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142
pan3475 發表於 2015-9-23 12:40
共逐鹿   第兩百八十章   鐵騎風雪下江南 (三)
  
  今日朝會,在祥符二年末極為低調的禮部侍郎晉蘭亭,突然成了廟堂上嗓門最大的官員,甚至連兵部唐鐵霜都被搶去了風頭。
  
  在晉蘭亭的建言下,朝廷不經小朝會就當場通過了一系列政策,其中為天子巡邊兩遼、並且在去年輔佐大柱國顧劍棠立下戰功的兵部侍郎許拱,終於得以從遼東這座冷宮抽身而退,不但成功從關外返回,而且率領京畿兩萬精銳南下增援盧升象,剛剛才升官的武將李長安擔任許侍郎的副手,兵部衙門內如高亭樹、孔鎮戎等年輕官員,跟隨兩位大人一併離京歷練,也終於有望嶄露頭角。

  薊州將軍袁庭山率騎步各一萬離開邊境,從關隘箕子口進入中原,與許拱大軍齊頭並進。再就是下旨西蜀,命蜀王陳芝豹從蜀地再抽調出一萬精兵參與廣陵道平叛,這支兵馬將由許拱和陳芝豹共同統領。

  相比晉蘭亭的盡忠報國,處處為朝廷排憂解難,國子監姚白峰在朝會尾聲的提議,頓時讓本就氣氛凝重的朝堂變得愈發噤若寒蟬,這位出身西北的理學大家建議有關漕運之事,靖安道經略使溫太乙初到地方,政務本就繁重,理應交由漕運內部的官員負責具體事務,溫大人只需把握大局即可。

  如果是以前,不用皇帝陛下開口,就有無數文官武將跳出來反駁左祭酒大人,但是今天年輕天下坐在高高在上的龍椅上,一言不發,視線遊曳,但是幾乎視線所及,只有齊齊低頭沉默的臣子,而無一個挺起胸膛出列豪言壯語的官員。

  到最後,年輕皇帝從遠處到近,緩緩收回視線,停留在一幫六部黃紫公卿身上片刻,到最後終於有人站出來,是門下省的陳望,陳望並未全部推翻姚白峰的意見,而是提出了一個折中的說法,先由吏部嚴加審核漕運主要官員的履歷,等到朝廷敲定人選,再讓經略使溫太乙放下擔子,廣陵漕運暫時仍由溫太乙全權負責。
  
  退朝後,皇帝陛下沒有要召開小朝會的意思,那麼所有官員就都隨之退出大殿,直奔各處衙門。
  
  在去年末官場上淪為笑柄的晉蘭亭,今日算是揚眉吐氣了。不用想也知道,因為「瑣事繁多」而忘了登門拜年的某些官員,都要蜂擁而去,在侍郎府外排隊等候,禮單當然是怎麼重怎麼來。
  
  姚白峰今日身邊沒有了官員的擁簇,老人也不以為意,沒有著急走下臺階,望著視野中如同被束縛在那扇大門內的御道,怔怔出神。
  
  老人身邊響起一個年輕嗓音,「左祭酒大人,你家灶冷了啊,以後開伙可就難嘍。」
  
  老人沒有轉頭,敢這麼跟前輩用玩世不恭語氣說話的年輕人,離陽朝廷不多,有資格參加朝會的就更屈指可數。年紀輕輕就已經在京城官場沉浮過的北涼寒士孫寅。
  
  孫寅繼續調侃道:「姚大人你也真是書生意氣,挑這個時候當忠臣,活該人走茶涼。」
  
  老人自嘲道:「做忠臣還要挑時候?」
  
  孫寅點頭一本正經道:「可不是,出門前要翻黃歷看時辰的。」
  
  老人一笑置之,「那樣的忠臣,我做不來。」
  
  孫寅幸災樂禍笑道:「姚大人有了退隱之心,其實是好事,我孫寅是在國子監倒下的,成天都想著啥時候從國子監東山再起,左祭酒的座椅空了,我才有機會。就沖這個我孫寅也得跟姚大人當面道一聲謝。」
  
  出人意料,老人沒有惱羞成怒,反而點頭道:「你孫寅去國子監也好,我算是明白了,國子監就不是我教書的地方,因為那裡早已經不是讀書的地方了。」
  
  孫寅驚訝道:「姚大人該不會是想辭官回鄉吧?」
  
  老人笑道:「我又不傻,這個時候回得去?才打了一朝廷耳光,馬上又來一次,我姚白峰有幾條命?」
  
  孫寅嘖嘖道:「原來姚大人讀書讀得不諳人情世故了,到底還沒到無藥可救的地步。」
  
  性情刻板的老人破天荒玩笑道:「難得現在還有人樂意拍我馬匹,我謝謝你啊。」
  
  孫寅擺手道:「別光是嘴上說,姚大人提交辭呈的時候記得替在下美言幾句。」
  
  老人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感慨了一句,「薊州袁庭山,在箕子口進入中原,呵呵,我雖然是個連紙上談兵都稱不上的酸儒,可也明白那兩萬人根本不是去廣陵道平亂,而是去攔截北涼騎軍的。等到薊州兵馬打沒了,那一萬蜀兵剛好也差不多到了廣陵道北部,估計與此同時許侍郎的兵符也該到軍中了,一環接一環,難為晉蘭亭這位禮部侍郎如此操心軍國大事了,更難得他給出的建言都被朝廷採納。」
  
  孫寅低聲道:「姚大人,你真以為是晉蘭亭的主意?真以為許拱離開兩遼領兵南下是好事?」
  
  老人轉頭笑問道:「這些事我一介書生,可就真不懂了。這裡頭還有學問?」
  
  孫寅笑瞇瞇道:「聽說姚大人府上私藏了些好酒?」
  
  老人愣了一下,扯住孫寅的袖口,一起走下臺階,壓低嗓音道:「綠蟻?去年聽到涼莽大戰的結果,早給我喝沒了。」
  
  孫寅笑而不語。
  
  老人畢竟不是孫寅這種臉皮厚如城墻的人,無奈道:「只剩下兩三壇子,你就別打它們的主意了吧,其它好酒,價錢再貴,我也請你喝。」
  
  孫寅一臉鄙夷。
  
  兩人並肩走出大門,孫寅突然不再賣關子坑騙老人的綠蟻酒,低聲道:「晉蘭亭跟唐鐵霜搭上線了,這才會讓許拱跑去跟北涼騎軍死磕。」
  
  老人先是錯愕,繼而嘆息一聲,環視四周,終於徹底死心了,這裡的確不是他傳道授業的地方。
  
  孫寅轉身就走,笑道:「姚大人估計連謚號都沒了,我孫寅就不去雪上加霜喝綠蟻酒了。」
  
  孫寅走出幾步,突然轉身,輕輕伸手拍了一下胸口,「有一揖,不適合眾目睽睽之下送給姚先生,但放在心裡。」
  
  二十年後,盛夏時分,那時候孫寅剛剛成為離陽新朝的第二任吏部尚書,權勢煊赫的正二品天官大人。
  
  有一日突然有人登門拜訪車水馬龍的孫府,自稱是姚家子弟,已經忙碌得焦頭爛額的門房根本不予理會,實在是顧不過來,直到暮色中孫府都要關門拒客了,那名風塵僕僕的年輕人仍是不願離去,不得已報出他爺爺的名字,門房雖是京城土生土長八面玲瓏的人物,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離陽官場有姚白峰這麼一號大佬,後來好不容易想起似乎很多年前,前朝國子監有位姚姓老人擔任左祭酒,只是這二十年來,那位理學大家並無半點詩書文章傳入中原,時過境遷,估計還不如一位新近躋身新朝翰林院的新科黃門郎。那位門房一咬牙,看那個年輕人大老遠奔波千里趕到京城,就這麼讓人打道回府,實在可憐,就逾越了規矩跑去尚書大人那邊稟報。
  
  正光膀子在一架瓜棚下乘涼的尚書大人,從躺椅上跳起身,來不及穿上靴子就跑向院門口,但是最後停下身形,對那個呆若木雞的管事輕描淡寫說了一句,說讓那人把東西留下便可,府上不用接待,若是那個年輕人流露出絲毫憤懣神色,東西就不用拿到院子裡。
  
  最後,管事小心翼翼將一只布囊拿到小院。
  
  尚書大人開心地笑了起來。
  
  既然不是那個老人的後人希冀以此作為官場進身之階,那就好,很好。
  
  暮色中,小院石桌上擺放著明顯已經塵封多年的兩壇綠蟻酒,孫寅竟然沒捨得開封痛飲。
  
  第二天朝會,一個早已被人遺忘的前朝老人,突然名動天下。
  
  姚白峰,北涼道人氏,謚號文節。
  
  哪怕已經位極人臣,但仍然以放蕩不羈著稱朝野的吏部尚書孫寅,他在退朝後,走出大殿在臺階頂部站了一會兒,然後獨自來到御道街旁一處,明明無人,孫寅仍是畢恭畢敬彎腰作揖,此事迅速傳為京城一樁怪談。
  
  不知為何,今天離陽天子非但沒有召開小朝會,而且回到了那座金碧輝煌的大殿,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獨自守在門外。
  
  年輕天子站在龍椅附近,身後大殿地面金磚鋪就,故而哪怕關門掩窗,但正值朝陽初升的時分,因為有光線透過窗紙,大殿內不至於顯得太過陰暗。
  
  龍椅寶座兩側擺放有四對威嚴陳設,寶象、甪端、仙鶴與香爐,共同寓意著那無數君王夢寐以求的「江山永固,國祚綿延」。
  
  年輕天子走下臺階,站在大殿中,腳下所謂的金磚,其實並非黃金打造,而是出自廣陵製造局的貢磚,有著「踩踏悄無聲,敲之如玉磬」的美譽。
  
  趙篆舉目望去,大殿廊柱以南詔深山砍伐而出的楠木打造,早年離陽言官有過「入山千人,出山半數」的痛訴,後來在先帝手上,離陽皇宮殿閣廊柱用木,便一律換成了更易採伐的遼東松木。
  
  趙篆走到一根廊柱之前,伸手撫摸著瀝粉貼金紋雲龍圖案的輝煌大柱,呢喃道:「父皇,你有碧眼兒張鉅鹿,有半寸舌元本溪,有人貓韓生宣。朕呢?一件龍袍一張龍椅一座大殿嗎?」
  
  「這個天下,就不能再給朕片刻勵精圖治的時間嗎?十年,不,只要五年!朕就能讓北涼、南疆、北莽,灰飛煙滅!讓那亂臣賊子無立錐之地,讓我離陽百姓永享太平。」
  
  「父皇,現在我已經不相信任何人了,廟堂上的齊陽龍桓溫,廟堂外的顧劍棠盧升象,便是父皇當時故意打壓,留給我來提拔任用的年輕人,宋笠、孫寅這些人,我也一個都不相信。」
  
  「唯一一個陳望,還是太年輕,威望不足,在離陽軍中更是沒有根基,就算他願意力挽狂瀾,也有心無力。」
  
  趙篆突然縮回手,臉色猙獰,握緊拳頭,一拳狠狠砸在廊柱上。
  
  年輕皇帝氣喘吁籲,手上傳來刺骨疼痛。
  
  他瞪眼看著這根廊柱,憤怒道:「你在欽天監毀我趙室氣運,朕不過是讓兩條走狗在漕糧上略作刁難,你就敢公然出兵廣陵道?!這與造反何異?!」
  
  趙篆又一拳砸在廊柱上,這一次廊柱表面沾上了血跡,「當真以為朕的離陽,不敢跟你北涼不死不休?!」
  
  年輕皇帝躺在大殿地面上,望著藻井正中所雕的那隻蟠臥金龍,龍首下探,口銜巨珠。
  
  看著那顆碩大夜明珠,年輕皇帝沒來由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隋珠公主趙風雅。
  
  離陽趙室的隋珠公主死了,趙風雅還活著。
  
  這大概是北涼徐家那個年輕人,所做過唯一讓趙篆不那麼痛恨的事情。
  
  疲憊不堪的年輕天子閉上眼睛,又想起皇后所豢養的那隻蠢笨鸚鵡。
  
  原來所謂九五之尊的君王,亦是一隻籠中雀啊。 本帖最後由 pan3475 於 2015-9-23 12:52 編輯

pan3475 發表於 2015-9-29 17:20
共逐鹿   第兩百八十一章   鐵騎風雪下江南 (四)
  
  東海武帝城,自從那個姓江的年輕人也不在此打潮砥礪體魄後,這裡就徹底沒有了主心骨,迅從人人嚮往的江湖聖地變成了一座最尋常不過的城池,沒有了睥睨天下的白衣老匹夫王仙芝,沒有了獨坐高樓觀戰的曹長卿,沒有倒騎毛驢拎桃枝的鄧太阿,沒有了一劍懸城緩緩入的隋斜谷,沒有了於新郎林鴉等人,更沒有了當年端碗走上城頭的北涼王,沒有了武帝的武帝城,平庸而乏味。

  雖然至今仍未有官軍入駐武帝城,但是城中人都明白,這是早晚的事情,所以早年那些被官府通緝而隱居於此的魔頭那些躲避仇家而棲身於此的武夫那些金盆洗手不願理會紛爭的名宿,紛紛離開這座東海之城。
  
  打潮的城頭,一道修長身影突然現身於城頭。
  
  不遠處大潮如千軍萬馬翻湧而至,猛然間拍打城頭,瞬間遮蔽了這個身影。
  
  下一刻,身影不見,興許是已被浪頭捲走。
  
  但是等到潮水退去,城頭又出現了一抹身影,不同於來去匆匆的前者,這名男子並沒有立即消失,只見他衣衫樸素,相貌平平,滿臉胡茬子,靴子也有些破損。
  
  只是這位不起眼中年大叔的身前,懸停了一柄三尺劍,細微顫鳴如蚊蠅振翅。
  
  風塵僕僕的男人停劍四顧,眼神凌厲,本身就如同世間最鋒芒畢露的一把劍。
  
  一百里一飛劍,從太安城欽天監到遼東雪山,再從遼東至遼西,又從遼西折回京畿之地,一路南下,直到此地。
  
  男人伸手揉了揉下巴,「謝觀應,你跑路的本事真是天下第一,不過有本事你就一口氣跑到南海。」
  
  約莫一炷香燃燒了寸餘高度後,男人冷笑道:「找到你了!」
  
  那柄懸停通靈飛劍如聞敕令,先於主人,一閃而逝。
  
  在這之前沒多久,因為過了吃飯的點,一間生意慢慢冷清下來的包子鋪前,被某個綠袍女孩取了個狗不理綽號的孩子,在跟一個兩鬢霜白的窮酸讀書人大眼瞪小眼,真名叫茍有方的孩子,抬頭看了眼那個囊中羞澀的窮光蛋,低頭看了眼那最後一籠沒能賣出去換成銅錢的小籠包子,孩子的視線在兩者之間來來回回,身邊阿爺已經在收拾桌上的碗筷了,老人到底是武帝城討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對此不聞不問,說實話在武帝城,怪事怪人見多了,以至於碰上個正常的,反而讓人驚奇。

  老人見過太多古怪的客人,嫌包子肉太多不願付錢的,也有嫌包子為啥不是甜的,有兜里幾文錢都沒有的,就把寶劍寶刀摔在桌上揚長而去的,也有吃著值不了幾文錢的小籠包,嘴裡嚷嚷自己當年嘗過多少種山珍海味,還有裝模作樣從懷裡掏出本破秘笈來換一籠包子的,更有自稱是曹長卿是鄧太阿是誰誰誰所以不樂意掏錢結賬的,實在太多了。
  
  孩子問道:「想吃小籠包?」
  
  那名衣衫破敗卻幹凈的窮酸文士面無表情。
  
  孩子又問:「沒錢?」
  
  文士只是盯著孩子。
  
  孩子倒也不是那種落井下石的人,雖然自幼沒爹沒娘跟著阿爺過著拮據日子,但家教極好,因此哪怕眼前窮酸文士明擺著是想吃白食,可孩子還是沒有惡言惡語,只是猶豫著是不是把小籠包送給他,畢竟送一籠包子算不得什麼大事,可就怕那個傢伙吃過了包子後就賴上自己和阿爺,記得那個叫江斧丁的傢伙,以前還住在城裡常來這裡光顧的時候,有次說過一個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

  就在孩子打算還是白送一籠包子的時候,那個窮酸文士突然開口,沙啞問道:「你姓什麼叫什麼?」
  
  孩子頓時有些膩味,唉,自打他給阿爺幫忙打雜以來,那些口口聲聲自己根骨清奇是練武奇才的江湖食客,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了,所以孩子下意識就沒好氣道:「這籠包子可以送你,但我不習武。」
  
  孩子突然想起眼前這個上了年紀的傢伙,不像那打打殺殺的武林中人,更像教書先生,於是孩子很快就補充了一句,「我也不上私塾。」
  
  窮酸外鄉人面無表情地重復問道:「姓什麼叫什麼?」
  
  孩子下意識後退兩步,有些自心底的驚懼敬畏。
  
  站在孩子身前的中年文士皺了皺眉頭,抬起手後,孩子看到此人手中捏著小半只破碗,當著孩子的面掰扯下指甲片大小的碎片,丟入嘴中,就那麼咀嚼起來。
  
  孩子目瞪口呆,這漢子饑餓得失心瘋了不成?
  
  當孩子好不容易回過神後,突然嚇得臉色蒼白,只見自己附近,阿爺好像給仙人施展了定身符,始終保持著彎腰擦拭桌面的姿勢,不光是阿爺,街道上的行人也都靜止不動,有人抬腳前行,但是那一步就是踩不下去,離著地面還有半尺高度,有人覺著倒春寒實在難熬,想用蹦躂跺腳來驅寒,因此整個人就懸浮在空中,有人在和並肩而行的朋友插科打諢,轉過頭一張燦爛笑臉,就那麼凝固……這一切都出了孩子的想像極限,雙手顫抖,一下子就沒拿住那一籠包子,但是等到小竹籠墜地後,頓時就是一幅天搖地晃的場景,在孩子視線中,阿爺,桌子,行人,街道,都在劇烈晃動,看得孩子一陣頭暈目眩。
  
  中年文士上前幾步,彎腰撿起那籠包子,跟孩子肩並肩站在一起,孩子這才看到天地寂靜中,唯有一劍緩緩而來。
  
  男人沙啞道:「我叫謝觀應,以後你就是我唯一的弟子了。」
  
  男人從懷中掏出另外半只破碗,相對完整許多,放入孩子手中,然後一隻手突然按在孩子腦袋上,淡然道:「洪洗像不願替天行道,做厭勝徐鳳年之人,我呢,是想做卻做不來。」
  
  男人抬頭望著天空,按在孩子頭頂的那隻手微微加重力道,頓時霧氣升騰,仙氣繚繞,最終在約莫三尺處凝聚成形,是一幅氣象萬千的山河形勢圖,又有蛟龍隱沒於山川大河之中。
  
  舉頭三尺有神明。
  
  落魄男人收回視線,望著那柄掙脫開天道束縛的飛劍,遺憾道:「原來千年長生,比呂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到頭來只是個笑話。收你做徒弟,是不得已而為之。罷了罷了,這世間廟堂文人都有了各自定數,也該輪到江湖武人有個結局了,我會是第一個,曹長卿是第二個,至於誰是最後一個,我希望是你。記住,以後遇到一個叫餘地龍的人,不要手下留情。只是將來證道飛升就不要去想了,退而求其次,不妨盡量讓自己名垂青史吧。」
  
  說完這句話,男人消失不見。
  
  臉色紅潤的孩子茫然四顧,阿爺開始繼續擦拭桌面了,路上行人繼續前行了,天地之間繼續熱鬧了起來。
  
  而那柄飛劍也一樣隨之失蹤。
  
  孩子低頭望去,唯有手中的半只破白碗明確無誤告訴自己,方才的遭遇不是白日做夢,這個孩子呢喃道:「我叫茍有方。」
  
  聽到喂一聲。
  
  孩子猛然抬頭,看到一個相貌普通的中年大叔,後者笑問道:「鋪子還有吃的嗎?」
  
  茍有方趕緊轉身把破碗藏入懷中,「這位客官,咱們鋪子招牌的小籠包已經沒了,餛飩拌麵都還有。」
  
  貌不驚人的中年大叔似乎完全沒對一個孩子和半只破碗上心,只是咧嘴笑道:「那就來碗餛飩,再添碟辣油,怎麼辣怎麼來。」
  
  孩子笑著應酬道:「好嘞,咱家的辣油那可是連蜀地客人也吃不消的,就怕客官到時候跟我們要涼水。」
  
  大叔突然臉色尷尬起來,「小二。」
  
  伶俐孩子率先搶過話頭,「記在賬上就行!」
  
  大叔仍是有些為難,「能記賬是最好,可是我急著趕路,幾年內未必能回到這裡,這就麻煩了。」
  
  孩子笑道:「不打緊,咱家鋪子從阿爺起,在城裡做了三十年的生意嘍,只要客官有心,別說晚幾年,晚十年也沒事,當然,客官真要忘了便忘了,一碗餛飩而已。」
  
  孩子原本不是這麼窮大方的人,只不過莫名其妙遇上一個自稱謝觀應的怪人,又鬼使神差當了那人的徒弟,孩子畢竟年少,性情再穩重,也有些開心。
  
  大叔瞥了幾眼孩子,又突然伸手在孩子肩頭手臂捏了幾下,咦了一聲,嘖嘖道:「姓謝的的確有些運道,難道是迴光返照?這也能撿漏?若非如此,連我鄧太阿也要打眼了去。」
  
  大叔瞇起眼嘿嘿道:「小兄弟,我觀你根骨清奇……」
  
  孩子嘴角抽搐了一下,無奈道:「客官,我真不練武,就別收我做徒弟了吧,一碗餛飩而已……阿爺,這位客官要一碗餛飩!」
  
  那邊阿爺應了一聲就忙活去了。
  
  大叔擺擺手道:「放心,我有徒弟了,那小子是喜歡吃醋的脾氣,如果被他知道,少不了被他白眼,不過我也沒吃人白食的習慣,姓謝的用半只碗換你一籠包子,那我鄧太阿就用一匣新劍換你一碗餛飩。」
  
  說完這些,大叔不由分說掏出一隻小木匣,尋常的白木質地,一看就不是珍貴玩意兒,裡頭的物件值錢與否,就更顯而易見了。
  
  中年人顯然有些臉色尷尬,當年贈送給那位世子殿下的劍匣,那可是從吳家劍塚順手牽羊的上等紫檀,等到他自己浪蕩江湖,上哪兒去賺錢?
  
  只不過劍匣有天壤之別,匣中所藏的那幾柄袖珍飛劍,可絕對沒有跟著掉價兒。
  
  鄧太阿把木匣拋給孩子,「小兄弟,你的'氣力'其實足夠了,小匣裡的東西,有空就多把玩把玩,其中的門道,想必很快就能琢磨出來。」
  
  飛劍何其鋒銳,而且鄧太阿稍稍動了小手腳,會開匣而動,必然第一時間飲血認主。一般武夫,沒有孩子蘊藏的那股得天獨厚的「氣力」,便是全身鮮血都澆築劍身也使喚不動。
  
  鄧太阿沒有著急追殺謝觀應,而是悠哉游哉坐在桌邊等著那碗餛飩。
  
  端來餛飩的時候,孩子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問道:「前輩,我剛才想了想,覺得你其實就是桃花劍神,對不對?」
  
  鄧太阿沒有絲毫驚奇,點頭道:「姓謝的折騰出那麼大動靜,想必你也看到我那柄入城飛劍了,故而有此問,對不對?」
  
  孩子撓撓頭道:「剛才劍神前輩不是自己報出名字了嘛。」
  
  無言以對的鄧太阿低頭吃餛飩。
  
  吃著吃著就更不願抬頭了,剛才一不小心把辣油全倒入餛飩,這會兒滿頭大汗,有點扛不住啊。可要鄧太阿運用氣機來掩飾窘態又太為難桃花劍神了,往大了說,就是不合本心,不合劍意。往小了說,其實就是鄧太阿從來無所謂高人風範。
  
  鄧太阿好不容易對付完那一大碗餛飩,這才如釋重負,抬頭一本正經說道:「小兄弟,如果以後提了劍又練了劍,決定要在劍道一途走下去,那就要記住一點,劍不是刀,哪怕已經退出了沙場,讓位給了刀,甚至以後在廟堂上,官員也開始喜歡佩刀作為裝飾,但不論世事變遷,劍仍是劍,劍有雙鋒,所以提劍對敵,除了一鋒殺人傷人,還有一鋒作為自省之用……」
  
  說到這裡,鄧太阿神色微變,「不說了,有事要忙,以後有緣再見。還有,那些長輩恩怨,你們晚輩不用當真。該怎麼活就怎麼活。混江湖,不管其他武人怎麼個活法,我們用劍之人,都不可有太多戾氣,否則任你修為通神,也算不得真仙人。」
  
  鄧太阿站起轉身,趕緊呼氣,這辣油真是厲害啊。
  
  這位桃花劍神之所以不繼續嘮叨下去,辣油是一回事,還有就是他真的不曉得怎麼跟人說道理了。
  
  鄧太阿伸手一點,南方空中浮現出一把飛劍,下一刻他便站到了飛劍之上,一人一劍轉瞬即逝。
  
  整座武帝城,只有那個叫茍有方的孩子察覺到這一幕。
  
  前百年,有李淳罡,王仙芝,徐鳳年,軒轅青鋒。
  
  如同春秋之戰,群雄並起。
  
  後百年,便唯有兩人。
  
  又如新朝,中原草原之上的兩國對峙。
  
  那兩人在名動天下後,各自被視為天下第一人後,在隨後的一甲子之中,十年為約,交手六場,勝負持平。
  
  且每次都是某人獲勝一場後,就會在下一場被另外一人扳回局面。
  
  餘地龍不是真無敵,世間猶有茍有方!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5-10-1 19:10
第兩百八十二章 風雪鐵騎下江南(五)

    河州邊境,戰事一觸即發。

    幽州方向的大地之上如有悶雷傳來,兩淮節度使蔡楠身披鐵甲,握緊鐵槍,這位邊關大將滿懷悲涼,自己麾下的數萬西北精銳,竟然不是與北莽蠻子在戰陣上廝殺到底,而是死於內亂?

    兩淮大軍步卒居中拒馬,騎軍兩翼呼應,很中庸的排兵佈陣,不是蔡楠不想以騎對騎,跟北涼鐵騎來一場堂堂正正的死戰,委實是桀驁如他這類顧黨舊部,即便兵力占優,依然沒有底氣跟那支軍伍玩花樣。蔡楠不奢望自己的兩淮能夠攔下那名年輕藩王,只能寄希望於盡可能留下更多的徐家騎軍,兩千,或者三千?至於朝廷接下來能夠憑藉天險地利、在薊州與中原接壤的數座關隘攔阻多少人馬,那就是真的是蔡楠的“身後事”了,既是疆域版圖上的身後事,更是蔡楠戰死殉國後的身後事。

    蔡楠舉目望去,地勢平坦,起伏不顯,大片大片的白色積雪,他沒來由想起一個很煞風景的詞語,屍骨未寒。想著幾個時辰後自己的屍體,應該會很快就會寒透吧?

    西北多雪且大,酷寒之地出健兒,兩淮道薊州當年便有楊慎杏的薊南步卒,號稱獨步天下,而升任節度使的蔡楠近水樓臺,麾下兩淮邊軍很快就被視為離陽朝廷僅次於兩遼的一等戰力,隨著繼唐鐵霜之後又有幾位同為顧部舊將的地方大員,新近入京擔任要職,蔡楠非但沒有多少慶倖,反而嗅到幾絲危險氣息,歸根結底,那些都是君王以黃紫官服換取地方兵權的無本買賣,之所以手腕溫和,那般含情脈脈,還不因為他們的共同恩主大柱國顧劍棠依然屹立在邊境?以及大將軍手中握有的數十萬邊軍大權?

    蔡楠重重呼出一口氣,將年輕皇帝視為心腹的經略使韓林送出戰場以外,然後自己率軍壯烈戰死在此,是不是對大將軍,對朝廷對天子,都算有份過得去的交代了,這算不算史書上所謂的忠義兩全?

    活在承平已久的安樂世道,成為享福多年的封疆大吏,蔡楠直到這一刻,才發現當年那個跟在大將軍身後一心求死的愣頭青,其實開始有點怕死了,尤其是死得不明不白。

    北涼鐵騎的齊整馬蹄就像敲鼓,重重擊打在蔡楠的心頭鼓上,一下一下,讓這位節度使大人喘口氣都困難起來。

    不用遠哨夜不守稟報,蔡楠肉眼就可以看到那支騎軍恰好在最佳衝鋒間距的邊緣地帶,停馬不前,一騎率先出陣,然後約莫是百騎扈從跟隨策馬前行。

    心弦緊繃的蔡楠一頭霧水,愈發忐忑,沙場上兩軍對壘不是演義小說裡的兒戲,什麼雙方主將單獨出列,酣暢淋漓地大戰幾百個回合,都是鬼扯。可眼前的的確確有百餘騎單獨離開北涼大軍,難道是那姓徐的為了贏取軍心,憑藉自身陸地神仙的實力,要大軍之中取上-將首級?蔡楠想到這裡就有些憤怒,真當己方的床弩大陣是擺設不成?為了針對徐鳳年這種戰場萬人敵的攪亂陣型,蔡楠專程派人拿著節度使兵符在整個兩淮道搜刮地皮,幾乎將所有北邊防線之外的床子弩一口氣或徵用或借調過來,整整五十餘架床子弩,兩淮道的家底都正大光明地擺在了蔡楠身後,不光是應付一騎數騎那種單槍匹馬的陷陣,對那支鐵騎的集體衝鋒也有極大威懾。

    一騎當先,馬蹄不停歇,直到蔡楠陣前三百步外才收住前沖勢頭,不光是身懷小宗師修為的主將蔡楠,身邊精悍親衛和兩位步軍將領都依稀看清了那一騎的英偉姿容。

    正是威名遠播的北涼王徐鳳年!

    這位跟隨人屠姓徐的年輕藩王,殺江湖頂尖宗師不下十人,殺北莽大軍更是三十萬,雙手血腥,一路殺到了今天,殺到了這裡。

    哪怕是身處敵對陣營,面對此人,仍然有幾分不得不承認的佩服敬畏,離陽老一輩雙字藩王的兒子中,這個年輕人可謂一騎絕塵,靖安道德趙珣同樣世襲罔替了父輩王爵,但低眉順眼得就像一條天子家的看門狗,原本被譽為離陽世子第一人的趙鑄,則在廣陵道飽受詬病,膠東王趙睢的長子趙翼在兩遼戰事中也算不得出挑扎眼,至於廣陵王世子趙驃之流就更不用拿出來丟人現眼了。蔡楠隨意揮揮手,那名滿頭大汗的精銳斥候夜不守趕緊退下,蔡楠死死盯住位於兩支大軍中間的年輕人,他身後百騎,不披甲不佩刀,一人只背一劍,想必就是在去年中原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的吳家百劍了,作為替朝廷鎮守一方的領軍大將,蔡楠對江湖事一向興趣寥寥,一身本事都是在戰陣上血水裡磨礪出來的殺人能耐,早年跟轄境內一位境界相當的武林名宿有過私下切磋,輕鬆獲勝後蔡楠的感覺就只有一個字,軟。

    但是眼前那一百騎,卻讓蔡楠根本不敢小覷,至於那個為首的年輕藩王,蔡楠自然更不敢有半點掉以輕心。如果不是徐鳳年在三百步外就停馬不前,蔡楠甚至顧不得什麼風度,二話不說就會當場下令床弩攢射,江湖草莽怕軍弩,武道高手忌憚床弩,都是無數人拿命換來的血淋林教訓,尤其是重型床弩,有著“半百之內皆飛劍”的美譽,蔡楠自認不敢面對數張弩箭巨如槍的床弩。若非如此,去年北莽在虎頭城外也不會同樣是拿床弩招呼北涼王。

    吳家百騎百劍,肅穆停馬。

    這是他們離開吳家劍塚進入北涼後第一次重返中原,在劍冠吳六鼎和劍侍翠花身後的那名竺姓魔頭,甚至閉上眼使勁聞了聞,滿臉陶醉,嘖嘖道:“聞多了涼州關外的血腥味和馬糞味,還是這兒的空氣讓人舒服些。就是不知道真到了中原江南,能不能聞得到酒香和脂粉氣。”

    只跟真名竺煌的吳家劍士隔著兩匹馬,徐鳳年微笑道:“按照之前約定,這次只要你們跟隨本王一路南下,到了能夠瞧見西楚京城牆頭的地方,你們一百人就可以恢復自由之身,之後不管是去江湖東山再起,還是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姓埋名,本王不管,吳家也不會管。”

    當年在吳家劍塚內也無比嗜殺的竺大魔頭桀桀怪笑道:“王爺,這話對別人管用,對老竺我可就談不上厚道了,當年在那個鬼地方不過是多殺了幾個姓吳的傢伙,吳老兒自己沒本事,就跟人合著夥在我身上敲入六十枚捆蛟釘,手段不怎麼高明,可惜手法還算獨到,不是吳家嫡系就拔不出那些玩意兒,老竺從來都是寧做雞頭不做鳳尾的脾氣,頭回進入那座中原江湖,不撈個武評四大高手當當,不再跟鄧太阿過過招,都對不起自個兒在吳家遭了四十多年的罪,所以嘛,身上這些釘子,還得勞煩王爺跟那個老不死的吳老兒說說情,只要王爺肯開這個口,老竺雖說從不曉得江湖道義為何物,卻也不是那種忘恩之人,到時候哪怕王爺要我去太安城殺個人,老竺也能拍胸脯答應下來,王爺,這筆買賣咋樣,做不做?”

    陰氣濃重的竺煌,與鄧太阿都曾是吳家私生子,早早丟到了劍山自生自滅的棄兒,只不過當年一戰,勝出的鄧太阿進入江湖成為了桃花劍神,輸了的竺煌之後因為殺心過重,尤其是痛下殺手幾乎將吳家一支偏房斬殺殆盡,被勃然大怒的吳家老祖宗以不傳秘術下了禁錮,如果不是百劍赴涼,修為堪稱通神的竺煌,註定這輩子都無法讓世人知曉天底下還有這麼一號劍仙人物。至於這次率領吳家百劍前往廣陵道,不但是徐渭熊,就連褚祿山都有異議,因為徐鳳年許諾了他們的自由之身,這對北涼來說不是什麼可以忽略不計的損失。在戰況僵持不下的沙場上,這吳家一百人一百劍,一旦投入戰場,絕對能夠成為扭轉勝負的關鍵勝負手。殺不掉拓拔菩薩,但實力強如洪敬岩慕容寶鼎之流,恐怕也要膽戰心驚。

    不等徐鳳年說話,對竺煌視為仇寇的吳六鼎就轉頭怒道:“姓竺的,你能拔出六十顆釘子,我就能再幫你塞進去六十顆!”

    竺煌懶洋洋譏諷道:“就憑你小子?這話由你身邊娘們來說,都比你硬氣些。哈哈,你們吳家真是有意思,這兩代人,都是帶把的,不如不帶把的。”

    劍侍翠花手指微動。

    背負一柄極長極細古劍的矮小老人皺眉道:“竺煌,你不要得寸進尺。”

    這位老人在葬劍無數秘笈無數的吳家劍塚也是地位超然,因為是個劍癡,吳六鼎小時候就幫忙取了個“娶劍老爺爺”的諧趣綽號,不同於從未離開過吳家的竺煌,或是張鸞泰、公孫秀水和納蘭懷瑜這些對重返江湖還抱有期望的成名劍客,八十歲高齡的老人這一生只對劍道一事癡心不已,只是受限於自身根骨修為,空有滿腦子獨闢蹊徑的劍道見解和滿肚子的劍術學識,始終無法自己親自提劍踐行,當老人進入北涼後,兩次跟年輕藩王談到劍道一事的招數意氣之爭,如逢知己,就有了衣缽落北涼的念頭,至於文人武夫都看重的家國天下,老人反而一向很淡漠。

    徐鳳年沒有轉身,輕聲道:“什麼事情都到了西楚京城那邊再說,不出意料的話,應該會有一兩場仗要打,爭取我們北涼大雪龍騎一人不死,當然你們也別死。大好江湖,在等著各位前輩揚名立萬。”

    吳六鼎沒好氣道:“給江湖留點種子是吧?老子就奇了怪了,這種打腫臉充胖子的事,外人怎麼看都像是個傻子的勾當,怎麼到了你這邊,做起來就顯得格外豪氣干雲了?”

    徐鳳年轉頭瞥了眼這個跟自己從頭到尾針鋒相對的年輕劍冠,沒有斤斤計較。

    倒是這次跟隨北涼王再度一起出行的鳳字營舊部洪書文,冷笑道:“咱們王爺長得比你英俊,身手比你高出幾層樓,你小子不服氣?”

    吳六鼎皮笑肉不笑道:“不服氣咋了?”

    洪書文一臉天經地義說道:“不服氣?那你倒是跟咱們王爺過過招啊?”

    徐鳳年不理睬兩人的拌嘴,對兩淮道大軍高聲喊道:“蔡楠,陣前一敘?”

    蔡楠聞聲後沒有太多猶豫,單騎出列,步軍將領想要阻攔,自然不希望己方主將以身涉險,畢竟不遠處那位年輕藩王可是貨真價實的武評四人之一,但是節度使大人輕描淡寫撂下一句“徐鳳年想要殺人,不至於如此下作”。

    兩騎各自上前一百多步,停馬相望,蔡楠深呼吸一口氣,望著眼前的徐鳳年,沉聲道:“王爺若是想讓本將退避三舍,就不用浪費口舌了!”

    斜提鐵槍的蔡楠看到年輕藩王似乎被自己堵得無話可說,視線只是越過自己一人一馬望著兩淮邊軍,蔡楠沉默片刻,繼續說道:“任你徐鳳年是修為高出顧大將軍一頭的武評宗師,但你畢竟不是你爹,不是大將軍徐驍,仍然不值得我蔡楠下馬避讓!”

    徐鳳年收回視線,問道:“如果沒有記錯,本王已經讓拂水房諜子給蔡將軍送過口信,今日將軍攔路可以,但是儘量將精銳安置在兩翼,任由我方騎軍一沖而過,我們少死人,你們更能少死人。這樣不好嗎?”

    蔡楠冷聲道:“本將就當沒有收到那個消息,身為主持邊關軍務的武將……”

    徐鳳年突然打斷蔡楠的言語,“將軍你沒有收到朝廷聖旨吧?”

    蔡楠臉色冷漠。

    徐鳳年笑道:“蔡將軍是覺得我北涼騎軍事出突然,太安城那邊措手不及?將軍當真以為安插在河州的趙勾諜子如此不堪?就算北涼騎軍推進速度再慢,那封聖旨也是註定不會‘準時’送往這個河州的,永遠都會比這場戰事不快不慢,僅僅晚一步而已。”

    蔡楠面無表情道:“這又如何?朝廷做事自有王侯公卿的主張,我蔡楠行事只需對得起身上這掛離陽鐵甲!”

    徐鳳年扯了扯嘴角,“你放心,本王主動提出跟你蔡楠敘舊,沒想著要你們大軍讓路,之所以先前給你口信,是念在將軍當年給了某個老傢伙一份面子,而今天之所以跟你廢話這些,又是因為在太安城有個當大官的老人,跟本王說了句心裡話。”

    徐鳳年撥轉馬頭,緩緩離去,不輕不重的言語,傳入蔡楠耳中,“既然不願做樣子,兩淮邊軍一心想要為國盡忠,那北涼就遂了你們的願。沙場上,與我北涼鐵騎對陣,想死有何難?”

    蔡楠臉色蒼白地返回己方大陣。

    祥符三年春。

    大雪龍騎如潮水一湧而過,兵力將近四萬的兩淮精銳潰不成軍。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5-10-2 01:24
第兩百八十三章 風雪鐵騎下江南(六)

    馬蹄陣陣,中原震動。

    北涼騎軍出北涼道,入兩淮道,在河州薊州接壤的郾城一帶南下,一頭撞入江南道北部,長驅直下,勢如破竹。

    如那西北彪形大漢,撞得江南美人搖搖欲墜。

    所經之地,離陽官員和地方軍伍全部噤若寒蟬,不敢有絲毫挑釁舉措,夜禁極早,便是白日也禁絕了商賈出入,戊守駐軍更是一律不得離開營地半步。

    奏摺如同紛亂雪花一般,縣衙、郡守衙門、刺史府邸、經略使官邸層層遞進,最後交由精悍驛騎,以五百里加急火速傳遞給太安城。

    伴隨著一萬鐵騎的蠻橫推進,在這期間,沿途陸陸續續有十幾戶人家浮出水面,不但當地官府軍伍的頭目嚇得汗流浹背,就連負責離陽諜報多年的趙勾也無比悚然,這些在各地州郡內可謂名門望族的龐然大物,無一例外,都坐擁良田無數,儲糧頗豐,甚至其中四個家族堪稱州郡內的“土地公”,這十數個在趙勾密檔上皆勾以“身世清白”類似評語的豪族,竟然都是公然通敵北涼的大膽賊人,為北涼騎軍輸送了不計其數的糧草,這等擺在檯面上的潑天禍事,一旦朝廷秋後算帳,那十幾個根深蒂固的家族註定吃不了兜著走,而各大州郡的趙勾負責人和文武官員,也肯定要被狠狠扒下一層皮。

    其中河州境內第一個犒軍北涼的大戶人家,出人意料地並未立即舉族逃難遷入北涼,於是當地官府聯手駐軍在北涼騎軍出境後,出動了四百精銳氣勢洶洶撲殺而去,打算將這個大逆不道的狗大戶抄家問罪,而這戶人家的老家主單獨搬了條椅子,就那麼坐在門口臺階上,曬著初春的暖洋洋太陽,膝蓋上擱放了兩柄涼刀,老舊的那把,是當年跟隨老涼王徐驍征戰西楚時的戰刀,這麼多年以來,就算家中最為寵溺的嫡長孫,也不曉得自己爺爺珍藏有此刀,刀鞘更為鮮亮的那把,則是第六代徐家刀,最新的涼刀,更是新涼王在前不久親手相贈。老人面對著本郡四百青壯武人,笑著抬起那把新涼刀,只說了一句話,然後所有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到頭來連狠話也沒敢撂下一句。

    遲暮老人說,王爺要我捎話給你們,宋家宅子今天死一人,郡內將卒就要死一萬人,如果人頭湊不齊一萬,那北涼鐵騎就去別郡別州借腦袋。

    說完那句話,滿頭白髮的老人彎腰拿起腳邊的一壺酒,望著那些狼狽撤退的背影,一口一口喝著酒,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語。

    老人像一條蒼茫的老狗,無牙了,明明已經嚎不動了,但偏偏讓人覺得有幾分獨到氣勢,大概那就是讀書人在書上看到的氣吞萬里如虎。

    ————

    在兩淮道節度使蔡楠挺身而出之後,第二位敢於攔路的離陽骨鯁之士,不是領兵打仗的武人,也不是牧守一方的文官,而是一位致仕還鄉多年的文人,僭越地從箱底翻出那件六品言官公服,穿上後獨自站在驛路之上,戰戰兢兢的家人實在攔不住這個失心瘋的老頭子,一半族人連夜搬到僻遠的鄉下祖宅,一半族人躲在家中閉門不出,只有老人那個最沒有出息的二兒子,考了一輩子都沒考中舉人功名的窮酸秀才,無勇義唯有孝,故而滿臉惶恐地站在路邊等著為父親收屍,背回家去。

    之後當鐵騎洶湧而過,只留下那對頹然坐在驛路旁抱頭痛哭的父子。

    吳家百騎之中的納蘭懷瑜,她原本遙遙跟在後頭,實在是熬不過自己強烈的好奇心,快馬加鞭來到年輕藩王身側,這位曾經蟬聯胭脂評美人的劍道宗師笑問道:“王爺,怎麼回事?”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仍是搖搖頭,沒有聊天的欲望。剛剛從那頭伴隨自己多年的海東青得到一封密報,除了袁庭山領薊北精騎由箕子口入關攔阻,蜀地也抽調出了兩萬兵馬趕赴廣陵道,統帥正是西壘壁戰役結束後負氣離開徐家的吳起,副將是當年寥寥無幾選擇跟隨陳芝豹離開北涼的將領,一個曾經在邊軍中橫空出世的年輕驍將,名叫車野,無論是跟這個年輕人打過交道的寧峨眉,還是如今負責鎮守北涼南邊門戶的陵州將軍韓嶗山,都對此人評價很高,認為車野並不遜色寇江淮鬱鸞刀兩人。

    英姿颯爽的女劍客不肯甘休,刨根問底。

    徐鳳年怔怔出神,好像完全就沒有聽到納蘭懷瑜的絮叨。

    吳六鼎無奈道:“姨,咱們矜持點好不好?”

    納蘭懷瑜白眼道:“呦,現在曉得矜持啦,小時候是誰拼了命往姨的胸脯上蹭的,什麼打雷下雨好害怕啊要找地方躲躲,什麼冬天天氣好冷臉好冰啊……”

    吳六鼎小心翼翼瞥了眼身邊的翠花,然後趕緊跟納蘭懷瑜賠笑討饒道:“姨,怕了你,方才那事兒吧,咱們娶劍爺爺跟姓徐的時時刻刻形影不離,想必他老人家知道內幕,你問他去。”

    正在和張鸞泰以及劉堅之討論劍道的老人聞言笑道:“沒啥稀奇的,王爺就是問他想不想為了搏取士林名聲,以至於白髮人送黑髮人,然後洪書文那小子就抽出了刀,作勢要策馬殺人。”

    昔年意氣奮發的杏子劍爐少主,如今沉默寡言的中年劍客岳卓武插話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儒家老祖宗的‘家訓’,連人都做不好,能當好官?就更別提經世濟民了。我生平最見不得這種沽名釣譽的文人,為了青史留名,做人毫無底線可言。尤其是那前任離陽首輔碧眼兒,尤其不是個東西!”

    徐鳳年突然回過神,轉頭道:“別人不好說,唯獨張巨鹿,在我眼中是真正的讀書人,一百年能出一個,就會是整個天下的幸事。”

    岳卓武並未因為徐鳳年是北涼王而一味附和,依舊堅持己見,搖頭道:“連子女都可以害死,估計還很理直氣壯,這種人就算是不貪瀆不擾民的清官,也好不到哪裡去。”

    徐鳳年也未辯論什麼,只是一笑置之。

    歷史如書,有些書頁何其沉重,翻書之手,也許不斷指便翻不過去。薪火相傳,想要傳給後人後世,持火之人,也許就會灼燒手臂,甚至不惜自焚,只為苦等接過薪火的晚輩。這個世道,需要明君,需要名臣,需要英雄,需要梟雄,需要風流,需要高歌,需要意氣,需要清談……需要很多人,但往往有些時候,聰明人各有風采的時候,其實更需要一兩個傻子。

    徐鳳年沒來由輕聲笑道:“其實那個老書生挺好的,攔路為人臣,讓路為人父,可惜不是咱們北涼人。”

    在軍中有瘋子綽號的洪書文沒心沒肺道:“王爺,咱們北涼有鐵騎,有涼刀,有強弩,有大馬,已經足夠了!”

    徐鳳年低聲道:“希望將來能有不夠的那一天。”

    一路行來就像是徐鳳年跟屁蟲的洪書文突然唉聲歎氣,“王爺,我要是個娘們就好了。”

    吳六鼎頓時毛骨悚然,做了個雙手環胸打哆嗦的姿勢,憤憤道:“洪瘋子,拍馬屁也就算了,但是好歹要點臉行不行?”

    翠花會心一笑。

    洪書文怒道:“老子是個娘們,去梧桐院給王爺端茶送水不行啊,六大缸子你想啥呢?!”

    然後洪書文扭頭嬉皮笑臉道:“翠花姐,跟這種滿腦子不正經念頭的色胚待在一起,可得小心再小心啊。不過幸好翠花姐你劍術比六大缸子高,他要敢動手動腳,你就一劍剁掉他三條腿,到時候我撿起其中一條,醃了做下酒菜!”

    不光是吳六鼎扛不住了,劉堅之張鸞泰這幫大老爺們也有些吃不消,紛紛笑駡洪書文口味重。

    喜歡成天到晚閉著眼眸的翠花微微睜開,望著洪書文緩緩說道:“如果一條不夠下酒咋辦?不然加上你的?”

    洪書文下意識趕緊伸手護住襠下,尷尬道:“翠花姐,不用不用,真不用的,我剛戒酒。”

    談笑之後,徐鳳年眯眼仰頭,然後迅速抬起一條手臂。

    一頭神俊非凡的猛禽斜墜而落,停在徐鳳年手臂之上。

    等徐鳳年看過了小竹節內的密信,那只伴隨過主人先後三次遊歷江湖以及兩次入京的海東青,低頭親昵地啄了啄徐鳳年的手背後,振翅而飛。

    徐鳳年喊來袁左宗,臉色複雜,輕聲道:“袁二哥,西楚主力在謝西陲的主持下,她則御駕親征,開始向西線突圍。而曹長卿已經悄然動身,孤身北去太安城了。”

    袁左宗愕然,問道:“曹長卿一人北上?”

    徐鳳年重重點頭。

    袁左宗歎息道:“這位公認擅長收官的大官子,怎麼最後關頭如此一塌糊塗?”

    徐鳳年低聲道:“我只猜得出一個大概,曹長卿恐怕最後選擇背棄了很多人,也許其中有在忍辱負重的北莽南朝豪閥,有突兀複出的王遂,甚至有在廟堂和兩遼隱忍多年的顧劍棠。為了複國,勵精圖治奔走南北二十年,曹長卿竟然都能放下……”

    徐鳳年沒有繼續說下去。

    袁左宗畢竟是接觸過很多深重內幕的局中人,問道:“難道義父早年所說的那個西楚傳聞,是真的?”

    徐鳳年突然笑了,“都說讀書人最是負心人,還好有個曹長卿,告訴了天下人,讀書種子也可以最是癡情種。”

    袁左宗欲言又止。

    徐鳳年破天荒有些難為情,瞪了袁左宗一眼,顯然是不想袁左宗說什麼。

    一向不苟言笑的袁左宗嘴角有些笑意,果真沒有說話。

    沉默片刻,袁左宗還是忍不住開口說話,但是沒有用往常時候“王爺”這個敬稱,而是“小年”這個很有一家人氣息的稱呼,“小年,不管別人怎麼想,袁二哥很高興你這次領軍南下,理由很簡單,我就覺得這才是義父嫡長子該做的事情。”

    徐鳳年有些無奈。

    這種不講理,確實很有徐驍的風格。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袁左宗很快笑著補充道:“當然了,中原這邊整整二十年,沒聽到咱們徐家鐵騎的馬蹄聲,得讓他們長長記性!”

    袁左宗抬頭望向遠方,“義父說過,世間比雷聲更大的聲響,唯有我北涼馬蹄聲!”

    徐鳳年小聲道:“徐驍可說不出這麼豪邁的話語,肯定是我師父第一個說,然後他就借了不還,還會私下叮囑我師父千萬別說是他剽竊去的。”

    袁左宗頓時無言,揉了揉下巴,“聽小年你這麼一提,真有可能。”

    徐鳳年哈哈笑道:“但是有些話,不管是不是徐驍第一個說,但只要是他說出口,就是豪氣!”

    事實也是如此,一場春秋戰事早就已經證明了一件事。

    有些話,只能,也只配那個瘸子來說!

    ————

    而此時,正值北涼鐵騎南下中原之際。

    一位青衫儒士由南往北。

    當年那位名動天下的大楚曹家最得意,不知何時就雙鬢霜百了的風流讀書人,走得雲淡風輕。當他在那天成為棋待詔之後,他從未如此如釋重負。

    山河破碎家國不在之後,這襲青衫四入離陽皇宮,只是這最後一次,他不入城不入宮。

    一人兵臨太安城而已。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西楚霸王曹長卿!
pan3475 發表於 2015-10-3 23:08
共逐鹿   第兩百八十四章   風雪鐵騎下江南 (七)
  
  北涼鐵騎闖入了江南道腹地,有數萬兩淮邊軍的前車之鑒,這支打著靖難平亂的騎軍一路暢通無阻,加上騎軍對所經之地秋毫無犯,勉強算是給了趙室朝廷一個台階。
  
  如果按照如今的離陽版圖來看,位於廣陵江以北的江南道,其實稱呼名不副實,但在春秋前期,一向將廣陵以南的疆域,視為瘴氣橫生的蠻夷之地,當年占據廣陵江以南大半疆土的舊南唐,除了在顧大祖領軍下打過幾場蕩氣回腸的戰役,給當時大將顧劍棠領銜的離陽大軍造成不小麻煩,事後朝廷兵部戶部聯手統計兵力折損,發現一個極為滑稽可笑的結論,死於疾病的離陽兵馬,竟然與戰場傷亡人數大致相當,相傳離陽老皇帝定鼎天下後,對受降入京的南唐君主說了一句,人和在西楚,地利在你南唐,唯獨天時在朕的離陽,世人皆言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故而在朕看來,此話當不得真啊。
  
  之後離陽在先帝趙惇手上並州入道,其中設置江南道的時候,不是沒有文臣提出異議,建言江北道更為妥當,只是文治武功都被譽為歷代君主中佼佼者的趙惇,笑著駁回,理由更是極富一種野史的傳奇色彩,趙惇在朝會上拿了一本當時翰林院新近編纂而成的大型詩集,笑稱自古多少文人雅士以抒寫江南風景美人,難不成後人翻閱此書之際,還要他們轉個彎?不得不偏移視線去看一條「古時江南是今日江北」的注語,且「北」字氣韻太硬,未免太過大煞風景。
  
  在沃土千養育出鼎盛文風的江南道,這支鐵甲錚錚戰馬雄健的北涼騎軍,顯得格外突兀。洪書文這幫土生土長在西北的年輕北涼蠻子,就尤為水土不服,說這兒的地麵都是軟綿綿的,不爽利,馬蹄子踩在上頭都沒個聲響,更別提在關外大漠,縱馬揚鞭時的那種塵土飛揚,驛路官道兩側更是草長鶯飛楊柳吐綠的旖旎風景,讓洪書文等人沒有絲毫感到如何賞心悅目,只覺得胸口憋著一口悶氣,手腳都施展不開。相比這些習慣了西北黃沙風雪的年輕武人,袁左宗和一撥年少時經曆過春秋戰事的大雪龍騎鐵騎,就要心平氣和許多。
  
  這支鐵騎日夜行軍,在幽州河州薊州境內並不刻意追求速度,不過南下中原的時候就變得推進極為迅速,但是北涼邊軍訂立的繁瑣規矩還是雷打不動,想要組建一支所向披靡的騎軍,健卒、鐵甲、大馬、糧草、軍律、戰場,缺一不可。二十年來,北涼邊騎的磨刀石從來只有北莽大軍,比如涼州遊弩手的對手,絕大多數是董卓麾下烏鴉欄子這等勇悍敵人,這就讓北涼邊軍形成一種很有意思的錯覺,那就是很大程度上高估了天下兵馬的整體戰力,這一點恰恰跟離陽尤其是中原境內所謂的精銳兵馬相反,比如楊慎杏的薊州步卒就一貫瞧不起燕文鸞的步軍,廣陵王趙毅的騎軍就堅信可以與北涼鐵騎有一戰之力,靖安道的青州軍也從不把北涼鐵騎當回事,曾有領軍主將放話出去,什麼鐵騎不鐵騎的,身上掛幾斤鐵就是鐵騎了?何況北涼那鳥不拉屎的窮地方,士卒披甲的比例能達到半數嗎?
  
  然後當這支大雪龍騎軍一覽無遺地出現在中原視野,朝野上下,閉門閉城閉營閉關,當然順便還有閉嘴了。
  
  深沉夜幕中,在江南道五彩郡一個叫雙鸞池的風景名勝附近,大隊騎軍停馬就地休整三個時辰,北涼遊騎斥候仍是以一伍成製向四周撒網出去,十返還,在偵察遊曳之前,每名遊騎伍長都會從標長手上接過一幅地勢圖,繪圖極為精密嚴謹,不但詳細標注出了山川關隘的名字,許多時候甚至就連大小村莊哨所都有記載,顯而易見,這絕對不是臨時搜羅而來的地圖,更不可能從地方官府軍伍那邊借用,那就只能是北涼早就記錄在邊軍機密檔案的東西,看那些地圖紙張的新舊,最早也只是三年前左右,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盤踞西北俯瞰中原已經二十年的北涼邊軍,從未對中原真正的不聞不問!這種不顯於言語和桌面的蛛絲馬跡,讓整支騎軍從斥候到主力,從伍長到將領,從上到下,都出現一種隱忍不發的壓抑炙熱,如雪中架火爐。
  
  大軍寂靜整肅,一行人卻在這個風雪夜緩緩而行,悄然離開駐地,騎馬去往江南名勝雙鸞池那座聲名遠播的千年古寒山寺,正是徐鳳年、袁左宗、徐偃兵三人和兩個當地人,一人是拂水房安插在江南道的諜報頭目,便是徐鳳年也僅僅知道此人化名宋山水。年近六十,麻衣草鞋,粗看就如常年田間勞作的老農,但是此人卻是創建拂水房的元老人物,被褚祿山依為心腹。另一人年齡與諜子相當,姓張名隆景,只不過氣態與前者截然相反,滿身富貴氣,是五彩郡當之無愧的首富,黑白通吃,綽號張首輔,寓意其在江南道五彩郡手眼通天,與一朝首輔無異,張家不算五彩郡的外來戶,只不過真正興起於二十年前,之前只算是一縣之內的豪紳人家,在張隆景手上開始飛黃騰達,富貴闊綽之後,不忘反哺家鄉,慷慨解囊資助過近百位貧寒士子,其中十多人如今都已是官品不低的實權人物,最為翹楚的兩位更是分別官至戶部郎中和一州別駕。
  
      為了照顧多年不曾騎乘的張隆景,一行人走得不,這讓張首輔很是忐忑不安,他本來安排了心腹扈從乘車而來,但是年輕藩王臨時起意要去寒山寺賞景,勳貴如北涼騎軍主帥袁左宗也是騎馬而行,張隆景哪敢唯獨自己一人乘車前往,當年從一個徐家軍中驍勇善戰的青壯校尉搖身一變,在五彩郡浸淫官場二十餘年,很多沙場棱角都已磨掉,何況距離當年香火已經隔了一代人,張隆景更不敢在聲名赫赫的新涼王跟前失了禮儀。
  
  這次泄露身份,為舊主徐家的北涼騎軍資助糧草,子孫滿堂的張隆景並非沒有顧慮,牽一髮而動全身,其實家族內外的方方面面,都起了風波漣漪,近的不說,就說那些張家早年雪中送炭伸出援手的寒庶子弟,如今做成了身著青緋的官員,想必接下來就要一封封絕交信送往張家宅子了,說不得之後最想張家滿門抄斬的人物就是這撥人,熟稔人情世故的張隆景想到此處,多少還是有些苦澀。但要說後悔,絕對談不上,張隆景比誰都清楚,張家能夠有今天的地位,無論是官場能耐還是江湖地位,此刻身邊這個從未出現在自己面前的老諜子宋山水,這個躲在深沉陰影中的幕後老人,居功至偉。
  
  張隆景兩腿兩側一陣火辣辣刺疼,一時間有些恍惚,作為老字營騎軍出身,遙想當年跟著大將軍南北征戰,甚至能夠在顛簸馬背上打瞌睡而不墜馬,更別提無比嫻熟的策馬廝殺,不曾想二十年後,就是騎馬出行都如此艱辛,原來自己真的是老了啊。
  
  年輕藩王的言語打斷了這位張首輔的神遊萬里,「張隆景,等我北涼騎軍原路返程的時候,張家跟隨我們遷入北涼的事宜是否會有波折?如果有什麼困難,你現在就可以提出來,未雨綢繆,總好過到時候手忙腳亂。還有,我醜話說在前頭,北涼騎軍哪怕去了廣陵道戰場,但只要依舊留在中原,一般來說就不會有人敢動你們張家,可如果不遷徙入涼,整個家族就會是四面樹敵的嚴峻局面,別奢望昔年的好友會念舊情,到時候朝廷不出聲,地方官府和當地駐軍也會人心思動,所以你族內若是有年輕子弟心存僥幸,你最好跟他們把道理說明白,如果說不明白,打也要打明白,畢竟一時的家族不睦,總好過以後的家破人亡。當然,就像跟先前十六個家族那樣,我可以保證張家到了北涼境內後,不敢說日子比在原先地方更愜意,但肯定差不到哪去,家族子弟無論從文從武,北涼都會大開方便之門,我已經跟褚祿山和宋洞明打過招呼,官場和軍伍會為你們擠出五十餘個位置,分攤下去,一個家族好歹能分到手三個左右,最低官身也是實權的從五品。」
  
  說到這,徐鳳年自嘲道:「從五品,哪怕就算再高一點,其實對你們這些郡望大族來說的確有點寒酸了,所以我也可以私自答應你們,如果不是陵州這種地方駐軍,而是關外邊軍,官階可以再高一級,如果不是涼州官場,是流州衙門,也額外可以高出一級。涼莽第二場大戰在即,這頭的權衡利弊,你們自己看著辦。」
  
  張隆景正要說話,徐鳳年突然轉頭笑望著這個二十年不曾忘徐家的老卒,先行開口道:「加上你們五彩郡張家,我北涼騎軍一路行來,整整十七家,都不惜冒著殺頭大罪走到幕前,我徐鳳年很感激你們,也會盡力打贏北莽,讓你們沒有後顧之憂。」
  
  張隆景默然,神色複雜。
  
  張家在五彩郡乃至於在整個州道左右逢源多年,這次自己這個家主一意孤行,接下來家族內外的劇烈反彈肯定不會少,但是歸根結底,張家已經在離陽無路可退,已經不是活得滋潤與否的問題,而是要想活,就只能按部就班退往北涼境內。張隆景近日經常捫心自問,張家子弟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另起門戶,就算年輕藩王和北涼官場願意開後門,讓家族年輕一輩走條捷徑,可走得順當與否,走得是遠是近,都不好說啊。
  
  老諜子宋山水亦是默然,相比畢竟只是偏居一隅的張隆景,他要知道更多隱秘內幕,事實上北涼鐵騎離開藩王轄境後,沿途被拂水房看顧扶植的家族不是十七,而是二十四,河州薊州的四家都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與朝廷徹底決裂,但是再往南走,就開始有反複之輩,比如江南道北部的兩個家族,一個由於徐家老卒的前任家主去世多年,這次就選擇了裝聾作啞,之後那個家族更是通過官府暗中聯係趙勾,試圖以此與北涼劃清界限,而後者的老家主尚且健在,其中緣由如何,是貪圖富貴還是顧及子孫前程,不得而知。之後陸續又有六個家族先後作出類似選擇,宋山水相信越是遠離北涼道,這樣背信棄義明哲保身的家族只會越來越多,但是讓宋山水奇怪的地方是各地拂水房都按兵不動,原本老諜子以為是將來再收拾這幫白眼狼,但是今夜跟在新涼王身邊親眼見親耳聞後,心狠手辣的老諜子突然有些吃不準了,直覺告訴自己,應該是從此井水不犯河水的可能性更大些。
  
  斥候出身的宋山水心底有點遺憾,是替北涼感到憋屈。但對北涼尤其是那個年輕人,老諜子其實沒有什麼失望,對於這位當下在離陽如雷貫耳的年輕藩王,宋山水倒是生出幾分本該如此的熟悉感覺。
  
  先前那些戰死沙場的袍澤將士且不去說,對所有活著的人,大將軍徐驍何曾虧待過分毫?何曾斤斤計較過?這麼多年來,北涼境內將種門庭多如牛毛,為惡一方的紈子弟何曾少了,直到大將軍去世之前,都沒有動這些蛀蟲這些家族,只是竭力打造北涼邊軍這支戊守門戶的精銳之師,一次次巡邊,對身後尤其是陵州的烏煙瘴氣,或多或少有些視而不見的嫌疑,最終從頭到尾都信守了早年的那個承諾,「我徐驍他年得了富貴,就要保著手底下老兄弟們跟著我一起享福!」
  
  是不是如果涼莽不打仗,新涼王徐鳳年就不會在陵州官場大動干戈?
  
  原本老諜子對此事很好奇,但是現在偏偏問不出口。
  
  至於北涼鐵騎有沒有下次的南下中原,新涼王有沒有坐龍椅的念頭。老諜子不知為何突然想都不想了。
  
  在接下來新涼王和袁統領的閑聊中,兩個老人得知當下不但薊州大軍南下阻截,兩萬蜀地精銳也出蜀向東追擊,而且位於中原腹地的靖安道那邊似乎也蠢蠢欲動。
  
  一旦爆發戰事,真正負責阻截北涼鐵騎的主心骨,兵部侍郎許拱一定會精心挑選一個不利於騎軍開展陣型的地方。
  
  在張隆景眼中,離陽朝廷這是要請君入甕啊。
  
  張隆景不得不憂心忡忡,因為他畢竟已經遠離徐家鐵騎二十來年了。
  
  甚至沒有見過涼州虎頭城,幽州葫蘆口,流州青蒼城。
  
  老諜子破天荒主動跟並駕齊驅的張隆景開口聊天,壓著嗓音問道:「怕了?」
  
  被揭穿心事的張隆景沒有惱羞成怒,只是歎息道:「不是怕,只是擔心而已,擔心虎落平陽。」
  
  老諜子嗤笑道:「虎落平陽被犬欺?虎嘯中原,有個屁的犬吠?!」
  
  張隆景悻悻然。
  
  前頭突然傳來年輕藩王的溫醇嗓音,「老宋,馬屁我收下了,但是不保證你能在拂水房升官,那是褚祿山的地盤,他說話比我管用。」
  
  習慣了喜怒不露形色的老諜子嘿嘿一笑。
  
  張隆景轉頭瞪了眼坑了自己一把的老混蛋,「姓宋的,這輩子都甭想我請你喝回酒!」
  
  貌不起眼的老諜子輕輕回了一句,「我這輩子就待在這不挪窩了,你張首輔就算想請也沒法子。」
  
  張隆景好奇問道:「為啥不回?」
  
  老諜子扯了扯嘴角,「年紀大了,留在中原,靠著積攢下來的那點經驗,說不定還有點用處。去了關外戰場,丟不起這張老臉,怕給北涼邊軍的後生看低了我們徐家老卒。」
  
  張隆景無言以對,唯有歎息。
  
  突然,老諜子扯開嗓子喊道:「王爺,容我再拍一次馬屁?」
  
  前方年輕藩王轉頭笑道:「但說無妨,不過說破天去,還是沒賞的。」
  
  老人稍稍挺直了腰杆,已經二十年沒用真名的諜子,報出了那個自己都遺忘的三個字,說道:「如果我宋和田能夠年輕二十歲,就跟著王爺一起殺蠻子去!就像當年跟著大將軍,每次趕赴戰場,只有一個念頭,戰死之時身邊皆袍澤,又有活下去的兄弟幫忙活著,死了不虧!」
  
  徐鳳年繼續騎馬前行。
  
  但是袁左宗緩緩放緩速度,摘下腰間佩刀,拋過去,笑道:「老宋,王爺這趟已經送出去不少新涼刀,這次出行也沒帶,就當我替王爺送你的。」
  
  老諜子接住那柄北涼關外殺了三十萬北莽蠻子的涼刀,燦爛笑道:「袁統領,刀我不要,一個見不得光的諜子,用不著,留著也不合適。」
  
  張隆景一頭霧水納悶道:「那你抱那麼緊作甚?」
  
  只見老諜子小心翼翼將那柄戰刀懸在腰側。
  
  老卒佩新刀。
  
  只聽老人沉聲道:「就讓我這個老卒,懸佩涼刀十里路也好!」 本帖最後由 pan3475 於 2015-10-3 23:17 編輯

pan3475 發表於 2015-10-4 15:07
共逐鹿   第兩百八十五章   風雪鐵騎下江南 (八)
  
  徐鳳年一行人來到山腳,登山臺階有一千零八級,張隆景下馬後介紹說這條燒香路又有無憂路的說法,煩勞再多的香客,走完這條山路也就沒有煩勞了。不過張隆景笑著添了一句,要我看啊,就是累的,就算有煩憂也顧不上了。徐鳳年聞言後微微一笑,張隆景隨後感慨道:「離陽滅佛,好好一座歷史悠久的千年古剎,如今給一個跟官府走得很近的道士霸占了去,這會兒寺裡僧人都跑光了,當時那道士領著官兵去封寺,結果寺內僧人連一本古籍也沒能帶走,咱們郡內的郡守大人原本並不崇尚黃老,早年就連別號也跟佛家有關,跟文林大家的詩詞唱和,署名都是那個'逃禪老翁',這次朝廷一紙令下,立馬就變成了虔誠信道之人,別號也跟著換成了'清凈老人',據說前不久還跟京城裡的大真人吳靈素成功攀上了關系,去年在刺史大人那邊的政績考評得了個一枝獨秀的'上',這不很快就有傳言要去京城禮部當大官了。」
  
  牽馬而行的徐鳳年皺眉道:「前頭山門是不是有座石坊,題刻有'佛在當下'?」
  
  張隆景點頭笑道:「王爺果真學識淵博,前邊以前確是有座石坊,那題刻和對聯更是出自前朝大奉書聖之手,是一等一的好東西,可惜這次道士佔了地盤,也不知是誰是何緣由,推到了石坊,王爺這趟是見不著了。」
  
  徐鳳年嘆息一聲,無奈道:「徐驍當年在這裡有過些故事,這次經過五彩郡,剛好順路,就想著能不能碰碰運氣,見到那個曾經要徐驍'放下屠刀'的老和尚。算了,咱們回吧。」
  
  張隆景感慨道:「竟然還有此事?真是可惜了,早知道屬下當年就該為寒山寺多添幾萬兩香油錢。」
  
  徐鳳年一笑置之,上馬後原路返回,只是在遠處小路邊依稀有燈火搖曳,這在之前路過的時候是沒有的景象,老諜子宋山水出於本能,立即就心生警覺,但是很快就釋然,不說王爺是站在江湖之巔的武評四大宗師之一,那袁統領和充當貼身扈從的徐偃兵,誰敢惹?這兩位高手哪怕單個拎出來,你朝廷不出動七八百兵馬估計都沒臉跑來打招呼吧?徐鳳年從來都有過目不忘的天賦,先前瞥了眼,燈火搖曳處,是岔路口子上一座破敗的土地廟,放緩馬蹄,結果看到一個衣衫破舊的戴帽老人站在路邊,手裡提著一盞油燈,身旁跟著個睡眼惺忪的小孩子,也跟著戴了頂不值錢的皮帽。袁左宗放下了心,原本以為是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現在細看氣態,就是個普普通通的遲暮老者,只不過比起同齡人的體魄稍稍結實一些。
  
  徐鳳年沒有下馬,身體前傾,語氣溫和地問道:「這位老丈,是有事嗎?」
  
  老人終究是上了年紀,眼神不太好使,又是夜色中,於是高高提了提油燈,然後笑了,「公子可是姓徐?」
  
  徐鳳年愣了愣,反問道:「老丈可是寒山寺舊人?」
  
  老人微笑點頭。
  
  徐鳳年在張隆景和宋山水的驚訝中迅速下馬,來到老人孩子身前,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心用絹布包裹的佛經,說道:「當年大師借給我爹這本佛經,如今已經借閱了將近二十年,也該物歸原主了。」
  
  老人也沒有客氣,接過了佛經,然後說了句讓張隆景大失所望的俗人俗語,只見那老人一手提燈,一手摸著身邊孩子的帽子,笑問道:「徐施主能否施捨貧僧幾兩銀子?今日米缸已無粒米了。」
  
  徐鳳年頓時有些為難,北涼鐵騎一路南下,什麼都不缺,唯獨缺這無關緊要的黃白之物,五彩郡的財神爺張隆景更是目瞪口呆,他可不是那種恨不得出門身上掛滿黃金的暴發戶,便是把玩玉件,不價值個千兩銀子那都入不了眼,這次錦衣夜行當然也不會攜帶金銀,好在老諜子從身上摸出幾兩銀子,徐鳳年接過以後就交給了那個頭頂皮帽為取暖更為遮掩的寒山寺老和尚,準確說來是江南名剎的老主持法顯和尚。老僧也沒有那種一般和尚雙手不沾銀錢的顧慮,堂而皇之收入袖中,有些不加掩飾的笑意,老人身邊的小和尚更是眉開眼笑,有了銀子就有柴米油鹽,就能不挨餓,怎能不開心?
  
  老和尚收起銀子後,感慨道:「朝廷有旨,中原各地不容寺廟僧侶,寒山寺也不例外,有人還俗有人遠遊,貧僧也曾想過去西北化緣,只是年邁不堪,身邊又有這個新收的弟子實在年幼,與貧僧是一般的腳力孱弱,這就耽擱下來了,後來一想,去不去北涼都無所謂,到了北涼,不過是一個老和尚得了安身之地,不去北涼,說不得貧僧還能讓多幾個有緣人,得了安心之地。」
  
  徐鳳年誠心誠意道:「大師,我可以派人送你們師徒前往北涼,等到世道太平些,只要大師那時候還想返回中原,北涼一定也會護送大師出行。」
  
  老和尚笑著搖頭道:「徐施主無需如此大費周章,佛緣在何處即是何處,莫要強求。」
  
  徐鳳年也沒有強求,也知道強求不得,只得笑道:「我爹經常提起大師,說大師是真有大佛法的得道高僧,他很佩服。」
  
  老和尚哈哈大笑,「徐小施主打誑語了啊,雖然只有一面之緣,可貧僧如何不曉得徐老施主的脾氣?能不罵貧僧是個不識趣的老禿驢就很好了。 」
  
  徐鳳年啞口無言,不說心中所想,徐驍的確每次提起這個寒山寺的老和尚,都是一口一個老禿驢的,私下更給老主持取了個屠刀和尚的綽號。當年那樁事情的大致經過,徐鳳年年少時聽娘親說起過,法顯和尚出身豪閥世族,在西楚曾官至吏部員外郎,辭官掛印後先入了道門,卻不是在那大山名觀裡頭修行,而是挑了個僻遠小山頭結茅隱居多年,後來不知為何就皈依了佛門,據說與寒山寺上任主持有過一場辯論,在世人眼中莫名其妙就一步登天當上了主持,當年徐家鐵騎馳騁中原,馬蹄過處,戰火不斷,別說老百姓畏懼那頭出自東北的遼東虎,就是中原各國大軍主將都要談虎色變,唯獨法顯和尚拿著一本佛經孤身一人跑到了徐家軍營,要當時如日中天的人屠徐驍放下屠刀,如果不是吳素攔阻,這個和尚不說什麼人頭落地,恐怕少不了一頓棍棒伺候,有媳婦在旁盯著,徐驍只好捏著鼻子接過那本佛經,心不在焉地跟那個和尚雞同鴨講地聊了幾句,然後就讓人趕緊禮送出營。
  
  張隆景能夠當成五彩郡的張首輔,在一州之內都是數得著的富家翁,何等油滑,見縫插針說道:「大師,我家也有很多人是吃齋念佛的,最近需要做幾場佛事……」
  
  耐心等到張隆景說完滴水不漏的那套措辭,老和尚這才緩緩開口道:「施主好意貧僧心領了,只可惜在施主家做的,可不是佛事啊。」
  
  就在張隆景以為這件事情徹底黃了的的時候,不曾想老和尚話鋒一轉,笑瞇瞇道:「不過去還是要去的,萬一碰上有緣人呢?」
  
  袁左宗和徐偃兵面面相覷。
  
  徐鳳年對此沒有什麼詫異神色,由衷惋惜道:「這次朝廷滅佛,原因復雜,我就不說這種糟心事了,但我真的希望大師能夠給更多人說佛法。」
  
  提燈吃力的老和尚換了一隻手提著油燈,心平氣和道:「貧僧說不說佛法是一事,說給多少人聽又是一事,有幾人聽進去佛法則又是一事。這天下有無佛寺,有無佛像,有無佛經,有無僧人,甚至有無佛,有無西天,其實都不是最重要的。」
  
  老和尚停頓片刻,看著眼前的年輕人,「只看眾生心中,有無那方寸地來擱置佛法,佛法在,寺在,僧在,佛在。沒了佛法,哪怕天下眾生皆是僧人,又有何益?」
  
  徐鳳年點了點頭。
  
  老和尚所說的這個道理有些大,但是大道理只要有給人落腳之地,就是真道理。老和尚嘴裡的於方寸地放佛法,就是極大和極小之間的棲息地。以前徐鳳年痛惡誇誇其談的讀書人,厭煩那些測字卜卦的算命先生,如今回想起來,大概都是因為受不了那種落不在實處的言語,尤其是前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好像是反正道理我已經說與你聽了,接下來如何做就是你的事情了。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徐鳳年就對所謂的文人文臣意見頗大,只是在世襲罔替前後,哪怕有過兩次入京不怎麼痛快的經歷,對離陽讀書人的印象卻越來越有所改觀,這其中有王祭酒,黃裳,韓穀子,齊陽龍等等,這些是對北涼並不一味敵視的大人物,當然還有張鉅鹿桓溫這些對北涼一直存有削藩之心的廟堂砥柱,然後徐鳳年就開始思考一個問題,是不是等到年輕讀書人愈發年長,閱歷愈豐,一樣能夠成長為值得任何人敬佩的朝堂棟梁,一國風骨所在?
  
  法顯和尚看了幾眼徐鳳年身邊人,收斂了和煦笑意,淡然問道:「徐施主,北涼已經揭竿而起,是要決心造反了?」
  
  徐鳳年搖頭道:「不造反。」
  
  戴著皮帽不穿袈裟故而不顯僧人身份的老和尚,有些訝異地哦了一聲,繼續問道:「王爺這是領旨平亂?」
  
  徐鳳年仍是搖頭道:「太安城的聖旨有是有,但我肯定見不到,大概現在臥病在床的兩淮道節度使蔡楠,和經略使韓林都已經收到聖旨了。」
  
  老和尚皺眉問道:「那麼廣陵道需要北涼騎軍幫朝廷大軍平叛?」
  
  徐鳳年繼續搖頭道:「不需要。如果需要,我身後就不是一萬北涼騎軍,最少也該加上兩萬幽州步軍。」
  
  對話到了這裡,袁左宗瞇起眼,殺機深重。
  
  老和尚哦了一聲後,面無表情地接連問了三個問題:「北涼在不在離陽版圖?北涼百姓是不是離陽子民?北涼邊軍是不是離陽軍伍?」
  
  徐鳳年也是面無表情地點頭說道:「皆是。」
  
  提著那盞油燈的老和尚站在夜幕中,沉默許久,問道:「敢問北涼王,離陽三任皇帝,可有無道昏君?」
  
  徐鳳年笑了笑,「不但沒有,且不管徐趙兩家私怨,公允而言,憑心而論,離陽趙室三個皇帝,都是史書上屈指可數的有道明君,趙禮雄才偉略,猶勝離陽開國皇帝,趙惇治政之勤勉,容人之量,亦是千年罕見,趙篆志向高遠,卻無眼高手低之嫌,給他十年太平世道,天下定然海晏清平。」
  
  老和尚哂笑一聲,然後突然笑容消散,重重說道:「咄咄怪事!」
  
  徐鳳年雙手插袖緩緩道:「大師一定奇怪為何大師你作為西楚遺民,作為被封山毀寺不得不在山腳土地廟棲身的和尚,尚且能夠心平氣和看待如今世道,為何我徐鳳年堂堂西北藩王,會為一己之私帶兵南下?」
  
  老和尚凝視著這個年輕人,看他雙眼而不看臉,「王爺可是有難言之隱?」
  
  徐鳳年自嘲道:「有,但對所有人來說,不值一提。」
  
  老和尚輕輕提了提手中油燈,「當真不值一提?貧僧年邁昏聵,不提油燈便認不清路,看不到人,見不著你,是不是同樣不值一提?也許天底下所有人都是,恰恰貧僧此時此刻便不是。」
  
  徐鳳年欲言又止。
  
  老和尚好似自言自語道:「這個世道很古怪,北涼那個貧瘠地兒,當年必須要徐家麾下的虎狼之師來守,必須是徐驍坐鎮才能震懾北莽,否則不說別人,就連顧劍棠也守不住,同時削藩是大勢所趨,若是徐家僥幸勝了北莽,再想削藩就難如登天,任你先後兩任北涼王本人如何想,難保那些嫡繫心腹的部將推波助瀾,一心想要做從龍之臣做那扶龍之功,所以離陽趙室的皇帝,對北涼對徐家,就很為難,貴為天子,卻只能任由文武百官和讀書人罵人,可北涼鐵騎就只能是姓徐,雷打不動。後來一個姓張的讀書人當了大官,就想出一個法子,讓北涼和北莽相互消耗,最好是魚死網破。」
  
  徐鳳年笑著說道:「對,在朝廷看來,就是狗咬狗。」
  
  老和尚瞥了眼年輕藩王。
  
  徐鳳年坦然道:「若說是我徐家連累得朝廷不把北涼百姓當離陽百姓,我認,徐驍也認。」
  
  老和尚開始沉默。
  
  徐鳳年站在那裡,有些出神,「退一步說,是我徐家害得北涼邊軍慷慨赴死,卻無法彰顯其勇烈,我也認。」
  
  一個年輕藩王一個年邁和尚,雙方言談到了這一步,老諜子下意識伸手按住腰間涼刀,但是袁左宗輕輕按住了老諜子的手臂,朝這個面露憤慨的老人搖了搖頭。
  
  徐鳳年那袖子橫在身前,那些像個鄉間耕作的年輕青壯在和一個長輩嘮叨著莊稼收成,言語中沒有任何憤懣不平,更不會有半點壯懷激烈,就是拉著家常而已,就像是說天色將雨趕緊把曬谷場的糧食收了吧,今春多雨今年怎麼都該比去年多幾擔子米吧。
pan3475 發表於 2015-10-5 22:13
共逐鹿   第兩百八十六章   風雪鐵騎下江南 (九)
  
  徐鳳年輕聲說道:「北莽南下中原之路,離陽以前,自古以來大抵有兩條路可以選,一是入北涼佔西蜀,以西向東,居高臨下。二是由薊州門戶南下,直插中原腹地,故而有三次進入大奉王朝京畿之災。如今道路有三,除了攻打北涼薊州,還多出一個兩遼,原因很簡單,離陽京城太靠北面,皇帝趙禮當年以君主當守邊關國門為理由,駁回了京城南遷廣陵江一帶的提議。所以按照常理,北莽大軍叩關遼東,只要獲勝,便可直撲太安城,幾乎算是一勞永逸之舉。」
  
  老和尚笑瞇瞇道:「王爺,可以說但是'兩字'了。」
  
  這次不但是老諜子必須被袁左宗強行按住才沒有拔刀砍人,就連始終冷眼旁觀的徐偃兵都開始眉頭緊皺,隱約有些幾分怒氣。
  
  徐鳳年不動聲色道:「但是,但是有北涼三十萬邊軍,最重要是十數萬精銳騎軍的存在,當然也因為有傾半國之力打造出來的兩遼邊防工事,兩者並存,才讓北莽不敢輕舉妄動,一旦攻打太安城一月不下,北涼騎軍就可以薊州為核心的北方邊境線作為糧草支撐,以最快速度長途奔襲至遼東,如此一來,北莽大軍就只能做困獸之鬥,等到離陽南方各路勤王大軍趕至,北莽絕無一分勝算。至於說北莽大軍從中間的薊州作為突破口,估計只會紙上談兵的鄉間秀才,都知道那是傻子才做得出的舉措。那麼,是不是說我們北涼邊軍對離陽,對中原就是責無旁貸,就是功不可沒了?」
  
  老和尚反問道:「以此推論,難道不是?」
  
  徐鳳年笑道:「不是,也是。關鍵就在於不管是朝廷還是北涼,都認為北涼鐵騎只是徐家的私軍,只認徐字王旗,不認聖旨,不認趙家天子。那麼接下來有一個問題就擺在了徐趙兩家的桌上,沒有哪一方繞得開,徐驍當年就想過這個問題,自己的長子,如果是個既不隨他爹也不隨他娘的繡花枕頭,那麼能不能去太安城,當個不管風吹雨打的享樂駙馬?或是去中原內地隨便換一塊藩地,做個太平王爺?我想離陽先帝趙惇更想過這個問題很多次,那就是怎麼保證北莽先和北涼死磕的前提下,且保證北涼軍權安穩過渡的前提下,能否為桀驁不馴的北涼換一個姓氏,換一個東家?中原朝野上下很多人都說春秋戰事,換成只是出道比徐驍晚些的顧劍棠,一樣能夠滅掉六國,不過因為離陽之外的春秋八國,早早給徐驍滅掉了六個,他顧劍棠就只能無可奈何地跟在徐家大軍屁股後頭撿漏,那是沒法子的事情,誰讓他比徐驍年輕十幾歲,投軍入伍也就晚了十幾年?否則大將軍顧劍棠絕對不僅僅止步於兩國之功,大師此時也許又要忍不住問'難道不是'了吧?」
  
  老和尚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便是那個從頭到尾聽得云裡霧裡的小和尚,也覺得有趣。
  
  袁左宗會心一笑。徐偃兵也松開了緊皺的眉頭。
  
  徐鳳年嘆了口氣,嘴角有些笑意,有些罕見的驕傲,自顧自搖頭道:「答案是,也不是。因為換成顧劍棠,他就打不贏西壘壁戰役,更打不下當時戰敗後並非沒有一戰之力的西楚。」
  
  老和尚不置可否,顯然將信將疑。老人雖是西楚遺民,可畢竟很早就辭官做了遠在江湖的散人,起初又是喜好清談不善兵事的文官,對於那場無比壯烈的兩國之戰,苦痛極深,可是見解未必深刻。
  
  徐鳳年忍著笑,說道:「打不贏西壘壁戰役,當年是顧劍棠自己說的,而且是四下無人之時,親口跟徐驍說的。」
  
  有些尷尬神色的老和尚下意識抬起手臂,似乎是想要去摸一摸那顆光頭,但只摸到了那頂破舊皮帽。
  
  徐鳳年突然問道:「大師先前為何說永徽初的西北重地,只有徐驍能守?」
  
  老和尚沒有藏藏掖掖,說道:「是先前江南道姑幕許氏,龍驤將軍許拱與貧僧說的一番心裡話。貧僧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借來一用而已。 」
  
  徐鳳年苦笑道:「實不相瞞,這次攔阻北涼鐵騎前往廣陵,兵部侍郎許拱正是領軍大將。」
  
  老和尚啞然。
  
  徐鳳年轉移回先前話題,「我第一次遊歷江湖的時候,趙勾有過多次刺殺,至於之前北涼王府那邊最早發生的幾次暗殺,沒有趙勾的佈置,我相信大師也不會相信。」
  
  老和尚點了點頭,對此事倒是深信不疑。
  
  徐鳳年笑道:「我也是之後以世子身份入京,才知道當時的皇后如今的皇太后,私下攔阻過趙勾。」
  
  「這又是為何?」
  
  「就她個人而言,大概那會兒,她覺得徐趙兩家的香火情還剩下一些,又或者是對當年的京城白衣案,難免有點心懷愧疚吧。但是真正的癥結所在,是她考慮的更為長遠,也更有利於國家社稷,那就是北涼有個紈絝子弟的世子殿下,有個有機會做朝廷傀儡的徐家嫡長子,遠比徐驍一怒之下就乾脆造反了來得好,其實那個時候,她和她那個坐龍椅的男人,有很大分歧,先帝趙惇一直是希望北涼姓陳,希望他極為欣賞的白衣兵聖陳芝豹,為他趙家鎮守國門。但是皇后趙雉除了對陳芝豹偏偏十分忌憚之外,還有私心,那就是在壞了離陽趙室立長不立幼的情況下,讓嫡長子趙武封王就藩於北涼,去北字留涼字,成為一字並肩王的涼王,到時候兩個親生兒子,一個坐龍椅穿龍袍君臨天下,一個讓其揚鞭大漠,也算是一種對趙武做不成皇帝的補償,皆大歡喜。」
  
  「大師,我問你,你覺得我如果暴斃了,徐驍也去世了,或者是差不多的情形,我不樂意在關外折騰,只想著去京城去中原過太平日子,而且徐驍也答應下來,那麼假設北涼武將沒有大亂內訌,那麼換成是顧劍棠以大柱國大將軍的身份到北涼領軍,會是如何的光景?」
  
  「貧僧雖然不知兵事,但覺得會是一件好事,顧劍棠率領北涼邊軍死戰到底,朝廷也能承諾讓顧劍棠死後追封為王,不過大概不會世襲罔替,否則就是第二個徐家了,畢竟貧僧還知道軍心一事,是靠不斷打仗打出來的,也是靠死人死出來的。」
  
  「對,這的確是最好的結局。然後我退回一步,來說我和徐驍同時不在人世,北涼武將會不會服從顧劍棠的管束?」
  
  「這個……貧僧不敢妄下斷言。」
  
  夜色深深,陷入寂靜。
  
  袁左宗淡然道:「大師能否信得過我袁左宗會說幾句持平之言?」
  
  老和尚有些訝異,笑道:「原來這位就是公主墳一役的袁白熊袁將軍!你且說,貧僧信得過。」
  
  袁左宗緩緩道:「在義父和王爺都放話嚴令不許生事的前提之下,只說北涼那撥'老人'的話,我袁左宗會離開北涼,有可能遠赴西域,此生再不入北涼中原半步。其餘兩個義子,褚祿山會在流州一帶自立為王,甚至有可能在義父死後直接投奔北莽,而齊當國會脫去鐵甲,給王爺當個家丁扈從。北涼邊軍騎步大軍的那些主帥統領中,燕文鸞也許會直接跑去清涼山拼命,就算不去,多半也會活活氣死,沒氣死也會閉門不出,陳雲垂,周康,何仲忽等人,全部離開邊軍。青壯武將中,劉寄奴,胡魁,石符,寧峨眉,王靈寶,李陌藩,等等,幾乎都會負氣離開邊軍。到最後留在邊軍的,老人不用想了,只有曹小蛟之流,還算能用。這些人一走,顧劍棠哪怕把所有春秋舊部一股腦帶往北涼,哪怕三十萬邊軍的框架還在,我想戰力不到原先一半,也許大師會覺得一半戰力也是十五萬兵馬,加上蔡楠大軍,加上某人的西蜀,再加上漕糧支持,以及源源不斷的中原援兵,例如青州軍,甚至可以調動京畿大軍趕赴西北,說到底還是有機會拖住北莽大軍,慢慢耗盡北莽國力,是不是?」
  
  老和尚今夜是第三次說此語了,「難道不是?」
  
  袁左宗深深呼吸一口氣,冷笑道:「是?當然不是!要知道這次涼莽大戰,我北涼也是僥幸才贏了北莽,怎麼,大師一聽說北涼隻死十萬北莽死三十,就覺得勝得輕而易舉了?不妨告訴你實話,當時三線作戰的北涼,只要一條戰線崩潰,那就是全線皆敗的境地,到時候死得可就不是北涼十萬,而是整個三十萬邊軍再加上三十萬都不止了!」
  
  徐鳳年抬頭望著夜色,用自己才能聽見的細微嗓音喃喃道:「隻死十萬。」
  
  袁左宗有些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盡量恢復平靜語氣,「但是這些都不是真正的死結,真正的隱患是……」
  
  徐鳳年直呼其名打斷袁左宗的言語,「袁左宗!」
  
  袁左宗閉嘴不言,甚至直接擺出閉目凝神的姿態。
  
  一場偶然相逢,有些意猶未盡,同時算不上盡歡而散。
  
  五騎緩行,袁左宗突然笑道:「心裡舒服點了?」
  
  徐鳳年閉眼用力呼吸了一口,好似有那春寒獨有的沁人心脾,微笑道:「一口氣把滿肚子牢騷都倒出來,整個人舒服多了。在北涼就沒法子這麼說,畢竟跟著我都是受氣的人,尤其是二姐和徐北枳這幾個,沒把我當出氣筒就算很厚道了。」
  
  袁左宗笑了笑,但是很快有些隱憂,「因為兩淮邊軍的潰敗,又有靖難的旗號,咱們這一路南下都還算安生,可接下來薊北精騎、西蜀步卒和青州兵馬匯合在即,加上離著廣陵戰場越來越近,吳重軒的北疆大軍虎視眈眈,恐怕很快就會有人要跳出來惡心人,以便取媚朝廷,不妨礙大事,但終究是麻煩。」
  
  徐鳳年搖頭道:「既然決定南下,就不再奢望以後在中原會有什麼好名聲。」
  
  徐偃兵調侃道:「王爺這兩年好不容易幫著北涼攢出一點口碑,多半又要被打回原形了。」
  
  徐鳳年撇嘴道:「這種事就不是個事。」
  
  徐偃兵嘖嘖道:「這話,不愧是北涼王說的。」
  
  袁左宗附和道:「不愧是武評大宗師說的。」
  
  老諜子和張隆景異口同聲道:「是啊!」
  
  徐鳳年板起臉道:「放肆,都給本王拖出去斬了!」
  
  一陣爽朗笑聲,在夜幕中傳得格外悠遠。
  
  作為佛教祖庭之一,寒山寺一直以「寺小佛大」而著稱於世,不同於當年兩禪寺的佔地廣闊和僧人眾多,寒山寺在歷史上僧人最多也不過百餘人,作為開宗三祖之一的寬心和尚,在大奉王朝受到歷代君王公卿的推崇,大奉末代皇帝更是對其尊稱為肉身菩薩,如今佛門念珠的由來也是寬心和尚最早提出的黃豆計數。這座古寺在硝煙四起的春秋戰事中都能逃過一劫,保存完好。但是朝廷只是一紙令下,就這麼毀於一旦。
  
  在那五騎消失在夜色中,老僧法顯讓小和尚提著油燈先行返回土地廟睡覺,老人沿著一條夜露浸靴的小路上獨自散步,如同一頭在荒野逛蕩的孤魂野鬼,過了約莫半個時辰才回到土地廟,不同於先前的小廟冷寂似那墳塋,此時的土地廟竟然在短短半個時辰內變得張燈結彩,輝煌大氣,竟有了幾分王侯人家的富貴氣態,石階鋪錦火爐添炭不說,有一位風流倜儻如謫仙的中年人坐在爐邊,身邊更有數位貌若天仙的女婢殷勤伺候著。老僧卻是見怪不怪的神情,走上臺階,蹲在火爐邊伸手烤火取暖,那中年人姿容如畫中人,柔聲問道:「如何?」
  
  老人摘下皮帽放在膝蓋上,輕聲道:「比他爹聽得進道理。而且自己講起道理來,也一套一套的,娓娓道來,總之,比他爹徐驍要強。」
  
  老人抬起頭,看著這個幾乎可謂春秋碩果僅存的謀國之士,「納蘭先生,你真要挑動江南道士子和江湖人跟北涼騎軍對著幹?就不擔心弄巧成拙?我覺得那個年輕人並非可以隨意愚弄之輩。真不怕過猶不及?」
  
  被法顯和尚稱呼為納蘭先生的中年人低頭撥弄著炭火,面如冠玉,煥發出一種美不勝收的光澤,答非所問,「你們佛家有十六觀想,可有觀自身一說?好像沒有吧,捨身都來不及,何用觀想。」
  
  老和尚無奈嘆息道:「你啊,比貧僧還像個和尚。」
  
  納蘭右慈冷笑道:「法顯,別忘了當年你本該也是洪嘉北奔中的一枚重要棋子,本該去北莽南朝擔任佛頭,你當時自己也點頭答應了,可臨了反悔,這筆帳,那人可以不計較,我心眼可沒他那麼大!」
  
  老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沒法子啊,當年在儒家書本里找不到歸處,之後在黃老學說裡也無法安身,原本是臨時抱佛腳,跟隨眾人一起逃個禪而已,不曾想套著逃著,就真把異鄉當家鄉了。既然真當了和尚,那就不該再去理會俗事了。」
  
  納蘭右慈怒色道:「俗事不理,俗世也不管?天下蒼生也不顧?」
  
  老和尚笑呵呵道:「身在俗世,一副皮囊丟在此生而已。眾生自有眾生福,眾生自有眾生苦……」
  
  納蘭右慈猛然站起身,怒喝道:「大伯!」
  
  老和尚凝視著那盆炭火,眼神恍惚。
  
  納蘭右慈憤憤道:「曹長卿暗中聯繫南朝遺老,甚至連王遂和顧劍棠都被他說動,許諾西楚成事之後,準許王遂復國東越,允諾顧劍棠成為天下第一人,而不僅僅是那個徐驍吃剩下不要的離陽大柱國,一旦平定中原和吞併北莽,更答應西楚姜氏只存一世,然後姜姒禪讓,換由顧氏子弟做皇帝。這就是曹長卿心中既定的春秋大收官!」
  
  老和尚喟嘆道:「眾生大苦啊。」
  
  納蘭右慈站在臺階上,抿起嘴唇,眼神陰沉。
  
  老僧已經不再稱呼這位昔年家族內的晚輩為先生,而是直截了當問道:「你這麼逼著徐鳳年跟朝廷對立,逼著中原視北涼為仇寇,是在為燕敕王趙炳還是世子趙鑄謀劃?」
  
  納蘭右慈臉色冷硬,沉聲道:「只要將來北莽喪失南下的國力,手握雄兵的徐家不容於離陽,形同藩鎮割據的北涼不容於天下,是大勢所趨,兔死狗烹一事,換成任何一個人當皇帝,都會做,別說是當今天子趙篆,就是我納蘭右慈輔弼的趙鑄登基稱帝,哪怕他和徐鳳年自幼便是相交莫逆的換命兄弟,到時候只要徐鳳年還是北涼王,北涼的處境,一樣不會有絲毫改觀,說不定比這二十年還要更差。如今離陽拿北涼鐵騎沒辦法,不意味著五年十年後依舊束手無策。」
  
  法顯和尚翻了翻手掌,手心換成手背烤火,「算計得頗為長遠,連徐鳳年與你那位年輕謀主的交情都算在裡頭了,但是我問你,兔死狗烹,是做皇帝的道理,那麼狗急跳墻,算不算也是道理?」
  
  老和尚不等納蘭右慈說話,繼續說道:「這次北涼為何不是出動左右騎軍南下中原?偏偏是北涼鐵騎的主心骨大雪龍騎軍?是這支萬人騎軍深入腹地?是那年輕藩王意氣用事?想要逞徐家的威風,跟中原這個鄰居擺闊氣?想來不是吧,徐家在西北關外二十年,就跟北莽蠻子打了二十年的死仗,從未覬覦過中原,以前是以後還是。尤其你先前所說暗中依附北涼的二十個家族,正大光明地出現在朝廷視野之中,如此說來,北涼何嘗不是告訴太安城,此次出兵並非造反?打著靖難旗號是退一步,如此一來又是再退一步,北涼的分寸,一覽無遺。現在你納蘭右慈要壞了雙方分寸,所作所為,就不怕減少了徐鳳年和趙鑄的香火情?到時候趙鑄圖窮匕見,真當徐鳳年不會一怒之下,就反了?要知道那時候北莽多半也打殘了,中原之鹿死誰手,說不定徐鳳年的北涼鐵騎已經可以放開手腳一博了……」
  
  老和尚驟然停下言語,緩緩轉頭,滿臉震驚地望向身邊那個修長身影,「你……你納蘭右慈是想讓徐鳳年當皇帝?!」
  
  納蘭右慈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開始捧腹大笑。
  
  納蘭右慈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捻動垂下耳鬢的一縷長發,咬牙切齒道:「李義山的唯一弟子,怎就當不得皇帝了?!」
  
  老和尚低頭喃喃道:「瘋了,瘋了……」
  
  當時,等到被人打暈的兩淮經略使韓林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返回經略使府邸的路途中,這位官至正二品的封疆大吏躺在車廂內,坐起身後靠著車壁怔怔出神。
  
  他有很多事情想不通,就像當年想不通為何恩師在人才薈萃的張廬裡,沒有挑選趙右齡殷茂春,只挑了個明顯沒有宰相器格的王雄貴作為接班人,現在這位被朝廷寄予厚望的韓大人,一樣想不明白為何漕運一事已經有了眉目,朝廷那邊已經松動,為何那個年輕人就要親自領兵南下去趟渾水,藩王靖難平叛是義務不假,可如今皇帝還沒有淒慘到連一道聖旨都送不出京城的地步啊,你北涼騎軍怎麼就敢擅自離開轄境?韓林也想不明白為何沒有交情私誼的節度使蔡楠,為何要自己抽身而退,得以安然遠離這場足以讓仕途夭折的滔天風波,而不是把自己拖下水一起遭殃。
  
  只有等到這一刻,在京城官場步步高升的韓林才明白一件事,讀書人不管學問多寡,和那幫沙場武人終究不是一路人,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他們下一步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
  
  韓林掀起車簾子望著外頭的白茫茫積雪,透體生寒。
  
  對蔡楠有些愧意,對不守規矩的北涼王則有恨意。
  
  韓林想著如果蔡楠這次大難不死,即便擔著被朝廷猜忌的風險,也要跟這位顧劍棠舊部大將把酒言歡一番。只是韓林很快有些落寞,在那樣聲勢浩大的鐵騎沖殺之下,身為主將,蔡楠豈會不死?
  
  韓林輕輕嘆息,然後眼神堅毅起來,他下定決心,蔡楠的家人,只要他韓林在兩淮為官一日,就要照拂他們一天!
  
  但是此時經略使大人肯定想不到,蔡楠其實並未戰死,而是重病在床昏迷不醒了很多天,那張床不在蔡家宅子,就在大軍營帳之中,足可見受傷之重,已經到了經不起一點點馬車顛簸的恐怖地步。
  
  以至於當從京城一路「趕到」河州宣旨的司禮監太監,捧著那道犀牛角軸的聖旨進入營帳之時,也聞到了那股撲鼻而來的濃重藥味,以及那種無法遮掩的血腥氣。其實在掀開簾子之前,這位太監就已經看到那些節度使大人的妻兒,一個個倉惶淒然,既有擔憂一家主心骨生死不知的惶恐,更有擔心朝廷雷霆大怒降下罪責的忐忑。一路行來,那些個大軍營帳景象,大多雖是驚鴻一瞥,但那份人人失魂落魄的哀鴻之景,做不得假,是打了大敗仗,並且一定是慘敗的那種哀軍。
  
  作為太安城皇宮內資歷並不算最老那一輩的司禮監八名隨堂太監之一,尋常情況下為正二品邊關大員的傳諭宣旨,還遠遠輪不到他,但是這次宣旨,顯然是一樁各位大紅蟒袍大人物們心照不宣的惡差事,司禮監掌印宋堂祿不可能離開天子身邊,作為二把手的秉筆太監,按律只會捧起那些羊脂白玉軸子的聖旨,否則也太跌份兒,接下來就是名正言順的隨堂太監了,八人之中,就數他這個可憐蟲資歷最淺,靠山最低,他不來誰來?自怨自艾的中年太監板著臉,瞇著眼,先是環顧四周,然後才慢悠悠把視線投注在那張病榻上,床邊站著個臉色蒼白的年輕武將,都站不直,拄了根拐杖,隨堂太監皺了皺眉頭,在來之前,就有趙勾頭目大致講過蔡楠大軍的情形,一些主要將領都有詳細闡述,眼前這個身材魁梧的年輕人,應該就是蔡楠唯一的螟蛉義子,是早年死在南唐境內的一位袍澤遺孤,很早就跟隨蔡楠姓,就叫蔡柏,在蔡家,蔡柏的地位不比蔡楠那三個親兒子低,蔡家很多上不了臺面的事情,據說都是蔡柏親手擺平的,幹幹凈凈,負責盯梢蔡楠的趙勾也給出一些不俗評語,認為值得朝廷用心拉攏培植,一旦事成,將來蔡楠調教出來的數萬嫡系軍馬,那就能順理成章地成為朝廷可用之兵。
  
  中年太監原本是絕對接觸不到這等內幕的,但是這趟千里迢迢的宣旨,在聖旨之外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從一開始就玄機重重,先是權勢煊赫的秉筆太監找到他談心,叮囑他這次前往兩淮道頒布聖旨,要秘密行事,而且更為古怪的事情,是交到他手上的聖旨不是一道,而是兩道!僅是匣子略有不同,秉筆太監遞交兩個金絲楠木匣的時候,在其中一隻匣子上用指甲劃出條隱蔽痕跡,說如果蔡楠大軍攔下北涼騎軍,就頒布這個匣子裡的聖旨,如果輸了,而且必須是慘敗,才打開另外一個匣子,若是潦草對付,裝模作樣擺出個大陣仗,其實私底下是任由北涼鐵騎大搖大擺過境,那麼兩個匣子都不用打開,你就當出京巡邊了一趟,怎麼去怎麼回,什麼話都不要說什麼人都不要見。但務必記住,無論是哪道聖旨,都要在塵埃落定徹底看清了局勢的戰後頒布,可晚不可早,甚至晚上個幾天都不打緊!如果吃不準火候,到時候自會有人幫著給主意。
  
  於是這位司禮監隨堂太監在得到趙勾某人的暗示後,就這麼稀里糊塗來了蔡楠營帳。
  
  蔡柏一瘸一拐上前幾步,躬身抱拳低聲道:「末將蔡柏,見過公公。」
  
  隨堂太監點了點頭,用尖細嗓音說道:「蔡將軍,節度使大人就一直沒醒過來?若是如此,接旨一事可就難辦嘍。」
  
  蔡柏竭力掩飾自己的傷感,輕聲道:「回稟公公,義父在昨日醒來一次,但是很快就又昏迷過去,幾名隨軍大夫,和我們派人連夜從河州柳枝郡請來的馬神醫,都說義父這次傷到了五臟六腑,就算哪天能夠醒來,也未必還能重新沖鋒陷陣了。」
  
  太監不動聲色問道:「柳枝郡的馬神醫?可是祖上出過六七位大內禦醫的馬家?」
  
  蔡柏點頭道:「正是。」
  
  中年太監嗯了一聲,其實那名神醫在離開蔡楠營帳後,很快就有趙勾秘密找上,已經初步確認了蔡楠的傷情,確實極重,傷及內腑,尋常人傷筋動骨還要躺個一百天,何況如此?
  
  他終於流露出點悲戚神色,感慨萬分道:「不曾想節度使如此重傷啊,罷了,就當是節度使大人躺著聽旨好了,咱家相信陛下也不會怪罪,即便若些責罰,也是咱家的事兒,不管如何,哪怕拼著性命也不讓忠心報國的節度使大人,受半點委屈。」
  
  蔡柏聞言後,在沙場上流血不流淚的硬漢,不等太監宣旨,竟然就已經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只是泣不成聲,如同受了莫大委屈,唯獨不說話。
  
  這個時候,中年太監才有些真正的動容,若是這個年輕人作出丁點兒感激涕零的舉動,那他可就要起疑心了。蔡柏的稟性如何,趙勾秘密檔案上可記載得一清二楚,絕對不是那種能夠拍馬屁的人物。
  
  試探之後,太監這才潤了潤嗓子,開始宣讀那封聖旨。
  
  字自然是好字,不像是任何一位翰林院黃門郎的手筆,倒是跟自家掌印太監的字跡有幾分相似。
  
  聖旨內容很是驚世駭俗,就連隨堂太監本人都有些愕然,只不過被他隱藏得很好而已,大意是說北涼一萬騎軍離開轄境趕赴廣陵道,是領旨行事,朝廷原本是要北涼騎軍在春末時分隱蔽出境,與南征主將盧升像以及兵部尚書吳重軒聯手給予廣陵叛軍重創,力求一戰而永絕後患。故而在聽說北涼無緣無故提早出兵,朝廷已經根本來不及告知兩淮,這才有了這樁禍事風波。
  
  蔡柏猛然抬頭,滿臉淚水的邊軍驍將,有震驚,有茫然,有不甘,更有身為離陽臣子不該流露於形色的憤懣。
  
  中年太監內心很滿意這個年輕人的表現,因為這才是正常人的情緒。
  
  得到趙勾暗中授意的太監沒有急著透底,而是皺眉陰沉道:「怎麼,將軍心有不滿?」
  
  蔡柏臉色痛苦,最終雙拳砸了一下堅硬地面,「末將對朝廷絕無半點不滿!末將只恨那北涼王,為何要提早出兵?退一萬步說,既然你徐鳳年得了聖旨,為何不與義父不與我兩淮邊軍不說開來?難道就為了他能夠在朝野上下揚名立萬,就要拿我兩淮將士做墊腳石?!他徐鳳年分明是對我義父心懷仇恨多年,末將蔡柏不服!他日末將若是能夠獨自掌兵,定要為義父,為我戰死兄弟……」
  
  脫口而出說到這裡,蔡柏猛然間閉上嘴巴,低頭更低。
  
  一個是躺著的半死之人,一個是下跪盯著地面的人,帳內已經無人看著自己,所以中年太監略微勾了勾嘴角,緩緩說道:「小將軍,咱家可是見你們蔡家滿門忠烈,才願意跟你講些不傳六耳的話啊,有些事情,別放在嘴上,放在心裡就好,畢竟不是人人都像咱家這般嘴巴嚴實的。」
  
  蔡柏抬起頭,用手臂胡亂擦拭了一下臉頰,使勁點頭。
  
  是個開竅的聰明人。
  
  中年太監笑了起來,但是當他想到那個趙勾要自己照做的勾當,神情有些凝重,只是既然秉筆太監先前已經有過鋪墊,相比剛才宣讀這封聖旨的出人意料,那道不可付諸筆端的密旨就有點合情合理了。
  
  快步上前,一手捧旨,一手攙扶起這個年輕武將,神色和藹道:「咱家也鬥膽破個例,不說那接旨二字了,小將軍拿過去便是。」
  
  等到蔡柏鄭重其事地雙手接過聖旨,太監這才壓低嗓音道:「小將軍,除了你手上這道聖旨,其實還有一道陛下的親口密旨,字雖不多,但你可要用心聽清楚了!」
  
  蔡柏驚訝之後,立即再度跪下。
  
  中年太監沉聲道:「敕封兩淮節度使蔡楠為忠義伯!」
  
  蔡柏這一次抬頭,截然不同的神色,是驚喜和感恩。
  
  太監小心斟酌措辭,緩緩道:「有些事,小將軍心裡明白就好,咱家可不是飛來飛去的陸地神仙,只不過是個腳力平平的閹人,為何能夠在今日就為你義父帶來這道密旨?還不是陛下在得知那北涼蠻子提前出兵的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你義父和兩淮精銳一定會奮勇攔阻?就想到了會有如今這一天?否則你們蔡家能有這封皇恩浩蕩的密旨?顯而易見,在陛下心中,對你們兩淮那是極為倚重的,是願意視為國之柱石的。」
  
  蔡柏面向東方,面朝那座太安城的方向,砰砰砰使勁磕頭。
  
  接下來沒有任何宦官與京官常見的那幾句客套寒暄,隨堂太監這就要離開營帳回京復命了,蔡柏就要讓人為這位公公匆忙送些比銀子更值錢的上好物件,但是中年太監笑著拒絕了,走得乾脆利落。
  
  天底下不貪財的太監有,但很少,而且他也不是,只不過能夠做到隨堂太監,尤其是先後兩位掌印太監是韓生宣宋堂祿這樣的人物,他就該明白有些時候,對付有些人,不收錢不但睡覺安穩,而且其實比收錢更值錢。
  
  蔡柏小心翼翼放下那道聖旨後,一瘸一拐硬是堅持要把中年太監送到營寨大門口,目送這名大太監坐入車廂遠去,直到徹底消失在視野,這才返回那座死氣沉沉的營帳,坐回床邊的小板凳上,一言不發,眼神晦暗。
  
  一個本不該出現的嗓音沙啞傳入耳朵,「柏兒,那個閹人走了?」
  
  蔡柏沒有任何震驚,點頭道:「義父,走遠了。」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5-10-8 00:30
第兩百八十七章 風雪鐵騎下江南(十)

    一路南下,除去那些崇山峻嶺的上方,幾乎已不見積雪。

    料峭春寒最凍骨。

    北涼騎軍再往東南方向推進一百二十餘裡,就等於進入廣陵道,雖說距離真正的戰場,時下離陽新任兵部尚書吳重軒麾下大軍,和西楚向西突圍主力的對峙陣線,猶有一段路程,但哪怕不用掌握第一手戰況的將校都尉們出言提醒,僅是憑藉行軍路線四周,出現越來越多的離陽地方斥候偵騎的身影,就已經足以讓這支北涼騎軍推出大致形勢,便是平時只有那份親昵勁頭的洗馬喂馬動作,也不由自主地透出了幾分肅殺意味。拂曉時分,距離大軍拔營還有半個時辰,暫時充當這支鐵騎主將的北涼王徐鳳年,在臨時搭建的簡陋軍帳內召集了所有將領校尉,連同袁左宗甯峨眉洪書文在內,總計十六人,大帳內並無桌案,那張半丈寬高的廣陵道輿圖掛在帷牆上,主要關隘城池早已清晰記錄,甚至連各處駐軍數目都以一絲不苟的朱紅小楷仔細標注,精確到了百人。

    徐鳳年側面站在那幅輿圖下,依舊懸佩那柄當年從江斧丁手上搶過的名刀過河卒,只是摘下了涼刀,徐鳳年看著呈現弧線圍站的各位騎軍將領,舉起戰刀,在那幅足以讓離陽兵部衙門感到震驚的地圖上劃出一條路線,笑道:“接下來我們就要過綠荷郡,途徑蔚水灞下兩縣,正式進入廣陵道。也許是咱們在淮北兩州走得太慢,然後在淮南道走得太快,導致朝廷大軍措手不及,所以沒能跟上咱們的步子,否則薊州騎軍應該在兩日前到達多山嶺小徑的山陰郡一帶,對我們進行先頭阻截,利用五方、松雲兩城作為依託固守待援,等到兵部許拱的京畿大軍,聯合當地兵馬,共同死守這條坐擁地利的天然防線,逼迫我軍不得不再往南突進八十餘裡,繞道東行進入廣陵,但是如此一來,我們務必就要跟火速北上的青州兵馬相撞,只要稍稍拖延,號稱兩萬大軍的西蜀也會浩浩蕩蕩趕到。”

    徐鳳年說到這裡,略作停頓,勾了勾嘴角,“只可惜啊,那位顧家的毛腳女婿跑得還是慢了點,所以估計這會兒許侍郎已經指著薊州將軍的鼻子吐口水了。不過我要是有機會站在許侍郎跟前,一定要為那薊州將軍說情幾句,‘他娘的你許拱躲在薊州右翼慢慢晃蕩,憑啥要咱們累得像條狗的薊州騎軍急匆匆湊上去給北涼鐵騎打?誰不知道那大雪龍騎上馬成騎甲北涼,下馬步作也是絲毫不輸給幽州步軍的?老子來中原是撈功勞的,可不是急著投胎的!’”

    除了不苟言笑的袁左宗,帳內諸將哄然大笑,尤其是幾員打過春秋戰事的騎軍老將,更是咧嘴很大,這撥人雖然大多都是在北涼邊關得到的將校官身,但是在赴涼之前還是小卒的時候,大多聽過各自軍中老校尉們的吹噓,說大將軍在戰前排兵佈陣每次都少不了拿敵人尋開心一通,據說連西壘壁戰役打得最艱苦的時候,被譽為春秋兵甲的西楚葉白夔也沒能逃過一劫。

    等到笑聲停歇,徐鳳年收斂了輕鬆神色,沉聲道:“我們大雪龍騎如今仍是一萬有餘的兵力,但是真實戰力如何,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葫蘆口全殲楊元贊西線大軍一役,我大雪龍騎戰功最大,但是傷亡也絕不是小數目,戰死沙場之人就有三千四百人!因為受傷不得不退出邊軍的將士,事後也有一千兩百餘人!一萬人,到頭來幾乎只剩下了半數老卒,我不妨在這裡說句得罪那兩支重騎軍的話,他們傷亡也屬慘重,但是相對而言,我敢讓這兩支騎軍從涼州左右騎軍中選人,甚至是從幽州精銳騎軍和陵州地方上的少數駐軍中抽調,但是對於大雪龍騎,別說陵州,就是幽州我都沒有抽調哪怕一騎!一律從涼州關外中選人,我徐鳳年可以拍胸脯說,每一名新卒的增補進入,都經過了清涼山和都護府的雙重篩選,每一名新任都尉,他們的沙場履歷,我徐鳳年更是親眼過目,必須在我點頭後,再由褚祿山和袁左宗一起同意才可以赴任。可既便如此,比起當初那支趕赴葫蘆口的大雪龍騎,顯而易見,現在的這支大雪龍騎……”

    帳內所有在關外戰功彪炳的武將都感受到一股沉悶的窒息感,不僅僅是那個年輕人身上的北涼王頭銜,也不僅僅是什麼江湖宗師陸地神仙,還有徐鳳年通過這幾年的所作所為,一點一滴慢慢積攢而來的個人威望。要成為一軍主帥,不用是那種衝鋒陷陣的萬人敵,不但徐驍是如此,就算是身為大宗師的顧劍棠,早年在春秋戰事中身先士卒的次數其實並不頻繁,陳芝豹更是如此。打得了勝仗,打得起敗仗,其實就夠了。而眾人身前這位年輕藩王,沙場,廟堂,江湖,好像都沒有輸過。當然,據說在某處戰場,咱們北涼王那是吃過大敗仗的,連燕文鸞陳雲垂這些功勳大將,偶爾聽到下屬鬼祟提及此事,從不呵斥,相反露出只有大老爺們都懂的那種會心一笑。

    徐鳳年在賣了個小關子後,一本正經道:“顯而易見,現在這支大雪龍騎軍,要說碾死什麼薊州精騎京畿大軍,依舊沒啥難處。”

    這次就算是袁左宗都有些忍俊不禁。

    徐鳳年說道:“這次我帶著你們來廣陵道趟渾水,一般北涼百姓肯定不知道真相,不過帳內各位或多或少聽到過一些,其實如你們所聞所猜,那就是真的。”

    不等眾人表態,徐鳳年已經沉聲道:“不管如何,誰有怨言,甚至是誰想罵我幾句,都等回到北涼境內再說。這次南下,除了蔡楠的兩淮邊軍,咱們不得不打個樣子出來,接下來在跟吳重軒的北疆大軍面對面之前,我的宗旨是能不打仗就不打仗,我大雪龍騎就算在這裡一騎拼掉一百朝廷兵馬,也是樁虧本買賣,當然,許拱袁庭山這些人非要死攔到底,那就打,一次就打怕他們!在這之前,我還有件事要跟大家先說明白,真正的惡仗還是跟吳重軒的較量,因為此行突入廣陵道,除了我要接一個人之外,你們也要趁機吸納一定數量的西楚‘潰軍’,初步估計在兩百到三百之間,多是青壯歲數,在戰場上會以小隊逃難騎軍的面目出現,到時候我們為他們提供北涼戰馬和輕甲,當然還有涼刀,迅速將這支兵馬打散融入我方大軍,在這之後袁統領會率領你們離開西線戰場,我最多在一日後與你們匯合。”

    徐鳳年涼刀在地圖上重重一指,“不出意外,許拱的京畿兵馬和袁庭山的薊州騎軍會在此地碰頭,許拱將以城牆較高的柴桑縣城作為據點,車野的西蜀步卒和青州大軍,則分別位於我軍後方和南方,各有城池關隘作為依託,敵方整條戰線呈現出一個半弧,柴桑兩側地勢雖平,但水網縱橫,並不利於大隊騎軍馳騁通過,因為僅有一條寬整官道已經被柴桑官府驅使百姓聯手毀去,尤其是每兩百步間隔,挖掘出條條丈餘寬度的溝壑,若是再來一場稍大春雨,將會更加不利於我們的推進。據悉許拱大軍攜帶有大量兵部庫存的重弩,更有重甲一千七百副,其中大弓營神臂營總計四千人,自然是要在逼迫我們下馬作戰的同時,死守柴桑。如果我們選擇繞過柴桑城,在那條官道上滯緩不前,極有可能徹底喪失作為騎軍的原有主動,那麼被包圍後進退失據的一萬人,對陣戰線伸縮自如的六萬餘人,何況對方主帥又是離陽數得著的名將許拱,所以對我們來說,打不打那座柴桑城,都只是下策。”

    洪書文小心翼翼道:“王爺,末將看柴桑附近的地理形勢,若是往北繞路,就要兜出一個大圈子,而且那邊同樣也有個類似柴桑的北姑城,不過如果咱們改變既定行軍路線,迅速往南,做掉那支尚未趕到柴桑的青州兵馬,然後作出兵臨靖安道的樣子,想來會比較有趣,如今世人都知道靖安道從靖安王趙珣到經略使節度使,三個當家作主的傢伙,都與咱們北涼大有間隙,哪怕許拱明知道咱們的初衷是更換戰場,他也擔不起靖安道戰亂四起的風險,只能被咱們牽著鼻子走,只要他們離開柴桑,尤其是薊州騎軍和京畿大軍出現脫節,那我們的機會就來了,只不過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咱們拖後的遊弩手,要多殺些吊在尾巴上的敵方斥候才行。”

    徐鳳年一臉無辜道:“我像是那種為報私仇不惜大動干戈的人嗎?”

    洪書文悻悻然不做聲。

    袁左宗第一個古怪笑道:“不像嗎?”

    諸位將領先是面面相覷,繼而很不給面子地轟然大笑。

    徐鳳年對此早有預料,很快就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做樣子做到底,牛千柱,你領千騎去攔截西蜀大軍,沿途儘管放出消息,打著‘敘舊’的旗號!反正中原本就沒人相信我們是來平叛的,如此一來剛好坐實了他們的胡思亂想。”

    一位肌膚黝黑身材魁梧的漢子甕聲甕氣問道:“王爺,一千騎是不是少了點?”

    徐鳳年思索片刻,點頭道:“那就讓龐建銳再領千騎策應以壯聲勢。”

    黑炭一般的漢子趕忙擺手道:“王爺,不是這個意思,屬下一個屁大的校尉,這輩子也沒領過兩千人以上的兵馬,這不借著這次跟隨王爺來中原逛蕩的機會,也好裝回將軍,俺不敢跟王爺比,只要有兩千騎就夠了,實在不行,讓老龐借我五百騎也行嘛……”

    漢子越說嗓音越低,顯然有些心虛。

    徐鳳年抬腳作勢要踹,大雪龍騎軍校尉牛千柱趕忙躲在龐建銳身後。

    徐鳳年拿刀鞘指了指這位牛校尉,沒好氣道:“行,給你兩千騎,再把我的鳳字營也一併借你,如何?再不滿意,我把袁統領也借給你。”

    牛千柱尷尬笑道:“袁統領就算了,只會搶俺的風頭,有兩千騎和王爺的鳳字營,就夠了,足夠了。”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牛校尉給站在不遠處的袁左宗踹了一腳。

    身材矮小結實的校尉龐建銳問道:“王爺,青州騎軍已經在趙珣當初馳援淮南王趙英一役中,損失殆盡,現在那支八千人左右的步軍委實不值一提,末將願領千騎作為先鋒為大軍開路。”

    牛千柱火急火燎道:“老龐,王爺已經答應把你的一千人都借給俺了!”

    龐建銳轉頭狠狠瞪了一眼,嚇得牛千柱縮了縮脖子。牛千柱的體型看上去得有兩個龐建銳,但是在大雪龍騎軍中,同樣是統領千騎的校尉,一直是牛千柱在龐建銳跟前就像小媳婦遇上惡婆婆。

    就在此時,袁左宗突然出聲道:“我做先鋒,五百騎足矣。”

    龐建銳撓撓頭,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跟統領大人爭功。何況只要是大雪龍騎軍的老人,就都知道那場青州襄樊城的十年攻守戰,袁左宗作為徐家軍中繼吳起徐璞之後的第二代騎軍統領,當年在襄樊城下,戰事艱辛酷烈到了麾下騎軍不得不做步卒使用,蟻附攻城,到最後十不存三,這才有了之後褚祿山千騎開蜀的壯舉,並非是徐家鐵騎不想抽調出更多騎軍,而是實在無騎可用,無論騎卒還是戰馬皆是如此。

    徐鳳年點了點頭,隨後抬起涼刀在兩軍僵持的廣陵道兩處戰場,先後指點了一下,“在越過許拱麾下各路兵馬之後,我們要接應的那支西楚騎軍將在此處破陣而出,位於瓜子洲以南三十裡,負責這處戰場的吳部將領叫周冉,總兵力達到兩萬,不容小覷,周冉用兵老成持重,擅長陣地戰,從未貪功冒進的先例,麾下有兩千騎軍。屆時我方主力會在瓜子洲西北方向二十裡左右,在這裡,香薇河一帶,進行短暫的停馬駐軍。周冉必然會派遣大量斥候盯梢我軍動靜,不但如此,因為我們的到來,吳重軒必然會命令北部萊縣戰線的向南適度傾斜,主將元嘉德雖然兵力不足一萬,但是騎軍幾乎占到半數,四千五百餘騎,此部曾是南疆大軍北上平亂的先鋒,戰力顯然不弱。袁左宗,你率領主力向瓜子洲沿香薇河推東三十裡,直逼周冉駐地,王伯遠,你到時候領兩千騎直插萊縣和香薇河之間,截斷元嘉德主力騎軍的南下增援之路,配合主力,擺出我們要一鼓作氣先吞掉周冉兩萬人馬的架勢,宋金山,你領一千騎與中軍右翼保持三四裡間距放緩推進,主要職責是盯住周冉的兩千騎,以及清掃周冉在南方的各路斥候偵探,一旦鳳字營南下接應那支馬隊的行蹤洩露,或是前線有吳部兵馬銜尾追擊,期間周冉兩千騎若是得到消息往南截殺,你就要咬住他們,務必要給鳳字營爭取到完整接收那數百人的空當!”

    袁左宗和兩位騎軍將領都抱拳領命。

    突然有遊弩手前來稟報軍情,隨後徐鳳年和諸位武將都有些哭笑不得。

    截獲許拱麾下斥候傳遞給青州方面的軍令,命其按照原路退回靖安道北部邊境的大鎮黃櫨城,不得擅自出城北上。

    徐鳳年無奈道:“如果沒有意外的話,西蜀那邊也是差不多。看來許拱不樂意給我們虛張聲勢的機會。”

    徐鳳年沒有因為截獲一封密信就以為大功告成,這種根本不懼洩密的軍令,自然不會只派遣單獨一騎傳遞,用多多益善來說都不過分。

    但是徐鳳年很快譏諷道:“西蜀那邊不好說,也許會聽令後撤,接下來會有默契地撤伺機而動,但是堂堂靖安王應該比一個侍郎說的話要管用,那支青州兵馬未必會聽從許拱‘蠻不講理’的調遣。那趙珣沙場用兵,不管勝負,只表忠心。這支兵馬的主將是靖安王府的心腹裨將出身,出兵之前肯定得了趙珣的密令,無非是哪怕攤上貪功冒進的嫌疑以致全軍覆沒,也絕對不可以給朝廷留下貪生怕死的印象。這位年紀輕輕的靖安王,不愧是朝野讚譽最盛的賢良藩王啊。”

    牛千柱等將校都有些茫然,畢竟中原形勢對這撥久在關外廝殺的北涼驍將來說,實在是既懶得關心也不屑理睬。

    只有袁左宗點了點頭,冷笑道:“青州軍執意北上的可能性很大,以後趙珣‘送死藩王’的綽號算是名副其實了。”

    跟統領袁左宗一樣經歷過襄樊城戰役的老將宋金山,歎了口氣,感慨道:“聽說現在的青州水師很不像話,但是從去年廣陵戰場青州騎軍的曇花一現來看,且不論戰力高低,只說其勇烈程度,頗似當年,想我們當年不管對青州對那座襄樊城如何痛恨,但對青州兵,還是要伸出大拇指的,這樣的對手,當得起敬佩。結果攤上這麼個敗家藩王,可惜了,可惜了啊。”

    帳內出現片刻沉寂,徐鳳年突然打趣道:“宋將軍,你可沒有含沙射影吧?”

    宋金山冷不丁歪頭朝地面吐了口唾沫。

    這個以下犯上的大膽舉動,嚇得牛千柱龐建銳等人都提心吊膽。

    很快宋金山就笑臉燦爛道:“趙珣那小王八蛋,給王爺提鞋都不配!”

    徐鳳年重重拍了拍老將軍的肩膀,“不愧是徐驍帶出來的老卒,打仗沒二話,拍馬屁也硬是要得!”

    宋金山一張老臉笑得那叫一個誇張,還不忘對牛千柱那撥年輕後輩斜眼挑眉了一下,老人一副有些欠揍的德行,顯然是在對更年輕一些的騎軍校尉說學著點,老子這才是真正的拍馬屁,你們還是太嫩了!

    徐偃兵掀開營帳簾子,徐鳳年朝他點了點頭。

    徐鳳年讓帳內諸將都散去,然後和徐偃兵並肩站在帳外。

    徐鳳年皺起眉頭,有種不祥的預感。

    有客自遠方來。

    從極遠處極快而來。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5-10-12 17:16
第兩百八十八章 天上大風

    日出天地正,煌煌辟晨曦。

    天亮了,有飛劍先於人而來。

    徐偃兵望向遠方,冷笑道:“好像有點來者不善的意思啊。”

    徐鳳年破天荒有些魂不守舍,照理說他不該有類似近鄉情怯的感觸,若說是對方來勢洶洶讓徐鳳年心生忌憚,就更是笑話。這類憑藉劍氣劍意的先聲奪人,如同北莽劍道第一人黃青的劍氣近,離陽京城祁嘉節在武當山腳逃暑鎮的劍氣雄壯,徐鳳年都領教過,事實上,天底下用劍的武道宗師,徐鳳年已經見過不少,從最早的老黃和羊皮裘老頭兒,再到東海畔飛劍殺天人的鄧太阿,牽馬掛劍入城赴死的宋念卿,以及吳家劍塚老祖宗等等,徐鳳年早已到了能夠見怪不怪的地步,但是不知為何,這一次遇到掠空百里拜訪大軍營帳的那一劍,徐鳳年有些忐忑不安。

    正值天地青白之際,朦朦天色如同一幅宣紙,那一劍,恰似在宣紙上寫就出極其筆直的一橫。

    徐偃兵問道:“王爺,要不要我去攔上一攔?劍氣雖壯,但比起鄧太阿仍是稍遜一籌,至多跟柴青山之流在伯仲之間,必然耽誤不了我方大軍前行。”

    徐鳳年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了一句,“是西楚碩果僅存的劍道宗師呂丹田。”

    徐偃兵一時間吃不准徐鳳年的心思,也就不去擅自行事,既然確定了對方的身份,徐偃兵不覺得一個西楚呂丹田能夠造成什麼威脅,如今大雪龍騎軍哪怕沒有他和年輕藩王坐鎮,但依舊還有藏拙多年的袁左宗,更有吳家百騎百劍,真要硬闖,十個呂丹田也討不到好處。何況北涼騎軍這次南下中原,對困獸之鬥的西楚而言,無異于雪中送炭,呂丹田這一劍多半是身為武道宗師的興之所至,僅有挑釁意味,而無死戰之心。

    徐偃兵有了幾分看熱鬧的閒情逸致,笑道:“聽說此人自幼練劍,資質極差,早年尋遍大楚宗門也無人肯收為弟子,不曾想大器晚成,憑藉著鑽牛角尖的狠勁,在不惑之年終於在劍道登堂入室,然後登船觀廣陵江水悟出一劍,登山觀旭日東昇又悟一劍,登樓觀滄海又悟一劍,只是聽說西楚滅國後就退隱山林,這次西楚複國,族內弟子大多投軍入伍,本人也出山擔任西楚京城的御林軍統領。這一劍乘風而來,紫氣升騰,想必就是那呂丹田在甲子高齡妙手偶得的觀日一劍了。”

    徐鳳年心情似乎有所好轉,只是笑臉仍有些澀意牽強,“真佩服這些前輩高手,賞個景也能增長功力,我就不行,都是給人打出來的。”

    徐偃兵打趣道:“王爺,便是我聽到這種話,也不是個滋味啊,我們這幫經歷過春秋戰事的武夫,一把年紀豈不是個個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徐鳳年自嘲道:“一樣的,我現在看餘地龍他們幾個,也覺得自己已是個老江湖了。”

    日出東方,紫氣東來。

    百里之劍,在過半之後開始突然加速,在霞光中拉出一條美妙至極的下墜弧線。

    徐偃兵眯眼望著那柄飛劍,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開口問道:“王爺,在擔心什麼?”

    徐鳳年輕聲道:“怕白跑一趟。”

    徐鳳年搓手取暖,“也許我錯了,不該意氣用事拉著北涼騎軍來廣陵道。”

    徐偃兵搖頭道:“王爺你要是這麼想就錯了,這次騎軍出境,燕文鸞顧大祖周康這些老傢伙,起先肯定有這樣那樣的顧慮,未必如袁左宗褚祿山這般願意毫無原則地支持王爺,但是換成龐建銳牛千柱這撥中層武將,那可是求之不得的美差,在西北忍了二十年,一邊在前線死人,一邊還要被後方冷嘲熱諷,這趟好不容易能跑到別人家門口耀武揚威,好歹算是出了口惡氣,以後便是戰死關外,多多少少都沒不至於太過憋屈。這是人之常情……王爺,飛劍離這裡可只有三十裡地了,還不出手?”

    徐鳳年不復先前惆悵,笑道:“再等等又何妨。”

    袁左宗出現在遠處,徐鳳年擺擺手,後者心領神會,去下令大雪龍騎各部依舊各司其職,不用理會那名不速之客。

    當飛劍臨近騎軍駐地十裡左右,再度驟然加速前掠,快如一尾年幼蛟龍初次開江。

    聲勢之大,天空中先是傳來一陣如同街道盡頭的爆竹聲,僅是依稀可聞,但是很快聲響就越來越刺耳,最後簡直如耳畔雷鳴。

    徐鳳年伸出雙手,分別按住了左右腰間的北涼刀和過河卒。

    劍拔弩張之際,徐鳳年突然鬆開了刀柄,與此同時,原本直刺營帳的飛劍劍尖向下微微一壓,釘入了地面,這柄半截留在地面的長劍距離徐鳳年不過十步,長劍紋絲不動,但是仍有紫色劍氣縈繞劍身,流光溢彩。

    稍候片刻,只見一名身穿布衣的高大老者大踏步闖入營地,老人背負有一只用棉布包裹的長條形物體,在徐鳳年和徐偃兵五十步外停下腳步,環顧四周,老人明顯有些詫異,竟然沒有一兵一卒來“招待”他,這讓原本想著大打出手的老人頗有些失落憤懣。老人白髮白眉白須,相貌有南人的清逸,身材如北地健兒,宗師風範撲面而來,他瞥了眼那名這兩年自己差點聽到耳朵起繭子的年輕藩王,然後冷哼一聲,隨手一揮,釘入地面的長劍頓時拔地而起,掠回懸掛腰間的烏黑劍鞘。

    從頭到尾,徐鳳年的視線始終停留在老人背負的身後物之上。

    這位西楚劍道宗師當年在大楚的江湖地位,類似之後一劍獨霸太安城的離陽祁嘉節,跟國師李密和太師孫希濟算是一個輩分的人物,曹長卿遇上這個老人也應當執幾分弟子晚輩禮。

    呂丹田中氣十足,明知故問地沉聲道:“你小子就是北涼王徐鳳年?”

    徐鳳年略微收回視線,望著這個有點像是興師問罪的老人,語氣溫和道:“我就是。”

    呂丹田解開繩子,摘下身後用棉布遮掩的物體,重重豎立在身前,嗤笑道:“姓徐的,你小子連老夫的一劍都不敢接下,是怎麼當武評四人的?咋的,只是因為身後跟著吳家一百條走狗,再加上徐驍給你留下的一萬

    涼騎,才給你點膽子來咱們中原擺威風?”

    徐鳳年反問道:“她人呢?”

    沒有得到答案的呂丹田勃然大怒,好不容易才壓抑下滿腔怒火,聲如洪鐘,“關你卵事,孬種!”

    老人話語過後,軍營中只有偶爾幾聲戰馬嘶鳴,此處格外寂靜。

    但是呂丹田腰間佩劍已經顫鳴不止,老人更是如臨大敵盯住年輕藩王身旁的那名中年漢子。

    徐鳳年橫出手臂攔在徐偃兵身前,繼續問道:“要還東西,就讓她自己來。勞煩前輩把東西帶回去……”

    呂丹田很不客氣地打斷話語,冷笑道:“你小子也配對老夫發號施令?也配對陛下指手畫腳?”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請前輩打道回府。”

    一個請字,咬字極重。

    呂丹田如同聽到一個天大笑話,拇指輕輕摩挲著劍柄,“可知老夫這把佩劍?鑄于廣陵江畔的山海劍爐,原名‘大江’,西壘壁一役後,老夫改為‘殺徐’。只可惜陛下此次御駕親征,我大楚百萬雄師重新屯兵西壘壁,聽聞你們北涼騎軍即將進入廣陵,陛下不願見你,順便讓老夫攜帶舊物歸還北涼,且不准老夫大開殺戒,若非如此,方才那一劍,可就要向前推進五步了。”

    徐鳳年皺眉道:“說完了?”

    呂丹田繼續挑釁道:“說完了又如何?你敢和老夫一戰嗎?若是不敢,老夫再說十句百句,你徐鳳年又能如何?”

    徐偃兵面無表情道:“西壘壁一戰,呂氏直系子弟戰死十六人,親家馬氏,上陣百餘人全部陣亡。”

    被揭開心頭傷疤的呂丹田眉發皆張,頓起殺心,五指握緊劍柄。

    徐鳳年歎息道:“你走吧。”

    呂丹田怒吼道:“徐鳳年,身為北涼王,又是天下有數的武道大宗師,何懼一戰?!”

    下一刻,呂丹田瞠目結舌,不敢動彈,更不敢多說一個字。

    眼前,的確就是在老人的眼前,有雙指作劍,距離老人眉心僅有寸餘。

    若說先前腰間佩劍向前五步,就“有望”斬下年輕藩王的頭顱,那麼現在徐鳳年雙指只要稍稍向前推進一寸,就能入他頭顱。

    其中道行差距,無異於天壤之別。

    那一刻,措手不及的呂丹田才明白一個粗淺道理,“眼前”這個貌似很好說話的年輕人,並非是因為一顆軟柿子而不得不擺出一副好脾氣。

    徐鳳年一個字一個字緩緩說道:“帶著劍匣返回西壘壁戰場,把大涼龍雀劍交還給她薑泥。如何?”

    呂丹田咬牙切齒,打死都不肯說話,遭此羞辱,而且沒有還手之力,讓這位西楚劍道執牛耳者心如死灰。原來武評有條批註所言不虛,天下武夫,只要不曾躋身陸地神仙,那麼哪怕已經是擁有大千氣象的天象境界,在徐鳳年曹長卿鄧太阿拓拔菩薩這四人之前,就會跟指玄金剛境界甚至是二品小宗師一般無二,皆是只有束手待斃的境地。

    徐鳳年收回併攏雙指,“百里飛劍,前輩威風也抖摟過了,那麼接下來幫忙捎句話給你們陛下,我徐鳳年會去找她,有話當面說。”

    呂丹田雖有頹然神色,卻絕無退縮之心,瞪眼厲色道:“徐鳳年,東西我帶來了,就不會帶走!你有本事就自己帶著劍匣,沖過吳重軒大軍防線,沖過我大楚重重鐵甲!”

    徐鳳年一笑置之,“也好。”

    袁左宗在不遠處微笑道:“放心先行,許拱之流,還不需要王爺親身陷陣殺敵。”

    徐偃兵笑道:“要不要我或是從吳家百騎中挑選幾人隨行?”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

    袁左宗和徐偃兵相視一笑,點了點頭。

    徐鳳年突然笑臉燦爛起來,“當今天下,哪裡去不得?”

    徐偃兵嘖嘖道:“這話真欠揍。”

    袁左宗一臉深以為然。

    看著北涼三人的雲淡風輕,被晾在一邊的呂丹田有種很古怪的感覺。

    既有如重新見到徐家鐵騎的仇恨,也有設身處地大丈夫當如此的理所當然。

    徐鳳年不再理睬百感交集的劍道宗師,轉過身去,雙指扯住包裹劍匣的棉布一角,輕輕扯動,露出那只紫檀劍匣的真容,眼神中露出一抹恍惚,但是很快就臉色堅定,略作思索,徐鳳年自言自語道:“等著。”

    瞬息過後,人走匣留。

    天空中響起一陣聲勢壯烈遠勝先前呂丹田一人一劍的悶雷聲響。

    轟隆隆的巨響,如同天空有一根千丈萬丈長的爆竹,在替中原辭著舊歲。

    呂丹田滿臉震驚。

    老人隨即苦笑一聲,低頭看了眼那柄懸佩了四十年的長劍,“老夥計,對不住了。”

    失魂落魄的呂丹田也在徐鳳年之後立刻駐地。

    長掠而去的老人心中浮起一個念頭,是該真正離開江湖了。

    一柄長劍在天高地闊的雄偉畫卷中,如一縷髮絲墜落於地。

    很多年後,一名早年決意離開廣陵道戰場的無名小卒,在深山峻嶺中僥倖所得一柄棄劍,然後當他在江湖上大殺四方的時候,手中所提正是那柄劍身篆刻有殺徐二字的名劍,又在很多年後,在這位在南方江湖如日中天的劍道宗師,赴北挑戰已是當之無愧天下第一人餘地龍,結果手中劍被硬生生折斷。也正因為此事,與這名劍客相交莫逆的一個遊學儒生苟有方,橫空出世,第一次出現在江湖視野中,跟命中宿敵余地龍有了第一場巔峰之戰,在那之後,餘地龍與遺憾落敗的苟有方便有了十年之約,之後整整六十年,兩人各領風騷三十年。

    但是當下的江湖,餘地龍還只是幽州騎軍的一名斥候伍長,苟有方還是一個在武帝城賣小籠包的少年。

    還有徐鳳年曹長卿這四座巔峰屹立於江湖之上,還有徐偃兵顧劍棠在內的十座高山橫亙在江湖後輩眼前。

    此時袁左宗憂心忡忡說道:“你說王爺會不會先繞路去一趟廣陵江?”

    徐偃兵點頭道:“你是說先去找陳芝豹?我想會的。”

    然後徐偃兵拍了拍袁左宗的肩膀,“該擔心自己處境的,難道不該是陳芝豹嗎?”

    袁左宗會心笑道:“倒也是。”

    ————

    中原山河逶迤壯麗,廣陵江上,一艘艘高大樓船戰旗獵獵。

    江心一艘猶如鶴立雞群的旗艦上,白衣男子走出船艙,手中拎有一杆長槍。

    梅子酒。

    此時江水滔滔。

    天上大風。

    仙人南渡。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5-10-13 01:23
第兩百八十九章 中原和北涼

    一標五十餘精騎,兵強馬壯,向北疾馳。

    這支騎軍配備有離陽朝廷時下最為精良的制式戰刀,僅從透出箭囊的那片緊密白色景象中,就更可以看出這標騎軍的精銳程度,馬弓的箭羽無一不是硬挺質密的雕翎,兵家公認雕翎做箭羽,可以為箭矢提供更加優秀的抗風性,故而更為精准,同時為了彌補射程上的損失,對弓手的膂力要求就更大,非軍中健卒不得挽雕翎勁弓。當今弓馬最為熟諳的幾大離陽邊境騎軍中,北涼重弩輕弓,而兩遼和薊北則是弓弩夾雜而用,其中以盛產弓手著稱於世的薊北騎軍,更是弓遠多於弩,這支向北快速推進斥候騎軍便是師承薊北邊軍,半數騎卒都出身薊北塞外,在薊州做了十多年土皇帝的大將軍楊慎杏素來偏重步軍,導致這撥擅長弓射的騎卒大量流失,托關係走門路紛紛背井離鄉,在中原腹地的軍伍中謀取一官半職。

    這標斥候的頭目正是出身薊北的北地健兒,跟隨父親離開邊境的時候還是個少年,他如今早已習慣了青州的風土人情,因為父親退伍時在青州軍中做到了校尉,所以他這麼多年來不缺醇酒珍饈,胭脂美人,只不過比起土生土長的青州士卒,有個對沙場硝煙念念不忘的父親時刻盯著,所以練就了一身不俗的騎術武藝,上次青州騎軍趕赴戰場,在馳援淮南王趙英一役中死傷慘重,他因為父親病重,必須他這棵家中獨苗守在身邊,得以逃過一劫,這次出兵離境,領軍主將跟他父親是稱兄道弟的至交好友,對他頗為器重,所以特意讓他拉攏起一撥擅長騎射的軍中精銳,並且在昨夜專程把他喊到大帳內,叮囑他那一標名副其實的探馬不得離開大軍過遠,一旦遇上北涼騎軍的斥候,不得糾纏,務必要全身而退,甚至在談話末尾,主將還透露出兩軍廝殺後准許他帶兵離開的意思,這讓一心想要在軍中攀爬到正職將軍的他在感激的同時,亦是心懷不滿,地方武人的進階本就艱難,只能按部就班,尤其是到了校尉高度後,就要比拼家底了,以他的家世,如果沒有意外,十幾二十年後靠著水磨工夫,然後像父輩那樣在青州當個小有兵權的校尉已經頂天了,唯有那種能夠呈現在兵部衙門大佬們桌案上的實打實戰功,才能打破門檻和規矩,至於軍功是來自北莽蠻子的腦袋,還是北涼蠻子的頭顱,他都不在乎。

    大雪早已消融,初春的田野,綠意盎然,路旁有些喊不出名字的野花,叢叢簇簇,相互依偎,已經抽出鮮嫩的黃色花苞,在和煦春風中搖曳生姿,放眼望去,柔和而安詳。

    根本就不像是戰場。

    馬蹄踩踏在柔軟地面上,就像男人在用手掌拍打著情人的柔嫩肌膚,就像是青樓脂粉堆裡的清倌兒在敲打著紅牙玉板。

    若是再過個把月,等到油菜花開花的時候,一壟壟蔓延開去,黃花黃的景色,便會填滿人們的視野。

    按照先前諜報顯示,己方大軍還有一天半左右的推進,才會正式進入北涼斥候巡視的危險地帶,但是那時候他們青州軍也可以跟兵部許侍郎的京畿精銳匯合,更有袁將軍的一萬薊北邊騎作為機動主力牽扯北涼軍,不管怎麼說,只要準時到達地點入駐配合許侍郎進行協防,七拼八湊才拉出不足五百騎軍的青州軍,在這期間不太可能成為北涼騎軍的主要敵人,倒是一個小娃娃統領的兩萬蜀兵,更有可能遭受北涼騎軍的衝擊。

    可就在這個暖風熏人醉的怡人時分,這名一馬當先的標長身軀猛然緊繃,沉聲道:“有敵情!西北方向,六百步!”

    經過標長的提醒,眾騎才發現視野盡頭,依稀可見幾個靜止不動的黑點,若是粗看也就一瞥而過。

    標長雙眼瞳孔放大,緊張而興奮,不同於他那個在薊北邊境線上打老了仗的父親,他雖然憑藉一身出眾的武藝,在軍中擂臺上贏得“出林虎”的綽號,甚至如今連父親也不是他的對手,但是父親經常提醒他戰場廝殺,不比平日裡軍中技擊的你來我往,更不是江湖武人一團和氣的切磋,往往生死就是一線間,原本他不太上心,可是此次隨軍出征,父親竟然讓他披甲持刀,而父親自己也破天荒穿上了那副早年從薊北軍中偷帶出境的老舊鎖子甲,在家中校武場上,父子對決,當那個自己誤以為已是無牙“老”虎的父親,眨眼後硬是拼著一刀砍在肩頭,也把那柄刀架在他脖子上,只需加重一分力道就可割走他的腦袋,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父親所謂的以傷換死,到底是什麼意思。事後給父親包紮傷口,父親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如爹這類出身不高的邊軍老卒,能夠活到今天,只靠一件事,就是運氣。軍中不知有多少自恃漂亮花架子的世家弟子,初次陷陣就屍首不全。

    這隊探馬的標副快馬跟上,嗓音有一絲發顫,“蔣標長,怎麼說?打還是不打?”

    標長呼出一口氣,眯眼道:“說實話,上頭的意思是不准咱們擅自開戰,就算咱們把那四五騎北涼蠻子一鍋端了,也未必討喜。”

    勻速前奔的青州探馬因為沒有標長的命令,既沒有展開衝鋒追擊,也沒有停馬不前,就這麼一點一點跟那小撥北涼斥候拉近距離。

    大概是受到標長那股氣定神閑感染,原本緊張萬分的標副也開始冷靜下來,雖說是面對號稱當世斥候第一的涼州遊弩手,但是己方可是足足一標五十一騎探馬,幾乎個個都是青州軍中的頭等精銳,之前這名標副還有些抱怨自己作為探馬,上頭嚴令必須以一標建制“浩浩蕩蕩”地偵察敵情,實在不太像話,可一方面作為假想敵的北涼騎軍要防著數股大軍,二來這裡畢竟不是那幫蠻子的地盤,相信北涼遊弩手不敢太過深入腹地,所以既然本就沒辦法真正擔當起探馬的職責,也就無所謂是否發揮他們這標斥候的最大效果了。現在看來,誤打誤撞,上頭的過度謹慎反而成了他們的幸事。四五顆敵軍腦袋,分攤下去,也是一筆不小的功勞,尤其對方還是嚷了二十年天下無敵的北涼鐵騎,相信上頭不管如何摳門,總該讓連他在內的這標一正兩副三人,都往上挪一兩級位置了。

    於是標副臉色猙獰地望著三百五十步外,不知為何那數騎依舊沒有動靜,難道是嚇傻了不成,不過已經可以逐漸清晰看到對方。標副確認敵人不過是寥寥五騎,並且附近沒有潛伏別部敵軍後,忍不住咧嘴笑道:“蔣標長,總共五顆北涼蠻子的腦袋,雖說不夠咱們塞牙縫的,但蚊子腿也是肉,三顆歸你,我和老賀一人一顆就夠了!”

    標長搖頭道:“這才是開了個好頭,更大的戰事功勞肯定有的是,我暫時不缺這點,也還年輕,但是老宋你和老賀不同,不在這次北上撈夠軍功,就只能從可憐巴巴的副尉位置上退下去,你們不抱怨什麼,我都要替你們打抱不平,所以這趟你們一人一顆跑不掉,其餘三顆就都分給兄弟們。”

    已經快要年近四十的標副抱拳道:“老宋也不矯情,肯定記在心裡!”

    兩支斥候相距約莫三百步。

    狹路相逢。

    但是就在青州探馬標長下令起弓之際,那伍北涼斥候竟然開始撥轉馬頭開始後撤了,不急不緩,遊刃有餘。

    標副老賀在這標青州探馬中性情最是暴躁,如果不是多次喝酒誤事,以及頂撞上頭,應該早就有個正兒八經的都尉官身了,那才算由吏入官,得了流品,否則任你如何驍勇善戰,在青州官場也別想讓那幫文官老爺正眼看待。所以這次接觸戰,老賀比蔣標長和同齡人老宋都更加眼紅,恨不得胯下戰馬多生出四條腿來,老賀雖然不再年輕,但是老當益壯,臂力依舊驚人,那張弓是青州軍中少有的三百斤強弓,尋常弓手在戰場上連射二十已經是手臂和長弓的雙重極限,可是老賀的誇張臂力和那張舊蜀良匠打造的優質大弓,足以支撐老賀連射三十而氣力有餘。

    北涼遊弩手的主動撤退,讓這標青州探馬膽氣大壯。

    老賀用勁夾馬腹,怒吼道:“殺敵!”

    五騎北涼斥候並不見如何倉皇匆忙,但是無論青州探馬如何驅使戰馬前奔,雙方距離始終保持一百五十步左右,遠在馬弓射程之外。

    不知青州探馬中誰率先喊出“殺蠻子”,很快類似“殺北涼蠻子”的喊聲在馬隊中此起彼伏。

    五名涼州遊弩手幾乎同時轉頭。

    蔣標長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安。

    接下來一幕很快讓這名在邊境上世受騎射的標長既擔心又寬心,擔心的是這場戰事一觸即發,寬心的是本就兵力處於絕對劣勢的敵人一騎加速離去,只留下四騎用以阻滯己方追殺。

    四騎涼州遊弩手開始撥馬回身。

    馬弓射程不如步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在青州軍中並非沒有裝備輕弩,只是數量不多,中原腹地隨著十多年歌舞昇平,有以抱團享譽朝野的青党把持靖安道軍政,又有溫太乙等人在朝中說話,靖安道尤其是青州和襄樊城一向日子舒坦,外邊勢力油鹽不進,青州上下,大體上是閉門享福的愜意歲月,長久以往,在沒有戰事以及更加倚重水師戰力的青州,軍方庫存本就不多的良弩,就陸陸續續成了官宦子弟的專寵玩物,在接觸過輕弩的青州騎軍看來,那玩意兒當然不差,是值錢的好東西,可就是太稀罕了,保養也麻煩,而且僅就射程而言,還要遜色馬弓一些。

    然後這標青州探馬在相距百步左右的時候挽弓,驚駭發現那四騎竟是與他們差不多同時抬臂舉弩!

    其實在這個距離上的馬弓如果立即射出,準頭就已經頗為勉強,若想破甲傷敵更是難上加難,除非射中足以致命的敵人面目,否則成效極小,因此在七十步左右才開首弓向來是青州騎軍的軍律。

    探馬中膂力第一的標副老賀成為第一個射出箭矢的強勢人物。

    雙方八十五步,挽弓如滿月的老賀,一枝箭矢砰然作響迅猛破空而去,完全是違反常理的筆直一線,足可見這名斥候標副的恐怖膂力。

    涼州遊弩手下意識就彎腰側開肩膀,原本射透胸膛的那根雕翎箭矢幾乎是貼著他的鐵甲擦過。

    自信滿滿的老賀心頭一震。

    八十步,北涼四騎不但抬臂舉弩,而且已經開始射殺敵騎。

    沉悶的噗一聲,一名正在拉弓蓄勢的青州探馬猛然向後倒去,額頭釘入了一根弩箭,貫穿頭顱。

    一位因為過於緊張而匆忙射出軟綿一箭的年輕探馬,只見眼前突兀出現米粒大小的黑點,下一刻喉嚨就被射穿,他丟棄那張馬弓,雙手捂住脖子,墜落馬背。

    蔣標長微微斜了斜腦袋,一根北涼箭矢在他臉頰上抹出一條血槽,但是這名青州騎軍的佼佼者雙手沒有絲毫顫抖,砰然一聲。

    遠處一騎北涼蠻子哪怕做出了躲避姿態,但是整個肩頭仍是被他破甲釘入骨肉。

    青州標副老宋不但躲過了弩箭,第一根羽箭的準頭也是極准,只是被面對面那騎北涼騎卒彎腰俯在馬背剛好躲過。

    肩頭插箭的那騎涼州遊弩手也好,彎腰躲箭的那一騎,還有已經殺人的兩騎,都在青州探馬三名首領射出第二箭矢的時候,也開始在其他青州騎卒搭箭挽弓的時候,就已經是弩箭勁射而成。

    這四騎沒有誰繼續針對蔣標長這一正兩副,於是很快就有四騎青州騎軍應聲落馬,無一例外都是面孔和喉嚨這兩處,足以斃命。

    可是絕大多數已經驚慌失措的青州探馬,不但準頭大失水準,而且對方的北涼蠻子顯然極其擅長躲避,以至於除了神箭手老賀一箭建功,將一名涼州斥候射落下馬,連將標準和標副老宋的兩箭都沒有成功殺敵。

    蔣標長那一箭堪稱精妙,非但沒有刻意尋求一箭致命,甚至捨棄了射人,而是直接選擇了先射戰馬頭顱,可那一騎伍長模樣的北涼蠻子,騎術精湛到了驚人地步,只是稍稍扯動馬韁,與主人心有靈犀的那匹涼州戰馬就偏轉馬頭,這導致那根箭矢只是在那伍長的大腿上剮去一大塊肉,短時內無損戰力。

    蔣標長已經顧不上驚懼敵騎的戰力,怒吼道:“穩住!沒把握就射馬!”

    他知道進入四十步後,就註定是己方最具威力也是最後一根箭矢了。

    不但是依舊留在馬背上的北涼三騎,就是墜馬後一個滾地卸去衝勁的那名騎卒,也緊隨三名袍澤,他以單膝跪地的姿勢射出第三根弩箭。

    標副老賀殺紅了眼,手臂肌肉鼓脹隆起,大力挽弓,嘶喊道:“蠻子去死!”

    但是讓所有青州探馬感到一種彆扭和窒息的一幕發生了,除去那名負傷墜馬的北涼蠻子,其餘持弩三騎在射出弩箭後,無需主人有任何動作,戰馬都默契地稍稍變動了衝鋒路線,看似忽略不計的一線之隔,就是從死到生。

    這一幕,教會了蔣標長兩件事。

    何謂邊關老卒,何謂涼州大馬。

    所有已經放下馬弓的青州探馬來不及多想,下意識就齊齊喊出一個“殺”字,抽出戰刀,策馬狂奔。

    比起青州馬弓要多出一輪箭矢的涼州偵騎也開始默默抽刀,繼續前沖。

    三騎,對上四十一騎,兵力懸殊的雙方,一個竭力嘶吼一個異常沉默,就這麼撞了個滿懷。

    蔣標長和標副老宋幾乎等於是聯手,都沒能徹底留下那名北涼伍長,並非是遊弩手的伍長武藝就超過兩人,事實上單槍匹馬廝殺的話,青州這邊標長標副任何一人都勝算較大,尤其是下馬步戰,蔣標長更能穩操勝券,但是兩人預料雙方戰馬奔速都到達極限的時候,涼州戰馬竟是驟然間再度加速,展現出讓青州騎軍感到恐怖和陌生的巨大爆發力,正是這股爆發力,讓那名北涼伍長不但躲過了兩刀,僅是在後背被青州標副劃拉開一道血口子,但是得以繼續向前鑿開青州騎軍的陣型,乾脆俐落地伸臂一刀,就是一顆青州騎卒的頭顱高高躍起。

    “兩軍”擦肩而過。

    三騎中僅有那名伍長破陣而出,一人一馬,放緩速度,沉默而孤單地撥轉馬頭,準備下一輪衝殺。

    沖陣兩騎在各自劈殺三騎後,已經戰死途中。

    而那名最早墜馬的北涼傷卒哪怕死前,也以步戰騎,以箭射死一騎,一刀挑死一騎,然後被一匹青州戰馬狠狠撞在胸口,倒在血泊中。

    幾乎咬碎牙齒的蔣標長轉頭看著僅剩的那名北涼騎軍,瞥了眼馬隊前方十幾步外那名將死未死的騎卒。

    北涼蠻子以三騎換掉了老子麾下的十五騎,整整十五騎啊!

    這名惱恨至極的青州標長重新挽弓,箭頭對準那名已經躺在血泊中的北涼傷卒。

    僅僅十多步而已。

    一箭射入那名騎卒的頭顱。

    地面之上,只見雕翎顫動。

    中原對於北涼,不止只有文人的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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