那名年輕藩王。

    亭子裏的座位並無主客之別和高下之分,年輕藩王身邊圍坐著一位風度翩翩的白衣書生、一個身材高大的威嚴老人、以及與老人有六七分麵貌神似的中年人。

    看到樊白奴一行人後,年輕藩王緩緩起身,走到台階頂部,麵帶微笑,迎接這位悄然潛入涼州的敵國郡主。

    樊白奴不知為何,看到這一幕後,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對這個姓徐的年輕人更加憎惡。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如此,也許是此人迫使陳芝豹離開了北涼,也許是此人徐驍嫡長子的身份,也行是那場葫蘆口慘烈戰役傳入北莽王帳的後遺症,也許是前不久剛剛聽到的洪敬岩死訊。

    樊白奴迅速壓下心頭的厭惡情緒,盡量讓自己保持心平氣和,畢竟在徐鳳年這種武評大宗師麵前稍稍流露出一點異樣,就會被抓住端倪。

    雖然四個男人原先都在喝酒,但亭中擺有一張小巧精致的黃花梨幾案,整套茶具一應俱全,想必這也算是北涼的待客之道,對待沙場之外的女子。

    果不其然,那名身形妖嬈的貌美女婢跟隨樊白奴一起走上台階,眉眼低順,腳步輕靈,坐在了幾案一側,動作嫻熟地開始煮茶。

    隨著洪嘉北奔的落幕,不乏有天潢貴胄身份的春秋遺民們,為北莽權貴帶去一股春風化雨的中原文雅氣象,飲茶便是其中一事,在這之前,北莽對於中原的飲茶印象,無非就是放茶葉和倒茶水兩個動作,如今倒是連七禁十二宜這般比大奉時期還要愈發講究的繁縟規矩,都成為定例了,而且有模有樣。

    徐鳳年重新落座,跟摘掉帷帽的樊白奴相視而坐,為她介紹其餘幾人的身份,分別是龍虎山的白蓮先生,現任北涼道副節度使楊慎杏,暫任薊州副將的楊慎杏之子楊虎臣,最後添上一句,都不是外人,她青鸞郡主盡管暢所欲言。

    在樊白奴字斟句酌小心思量的時候,徐鳳年突然望向亭子外的三名北莽怯薛侍衛,收回視線對她緩緩說道:“如果本王沒有記錯,那種金桃皮鞘白虹刀,是耶律皇室在三十年前監製出爐,總計不過十六把,除去王帳庫藏的幾把,整個北莽也就賜下九把,黃宋濮、柳珪還有楊元讚都獲得過,最近兩把,好像是董卓當上南院大王和種檀升任夏捺缽,亭外之人能夠腰挎此刀,而且一看就是懸佩多年的舊物,本王相信身份怎麼都不會低於郡主,不如一起入亭喝酒,嚐一嚐咱們北涼的綠蟻?”

    樊白奴眼神中閃過一抹訝異,正要開口說話,結果這位年輕藩王下句話差點讓她憤然起身。

    “之所以知曉此刀來曆,與博聞強識無關,隻不過一來聽潮閣早就這款刀的實樣,好像正是早年徐驍在草原上,從一位耶律王爺的腰間親手摘下的,去年楊元讚在葫蘆口又留下了一柄。”

    她冷笑道:“王爺自然是戰功顯赫,不輸父輩,隻不過無需用這款戰刀來提醒外人。”

    徐鳳年搖頭笑道:“郡主多想了,本王如果想跟你耀武揚威,就不會在這裏接見你們四人了,你們既然從幽州而來,我讓你們直奔葫蘆口豈不是更加簡單省事?”

    樊白奴猛然起身。

    徐鳳年視而不見,伸手去拿起酒杯的時候,平淡道:“千裏迢迢來到涼州城,郡主離席後再想坐下,可就沒先前那麼容易了。”

    她微微一笑,轉頭對那名隱藏身份的挎刀怯薛衛用北莽言語說了一句,後者大踏步走向涼亭,她也隨之重新坦然落座。

    徐鳳年開門見山問道:“本王很好奇,是哪位大人物促成郡主此行南下?”

    她也直截了當回答道:“正是太子殿下。”

    徐鳳年並沒有太多意外,嗯了一聲,“那麼他到底開出了多大的價格,來買你們北莽皇帝的寶座?”

    樊白奴搖頭道:“王爺這句話就說得偏頗了,將來北莽龍椅誰來坐,王爺今日做出的決定,確實會有不小影響,但還不至於到達王爺言下之意的那種地步。”

    徐鳳年笑道:“不至於?那麼郡主冒著殺頭的風險來北涼做什麼,喝西北風?”

    樊白奴欲言又止。

    那位一直眼觀鼻鼻觀心專心煮茶的婢女,分壺完畢,本該奉茶,隻是不敢打擾雙方,顯得有些為難。

    徐鳳年適時解圍道:“郡主,這是今年的春神湖新茶,你嚐一嚐,不過涼州不比陵州,井水都不多,更別提去找山林甘泉,所以郡主將就著喝。”

    樊白奴接出三指接過那七分滿的茶杯,低頭喝了一口。

    她的腰肢始終挺直。

    她當然是一位動人的尤物,渾身上下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清冷氣態。

    而這種能夠拒常人千裏之外的氣息,恰恰是正中某一類上位者的下懷。

    相信幾乎所有男人,在這位郡主和那名女婢之間選擇,都會選擇前者。

    隻不過徐鳳年的眼神始終清澈,對於那名站在青鸞郡主身後怯薛衛按刀而立的俯視打量,也沒有理會。

    徐鳳年在她輕輕放下茶杯後,“本王原先以為是耶律東床的授意,畢竟此人在返回北莽之前,在鄧茂的陪同下專程去武當山跟我見過一麵,當時他也開過一個價,當初洪敬岩的柔然鐵騎能夠保持完整建製地離開葫蘆口,一來當然是他識趣地避而不戰,二來也是那樁買賣裏提到了柔然鐵騎的事情,加上我們的目標主要是楊元讚的主力大軍,也不願意在柔然鐵騎身上浪費兵力。本王如此坦誠相見,而郡主身後有站著一位比耶律東床更有來頭的北莽太子殿下,接下來的報價,本王覺得怎麼都不應該低於耶律東床才對。”

    這個消息在北莽郡主耳中堪稱石破天驚。

    耶律東床有野心並不奇怪,但他無法無天地在第一場涼莽大戰尚未塵埃落定之際,就早早跟北涼王麵對麵做買賣,這如果被草原王帳那邊證實無誤,本就貌合神離的兩個姓氏之間,必然會掀起一場史無前例的腥風血雨。

    以至於徐鳳年接下來那句玩笑話,讓她沒有感覺到半點可笑,反而遍體生寒。

    “比如本王當年還是那個遊手好閑的世子殿下,遇上那些誤以為是江湖高手的遊俠,很是仰慕,他們若是收銀子收得少了,本王非但不會高興,還要生氣,覺得是瞧不起那個‘世子殿下’的身份。所以這次你們太子殿下派郡主來北涼,‘銀子’一定要帶夠啊。”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第一次凝視著這位年輕藩王,或者說是第一次正眼看待這個年輕人,不過沒有急於開口。

    突然,徐鳳年抬頭望向亭外那兩名麵無表情的普通怯薛衛,“咦?有殺氣啊。”

    青鸞郡主先是一愣,然後神情劇變,立即轉頭望去。

    但是在滿亭人物的注視下,兩名怯薛衛都是一臉茫然。

    刹那之間。

    亭內有人拔刀出鞘。

    一刀之下,威勢不弱於顧劍棠的方寸雷。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6-2-10 00:09
第三百三十八章 袞袞諸公,滾滾黃沙(五)

    因為徐鳳年的視線緣故,湖邊亭內外都跟著盯住了那兩名怯薛衛,以至於亭中懸佩禦賜金刀的那名魁梧漢子暴起發難,連坐在此人身後的樊白奴都來不及流露出半點驚懼表情。

    形勢變化,實在太快了。

    而那一刀的氣勢又過於淩厲,就像草原上寒冬時節驟然而至的一場濃烈風雪。

    亭內外如有仙人施展了定身術。

    從龍虎山下山再於清涼山上山的白蓮先生,依舊習慣性笑眯著眼睛望向亭外,白煜手裏還提著一杯喝了小半的綠蟻酒,白瓷杯中漣漪清淺。

    身體微微前傾的楊慎杏楊虎臣父子,也將注意力都放在亭外那對年輕怯薛衛身上,這對沙場猛將,真可謂虎視眈眈,更有一番沙場猛將獨有的威嚴。

    而北莽青鸞郡主保持那腰肢挺直扭頭回望的姿勢,傾斜的肩頭圓潤而誘人。

    那名烹茶婢女依然在低頭留心炭火,怕壞了那份火候,搖曳火光映照在她的清秀臉龐上,無形中為她增添了幾分光彩。

    事實上,那名行凶的亭中怯薛衛從抽刀出鞘的悄無聲息,到一刀劈下之時仍是不顯鋒芒,所以這一刀本不該在臨近年輕藩王的頭顱時,瞬間綻放出那樣的雄渾氣勢。

    就像兩軍對壘,騎軍對撞,自然是在鑿陣之前就已經是馬蹄如雷,怎會春風細雨一般?

    可是這一刀,偏偏做到了。

    因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即便是那位身為清涼山看門人的大管事宋漁,身負種種玄妙指玄神通的他天然感知敏銳,也慢了一步才回過神,隻見他立足之地濺起一陣細微塵土,這位也許是世間二品小宗師第一人的武道高手,就要掠起直撲亭中。

    但是下一刻,不知為何宋漁重新落地生根,身形紋絲不動,也不再理會亭內那邊的情況,陰森眼神在兩名年輕怯薛衛身上緩緩遊曳,如蛇看鼠。

    這次私下會晤,照理說是作為地頭蛇的北涼方麵,給這幾位“有事相求”的北莽人物下馬威才對,比如演義小說裏經常出現的擲杯為號,屏風後頭的數百刀斧手便會蜂擁而上,要麼就是在空地上架一口沸騰油鍋,主人擺出持筷狀。不料年輕藩王從頭到尾都和和氣氣,倒是北莽這邊率先發難。

    這撥不過寥寥四人的北莽蠻子,明知自己麵對之人是武評四大大宗師之一的徐鳳年,在與北莽南朝還隔著那支北涼鐵騎的徐家地盤上,依舊悍然出手,僅憑這份氣魄膽識,就相當可歌可泣。

    白蓮先生的視線依舊投向亭外,杯中酒,漣漪劇烈,輕輕歎息一聲。

    等到青鸞郡主再度回頭的時候,沒有看到人頭落地鮮血四濺的場景。

    她隻看到與自己擁有相同姓氏的那位北庭怯薛衛副統領,保持著舉刀劈下的姿勢,整個人充斥著力量氣息,就像一頭剛剛從雲端呼嘯而下的雄鷹,雙爪猛然勾住木架子。

    與之對比,是閑淡寫意的年輕藩王,右手雙指持杯,緩緩抬起,舉起酒杯後向她微微一笑,普普通通,就像是兩位朋友之間的友善敬酒。

    但是年輕藩王的左手,高高舉起,四指自然彎曲,唯有那根食指,恰好抵住了那柄金桃皮刀鞘白虹刀的刀鋒。

    這勢如破竹的一刀,在觸及年輕藩王的手指後,便無法繼續向前推進哪怕是纖毫距離。

    也許能夠證明先前這一刀確實氣勢如虹,是年輕藩王身邊那名煮茶婢女向後飄拂的青絲。

    微微蕩漾起伏不定的青絲,宛如池塘裏的蓮花。

    揮出這生平最具有武學真意的一刀後,勇武冠絕草原怯薛衛的這名副統領,臉色灰白,眼神絕望,嘴唇微微顫抖。

    徐鳳年擋住北莽皇室禦賜寶刀的那根手指,輕輕一晃,這柄出鞘的金桃皮鞘白虹刀脫手而出,砰一聲,迅猛釘入湖邊亭的一根梁柱上。

    這名心懷死誌卻也自認成功機會極大的怯薛衛高手,顧不得年輕藩王聽不聽得懂北莽言語,顫聲道:“你不是已經被拓跋菩薩成功重傷了嗎?之後在懷陽關,你又跟陳芝豹打了一場,為何此時半點傷勢都沒有?!”

    樊白奴雙手死死握拳擱在腿上,白皙如雪的肌膚上出現一條條清晰青筋,抬頭怒斥道:“耶律蒼狼!你瘋了?!為何要擅自刺殺北涼王?!”

    這名身形魁梧的怯薛衛失魂落魄,對郡主近乎氣急敗壞的高聲訓斥,始終置若罔聞,喃喃自語著“這不可能”,一遍遍重複。

    他這一刀,自信一步跨過了天象境界的門檻,如果是對上位於武道巔峰時期的徐鳳年,當然如同貽笑大方的兒戲之舉,可諜報上清清楚楚顯示當下的年輕藩王,慘淡處境即便不能說成是命懸一線,可那份天人體魄幾乎支離破碎,純粹就身體而言,別說鑄就不敗金身的佛門大金剛,恐怕連尋常躋身指玄境界的江湖武人還不如,就像那些走了登天捷徑的道門真人,看似玄通秘術層出不窮,其實在武道一途步步腳踏實地的純粹武夫麵前,不堪一擊。

    在這位怯薛衛副統領行跡敗露後,亭子外其中一名年輕怯薛衛終於按耐不住那份心中那份煎熬,頓時眼眶通紅,怒吼一聲,隨後他明目張膽地拔刀,非但沒有氣勢可言,反而給人一種悲涼感覺。

    隻是不等年輕北莽死士向前踏出四五步,就被身形掠去的宋漁從側麵一腳狠狠踹在腰間。

    當場斃命的屍體橫飛出去,竟然給旁觀者一種柳絮飄蕩的畫麵感。

    接下來在場眾人不約而同地望向那位僅剩怯薛衛。

    宋漁的眼神陰冷,楊慎杏楊虎臣父子的眼神淩冽,讀書讀壞了眼睛的白蓮先生,仿佛是自知之明,幹脆就沒有徒勞地望向亭外,而是放下空酒杯,笑望向那位受驚麋鹿一般的煮茶婢女,像是要向她討一杯茶喝喝。

    年輕怯薛衛一臉欲哭無淚的可憐模樣。

    異象橫生。

    依舊不在亭外,而在亭內,就在距離年輕藩王極近的咫尺之間。

    徐鳳年身體後仰,堪堪躲過一記狠辣至極的手刀。

    那條露出蜀繡袖口一截的胳膊,纖細而漂亮,充滿象牙色的圓潤光澤,隻是當她手掌為刀,則是殺機重重。

    若是被這一記看似沒有煙火氣的手刀戳中脖子,相信不比被那柄白虹刀劈開頭顱來得更加輕巧愜意。

    一臉茫然的青鸞郡主怔怔看到那名與人無害的煮茶婢女,嘴角噙著淡淡笑意,婉約眉眼間的餘韻,甚至還殘留著先前遭遇變故後她刻意偽裝出來的淡淡驚懼。

    手腕一擰。

    手刀橫抹向年輕藩王的喉嚨。

    下一刻,徐鳳年雙手握住了兩條胳膊,同時擋住了兩記手刀。

    一記手刀來自身份神秘的煮茶婢女。

    而另外一條胳膊的主人,恐怕連對清涼山知根知底的宋漁都沒有想到。

    北莽郡主瞪大眼睛,忍不住一臉匪夷所思,不知何時自己身邊站著一名少女,她一腳踩在幾案上,而她的手刀距離側身而坐婢女的太陽穴,大概真的隻有一線之隔。

    徐鳳年沒有去看暗藏殺機的煮茶婢女,而是仰起頭,對那位身材還帶著少女稚氣的小姑娘無奈笑道:“當著這麼多貴客,你來一手血濺四方的畫麵,不妥吧?”

    少女皮笑肉不笑地嗬了一聲,收回手,身形倒掠,然後躍起,一隻手抓住湖邊亭的屋簷,一個輕盈翻身後便消失不見。

    徐鳳年這才轉頭對那名婢女說道:“你跟公主墳那位小念頭半麵妝,是什麼關係?”

    這位其實相貌很耐看的年輕婢女,眼神依舊溫溫婉婉,沒有半點尋常江湖殺手的那種陰鷙暴戾,她視線偏轉,看到年輕藩王握住自己的那隻手,五指指尖處,滲出一滴滴漆黑如墨的鮮血。

    她重新揚起尖尖的下巴,又看到年輕藩王眉間,泛起一枚紫金印痕,如仙人開天眼。

    她用聽上去最地道醇正的江南道軟糯嗓音輕輕笑道:“王爺好手段。”

    徐鳳年一笑置之。

    她嘴角滲出與徐鳳年指尖同樣漆黑的血絲,臉龐上帶著如釋重負的神采,緩緩閉上眼睛。

    徐鳳年鬆開她的手臂後,扶住她的肩頭,讓她側趴在那張黃花梨幾案上。

    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丫鬟,偷懶睡去。

    徐鳳年頂替這名煮茶婢女,給白煜遞去一杯香氣縈繞的春神湖茶。

    白蓮先生接過茶杯,又是一聲歎息,一飲而盡,喝茶如喝酒。

    怯薛衛副統領冷眼旁觀這一切,極有可能真實身份是公主墳女死士的婢女出手之時,他始終沒有火中取栗的心思。

    此時他一臉豪氣笑意,絕無跪地求饒的跡象,朗聲道:“王爺,我這條命,是你親自拿去還是讓人代勞?”

    徐鳳年伸手擺出一個請坐的手勢,用帶有姑塞州色彩的北莽官腔笑道:“本王這回是真的奇怪了,你耶律蒼狼所在的家族,一向以耶律姓氏正統自居,與耶律虹材耶律東床這對爺孫的家族,不是向來互相視為仇寇嗎?你們恨那三朝顧命的耶律虹材辜負了先帝,而且你這次既然能夠坐在這裏,分明算是你們北莽太子殿下的心腹,為何這次會幫著他們轉頭捅太子一刀?”

    臉色陰晴不定的耶律蒼狼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坐下,疑惑道:“王爺為何會認為我與耶律虹材他們結盟?刺殺王爺一事,出自北莽太子殿下,難道不是更加合情合理?”

    徐鳳年答非所問道:“你在今日拔刀出鞘前,是不是最少有兩年時間不曾出刀了?”

    耶律蒼狼點了點頭。

    徐鳳年嘴角翹起,“而且本王還知道這種重意不重力的偏門練刀法子,肯定是拓跋春隼偷偷告訴你的。”

    耶律蒼狼微微張開嘴巴,顯而易見,又被這位能掐會算的年輕藩王說中了。

    徐鳳年笑著解釋道:“當年本王遊曆離陽江湖的時候,經常當算命先生,可不是次次都坑蒙拐騙。”

    耶律蒼狼嘴角抽搐。

    徐鳳年舉杯小嘬了一口綠蟻酒,眯起那雙丹鳳眸子,愈顯狹長,笑問道:“不信?”

    這位在草原上威名赫赫的怯薛衛副統領沒有說話,將信將疑。

    徐鳳年哈哈大笑,伸手指了指自己,“其實很簡單,你這種刀法的老祖宗,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也許無人留意到,若是說起對於天下大勢於事無補的江湖事,這位年輕藩王,似乎會隨心所欲很多。

    耶律蒼狼啞然失笑,原來如此。

    他所在家族與軍神拓跋菩薩親近,在草原上下眾人皆知,尤其是他跟拓跋春隼更是結為異姓兄弟。

    耶律蒼狼重重呼出一口氣,笑問道:“王爺還沒有告訴我,如何知曉我此次南下其實是耶律東床的意思?”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本王也是現在才知曉。”

    耶律蒼狼神情一滯,憋屈得滿腔血氣翻湧。

    耶律蒼狼突然笑了笑,拱手抱拳沉聲道:“這次冒然行刺王爺,與耶律東床無關,隻是在下遠在草原便十分仰慕王爺當世第一人的名聲,實在忍不住才會鬥膽出刀,原本那一刀是用於明年初那場怯薛

    衛大統領位置之爭,所以還望王爺海涵!相信王爺理解我這種武癡的想法,如果因為這件小事,讓兩位王爺有了誤會,耽擱了兩位王爺分食天下的宏圖霸業,耶律蒼狼萬死難辭其咎!”

    徐鳳年眼神玩味,就在耶律蒼狼又要本能去思索年輕藩王其中深意的時候,這名魁梧漢子突然艱難轉過頭,看向那個在他眼中無足輕重的女子。

    什麼樊白奴,什麼北莽馬上鼓第一手,原本隻要他做成了這樁生意,世上就再無青鸞郡主了,她隻會成為自己床上的一件玩物。

    難道那個窩囊廢的太子殿下,有膽子說個不字?

    真惹惱了他耶律蒼狼,等到將來北莽朝堂翻天覆地以後,連那位在棋劍樂府以“寒姑”奪魁兩字詞牌名的太子妃,也一並搶了收入囊中!

    隻是這一刻,怯薛衛副統領耶律蒼狼,分明已是將死之人,一柄匕首刺透了他的粗壯脖子。

    而那位雙手握住匕首的北莽郡主,一擊得手後,迅猛拔出。

    動作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耶律蒼狼一手使勁捂住鮮血泉湧的脖子,一手顫抖指向這個比自己還要更加心狠手辣的同姓女子。

    樊白奴輕輕放下匕首,根本不去看耶律蒼狼,凝視著幾案對麵的年輕藩王,“王爺,現在你我可以繼續原先的話題了!我依舊為太子殿下與王爺做那筆買賣,而且現在,王爺似乎也沒有其它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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