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136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5-11-17 19:59
第三百一十章 君子

    一對風塵仆仆的道士師徒,在到達廣陵江的入海口後,看過了十五大潮,護送那尾龍鯉走江入海,沿著大江開始返程,終於來到涼幽接壤的邊境,兩人已經可以遙望見武當八十一峰的壯麗風景,黃昏中,晚霞似錦掛在西天,年輕道士背著疲憊不堪的年幼徒弟,緩緩而行,腳步平穩,跟隨師父走過半座離陽版圖的小道童睡得很香。當他們來到武當山山腳,年輕道士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熟悉身影,青衫佩刀,確有玉樹臨風之姿儀。他快步向前,因為背著徒弟,無法行稽首禮,隻好點頭致意,在山腳相迎的年輕人也點頭還禮,沒有熱絡言語,就那麼一起默然登山,走過呂祖親筆“武當當興”的四字牌坊後,洪洗象或者也能說是呂洞玄轉世的小道童餘福,好像靈犀所至,突然睜開眼睛,睡眼朦朧地趴在師父背上,扭頭看著那個跟師父並肩而行的英俊年輕人,不知為何,孩子心中有些天然親近,也有些不由自主的畏懼。就在此時,武當一峰峰暮鼓同時響起,悠揚回蕩在山與山之間。

    正在出神的徐鳳年在暮鼓聲中回過神,轉頭跟那個小道童對視,說起來李玉斧當年能夠找到這個名叫餘福的江南鄉村稚童,徐鳳年出力頗多,正是那次為了應對王仙芝的赴涼一戰,徐鳳年不得不出竅神遊春秋,之後依稀發現了這個孩子的開竅跡象,李玉斧循著那點蛛絲馬跡才成功把孩子帶回武當山。徐鳳年看著那張稚嫩臉龐,除了孩子的清澈眼神,恰似武當山上那座洗象池,依稀有騎牛的師叔祖些許風采,好像就再找不出太多相似處了,徐鳳年看著懵懵懂懂的小道童,一時間百感交集,徐鳳年對仙人呂祖和真人齊玄幀沒有太多印象,但是那個叫洪洗象的蓮花峰道士,如何能忘?徐鳳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捏了捏小道童那張風吹日曬後略顯黝黑的臉龐,大概是手指力氣稍大了,孩子呲牙咧嘴,不敢拒絕,隻是有些生悶氣,徐鳳年故意凶神惡煞道:“在長大之前,你要是敢移情別戀,看我不抽死你。”

    小道士惱羞成怒道:“修行之人,一心向道,不談情愛,你說啥呢?!”

    徐鳳年冷哼一聲,“是你掌教師父教你的,還是老真人陳繇教你的狗屁道理?”

    小道士差一點脫口而出,偷偷扯了扯師父的道袍衣領,李玉斧柔聲道:“這位便是咱們北涼王,師父惹不起,你的陳師伯祖也惹不起。”

    小道士趕忙正色道:“是我自己悟出的道理,絕對跟陳師伯祖無關!”

    徐鳳年跟李玉斧相視一笑,然後瞥了眼小道童背著一隻編織粗糙的小竹箱子,“竹箱裏頭有什麼東西?”

    小道士猶豫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回答道:“小道跟師父一路東行走了好多千裏路,一路上師父經常為人看病,好些草藥都是我從山上采摘的,藥也是我熬的,有些病人一定要給師父治病的銀錢,師父不得不收,順便會給我些銅錢,小道都攢下來,回來的路上,一並給俞師祖還有陳師伯祖他們買了些禮物。”

    黑炭似的小臉,襯托得小道童那雙眼睛愈發明亮,由於很快就可以見到山上的長輩道士,餘福心情很好,尤其是一想到俞師祖他們收到自己禮物後的模樣,小道童就格外開心。但是眼前那個遠在東南沿海也可以聽到名號的家夥,一句話就讓孩子的心情跌入穀底,“你箱子裏的那些小物件,要是我收到這種不值幾個錢的破禮物,很快就會丟到角落了。”

    小道童頓時臉色黯然,欲言又止,想要反駁可自己又無法理直氣壯,就幹脆閉嘴不說話了。

    徐鳳年笑眯眯道:“要不然你把箱子賣給我,我給你幾百兩銀子,回頭你去逃暑鎮那邊挑幾樣值錢東西,如何?”

    餘福沒有立即拒絕也沒有答應,而是跟師父竊竊私語,“師父,俞師祖和陳師伯祖,還有小柱峰韓師伯和清心師兄他們都喜歡啥?”

    李玉斧沒有幫著年輕藩王為虎作倀,笑道:“你送的禮物,他們就都很喜歡。”

    小道童可憐兮兮道:“可是我箱子裏的東西真的不值錢啊。”

    李玉斧微笑道:“值錢的東西,往往也就隻是值錢而已,我輩在山上修道,值錢還是不值錢,反而不重要。”

    小道童很快笑逐顏開,瞪了一眼徐鳳年。

    徐鳳年也不再戲弄這個心思天真的小道童,收斂笑意,對李玉斧說道:“李掌教,你不再思量思量?畢竟對你而言,不同於世間尋常凡夫俗子,即便此生有悔事,也能用來生彌補,可

    一旦做了那樁事,就真的沒有退路了。”

    李玉斧笑著反問道:“王爺不更是如此?”

    徐鳳年無奈道:“但是我們兩人還是不一樣,道長是山上出世人,我是山下入世人,我為了達成心中願望,重重阻礙,從王仙芝到謝觀應再到澹台平靜,而且說到底,我是為私心而大逆行事,李掌教原本不用如此,安安心心證道長生,平平穩穩位列仙班,而且武當山從來都是一個異類,隻要李掌教願意飛升,接受招安,相信上頭會給出一份不小的犒賞。退一步說,即便李掌教選擇跟武當先輩一樣留在世間,以後也會有一天,有個武當道士會像當年李掌教背著餘福一樣,收你為徒,帶著你再次上山修行,繼續積攢功德。”

    李玉斧背著徒弟餘福拾階而上,緩緩道:“我們武當山自呂祖訂立規矩起,就像極了如今的北涼,說句難聽的,就是形同人間疆域的藩鎮割據,隻不過因為有底線所在,一直不曾越過雷池,才得以勉強長存至今。貧道上山之後,很慚愧,修心多於修力,翻遍曆代掌教的手劄,史書也讀,甚至佛經也看,閑暇時偶爾會去大小蓮花峰遠眺,久而久之,就有了一些原本不當有的念頭。”

    徐鳳年啞然失笑道:“今天才知道不僅是你我,北涼和武當也是如此同病相憐。”

    李玉斧打趣道:“王爺為何不用‘誌同道合’這個說法?”

    徐鳳年瞥了眼小道童餘福,輕聲感慨道:“如果沒有猜錯,在你之後的下一任武當山掌教應該是青山觀韓桂,那個被老掌教王重樓譽為‘正心誠意,愈行愈遠’的道士,再以後,就是這家夥了。王重樓,洪洗象,你,韓桂,餘福。短短數年之間,我竟然已經見過五任武當掌教了。”

    李玉斧惋惜道:“可惜,貧道此生恐怕隻能見到王爺這一位北涼王了。”

    徐鳳年和李玉斧站在位於半山腰的乘涼亭略作休憩,夜色中,山腳的逃暑鎮燈火朦朧,小道童餘福又已經熟睡過去。

    李玉斧輕聲道:“曹長卿所負西楚氣運,已經悉數散入廣陵道,但是曹長卿作為儒聖的自身氣數,其去向……讓貧道百思不得其解。”

    徐鳳年點頭道:“一分為二,一份給了燕敕王世子趙鑄,一份原本是贈送給陳芝豹,但是後者不知為何拒絕了,所以才被觀音宗澹台平靜趁機吸納。”

    李玉斧好奇問道:“照理說相比陳芝豹,曹長卿要跟你更為親近才對。”

    徐鳳年笑道:“李淳罡輸給王仙芝,王仙芝輸給我,曹長卿選中陳芝豹,一開始外人都會感到莫名其妙,真相如何,可能要過很久才會水落石出。”

    李玉斧眺望遠方,“江湖有多大,關鍵要看氣數有多少,黃龍士讓最近二十年的江湖進入一個史無前例的大年份,高手輩出,若是在高樹露或是劉鬆濤無敵於世的時代,一座江湖至多容納三四位陸地神仙,遇上年份不好的光景,可能就隻有一兩人而已,躋身一品境界的武夫也就那麼十幾個,相信前人肯定無法想象這些年的江湖鼎盛氣象。原本曹長卿一死,要麼有人很快就能夠躋身陸地神仙,要麼又湧現出多位一品高手,不曾想到頭來是那位練氣士宗師得以躋身天人。”

    徐鳳年笑道:“從來都是今人愧對古人,如今卻是古人羞見今人,很有意思。”

    李玉斧突然說道:“王爺,在那以後武當山就要你多加照拂了。”

    徐鳳年愁眉苦臉道:“那我肩上豈不是又多了一副擔子?”

    李玉斧哈哈笑道:“以前下山遊曆的時候,聽說過一個有趣說法,富人身上的虱子都是雙眼皮,越想越有道理,王爺家大業大,就不要推脫了。”

    徐鳳年笑了笑,然後心底有些哀傷,望著這個注定有一天前世今生都硝煙雲散的年輕道士。

    徐鳳年和李玉斧兩人心知肚明,天道無私,所謂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隻是世人近乎一廂情願的美好訴求,事實上蒼天在上,隻要有仙人神明盤踞雲端,那麼天下眾生,就難逃傀儡宿命。

    徐鳳年是要為自己了斷因果。

    李玉斧則是要為世人了斷天人強加世人的因果。

    這場兩人並肩作戰的天人之爭,可能從頭到尾都悄無聲息,卻決定了人間以後千年的宏大格局。

    徐鳳年依舊不知李玉斧真正的所思所想所求所願。

    但是,徐鳳年看著這個道袍素潔的年輕道士,心生敬意。

    李玉斧背著徒弟餘福,小道童背著小竹箱子。

    這位武當年輕掌教吐氣輕聲道:“貧道想要為人間說句話。”

    徐鳳年疑惑不解。

    年輕道士看著遠方的安詳夜色,微笑道:“希望貧道死後的世道,君子以自強不息,君子以厚德載物。希望千百年以後,無論有無江湖,皆有俠氣之士,仗義行事。”

    徐鳳年忍不住打岔道:“這是兩句話吧?”

    李玉斧點頭笑道:“那就當貧道多說一句?”

    徐鳳年沉默片刻,“這個……可以有。”

    兩人在武當半山腰並肩而立。

    好像一望便已千年。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5-11-19 19:24
第三百十一章 各取頭顱

    江湖上,月黑風高殺人夜,沙場上,秋高馬肥用兵時。

    所幸尚未入秋,正值酷暑時分,北莽南朝的廟堂大殿內,因為擱置了許多盆冰塊,涼意森森。

    一位老婦人身穿舊南唐形制的正黃龍袍,沒有高踞龍椅,而是很意態閑適地坐在龍椅前邊的台階上。

    寬敞大殿內站立著四十余人,不顯擁擠,而殿內不以文武划分界線,右手一側俱是身穿黃紫官袍,與離陽參加朝會的官員并無異樣,左手一側則大多身穿便服,但是几乎人人腰扣鮮卑頭玉帶,顯然是北庭甲字豪族出身。舉目望去,在這其中,有重新復出執掌兵權的舊南朝第一人黃宋濮,暫時仍然頂著南院大王頭銜的董卓,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寶瓶州持節令王勇,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大將軍種神通,在北涼流州戰事失利的柳珪,寶瓶州持節令王勇,隴關貴族的話事人完顏金亮,不但這些北莽大將軍和持節令群雄聚集,還有北莽碩果僅存的三朝顧命大臣耶律虹材,柔然鐵騎共主洪敬岩,太子耶律洪才,除此之外,年輕一輩則有春捺缽拓跋氣韻,在第一場涼莽大戰中名聲鵲起的夏捺缽種檀,以及秋捺缽端孛爾回回,冬捺缽王京崇,耶律東床,還有曾經化名樊白奴、且擁有北莽馬上鼓第一手美譽的郡主耶律美瑜,與夏捺缽稱號失之交臂的耶律玉笏,等等。

    這些人,無疑都是南朝北庭兩座朝堂首屈一指的顯赫人物,此時所有人都安靜望著那名極少出現在南朝廟堂上的老嫗,那件龍袍,據說出自春秋遺民里的舊南唐織造世家之手,當年皇帝陛下悅其雍容華貴,特地從六種龍袍圖案中挑中了這一件,至今不曾更改。今天老婦人召集眾人來到這座輝煌大殿之后,沒有急于開口議事,就那么坐在鋪有繪制了九條金龍錦繡地衣的舒適台階上,老婦人腳邊放著一只晶瑩剔透的薄胎瓷盆,冰堆里插有一柄精致匕首,老婦人拎起匕首隨意撥弄了一下冰塊,沒來由說道:“聽說北涼道經略使李功德有個兒子,先前立下不小軍功,作為白馬游弩手,還曾到過君子館一帶?”

    一手創建了北莽蛛網的李密弼沉聲道:“啟稟陛下,確有此人,名叫李翰林,此人進入北涼邊軍后,三年間參加大小戰役二十余場,每逢戰事必定身先士卒,如今已經官至游弩手校尉。”

    老婦人笑道:“才三年啊,就當上北涼游弩手的校尉啦?不都說天底下就數他們北涼邊軍升官最難,而白馬游弩手升官更是難上加難嗎?要么是這個年輕人的爹實在手眼通天,要不然就是咱們北莽邊軍的腦袋太好砍。”

    北莽女帝此言一出,董卓柳珪這撥人臉色明顯有些難看,而種神通慕容寶鼎這些沒有攙和涼莽大戰的大人物,則要云淡風輕許多,甚至還有几分微妙的笑意。

    老婦人瞥了眼跟眾人分開而站的李密弼,似乎想起一些事情,笑道:“我北莽五大宗門,且不說那個一人即宗門的呼延大觀,道德宗,棋劍樂府,提兵山,公主墳,四大宗門可謂人多勢眾,劍氣近黃青,銅人師祖,口渴兒,小念頭,這些個頂尖高手,鼎鼎大名,連朕都早有耳聞,結果都折在了北涼,朕在北庭也聽說過離陽江湖素來瞧不上眼咱們北莽的江湖,說各自挑選十大高手捉對厮殺,便是給他們離陽的武道宗師提鞋也不配,記得那會兒,所有人都告訴朕這種言論是無稽之談,是離陽人井底之蛙了。”

    老婦人自顧自笑出聲,沒有絲毫怒氣,在人群中找到那位天生“有眼無珠”的洪敬岩,抬頭看著這位毀譽參半的柔然鐵騎之主,“洪敬岩,你曾經躋身舊武評十人前列,那位魔頭洛陽都算是你在棋劍樂府的晚輩,你來說說看,你殺不殺得掉那位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北涼王?”

    洪敬岩面無表情抱拳道:“殺不掉。”

    老婦人點了點頭,“那讓你跟慕容寶鼎,還有種神通的弟弟種涼三人聯手,又如何?”

    洪敬岩依舊搖頭道:“殺不掉。”

    老婦人哦了一聲,“如此說來,到了那位年輕藩王的境界后,就只有拓跋菩薩才能與之一戰了。真是可惜了,如果不是西楚那個姓姜的小妮子從中作梗,當時李密弼在西域就可以得手。”

    洪敬岩默不作聲,葫蘆口一役,連同主帥楊元贊在內全軍覆沒,唯獨他的柔然鐵騎僥幸避開北涼兩支重騎軍,得以突圍而出,雖然傷亡頗為慘重,但是好歹保住了柔然騎軍的建制,不至于淪落到被瓜分殆盡的地步,可洪敬岩在北莽的名聲也因此大為受損,如果不是北庭有一幫勛貴幫忙說話求情,柔然鐵騎就不會繼續姓洪了。事后董卓最恨洪敬岩的避戰自保,把涼莽大戰的失敗根源歸罪于柔然鐵騎的擅離職守,如果洪敬岩愿意阻滯涼州騎軍,等到他麾下那支董家騎軍馳援葫蘆口,大將軍楊元贊的兵馬就算難逃大潰,也絕不至于盡死于葫蘆口內。

    老婦人笑了笑,“那個徐瘸子一輩子只是個小宗師境界,倒是有個大出息的兒子。難怪早年跟朕說過,說他爹生前喝了酒后總說你徐驍不要長大了就心太大,以后孫子能頂你兩個徐驍。”

    黃宋濮柳珪這撥功勛卓著且忠心耿耿的老將軍,臉色有些古怪和難堪,而拓跋氣韻種檀這些青壯將領也是一副大開眼界的模樣,畢竟有些在北莽流傳多年的宮闈消息,不管如何言之鑿鑿,只要當事人不點頭,那就都當不得真。

    老婦人玩笑道:“曹長卿死在太安城外,但是除了徐鳳年,還有個桃花劍神鄧太阿,如果這兩人再喊上兩三位境界相差不多的幫手,比如隋斜谷之流,那么朕的這顆腦袋,是不是跟當年弱水畔的舊北院大王徐淮南一樣,徐鳳年那小子說拿走就拿走了?不妨告訴諸位,不僅僅是離陽欽天監的練氣士死得七零八落,咱們北莽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那些個飛來飛去的陸地神仙,他們的動向,已經不易掌握了。如果今天徐鳳年突然出現在大殿外頭,你們如何阻攔?”

    大殿上寂靜無聲,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刁鑽且誅心的問題。

    老婦人拿著匕首輕輕敲碎一塊冰,也沒有為難這幫位高權重的北莽重臣,輕聲感慨道:“總說江湖武夫不過百人敵,沙場大將才是萬人敵,又說破家縣令滅門郡守,看上去好像只要當官,不論文武,都是要比習武要威風的,所以朕一直不明白,當年那個徐鳳年放著好好的世子殿下不當,跑去江湖逛蕩然后去武當山練武算怎么回事。更奇怪徐瘸子怎么就能容忍嫡長子的肆意妄為,那時候朕只以為徐鳳年是無奈之舉,想要跟陳芝豹爭奪北涼鐵騎的兵權,戰功聲望,肯定拍馬難及,只好想著給自己找條退路,既然廟堂厮混不下去,趁著還有些家底,不如跑去江湖耀武揚威,回頭再看,徐鳳年若不是真被他折騰出一個武評大宗師,陳芝豹就不會離開出涼入蜀……”

    說到這里,老婦人陷入長久的沉默。

    董卓悄悄嘆了口氣,然后這個胖子不動聲色地用眼角余光打量一名年輕女子,郡主耶律玉笏。

    如果當年徐鳳年“理所當然”的不堪大任,陳芝豹最終在北涼取而代之,那么涼莽大戰也許根本就打不起來,北莽多半會選擇遼東或者是薊州作為南侵入口,道理很簡單,一方面是忌憚白衣兵聖陳芝豹的用兵如神,更重要的一方面是陳芝豹通過耶律玉笏,向北莽隱蔽地傳遞出一種姿態,那就是北莽如果在北涼以外的地方開戰,從薊州南下中原也好,跟顧劍棠的兩遼邊軍展開決戰也罷,北涼邊軍都會袖手旁觀,但是陳芝豹只承諾北莽打下太安城之前選擇壁上觀,之后的打算并未給出任何承諾。這份默契,自然不可能留存紙面,但是董卓相信陳芝豹當年的確有此打算。

    要說正是徐鳳年親手把北涼拖入兩國之戰的泥潭,也不全是荒謬之論,當然,那時候整個北莽都不認為自己會輸,而僅僅認為即便打下一座北涼屬于無利可圖而已,最終的結果,讓北莽和離陽雙雙措手不及,現今北莽已是騎虎難下,哪怕之前堅持要先下兩遼直扑太安城的北莽權臣,不管內心如何幸災樂禍,都不敢流露出半點異議了,因為坐在眾人眼前的皇帝陛下,別看是那般慈祥老嫗的溫和模樣,其實所有人心知肚明,這個時候誰敢揭她的短,真的就是死路一條。

    老婦人收起思緒,緩緩道:“太平令稍后就到,那么現在這棟大屋子里,差不多聚集了北莽所有說得上話的人物,接下來朕希望各位暢所欲言,不過在共商國是之前,朕有件小事要你們去做。”

    所有人頓時如臨大敵,不約而同地擺出洗耳恭聽的恭謹姿態。

    老婦人提起那柄沾帶些許冰渣的匕首,指了指董卓柳珪兩人,“虎頭城附近的龍眼兒平原一帶,以及流州北境,北涼斥候肆意游曳,世人皆言白馬游弩手是天下第一等的斥候,朕不愿意相信,董卓你的烏鴉欄子,還有柳珪你的黑狐欄子,都是我北莽最精銳的馬欄子,朕希望在入秋之前,不論你們戰死多少人,都不想再看到哪怕有一標北涼游弩手的蹤影。”

    董胖子一臉肉疼,柳珪欲言又止。

    老婦人沒有收起匕首,冷笑道:“我們在北涼關外死了三十萬兒郎,再死個千把人算什么!所有烏鴉欄子和黑狐欄子,全部撒出去!”

    老婦人臉色越來越冷冽,厲聲道:“別說離陽朝廷地方上刺史一級的邸報,我們連節度使經略使的邸報都能獲取,但是與北涼大戰在即,竟然連北涼邊軍的具體兵力部署,都拿不到半點有用的諜報,一封都沒有!真是天大的笑話!”

    柳珪躬身沉聲道:“微臣的黑狐欄子不惜死在大戰之前!”

    董卓不得不附和道:“烏鴉欄子也一樣。”

    此時太平令捧著一支卷軸步入大殿,在北莽女帝的眼神授意下,鋪展在台階下方,是一幅巨大的涼莽對峙形勢圖,長寬各一丈有余,虎頭城,懷陽關,柳芽茯苓重冢三座軍鎮,再到正在火速營建的拒北城,整個涼州關外盡收眼底,至于四州城池關隘,更是詳細精確到縣城的地步。在地理之外,北涼大雪龍騎軍、左右騎軍、龍象軍、兩支重騎軍等所有野戰主力,也都標注在某個駐地附近,從領軍主將到大致兵馬人數,都有朱筆批注。

    老婦人站起身,將那柄匕首隨意丟入冰水交融的瓷盆,走下台階,低頭看著那巨幅地圖,“朕自登基以來,除了任命領軍大將,從不對具體兵事指手畫腳,這次破例一回。”

    她說完這句話后就聚精會神地俯瞰地圖,太平令站在她身邊,平靜道:“第二場南征大戰,定在入秋之時,不設主帥,為了避免出現某些情況,拓跋菩薩已經卸任北院大王一職,只領一路親軍。”

    太平令安靜看著南院大王董卓。

    那個胖子一臉無懈可擊的茫然。

    北莽元老耶律虹材嗤笑道:“董胖子,這次裝傻可不管用嘍。”

    董卓在眾目睽睽之下硬是“茫然”了很久,終于還是敵不過太平令死死盯住他的眼神,先是哭喪著臉望向皇帝陛下,發現老婦人始終無動于衷,董胖子很快恢復吊兒郎當的常態,嬉皮笑臉道:“既然咱們軍神都不當北院大王了,我董卓何德何能,哪敢一個人在官職上領銜群臣,這個南院大王,我也不當了。”

    等到董卓松口,太平令這才繼續說道:“第一線總計四路大軍,董卓,黃宋濮,慕容寶鼎,柳珪,各設副將一名,分別為洪敬岩,種檀,耶律東床,拓跋氣韻。”

    設置四路大軍并不奇怪,但是這副將一說,就很值得咀嚼玩味了。董卓和洪敬岩這一路,曾經是爭奪南院大王的對手,董家私軍和柔然鐵騎一步一騎,皆是北莽頭等精銳,真可謂不是冤家不聚頭。

    黃宋濮和種檀這對老少搭檔,很讓人期待,老將黃宋濮不用多說,昔年名義上的南朝群臣領袖,本身又是北莽十三位實權大將軍之一,而種檀已經在第一場涼莽大戰中証明了虎父無犬子,雖說葫蘆口一役是北莽大敗,但是這并不能否認種檀在之前三場攻城戰里的亮眼功績,作為大將軍種神通的嫡長子,未來北莽出現史無前例的父子兩人大將軍,已經被視為板上釘釘的局面。而慕容寶鼎和耶律東床,僅是兩個姓氏,就很讓人遐想連篇了。大將軍柳珪和四大捺缽之首的拓跋氣韻,兩人同領一路,也足以寄予厚望。

    太平令沉聲道:“董卓和慕容寶鼎這兩路大軍,過虎頭城南下后,負責涼州關外戰事,黃宋濮進攻流州青蒼城,切斷流州龍象軍跟涼州拒北城的聯系,還需牽扯清源軍鎮一帶齊當國的鐵浮屠,以及袁南亭的白羽輕騎。柳珪屯兵幽州葫蘆口外,以防幽州騎軍將此處作為出兵口。在這之間,種檀尤其要注意北涼騎將曹嵬一部的兵馬動靜,以防此人在臨謠軍鎮一帶突入我南朝腹地。董卓步軍務必要在入冬之前,拿下北涼都護府所在的懷陽關,而慕容寶鼎你的任務就是殲滅柳芽茯苓等軍鎮的北涼騎軍。”

    太平令看著神態各異的八名將領,“也許各位要問假若何仲忽和周康的兩支北涼主力騎軍向北推移,我們當如何應對,答案簡單至極,第一線之外,我們還有第二條戰線與你們呼應,同樣是四支大軍,種神通,

    完顏金亮,赫連武威,王勇,你們各領一軍,到時候駐扎在虎頭城北部的龍眼兒平原,伺機而動,何仲忽的左騎軍何時北上,種神通和完顏金亮就何時南下,與此同理,赫連武威和王勇針對周康的右騎軍。”

    不等大殿眾人提出異議,太平令又說道:“太子殿下和拓跋菩薩會各領一軍,作為第三線援軍,會緊隨第二條戰線的大軍向南推進,只要涼州關外戰場出現意外,確保在一日之內趕至戰場。”

    這樣的調兵遣將,讓人瞠目結舌。

    不是太劍走偏鋒,更不是太過高屋建瓴,而是太“正”了,就跟稚童打架一樣,只會蠻力,一拳一腳,你來我往,沒有任何招式可言,所以顯得格外平庸無奇。

    這根本不像是北莽帝師殫精竭慮后該有的大手筆,差不多隨便從北莽大軍里揀選個用兵平平的千夫長,就能給出這樣一份部署。

    最關鍵的在于這種用兵,透著一股顯而易見的冷血殘酷,擺明了要逼著第一線四路大軍、尤其是中間兩路去跟北涼死磕到底,沒有花哨,沒有回旋余地,就是拼了命去跟北涼邊軍互換兵力,要么慘勝,要么死光

    ,總之絕對沒有好下場。

    董卓眼神陰沉,慕容寶鼎更是滿臉怒色。

    無形中跟慕容寶鼎變成一根線上螞蚱的副將耶律東床,臉色也好不到哪里去,轉頭看向爺爺耶律虹材,老人只是搖搖頭,示意他稍安勿躁。

    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和寶瓶州持節令王勇等人,雖然不是第一線主力,但大多心情沉重。

    種檀面無表情,拓跋氣韻如釋重負,繼而會心一笑。

    極少在朝堂露面的北莽太子耶律洪才,給人一種全然置身事外的悠閑感覺。

    太平令對朝堂上的凝重氛圍視而不見,低頭視線偏移到離陽河州薊州等北邊地帶,“這場仗,既是戰于北涼拒北城以北,更戰于北涼以外。我有几個問題,諸位是我北莽砥柱棟梁,不妨為我解惑。第一問,是兩淮道節度使蔡楠和經略使韓林對北涼的態度,一旦北涼戰事不利,以蔡楠所部為主力的兩淮邊軍是見死不救,還是愿意冒險西進?”

    一向沉默寡言的赫連武威破天荒率先開口道:“絕對不會,離陽朝廷剛剛為蔡楠封侯,不管蔡楠本人心底對北涼持有何種心思,肯定不敢擅自出兵,況且蔡楠作為顧劍棠舊部大將,他的舉動很容易牽一發而動全身,注定不愿連累唐鐵霜在內的一幫同僚。”

    太平令點頭道:“第二問,在薊州將軍袁庭山帶走李家雁堡騎軍后,并且離陽朝廷如今已經將其留在廣陵道,與宋笠一同輔佐吳重軒收拾殘局,在這個前提下,離陽多半會讓盧升象或是許拱其中一人趕赴薊州,他們的到來,對兩淮邊事走向有沒有決定性影響?”

    拓跋氣韻微笑道:“在我看來,不但盧升象會進入兩淮,恐怕兵部侍郎許拱也會同時到達,只不過這兩人的用處,對北涼戰事并無裨益,而是跟先前顧劍棠的主動出擊一脈相承,都只是離陽希望我北莽鐵騎堅持打北涼的決心而已,并且還能夠防止一旦北涼潰敗,我方勢如破竹地兵臨太安城。有蔡楠大軍和這兩位離陽名將親臨北邊,再加上顧劍棠的兩遼大軍,想必那位趙家天子才能真正安心。所以盧升象許拱的到來,改變不了接下來的北涼戰況。”

    太平令對這名后起之秀微笑致意,然后又問道:“第三問,先前北涼曹嵬一萬騎隱藏在西域,試圖繞道長途奔襲我南朝腹地,若非那場青蒼城戰事告急,不得不浮水出面,實為大患。如今流州青壯和爛陀山數萬僧兵盡為北涼所用,流州兵力不減反增,又有西楚雙璧之一的寇江淮擔任流州將軍,雙方與龍象軍三足鼎立,可有應對之策?”

    種檀淡然道:“流州青壯我們自然動不了,可那爛陀山不是不能策反,爛陀山之所以傾向北涼,除了北涼王徐鳳年本人對天下佛門表現出善意,那位女子菩薩的作用至關重要,我們可以雙管齊下,殺不了徐鳳年,可以嘗試著刺殺那位六珠上師,同時跟爛陀山其余勢力接觸,我北莽滅佛不假,但不妨敕封爛陀山高僧為我朝國師,只不過這需要陛下的一道聖旨。”

    太平令點頭道:“聖旨已經備好。”

    種檀毫不奇怪,干脆利落地抱拳道:“末將愿親自前往那西域爛陀山。”

    太平令答應后,說道:“第四問,兩淮事了,西域事了,蜀詔是不是可以添一把柴火?”

    李密弼微笑道:“南詔那位讓轄境怨聲載道的趙姓郡王,其實早已是我北莽內應,西蜀道也有一位被我精心策反的大人物,官至經略使,若說這兩人幫忙領兵越境去打北涼,那是高估他們了,只不過成我北莽大事不足,敗離陽事則有余,而且是綽綽有余,到時候大可以當棄子用,讓北涼王徐鳳年徹底變成臭名昭著的離陽叛逆,有大雪龍騎軍擅離藩王轄境在前,又有兩人打著北涼旗號起兵造反在后,相信離陽聰明人看得明白,可是中原百姓嘛,估計就要信以為真了,大概只有等到北涼邊軍死絕之時,徐鳳年戰死之際,才會恍然大悟,哦,那姓徐的其實沒有造反。”

    完顏金亮嗤之以鼻,赫連武威皺了皺眉頭。

    這種鬼蜮伎倆,且不說用處大小,但歸根結底,就跟李密弼的身份一樣,見不得光,也難登大雅之堂。

    太平令笑著說道:“此舉真正的意義,不在那點虛無縹緲的中原民心,而是給離陽朝廷一個理直氣壯去約束漕糧入涼的絕佳理由。離陽的中原腹地,從靖安王趙珣到經略使溫太乙再到副節度使馬忠賢,都與徐鳳年積怨已久,相信他們會樂見其成。即便太安城那邊最終說服年紀輕輕的趙家天子放開漕糧,但是讓他們慢上一步,讓北涼邊軍為此多死几千甚至有可能是几萬人,總是好事。”

    一直低頭俯瞰腳下地圖的北莽女帝,突然抬起頭,問道:“朕有第五問,那北涼號稱三十萬鐵騎甲天下,徐鳳年麾下武將號稱足以讓我北莽和那離陽自慚形穢,那么朕就向問諸位一事,褚祿山,燕文鸞,袁左宗,陳云垂,顧大祖,何仲忽,周康等等,僅是二品從二品大將,就有如此之多,北涼如此之多的當代名將,如此之多的大好頭顱,我北莽百萬大軍,為何不取之?!”

    老婦人猛然間踏出數步,重重踩在地圖上,朗聲道:“朕不需要你們回答第五問,朕有第六問,殿上諸位,可有誰愿意開疆裂土,封王拜相?!”

    大殿眾人俱是心口一顫。

    老婦人大笑道:“聽好了!那離陽版圖有三十州,接下來的大戰,殺北涼三品將領者,如涼州將軍石符,陵州將軍韓嶗山,幽州將軍皇甫枰,幽州騎軍主將郁鸞刀,流州將軍寇江淮等人,一律封侯!”

    “殺北涼道三品以及三品以上文官,諸如李功德、宋洞明、楊光斗、常遂、徐北枳、陳錫亮之流,一律封侯!”

    “殺陳云垂、顧大祖、何仲忽、周康等人者,封雙字王!日后吞并離陽,便可在那中原就藩一州之地!”

    “殺褚祿山、燕文鸞、徐龍象、袁左宗四人者,封一字王,在離陽中原就藩兩州之地!”

    老婦人臉色猙獰,最后說道:“殺北涼王徐鳳年者!封一字并肩王!兼任轄境囊括整個中原的南院大王!特別敕封為涼王!除去北涼道四州作為其藩地,還可另取中原任意膏腴一州!”

    滿堂沉默。

    寂靜無聲。

    董卓哈哈大笑,眼神熾熱,抱拳高聲道:“啟稟陛下,褚祿山的頭顱,我董卓定當笑納了!”

    慕容寶鼎掃了一眼地圖,瞇眼道:“那么錦鷓鴣周康等人的腦袋,我就收下了。”

    黃宋濮朗聲笑道:“所幸流州還有徐龍象、寇江淮、楊光斗和陳錫亮這四顆腦袋,還算值錢。”

    老婦人緩緩前行,一步一步踩入地圖上的北涼境內,最終一腳踏在清涼山。

    今年下雪之前,朕就要讓你們北涼每一寸土地都滿地鮮血!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5-11-25 15:04
第三百十二章 有始有終

    武當山大興,許多香客不辭辛苦,千里迢迢趕至武當燒香,外鄉香客尤以京畿和靖安道兩地最多,武當諸多山峰的大小道觀都提供借宿,以至于連前不久才“開山”的小柱峰,那座嶄新的青山觀也是香客絡繹不絕。…武當主峰紫虛觀和洗象池,小蓮花峰柿子林和龜馱碑,玉柱峰的巨幅祥瑞壁畫,這些景點無疑是引人入勝的風光獨到處,但武當道士的平易近人更是讓香客如沐春風,輩分高如陳繇俞興瑞、尊貴如掌教李玉斧,也會一直遵循呂祖訂立“我山道人,每旬解簽”的規矩,為登山香客無償解釋簽文,只不過武當山香火這般鼎盛,有個人堪稱居功至偉,那就是曾經在山上結茅修行的新涼王徐鳳年,他當年所住茅舍不遠處的洗象池如今成為當世江湖人的朝聖之地,更為武當山吸引無數慕名而來的女子香客,燒香是真,思慕那位“北徐”亦是真,那位年輕人實在太過傳奇色彩,身為異姓藩王,位極人臣,手握北涼三十萬鐵騎,作為武人,躋身武評四大宗師,而且據說長得玉樹臨風,口口相傳,更是被譽為人間謫仙人,其風流不輸當年西楚曹長卿。如此一來,武當山便出現了極其有趣的一幕,不同于別地寺廟道觀,武當的女子香客越來越多,且多是妙齡女子攜伴而來。

    當徐鳳年和李玉斧余福在暮色中分別,師徒二人繼續登山前往武當主觀,徐鳳年則前往那棟茅舍,不料在那邊吃了個閉門羹,遠處望去屋內明明有依稀燈火,等他臨近后,先是燈火驟然熄滅,然后就敲門不應,徐鳳年有些莫名其妙,只當是她難為情,沒臉皮跟自己同住一屋,這讓徐鳳年啞然失笑,其實當年她搬書登山后,兩人就住在一起,只不過跟同床共枕無關,他睡那張小床板,她只能可憐兮兮地在屋內角落打地鋪,那會兒世子殿下可不會憐香惜玉,再者估計小泥人也絕對不會承他的情,若是徐鳳年果真提議他睡地上,估計她才要睡不安穩,只會以為世子殿下不安好心,由此可見,那時候的清涼山丫鬟小泥人,真是被無良的世子殿下欺負得慘了。兩扇纖薄木門,就這么把這位連欽天監都硬闖入內的年輕藩王給擋住了。徐鳳年轉身,看到一條大概是她忘了收回屋子的小竹椅,徐鳳年坐在那張當年還是騎牛的親手編織的椅子上,雙手插在袖子里,抬頭望著銀河流淌的璀璨星空,天階夜色涼如水,只可惜沒有輕羅小扇扑流螢。

    徐鳳年獨坐片刻,實在是百無聊賴,就借著星光去毗鄰茅舍的菜圃看了一趟,綠意盎然,被小泥人打理得有模有樣,搭起了許多木架子,爬滿了藤蔓依依的黃瓜絲瓜,開著許多朵黃色小花,稍稍低矮一些,便是那些青椒,竟然還有些圓滾滾的西瓜躲藏在綠意中,徐鳳年數了數約莫有五六個,大小不一,不知道是不是愛屋及烏的緣故,徐鳳年總覺得它們長得嬌憨可愛,心想等它們長大以后,摘下來拿去洗象池內冰上一冰,一定會很好吃,但他也許又舍不得吃。

    徐鳳年回到小竹椅坐下,閉上眼睛,但是什么都不去想。

    吱呀一聲,屋門輕輕打開,只開了一條縫隙,姜泥偷偷看著那個背影,有些惴惴不安。她獨自登山以來,一開始習慣性打地鋪,后來鼓起勇氣,把竹席往小床板上一鋪,這些日子睡著都挺有滋味,先前聽到徐鳳年的熟悉腳步,她第一件事就光腳跳下床,關門,然后掀起竹席往地上一丟,躺在席子上裝睡,捂住耳朵恨不得裝死,這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很有宗師風范。等了很久,等到他起身離去又返回坐下,然后就徹底沒有了下文,反而讓姜泥開始發怵,倒不是良心不安,而是怕那個最喜歡記仇的家伙來個秋后算賬,她好一番天人交戰,這才壯起膽子打開門縫,結果看到那家伙破天荒安安靜靜坐在外頭,絲毫沒有跟自己計較的意思。

    突然一個清脆聲音響起,姜泥就像被踩中尾巴的貓,瞬間勃然大怒,既心疼又憤懣道:“徐鳳年!你偷我東西!”

    正在啃咬一根黃瓜的徐鳳年轉過頭,一臉天經地義的欠揍表情,“什么你的我的,你的就是我的,怎么可以說是偷東西?”

    姜泥板著臉伸出手,斬釘截鐵道:“給錢!”

    徐鳳年似乎早就料到這一茬,“身上沒錢,先欠著,明兒跟李掌教他們借些銅錢,一根黃瓜你收我几文錢?一文還是兩文?”

    姜泥猶豫片刻,底氣十足道:“兩文!”

    徐鳳年笑意溫柔,咬著黃瓜,含糊不清道:“你就不知道喊價三文啊?”

    姜泥先是愣了愣,隨即惱羞成怒道:“說兩文就兩文!”

    她很快補充一句,“但不能是永徽通寶的二文錢,必須是祥符通寶的二文制錢!”

    徐鳳年打趣道:“呦,集齊了洪嘉和永徽大小十六泉,今兒開始打算收藏祥符制錢啦,小泥人,你野心不小啊?”

    姜泥氣呼呼道:“你管我?!”

    徐鳳年轉回頭,默不作聲。

    姜泥來到他身邊,防賊一般警告徐鳳年:“西瓜還小,你可不能偷摘了去!”

    徐鳳年嗯了一聲。

    他不知為何想起了清涼山梧桐院,二等丫鬟有黃瓜,綠蟻,白酒等,一等丫鬟有紅薯和青鳥。有些人還在,有些人已經不在。

    姜泥回屋子搬了條小椅子坐在他稍遠處,用眼角余光看著他慢悠悠吃著黃瓜,像是在吃著她的銅錢,兩文錢。

    徐鳳年停下嘴,拎著半截黃瓜,輕聲道:“謝西陲他們都挺好,你不用擔心。廣陵道那邊也如我先前所說,除去西壘壁戰場之后的零星厮殺難免血腥,離陽朝廷的收尾大體上還算溫情脈脈,對文官都很善待安撫,宋家成了新廣陵道本土官員的領頭羊,趙家天子特別下旨征召那個宋茂林入京擔任翰林院學士,原廣陵道經略使王雄貴得以重新回京,新任是江南道老供奉庾劍康的一位得意門生,對廣陵道讀書人素來天然親近,一到廣陵道不是先去衙門任職,而是大擺筵席,曲水流觴,喊了數百位江南名士一同清談,加上邀請二十余位上陰學宮的稷上先生,堪稱一樁十年難遇的文壇盛世,而作為戊守廣陵道主要武將之一的宋笠,也馬上跟一位出身廣陵道豪閥的女子成親,種種跡象,都証明太安城不希望廣陵道再起波瀾。”

    姜泥沒有說話。

    徐鳳年轉頭望去,看著那張傾國傾城的動人容顏,柔聲道:“這個天下,有些事情,往往沒有誰是不可或缺的,你的運氣一向不錯,也在這個‘往往’之內。”

    姜泥淡然道:“不用安慰我,我從來就沒覺得西楚復國有多么需要我。”

    徐鳳年笑道:“你能這么想我就放心了。”

    姜泥突然問道:“那么北涼呢,是不是沒有了你就一定不行?”

    徐鳳年跟她對視,鄭重其事道:“沒了我當然不行啊!”

    姜泥翻了個白眼。

    徐鳳年笑了笑,重新吃起了黃瓜,“如果徐驍沒死,如果我師父李義山還在,如果陳芝豹愿意輔佐我當北涼王,如果朝廷對西北邊事不加掣肘,如果北莽慕容耶律兩姓內訌,如果北涼邊軍不是三十萬而是五十萬

    ……只可惜世上沒有那么多如果,所以我就顯得很重要了。”

    姜泥歪著腦袋,“你在跟我訴苦?”

    徐鳳年還了一個白眼給她,“我又不苦,顯然是跟你臭顯擺來著。還記得嗎,當年我跟你說我這么天賦異稟根骨清奇的習武天才,只要給我兩三年功夫,就能練出一個天下無敵人生寂寞如大雪崩,你那會兒看我

    的眼神就跟看白痴差不多,現在如何?”

    姜泥沒有言語反駁什么,但露出一個你踩到狗屎而且還是個大狗屎窩的不屑神色。

    徐鳳年抬手高高拋掉那一小截黃瓜屁股,滿臉洋洋得意,“我收了三個徒弟,以后江湖假使還有武評的話,那么王生余地龍呂云長他們三人,肯定都可以登評前二十,余地龍那個小兔崽子更是有望獨占鰲頭。”

    姜泥哦了一聲,“余地龍?就是那個在幽州騎軍里當斥候的那個孩子?”

    徐鳳年點點頭。

    不曾想姜泥下句話的威力無異于飛劍取頭顱,“連我在武當山上,都聽說了那個扶牆而出的著名典故,真是好厲害的天下第一。”

    徐鳳年呆滯當場。

    然后姜泥就聽到那位扶牆宗師在那里碎碎念著“清理門戶”。

    姜泥抬頭痴痴望著那條懸挂在天空的銀河,跟隨棋待詔叔叔去了廣陵道后,一直聽那里的百姓將其說成“天上廣陵江”。

    徐鳳年跟隨她一起望著那條天上大江,喃喃道:“聽說南疆有十萬大山,聽說遼東大雪猶勝西北,聽說南詔有座蝴蝶泉,無數色彩斑斕的蝴蝶首尾相接,從樹上一直垂挂到水面……”

    姜泥聽著他的念叨,輕聲道:“那些讓你惺惺念念的地方,你以后會都去看一遍嗎?”

    徐鳳年瞇起眼眸,“當然想啊。”

    姜泥收回視線,“明天我想去山頂的紫虛觀燒香。”

    徐鳳年納悶道:“祈福許愿?還是跟人求簽?”

    姜泥沒好氣道:“要你管?”

    徐鳳年一笑置之,“如果我沒有記錯,明天會有武當掌律真人陳繇親自解簽,不管你睡懶覺起得多晚,我也能讓老真人第一時間幫你解簽,誰讓我是武當山的天字號大香客,他們哪敢怠慢。”

    姜泥正要刺他几句,徐鳳年已經率先開口道:“當年鄧太阿贈送給我十二柄袖珍飛劍,后來跟韓生宣、王仙芝和拓跋菩薩那几場死戰,毀壞了許多,已經湊不成一套,我后來便讓清涼山后山的墨家大匠重新打造了一套九柄,分別跟我的几種劍意相契合,九柄飛劍的名字分別叫做酆都、蟻沉、蠹魚、水精、老蛟、美髯、稚趣、野狐和羊脂,怎么樣,是不是聽上去就很有意思?”

    姜泥不客氣道:“酸,真酸!”

    徐鳳年哈哈大笑,收斂笑意后,輕聲提醒道:“對了,明天燒香的話,有些瑣碎事情得先跟你說上一說,省得你無頭蒼蠅亂撞。請香不用多,不是買一大把就顯得心誠,三炷香足矣,而且請香的銅錢必須許愿之人自己出,借不得。在武當燒殿香和壇香又有分別,尤其前者講究一個‘香不過寸,過寸則不靈’,后者以檀香為佳,真正的香客,都是自帶香火的,不是你這般臨時抱佛腳,哦不對,是抱真武大帝的腳,這么說好像更不對了……進了道觀,男左女右,無論是走台階還是過門檻,都不要走正中間,許愿之時,不要隨意許諾日后供養之事,這在道觀和寺廟都是一個道理,菩薩也好,真仙也罷,都不差你那一炷香,還有,在武當燒香,據說求平安順遂最靈,切記不要許愿太大。以后若是許愿應驗,莫忘了還愿……”

    聽著徐鳳年不厭其煩地絮叨,姜泥心境祥和,心底還多了一些讓人感到暖洋洋的溫暖。

    只不過徐鳳年果然沒有讓姜泥“失望”,最后一句話露出了色胚本色的狐狸尾巴,“最最最重要的是,在武當山許愿早生貴子也是可以的!”

    姜泥深呼吸一口氣。

    想起了當年的《月下大庚角誓殺貼》。

    末尾處,是姜姒誓殺徐鳳年。

    徐鳳年看著她呼吸時胸口微顫的風景,笑瞇瞇道:“小泥人,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啊。”

    姜泥冷笑不止。

    不再僅僅是當年吵架斗嘴總是一敗涂地的小泥人,如今頗有几分西楚皇帝陛下的風采了。

    第二日,天微微亮,當武當諸峰的悠揚晨鐘同時響起。

    武當主峰大蓮花峰的紫虛觀外廣場上,站著數百位各個輩分的武當道士,不但如此,還有數百位或者昨夜就借宿在此、或者在夜色中登山的香客,一同打起那套相傳是上代掌教洪洗象從古籍里翻出的拳法,圓轉如意,中正平和。

    領拳之人,是三人,武當現任掌教李玉斧,徒弟小道童余福。

    還有一襲青衫懸玉佩的北涼王徐鳳年。

    清風徐來。

    自然而然。

    滿山霧氣,仙氣,俠氣,意氣。

    原本信誓旦旦要獨自去燒香的姜泥,偷偷站在廣場后方,踮起腳跟看著那個修長身影,聽著好些女子香客不知羞的竊竊私語,她笑了起來,臉頰兩側浮現兩個酒窩。

    姜泥在徐鳳年打拳結束后,正大光明地穿過人群,在眾目睽睽之下,尤其是那些女子的視線之中,她微微紅著臉牽起他的手。

    他昨夜說過,他的習武,起始于武當山,那么他的江湖,也應當終于武當山。

    在這始終之間,甚至在始終之后,都有她。
pan3475 發表於 2015-12-2 17:53
共築鹿   第三百十三章   秋風未起人先死
  
  兩國之戰,先死諜子。兩地之戰,先死斥候。涼莽之戰,諜子斥候皆死。
  
  離陽祥符二年的大暑時分,大戰尚未正式揭開序幕,但是西北關外已經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氛圍,不同於先前邊境雙方探子的相互遊曳觀望,在勃然大怒的北莽女帝下旨後,一股股北涼遊弩手和北莽馬欄子開始相互換命,幾乎是見之即死戰到底,短短兩旬,大小遭遇戰四十餘場,北涼白馬遊弩手已經傷亡多達八百騎之多,董卓的烏鴉欄子、柳珪的黑狐欄子作為北莽斥候主力,折損更在千騎之上,至於出自南朝隴關邊軍的雜流馬欄子,更是不計其數。天底下大概只有這座黃沙飛揚的戰場,才可能出現敵我雙方大規模斥候捉對廝殺的遮奢手筆,要知道在中原歷史上,不乏有寥寥百騎流寇便可剽掠數州之地、以至於流毒千里令京師震動的記載,由此可見,無論是前哨斥候,還是野戰輕騎和用以一錘定音的重騎,涼莽都達到了足以讓後世嘆為觀止的騎軍戰力巔峰。
  
  隨著虎頭城一帶邊境線上斥候戰況越來越慘烈,這也意味著兵力更勝之前的北莽大軍,即將孤注一擲地傾巢出動,到時候便會是草原大空,盡起兵馬舉國南下,叩邊涼州。
  
  入秋之前,一場戰事決定了涼莽雙方大部分斥候,最終都沒能熬到秋風起時。
  
  前任南院大王董卓的小舅子,烏鴉欄子統領耶律楚才,和大將軍柳珪的心腹愛將、黑狐欄子主將林符,在龍眼兒平原以兩百騎隴關馬欄子誘敵深入,總計伏兵一千四百騎精銳,誘使涼州白馬遊弩手三位校尉之一孫吉所率領的四百騎,孤軍闖入虎頭城以北一百六十里的龍眼兒平原腹地,校尉孫吉戰死當場,三名都尉悉數死在斷後途中,僅有一百二十騎遊弩手突圍撤至龍眼兒平原南端,人人負傷,但是依舊被林符兩百黑狐欄子截斷退路。
  
  此時林符麾下騎卒列陣於一百多騎北涼遊弩手和虎頭城之間,他的背後,依稀可見那座昔年離陽王朝邊關第一雄城的輪廓,董卓在破城之後,曾經登上城頭親手折斷一桿徐字旗幟。
  
  林符身披輕甲,騎乘一匹神俊非凡的胭脂大馬,他是年少時親歷過洪嘉北奔的春秋遺民,原本憑借戰功已經官至柳珪大軍主力的萬夫長,照理說不用親自領軍參加這場斥候之戰,但是一來黑狐欄子是柳老將軍的心血,二來祖輩出身中原青州望族的林符,也有一筆陳年舊賬要跟徐家人好好算一算,就想著先來收收利息錢,況且現在別看雙方斥候兵力不多,可當下明擺著皇帝陛下和一大幫大將軍持節令們,個個都瞪大眼睛盯著每封傳入南朝廟堂的戰報,就連對做官向來沒有獨到心得的恩主柳珪,在離別之際也語重心長地有過一番私下交待,要他林符此次務必好好表現,坦言將來能否由萬夫長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由柳珪心腹順勢轉變為自立門戶的一員南朝重臣,成敗在此一舉。
  
  先前一路南下銜尾追逐北涼那群喪家犬,沒有近身作戰的林符都很優哉游哉,不曾挽弓也不曾抽刀,故而連同他在內,身邊一直在養精蓄銳的兩百騎黑狐欄子,相比眼前那些傷痕累累的遊弩手,自然而然就顯得更為兵強馬壯,以至於最終驟然加速繞至北涼騎卒的前方,也顯得十分輕松寫意,游刃有餘。北涼鐵騎甲天下,白馬遊弩手冠涼騎,
  
  林符高坐馬背,情不自禁地嗤笑一聲,倒不是小覷這支負責虎頭城方向的北涼遊弩手實力,而是林符身為萬夫長,對於敵人這種兵力懸殊之下窩窩囊囊的戰死,覺得不太值當,林符同時也覺得似乎不夠酣暢淋漓。三支涼州關外遊騎,老資歷校尉孫吉居中,魏土木駐扎在先前北涼那兩支重騎軍悄然出關的涼幽邊境處,而新任年輕校尉李翰林的六百騎,主要遊蕩在涼州西門戶的清源軍鎮以北,此次為了一鼓作氣吃掉孫吉所有遊弩手,林符不得不邀請皇室子弟耶律楚才的烏鴉欄子一起參與這場狩獵,他實在是對南朝隴關貴族調教出來的那幫廢物馬欄子沒有信心,簡直就是辱沒了北莽馬欄子這個稱號,兵力相當的接觸戰中,面對北涼白馬遊騎根本毫無勝算,也難怪當年被北涼邊軍笑話為驢欄子了。
  
  一名黑狐欄子副手都尉瞥了眼那一百多騎且戰且退的北涼騎軍,眼神愈發炙熱,拍馬來到林符身側,「將軍,接下來咋說?咱們總不能把軍功都白白送給那個姓耶律的外人吧?將軍你瞅瞅,那個叫孫吉傢伙的腦袋,這會兒可就掛在了那位董卓小舅子的馬背上,自家兄弟們可都眼紅死了!按照陛下給出的說法,一顆遊弩手校尉的腦袋,金貴得很吶,若是再加一顆魏土木或是李翰林的腦袋,差不多都能直接封侯了。嘿,將軍你真不動心?」
  
  林符環顧四周,猶豫片刻,給出一個讓副手大為洩氣的憋屈答案,「不急,再耗一耗這幫北涼騎軍的銳氣,咱們繼續後撤,只要堵住他們退路即可。」
  
  一聲令下,黑狐欄子跟隨北涼遊弩手的動靜,繼續徐徐後退,如同草原上伺機而動的狼群。
  
  林符有一種多年戰事熏陶出來敏銳直覺,咬住魚餌丟掉性命的孫吉當然是一條大魚,但上鉤大魚不一定只有這麼一條,提竿太早容易崩斷魚線。
  
  一馬當先追殺敵軍的耶律楚才突然輕輕歪頭,輕而易舉躲過一根弩矢,身後那騎烏鴉欄子雖然嚇出一身冷汗,但還是用弓臂撥掉了弩矢,這名草原捉馬人出身的烏鴉欄子一怒之下快馬加鞭,旋轉套馬索,精準勒住敵軍騎隊尾部一名白馬遊弩手的脖子,使勁一扯,就將其狠狠扯落下馬,重重摔在地上的北涼遊騎試圖站起身,就已經被那名策馬奔至的烏鴉欄子彎腰一刀抹過脖子,就在頭顱即將到手的剎那間,另一騎烏鴉欄子提前伸出戰刀戳中那顆頭顱,擦肩而過,哈哈大笑,無比嫻熟地將頭顱系掛在馬鞍側,先前那騎烏鴉欄子忍不住破口大罵,不過低頭看到自己馬鞍兩側的四五顆頭顱,罵罵咧咧幾句也就無所謂了。
  
  耶律楚才咧嘴一笑,戰馬一側掛著那顆北涼遊弩手校尉的最值錢頭顱,經過長途追殺的風沙吹拂,已經不復見鮮血淋漓的模樣,斷頭處血跡乾涸。
  
  五十步左右的間距,雙方箭矢有來有回,不斷有烏鴉欄子和北涼遊弩手中矢後墜落下馬,大多都是面目中箭身亡,只不過戰死之後,北涼騎卒的下場無一不是被割掉腦袋,甚至後方有些沒撈到多少戰功的北莽馬欄子,還會洩憤地對無頭屍體上射上幾根箭矢,要么就是直接驅使戰馬對地上屍體一踏而過,佔據絕對優勢的烏鴉欄子和隴關斥候經過默契的緩速加速,不斷輪換,許多馬欄子遊蕩在北涼敗退遊弩手的兩翼進行潑射,有幾騎更是揮舞戰刀,大聲呼喝,耀武揚威。尤其在有人以藏身馬腹的花哨方式躲過北涼弩矢後,更是引來大隊馬欄子的怪叫連連,氣勢如虹。
  
  耶律楚才突然有點意態闌珊,因為北涼遊弩手越殺越少,已經不足百騎,更重要的是敵方每次負責突圍在前以及殿後在尾的兩撥人,這兩撥板上釘釘會死在袍澤之前的騎軍,似乎從來都是遊弩手中官帽子最大的人物,從校尉孫吉至三名都尉、數名副尉,到現在僅剩的幾名遊弩手標長,都是如此。耶律楚才瞇眼看著那些從頭到尾無一例外,皆是沉默而戰、沉默而死的北涼邊軍頭等精銳,心胸間沒來由湧起一股怒火,這名參加過第一場涼莽大戰的驍將臉色陰沉,一夾馬腹,向前突襲,快速越過幾名烏鴉欄子,瞬間將敵我戰馬間距縮短到不足十餘步,那名轉頭看到這一幕的遊弩手標長默然拋掉輕弩,抽出那柄涼刀,手臂鮮血直流,不等殺敵,就已經染紅手中戰刀。
  
  耶律楚才胯下那匹體力充沛的胭脂大馬已經跟敵方並駕齊驅,不等遊弩手標長劈出那刀,耶律楚才就狠辣一刀抹掉那顆腦袋,抖腕之後,腦袋被高高撩起,又被遠處眼尖的某騎烏鴉欄子一根箭矢凌厲射透。
  
  滾落在地的頭顱,之後被北莽後方一騎彎腰以戰刀戳中,淪為戰功。
  
  雙方斥候在漫長邊境線上四處奔走,千騎以上的騎軍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進行調動,難如登天,只有董卓麾下烏鴉欄子這樣的精銳騎卒,才能做到數百騎行進轉移無聲無息,準確說來是有足夠實力清理掉路線上附近的所有釘子,不光是獲得接觸戰的勝利,還要徹底掐斷小股遊弩手之間的軍情傳遞,使其局部戰場諜報癱瘓。
  
  若是從龍眼兒平原南端的天空俯瞰下去,兩股騎軍就像一幅移動的地毯,只是地毯之上,不斷有鮮血濺射。
xox 發表於 2015-12-3 15:00
共逐鹿 第三百十四章 收屍


  孫吉那支十多年間馳騁關外所向披靡的白馬遊弩手,在入夏之後未入秋,已是僅剩六十餘騎。

  在前方堵截去路的是林符麾下兩百騎戰力齊整的黑狐欄子,還有在不知為何在更遠處未曾露面、僅是隱蔽遊動的兩百騎黑狐欄子。

  銜尾追殺的更有三百騎烏鴉欄子和四百騎一等隴關馬欄子。

  這其實也是北莽邊境馬欄子的全部家當了。

  當然如果算上北莽二三流馬欄子,總體兵力還能翻上一番。

  在兩旬之前,北涼邊軍遊弩手總計兩千六百餘騎,此戰過後,一旦今日孫吉部全軍覆沒,那麼就只剩下李翰林和魏土木兩名校尉麾下堪堪千騎出頭的兵力。

  突然,在林符黑狐欄子已經不知不覺來到龍眼兒平原邊緣地帶的時刻,那股六十余騎的白馬游弩手人人撥轉馬頭,沒有繼續試圖突圍,而是背對虎頭城,背對涼州,背對北涼。

  當北涼遊弩手集體做出這個匪夷所思的動作,耶律楚才雖然意識到有些不妥,但是沒有絲毫凝滯攻勢,率先衝殺過去。在他看來,即便接下來出現這座戰場以外的變故,只要能夠吞掉這股殘兵,就肯定沒有錯,

  姐夫董卓有句口頭禪,說是天底下的好東西,只有真正落袋為安了,成為自己的囊中之物了,才是真的好東西,否則近在咫尺的東西再好,只要沒到手,都是白搭。

  近距離騎戰,涼莽騎卒都默契地抽刀迎面相向。

  就在此時,不同地方的兩聲號角嗚咽響起,雄渾悲壯。似乎在祭奠亡者,祭奠那些每一具屍體都失去頭顱的袍澤。

  斥候之戰,號角本不該出現在戰場。

  林符和耶律楚才兩位馬欄子主將循著突兀的號角聲,視線投向不同處。

  林符望向右翼遠方,一支騎軍渾身浴血,奔襲而至。

  一名北涼魁梧騎將高高舉起一顆北莽馬欄子的頭顱,怒吼道:“北涼游弩手魏木生在此!兩百黑狐欄子已經死絕!”

  而耶律楚才的視線所及,是一支人數在五百左右的肅穆騎軍,破開黃沙塵土,疾馳而來。

  為首一名年輕騎將默念道:“孫校尉,按照約定,我李翰林會為你殺光烏鴉欄子。”

  他身邊數騎,皆是當年一起殺入南朝君子館軍鎮、沿途拔掉無數北莽烽燧的袍澤,重瞳子陸鬥,李十月,方虎頭。

  林符和耶律楚才在這一刻心知肚明,不提隴關斥候,只說他們的烏鴉欄子和黑狐欄子,哪怕遇上其它大規模北涼鐵騎,哪怕是數萬人馬聲勢浩蕩的北涼輕騎邊軍,兩支馬欄子也能安然撤退。

  可惜唯獨遇上了那兩支白馬遊弩手,走不掉,退不得。

  耶律楚才轉頭望向夾雜在己方騎軍中的一標奇怪馬欄子,他們沒有背弓佩刀,甚至沒有披掛甲胄,在追殺孫吉部游弩手的期間完全沒有出手。

  因為他們是北莽五大宗門之一提兵山的武人,是提兵山女婿即姐夫董卓派遣給他的私人扈從。

  這群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也是他膽敢率軍接近虎頭城的依仗。

  耶律楚才本意是不希望這些江湖人士摻和沙場戰事,但是現在看來,他們不攙和的話,姐夫的烏鴉欄子肯定就要元氣大傷。

  不用言語交流,林符率領兩百黑狐欄子迎向魏木生的白馬遊弩手,耶律楚才率軍奔向李翰林的五百騎關外遊弩手。

  四百騎隴關斥候負責吃掉那六十騎孫吉部殘餘,然後增援兵力暫時位於劣勢的黑狐欄子。

  一旦某支涼州主力邊軍趕赴此地並且投入戰場,北莽三支馬欄子當然會拼著巨大損失也要迅速撤離。

  但是現在這種兵力旗鼓相當的接觸戰,哪怕已經清楚了被三支白馬遊弩手聯手造成了反伏擊的險峻局面,林符和耶律楚才依舊不願意就此撤退。

  林符率領兩百黑狐欄子迎頭撞向魏木生那支遊弩手,期間回望了一眼虎頭城。

  林符拭目以待。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殊不知尚有彈弓在下。

  現在就看誰能笑到最後了。

  不出意外,今日戰役,必然有一方邊境斥候會盡死邊關。

  林符的恩主柳珪,作為第二場涼莽大戰的四位一線主將之一,屯兵於遠離涼州戰場的幽州葫蘆口外,以防重蹈覆轍,因此屬於解不了涼州關外近渴的遠水,林符之所以這次大狩拉上耶律楚才的烏鴉欄子,一來想要包餃子吃掉孫吉部游弩手,僅僅依靠黑狐欄子和隴關斥候是癡人做夢,二來林符野心勃勃,故意把軍功讓給耶律楚才,更多是為了結交示好于卸任南院大王的董卓,為了說服那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董胖子出動八千董家私人騎軍,遙遙跟隨在馬欄子後方,以此來針對涼州關外有可能快速投入龍眼兒平原的野戰輕騎,例如虎頭城後方兩翼的柳芽茯苓的軍鎮騎軍,以求大戰未起先有大功報君王。林符這才在先前戰役中不得不眼睜睜地把北涼孫吉頭顱雙手奉上,他的黑狐欄子從頭到尾都像是在作壁上觀,董卓曾經當面笑問林符難道不怕竹籃打水一場空,如此大費周章,到頭來都是他小舅子的軍功。林符對此直言不諱,既然涼莽雙方都想在邊境線上通過一舉殲滅敵方斥候,把對手徹底打成睜眼瞎,林符相信自己的直覺,相信家底不比己方厚實的涼州邊軍,絕對不會任由數百遊弩手死在眼皮子底下,一旦牽扯北涼主力騎軍入場,到時候的戰功才是潑天大一般。

  但是林符有些惋惜,只有董卓願意陪他上賭桌,可當他去面見持節令慕容寶鼎和柔然鐵騎共主洪敬岩,試圖說服他們一同展開這場極有可能引發涼莽大戰提早進行的壯闊狩獵,不料與董卓同為主攻涼州防線的慕容寶鼎竟然嗤之以鼻,洪敬岩則是猶豫不決,最後以柔然鐵騎暫時歸轄慕容持節令,後者沒有下達軍令,柔然鐵騎便不適宜擅自調動,輕啟戰端,以免貽誤太平令的南征大略。

  隨著黑狐欄子和白馬遊弩手的越來越接近,林符突然看到滑稽一幕,校尉魏木生那一騎身邊跟著個勉強可以稱之為少年的孩子,騎乘大馬,就像大馬背著一塊小黑炭。孩子沒有披掛游弩手的北涼制式輕甲,沒有懸佩而是背著一柄涼刀,看上去很是荒誕不經,林符當然不會認為是北涼鐵騎已經兵源匱乏到了這種地步,因為在第一場涼莽大戰中,相傳有個少年騎卒跟隨北涼王徐鳳年一起轉戰幽州葫蘆口外,殺人如麻,以雙拳捶殺百人。林符恍然大悟,難怪那一支黑狐欄子竟然無一人生還報信,十有八九是被此人截殺。林符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頓時如臨大敵,衝鋒路線有意無意避開那個背刀孩子。

  在耶律楚才那邊的戰場上,一標五十餘人提兵山武夫策馬當先,一股腦撲殺游弩手校尉李翰林。

  李翰林沒有更換路線,筆直向前。

  昔年那個與世子殿下、嚴池集、孔武癡一起被罵作北涼四惡的年輕人,那個本以為自己會一輩子嬉戲花叢的膏粱子弟,那張依舊英俊的臉龐,不復見當年病態的白皙,略顯黝黑,棱角分明。

  三年裡,他從涼州關外遊弩手底層騎卒,伍長,標長,副尉,都尉,一步步做到今天的校尉,統領世間最為馬上無敵的八百騎白馬遊弩手。

  他的袍澤,他的老伍長老標長老都尉們,在一場場大小戰役中,都在這個父親官至北涼道經略使的年輕人眼前戰死了。

  最早一起投軍的熟悉面孔,只剩下陸鬥、李十月和方虎頭三人而已。

  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到從離陽江湖回到清涼山王府的年哥兒,那時候李翰林還無比憧憬江湖,聽徐鳳年說武林軼事,說大俠風骨,說仙子丰韻,說宗師風範,李翰林把自己沒有走過江湖引為人生最大憾事。

  後來他從塞外江南的富饒陵州隻身來到人生地不熟的涼州關外,視野所及,只有一座座軍鎮烽燧,鋪天蓋地的黃沙,滾燙無水的戈壁灘,難見綠意的頑強植被,臭不可聞的馬糞,身邊只有馬刀弩三物相依為命。

  李翰林重重呼出一口氣,“陸鬥!”

  重瞳子陸鬥點了點頭,面無表情地率先沖出騎軍陣型。

  與此同時,有一騎也隨之快馬而出。

  竟是一名與這支白馬遊弩手格格不入的少女劍客,英氣勃勃,是那種姿色並不太出眾卻依舊能夠讓人眼前一亮的女子。

  少女負劍極多。

  從她成為校尉李翰林的貼身扈從後,這段時日自然而然就十分引人矚目,只不過當聽說她是王爺的大徒弟後,所有白馬遊弩手就再不敢胡亂開玩笑了,賣劍妞的綽號也無人再喊,有幾個年紀輕輕的遊弩手更是有些心灰意冷。

  名叫王生的少女劍客轉頭,看了眼李翰林。

  李翰林報以一笑,眼神示意她自己不會忘記她師父的叮囑。

  在北莽老婦人揚言要讓北涼遊弩手死絕之後,尤其是傳說她還在廟堂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特意提到了他李翰林這個名字,徐鳳年很快就讓王生進入游弩手臨時擔任斥候,並且給李翰林捎了一句話。

  那句話與豪言壯語無關,與盪氣迴腸無關。

  “不要輕易死。”

  言下之意,是他李翰林當死之時可以死,但一定要死得其所。

  李翰林不覺得這句話有何不妥,恰恰相反,習慣了戎馬生涯見多了生死的游弩手校尉,覺得這樣的言語,才對得起他們二十年的兄弟之情。

  孫吉,我李翰林今日替你收屍。

  我若死了,年哥兒,也不用勞煩你為我收屍。

  ————

  牽一髮而動全身。

  涼莽各自以己方斥候作為誘餌。

  袁南亭領一萬白羽衛,齊當國領六千鐵浮屠。按照懷陽關都護府的既定經略,一前一後進入龍眼兒戰場。

  八千董卓精銳私騎,不知為何改變主意的洪敬岩麾下六千柔然鐵騎,亦是一前一後趕赴戰場。

  這場敵我雙方都早早佈局且又變數橫生的遭遇戰,就這麼突兀發生了,誰都措手不及。

  持節令慕容寶鼎的大軍增援不及,柳芽茯苓兩座軍鎮的北涼騎軍一樣無法增援。

  破敗不堪的虎頭城,城頭上那杆嶄新的徐字王旗,獵獵作響。

  城中裂縫裡度過一春的叢叢夏草,綠意依依,秋風不至不枯黃。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5-12-3 15:04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5-12-5 22:34
共逐鹿 第三百十五章 一樁娃娃親


  先前如同鋪在黃沙大漠上的那幅地毯,像是被拉升成了一條緞子,只不過依舊有鮮血濺射。

  風水輪流轉,此時變成了白馬遊弩手追逐北莽馬欄子。

  一名嘴唇乾裂的隴關斥候,已經清晰感受到胯下坐騎的疲憊不堪,在他四周皆是背對北涼虎頭城的狼狽袍澤,在更前方,是與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的烏鴉、黑狐兩股精銳騎卒,大將軍柳珪的心腹愛將林符與董卓的小舅子耶律楚才都在北奔途中,前者在遭遇戰中,那張臉龐被劃拉出一條觸目驚心的血槽,皮開肉綻。後者也好不到哪裡去,四五根枝弩箭透甲而不墜,如同刺蝟,滿身鮮血,想來是傷筋動骨了。

  這名隴關甲字豪閥豢養的健碩馬欄子想不明白,好好的一場占盡上風的狩獵,怎麼到最後就反過來變成北涼遊弩手的獵物,身為邊境頭等斥候,他不是看不出烏鴉黑狐欄子並非如此不堪一擊,若是願意死戰不退,人不是沒有機會跟兩股北涼遊弩手來個魚死網破,但是那名實權萬夫長和姓耶律的皇親國戚選擇了撤退,所以當他在被一枝弩箭射穿脖頸摔落馬背的時候,似乎想通了,也許是那兩人的命,太值錢了。

  比起先前北莽斥候追殺孫吉部游弩手的種種暴虐行徑,像是彎腰割取頭顱,縱馬踐踏無首屍體,或是將那些跌落在地的屍體當做箭靶子,李翰林和魏木生兩部遊弩手,同樣是銜尾追殺,毫不拖泥帶水,若是有北莽斥候下馬,不論官職身份,就近的遊弩手清一色皆是抬臂持弩傾斜朝下,精准補上一枝弩箭,確保其死亡即可。

  武力驚人的重瞳子陸鬥率領百騎遊弩手,負責在北莽敗軍左翼遊曳,防止馬欄子陣型散開,不利於己方擴大戰果,右翼則僅有寥寥兩騎盯梢,但是對北莽騎隊的震懾力毫不弱於涼州百騎,這兩騎分別是少女劍客王生,先前跟隨幽騎主將郁鸞刀一起趕赴涼州關外的斥候伍長餘地龍。

  王生不但所負劍匣藏劍多達六柄,還用繩子歪歪斜斜綁縛了當年師父幫她從武帝城城頭取下的四柄名劍,細如初春柳葉的蠹魚劍,舊北漢儒聖曹野親手鑄造的三寸短劍“茱萸”,大奉王朝散仙黃慈山雲遊四海之時用以斬妖除魔的道門符劍“野鶴”,以及曾經被無名刺客洞穿東越皇帝腹部的長劍“銜珠”,腰間還懸佩有兩名取自聽潮閣武庫的傳世名劍,分別是“肥竹”和“擊缶”,可以說僅憑王生身上這十二把劍,垂涎三尺一說,便已經不足以形容世間所有練劍之人的複雜心情,千年以降,除了揚名於春秋的西蜀劍客黃陣圖,那個同樣喜歡收藏名劍背負劍匣的劍九黃,再無第三人能夠媲美這位少女,在後世那個陸地神仙逐漸成為絕響的江湖,皆言女子劍聖王生,因一生極情於劍,故而能夠幾近於女子劍仙,這位繼薑泥之後和東越劍池宗主單餌衣一樣,被譽為擁有先天劍胚之資的女子劍道宗師,一生不曾婚嫁,仗十二劍單騎行走四方,她有個怪癖,對於不用劍的江湖宗師,比如師出同門的餘地龍和刀道魁甲呂雲長兩人,還有那位與餘地龍共稱舉世無敵的苟有方,王生從不與之切磋,即便萍水相逢近在咫尺也從不願意出劍,王生敗盡天下數十位享譽江湖的劍道高手,唯獨與為自己鑄劍一把“綠水亭”再無其它佩劍的東越劍池單餌衣,成為終其一生的命中宿敵,互為苦主,傳為一樁經久不息的江湖美談。

  王生之師,從不以劍術冠絕天下著稱於世。

  後世便因女子劍聖王生而憶徐鳳年。

  此時餘地龍偷偷轉頭望著那位少女,他原本以為她會不適應沙場廝殺,先前只知道她曾經陪著那位跟師父淵源頗深的白狐兒臉,兩人一同遊歷北莽,只知道她的劍道修為突飛猛進。

  少女的衣衫血跡斑斑,策馬前奔途中,她雙手按住腰間劍柄,滿手鮮血,抬頭望向前方,兩鬢髮絲輕輕飄拂,神采飛揚。

  師父私底下曾經跟他說過,只要是女子,就沒有不喜歡胭脂水粉的。余地龍之所以上次跟師父討要犒賞軍功的銀子,除了給裴姨寄去用以修繕那棟小院子,也是想著偷偷攢下些碎銀子。只是年紀尚小的餘地龍,覺得即便是買了那些女兒家的物件,也未必送得出去。

  什麼極情於劍,我此生寄情於劍罷了。

  而未來百年被尊稱為陸地天龍的天下第一人,一生不用兵器,赤手空拳便打敗了苟有方之外的天下豪傑,相傳沒有過心儀女子,卻年復一年,會親自去買幾盒胭脂,最終在一棟屋子裡堆積如山。

  很多年很多年後,活了將近兩甲子高齡的老人打開那間屋子的房門,眉發皆如白雪的老人然後獨自坐在門檻上,回望一眼,好像有個肌膚微黑的少女,雙手負後,在那座胭脂山前挑挑揀揀。

  ————

  渾身浴血的魏木生驅馬來到李翰林身側,嗓音沙啞道:“李校尉,這幫蠻子不願竭力而戰,不太對勁,烏鴉欄子跟咱們遊弩手是死對頭了,骨頭從來不軟,看來是跟我們一樣留了後手,小心埋伏。”

  李翰林隨意吐出一口血水,抬頭看了眼天色,然後點頭沉聲道:“魏校尉,你部傷亡較重,追殺一事暫時交給我們,能夠趁機換馬就換馬,不怕耽擱那麼點功夫。一旦遭遇北莽大股騎軍,就需要你們拖延時間,務必要支撐到袁南亭的白羽輕騎趕到戰場,按照先前的諜報顯示,相信以目前北莽董卓慕容寶鼎兩軍的既定部署,他們抽調不出太多的騎軍來應對這場戰事,而我們還有齊當國的鐵浮屠,到時候是戰是退,都留有餘地。”

  魏木生思索片刻,殺氣騰騰道:“董卓那廝畢竟一心想著靠步卒跟咱們幽州步軍一較高低,這胖子麾下的騎軍人數始終不多,有袁南亭和齊當國兩位將軍策應我們,想來即便有些變故,咱們也算立於不敗之地,這場仗,可以往狠裡打!”

  李翰林笑意苦澀。

  魏木生猶豫了一下,“既然要引蛇出洞,北莽蠻子也不全是傻子,當時孫吉提議咱們三人抓鬮,誰抓到誰來當這個誘餌,說實話當時孫吉他第一個抓鬮就抓到了,我心底是有些慶倖的,倒不是我魏木生貪生怕死,可是怕手底下五六百兄弟跟著我送死啊。李校尉,你也不用太過自責,老魏我其實心裡敞亮著,這場謀劃是你給都護府提議的,最想擔任誘餌的也是你,怪誰都不能怪你,孫吉要怪就怪他命不好,也怪他瞎了眼,交了我這麼個不仗義的兄弟……”

  李翰林搖了搖頭,抬起手臂胡亂抹了抹嘴邊的鮮血,“抓鬮一事是孫吉提議的,抓鬮的物件也是他親手準備的,最後更是孫吉搶著第一個抓鬮,魏校尉,難道你真的沒有想明白?”

  魏木生愣了一愣,慘然一笑,“好一個連大將軍都說是吉人自有天相的福將孫吉,好一個‘孫命好’,他這輩子打了無數場惡仗,但是連受傷次數都不多,原來是到頭來一股腦都把福氣還給老天爺了。”

  李翰林欲言又止,有些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孫吉和魏木生兩人,是幽州胭脂郡老鄉,年輕氣盛瞧不起本地的幽州步軍,一起投的涼州邊軍,曾經都是北涼遊弩手前身列炬營的底層小卒,深受胡魁器重,之後兄弟兩人的進階步伐都大致相當,最後也都陸續做到了遊弩手的校尉,成為北涼邊軍數十位校尉裡最風光的兩個,但是在誰成為校尉的時候,當時分別屬於北涼都護陳芝豹和騎軍統領鐘洪武兩座山頭的好兄弟,出現了矛盾,畢竟遊弩手的校尉,一直被北涼邊軍稱為三州將軍也不換的官位,遠遠不是高官厚祿四字可以簡單解釋的一把特殊座椅,最後是背靠老軍頭懷化大將軍鐘洪武的孫吉率先成為校尉,當時鐘洪武尚未一氣之下卸甲歸田,在邊軍中權勢正值如日中天,這就使得戰功略勝一籌的魏木生待在都尉一職上繼續熬了兩年,以至於兄弟二人誰先去了幽州老家過年另外一人便會留在邊軍,大有兄弟反目成仇而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

  李翰林在茯苓軍鎮那場抓鬮之後,和孫吉一起走在街上,原本不熟的兩人聊得不多,孫吉在北涼邊軍中向來很有痞氣,也有人緣,敢跟大將軍徐驍撒潑打滾要馬要錢,也敢跟燕文鸞何仲忽這樣的春秋老將開玩笑,甚至連那位虎頭城劉寄奴都願意跟孫吉稱兄道弟,反觀悶葫蘆一般的魏木生就要遜色許多,尤其是在昔年靠山陳芝豹叛出北涼後,愈發沉默寡言。以至於經略使李功德的兒子李翰林,一路平步青雲當上游弩手校尉,不少邊軍武將都猜測歸根結底,仍是新涼王不放心北涼白馬遊弩手的緣故。

  那場茯苓軍鎮大街上的談話,李翰林跟孫吉說了他為何進入邊軍遊弩手,很開誠佈公,而孫吉也沒有覺得是什麼此地無銀三百兩。孫吉聊了胡魁和鐘洪武這兩位官場貴人,也聊了漸行漸遠的老兄弟魏木生,聊了新老兩位涼王,聊了戰死在虎頭城、最後屍首被徐鳳年用楊元贊等數顆頭顱換回的劉寄奴,最後孫吉說了句跟炎炎夏日很應景的題外話,打趣李翰林這位從前北涼道屈指可數的官宦子弟,說陵州富貴人家在夏天既有避暑勝地,也能享受好些祛暑的奢侈吃食,說他這輩子的前些年一直有個夢想,就是以後自己打不動仗了,就拖家帶口去陵州養老,到時候一定要讓李翰林這個有錢人盡地主之誼。李翰林當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好笑著說陵州富人在夏日時分,家家戶戶都會有一樣食物叫仙人草,是從遙遠南疆道通過驛路快馬加鞭送至北涼陵州當地的玩意兒,研磨後加冰做成一大碗涼粉,一口下去真正是清涼似神仙。

  當時街道上孫吉披甲而行,烈日當頭,這位身材敦實的中年漢子滿頭汗水,閉上眼睛,咂摸咂摸嘴巴,滿臉燦爛笑容,呢喃了一句,以後自己最心疼的小閨女,她一定要每年都能吃上那玩意兒。

  李翰林在和魏木生分別之前,沒來由說了句,“魏校尉,早就聽說你和老兄弟孫吉爭了一輩子,從打仗軍功當官,到娶媳婦,最後連生幾個孩子也沒落下,是不是真的?”

  魏木生既赧顏又憤懣道:“孫吉這傢伙運氣好,一口氣生了三個兒子,去年他家裡又添了個小千金,老魏我的媳婦肚子就不爭氣了,盡給咱老魏家生女兒,至今一個帶把的都沒有,我這輩子啥事情都沒輸給過孫吉,唯獨這件事,不服氣不行。”

  李翰林笑道:“魏老哥如果不怪罪我多事,我可就要吃飽了撐著多說一句了,如果以後嫂子要是幫老哥生了個兒子,不妨跟孫吉的小女兒訂個娃娃親吧?女大三抱金磚嘛,別嫌棄人家姑娘年紀比自家兒子大,會疼人比什麼都好。”

  頭一號被李翰林稱為魏老哥而非魏校尉的魁梧漢子,怔怔出神,不知其所想所思。

  最後,魏木生朗聲笑道:“這事兒,我看行,回頭這次我要是沒死在戰場上,就親自去問問孫吉……那老小子要是不說話,就當答應了這樁娃娃親!”

  人已死,如何能開口說話。

  那麼這樁臨時起意的娃娃親,多半是板上釘釘了。

  祥符二年,大暑。

  北涼白馬游弩手校尉孫吉、魏木生先後戰死于關外龍眼兒平原。

  這一日,還有北莽耶律洪才戰死。

  還有老涼王徐驍的義子齊當國戰死。

  而那樁在鐵蹄如雷的邊關沙場中,一樁顯得是那麼不起眼的娃娃親,終究不成。
xox 發表於 2015-12-11 00:52
共逐鹿 第三百一十六章 袍澤


  北莽那幾股份屬不同勢力陣營的馬欄子,已經潰敗至先前那個設伏圈,游弩手校尉孫吉正是戰死此地。

  白馬遊弩手一路追逐,勢如破竹,傷亡極小,偶有騎卒中箭受傷無法再戰,便下馬去附近尋找那些死於敗退途中袍澤們的無首屍體,放到馬背。

  一路上,許多北莽馬欄子的無主坐騎,在躺在地面血泊中的屍體身邊徘徊不去,時不時低下馬頭去輕輕觸碰屍體的身體,試圖喚醒那些被北涼邊軍射殺落馬的北莽騎卒,而這些戰騎,大多馬鞍附近都懸掛著一兩顆死不瞑目的孫吉部游弩手頭顱。李翰林和魏木生兩部負傷遊弩手默默無言,返身向南,一路上有屍體收起屍體,有頭顱取回頭顱,不斷攏起那些孤苦伶仃散落各處的一匹匹北涼戰馬,若是有些尚未咽氣的戰馬,遊弩手也不會視而不見,蹲下身摸了摸它們的腦袋,然後一刀快速捅入馬脖子,給個痛快。

  北涼邊軍鐵騎,幾乎人人都相信這輩子自己視為小媳婦的戰馬,下一輩子一定可以投胎做人,成為和他們一樣的北涼邊軍,能夠再度並肩作戰。

  戲文裡總說瓦罐難逃井邊破,將軍不離沙場死。可是再盪氣迴腸的戲文,也永遠說不出沙場金戈鐵馬的那種悲愴。

  烏鴉欄子主將耶律楚才和黑狐欄子統領林符兩騎並駕齊驅,兩人身後已經看不到幾名負責殿后的隴關斥候,絕大多數馬欄子都已經死在白馬遊騎的輕弩和涼刀之下,臉上被劃拉出一條血槽的林符大口喘氣,每次呼吸都牽扯到深可見骨的傷口,痛徹心扉。耶律楚才隨手擰斷一枝釘入肩頭的弩矢,回頭望去,隴關馬欄子算是全都折在這龍眼兒平原了,烏鴉和黑狐欄子戰力也是十不存四,耶律楚才突然皺起眉頭,“怎麼後頭的遊弩手放緩馬速了,難道李翰林魏木生兩人開始察覺到我們意圖?只要他們再往北推進三十裡,我姐夫的八千騎軍就能形成包圍圈!林符,這次能不能把北涼三支遊弩手一鍋端,就看北涼肯不肯被咱們繼續遛完這三十裡路程了,你有沒有法子?”

  林符忍著痛獰笑道:“法子怎麼沒有,死人即可,就看你耶律楚才舍不捨得下血本了。”

  耶律楚才雖然一直被董卓罵作蠢貨,可畢竟是打老了仗的領軍將領,只是林符不捅破那層窗戶紙,仍是存有惻隱之心,耶律楚才深呼吸一口氣,打了個手勢,招來一名烏鴉欄子副將,根本不需要耶律楚才多說什麼,那名自少年起便跟隨董卓一起在南征北戰的驍勇副將,對耶律楚才咧嘴一笑,沒有說什麼,點了點頭,乾脆俐落地撥轉馬頭,呼喝幾句,帶著八十餘騎精銳烏鴉欄子刻意放慢馬蹄,很快從前方落在後部。與此同時,林符的黑狐欄子也有六十多騎多出相同舉動,雙方共同擺出要拼死徹底截斷遊弩手追殺的決然架勢。

  在負責銜尾追殺的李翰林部有意放慢後,魏木生第一時間快馬來到李翰林身邊,帶著點興師問罪的意味,火急火燎問道:“李校尉,如果你部人馬疲憊無力追擊,就事先打聲招呼,換由我部來殺敵便是!為何要做出這般縱敵逃逸的行徑?”

  李翰林凝望著前方北莽馬欄子的跡象,當他看到北莽蠻子那一百四十余騎精銳藏藏掖掖的動靜後,揚起手中戰刀向前指了指,沉聲道:“看情形,北莽有伏兵已經確認無誤,而且敵人的大股騎軍絕對不會太遠,否則烏鴉欄子和黑狐欄子也不會讓那一百多騎來故意送死。魏老哥,你部依舊不要出手,繼續養精蓄銳,真正的死戰還在後頭。袁南亭的白羽輕騎很快就能夠趕赴戰場,我倒要看看誰能吃掉誰!”

  北莽南下,是為了策馬過北涼而吞併中原,北莽將士人人為戰功為封賞而搏命。

  我們北涼,卻是為少死人而人人搏命。

  不一樣的。

  魏木生順著李翰林的戰刀所指,果然看到一百多騎北莽精銳的拖後阻截,看似是為各自主將贏取脫離戰場的時機。

  李翰林突然滿臉戾氣,“你們這一百多騎,想死有何難!李十月,方虎頭,各領百騎隨我沖陣,這次不用繼續保留人馬體力,只管殺人!”

  遠處陸鬥高聲道:“算上我一個人!”

  雙方馬弓輕弩的箭矢差不多都已消耗殆盡,所以就只能以戰刀搏殺了。

  北莽馬欄子手中戰刀揮舞。

  北涼遊弩手同時握緊戰刀。

  烏鴉黑狐兩部一百四十余騎跟李翰林的兩百騎遊弩手兇狠對撞在一起,然後是生死一線的交錯而過。

  兩股騎軍人數本就不多,陣型都沒有大範圍鋪散開來,稱得上是狹路相逢,各自都默契地一排僅有四五騎並肩而行。

  在這種形勢下,身先士卒者容易死。

  李翰林、陸鬥、李十月和方虎頭,校尉一人,都尉一人,副尉兩人,四人一起衝鋒在最前方。

  李翰林出手最乾淨俐落,一刀直截了當抹掉了一名烏鴉欄子的脖子。

  天生膂力驚人的重瞳子陸鬥出手最是勢大力沉,一刀橫掃不但砍斷了敵騎的戰刀,甚至直接把那名黑狐欄子的上本身都給砍斷。

  李十月的那一刀最為精巧,扭頭躲過了敵騎的劈刀,涼刀挑中了那名烏鴉欄子的喉嚨。

  唯獨方虎頭直來直往,沒能殺敵,只是跟敵方馬欄子的戰刀重重磕在一起。

  在李翰林和陸鬥各自殺敵三騎後,李十月接連殺死兩騎北莽斥候後,被那條直線上的第三騎敵人一刀就要刺在脖子上。

  李翰林和李十月隔著陸鬥,眼角餘光瞥見這一幕,低喝道:“老陸!”

  陸鬥幾乎同時就側身伸手抓住身邊敵騎那具尚未墜馬的屍體,一手扯過,恰好砸在李十月所面對的那騎斥候身上。

  陸鬥仍有閒情逸致對躲過一劫的李十月咧咧嘴,好像說了個六字。

  李十月冷哼一聲,沒有理睬。

  陸鬥的意思是說李十月這輩子已經欠了他六條命了,按照兄弟四人的約定,以後回到陵州喝花酒,李十月就得請他陸鬥睡六次最貴的花魁。

  但是誰都心知肚明,他們的那些犒賞銀子,早就都給戰死袍澤了。

  所以其實四人都是根本攢不下幾兩銀子的窮光蛋。

  當兩支騎軍幾乎半數交錯在一起的時候,方虎頭被敵騎一刀劈落下馬,就要被下一匹戰馬踐踏在胸口的時候,李翰林正要去救,陸鬥已經喊了句我來,率先躍起馬背,越過李翰林一人一馬,雙腳彎曲落在黃沙地面上,向前一撲,雙手重重錘在那匹北莽戰馬腹部,竟是將那一騎連人帶馬都給側飛出去,陸鬥輕輕一腳踹在方虎頭肩頭,把後者踹出戰場,此時北莽敵騎已經直接撞殺過來,陸鬥獰笑一聲,也不躲避,只是身形靈活如蛇狸,身體蜷縮,雙手雙腳緊貼在地面向前遊行,在那匹北莽戰馬下方幾乎就要鑽腹而過的時刻,猛然起身,那匹北莽大馬被低頭彎腰的重瞳子瞬間以雙肩挑起,在馬背上措手不及的馬欄子一個身形不穩,被附近擦肩而過的遊弩手騎卒一刀割掉頭顱。

  李翰林顧不得其它,只能埋頭殺敵,當他意識到身邊僅剩的李十月也沒有出現在眼角餘光之中,抓住一個空當回望一眼,看到已經落在身後十幾步的李十月剛好斬殺一名北莽蠻子,滿臉鮮血,李十月這個出身優渥的官宦子弟剛好也看到李翰林的回望,笑臉燦爛,點頭致意,讓李翰林不要擔心自己。

  李翰林會心一笑,轉頭繼續廝殺。

  只是當他終於頭一個鑿穿敵軍陣型後,稍作喘息,耐心等著李十月的身影出現後,他卻沒有能夠等到。

  這輩子,都再沒有等到。

  當時李翰林眼眶發紅,發瘋了一般撥轉馬頭,疾沖而去。

  終於,當一百四十騎北莽精銳斥候全部死絕,當校尉李翰林麾下大部游弩手繼續追殺,李翰林終於找到了李十月。

  他倒在血泊中,睜著眼睛看著天空。

  李十月的呼吸逐漸微弱。

  李翰林坐在地上,雙手輕輕抱住他。

  滿身血跡的陸鬥和方虎頭怔怔坐在李翰林對面。

  四人中,虎背熊腰卻最是性格柔和的方虎頭突然抱著腦袋嚎啕大哭,“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不頂用,老陸就不用來救我,只要有老陸盯著十月,十月就不用死……是我害了十月……”

  一個在戰場上受過三十多處傷卻從沒有流過眼淚的漢子,泣不成聲。

  李十月嘴唇嗡動,似乎想要說話,又似乎想要搖頭。

  臉色蒼白的李翰林抬起頭,對方虎頭輕聲道:“虎頭,是兄弟就不要說這種話,難道你想讓十月走得不安心?”

  方虎頭艱難止住哭聲,抬起手臂堵住嘴巴,滿臉淚水望著李十月。

  陸鬥胡亂抹了抹臉上的鮮血,結果原本還能依稀認得出模樣,這麼一抹整張臉都成了張大花臉,陸鬥輕輕握住李十月的一隻手,“咱們青州人那邊,都講究一個親兄弟明算帳,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李十月欠了我陸鬥六條命,別想耍賴,哪怕這輩子還不上,下輩子還得接著還……所以咱們還接著做兄弟。”

  李翰林嘴唇顫抖,始終沒有像方虎頭那樣哭出聲。

  他看著這個曾經說過讀書比挨刀子還難受的年輕人,看著他胸口被北莽戰刀破甲劃出的兩條傷痕,看著這個也曾經說過算命先生說自己會死在十月的年輕人。

  李翰林擠出一個笑臉,低頭對李十月柔聲道:“十月,你以前經常說家裡有個貌美如花的妹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還總念叨著要我做你妹夫,只是後來你去過我家後,就再也不提這一茬了。當時我們去了方虎頭家也去了你家,我見過她後,說實話,你妹妹長得一般,比起我李翰林當年花天酒地時候見到的女子,差了不少,但是她性子真的很好,我其實很喜歡,相信娶了她,她一定會是個賢慧持家的媳婦。只不過那會兒一想到要喊你小子一聲姐夫,就開不了口。現在跟你說一聲,你別嫌晚。”

  李十月緩緩閉上眼睛。

  李翰林伸手揉了揉眼睛,輕輕呼出一口氣,轉頭對方虎頭說道:“虎頭,你陪著十月,把十月送回清源軍鎮。”

  方虎頭還要說話,陸鬥朝他搖了搖頭。

  李翰林和陸鬥換了一匹涼州大馬,李翰林望向遠方,“十月那份我來補上,虎頭那份,你來?”

  陸鬥默然點頭。

  陸鬥突然說道:“翰林,你是真的喜歡十月的妹妹嗎?”

  李翰林毫不猶豫地微笑道:“我不是為了十月才說那些話的。是真喜歡,一眼就看上了那女子,不講道理的那種喜歡。”

  陸鬥眼神溫柔,望著遠方,“十月和虎頭只知道我是青州人,但是翰林你應該知道更多,知道我曾經是青州陸家豢養的死士,更是北涼王妃陸丞燕的扈從。”

  李翰林嗯了一聲,說道:“你喜歡的女子,也值得你喜歡,這就夠了。”

  陸鬥破天荒笑道:“她喜歡那個人,我輸得心服口服。我陸鬥這輩子,有你們三個朋友,這就足夠了。”

  李翰林轉頭看著方虎頭那一騎逐漸遠去,輕聲呢喃道:“十月這輩子最怕鬼,以後不用怕了。”
xox 發表於 2015-12-16 12:22
共逐鹿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中原宗師,盡至關外


  祥符三年,在桃花盛開的春風裡,有個中年漢子騎著頭老驢過劍閣入西蜀,他裝模作樣地拎著一枝桃花,沿途路人尤其是年輕人,難免會心一笑,呦,又是一位仰慕劍神鄧太阿卓然風采的江湖人士啊。可是江湖傳言那位桃花劍神,不但在當今劍林如鶴立雞群,本人更是豐神玉朗,眼前這位大叔的相貌嘛,實在是有些上不得檯面。
  
  貌不驚人的漢子悠悠然騎驢看那蜀國風光,走走停停,並不著急。之所以入蜀,是他在一棟熟悉酒樓收到了徒弟的一封信,信上說他喜歡上了一位女子,差不多到了談婚論嫁的火候,想著讓他這個做師父的當個媒人。徒弟還在信上多次提醒他千萬別邋裡邋遢就去西蜀,不說幫徒弟漲漲面子,畢竟江湖人信奉有其師必有其徒,若是師父不頂事,徒弟能好到哪裡去不是?所以師父你老人家千萬要把自己拾掇得清清爽爽,否則姑娘家裡人恐怕便不放心把閨女交到他手上。
  
  漢子收到信後沒有像以往那般萬事不上心,是真正用了心的,跟酒樓掌櫃借了三十兩銀子,置辦了兩套嶄新衣衫,這才從遙遠的東南劍州趕往西蜀。那封信是半年前就寄出,好在那個徒弟知道他這個師父常年漂泊不定,就把日子足足推移到了大半年後,信末尾還信誓旦旦說如果看到信晚了,也無妨,他這個徒弟耐心等著師父便是。
  
  這個用過劍也鑄過劍唯獨不曾佩劍過的漢子,一路上都在猶豫要不要買把劍掛在腰間,因為徒弟信上說那位心儀女子出身西蜀江湖豪門,幫派上下從掌門到雜役弟子都用劍,連那一把把劍名都起得極有韻味,掌門的佩劍叫火燭,首席供奉的那把名劍更是在大器譜榜上有名的山魈,就連幾個關係熟稔的外門弟子,佩劍取名也一個比一個大氣磅礴,最重要的是掌門老來得女的千金小姐,也就是他徒弟瞧上眼的女子,佩劍恰好名叫桃花,緣分啊。
  
  中年漢子到了益州,在州城內稍稍問路就找到了那個在西蜀道大名鼎鼎的幫派,劍雨樓,據說每逢大事盛事,劍雨樓所有劍客三百餘人,便會連袂登上那棟高達六層的主樓,同時拋劍出樓,落劍如雨。雖說劍雨樓在整個離陽江湖名聲不顯,遠不如那個出了一位胭脂評美人謝謝的春帖草堂,但是在西蜀轄境內的確算是名列前茅的宗門,素有西蜀劍出雨樓一說,遙想當年,那位之後在徐家鐵騎面前誓死為國守城門的西蜀劍皇,便曾多次登上主樓,親口評點劍雨樓內傑出弟子的劍術高低。而那最高一樓內,也懸掛有自宗門建立起的歷代江湖劍道宗師畫像,以此勉勵門內弟子堅持不懈砥礪劍心,比如遠的有跟高樹露同一個時代的大奉劍仙嵇心定,近的有百年前的大魔頭劉松濤,最近十幾年還紛紛掛上了劍九黃、宋念卿、祁嘉節和柴青山等人的畫像,當然李淳罡更是天下劍士繞不開的一座巍峨高山,劍雨樓尤其推崇這位春秋劍甲,將其畫像懸掛在居中位置上,與呂祖並列。
  
  劍雨樓門房一聽說遠方客人是找那個年輕人後,本就看他騎驢掛桃枝不順眼的年邁門房愈發不待見,在老人看來,那個年輕人不壞,劍術平平,不過眼光不差,跟幾位供奉紙上談兵的文鬥也都僥倖贏了,可要說迎娶他們劍雨樓樓主的獨女,既無顯赫家世也無堅實的修為,不是癡人說夢是什麼。還真不是樓主刻意刁難那個外鄉小夥子,整個西蜀道江湖都曉得他們樓主早就發話了,他就這麼一個女兒,只要沒能躋身一品境,那就誰都別想當他的女婿。
  
  老人終究是秉性良善之人,聽說中年漢子走了好幾千里路,就把實情竹筒倒豆子說出口,也給中年人指路,說那年輕人死皮賴臉在附近大街上租了棟小院子,隔三岔五就到這劍雨樓大門口逛蕩,去年冬末西蜀難得有場小雪,那個年輕人還天未亮便拿著掃帚掃雪來著,結果差點挨了頓揍,下雪啊,這在西蜀是多稀罕的事情,人人恨不得積雪如山一般,結果給他那麼一掃,好些興致匆匆跑出來賞街雪的弟子,徹底傻眼了,整條大街路上乾淨得令人髮指,門房說到這裡也是哭笑不得,氣哼哼說如果不是見那小夥子傻歸傻,好歹不似尋常市井地痞那般流裡流氣,要不然連他都想揍一頓。
  
  遠道而來的中年漢子聽著老人的絮絮叨叨,一手牽驢一手揉著下巴,似笑非笑。
  
  門房老人總算想起問此人跟那個缺心眼的年輕人是什麼關係,漢子說是那傢伙的師父,老人呲牙咧嘴,剛起的談興頓時煙消雲散,趕緊揮揮手,示意這人去尋找他的徒弟。
  
  夕陽西下,老人看著那個沒有騎乘毛驢的遠去背影,背影在街道上漸漸拉長,老人打心眼覺得這對師徒都是怪人,可細究下去,卻又說不出到底哪裡古怪。
  
  中年人牽著捨不得騎的老夥計彎來繞去,好不容易才在一處陋巷找到那棟寒磣院子,站在門口,他突然有些愧疚,原來徒弟跟著自己走南闖北這麼多年,一直無所求,所以也無所得。
  
  他叩響門扉,一個已經不適宜稱之為少年的年輕小夥子快步走出,看到師父這張熟悉臉孔,滿臉驚喜。中年人正要笑著說話,徒弟已經繞過他抱住老毛驢的腦袋,這讓自作多情的中年人有些受傷。
  
  中年人這才發現院子裡除了徒弟,還有個木釵布裙的少女,正拎著水勺給院子裡牆角根處的一棵小樹澆水,看到中年人,靦腆一笑,有些手足無措。
  
  徒弟跟那頭相依為命多年的老毛驢敘過舊,大大咧咧跟師父介紹道:“師父,這是阿草,是我在這裡的鄰居,這棵桃花還是她找來種下的,阿草爹娘也是很好相處的,他們家在街頭那邊開了家小粥鋪子。阿草平時也會去城裡鬧市處賣花,杏花,桃花,蘭花,都賣,師父你要是去了阿草她家,就能聞到滿滿一院子的花香……”
  
  中年人聽著徒弟婆婆媽媽的碎碎念叨,沒來由有種欣慰,難怪當時分別後,這一年裡獨自行走江湖,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原來是耳邊少了這個徒弟的絮叨,反而不習慣了。
  
  他多看了幾眼那個身材消瘦的貧家少女,她背對他們這對師徒,耳根子通紅。
  
  他笑了笑,轉頭問道:“師父也給你喊來了,什麼時候登門?”
  
  徒弟突然神色黯然,笑容牽強,“師父,對不住了,可能是讓你白跑一趟了。”
  
  他皺起眉頭,柔聲道:“怎麼回事?”
  
  徒弟撓了撓頭,尷尬道:“就那麼回事,師父你就別多問了。”
  
  他笑問道:“是那女子的爹娘,聽雨樓樓主棒打鴛鴦?瞧不起你是個遊俠兒,所以仗勢欺人?”
  
  不料徒弟搖了搖頭,“那位聽雨樓樓主倒也不是獨獨瞧不起我,他癡情於劍,行俠仗義,在西蜀道武林中有口皆碑,在他眼中只有二品小宗師的年輕江湖子弟,才算他女兒的良配。就是那女子的娘親和幾位兄長們有些不講理,說了些難聽的話,也做了些……總之就是不願意我繼續待在這座城裡。”
  
  中年人笑道:“然後你就怕了?”
  
  徒弟急忙道:“難能啊,只是後來那女子她自己心另有所屬,我總不能死皮賴臉糾纏她,男女之間,應當兩情相悅的道理,我還是懂的。”
  
  那個木釵少女鼓起勇氣說道:“那群人曾經把……”
  
  年輕人趕緊阻止少女的“告狀”,中年人臉色如常,只是刹那之間握住自己徒弟的手臂,“言語間中氣不足,我本來以為是你在西蜀水土不服,原來是受了內傷,四個月前,有人用劍連刺你膻中、巨闕、氣海三穴,好一個點到即止,看似傷痕不重,其實卻傷及本源,這般水準的劍客,想來在西蜀道也算成名已久的江湖人士了,把他的名字說來聽聽,讓師父親自跟他講講理。”
  
  年輕人搖頭道:“師父,還是算了吧,我本來早就想離開這裡了,只是……只是怕師父到了西蜀找不到我,這才沒有離開。”
  
  原本臉色並不顯怒容的中年人聽到這句話後,不知為何竟是驟然陰沉下來,好似被觸及了逆鱗,言語一直雲淡風輕的中年人,微微提高嗓音,略帶責怪意味:“你就沒有告訴他們,你師父姓什麼叫什麼?!”
  
  年輕人愣了一下,低下頭道:“當時對方氣勢洶洶找上門來,打生打死的,徒弟不小心忘了。”
  
  中年人冷哼一聲,“我看是不願意說出口吧?”
  
  年輕人憨憨笑道:“說出去多丟人,白叫人知道師父你找了這麼個沒出息的徒弟,再說了,我真沒臉沒皮報上你的名號,誰信呐?”
  
  中年人愕然。
  
  他身為棄兒,自幼失去庇護,年少時便在那座鬼氣森森的劍山獨自求活,可謂歷經困苦至極,走出吳家劍塚之後,不管遇上什麼事情,都是視而不見袖手旁觀,在他看來,既然選擇了走入江湖,那就生死有命,遇上不平事而無法鳴不平,便容不得怨天尤人,要恨就恨自己技不如人。
  
  所以武帝城王仙芝才有過那番一針見血的點評:此人劍心,可謂天真,最是契合天道,那麼手中有劍無劍皆無妨。
  
  他突然想起很多往事,這個徒弟總是嫌棄他這個當師父的,行走江湖不夠宗師風範,沒有神仙風采,總是要他要多注意派頭,總是憤懣於他的名頭被誰壓下了,恨不得整個離陽都知道他的師父才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人。
  
  可是,那個少年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讓天下人知道他那個師父其實收了個徒弟,從來沒有想過讓江湖知道那個人的徒弟,到底叫什麼名字。
  
  整座江湖,沒有人知道那個牽驢少年的名字,甚至連桃花劍神的徒弟姓什麼都不知道吧。
  
  自從他收了這個徒弟後,兩人一起行走江湖,再有路見不平,這才會在徒弟的連累下不得不出手。
  
  每次他救了人就要不耐煩地離開,徒弟便會磨磨蹭蹭跟所救之人笑道,我師父那是桃花劍神鄧太阿,你們千萬別忘了啊!
  
  你師父是桃花劍神鄧太阿。
  
  那我鄧太阿的徒弟又是誰?
  
  中年人輕輕呼吸一口氣,看著那張已經長出些許青澀胡茬子的年輕臉龐,然後轉頭望向那個賣花少女,笑道:“小姑娘,我叫鄧太阿,我的徒弟叫李懷念。”
  
  一頭霧水的少女紅著臉說道:“鄧叔叔,我是知道李大哥名字的。”
  
  鄧太阿捫心自問,用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傷感道:“可是這個狗-娘養的江湖不知道。”
  
  那一天暮色中,鄧太阿和徒弟李懷念一起到了少女阿草家裡做客,鄧太阿甚至在徒弟的震驚眼神中主動挑了幾樣禮物,並不算太過貴重,但是在小戶人家看來也算是有面子的物件了,這讓少女的爹娘笑顏逐開,尤其是聽說這個男人是李懷念這個世上唯一的長輩後,更是笑得合不攏嘴,少女愈發羞澀,鄧太阿的徒弟有些後知後覺,但是領悟其中意味後,想著這大半年的相處,也覺得水到渠成,並不認為師父是亂點鴛鴦譜。很少喝酒的鄧太阿跟阿草她爹各自喝了兩斤有餘,鄧太阿乾脆把話挑開了,坦言說他這個徒弟性子純良,雖然跟他這個師父算是半個江湖人,但是從沒想著要在江湖上混出大名堂,是過得住安穩小日子的年輕人。少女那一雙原先還有些顧慮的爹娘聽到這話後,就徹底安心了。
  
  那一晚,鄧太阿滿身酒氣,和徒弟李懷念緩步走在小巷中。
  
  鄧太阿突然說道:“買豬看圈,娶媳看娘,聽你的說法,聽雨樓那個女子顯然不適合你,倒是阿草,是能夠陪著你過日子的女子。”
  
  李懷念嘿嘿一笑。
  
  鄧太阿拍了拍徒弟的肩膀,沒來由說了一句,“師父這輩子沒為你做過什麼事情……”
  
  李懷念欲言又止,鄧太阿擺了擺手,打斷了徒弟想要說的話,繼續說道:“你想不想是你的事情,師父不管,既然你如今多半是要在西蜀這邊安家了,那師父總要儘量讓這裡不要陷入兵荒馬亂的境地,加上師父本就想要去北涼一趟,你也別擔心,當今天下,不管是離陽太安城還是涼莽邊關,只要師父自己想走,就沒有人攔得住師父。”
  
  年輕人小聲道:“師父,如果成家立業,以後恐怕就很難再跟你一起闖蕩江湖了。”
  
  鄧太阿笑道:“以後有事沒事,我都會常來西蜀看看你們。”
  
  年輕人猶豫了一下,問道:“師父,我不是徐鳳年那樣的人物,沒能讓師父有個可以不辱沒你名聲的弟子,對不起。”
  
  鄧太阿正色搖頭道:“你錯了,有你這個徒弟,已經是最好了。”
  
  離陽江湖有曹長卿有徐鳳年這樣的風流人物,當然很好。
  
  但我鄧太阿有你這樣的徒弟,是最好。
  
  天底下如果有人要你過得不好,很簡單,先問過我這個做師父的答應不答應。
  
  西蜀益州,滿城桃花依舊笑春風。
  
  那個不起眼的中年人去而複還,無驢也無劍,來到劍雨樓門口。
  
  這一日劍雨樓正好宴客,益州別駕大人親自攜愛子登門造訪,以求兩家喜結連理。
  
  劍雨樓為了彰顯鄭重,樓主張昀召集弟子一齊登上主樓,紛紛摘下佩劍,落劍繁多如雨花,這讓站在廣場邊緣的益州別駕與擔任兩家媒人的益州副將大開眼界。
  
  整座益州城都清楚別駕大人攀附上了那位白衣蜀王,別駕一職本就等同于小刺史,如今更是早已架空那位本土勢力出身的刺史,名正言順擔任益州文官第一把交椅,那也肯定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所以先前鬧得滿城風雨的那個遊俠兒,就成了益州這樁天作之合的礙腳石,沒有誰覺得張昀的心愛獨女與別駕的公子在一起是什麼移情別戀,都認為從頭到尾是那個外鄉遊俠兒不知天高地厚,是那個年輕人失心瘋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當中年人來到劍雨樓大門廣場的時候,正看到樓主張昀帶著妻兒快步相迎,走向那幫益州權貴官宦,其中有位正值妙齡的美貌女子,站到一位身穿錦衣的俊逸公子哥身邊,笑顏如花。
  
  而在劍雨樓大辦盛事的時候,一個年輕人正陪著少女走街竄巷,高聲販賣杏花和桃花,一枝花只掙一文錢。
  
  中年人想起昨夜師徒二人坐在小院裡談心的末尾,徒弟跟他說就不要跟劍雨樓計較什麼了,他當時點頭答應了。徒弟信不過,又重複了一遍,他笑著說當徒弟的尚且這麼好說話,他這個做師父的能差到哪裡去。
  
  事實上鄧太阿還有句話沒有說出口,他這個師父從來就沒有跟誰好說話過,對吳家劍塚是如此,對江湖也是如此。
  
  所以攤上他這麼個愛管閒事又心慈手軟的徒弟,是他鄧太阿這輩子除了練劍有成之外,最大的麻煩,也是最大的驕傲。
  
  鄧太阿自顧自笑了笑,方才又給那位門房老人攔住,聽到自己是要問劍于劍雨樓後,一臉滑稽可笑的沒好氣表情,問他既然是以劍切磋,那麼你的劍呢。
  
  鄧太阿沒有回答什麼,身影一閃而逝便來到劍雨樓內。
  
  鄧太阿抬頭望著那棟主樓,懸掛有早年西蜀劍皇親筆手書的金字匾額“人間第一劍雨”,匾額在春日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率先注意到這個中年漢子突兀出現的劍雨樓人物,不是被西蜀武林譽為三氣通玄的劍道宗師張昀,也不是那幾位劍術卓絕的供奉元老,而是幾個百無聊賴四處張望的陪襯弟子,這些人大多對樓主的千金懷有旖旎心思,可明知道有著天壤之別,對那位益州別駕之子更是自慚形穢,一想到那女子就要投入別人懷抱,存著眼不見心不煩的態度,然後就看到了那個並無佩劍更無氣勢可言的粗布麻衣漢子。只不過他們也都沒上心,要知道西蜀劍雨樓雖然比起東越劍池、南疆龍宮這樣名動天下的宗門,可畢竟是一州之地的執牛耳者,樓主張昀更是躋身西蜀十大高手之列,年輕時候便是曾經讓春帖草堂上代老主人謝靈箴都看好的天才劍客,雖說至今尚未躋身一品境界,但整座西蜀道江湖都相信十大高手中,張昀是最有希望進入那種傳說境界的幾人之一。
  
  二品小宗師,雖然帶了個小字,但足可在離陽一州內開宗立派,那些一品境界的神仙人物往往神龍見首不見尾,懶得理睬江湖事務,尋常武林人士更難以親近,所以真正的離陽江湖,最風光的角色,是張昀這樣看得見摸得著的武道宗師,是隔三岔五就能露個面的江湖高手,否吹牛說跟那些武評大宗師在一張桌子上喝過酒,任你吹噓得天花亂墜,也沒有人會相信。因為張昀之流,不但修為確實高絕,而且身上有人氣兒,做事也接地氣兒,如果說有幸跟大名鼎鼎的劍雨樓樓主有過一面之緣,那才能夠讓人一驚一乍,才會將信將疑。
  
  一聲轟然巨響讓劍雨樓上上下下心口一顫。
  
  那塊舊西蜀皇叔親自賜予的匾額裂作兩塊,摔落在地。
  
  所有人面面相覷,都感到匪夷所思,那塊來歷顯赫的匾額是第一等楠木材質,絕不至於如此不堪風吹日曬,況且這塊匾額懸掛不過三十餘年,怎麼可能當中斷裂如一劍劈開?
  
  眾人環顧四周,終於視線聚集在那個雙手負後的中年漢子身上,哪怕是二品宗師張昀也沒能瞧出蛛絲馬跡,這個漢子,會是毀掉價值連城的那塊匾額的罪魁禍首?
  
  劍雨樓樓主張昀是西蜀屈指可數的成名高手,更是經驗老道的老江湖,自認自己就算持劍,也無法在三四百步外以劍氣劈開一塊匾額。
  
  這樣的人物大駕光臨,不管姿態如何跋扈,依舊不是劍雨樓人多勢眾就能夠輕易擺平的。
  
  吳家劍塚之所以數百年始終穩居江湖宗門前三甲而聲勢不倒,就在於被說成是劍塚稚童也能馭劍離手如蝶雀迴旋,這本身就意味著孕育出劍氣的艱難不易。
  
  何談一道劍氣掠空數百步之後而不減威勢,直接劈開那麼一塊巨大匾額?
  
  一名供奉當場便急急掠空而去,站在主樓門口仔細打量之後,掠回張昀身邊,臉色蒼白,竊竊私語。
  
  張昀頓時如遭雷擊。
  
  是劍氣所致。
  
  而且那道劍氣破開匾額之後,連主樓建築也給一併順勢劈開了。
  
  離陽江湖流傳過一句話,西蜀自皇親國戚蘇茂戰死在皇城門外,黃陣圖死在東海城頭,就再沒有拿得出手的劍客了。
  
  這也道出了幾分當下西蜀武林的窘況。
  
  尤其是春帖草堂謝靈箴無故暴斃于快雪山莊後,繼任者胭脂評美人謝謝只以姿容驚豔世人,而不以武道修為讓人衷心信服,因此更給人一種蜀中江湖無宗師的看法。
  
  那個中年人緩緩向前,走到距離張昀三四十步外停下腳步,終於開口道:“道理,我徒弟早已經講過了,你們不聽,那麼我今天就不用跟你們講理了。”
  
  張昀欲哭無淚,我哪裡知道你徒弟是何方神聖?你這般劍術通神大宗師的高徒,我們劍雨樓把他當菩薩供奉起來都來不及,怎麼會與我們講道理而不聽?
  
  張昀心思急轉,看這漢子不過三四十歲左右的模樣,又與自家劍雨樓過意不去,多半不是西蜀江湖人,否則如何也該賣他張昀幾分面子才對,可劍雨樓的勢力從來只限於西蜀境內,門中弟子的行事也還算內斂,少有結下死結的江湖仇家,就算是奉命出蜀行走江湖去為劍雨樓揚名的幾位傑出弟子,也沒聽說過跟離陽江湖的大門派有過大恩怨,說句天大的實在話,要真想惹到離陽那些頂尖宗師,劍雨樓弟子也得有那份本事不是?
  
  張昀同時有些疑惑,眼前此人氣機不顯,氣勢全無,不像是出手之人,難道是暗中還有真正的世外高人?
  
  這位中年大叔眼神在劍雨樓諸人一掠而過,看到了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年輕女子,她身邊那個有六七分相貌相似的婦人,臉色陰沉,似乎在權衡利弊,猶豫要不要借用官府勢力敲山震虎。幾名劍雨樓供奉則是如臨大敵,顯然比起婦道人家要更知道其中輕重,有些事情,官衙勢力壓得住,但有些事情,未必壓得住。
  
  張昀相貌儒雅,腰側佩有那柄西蜀名劍火燭,極為罕見地執晚輩禮節恭敬作揖道:“敢問前輩的高徒是誰,如果確是我劍雨樓冒犯了前輩弟子,張昀定然給前輩一個交待!”
  
  中年漢子答非所問,望著那群人,“持劍山魈之人,是哪個?”
  
  位居高位而身材臃腫的益州別駕眯起眼,陰測測道:“今天是本官與張兄兩家的大好日子,不曾想還有人敢在益州城內如此行事,還真是讓本官見識到了!”
  
  那名手握數千兵權的益州副將更是冷笑道:“在本將轄境內的地方,還有江湖人膽敢恃武犯禁?!”
  
  張昀一看益州兩位權柄文武都如此明確表態,心中大定,只不過仍是想著息事寧人,行禮之後直起腰杆,凝視著眼前這個不速之客,“前輩,難道是我劍雨樓首席供奉胡大椿與高徒起了誤會?”
  
  中年漢子既沒有理睬那兩名西蜀官場權貴,也全然沒有理睬故意伏低做小的劍雨樓樓主,而是望向那名之前去往主樓打量匾額的劍客,一身白衣,白髮白須,連劍鞘也是雪白,很有仙風道骨。
  
  他問道:“就是你向我徒弟出了三劍?”
  
  這名在劍雨樓內劍術不弱于張昀的西蜀劍道宗師,看上去神色自若,卻也不答話,不知是不願還是不敢。
  
  但是中年人這句話問出後,那對母女和俊逸公子都臉色微變,婦人眼神愈發陰狠,年輕女子撇了撇嘴,年輕男子下意識後退一步。
  
  中年人平淡道:“一劍還一劍。”
  
  就在那名持有山魈的白髮供奉想要去握住劍柄的瞬間,他的胸口處就炸爛得鮮血四濺。
  
  只是這無聲無息的“一劍”殺人之後,在張大椿身前巨闕、氣海兩個穴位處仍是同時炸出猩紅血花。
  
  別說拔劍出鞘,連劍柄都沒有握住的張大椿後仰倒下。
  
  一劍便可殺人,但說還三劍就是還三劍。
  
  而眾人眼中的中年漢子始終雙手負後,張昀更是確定此人根本毫無氣機漣漪。
  
  手腳冰涼的張昀顧不得宗師風範,抬起頭環顧四周,像是試圖找出那名躲在幕後的絕代高手,言語中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惶恐,“晚輩劍雨樓張昀,懇請前輩出面一敘,晚輩願意誠心賠罪!”
  
  這個中年人轉頭望向那兩個益州高官,“我不知道你們是當什麼官,但是今天就算陳芝豹站在這裡,也擋不住我要殺的人。你們不信,就儘管帶兵前來,幾千人還是上萬人,我可以等你們。不去請兵,我現在就殺你們,去請了兵,我還是要殺你們。記住到時候死前,別跟我講道理。”
  
  世人當然不知,連為蜀王陳芝豹捕捉蛟龍的幕後人謝觀應都給他一劍殺了。
  
  那名婦人獰笑道:“好大的口氣,竟然連我們蜀王都不放在眼裡!我爺爺與西蜀道經略使是至交好友……”
  
  中年人打斷這個婦人的言語,“那就連你爺爺和西蜀道經略使一併請來劍雨樓,我會等。如果等不到他們,我就登門去殺便是。”
  
  婦人正要說些狠話,卻被她過門後半句重話也沒說過的丈夫張昀怒吼道:“你給老子閉嘴!”
  
  渾身顫抖的劍雨樓樓主望著這個中年人,滿臉苦意問道:“敢問前輩可是來自吳家劍塚或是東越劍池?”
  
  仍是不見中年人如何出手,呆若木雞的益州別駕大人就已經後仰倒去,死在當場。
  
  中年人依舊是沒有起伏的語氣,“跟吳家有點關係,與東越劍池沒有關係。”
  
  那名益州副將驚恐道:“你真殺了益州別駕?!”
  
  中年人說了句一點都不好笑的笑話,“你覺得是假的也行,提醒一下,再不去請兵,你也快要死了。”
  
  然後那名武將帶著哭腔說了句更大的笑話,戰戰兢兢道:“這位大俠,咱們無冤無仇,大俠你……你不能濫殺無辜啊,這事兒跟我沒關係,我也不管了,大俠你在益州想殺誰就殺誰,要是不願意親自動手,末將幫著你殺,行不行?”
  
  中年人沒有說話。
  
  他在走出吳家劍塚後,其實一直不太喜歡那座江湖,只不過這些年他的那個徒弟很喜歡,所以他才願意對江湖人江湖事以禮相待。
  
  所以武評四大宗師,他鄧太阿,西楚曹長卿,北涼徐鳳年,北莽拓跋菩薩,其實只有他鄧太阿,是真正的逍遙自在。
  
  所以江湖找我的麻煩,我可以不計較,但我鄧太阿想要找世間人的麻煩,誰都別想躲掉。
  
  因此位列陸地朝仙榜首位的謝觀應躲了數千里,從北方太安城躲到了南海之濱,仍是沒能在他劍下躲過一死。
  
  就在此時,又有兩名僅是起了殺心的劍雨樓供奉倒斃在地。
  
  六神無主的張昀看著眼前這位至今還不知道名號的中年人,無比悲愴道:“前輩,我張昀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可是張大椿之後,皆是罪不至死啊!”
  
  那個益州副將猛然驚醒,撒腿就跑,想著離開了劍雨樓後跑得越遠越好,離開益州,不管要花多少銀子用多少關係門路,都要前往那座蜀王府邸避難。
  
  中年人根本沒有去看這名蜀中將領的狼狽逃離,瞥了眼劍雨樓樓主,“我說過,今天來你們劍雨樓,不是來講道理的。”
  
  心如死灰的張昀問道:“難道前輩真不怕與我西蜀道官府和整個西蜀武林為敵?”
  
  隨心所欲殺人的中年漢子笑了笑,說道:“如果陳芝豹在此,肯定不會說這種話。”
  
  張昀苦笑一聲,握住火燭劍柄,“晚輩自知不是前輩對手,但是為劍雨樓數百年聲望也好,為自己妻兒的性命也罷,都要斗膽與前輩一戰。”
  
  不料中年人搖頭道:“我今日不殺你。我徒弟說過,你張昀為人厚道素有俠名,憑這句話,你就不用死。”
  
  那個俊逸公子哥跪在地上,對著他爹益州別駕的屍體嚎啕大哭,“你這個瘋子,為什麼要殺我爹?!你不得好死!”
  
  張昀之女看到心愛男子的淒慘模樣後,也是梨花帶雨,蹲下身想要安慰幾句,卻被年輕人一把推開,“滾開,都是你這個喪門星,我爹就是被你害死的!要不是你和你娘慫恿,我堂堂別駕之子,怎麼會對那個無名小卒三番五次出手為難,又如何會親自以官職請動張大椿出手傷人?!”
  
  張昀如遭雷擊,臉色木然地轉過身,看著妻子女兒,面無表情問道:“說吧,到底是怎麼回事?都到了這份田地,好歹要我張昀死得明明白白。”
  
  那個風韻猶存的婦人再無半點平時雍容儀態,神色猙獰恐怖,厲聲道:“張昀!我怎麼知道那個窮小子的師父如此厲害,要怪也只能怪那姓李的年輕人故意裝癡扮傻,若不是他有意隱瞞身份戲弄我們劍雨樓,我又怎會刻意阻攔他跟我們女兒的姻緣?!哈哈,我現在只後悔當時沒有讓張大椿那個老廢物一劍殺了他!”
  
  張昀看著瘋癲了一般的妻子,陌生而厭惡,重新轉身,“前輩,我張昀能否以一死換取劍雨樓無關人等的活路?”
  
  中年人搖頭道:“不能。”
  
  張昀嘴唇顫抖,說不出一個字。
  
  中年人又說道:“你放心,我今日前來原本只殺張大椿一人,現在也不過是加上地上那個,以及逃離劍雨樓的益州副將,至於其他幾個死人,既然是想殺我,那他們就得為自己生出殺人的念頭付出代價。雖說在我看來,你妻女兩人也該死,但是我徒弟從無這種想法,我不會讓他感到愧疚。”
  
  張昀已經根本無法理解這個人的想法。
  
  就像他自幼每次登樓觀看那些所掛的歷代劍仙圖像,從來想不明白為何同樣一把劍在他們手中,便可氣沖鬥牛,便可神仙一劍地動山搖。
  
  但是中年人又說道:“你們劍雨樓從今以後就不要再開張了,什麼劍落如雨大是奇觀,真是侮辱你們手中的劍,我相信天下任何一把劍,只要握在真正的劍士手中,都不屑與他人之劍為伍,李淳罡的木馬牛是如此,世間平平常常的劍也是如此。所以頂樓那些掛像所畫之人,如果有在天之靈,估計早就笑都笑死了。劍在鞘中,只為不平而鳴,一劍出鞘,更需問心無愧,豈是拿來給外人賞景拍手叫好的?”
  
  張昀慘然一笑,眼神堅毅起來,沉聲道:“前輩所說,大有道理,只是劍雨樓畢竟是我張家先祖數百年心血所凝,因此今日張昀可死而樓不存,唯獨不可樓不存而張昀苟活!”
  
  中年漢子是第一次正眼看待此人。
  
  張昀緊緊握住那把火燭劍,心中再無雜念,“我張家劍雨樓,曾有呂祖騎鶴而過,曾有劍皇蘇秀登樓點評天下劍客,更有劍神李淳罡在此指點過祖父劍術,我張昀今日若是一退,那麼劍雨樓就是真的亡了!張寧靜,張致遠,張淡泊,張明志,你們四人記住,在我死後,劍雨樓人可死,匾額可墜,唯獨劍雨樓三字不可無!不可辱!”
  
  張昀拔出火燭劍,慷慨赴死,笑道:“死之前,先謝過前輩讓我拔劍之恩。對於前輩之徒,那個叫李懷念的年輕人,我張昀人之將死,也斗膽說幾句心裡話,事實上我對李懷念頗有好感,並非是因為他根骨並不出眾,但對劍術見解極為高屋建瓴,而是看到這個年輕人,讓我想起自己年少時的意氣風發,願意為心儀之人不管不顧,我的本意是想讓他多吃幾頓閉門羹,就像我年輕時候的慘澹遭遇一般,只是後來不知為何小女突然就轉變了心思,當時還有些遺憾,也未深思,更未想到張大椿對那個年輕人出手。”
  
  說到這裡,張昀轉過頭,看著那個眼角已有皺紋的美貌婦人,柔聲道:“以前的你,不是這樣的。”
  
  婦人一臉茫然。
  
  中年漢子不再雙手負後,看著眼前這個持起手劍式的劍雨樓樓主,笑道:“儘管出手,我自有分寸,會讓你何時力盡何時身死。”
  
  西蜀劍雨樓號稱收集天下精妙劍招一千有餘,雖然事實上大多數劍招都是歷代劍樓樓主和出色弟子的招式而已,放眼天下並不算如何出類拔萃,只是數百年積攢下的底蘊,一些壓箱底的招數,的確是當世一流劍術,只可惜張昀也自知許多劍招妙至巔峰,而他不得其中真意罷了,畢竟太多劍道宗師的傳承各有千秋,劍意更是零散駁雜,甚至不乏有兩兩矛盾之處,張昀終究沒有達到返璞歸真的境界,如遇黃金萬兩而雙手空拳只能拿走幾百斤。
  
  中年漢子一手負後,一手伸出。
  
  張昀出劍氣象萬千,忽而氣勢磅礴如大日東升,忽而細柔連綿如江南陰雨,忽而厚實凝重如隆冬大雪,忽而輕盈空靈如枝頭雀飛。
  
  更難得是種種截然不同的劍意之間,張昀銜接縝密,並不顯突兀生硬。
  
  需知劍雨樓家訓首句便開篇明義:昆侖日出,滄海明月,春神湖水,廣陵大潮,赤城煙霞,兩遼飛雪,大漠黃沙,種種奇觀,皆蘊劍意,化而為一,劍道止境!
  
  只是任由張昀一劍一劍遞出,那個中年人每次皆是以手指輕輕彈開火燭劍尖,故而每一次顫鳴,都意味著張昀一道精妙劍意的戛然而止。
  
  這幅荒誕場景,就如風流士子每一次朗誦千古名句後,都被一個粗鄙村夫以放屁二字硬生生打斷。
  
  廣場上,只見劍氣如虹。
  
  張昀一人一劍模糊不清,唯獨那名中年漢子始終站在原地,輕描淡寫,雙指輕彈。
  
  哪怕是再門外漢的劍雨樓雜役弟子,也心知肚明,兩者劍道造詣高低,如雲泥之別。
  
  他們的師父或是師祖,西蜀劍雨樓樓主張昀,位列西蜀道十大宗師之一,哪怕是身為榜首的春帖草堂首席供奉劉閱微,也絕不敢說僅憑雙指對敵傾力出劍的張昀,更別談是身形不動如山的前提之下。
  
  這個中年漢子的橫空出世,既讓人震撼那種傳說中陸地神仙一般的玄奇修為,無形中也為許多志在劍道登頂的劍雨樓弟子,鋪開了一幅高遠壯闊的武道畫卷。
  
  在場所有人都心情複雜,劍雨樓遇上這樣的生死大敵,誰能力挽狂瀾?今日已經註定無法一雪前恥,可是十年二十年後就當真可以?
  
  就在張昀劍勢漸弱之際,也是劍雨樓樓主心知必死之時,張昀反而心中並無太多不甘,只是覺得酣暢淋漓展現畢生所學後,仍然不過是此人雙指一彈的事情,有些愧對先祖罷了,千辛萬苦求不得,卻在此刻恍恍惚惚之間劍心達到清澈空明境界的他,已經沒有遺憾。
  
  “師父,別殺人,殺人是犯法的啊!”
  
  突然遠處一個焦急嗓音響起,那個並不陌生的嗓音落在劍雨樓弟子耳中,以前只覺得可笑可憎,這會兒無異於天籟之音。
  
  至於那言語內容,再沒有人感到滑稽了。
  
  中年人雙指彈開張昀一人一劍,逼迫其退出數十步遠,轉頭對那個匆匆趕來的徒弟氣笑道:“什麼時候殺人不犯法了?”
  
  年輕人跑到他身邊,低聲道:“犯法不犯法先不去說,可你在這麼多人眼皮子底下殺人啊,傳出去多不好聽,桃花劍神在西蜀劍雨樓大開殺戒,有損威名!”
  
  那個跑去滿大街尋覓年輕人蹤影的門房老人,不知道自己等於救了劍雨樓一命。
  
  中年人無奈道:“我何時在意過名聲?”
  
  年輕人理直氣壯道:“做徒弟的我,在意!很在意!”
  
  中年人一笑置之。
  
  汗流浹背的張昀收劍入鞘,雙手抱拳,臉上笑容無比真誠開心,一揖到底,“晚輩已經知曉前輩身份了,劍雨樓因前輩而在西蜀除名,張昀此生無憾!劍雨樓亦是無憾!”
  
  此言一出,自張昀以下所有劍雨樓供奉客卿、門中弟子,全部驚駭異常。
  
  在江湖上,對所有白道人物而言,個人名聲本就極為重要,至於涉及所在宗門的聲望,更是重上加重。
  
  張昀這個驚世駭俗的說法,言下之意,便是說眼前這位相貌平平的中年人,之于天下劍道,就如同吳家家主挾劍塚之威說飛劍,如同柴青山代表東越劍池說鑄劍。
  
  否則無論此人武道修為何等之高,無論此人如何視眾生如螻蟻,都不至於讓懷有以身殉劍之意的張昀主動說出這句話。
  
  中年人對此沒有任何臉色異樣,坦然受之,或者準確說是全然不予理會。
  
  那名先前被益州別駕之地推開的女子,此時依偎在她娘親懷中,楚楚可憐,見到私下兩人曾經有過一段海誓山盟的外鄉遊俠兒後,她怯生生的容顏中帶著幾分天然嬌媚,惹人憐愛,她向前走出幾步,深情凝視著那個在娘親灌了迷魂湯後便被自己棄之如敝履的年輕人,柔聲道:“懷念,我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我其實一直沒有忘記過你,只是家裡……”
  
  李懷念轉頭望著那個自己讓她留在遠處的少女,她拎著那只竹編花籃,翹首以望。
  
  籃中杏花已經賣完,桃花還有三兩枝。
  
  他笑著轉頭,收斂了笑意,看了劍雨樓女子一眼,沒有說話。
  
  中年漢子問道:“總算死心了?”
  
  年輕人嗯了一聲,使勁點頭。
  
  年輕人像是察覺到什麼,滿臉訝異問道:“師父,你該不會是故意騙我來的吧?”
  
  中年漢子無動於衷。
  
  年輕人走到他身邊,小聲鬱悶道:“師父,以前沒覺得你是彎彎腸子啊,早這麼老奸巨猾的話,江湖上的名頭早就超過什麼王仙芝曹長卿了,更別提那個徐鳳年了。”
  
  中年漢子懶洋洋道:“你的事了,師父自己還有點小事未了,有個益州副將要殺,不過想必跑路再厲害,也比不過那個姓謝的傢伙吧。”
  
  然後他瞥了眼畢恭畢敬如同看見先祖轉世的張昀,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練劍之人,不要重勝負而輕生死,死人是提不起三尺劍的。嗯,最後說幾句,你張昀劍術湊合,劍意倒是還不錯,好歹讓我知道了一件事,蘇秀黃陣圖兩人之後,西蜀仍有劍。所以這劍雨樓就繼續開下去吧,只不過今日之事止於你們劍雨樓大門之內,如果以後恩怨牽扯到門外,我下次登門,就沒這麼好說話了。”
  
  張昀如釋重負,更是感激涕零,再一次抱拳彎腰,隆重異常。
  
  師徒二人轉身離去。
  
  “師父,你末尾這幾句話說得……真是極有宗師風範,是上次那趟出遠門跟誰學來的嗎?”
  
  “……”
  
  “師父,以後再跟人起了衝突,如何說話就按照這個套路走,准沒錯!”
  
  “……”
  
  “師父,咱們師徒明算帳,你可不能因為自己擺足了高手架子,就拍拍屁股瀟灑走人,不能不管我以後在益州城內的生計啊,我可是要在這裡過長久日子的人……阿草他們家都是窮苦人,我的劍術也不行,你昨日才發話讓我過安穩生活,銀子啊聘禮啊我都已經不要你出了,可不許留給我和阿草一個爛攤子……”
  
  “閉嘴!”
  
  “那頭強驢你自個兒照顧去!”
  
  “哈哈,今天的太陽不錯啊。”
  
  看著那對師徒在和賣花少女碰頭後,漸行漸遠。
  
  張昀百感交集。
  
  曾經被春帖草堂謝靈箴親口譽為“二十年後必定大器晚成”的劍雨樓大弟子王宣霖,來到師父身邊,小心翼翼問道:“師父,這位前輩也是劍客?”

  張昀沒有回答這個大弟子的問題,望著大門方向怔怔出神,許久後才笑問道:“去年末你們這幫愣頭青就熱鬧討論,必須找個良辰吉日將桃花劍神的畫像掛到頂樓,如果為師沒有記錯的話,當時你還力主將這位劍仙的畫像,掛在呂祖與李淳罡之間,日子挑好了沒有?”
  
  王宣霖好奇道:“可是咱們劍雨樓不是有那雷打不動的祖訓規矩,必須在那些舉世無雙的劍道宗師去世後,才准在我們樓內掛起畫像嗎?”
  
  張昀自言自語道:“為他那句臨別贈言‘西蜀猶有劍’,我哪怕被先祖們罵作不肖子孫,也想要掛起他的畫像。何況為差點與我劍雨樓成為親家的桃花劍神破例一回,又如何?”
  
  王宣霖呆若木雞。
  
  猛然間,張昀沉聲道:“劍雨樓弟子,一律拔劍出鞘!起倒持太阿式!”
  
  最後張昀望向大門處,高聲道:“西蜀劍雨樓三百二十四人,以手中三尺劍,為桃花劍神送行!”
  
  婦人癡然,喃喃道:“桃花劍神,鄧太阿,原來你是鄧太阿……”
  
  那年輕女子滿臉悔恨淚水,“為什麼,為什麼你是他的徒弟……”
  
  劍雨樓大門外,天真無邪的賣花少女扯了扯李懷念的袖子,奇怪問道:“他們嘴裡的桃花劍神是誰?”
  
  李懷念憋著笑意,撇了撇嘴。
  
  少女看著走在他們身前的鄧叔叔,這個昨天牽著驢一起走入院子的中年大叔,開心笑了,“李大哥,這個名號……聽上去就很了不起呢,我聽過些說書先生的戲文,那些大俠的名號好像都不如鄧叔叔。”
  
  鄧太阿轉身從少女籃子裡揀起一枝桃花,笑眯眯道:“你覺得一個徒弟被人打得兩三個月躺在床上的傢伙,能有多厲害?所以啊,這桃花劍神也就是聽著了不起罷了。”
  
  少女瞥了眼年輕人,嘴角有些笑意。
  
  年輕人惱羞成怒道:“一枝花一文錢!”
  
  中年大叔耍賴道:“沒錢,欠著。”
  
  少女突然漲紅了臉,“鄧叔叔,我……”
  
  似乎猜到少女心中所想的中年人,對她笑著搖搖頭,然後嘴裡叼起那枝桃花,雙手擱在後腦勺上,轉身後溫柔道:“我鄧太阿的徒弟,已經娶到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了。”
  
  少女羞澀難當,不過鄧叔叔這麼一說,原本從來不敢奢望與李大哥成為夫妻的她心中的忐忑少了許多。
  
  她又想,這麼沒有架子的桃花劍神,這麼好說話的一個長輩,應該是真的不是那種響噹噹的江湖大俠吧?
  
  少女突然覺得自己這麼認為,很對不起李大哥和鄧叔叔,悄悄吐了吐舌頭。
  
  這一年的春天,作為李懷念的師父,鄧太阿在可算半個親家的阿草爹娘,在他們家鋪子裡當起了幫忙的店夥計,迎來送往,攢下了不足十兩銀子,在離開西蜀益州前往北涼關外之前,又厚著臉皮跟徒弟賒帳了二十兩銀子,用這些錢買了把普普通通的鐵劍。
  
  赴涼途中,桃花劍神鄧太阿,自年少時從劍塚拔出第一把劍起,生平第一次腰間懸劍而行。
  
  ————
  
  祥符二年末,徽山牯牛崗。
  
  大雪坪大雪。
  
  暮色中,一位紫衣女子,獨自走出那棟已經成為武林聖地的缺月樓,她撐著一把普普通通的竹柄油紙傘,在漫天風雪中緩緩獨行。
  
  徽山一年四季皆是訪客如雲,遊客如織,便是這場姍姍來遲的鵝毛大雪,也沒有阻擋他們的登山腳步,只不過在那名紫衣女子出樓後,徽山首席客卿黃放佛便立即通知下人,今日自牯牛大崗登大雪坪入口處設立關卡,無論是閒雜人等還是自身大雪坪人氏,一律不得接近大雪坪,一律不得接近那位突然有了賞雪興致的徽山山主,違者殺不赦。如今的徽山,身為女主人的軒轅青鋒早已不理俗事,兩朝元老的黃放佛可謂大權在握,武道修為也隱約有由指玄躋身天象的跡象,這一步跨出,那就真是好似旅人跨過了天塹,像是讀書人高中三甲。
  
  這兩年的徽山,在離陽江湖上,如日中天。
  
  武評四大宗師裡的離陽三人,曹長卿已死,鄧太阿蹤跡難覓,徐鳳年遠在西北一隅之地,而近年來好事者評出的離陽十大高手,與軒轅青鋒齊名的祁嘉節柴青山寥寥數人,也遠不如徽山紫衣這麼璀璨奪目,甚至有愛慕者將這位武林盟主美譽為“胭脂宗師”,既是足以登榜胭脂評的美人,又是武道大宗師,整個天下,唯有那個傳聞已經殉國的西楚女帝薑姒可以媲美,如今薑姒已死,整座江湖都像要為軒轅青鋒感到寂寞。
  
  寂寞得就像今日大雪坪的這場壯觀雪景,大雪紛飛,鋪天蓋地,卻僅有她一人觀賞。
  
  她在大雪坪崖邊駐足遠眺,小小油紙傘上鋪滿白雪。
  
  仿佛美人白頭。
  
  這個時候,有一人大煞風景地鬼鬼祟祟出現在大雪坪,正站在缺月樓二樓凝望那襲紫衣身影的黃放佛頓時臉色陰沉,正要飄落出樓,把那個大膽越過雷池的傢伙丟進大雪坪外的江水喂魚,只是讓這位城府深沉的徽山首席客卿感到震驚,雖然軒轅青鋒沒有出聲,甚至佳人始終獨立於風雪中,沒有絲毫動靜,可黃放佛偏偏感受到一股撲面而來的氣勢,阻止了他將出未出的出手,對,是氣勢,而不僅是氣機。
  
  黃放佛畢恭畢敬地後退一步,以示自己心領神會。黃放佛百思不得其解,那個不速之客他並不陌生,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總喜歡跟人胡亂吹噓他跟北涼王徐鳳年一起行走過江湖,一起吃過飯喝過酒坐過船,一起去過快雪山莊,還說他們兩人是稱兄道弟的朋友,好朋友。
  
  黃放佛當然不相信這種荒誕不經的說法,只相信雲泥之別的兩人是萍水相逢的過客而已,那位年輕藩王不會當真,而大雪坪那個年輕人則太當真。至於他為何能夠成功在徽山定居下來,黃放佛也很奇怪,畢竟軒轅青鋒做了甩手掌櫃後,黃放佛需要處理太多事務,根本不可能去計較一個無名小卒的根腳。現在的徽山分出三六九等,同樣是客卿供奉,首尾兩人的待遇差距極大,那個年輕人就是徽山最次等的客卿,只在半山腰偏遠處有棟小院子,還是跟其他兩人一起共住,每月銀子不過二三十兩,這在徽山山腳的城鎮那邊,都不夠喝頓像樣的花酒。
  
  那個年紀輕輕的末流客卿小心翼翼環顧四周,內心忐忑不安,他今天原本是想來大雪坪看看風景的,試著找機會跟同樣有此雅興的江湖前輩們套套近乎,不曾想登山後一路暢通無阻,連個人影都沒瞧見,本想打道回府,可都在雪地裡走了大半個時辰,又不甘心,就這麼渾渾噩噩撞入牯牛大崗,事實上山頂附近的重要客卿供奉都已得到消息,這個年輕人遠遠沒有資格讓大雪坪僕役跟他知會一聲,於是就歪打正著,給他瞧見了崖邊那襲宛如仙人的紫衣。
  
  這是他在徽山寄人籬下後第一次見到她,初次見她還是在快雪山莊,那個化名徐奇的“江湖朋友”,臨了跟他說不妨去徽山看看,還說有個喜歡穿紫衣服的女子還算是朋友,去了徽山能有個照應。他當時沒當回事,可江湖難混啊,尤其是他這種無根浮萍,到哪兒都只有挨白眼的份,實在沒法子,這才瞅準時機,厚著臉皮冒死“覲見”這位徽山紫衣,不曾想幾乎抱著必死之心的他,在那女子眯起眼眸一番打量後,大概是確定他沒膽子說瞎話後,她竟是菩薩大發慈悲地點頭答應下來,他只記得在那雙冰冷眼眸的凝視下,他汗如雨下,等她離去很久仍是失魂落魄。後來他就來了徽山,雖說沒有一步登天,但終究有了個落腳的地兒,不用在那座江湖裡像個孤魂野鬼一樣飄來蕩去,他也不奢望更多,一年到頭吃喝不愁,心滿意足。
  
  看到她後,他壯起膽子一步一步艱難前行,不知是雪地難行還是心有敬畏的緣故,身披蓑衣的他走得步履維艱。
  
  當他好不容易走到她身後十數步,一個清冷嗓音輕輕響起,“我只記得你姓黃,叫什麼忘了,黃什麼來著?”
  
  嗓音不大,可聽在他耳中無異於頭頂炸響驚雷,原來高高在上如天上神仙的這位女子,還能記得自己的姓氏啊?
  
  受寵若驚的他連忙小跑幾步,在她身側以及身後幾步外識趣停下腳,低頭彎腰,笑道:“回稟山主,小的姓黃,單名一個荃字……草字頭加一個完全的全字,並非泉水的泉。”
  
  曾經在徐奇面前裝過一路老江湖的黃荃,早生華髮,確實看著就不是個如何討喜的年輕後生,他安靜等著下文,可是許久都沒有動靜,這讓他不由自主地恐慌起來,難道是自己的出現打擾了她的賞雪興致?
  
  她輕輕一抖握傘的手腕,油紙傘面上的積雪頓時亂如飛絮。
  
  她沒有轉頭,只是淡然問道:“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溫華的人?”
  
  黃荃誠惶誠恐道:“當然當然,在京城闖下一個溫不勝的綽號,跟京城第一劍客祁嘉節交手過,當時連擔任兵部尚書的棠溪劍仙盧白頡,也對那溫華青眼相加,可惜後來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如今山腳的說書人都說這位絕世劍客是徐奇……哦不,是新涼王的好兄弟,為此那位王爺還用溫華的劍招在西域,一劍就把同樣是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拓拔菩薩給打出了城。”
  
  她又問道:“那你羡慕不羡慕?”
  
  黃荃訕訕笑道:“自然是羡慕得很,我也曾勤苦練劍,可惜不是那塊料,很快就荒廢了,就會幾手三腳貓的功夫。”
  
  說到這裡黃荃略作停頓,小心翼翼道:“小的能夠在徽山蹭吃蹭喝,是山主菩薩心腸,小的這兩年絲毫不敢忘記山主的收容之恩。”
  
  她不置可否,嘴角悄然翹了翹,自言自語道:“雖然姓溫的那個傢伙很惹人厭,不過溫華的確就只有一個溫華,對那個人是這樣,對我也是差不多。這輩子再想遇到這種……混帳王八蛋,應該很難了。”
  
  山巔風雪太大,黃荃哪怕豎起耳朵,也根本聽不清楚她的細碎呢喃。
  
  她似乎失去了說話的興趣,直截了當道:“想必你也知道,那個人送了很多聽潮閣秘笈到我的缺月樓,我現在給你一個選擇,要麼讓你隨意挑選一本秘笈,然後下山去闖蕩,要麼安分守己在我徽山做個不入流的客卿,雖然一輩子衣食無憂,但也無半點前程可言。你不用說話,點頭就是選擇第一個,搖頭就是選擇後者。”
  
  極其碎嘴的黃荃下意識想要嘮叨幾句,可是不管如何使勁都說不出半個字,然後猛然間驚醒,滿頭汗水,趕緊搖頭。
  
  黃荃在心裡默念,我何嘗不知道自己的斤兩,既吃不住苦,也沒那練武連出個高手的根骨天賦,早就曉得乖乖認命了。
  
  她平淡道:“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如獲大赦的黃荃不敢繼續逗留,轉身就走。
  
  只是在黃荃走出幾步後,輕輕說道:“我不知道山主嘴裡的那個人有沒有把我當朋友,甭管我跟外人怎麼吹牛不打草稿,事實上我也不敢認為那個人就是我的朋友。但是,不管怎麼說,能夠遇到那個人,我黃荃很高興。”
  
  說完這句話後,黃荃腳步不停地離開大雪坪,不敢偷偷轉頭看一眼她。
  
  他在下山的時候,有些覺得自己太沒出息了。但是想了又想,他依舊覺得這輩子能夠遇到“徐奇”,遇到那個願意被自己蹭吃蹭喝、還會笑著聽自己吹牛打屁的年輕江湖人,是一件值得高興一輩子的事情。
  
  軒轅青鋒獨自站在原地,風雪紛紛落人間,愈發顯得天地寂寥。
  
  她緩緩走回那座據說比北涼聽潮閣還要高聳入雲的缺月樓,登上頂樓,這一層樓極為通透,除了那些金絲楠木廊柱,整棟樓幾乎空無一物,只擺放有一張紫檀美人榻,她收起油紙傘,彎腰將其傾斜依靠在一根廊柱上,她躺在榻上,單手支起腮幫,視線所及,望向西方,此樓最特殊的地方便在於整個西面無牆壁也無欄杆,一看望去,便可看到大雪坪甚至是徽山以外的遙遠風光,由於天下大雪的緣故,缺月樓內寥寥無幾能夠走入這一層樓清掃屋子的年少丫鬟,早已乖巧伶俐地在西面豎起了一道絹素屏風,用以遮擋風雪隔斷嚴寒。
  
  她眯眼假寐。

  論奇遇之好,機緣之妙,這名女子簡直就是天地寵兒一般,先是無意間獲得了大雪坪藏書閣一門能夠吞併他人氣機的詭譎功法,修為突飛猛進,在她驚險躋身一品境界的同時,也把自己弄得半人半鬼,命懸一線,之後去了趟北涼,在聽潮閣武庫汲取了數枚傳國玉璽的氣運,不但穩固了境界,還消除了絮亂氣機造就的巨大隱患,然後攔江一戰,敗在王仙芝手上,沉于廣陵江之底,竟是仍然大難不死,且有後福,劉松濤和趙黃巢各自助其境界暴漲,一舉躋身大天象境界。太安城外攔阻曹長卿入城,西楚霸王更是送她那場黃粱一夢,讓她大夢數十年,其中裨益,豈能尋常?
  
  沒有人膽敢質疑她以女子身份擔任武林盟主,甚至有人認為年輕一輩的江湖宗師中,唯有她軒轅青鋒有望與那位西北藩王一較高下。
  
  隨著她的境界迅猛攀升,在大江以南的江湖中獨佔鰲頭,徽山勢力蒸蒸日上,力壓龍虎山,她說天下香客每月十四這一天不許登山燒香,那麼就沒有一人敢在那一天去龍虎山許願祈福。
  
  她曾經讓當時的四皇子如今的皇帝陛下不得登上大雪坪,她也曾經在大會天下群雄的時候,讓新涼王千里迢迢派人主動送來幾大箱子的聽潮閣秘笈,如同“托孤”。她也曾參加過太安城一戰,與那天下四大武評大宗師中的離陽三人,交相輝映,她就像一輪滄海明月懸掛在江湖上空。
  
  有人畏懼她,有人憎惡她,有人尊敬她,但是很奇怪,天底下似乎唯獨從來沒有人很純粹地喜歡過她,哪怕她的姿容已經足以登榜胭脂評,哪怕無數江湖男子都知道,只要征服了這名女子,就幾乎等於征服了半座江湖。
  
  她在大雪坪缺月樓頂層深居簡出,喜怒無常,不知道有多少已經死心塌地效忠於徽山的江湖高手,被她莫名其妙地一怒之下打成重傷,此生無緣武道修行,可她卻也算不得刻薄寡恩,相反,她高興之時,價值千金的庫藏貢品夜明珠也能隨手賞賜奴婢,江湖夢寐以求的上乘秘笈也能隨意送人,而且一送成雙。只可惜沒有誰揣測得出她何時會高興,又為何會高興。
 
 
  她睜開眼睛,似乎是覺得那座屏風礙眼,輕輕揮手,屏風頓時支離破碎,與大雪一起紛飛。
  
  她離開那張美人榻,拿起那柄油紙傘,離開缺月樓,重新撐傘走到大雪坪崖邊。
  
  她緩緩伸出手,伸出油紙傘外,雪花片片不停歇,掌心漸漸堆雪。
  
  她輕輕重複著兩句話。
  
  “遇到你,我很高興。”
  
  “遇到你,我不高興。”
  
  這一襲紫衣,在接下來整整一個晚上,就這麼站在那裡,一手著撐傘,一手伸出去接雪,身形紋絲不動。
  
  沒有人知道緣由,之後江湖上以訛傳訛,盛傳徽山紫衣在徽山之巔觀雪,一夜之間躋身了陸地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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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祥符二年,節氣小雪。
  
  氣寒雪至,地寒未甚而雪未大。
  
  東越劍池,這個跟吳家劍塚爭奪“天下劍學,出自何家”長達數百年的古老宗門,在宋念卿死後由外姓人柴青山接任宗主位置後,開始煥發生機,幾名沉寂多年的年邁劍師都開始重新開門收徒,不斷有資質驚豔的年輕人進入東越劍池,在此鑄劍即練劍。
  
  而出身江南高門華族的李懿白也不再遠遊,留在劍池幫著柴青山打理事務,雖然李懿白的劍道修為增長緩慢,但是這位在江湖上曾經跟劍塚當代劍冠吳六鼎、龍虎山齊仙俠、薊州雁堡李火黎等人齊名的天才俊彥,好像樂在其中,並不憂心自己的武道境界。而離陽朝廷的刑部衙門也大張旗鼓地吸納了多名劍池高手,在這種錦繡前程可期的大好形勢下,前往東越劍池拜師學藝的年輕劍客多如過江之鯽。
  
  在這期間,宗主柴青山僅有的兩名弟子,一個整天笑得合不攏嘴,一個成天愁眉不展。
  
  宋念卿的嫡長孫宋庭鷺屬於開心的那個,因為他現在每天都能聽到很多人尊稱他為師伯,這讓只能喊李懿白師兄很多年的少年,覺得賺回本錢了。
  
  而單餌衣是不開心的那個,因為她覺得那些比她年紀還要大的傢伙,一聲聲師伯硬生生把她給喊老了。
  
  宋庭鷺依然還是只崇拜那個在太安城一戰成名的溫不勝,喜歡每天腰挎一柄自製的簡陋木劍,喜歡聽到別人喊自己師伯後、故作老氣橫秋地點頭致意,然後等到沒人看見的時候,立即裂嘴偷笑。
  
  這一天雪後初晴,宋庭鷺找了很久才在一座涼亭內找到發呆的師妹。
  
  宋庭鷺大概有些知道愁滋味了,師妹從北涼那個叫逃暑鎮的地方回來後,就開始喜歡獨自坐在某個地方怔怔出神,他大義凜然地跟師父告狀,說師妹不願意用心練劍了,結果沒等一老一小兩個爺們興師問罪,少女輕描淡寫一句我在悟劍就把師父和師兄一起打發了,少年作為師兄當然不服氣,結果師父讓兩人切磋,原本只能在百招之後小勝的師妹,在八十招內就能收拾了少年,他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從八十招到七十招再到六十招,三戰皆輸,結局一次不如一次,自然而然,少年宋庭鷺就被師妹單餌衣賞賜了一個宋不勝的綽號,這個外號在東越劍池很快流傳開來,有兩個比少年歲數稍長的宗門新收女弟子,稱呼宋庭鷺的時候會在師伯之前加上宋不勝三個字,這真是讓少年既喜且憂啊。

  在宋庭鷺登上臺階就要走入涼亭的時候,單餌衣突然惡狠狠道:“記住了,以後這座亭子屬於咱們東越劍池的禁地,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許踏足!你不行,李師兄不行,連師父也不行!”
  
  少女看著目瞪口呆的少年,大手一揮,沒好氣道:“今兒就算了,不知者不罪,記得下不為例!”
  
  宋庭鷺無可奈何,習慣了師妹這些年時不時冒出個天馬行空的想法,少年早已見怪不怪。
  
  宋庭鷺神秘兮兮地小聲說道:“師妹,你知道今天咱們劍池來了一位貴客嗎?李師兄可是都把那套最珍愛的茶具都用上了,師父也陪著。”
  
  少女今天沒有計較被宋庭鷺稱為師妹,只是心不在焉道:“那你怎麼不一起陪著?”
  
  少年撇撇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從來不喜歡喝茶,寡淡得很,沒個味道。師父答應我了,再過兩年,就准許我喝酒,到時候我一定要大碗喝酒!”
  
  少女嗤笑道:“你怎麼不乾脆用水缸喝酒,不是更豪氣?”
  
  少年無言以對。
  
  以前是吵架吵不過她,如今更是連打架也打不過了。
  
  少年當下有些憂鬱。
  
  懵懂少年遠遠不知男女事,距離領悟襠下憂鬱還早得很。
  
  就在少年生悶氣的時候,涼亭外走來三人,師父柴青山、師兄李懿白和一位身穿道袍的年輕道士。
  
  單餌衣和宋庭鷺同時站起身,那三人快步走入涼亭,柴青山笑著跟兩個徒弟介紹道:“這位是龍虎山的齊小天師……”
  
  宋庭鷺眼神熠熠,急不可耐道:“知道知道,是小呂祖齊仙俠嘛。”
  
  李懿白一個板栗敲在少年頭上,氣笑道:“晚輩不可直呼長輩名諱!”
  
  宋庭鷺嘿嘿一笑,師兄李懿白的教誨顯然是被少年左耳進右耳出了。
  
  少女揚起那張尚未完全長開的臉頰,一臉天真地開門見山問道:“齊道長,你跟北涼王交手的話,能支撐多少招?”
  
  柴青山聽到這話後頓時滿臉惱火,狠狠瞪了這個傻閨女一眼。
  
  這一趟是順路拜訪東越劍池的齊仙俠微笑道:“如果僅是切磋,十來招還是馬馬虎虎扛得過去,可要是跟徐鳳年生死相搏,也就是一招的事情。”
  
  少女笑道:“齊道長,這麼說的話,你肯定是高手了!”
  
  齊仙俠愣了愣,應該是沒能跟上少女羚羊掛角的想法。
  
  柴青山和李懿白都是哭笑不得,宋庭鷺忍不住轉頭翻了個白眼,在師妹眼中,只要沒人跟那個傢伙爭搶天下第一的名號,誰來做天下第二第三,她才不介意。
  
  柴青山對兩個孩子吩咐道:“庭鷺,餌衣,你們兩個去亭外練一套各自最熟悉的劍法,讓齊先生幫你們指正一番,機會難得,打起精神來!”
  
  宋庭鷺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二話不說掠出涼亭外,果斷木劍出鞘,劍尖吐芒,劍勢連綿,一劍與一劍之間流轉如意,生生不息。
  
  李懿白很是欣慰,好一個劍出如龍,最重要是能夠從其劍勢中感受到一股生機勃勃的氣韻,這個小師弟將來必定能夠成為東越劍池的扛鼎人物。
  
  而反觀單餌衣就有些潦草應付了,拿起那柄在南華劍爐親手鑄造的佩劍,不情不願地走出涼亭,依樣畫葫蘆跟著宋庭鷺的出劍。
 
 
  齊仙俠很認真觀摩少年少女的練劍,聚精會神,沒有錯過一絲一毫。
  
  不像是一位劍道前輩要指點晚輩,反而像是一位晚輩在向前輩學劍。
  
  李懿白看了眼齊仙俠,突然有些了悟,傳言此人在太安城自毀二十多年辛苦修來的道行,竟是想要重頭再來,也只有這般大毅力人物,方有當下如此平靜的心態看待世間任何人事。
  
  宋庭鷺練完了東越劍池相傳取自上古仙人手筆的猿式劍,滿臉洋洋得意的表情,對齊仙俠問道:“齊道長,我的劍法如何?”
  
  齊仙俠微笑道:“長在勢長,短在氣短。以後練劍,不可一味重劍意而輕招數,應當偏重腳踏實地用心研習天下劍士百家之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切不可因東越劍池底蘊雄厚而輕視世間其它劍,三年內二品境指日可待,有望十年內達到一品境。若是能夠潛心夯實體內氣機,並非沒有機會躋身天象境界。”
  
  宋庭鷺愁眉苦臉道:“只是有望啊,我還以為天象境界輕而易舉呢。”
  
  柴青山氣笑道:“你這眼高手低的孩子,不可在齊先生跟前胡說八道!”
  
  單餌衣本以為逃過一劫,躡手躡腳提著劍就想要開溜。
  
  不曾想那位龍虎山的小天師笑道:“這位姑娘,明明是百年難遇的先天劍胚,為何要白白揮霍自己的根骨天賦?古語有雲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此言還望姑娘深思。”
  
  白衣少女瞪大那雙靈氣流溢的漂亮眼眸,很是無辜,“這位道長,可不要冤枉人啊,我可是很用功練劍的,師父要我學什麼我就學什麼,從不偷工減料!”
  
  齊仙俠一句話就讓這個鬼怪靈精的少女啞口無言,“劍士之于劍,用功第二,用心第一。”
  
  白衣少女歪了歪腦袋,好像有些懵懂。
  
  齊仙俠會心一笑,“本不想說的,委實是不希望姑娘因為誤入歧途而暴殄天物……”
  
  白衣少女猛然提高嗓音,慌慌張張道:“別說別說!怕了你啦!我以後用心練劍便是!”
  
  饒是柴青山和李懿白也滿頭霧水,這是在打機鋒嗎?就如單餌衣自己所說,柴青山要她做到的,她一絲不差都做到了,練成什麼劍,氣機增長幾許,事實上她幾乎每天都在實打實的精進。
  
  可是齊仙俠這個初次見面的外人,一眼就看出了端倪。也許是柴青山這位劍道大宗師燈下黑的緣故,也可能是這位龍虎山天師的確是神仙人物的關係?
  
  齊仙俠好奇問道:“我能知道原因嗎?”
  
  白衣少女有些臉紅,“別問了,我不會說的。”
  
  少女瞪了眼正要刨根問底的師父和李師兄,氣呼呼俏皮道:“打死我也不說!總之我以後用心練劍便是。”
  
  齊仙俠笑道:“先前是我說錯了,你應該是專心練劍才行。”
  
  柴青山略作思量便有所悟,如釋重負的同時還有些膽戰心驚。
  
  李懿白和宋庭鷺兩人則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像兩個局外人,很是無奈。尤其是宋庭鷺,更是委屈。
  
  不知為何,這個師妹走過江湖後,她個子越高,心也越遠了。
  
  這讓少年帳然若失。
  
  難道真的正如別派同齡人所說,每一個漂亮師妹的身後,一定都會站著一個甚至幾個滿懷失落的可憐師兄嗎?
  
  齊仙俠站起身,作揖辭別:“貧道就此告辭,不用遠送。”
  
  柴青山哈哈笑道:“不遠送不遠送,送到宗門口即可。”
  
  李懿白微笑道:“正是此理。”
  
  齊仙俠愣了愣,也不再堅持什麼。
  
  三人並肩而行,單餌衣和宋庭鷺跟在他們身後。
  
  與齊仙俠早就熟識的李懿白輕聲問道:“接下來是要返回龍虎山嗎?”
  
  誰都知道現在的龍虎山可謂內外交困,先是朝廷讓青城山道士吳靈素與龍虎山天師府南北共治天下道門,已經打破了唯有天師府一姓擔任朝廷羽衣卿相的局面,繼而父子天師連袂飛升,趙希摶也莫名死去,老一輩天師府已是無一倖存人間,尤其是那場朝廷秘而不宣的欽天監門外一戰,北涼王徐鳳年讓整個龍虎山傷及了根本,之後白蓮先生不知所蹤,最後只剩下趙凝神孤身返回天師府主持大局,但是同時鄰居徽山冒出了一個在江湖上領袖群雄的紫衣山主軒轅青鋒,又有爭奪道教祖庭數百年歲月之長的武當山愈發香火鼎盛,在外人看來,龍虎山幾位德高望重的外姓道士又重修心而不重修力,加上身份尷尬,龍虎山聲勢可謂跌落穀底,若是齊仙俠能夠返回龍虎山幫助趙凝神主持大局,才有幾分希望讓這座道門聖地重新崛起於廟堂和江湖。
  
  只不過齊仙俠的回答出人意料,“貧道會先去一趟地肺山,然後直接去武當小蓮花峰,想看一看那個叫餘福的小道童,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那個人,貧道也想去北涼看看我的一個師兄,想知道他為什麼會留在那裡。在那之後,才會返回龍虎山潛心修行。”
  
  柴青山嗯了一聲,“這也好,恰巧我也想去趟西北關外,齊先生何時動身,知會一聲,咱倆結伴而行。”
  
  齊仙俠笑道:“好的。”
  
  李懿白憂心忡忡,“師伯,我如何能夠擔當大任?”
  
  柴青山反問道:“你如何就不能了?”
  
  齊仙俠落井下石地還給李懿白這位好友先前那句話,“正是此理。”
  
  白衣少女冷不丁地信誓旦旦說道:“師父,我想好了,我從今天起不但要專心練劍,還要很用心鑄一把劍,這把劍我會一心一意用上一輩子,名字都想好了!”
  
  宋庭鷺無比好奇,問道:“叫啥?”
  
  白衣少女白眼道:“不告訴你!”
  
  柴青山笑了笑,轉頭看著這個徒弟,神色慈祥道:“好,師父會將那把還未出爐的新劍劍名轉告那個人的。”
  
  少女扭扭捏捏道:“師父你說什麼呢,我聽不懂。”
  
  少年更抓瞎了,“師父師妹你們又是說什麼呢,我更聽不懂了。”
  
  李懿白摸了摸額頭,真是頭疼。
  
  齊仙俠轉頭對少年富有深意道:“難得糊塗,不懂是福。”
  
  其實沒聽懂這句話的白衣少女一本正經道:“正是此理啊。”
  
  柴青山三人同時大笑起來。
  
  少年不知道他們笑什麼,只是當他看到少女眉眼彎彎的好看笑意,他就跟著笑。
 一向以沉默寡言著稱的她,也只有談到那個與他們兩人相逢于太安城、又相別于太安城的年輕遊俠兒,言語才會稍稍多一些。
  
  年輕男人憂慮道:“能這樣是最好,可他離開京城的時候都那麼慘了,真能這麼順當?再說了,那小子可是心比天高的主兒,過得慣平頭小百姓的苦哈哈日子?”、
  
  被稱呼為翠花的女子搖頭道:“我相信他。”
  
  這回倒是沒有吃醋的年輕男人唉聲歎氣道:“我也真是賤,以前那傢伙每天喊我吳六缸的時候,總是氣不過,結果這麼長時間聽不到這個狗屁倒灶的綽號,反而渾身不得勁,現在回想一下,其實讓那小子蹭蹭你的酸菜面,也沒啥,那會兒是我小氣了,不該往死裡挖苦他的。”

  她拆臺道:“你挖苦不挖苦有啥意義?哪一次拌嘴,不是只有你被他氣得七竅生煙?”
  
  年輕人點頭道:“倒也是。”
  
  隨即他氣哼哼道:“徐鳳年打架厲害,溫不勝吵架厲害,這兩人難怪能做成兄弟。”
  
  女子柔聲道:“是難兄難弟。”
  
  年輕男人下意識模仿那個溫不勝的招牌動作,掏了掏褲襠,“我也有些憂鬱了。”
  
  背對他,沒有看到這一幕卻了然的女子皺了皺眉,埋怨道:“好的不學壞的學。”
  
  年輕人嘿嘿一笑,抬頭眯眼看著太陽,不知道那個傢伙身在何處,是不是他也正曬著日頭無所事事。
  
  他自言自語道:“奇了怪哉,竺魔頭那般心高氣傲的一個怪胎,不是口口聲聲‘鄧太阿之外無敵手’嗎,竟然心甘情願給姓徐的當打手了!聽說娶劍爺爺也把畢生心血一股腦說給了那傢伙聽,想著讓姓徐的幫他達成心願,練出那兩三劍,咱們老祖宗可是說過那幾劍,根本就不是人間劍,即便呂祖在世也不一定能夠使得出來。還有更氣人的,納蘭大姨多大歲數的人了,還恨不得天天往姓徐的身份湊,我都替她丟人,胭脂評胭脂評,蟬聯過又如何,那都是多久的陳年舊賬了,就算瞧著還是三十歲的婦人又能如何,難道納蘭大姨真打算老牛吃嫩草,唉,我算是沒轍了,那幅畫面,光是想一想都滲人。謝老伯和崔大光頭也好不到哪裡去,自從跟那傢伙幾場切磋過後,言必稱北涼王,我耳朵都起繭子了……我看再這麼下去啊,這幫傢伙人人都要變成比土生土長的北涼人還北涼人嘍……”
  
  房門猛然推開,站著一個咬牙切齒的動人婦人,皮笑肉不笑道:“呦,吳小子,又擱這兒憂國憂民呢,納蘭大姨很是心疼你呐,只不過啊,咱有自知之明,明日黃花人老珠黃嘍,你看一眼都覺得‘滲人’不是?”
  
  劍塚當代劍冠吳六鼎一頓呲牙咧嘴,連忙起身賠笑道:“納蘭大姨來了啊,怎麼來了也不敲門,門口站著做啥,難不成那裡杵著個北涼王徐鳳年不成?”
  
  真名納蘭瑜瑾的婦人扭過頭,看著門外笑道:“王爺,裡邊請,咱們吳家劍冠都說了你半天好話了,也該跟他道聲謝不是?”
  
  吳六鼎以奔雷不及掩耳之勢竄入屋子關上屋門,“身體不適,謝絕會客。”
  
  翠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納蘭瑜瑾會心一笑,獨自一人走入院子。
  
  她閉上眼睛使勁嗅了嗅,嘖嘖道:“對對,就是這味兒,姨可是苦等了一年啦。”
  
  翠花停下手頭的事情,轉過身“笑望”著這位在吳家劍塚苦熬掉大好年華的婦人,柔聲道:“姨,有事?”
  
  納蘭瑜瑾笑道:“天大的事,也要就著你這丫頭的酸菜面一起說才痛快。”
  
  吳六鼎輕輕打開屋門,語氣幽怨道:“納蘭大姨,你嚇唬人做啥?小心我讓翠花不給你麵條里加蔥花煎蛋!”
  
  婦人飛了一記媚眼,一語雙關打趣道:“這個家裡,你說了不算數。”
  
  吳六鼎頓時笑臉諂媚起來,屁顛屁顛跑到她身後,“肩膀酸不酸,要不要揉揉?”
  
  婦人笑駡道:“現在知道拍馬屁了?晚啦,你們男人報仇十年不晚,咱們女子記仇一百年嫌短!”
  
  在納蘭瑜瑾坐在椅子耐心等待酸菜面的時候,吳六鼎很狗腿地幫她揉起肩膀來,“記仇歸記仇,揉還是要揉的,孝心一片,日月可鑒!”
  
  年輕劍冠跟這位婦人實在是太過熟稔,所以言語百無禁忌,嘖嘖稱奇道:“納蘭大姨,你那兒風光真是壯闊得無法無天啊,都完全瞧不見你腿擱哪兒了,我就好奇了,以後萬一姓徐的傢伙豬油蒙了心突然想要抱你,是不是想要抱緊你都很難啊?”
  
  婦人既不惱火也不羞澀,反而眯眼笑道:“這個馬屁倒是拍得清新脫俗,姨就笑納了。”
  
  吳六鼎嬉皮笑臉道:“納蘭大姨,你這臉皮功夫真是堪稱千年修為,回頭我一定要跟姓徐的說一聲,如果哪天拒北城快要守不住了,就讓他把姨你請到城頭,一個側臉,那麼北莽蠻子就甭想越過這堵城牆了!”
  
  婦人輕輕一抖肩膀,靈巧彈掉吳六鼎的雙手,“臭小子,滾一邊去。”
  
  吳六鼎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身邊,收起玩世不恭的神色,認真問道:“姨,你該不會真喜歡上那小子了吧?他有什麼好的,不就是人長得英俊了點,功夫稍微好了點,頭銜稍微大了點,絕對配不上你啊!”
  
  納蘭瑜瑾俯身彎曲手指在年輕人額頭敲了一下,“你小子狗改不了吃屎,跟你說多少遍了,不要這麼認真說笑話!世間女子,最不放心這樣的男人,怕靠不住!”
  
  吳六鼎不懷好意地瞥了眼婦人剛好沉甸甸壓在桌面上的旖旎風景,然後故意一臉惶恐地扶住桌子,“姨,小心些,別壓塌了桌子,要賠銀子給姓徐的!”
  
  納蘭瑜瑾轉頭笑道:“翠花,吳六鼎偷偷問我,你到底是喜歡他,還是偷偷喜歡上了徐鳳年。”
  
  吳六鼎這下子是真惶恐不安了,使勁擺手,哭喪著臉道:“姨,我給你跪下了,你可千萬別開這種玩笑,翠花真會一整個月不跟我說話的!”
  
  沒過多久,翠花端著兩碗酸菜面走入屋子,一碗放在納蘭瑜瑾身前,一碗放是放在了吳六鼎面前,只不過她“忘了”給他拿雙筷子。
  
  納蘭瑜瑾對欲哭無淚偏偏不敢去拿筷子的吳六鼎做了個鬼臉,然後舒舒服服吃起了麵條,火上澆油道:“有筷子吃麵條,就是香。”
  
  吳六鼎坐在椅子上,眼觀鼻鼻觀心,紋絲不動。
  
  等到納蘭瑜瑾差不多都快吃完一碗麵條,翠花這才問道:“是不是我不喜歡徐鳳年,你就不開心?”
  
  吳六鼎斬釘截鐵道:“打死不是!”
  
  她哦了一聲,淡然道:“去拿筷子吧。”
  
  吳六鼎差一點就激動得淚流滿面,跑去拿了雙筷子回來坐下,低頭狼吞虎嚥。
  
  納蘭瑜瑾放下筷子,身體後仰,舒舒服服靠著椅背,感慨道:“以前在劍塚等死的時候,想要離開那個鬼地方都快想瘋了,今兒走出來了,不知怎麼的,又有些懷念那個只有劍的地方。不過啊,懷念歸懷念,回去是絕對不想回去了。”
  
  吳六鼎吃完酸菜面,抹了抹嘴,滿臉意猶未盡。

 納蘭瑜瑾這才正色道:“有件事,徐鳳年讓我跟你們倆說一聲,他改變主意了,不打算履行咱們這一百人跟吳家劍塚訂立的誓約,而是讓我們想走就走,萬一怕你們吳家秋後算帳,也沒事,他會搗鼓一筆糊塗賬,讓我們願意離開的人,去相對安生的幽州葫蘆口外,撿那些軟柿子捏,每人殺他個一百北莽蠻子,然後咱們就可以願意去哪裡就去哪裡。我來之前,所有人合計了一下,現在就看你們的意思。”
  
  吳六鼎皺眉沉聲道:“納蘭大姨,你覺得他這是欲擒故縱?還是無聊的收買人心?”
  
  婦人搖頭道:“徐鳳年是真這麼打算的,這一點我能確認無誤。當然了,他之所以如此大肚量,也不全是做善事,因為竺魔頭和赫連劍癡這一大批人,早就鐵了心要留在北涼,畢竟各有所圖,求名求利求仁求義,都有。真正想要離開的,也就是二十來個,也許是越老越怕死,也可能是太想念家鄉了,不想死在關外,想死在最熟悉的地方。我猜徐鳳年也就是求個心安而已,與其讓有些人不情不願地陪著北涼鐵騎戰死,還不如讓最終留下的所有人,能夠心甘情願地來一次江湖死在沙場。”
  
  吳六鼎冷笑道:“我就說這傢伙是天底下最精明的生意人,從不做賠本買賣。”
  
  納蘭懷瑜歎氣道:“不精明的話,人屠留給他的家底,早就給北莽蠻子打沒了。”
  
  吳六鼎小聲問道:“姨,你不會真的喜歡上那傢伙了吧?”
  
  納蘭懷瑜伸出手指撩起鬢角青絲,搖頭笑道:“臭小子,你是真傻啊,姨多大歲數,他徐鳳年多大年紀?”
  
  吳六鼎深以為然地點頭道:“我就說嘛,姨才不會喜歡那傢伙的。”
  
  翠花默不作聲。
  
  納蘭懷瑜嫵媚笑道:“事兒就是這麼個事兒,你們倆怎麼說?不管如何,我們這輩子畢竟生死都是吳家劍塚的人,無論如何,都聽你們的。”
  
  吳六鼎想了想,“既然如此,那二十餘人,就讓他們找個藉口去幽州投軍好了,但殺夠一百人是底線,沒得商量!至於其他八十人,就跟我和翠花一起留在這座拒北城,等死也好,戰死也罷,以後都別後悔!”
  
  納蘭瑜瑾點了點頭,“你小子這麼說我心裡就有底了,挺好。”
  
  她站起身,沒有立即離開屋子,而是稍稍繞路,走到吳六鼎身邊,摸了摸年輕人的腦袋,“臭小子終於是長大了,姨很欣慰。姨也有些心裡話想跟你和翠花說,我們這些進了劍塚的外姓人,人不人鬼不鬼的過了那麼多年,都知道有多少人在吳家劍塚裡頭一個個發瘋了,自盡了,走火入魔了,正常人沒剩下幾個,好不容易湊足一百人,已經是吳家的極限了,你們吳家老祖宗未嘗沒有私心,這兩百年吳家的氣運屹立不倒,歸根結底,正是當初吳家九劍破萬騎拼出來的,只不過現在九騎變成了我們外姓百騎而已,所以那二十來號人才會在心裡頭打鼓,務必要我納蘭瑜瑾到你們這裡討個管用的准信,否則就算徐鳳年讓他們走,他們也絕對不敢走的,吳家老祖宗的手腕,誰不曉得?我們從骨子裡都怕啊。”
  
  吳六鼎深呼吸一口氣,眼神堅毅道:“我做晚輩的,不敢說自家老祖宗的半句不是,但姨也放心,那二十來號人,我吳家劍塚就當他們已經戰死關外了,這句話當著姨的面是這麼說,就算當著老祖宗的面也是如此,一口唾沫一顆釘,不含糊!”
  
  納蘭懷瑜嗯了一聲,轉身離去,走到門口的時候轉頭笑道:“練劍練劍,床上也能練劍的嘛。”
  
  吳六鼎嘴角抽搐,僵硬轉頭,望向翠花。
  
  她猛然睜開眼眸,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裡迸出:“想練劍?請你滾去十萬八千里之外!”
  
  吳六鼎下意識拿起筷子,在那只空碗裡使勁“扒麵條”。
  
  她閉上眼睛,在他低頭的時候,嘴角翹起。
  
  然後她聽到吳六鼎莫名其妙說了一句話,“翠花,我其實不是無法接受納蘭大姨喜歡徐鳳年,而是我不希望到頭來只剩下徐鳳年不喜歡她。”
  
  翠花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只好說道:“我在聽。”
  
  最後吳六鼎說了一句晦氣話,“翠花,我說了你不許生氣,不過就算你生氣我這次也要說,如果,我是說如果,將來有一天我們兩個註定都要死在沙場上,我一定要死在你前頭,因為萬一看到你死在我前頭,我會比死還難受。”
  
  翠花想了想,緩緩說道:“其實也沒什麼,因為如果我先死的話,也會在黃泉路上等你,會等你跟上我,所以你不用傷心。但如果我先死了,而你死得太晚,我……我會真的生氣。”
  
  吳六鼎眼眶濕潤,一把握住翠花的手。
  
  翠花歪了歪頭,問道:“你現在就想死了?”
  
  吳六鼎搖頭,但是這一次,他沒有鬆開手。
  
  而她這一次也沒有掙開。
  
  你叫翠花,我叫六鼎,六隻大鼎,那能裝多少斤的酸菜啊!所以啊,我們倆人,是世上最登對的良配!
  
  哪怕是納蘭瑜瑾這般與他們親近的劍塚人物,也不知道劍冠吳六鼎和劍侍翠花,其實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甚至連時刻也幾乎相同。
  
  但是想必幾乎整座吳家劍塚都相信,這兩個人,無論是現在的年輕還是以後的年老,一定會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
  
  許多年後,在涼莽大戰之後的很多年後,有個白髮蒼蒼的年邁老者躺在病榻上,油盡燈枯之時,他已經睜不開眼睛,只能用含糊不清的嗓音說道:“翠花,我又想吃酸菜了。”
  
  那個坐在床頭輕輕握著他的手、艱難俯身在他耳邊的老婦人,其實已經聽不太清楚內容,卻她偏偏就是知道他了說什麼,所以她柔聲道:“咱家裡已經沒酸菜了,不過到了地底下,我再做給你吃。”
  
  他死了。
  
  她也死了。
  
  世間深情,莫過如此。
  
  ————

  一個風塵僕僕的漢子先是從西蜀南詔接壤處,一路北上趕到清涼山王府,然後火急火燎趕去拒北城,接下來不得不輾轉到了流州青蒼城,最後直奔更為靠近西域的臨謠軍鎮,這才終於找到了那個正在背著籮筐撿牛糞的同門師兄弟。
  
  看著滿臉風霜且比自己年長許多的四師弟,年輕人聽過了大致經歷,忍著笑意說道:“真是難為你了,這跋山涉水翻山越嶺的,連我聽著都要兩腿發軟。”
  
  這位走了無數冤枉路的木訥漢子,正是當時護送晏家姐妹離開西域的武帝城樓荒,他看著眼前這位大師兄于新郎,問道:“你怎麼也來北涼了?”
  
  于新郎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相待,“說實話可能會讓你失望,我不是為報仇而來,當時和綠袍兒一起去了趟遼東,鬼使神差就想著來西北走走看看,大概是信不過那個北涼鐵騎甲天下的說法,當然也可能是有了幾分為中原出口惡氣的念頭,這口惡氣的對象,北莽北涼皆是,對北莽蠻子不用多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對草原和中原雙方其實都適用,一千年前就是個解不開的死結,我估計一千年後也還是一樣。對北涼嘛,我也有怨氣,憑啥認為只能是你們北涼邊軍戊守國門,咱們江湖人,未必就差了。”
  
  出乎意料,在同門裡原本性情最是執拗的樓荒並沒有惱火,只是點了點頭。
  
  于新郎笑問道:“不罵我幾句?”
  
  樓荒甕聲甕氣道:“以前會罵人,現在不會了,我跟徐鳳年見過面,他說的話有些道理,咱們師父是什麼,何須我們這幫不成器的弟子為他老人家報仇雪恨,會被師父在天之靈笑掉大牙的。再者徐鳳年也說過,師父只是想輸而已,不是徐鳳年真的贏了。我始終不太懂,就像當年聽師父說李淳罡的事情差不多,這恐怕就是我不如師兄你的地方。該放下的,我總是放不下。該拿起的,我不知如何拿起。這輩子都沒能活明白,到頭來連劍也扔了,竟然去找回來的勇氣也沒有了。”
  
  于新郎默然。
  
  樓荒扯了扯嘴角,苦澀道:“我把師父的屍體背去了昆侖山,葬在一處山頂,你以後有機會再去祭拜便是,我給你帶路。”
  
  于新郎感歎道:“四師弟,你變了很多。”
  
  樓荒沒有否認,“不是什麼好事,說不定以後連習武的心思都沒了。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大師兄,希望你就當武帝城從來沒有樓荒這麼一號人物。”
  
  于新郎笑道:“這話我不愛聽。”
  
  樓荒自嘲道:“我本來就不擅長說好聽的話。”
  
  于新郎背著籮筐帶著樓荒,兩位武道宗師在臨謠軍鎮外的草地上走走停停,于新郎不說話,樓荒是悶葫蘆,兩人就這麼一路沉默下去。
  
  對於江湖,作為武帝城城主王仙芝的高徒,他們應該感觸最深。
  
  在徐鳳年橫空出世之前,中原便已公認他們所處的江湖,盛況空前,相較高樹露或者是劉松濤一騎絕塵的年代,雖說同樣有他們恩師王仙芝奪魁一甲子,但是緊隨其後的曹長卿、鄧太阿和顧劍棠等人,又有白衣僧人李當心和病虎楊太歲這些三教中人,都未被王仙芝奪走全部光彩,而是各有其風流,大放光彩,所以說離陽的江湖,遇上了碩果累累的大年份。
  
  但是如果扳著手指頭細數那些各領風騷的武道宗師,尤其是在大官子曹長卿死在太安城外之後,所有江湖人大概難免都要發出一聲歎息,離陽在短短五六年間竟然已經死去如此之多的宗師,劍九黃死在武帝城城頭,天下第十一王明寅死在襄樊城外,人間無敵手的王仙芝死在了北涼,人貓韓生宣死在了神武城外,東越劍池宋念卿死了,楊太歲死在西域關外,重返陸地神仙的李淳罡死在萬里借劍之後,百年之後重出江湖的劉松濤死在廣陵江上,武當劍癡王小屏死在攔江途中,軒轅敬城和軒轅大磐都死在自家的大雪坪,南疆第一猛將王銅山死在沙場,龍樹僧人死在北莽道德宗天門之外,祁嘉節死在了武當山腳的逃暑鎮,太安城的看門人柳蒿師最終死了那座城外,武當洪洗象兵解轉世,龍虎山父子連袂飛升……
  
  輕輕歎息之餘,又有幾分慶倖,因為在老一輩人物紛紛凋零之際,回首來看,離陽江湖仍是新人高手輩出,其中徐鳳年儼然領銜群雄,力敵王仙芝,在太安城一人戰兩人,在西域與拓跋菩薩轉戰千里,可以說所有當世大宗師,那位年輕藩王都打了一遍。
  
  于新郎停下腳步,肩頭抖了抖,似乎以此掂量了一下背後籮筐裡牛糞的重量,然後轉身對樓荒說道:“其實我知道,我們幾人當中,你心思最大,師兄弟中,你我二人練劍較為純粹,不涉其它,所以你也一直跟我比較,大概在你看來,師父是一座大山,太高了,幾乎不可逾越,而我則是那座大山的一座小山,只有什麼時候跨過了,你才有資格向師父挑戰,就像劍九黃那些江湖人,以挑戰者的身份,堂堂正正登上武帝城。所以你舍劍意而專注於劍術,不惜在劍道上瘸腿走路,為的就是能夠壓下我。”
  
  樓荒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于新郎偏移視線,望著一望無垠的大漠黃沙,笑道:“但我也是在走出武帝城後,才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如果師父沒有離開東海,我們沒有走出武帝城,那麼這一輩子,我們都只能活在師父的陰影中,而這恰好是師父不願意見到的結局,師父無比希望我們各有所成,希望我于新郎的劍意不比李淳罡弱,希望你樓荒的劍術能與鄧太阿媲美,希望宮闕能夠集百家之長終成大宗師,希望林鴉將來可以憑藉雙拳打出一番天地。四師弟,師父給予我們的教誨之恩,他並不求回報,我們既然是劍士,那麼就要尊重自己手中的三尺劍,不因對手無敵而心虛,不因劍道艱辛而懷疑。”
  
  說到這裡,于新郎笑問道:“你知道這一百年來,我最敬佩哪一位劍客嗎?”
  
  樓荒搖搖頭。
  
  于新郎開心笑道:“王小屏,武當劍癡王小屏。在我心中,王小屏手持神荼阻擋我們師父腳步的那場攔江一戰,王小屏那‘死後’一劍可謂遞出了世間所有劍客的心聲。”
  
  樓荒皺了皺眉,並不太理解心高氣傲的大師兄于新郎,為何會獨獨鍾情於一個失敗者的劍道。
  
  于新郎一臉神往,輕聲道:“人可死,劍可折!人與劍,不可退!”
  
  樓荒清晰感受到當于新郎說出這十二字後,渾身氣勢瞬間暴漲,恰如武帝城城頭的拍城大潮,漸次攀升,最終洶湧澎湃,擁有人間至威。
  
  于新郎刹那間氣機全無,恢復平靜,無比認真道:“我們不要總想著要做天下第一,若是道門修行之人都只盯著呂祖,習武之人都只想著勝過我們師父,練劍之人都試圖超越李淳罡,那一輩子活著能有什麼滋味?這種念當然頭可以有,但不可獨有,執念太深,一葉障目,就看不到這人間種種美景了。”
 
 
  樓荒歎了口氣,“劍心純粹,我不輸你。劍心深邃,我不如你。”
  
  于新郎笑道:“錯啦。”
  
  樓荒有些好奇。
  
  于新郎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是你說道理講大話遠不如我。”
  
  樓荒愣了一下,然後啞然失笑。
  
  于新郎突然望向北方,一直往北,是北莽南朝,是百萬騎軍。
  
  這個年輕人笑臉溫柔,“師弟,你也四十好幾的人了,什麼時候找個媳婦啊?”
  
  樓荒跟隨著他的視線一起北望,難得開玩笑道:“我也愁啊。”
  
  于新郎沉默片刻後,沉聲道:“很奇怪,師父這輩子對我們離陽江湖人,願意給予最大的善意,不管是誰登城挑戰,那他老人家做砥礪武道的磨刀石,師父他從不計較,反而樂見其成。唯獨對北莽江湖從來不假顏色,當年連拓跋菩薩都瞧不起。所以我就想,我總有一天要跟拓跋菩薩打一場,好叫他知道一件事,我師父就是看不起你拓跋菩薩,你不服氣也不行!”
  
  樓荒有些無奈道:“所以你就來西北撿牛糞了?”
  
  于新郎眯眼道:“四師弟,你是不知道,這兒天高地闊,萬星如燭,在這種地方拉屎,連意境都會不一樣的!”
  
  樓荒感慨道:“你出城以後,變了很多。”
  
  于新郎一笑置之。
  
  樓荒笑了,“不過我喜歡!”
  
  以前的那個于新郎,天資卓絕,曾經被師父王仙芝譽為當世李淳罡,風流倜儻,武帝城內江湖女子誰不心儀仰慕?可是那個時候的于新郎,樓荒從來不算如何親近。
  
  樓荒還是喜歡眼前的這個傢伙,背著籮筐,言語粗俗。
  
  所以樓荒冷哼一聲,“我劍道雖不如你,可要說在戰場上殺人嘛,你可未必能贏我。”
  
  于新郎吊兒郎當道:“那咱們就到時候比比看?”
  
  樓荒笑道:“事先說好,你如果投降就算輸一半。”
  
  師兄弟兩人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
  
  樓荒突然說道:“我在護送一對姐妹送入西蜀後,歸程途中,無意間遇上了四人,我知道名號的就只有那個南詔第一人韋淼,有個姓齊的中年漢子,背著個劍匣,劍氣頗重。還有一對年輕男女,女子背負古琴,不容小覷,倒是那個年輕男子顯得尋常無奇。”
  
  于新郎輕聲道:“我先前也聽說南疆龍宮那邊來了林紅猿、嵇六安和程白霜三人,外加一個刀法巨匠毛舒朗。中原風雨滿西北啊。”
  
  樓荒笑道:“真是熱鬧了。”
  
  ————
  
  武當山一個名叫俞興瑞的老道人負劍下山,掌教李玉斧與小道童餘福送行至“武當當興”的牌坊下。
  
  而一座曾經在無數懷古詩篇裡出現的破敗古城,有個白衣人坐在狐兔出沒的低矮牆頭,夕陽中,她洛陽,就那麼看著這座昔年大秦古都的洛陽城。
  
  一朝錯過,生生世世錯過。
  
  她身後突然出現又一襲白衣,女子身材高大。
  
  洛陽沒有轉頭,輕聲道:“澹台平靜,你不要像我。而且不久以後,世人就沒有下輩子一說了,所以有些事情,都在這輩子兩清了吧,若有喜歡之人,便大大方方說一聲喜歡。若有虧欠之人,就說一聲對不起。”
  
  澹台平靜問道:“你在等人?”
  
  洛陽抬起酒壺,仰頭灌了一口烈酒,“這一回,我怕自己真的等不到了。”
  
  澹台平靜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其實你八百年前喜歡之人,早已不在人世間,你又為何在人間苦等?”
  
  洛陽眯起眼,笑意醉人,“因為這一世這一輩子,我突然發現自己喜歡之人,其實就在人間啊。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會喜歡他下一個八百年。”
  
  澹台平靜欲言又止。
  
  洛陽緩緩站起身,把酒壺拋給這位練氣士大宗師,笑道:“酒能送你喝,可男人,我不會讓給你,誰也不讓!”
  
  澹台平靜原本想要出手,最不濟也應當撂幾句撐面子的狠話,可不知道為何,在這個霸氣無雙的女子面前,澹台平靜竟然說不出話來。
  
  洛陽環顧四周,像是要最後一次好好看這座城,這座曾經大秦皇帝以她名字而起的古城。
  
  她笑了笑,自言自語道:“什麼拒北城,落陽城多好聽。等我到了關外,你就改名字吧。”
  
  澹台平靜心情古怪,“他願意聽你的?”
  
  洛陽反問道:“他敢不聽?”
  
  澹台平靜無言以對。

 
  ————
  
  那一天,拒北城外,北莽孤注一擲,四十萬鐵騎壓境。
  
  穿上藩王蟒袍的徐鳳年獨自掠下城頭,腰佩涼刀。
  
  薑泥身披縞素,登上城頭,將紫檀劍匣重重豎放在戰鼓之下,她深呼吸一口氣後,雙手拿起鼓槌,開始擂鼓!
  
  當第一聲北涼戰鼓在天地間響起。
  
  城外獨自站在北莽大軍陣前的徐鳳年,鬢角飛揚,雙袖飄搖,飄然如神仙。
  
  一道身形如流星墜落在戰場上,剛剛站在徐鳳年左側,中年人雙手負後,腰間懸掛一柄尋常鐵劍,灑然道:“鄧太阿在此!”
  
  鼓聲中,又一道身影急墜而下,站在了徐鳳年右手邊,她只是高聲說出自己的名字,“洛陽!”
  
  一人持槍從天而降重重砸落在戰場上,高聲道:“北涼徐偃兵!”
  
  一襲紫衣如虹掠下,女子神色冷漠道:“徽山大雪坪,軒轅青鋒。”
  
  一襲腥紅如血的袍子飛旋而下,“徐嬰!”
  
  一聲聲戰鼓。
  
  一道道流星墜落。
  
  在年輕藩王左右兩側依次排開。
  
  “隋斜穀!”
  
  “東越劍池柴青山!”
  
  “武當俞興瑞!”
  
  “吳家劍塚吳六鼎!”
  
  “劍侍翠花。”
  
  “西蜀薛宋官。”
  
  “龍虎山齊仙俠!”
  
  “武帝城于新郎!”
  
  “樓荒!”
  
  “龍宮程白霜!”
  
  “南疆毛舒朗!”
  
  “南詔韋淼!”
  
  ……
  
  在北莽騎軍和拒北城之間的那條橫線之上,十八人,十八位武道宗師,就這麼齊聚拒北城外。
  
  江湖千年未曾有,以後千年更不會有。
  
  什麼是真正的天下無敵。
  
  這就是。
  
  北涼鐵騎的馬蹄聲戰鼓聲,何其壯烈。
  
  西北關外,大軍陣前,那一聲聲自報名號,又何其盡顯中原風流?
  
  姜泥擂鼓如雷,怒喝道:“殺!”
  
  絕代風采一如當年北涼王妃吳素。
  
  徐鳳年握緊涼刀,默念道:“殺!”
  
  幾乎同時,一線之上的所有宗師,都念了一個殺字。
  
  他們要以十八人,拒敵四十萬騎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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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 (這個大章節算是插敘,不妨礙下個章節繼續寫那場龍眼兒騎戰。
最近有個書評大賽,歡迎大家踴躍參加。比如可以寫雪中人物的各種結局
,如果寫得真好,我甚至可以直接搬到書中。)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5-12-16 12:24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5-12-17 00:50
共逐鹿 第三百一十八章 滿甲營已滿甲


  當八千董卓私騎按照約定伺機而動之際,駭然發現己方的馬欄子竟然十不存一,僅剩下耶律楚才、林符兩員大將身邊跟隨二三十名騎卒,可謂慘烈至極。

  至此以後,北莽便陷入精銳馬欄子死絕的尷尬境地,而對方北涼游弩手仍有數百騎之多,這意味著這場龍眼兒斥候戰,雙方皆是機關算盡,可惜仍是北涼高出一籌。

  八千騎軍主將阿古達木看到這一幕後,既有惱羞成怒,也有幾分忐忑,皇帝陛下揚言要讓北涼遊弩手全軍覆沒,結局卻是這般意外,如此一來,若是自己今天膽敢放走一條漏網之魚,恐怕都會吃不了兜著走!

  名字在草原上寓意著廣闊的這名驍勇騎將怒喝一聲,讓那些烏鴉欄子和黑狐欄子的騎卒沿著己方騎陣邊緣滑過後,開始追逐那撥幾乎同時便撥馬轉身的北莽遊弩手,如果是平常草原主力輕騎和北涼遊弩手的接觸戰,不管如何兵力懸殊,憑藉遊弩手的北涼大馬,絕難截殺,可是今時今日,遊弩手可以稱為是名副其實的強弩之末,弩無箭矢,戰馬疲憊,早已不得不抽刀殺敵,那麼深入龍眼兒腹地的這撥遊弩手最後種子,在八千騎人馬皆銳氣十足的大軍面前,就不是他們想走就能走得掉的了。

  阿古達木搭起一張不符合北莽騎軍建制的巨大牛角弓,在起伏不定的馬背上嫺熟調整呼吸和準頭,挽弓如滿月,砰然一聲,頓時箭矢去勢如平地奔雷,射穿一名遊弩手的後心,膂力之猛,以至於整枝箭矢不但透體而過,還差一點射中了第二騎的背部,意猶未盡的阿古達木咂摸咂摸嘴,在遊弩手中試圖尋找某張年輕面孔,高聲獰笑道:“兒郎們,游弩手校尉李翰林的那顆腦袋,誰能砍下來,老子就讓他立即當上千夫長!”

  馬蹄陣陣,塵土飛揚,草原騎軍的笑聲呼嘯。

  阿古達木作為董卓麾下頭號騎軍主將,雖然地位不如其他兩位董卓步軍統領,但跟著那位擔任過南院大王的董胖子廝混久了,出身平平的阿古達木隨著戰功累積升至萬夫長,也見過許多大場面,甚至有幸在王帳中覲見過皇帝陛下,那位看似和藹和親的老婦人聽到他的名字後,心情不錯的她還開了句玩笑,說這個名字好,有福氣,北莽借他名字的吉言,百萬鐵騎一定可以打下一個遼闊版圖。阿古達木以此為榮,立志于有朝一日策馬揚鞭廣陵江畔,跟隨恩主董卓一起開疆裂土,讓子子孫孫都可以肆意縱馬于富饒的中原江南,勢必要讓那些世代書香的衣冠士族在草原馬蹄下戰戰兢兢!

  阿古達木雖然姿態跋扈,眼下更是進入狩獵尾聲隨處拾取敵人頭顱的大好局面,但是這名粗糲漢子遠沒有表面上那麼輕鬆愜意,他不但傳令讓半數騎軍不得盡力衝鋒,還派出兩支千人騎軍在兩翼撒開出去,以防北涼還留有後手,雖說這種可能性不大,畢竟在明知北莽百萬大軍二度壓境的前提下,尤其是虎頭城已經失去戰略要地的作用,一般情況下,北涼應當防線收縮,要知道第一場涼莽大戰,北涼尚且沒有一兵一卒進入龍眼兒平原,現在就更不應該跑到此地自尋死路,只不過阿古達木作為董家軍嫡系大將之一,成名之戰,正是早年跟隨董卓打出那一連串神出鬼沒的奔襲,打得當時佔據優勢的離陽大軍處處捉襟見肘,直接導致離陽吞併春秋八國後,在氣勢鼎盛之時,第一場差點勢如破竹打到北莽王庭的關外戰役功虧一簣,董卓以一人之力以一軍之力,力挽狂瀾,從此被視為草原子民視為最神俊的雄鷹,在南朝廟堂平步青雲。所以耳濡目染的阿古達木,比所有北庭武將都深知虛虛實實兵不厭詐的道理。

  李翰林見到北莽八千騎後毫不拖泥帶水地率軍轉身撤退,始終率領一部遊弩手耐著性子隔岸觀火的校尉魏木生,知道自己終於等到放開手腳殺敵的時候了,此時不戰,更待何時!

  在和滿身鮮血的李翰林擦肩而過的時候,魏木生沒有說話,在馬背上重重抱拳致禮,而那位連頭盔都已不知所蹤的年輕校尉,只是報以用力一笑,默然無言。這個名聲鵲起以至於連北莽女帝都親口點名的年輕武將,髮絲淩亂,血污凝結,且摻雜了許多黃沙,身上披掛鐵甲更滿是深淺不一的刀痕。

  這位在涼州三支關外白馬遊弩手中,一直被部下笑稱為史上最英俊“白馬校尉”的年輕男兒,一直被說是孫吉魏木生兩個加在一起容顏也拍馬不及他,而這個曾經在關內家鄉惡名昭彰的年輕騎將,猛然回頭,望著魏木生的背影,大聲道:“老魏!扛不住就跟我一起跑,別死扛!你他娘的別死了!”

  魏木生沒有回頭,好像是沒有聽到,又好像是聽到了卻不想回答,這位校尉只是領軍斷後,不光是為了讓李翰林部脫離戰場,更為袁南亭那一萬白羽輕騎的趕赴戰場贏取時間。

  魏木生和麾下三百騎悍不畏死地阻滯董家騎軍衝鋒勢頭,北莽真正投入戰場的騎軍仍是達到三千餘騎,而董卓私軍素來戰力冠絕北莽南方邊軍,所以這場戰役,無論魏木生部如何驍勇善戰,都是杯水車薪,只是當魏木生率先領著親衛遊弩手鑿入敵騎陣型中後,不惜以三百騎攪亂三千騎佇列後,就連一些遲鈍的北莽騎將也意識到苗頭不對,合情合理的斷後舉動,應當是且戰且退,用少數騎軍性命的緩慢死亡來為大軍贏得生機,絕不是這般與送死無異的瘋狂鑿陣姿態。

  阿古達木在一刀劈砍掉一名遊弩手的腦袋後,隨手一斜,又將一名遊弩手的整只肩膀都削去,有些難掩惶恐地吼道:“傳令下去,讓兩翼騎軍派出斥候遠探軍情,五裡,最少要跑出去五裡路!狗日的這幫北涼蠻子肯定有援軍!中軍放緩,吃掉這三百騎後迅速整頓陣型!”

  就在阿古達木意識到事出反常必有妖作出對策後,發現自己依舊晚了。

  他們董家八千騎不是沒有烏鴉欄子,只不過數量不多,絕大多數都跟隨耶律楚才去參加那場狩獵了,而且阿古達木也認為在龍眼兒平原腹地,即便是柳芽茯苓軍鎮的北涼輕騎來此設伏,既做不到悄無聲息,也做不到讓己方大軍斥候從眼皮子底下漏過,但是這名戰功累累的萬夫長肯定猜不到北涼馳援騎軍,正是以快速切入戰場名動天下的白羽衛,第一場涼莽大戰中,北莽羌騎就被視為最相似那支輕騎的存在,只可惜羌騎毫無徵兆地遇上了龍象騎軍,完全喪失了輾轉騰挪的餘地,因此折損在消耗戰中,以至於連北莽皇帝陛下在事後也為此心痛不已,認為南朝邊境不光光是失去了萬餘兵力,而是失去了將來用來制衡白羽輕騎的最寶貴戰力。

  林符和耶律楚才停馬在八千騎後方,終於有口喘息的機會,兩人抬頭看到遠處塵土漸次高漲,他們都是經驗老道的騎軍將領,粗略估計就確定至少在八千騎以上,林符草草包紮過臉頰傷口,言語有些含糊不清,眼神陰沉,“這幫瘋子,還真敢往死裡拼命!”

  耶律楚才在扈從幫忙下已經拔掉了釘入鐵甲的箭矢,臉色漠然道:“雖然不知道是北涼哪支騎軍,但既然敢來到這裡,肯定不弱,林將軍你接下來怎麼說?我反正是肯定不會走的,這八千騎是我姐夫的所有騎軍家底了,若是今天賠在這裡,他還不得心疼死,我也沒那臉去見他。”

  林符神情陰晴不定,轉頭看了眼屈指可數的黑狐欄子,最終還是說道:“雙方各萬人的大軍廝殺,有我無我,都改變不了戰局走勢,柳將軍二十年的心血,這下子都給我糟蹋沒了……”

  林符這位導致涼莽邊境牽一髮而動全身的佈局之人,或者說是北莽最精銳馬欄子全軍覆沒的罪魁禍首,自嘲道:“我這一走,耶律將軍應該知道,比轟轟烈烈戰死龍眼兒平原要更不好受。”

  耶律楚才點頭道:“你要是就這麼死了,陛下找不到人砍頭,便只能拿柳老將軍撒氣。”

  林符突然不顧傷口刺痛,臉色猙獰起來,“如果慕容寶鼎這只老烏龜願意大膽出兵,加上洪敬岩的柔然鐵騎,何愁不是一樁天大的戰功!”

  耶律楚才沒來由感慨了一句:“我北莽疆土太廣,兵力太多,可惜如此一來,山頭林立,勢力盤根交錯,所以終究不如擰成一根繩的北涼啊。”

  林符歎息一聲,離開戰場,在他們那十數騎奔出三十裡後,林符突然看到驚喜一幕,策馬前奔,很快就看到一個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的人物,柔然鐵騎共主,棋劍樂府的頭號武道宗師,天生異象的洪敬岩。

  林符縱馬來到洪敬岩身邊,開懷大笑道:“洪將軍,你這趟願意出兵,正是天助我草原!北涼有萬餘騎已至龍眼兒平原腹地,此行絕不教洪將軍空手而歸!”

  不曾想洪敬岩冷笑道:“不會空手而歸是真的,只不過是撈取軍功還是幫人收屍就難說了,你當真以為北涼只有派遣一萬騎進入龍眼兒的那點魄力?”

  林符愕然,繼而駭然,他仍是不願死心,咬牙切齒道:“洪將軍,你可曾說服慕容持節令一併出兵?若是有他進入龍眼兒,任由北涼後手再多,也難逃一死!”

  洪敬岩古怪一笑,不置可否,就這麼領著六千柔然鐵奔赴戰場。

  與此同時,比起袁南亭一萬白羽輕騎其實要更早動身的鐵浮屠,這支介於重騎輕騎之間的涼州精騎,領軍大將正是徐驍義子之一的齊當國。

  齊當國身披重甲,一馬當先。

  自古將帥出征,身後必豎大旗,扛旗之人,無一不是軍中猛將,故而被兵家譽為膂力最盛者扛纛。

  北涼鐵騎甲天下,如果從徐驍領著八百老卒出遼東算起,被世人熟知的扛纛者,號稱萬人敵的王翦死于益闕大敗的城門下。

  陳邛戰死於錦遼之戰,而此人,還有一個身份,便是蜀王陳芝豹的親生父親。

  這兩人甚至連封侯拜將的影子都沒看到,就死在戰場。

  之後王林泉卸甲還鄉,成了青州首富,如今又成了新涼王的老丈人,可謂善終。

  接下來便是輪到齊當國了,進入北涼之後,官職不顯,僅僅擔任正四品的折衝都尉而已,

  這一次齊當國要求率領鐵浮屠奔襲龍眼兒平原,懷陽關北涼都護府從上到下,沒有一人願意答應,褚祿山尤其如此,甚至連騎軍主帥袁左宗聞訊後也急書都護府,要求褚祿山絕對不允許齊當國擅自領軍出征。

  什麼六千鐵浮屠不擅長長途奔襲,什麼銜接涼州流州的西大門清源軍鎮需要一支精銳騎軍坐鎮,什麼他齊當國需要以扛纛姿態出現在將來最大的戰場上。萬般理由,齊當國都懂,但是從頭到尾錯過了第一場涼莽戰事的他,覺得自己愧對義父,愧對那位曾經在西壘壁縞素擂鼓的敬重女子,愧對在聽潮閣殫精竭慮的李先生,更愧對那個義父的嫡長子。

  徐驍六位義子之中,被人屠賜死那兩人,當年雖然看似從來與世子殿下最為天然親近,而褚祿山當年最為諂媚看好年紀輕輕的世子殿下,陳芝豹和袁左宗則一向持有冷眼旁觀的態度。

  唯獨齊當國,跟那個年輕人言語不多,交集不多,但是唯獨他發自肺腑地喜愛那個孩子,哪怕後來那個少年越來越有出息,甚至練武練出了一個他齊當國只能遠望的武評大宗師,可是在齊當國心中,總是覺得那個孩子,需要他的照顧,這些年徐鳳年越來越成熟,越來越舉世矚目,但齊當國自豪的同時,也有些失落,一個人喝悶酒時候,越來越覺得自己老了,而且老得毫無用處了。

  那一年,聽聞世子殿下三年遊歷返回涼州,正是他齊當國率領那支騎軍,甚至興師動眾地以扛纛之姿出城迎接。

  齊當國毅然決然率軍奔赴龍眼兒平原,身後出自老字營之一滿甲營的六千鐵浮屠,軍中六名校尉和二十余名都尉,連袂請戰,鐵浮屠全軍上下,無一人不願死戰。

  滿甲營,如今人馬俱甲,器械精良不輸給一萬大雪龍騎軍,但很久以前,卻不滿甲。

  最早那會兒,徐驍軍中經常糧草不足,兵馬不足,為一營兵力添足鐵甲更是癡人說夢,可以說滿甲營是徐驍給予太多期望的一個老字營。

  齊當國出行之前,在軍帳中留下一封信。

  “我可以死在義父之後,但絕不死在世子殿下之前!”

  不知為何,齊當國在信中末尾,依舊把那位已經贏得涼莽雙方尊重的新涼王徐鳳年,稱作世子殿下。

  在齊當國已經能夠看到遠方戰場的硝煙四起之時,這員北涼猛將突然轉頭大聲道:“諸位,我鐵浮屠昔年原身滿甲營,如今既已滿甲,當如何?”

  六千騎齊聲怒吼道:“死戰!”

  臨近戰場,齊當國高聲道:“起矛!”

  大漠黃沙,鐵甲錚錚。

  滿甲營已滿甲!
xox 發表於 2015-12-20 17:08
共逐鹿 第三百一十九章 北涼扛纛之人


  北涼白馬游弩手校尉魏木生在戰死之前,沒能親眼看到袁南亭那一萬白羽輕騎的奔雷而至,但是他義無反顧的鑿陣,為袁南亭部騎贏得了無法想像的優勢,因為實力相當的兩支騎軍,往往得先機者得勝機。

  涼莽雙方在邊境上廝殺將近二十年,知根知底,草原騎軍最為擅長的遊獵和詐退等戰術,曾經使得大奉王朝末年中原總計二十萬的邊關精銳騎軍,在兩次戰役中就全軍覆沒,但是如今對上無論是戰馬、兵器配置、戰陣嫺熟程度都堪稱冠絕離陽的北涼鐵騎,北莽騎軍根本就不敢以鬆散自己陣型作為代價,以此來試圖扯開敵軍大陣,繼而成功分割戰場,在多個局部形成壓倒性優勢,隨即肆意蠶食。要知道這不是尋常意義上的遊牧和農耕之爭,不是中原大軍只能憑藉高大城池或者重甲步陣來抗拒來去如風的草原騎軍,而是實打實的以騎對騎,所以北莽才會二十年來視北涼為心腹大患,以至於太平令執意要先下北涼再吞中原,這位北莽帝師其中有一句話廣為流傳:只要咬牙拿下北涼四州,中原三十州易如反掌!

  袁南亭的一萬白羽輕騎從董卓私騎的側翼突兀出現,鋪展開一條極為漫長的鋒線,北涼騎軍有個慣例,素來重弩而輕羽箭,唯獨這支白羽衛可謂例外,人人負箭囊插白羽,長於馬弓,當年離陽老皇帝生平唯一一次御駕遊歷北涼邊關,人屠徐驍所率騎軍參加校武便是白羽衛,據傳當老皇帝抬頭看到那漫天白羽箭矢向北方潑射出去之際,由衷感慨“不曾想盛夏時分,寡人也能領略到大雪漫天的景象,壯哉!”

  董家私騎主將阿古達木縱馬飛奔,嘶吼連連,下達一條條命令。草原騎軍雖然隨著時間推移,尤其是洪嘉北奔後春秋遺民帶去大量兵書,對於沙場調兵遣將一事,已經不僅僅局限于白天旗號、夜戰火把這麼粗糙,將帥身邊已經配備有相當數量專職傳令的旗騎,以求整支大軍如臂指使,爭取在每一處小戰場每一名百夫長都明確主將意圖,而非只知道大致上往哪裡衝鋒往哪裡增援。但是真正能夠做到這一步的北莽騎軍,其實屈指可數,柳珪之所以能夠深受北莽女帝器重,贏得“半個徐驍”的美譽,就在於柳珪騎軍的打法最細膩,最神似北涼騎軍,故而勝局必定能勝,輸也絕不大敗。

  柳珪之外,董卓的步軍和赫連武威的西河軍也算兩支,至於董卓的騎軍,足以讓北莽有識之士扼腕歎息,當初由於戰功過於顯赫,之後飽受北莽王庭權貴的掣肘,甚至不得不刻意壓制騎軍數目在萬騎左右,黃宋濮之所以黯然離任,看似是瓦築君子館一系列戰役不利,未必沒有對南朝騎軍推行大刀闊斧的改革有關,被北庭草原悉剔和南朝元老豪閥紛紛視為意圖不軌,妄自篡改祖宗根本,其心可誅。

  反觀新任夏捺缽種檀在葫蘆口攻城戰中體現出來的種種改制,事後卻沒有收到太多王庭方面的詬病,除了草原需要樹立起一位元英雄之外,種檀土生土長的北莽武將身份何嘗不是護身符?

  一萬騎在衝鋒前經過短暫休整的白羽衛,率先挽弓勁射而至,箭矢如隆冬暴雪鋪天蓋日,倉促佈陣迎敵的董卓私騎瞬間便有數百騎中箭落馬,但是這八千私騎的驍勇彪悍,也在此時得到淋漓盡致的展露,阿古達木和那些千夫長的既定方略毫無偏差,陣型漸次展開,以防白羽衛形成一個最利於馬弓攢射的弧形包圍圈。

  但是佔據先機的北涼邊騎並沒有就此作罷,而是開始變陣,亦是將白羽輕騎的卓然機動性發揮到了極致,所以戰場上便無形中出現了一幅壯麗場景,一萬白羽輕騎不但沒有刻意追求中軍陣型的厚度,反而在奔襲途中左右兩翼驟然加快速度,由先前渾然一體的弧線衝鋒騎陣,無形中變成了趨於平行的兩條蛟龍,而阿古達木的騎軍曾經分為左中右三支,率先遭遇白羽輕騎的那兩千騎頓時陷於兩軍之間,與這支腹背受敵的騎軍銜接還算緊密的董家主力騎軍,在阿古達木親自領軍下沒有絲毫凝滯,並未繼續埋頭前沖,否則即便沖出這條“走廊”,他們勢必會丟下千具以上的屍體。

  阿古達木毫不猶豫地撥轉馬頭,率領中軍向南方敵軍發起撞陣,與此同時,他下令後方那支兩千騎軍不計代價地纏住北方涼騎,兵力稍遜一籌的阿古達木顯然是要用己方兩千騎的性命來拖延戰機,以完整一體的六千董家私騎吃掉五千騎白羽衛,一來這是失去先機的無奈之舉,再者白羽輕騎的陣型有個先天缺點,就是鋒線纖長而陣型薄弱,經不起六千騎的蠻橫衝撞,這樣的六千騎對上五千騎,其優勢絕不是多出一千人那麼簡單。

  快。

  兩支騎軍接觸之後,精髓都是一個快字。

  這種快不光光是戰馬衝刺的速度,不僅僅是騎卒馬弓潑射的速度,還有臨陣應對的轉變速度。

  中原多雄渾邊塞詩,多藩鎮割據,只是自大秦開國以來,既飽讀詩書又能征善戰的邊關儒將極少,即便有也多是守關有功而拓邊無力,故而歷朝歷代,從大奉王朝至春秋北漢再到當今離陽,偶有名臣美諡第一的文正,唯獨無人得以諡號襄字,襄一字寓意辟地有德,甲胄有勞,要說中原分分合合八百年,內戰也不不乏有武將立滅國之功,照理說給個襄字並不過分,只不過開創臣子獲得諡號先河的大奉開國皇帝,曾言唯有揚鞭大漠者方可諡襄字,自那以後,歷代君主便有此默契。襄字難得,大奉王朝給出過太多鮮血淋漓的前車之鑒,大奉鼎盛時期號稱天下養馬八十萬,即便到了衰落的末年,依舊有邊騎二十萬,可是先後兩任主將一老有少,老者是戰功彪炳的百戰老將,年輕者更是紙上談兵雄健非凡,結果皆在草原騎軍的馬蹄下身敗名裂,最終禍及半座中原,很大原因就在於真正的大規模騎戰,機會總是稍縱即逝,但是只要頹勢一現,肯定兵敗如山倒。而中原史書對草原騎軍的記載總是含糊其辭,不過是翻來覆去那套陳舊說辭,直到離陽定鼎中原,並且在邊關接連吃過三次大敗仗後不得不由攻轉守,在顧劍棠主持兵部後才開始真正對草原騎軍戰術進行詳細鑽研,在那以後,一些有心邊功的朝廷武將才開始發現草原騎兵之所以能夠遺禍數百年,隔三岔五叩關南侵就像喝茶吃飯,絕不只是天生弓馬熟諳那麼簡單。

  不管離陽朝廷嘴上承認與否,相信廟堂黃紫公卿們難免都會在心底慶倖,所幸趙家國門,還存在有那支幾乎掏空了王朝西北底蘊的騎軍,有那三十萬負甲鐵騎震懾北莽蠻子,中原才能夠贏得將近二十年的休養生息,才有底氣揚言將來要與草原騎軍戰於國門之外。

  隨著阿古達木的變陣,白羽輕騎也隨之開始再度變化,北方五千輕騎在中段位置開始悄然斷裂,半數迎向那北莽後方兩千董家私騎,半數開始尾隨北莽主力騎軍向南推移,根本不給敵人造就主要戰場兵力優勢的機會,而是繼續保持對董家騎軍主力的絕對壓制。如果阿古達木能夠完整不漏地看到這一幕前後,一定會震驚于北方白羽輕騎那多名校尉的恐怖默契,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任何交流,然而騎陣就那麼悄然而成,這需要嗅覺、膽識和信任三者缺一不可。

  白羽衛曾是北涼四牙之一韋甫誠的嫡系兵馬,而韋甫誠更是陳芝豹的兩大嫡系大將之一,韋甫誠與典雄畜不帶一兵一卒兩騎赴蜀後,齊當國繼續鐵浮屠,蓮子營老卒出身的袁南亭接管白羽輕騎,前者是徐驍義子,對徐家的忠心毋庸置疑,而袁南亭身上的派系色彩極淡,倒是曾經與林鬥房等數百位北涼老人,一起恭送過當時的世子殿下徐鳳年入京,隨著徐鳳年的世襲罔替,北涼邊軍也水到渠成地改朝換代,要說與陳芝豹大有淵源的鐵浮屠和白羽衛兩部心裡沒有彆扭,沒有憋著口悶氣,估計誰都不相信。所以這次袁南亭出征龍眼兒平原,一萬白羽輕騎幾乎人人大呼痛快,在戰場上轟轟烈烈殺敵,總好過窩在涼州關外飽受其它軍伍的白眼要舒服得多,要知道第一場涼莽大戰打得那般慘烈,連大雪龍騎軍和兩支雪藏多年的重騎軍都出動了,皆是徐家老營出身鐵浮屠和白羽衛結果連北莽蠻子都沒見到,能不憋屈?能不聽到一些怪話?

  袁南亭這次前往懷陽關都護府議事,幾乎是拍桌子瞪眼睛跟褚祿山說話的,說這場仗再不輪到白羽輕騎,那他實在就沒臉回去當主將,乾脆留在都護府當個狗屁倒灶的刀筆幕僚算了。

  察覺到後方白羽輕騎動靜的阿古達木頓時頭皮發麻,怒喝道:“隨本將一起破陣!”

  袁南亭身為正三品武將,與北涼邊軍所有將帥如出一轍,在戰陣上一律披掛與士卒相同式樣的甲胄,當然袁南亭扈從親騎絕不會少,這名相比何仲忽等元勳更為年輕、相比鬱鸞刀等新貴更為年長的資深騎將,堪稱北涼中堅將領的典型,經歷過春秋戰事或者說是在尾聲中冒頭,卻算不上早早脫穎而出,仕途攀爬都是在徐家封王就藩於北涼以後,靠著點滴戰功步步高升,腳踏實地,相似的如同韋甫誠、典雄畜還有寧峨眉等邊軍青壯派,多是如此,但是這些人的兵法造詣,絕對不能小覷,徐驍那句“我北涼鐵騎隨便拎出一個校尉,就能丟到中原去當一州將軍”,並非全是戲言。

  在眾多鐵甲環護下的袁南亭眯眼望去,那名董家私騎主將的果決有些出乎意料,至於他麾下北方幾名校尉的應對則在情理之中。

  袁南亭抬起手臂做出一個手勢,他所在南方這條蛟龍騎陣開始彎曲,集體向更南方策馬而動,但是兩頭騎卒的速度更為傾力迅猛,雖說看似面對董家主力騎軍的鑿陣姿態,採取了避其鋒芒的措施,可真正的戰術意圖卻很乾脆俐落,那就是讓六千北莽騎軍一鼓作氣的鑿陣落空,己方五千騎尤其是中線騎軍且戰且退,最終形成一個弧口,配合北方追殺敵軍的三千白羽輕騎,來一個甕中捉鼈,慢刀子割肉,一點一點耗盡這六千騎的精氣神,那兩千騎對兩千騎的戰場,無論誰勝誰負,都改變不了董卓主力騎軍覆滅的結局。

  這白羽輕騎狡猾避戰,想要速戰速決的阿古達木恨得牙癢癢卻無可奈何,那種使出吃奶氣力卻偏偏打不著對手的感覺,簡直讓人抓狂。

  對手不是不夠強大而怯戰,而是速度太快了,清一色北涼乙等戰馬,清一色身披輕甲,捨棄槍矛,僅是佩刀懸弓,即便在匆忙轉換陣型中出現瑕疵,作為對手的董家騎軍哪怕看到了,也抓不住。

  沙場上從來只有草原騎軍讓中原步軍深陷泥濘不可自拔的錯覺,能夠讓北莽騎軍尤其是董家私騎這樣的邊境精銳,像是置身於沼澤,大概就只有北涼諸多騎軍裡的這支頭等輕騎了。

  但是勝券在握的袁南亭沒有絲毫掉以輕心,事實上有數騎白馬遊弩手已經沿著弧陣週邊疾馳而至,告訴他北方有六千柔然鐵騎增援,最慢也是半個時辰內便可到達,且是武評宗師洪敬岩親自領軍!

  始終不曾停馬的袁南亭望著那幾張年輕的臉孔,尤其是居中一騎,滿甲鮮血,笑問道:“你就是白馬校尉李翰林吧?”

  那一騎點頭沉聲道:“正是末將!”

  袁南亭笑了笑,有些百感交集,堂堂北涼道經略使李功德的嫡長子,竟然真刀真-槍靠著邊關廝殺升到了最金貴的游弩手校尉,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了不得,銳氣一點不比他們這幫老傢伙年輕時候差啊,說不得還猶有過之,要知道他們這幫老傢伙當年多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故而天不怕地不怕,死了不虧,活著就賺,不像現在北涼邊軍中的這撥年輕人,這位涼州白馬校尉李翰林,還有流州將軍寇江淮,出身中原高門的幽騎主將郁鸞刀,那可以說都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主,擱在中原那邊,估計風花雪月夜夜笙歌還來不及,哪裡樂意在死人堆裡摸爬滾打。

  袁南亭無意間瞥見這三騎馬鞍附近的頭顱,見慣了袍澤戰死的老將深呼吸一口氣,說道:“李校尉,本將已經得到消息,齊當國的六千騎已經臨近,不會比洪敬岩的柔然鐵騎更慢進入戰場,接下來你們遊弩手就可以撤出戰場,別逞強,你們已經是我北涼斥候的最後種子了,本將不捨得你們死!所以你和魏木生趕緊在兩刻鐘內收拾戰場,若是在鐵浮屠和柔然騎軍趕到以後,還讓本將看到你們一個人留在這裡,就算僥倖沒有戰死,事後本將也要把你們趕出遊弩手!”

  抱拳領命的李翰林最後沙啞道:“魏木生已經戰死了。”

  袁南亭愣了一下,默然無言。

  袁南亭看著那年輕三騎的背影,那一刻,老將心底浮出一個念頭,清涼山後山三十萬塊墓碑,豈能一直讓年輕人的名字越來越多!

  袁南亭轉身望向扈從裡的六七騎,他們相比尋常勇悍騎卒,有些氣態上的差別,那種泰然自若,不僅僅是依仗卓絕武力而略顯鶴立雞群,還帶有一種沙場江湖的疏離氣息。

  袁南亭笑著開口道:“拂水房諸位高手,消息你們也聽到了,不太好,是那個大宗師洪敬岩趕來。”

  一位始終凝氣養神的輕甲老者摸了摸腰間佩劍,淡然道:“總之不讓袁將軍死在我們前頭便是。”

  ————

  龍眼兒平原腹地的這處沙場上,董卓主力六千騎軍陷入絕境,袁南亭親自調度的八千白羽輕騎愈發遊刃有餘,不斷收割敵軍頭顱。

  烏鴉欄子統帥耶律楚才所在的兩千騎,與數目相當的白羽輕騎廝殺正酣,雙方都未有落敗跡象。

  齊當國的六千鐵浮屠,和洪敬岩擅自離開駐地的六千柔然鐵騎,不期而遇,幾乎同時趕至戰場。

  兩股鐵甲洪流迎頭撞上。

  柔然鐵騎想要挽救僅剩三千多人的董家主力騎軍,直撲正在擴大戰果的袁南亭六千騎,鐵浮屠直接在左翼繞過涼莽兩支輕騎糾纏的戰場。

  輕騎對輕騎,鐵騎對鐵騎!

  六千鐵浮屠主將齊當國位於鋒線中央,出現在最前方,一人一馬一鐵槍,身先士卒。

  老涼王徐驍六位義子,陳芝豹驚采絕豔,戰功累累,天下矚目,白衣兵聖的美譽,是踩在春秋兵甲葉白夔的屍體之上得來的,名至實歸。雖然叛出北涼,就藩西蜀,但是無損其煊赫威名。

  褚祿山,雖然在中原惡名昭彰,但千騎開蜀註定要青史留名,之後在北莽腹地更是他遏制住了董卓十二戰連勝的步伐,不但與那位北莽舊南院大王共稱“南褚北董”,更被視為是董卓這個北莽兵法大家的苦主。

  袁左宗,打贏公主墳一役連西楚都感到匪夷所思,史家兵家事後推演,極為推崇,斷然若非袁白熊,當時徐驍七拼八湊起來的離陽大軍,根本就沒有機會去打那場定鼎之戰的西壘壁戰役,如今也已經是北涼騎軍大統領,名正言順。

  姚簡,葉熙真,生前亦是頗多廟堂讚譽,既有士子風流,又能運籌帷幄,若非晚節不保,憑藉兩人與年輕藩王的交情,各自擔任一州刺史不在話下。

  唯獨齊當國,不但離陽朝廷和中原官場向來輕視,就連北涼內部也極少提及,風頭甚至不及寧峨眉這撥名聲鵲起的青壯武將,就連升任鐵浮屠主將也被視為是新涼王的任人唯親,僅此而已,與齊當國的領軍才華並無關係。

  即便是那些熟諳徐家家事的清涼山人物,大多也對齊當國這名印象中有勇無謀的陷陣將領不以為然,此人一輩子最擅長的事情,大概就是扛著徐字王旗跟在人屠身後鞍前馬後,一輩子最大的成就,則是莫名其妙成了徐驍的義子。才華平平,聲望不顯,戰功低微,這就是齊當國。姚簡葉熙真死前,褚祿山不想幫忙說法,袁左宗不願求情,唯獨齊當國逆鱗出聲。當時的北涼都護陳芝豹選擇孤身離開北涼,褚祿山無動於衷,袁左宗冷眼旁觀,又是齊當國偷偷挽留,只是陳芝豹最終也並未留下。

  這麼一個在最不該搗糨糊的時候偏偏去和稀泥的人物,如何能夠在最重軍功的北涼贏得尊敬?

  齊當國一槍貫穿柔然鐵騎一名百夫長的胸膛,怒喝一聲,竟是就那麼繼續筆直向前撞去,不但將那名百夫長的屍體帶飛馬背,槍桿沾滿鮮血的鐵槍更是再度刺入後一騎的胸口!

  勢不可擋。

  以主將齊當國作為箭頭的騎陣在柔然鐵騎的陣型中勢如破竹。

  齊當國兩側那條橫線上的戰場,幾乎是一個瞬間,雙方就各有兩百騎戰死當場,若是有人不幸受傷墜馬,根本不似輕騎交戰那般被敵人割去頭顱,而是直接被敵方戰馬一沖而過,踐踏致死,絕無生還的可能。

  鐵騎之爭,落馬即死。

  四千騎柔然騎軍入陣,還剩下兩千騎遙遙停馬遠觀,在這座廣袤戰場上顯得格格不入。

  耶律楚才看到這幅場景後,撥掉一枝北涼輕騎都尉疾射面門的羽箭,獨自快馬離開戰場,來到那不動如山的兩千鐵騎跟前,對那個隔岸觀火的冷漠男子憤怒道:“洪敬岩!你為何見死不救?!”

  一雙雪白眼眸的雄奇男子盯著這名出身尊貴的皇親國戚,反問道:“我怎麼就見死不救了?四千柔然鐵騎難道不是在救人?”

  耶律楚才怒極反笑,用戰刀指向這名曾經跟他姐夫爭奪南院大王頭銜的武評宗師,“到了這個地步,你還要保留實力?!怎麼,上次在葫蘆口給北涼騎軍打破了膽子,要靠這兩千騎還保命逃竄?!”

  洪敬岩扯了扯嘴角,“我一開始就沒想著你和林符能成事,之所以冒險前來,只不過是不想你耶律楚才白白死在這裡而已,當然了,這次白馬遊弩手活著回去數百騎,倒是你們死光了,到時候皇帝陛下肯定會秋後算帳,慕容寶鼎畢竟是姓慕容,他不怕被問責,我洪敬岩勢單力薄,雖說按兵不動是合理舉動,只不過有些事情,合情比合理更重要,所以我才會出現在這裡,否則你以為我吃飽了撐著跑來湊熱鬧?”

  洪敬岩盯著這個氣急敗壞的魁梧武將,譏諷道:“軍功?這裡有你和林符之前所謂的軍功嗎?”

  他轉移視線,望向遠處戰場,冷笑道:“如果說你們烏鴉欄子和黑狐欄子是白死的話,那麼我的四千精騎豈不更是白死?”

  耶律楚才惱羞成怒,嘴角滲出鮮血,伸手死死捂住嘴巴,眼神怨恨地盯住這位柔然鐵騎共主。

  洪敬岩平淡道:“耶律楚才,你記住,江湖上有陸地神仙,沙場上從來沒有顛倒乾坤的神仙,所以你姐夫的那八千私騎死在這裡,是大勢所趨,我洪敬岩只負責把你活著帶回南朝廟堂,至於其它,你不要奢望,也沒資格奢望。”

  耶律楚才沒有轉身,卻用手中戰刀指向身後的戰場,“難道你就不想摘掉正三品鐵浮屠主將齊當國的腦袋?!他的一顆腦袋,能讓你洪敬岩一步封侯!齊當國他娘的還是徐驍義子!”

  洪敬岩笑意玩味,似乎是不屑開口說話了。

  耶律楚才坐直腰杆,鬆開那只手心佈滿猩紅血跡的手掌,看著那些洪敬岩身後那些精悍異常的柔然鐵騎,哈哈笑道:“你們這些柔然山脈裡跑出來的蠻子,攤上這麼個沒膽子的主子,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將來戰功是別想了,只不過倒也不怕會戰死沙場!”

  幾名柔然鐵騎千夫長眼神不善,蠢蠢欲動。

  洪敬岩抬起手臂,阻止了那些千夫長的拔刀動作,雙手輕輕握住戰馬韁繩,眺望遠方,微笑道:“耶律楚才,不得不說,你比你那個滑不留手的姐夫差遠了。他啊,也就是比你這個蠢貨小舅子差了一個姓氏,真是可惜。”

  耶律楚才不知為何驟然間平靜下來,轉頭看了眼南方的廝殺,又看了眼相比之下十分安詳的北方。

  這名如洪敬岩所說天生就高高在上的年輕武將,年紀輕輕就當上萬夫長的北莽後起之秀,臉色平靜地對洪敬岩說道:“我不用你救,但是我求你一件事,洪敬岩,你能帶走多少名董家騎卒就帶走多少,你如果答應,先前我所說的混帳話,我在這裡跟你道歉。”

  沒有急於給出承諾的洪敬岩好奇問道:“那你?”

  耶律楚才眼神堅韌,有著草原兒郎最熟悉不過的偏執,“我姐夫說過,做生意要捨得本錢。我會去跟隨你的四千柔然騎軍廝殺到最後,我這條命能讓你救多少董家騎軍,你洪敬岩看著辦,如何?”

  洪敬岩眯起眼眸,終於還是緩緩點頭。

  耶律楚才臉色漠然地撥轉馬頭,背對洪敬岩,輕聲說道:“我是將死之人,有些話說了,你也別遷怒其他董家兒郎,歸根結底,你今日不願親自出手,不敢殺那個齊當國,還不是怕以後在戰場上被那個年輕藩王追著殺?不過我覺得如果換成拓跋菩薩站在這裡,一定會出手。”

  洪敬岩眼中刹那之間掠過一抹冰冷殺機。

  但是最後洪敬岩笑道:“你放心去死,說不定我會親手幫你報仇。”

  耶律楚才,慷慨赴死。

  策馬前沖的途中,他笑了,這個年輕人想起了姐夫身邊那個叫陶滿武小丫頭,想起了她經常哼唱的一支曲子,他曾經嘗試著跟著小丫頭還有他姐姐一起哼唱,卻被姐夫笑駡成比戰馬打響鼻還難聽,在那以後他就悻悻然不再為難自己了。

  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

  春風今年吹,公子歸不歸?

  青石板青草綠,青石橋上青衣郎,哼著金陵調。

  誰家女兒低頭笑?

  黃葉今年落,一歲又一歲。

  秋風明年起,娘子在不在?

  黃河流黃花黃,黃河城裡黃花娘,撲著黃蝶翹。

  誰家兒郎刀在鞘?

  耶律楚才望了一眼手中那把已有兩處裂口的戰刀,抬頭後大笑道:“大雁去又回,公子我今年不歸了!”

  ————

  他身後遠處洪敬岩那一騎,和兩千柔然騎軍仍是巋然不動,洪敬岩不在意一個死人的臨終遺言,但是他無比在意那個死人的那句無心之語。

  換成是拓跋菩薩,今日必然殺齊當國。

  當初徐鳳年出竅遠遊北莽,途經柔然山脈,在那塊金燦燦的麥田裡,他洪敬岩那次避而不戰。

  當時洪敬岩堅信自己的選擇沒有錯,他想要武道和天下兩物一起成為囊中之物,缺一不可,他要熊掌魚翅兼得,要比拓跋菩薩走得更遠,走得更高,無論是江湖還是朝堂,所以沒有必要意氣用事,跟一個必死之人兩敗俱傷。

  只是洪敬岩沒有想到,那個本該隨著徐鳳年死在王仙芝手上便會自動解開的心結,在王仙芝那個武帝城老匹夫竟然沒能殺死姓徐的之後,越來越阻滯自己的武道境界。

  洪敬岩輕輕呼出一口氣,天生雪白一片的那雙詭譎眼眸,怔怔望著蔚藍天空,萬里無雲。

  這位曾經被北莽視為最有希望超越拓跋菩薩的大宗師,在心中告訴自己,砥礪心境,就從殺你齊當國做起吧。

  洪敬岩收回視線,轉頭對那幾名千夫長發號施令。

  要他們兩千騎救出那三處中最小戰場上僅剩千余人的董家騎軍,然後就直接返回駐地。

  雖然不理解,但是天生服從軍令的柔然鐵騎依然聽令行事,開始衝鋒。

  繼續耐心眺望戰場動向的洪敬岩猛然皺了皺眉頭,然後自言自語道:“果真是天人感應,可見我賭對了。”

  洪敬岩轉頭望向東方,嗤笑道:“徐鳳年,你處處跟天道作對,天命在我不在你啊。”

  洪敬岩輕輕勒馬,緩緩前行,臉上笑意無比快意。

  三座戰場,兩千白羽輕騎對陣兩千董家私騎,戰損大致相同,都只剩半數活人。兩千最後出動的柔然鐵騎也正是去救援此處。

  第二座戰場,袁南亭親自坐鎮的白羽輕騎主力已經勝勢已定,董卓麾下頭號騎將阿古達木在親手陣斬二十餘人之後,最終死在了一位北涼無名小卒的刀下。陷入包圍圈的兩千董卓騎兵,在主將戰死之後,依舊無

  一人投降。

  最後那座戰況最為慘烈的沙場,四千柔然鐵騎跟六千鐵浮屠,相互鑿穿陣型已經三次之多!

  耶律楚才戰死了。

  他的屍體被認出,他的頭顱被割下,被那名鐵浮屠騎軍校尉在戰場上高高舉起。

  做出這個動作的北涼校尉臉上沒有絲毫喜悅,唯有悲憤!

  涼莽之戰,要降卒做什麼?

  也沒有降卒。

  也許這場仗一直打下去,比如說北莽大軍攻破了涼州關外的拒北城,一路打到了北涼道境內,會有人苟且偷生,願意投降。比如說北涼鐵騎長驅直入打入了南朝,也一樣會有人願生不願死。

  但這兩種情況,得等到死很多人之後才會出現。

  不親臨西北邊關,不親眼目睹兩軍對壘,也許永遠不會理解雙方的壯烈。

  所以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就是,離陽中原極少有人敬重北涼三十萬鐵騎,反而是作為生死大敵的北莽,無論如何刻骨銘心地仇視北涼邊軍,在許多人在內心深處,卻始終將那支軍伍視為值得尊重的對手。

  洪敬岩那一騎輕鬆愜意地緩緩前奔,似乎在安安靜靜等待什麼。

  三處戰場,屍橫遍野,戰馬嗚咽。

  廝混江湖,怕死才不容易死。

  身處沙場,卻容不得你怕死。

  一個人的江湖,生死是天大的大事。

  用無數屍體堆出一個波瀾壯闊的沙場,生死是最小的小事。

  當洪敬岩緩緩出現在眾人視野,並且與鐵浮屠和柔然鐵騎所處戰場越來越近後,

  先是有從頭到尾都盯住這位北莽頂尖高手的拂水房七八騎,迅速撤出戰場,疾馳而去,然後是臨近此人一百餘騎鐵浮屠幾乎同時開始衝鋒攔截。

  袁南亭在從一名董卓私騎的屍體胸口抽出戰刀後,舉目望去,對那位嚴密守護在自己身邊的親衛統領沉聲道:“情況不對勁,那人應該是要對鐵浮屠那邊出手,我們得盡力阻止!”

  那名親衛看著氣喘吁吁的老將,一把丟掉鮮血黏糊的頭盔,笑道:“將軍,我帶幾百騎過去!”

  袁南亭正要說話,那名跟隨他征戰多年的親衛統領已經攏起附近一隊騎軍,轉頭對袁南亭咧嘴一笑,“將軍,說實話,你真的老了,就別拖咱們的後腿了!”

  袁南亭彎腰氣笑道:“放屁!”

  不等袁南亭阻止,那名親衛已經領著數百騎白羽輕騎一沖而去。

  袁南亭想要跟上,卻被一名留下來的親衛扈從拼死攔住去路。

  袁南亭惱火道:“讓開!”

  那名年輕扈從雖然有些畏懼將軍的威勢,仍是咬牙道:“統領給了我眼色,不許我讓將軍涉險。”

  袁南亭怒道:“誰的官大?!”

  死活就是不肯讓出去路的年輕人低頭嘟囔道:“縣官不如現管,都尉私下總跟咱們念叨說,在戰場上有些時候,他的命令比將軍還要大。”

      袁南亭大聲斥責道:“讓開!信不信老子現在就讓你捲舖蓋滾出白羽衛?!”


      那個年輕人紅著眼睛,滿臉倔強道:“死都不怕,還怕什麼!”


      袁南亭氣得差點下意識一刀劈下去,自己都嚇了一跳,趕緊放下那柄戰刀,歎息一聲,有氣無力罵了一句:“兔崽子。”


      看到這名膽大包天的白羽輕騎似乎想要轉身趕赴今日那第四座戰場,袁南亭怒喝道:“滾回來!”


      年輕騎卒欲言又止。


      這位白羽輕騎主將望向遠方,輕聲感慨道:“就算是我袁南亭的私心吧,少死一人是也好的。”


      袁南亭清楚記得大將軍曾經說過一句話,他徐驍這輩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最怕有人見到他後報名字,因為記住了名字的人將來死了,欠下的債,記得格外清楚,一輩子都忘不了。


      精疲力竭的袁南亭大口喘氣,環視四周,白羽輕騎此次奔襲戰功顯赫,可是他心中只有無盡悲涼。


      清涼山那裡,原本無名的墓碑,又要多出那麼多新名字了。


      袁南亭突然悚然一驚,轉頭瞪眼望去。


      鐵浮屠騎軍中有一騎驟然間沖出尚未結束的血腥戰場。


      他身材魁梧,手持鐵槍。


      大漠黃沙,戰馬漆黑,鐵甲染紅。


      齊當國義無反顧地沖向那遙遙一騎,他知道,那個叫洪敬岩的北莽蠻子,是為他而來。


      齊當國在三次領頭大破敵陣後,身形已是搖搖欲墜,甚至連握有鐵槍的手臂都開始劇烈顫抖。


      面對那位號稱北莽第二高手的柔然鐵騎共主。


      汗水血水交織在那張堅毅臉龐上,齊當國只是向前衝鋒。


      這名漢子依稀想起自己還年輕的時候,那個當時年紀也不大的義父親口告訴他,體魄再出眾膂力再驚人的好漢,打仗打到最後也有握刀槍不穩的時候,可是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心就不能晃,人一怕死,閻王爺就要立馬找上門來。


————


      戰場之外,有個年輕人在清涼山梧桐院得到緊急諜報後,在給懷陽關都護府下達一份措辭近乎苛刻的軍令後,他棄馬而掠,孤身一人,一路狂奔至關外清源軍鎮,看到了那份字跡陌生的書信。


      再然後,他繼續北奔。


      那是年輕人第一次看到齊當國的手書。


      字不好看。


      年少從軍沙場武夫出身的粗糙漢子,很少寫字,以前在看到那封信的年輕人身邊,每次過年清涼山張貼春聯,人屠六名義子中,褚祿山一定會是那個溜鬚拍馬最殷勤的傢伙,姚簡葉熙真還會中肯點評幾句,陳芝豹袁左宗則習慣性不置一詞,但只有這個叫齊當國的漢子,會笑呵呵跟少年世子殿下討要幾幅春聯拿回自家府上去,然後絕對不會讓府上僕役去張貼,而一定是他親自動手,年復一年,就連府上的下人們都習以為常了。


      年輕人的父親,那個老人生前有一次隨口說起那幾位義子,說陳芝豹心思最重,褚祿山心思最深,袁左宗心思最醇,姚簡心思最雜,葉熙真心思最亂。

      唯獨說到齊當國,老人自顧自笑起來,說了句這個憨子根本就沒有心思嘛。
當時年輕人跟著老人一起笑出聲。


      懷陽關都護府。


      褚祿山臉色陰沉地看著一封最新諜報,袁左宗的臉色也極為沉重,轉身大踏步走向大門。


      褚祿山搖頭道:“不用去了,王爺……小年已經動身了。”


      似乎是在跟自己說話,褚祿山添了一句,“老齊未必會死。”


      袁左宗冷笑道:“未必?!”


      褚祿山突然勃然大怒道:“袁左宗!你現在去了龍眼兒平原有屁用?!趕得上?!”


      袁左宗跨過門檻,平靜道:“我不去虎頭城那邊,流州有寇江淮和謝西陲聯手,事情成不成,看他們本事,我去幽州,去葫蘆口。既然決定了要先發制人,乾脆就來一場大的。”


      褚祿山頹然道:“去吧去吧。”


      袁左宗停下身形,站在門口外,不輕不重道:“如果懷陽關有守不住的那一天,記得南邊還有座拒北城。”


      褚祿山擺擺手,“不用你多嘴,以前也沒覺得你是絮絮叨叨的人啊。”


      虎頭城以北,龍眼兒平原,戰場之上。


      鐵浮屠主將齊當國倒在地上,身上鐵甲盡碎,鮮血不斷湧出。


      七名拂水房高手死士沒能擋住那名下馬步行的北莽宗師,甚至連百騎鐵浮屠和三百騎白羽輕騎也一樣沒能擋住,就那麼被一人撕裂陣型。


      只是遞出一槍的齊當國被那人一拳捶在心口,從馬背上摔落在地,倒滑出去十數丈。


      那個人飄落在他身邊,笑道:“在你臨死之前,不妨告訴你,徐鳳年正在趕來的途中,其實很近很近了,只可惜仍是有點晚啊。齊當國,是不是死得很不甘心?”


      齊當國胸膛急劇起伏,鮮血不斷滲出嘴角,已經說不出一個字。


      但是他的手肘繃直,十指死死抓住地面,似乎還想要掙扎起身。


      洪敬岩閉上眼睛,陶醉道:“這就是天地共鳴的滋味啊,如今方知人間天象境界為何會被齊玄幀說成是‘門外光景而已’,這門內景象,真是妙不可言!”


      他低頭望去,“徐鳳年來晚了,我洪敬岩卻沒有晚!”


      洪敬岩愈發開心,“哦對了,再告訴你一個我也是才知道的壞消息,得知徐鳳年親自趕來之後,原本緩緩南下的拓跋菩薩也開始加快步子了,我只要往北走出兩百里,徐鳳年和拓跋菩薩就會遇上。”


      洪敬岩望向南邊遠處,朗聲笑道:“徐鳳年!拒北城攻破之時,我給你報仇的機會!”


      洪敬岩身形飛快倒掠而去,轉瞬即逝。


      幾個眨眼功夫過後,一個嘴唇乾裂身穿便服的年輕人盤腿坐在齊當國身邊。

      這個漢子彌留之際,視線模糊,但是不知為何硬生生認出了那張年輕的臉龐。

      他想要說話,卻已經說不出一個字,反而嘴角鮮血湧出愈發厲害。


      年輕人伸手輕輕按住他的胸口,觸手之處,鐵甲支離破碎,冰冷甲胄為鮮血浸染,而顯溫熱。


      年輕人彎下腰,輕輕搖頭。


      這位昔年北涼鐵騎的扛纛猛將,竟然在臨死之前憑空橫生出一股無法想像的氣力,一隻手死死攥緊年輕人的手臂。


      沙場自古膂力最盛者扛纛。


      北涼鐵騎三十萬,唯有齊當國當之!


      而這個男人,這輩子最後的力氣,只是想要讓那個年輕人不要為了他去北方。

      死也不願鬆手。


      年輕人反手輕輕握住那個死人的手,安安靜靜,面無表情,無悲無喜。

      大苦無聲。

————


      最後,年輕人將齊當國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然後俯身幫他合上眼睛。


      他當時離開北涼王府的時候,根本來不及懸佩涼刀。


      他在齊當國屍體不遠處找到那根鐵槍,握在手中。


      一人一槍,北掠而去。


      早已遠遁數十裡之外的洪敬岩耳畔如同響起炸雷。


      “你找死,我就讓你死!”

(本章完)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5-12-20 17:1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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