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544
kang111329 發表於 2014-12-7 00:31

第一百四十三章 西北遍地起狼煙,京城人人得太平


    天地一家春,可當北莽大軍三線齊齊壓境的時候,離陽朝廷還沒有獲知此事,北涼也不會傳遞這份軍情給京城。

    想必就算京城聽說了,也只會鬆口氣而已,蠻子殺蠻子,狗咬狗,不關他們一顆銅錢的事,最是好打得兩敗俱傷,等於是件天大好事,給離陽王朝「沖喜」了。

    京城正南門外的那條筆直官道上,站著四個沒有路引戶牒的傢伙。

    一對夫婦帶著個孩子,稚童騎在那佩劍男子的脖子上,明擺著是一家三口,然後他們身邊多出來一個略顯多餘的白衣人,英氣凌人。這位給人模糊感覺的白衣人,若說相貌,並不出類拔萃,既沒有胭脂評女子的那種傾國傾城,也沒有男子的英俊非凡。附近的路上行人下意識都不敢去打量此人,僅是驚鴻一瞥,但轉頭一想,似乎不應該啥印象都沒留下,但已經沒有膽子再看一眼了。至於那不起眼的一家三口,自然是被自動忽略了。

    雙手扶住自己孩子兩條腿的男人望著太安城的城頭,有些感慨,「天底下原先恐怕也就只有這座城讓我很為難了,挺想進去,但又怕惹麻煩。咱們仨都沒有個正經的離陽身份,總不能真的硬闖,要說晚上偷摸進去,也不妥,當時城裡有個姓謝的,打架不是我對手,可要找到我也很簡單。我是想帶著媳婦閨女進去玩耍的,又不是跑進去大殺四方抖摟威風,這種事情,讓我年輕個二十歲還差不多。」

    白衣人冷笑道:「洪洗象不是做到了?」

    男人無奈道:「你這不是拿我跟呂祖比嗎?」

    白衣人語氣平淡道:「論那些牽扯不清的身份,你會輸?就算只論這一世的武道天賦,你也不會輸。結果淪落到連拓拔菩薩都不如的境地。」

    男子一臉跟你沒話講的臭屁姿態,他媳婦趕緊打圓場笑道:「我家男人天生就懶嘛,其實不也挺好的,不用莫名其妙跟誰爭什麼,還清淨。」

    男人點頭附和道:「就是就是。」

    那個孩子把下巴擱在她爹的腦袋上,跟著老爹一起點頭,雖然沒聽懂個啥,但還是起鬨道:「就是就是!」

    白衣人遙望太安城。

    八百年來,自大秦至離陽,除了眼前這座世間第一雄城,幾乎所有的京城國都,她都走過了。

    孩子突然說道:「爹,娘親以前不是說過嘛,有個喜歡穿青衣服的傢伙經常進城的,你咋就頭疼了?爹,你打不過我將來的師父沒關係,但你好歹爭個天下第二第三吧?」

    男人揉了揉下巴,一本正經道:「也對。」

    婦人在他腰間狠狠捏了一把。

    男人正想說話,發現一路同行的那傢伙竟然直接轉身走了。他確實像媳婦所說那樣很懶,懶得動腦子去想原因,只是難免有些腹誹,你大魔頭洛陽的那些個身份就不亂七八糟了?有資格說我?

    白衣人是洛陽,他則是那個從北莽跑到離陽然後找到了媳婦、再然後因為媳婦說劍俠最瀟灑、就隨便找了把劍假裝劍客、生了個寶貝閨女、最後跟洛陽拓拔菩薩都徽山山腳遇上的傢伙,如果是在北莽,他的名氣就頂天大了,北莽有五大宗門,他所在的宗門位列其中,而他是唯一一個宗門成員。

    世間獨一份。

    一人一宗門。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武學天賦很好,但他從來就不追求什麼證道飛昇什麼天下第一,這就像他媳婦長得沒那麼沉魚落雁,可他第一眼就相中了,世上總有些事情,是沒有理由的。

    他唯一的追求就是無拘無束,年輕的時候是自己一個人的自由,遇上媳婦有了孩子後,則是一家三口的自由。至於到底什麼是自由,他又懶得深思了。

    他看著那座雄偉壯觀的城池,能清晰感受到那股氣運,想來離陽新皇帝登基後,因為韓生宣死了,柳蒿師死了,姓謝的也走了,怕穿龍袍坐龍椅沒幾天就給人摘掉腦袋,所以又佈置烏煙瘴氣的重重機關。這也在情理之中,以離陽王朝一直蒸蒸日上的國力底蘊,總不至於對一個單槍匹馬的頂尖武夫完全束手無策。

    他閨女突然小聲說道:「爹,我想吃韭菜餅子了。」

    男人愣了一下,笑嘻嘻著轉頭望向天大地大不如她最大的媳婦大人,婦人一腳踩在他腳背上,「死樣!你練武做什麼用的,閨女吃個餅也不行?」

    她很快補充了一句,「咱又不是不給錢!」

    得了聖旨的男人點頭笑道:「好嘞!」

    他騰出一隻手牽住媳婦,柔聲道:「閨女,抱緊嘍。」

    剎那之間。

    太安城內所有明面上和檯面下的一品高手,都感到一股磅礴至極的氣勢!

    北派扶龍練氣士更是驚慌失措得像一群無頭蒼蠅。

    男人揚起一張笑臉。

    自由是啥?

    起碼在這個時候,他是知道答案的。

    自由啊。那就是閨女說要吃餅,就算整座太安城要攔,也攔不住他呼延大觀嘛。

    道路上炸起一抹璀璨流華,宛如一條長虹墜入太安城。

    ———

    太安城的確有晚秋白菜春韭菜的說法,這兩樣,不論達官顯貴還是販夫走卒,家家戶戶都吃得起,也都愛吃,京城百姓喜歡用韭菜來「咬春」更是再熨帖時令不過了,吃一口辛辣鮮味的青韭,簡直能把一個冬天積鬱在五臟六腑的濁氣都給逐出肚子。在京城趙家甕這個地方得以佔地最廣的一座官衙大屋內,許多官員打嗝都冒著一股韭菜味,更別提那幾個不知哪位大人屁股底下冒出的悶屁了,真是讓人大皺眉頭後很快又會心一笑。

    趙家甕這邊有向來清貴超然的翰林院,也有原先門可羅雀如今稍稍熱鬧的中書門下兩省兩座大衙門,但最喧沸的自然還是尚書省六部官衙,而兵部始終是六部兄弟中最具外廷第一衙氣象的樞要重地,哪怕儲相殷茂春代替趙右齡成為吏部尚書後也無法扭轉格局。不同於其它五大部主官的風水輪流轉,可能沒幾年就要城頭變幻大王旗,兵部自永徽元年起,至祥符二年,二十來年就只有三人坐過那張主官座椅,大柱國顧劍棠,蜀王陳芝豹,以及如今的棠溪劍仙盧白頡,並且後兩者加起來在位時間也不到兩年。兵部無疑一直是新科進士們最希望有一席之地的風水寶地,以至於去年的榜眼高亭樹在君臣殿議中,坦言寧肯當個兵部芝麻綠豆大的武選清吏司主事,也不願去禮部做最易陞遷的儀制清吏司員外郎。要知道當時禮部尚書白虢可是就在大殿當場的,白尚書氣笑得立馬就踹了另一位尚書大人盧白頡一腳,坊間傳言後來白虢平調戶部尚書,有天跟新科榜眼在早朝時遇上,尚書大人就調侃了一句,「幸好本官沒去吏部就職,否則你小子就等著乖乖在兵部坐它個十幾二十年的冷板凳吧」。

    今天忙碌異常的兵部來了一位有些突兀的客人,兵部所有人,無論是屋外行走中還是屋內在座批閱中,見到他後要麼停步致禮,要麼肅然起身,一個個神情激動,比起單獨覲見天子也差不太遠了。很簡單,因為此人是顧劍棠!春秋四大名將裡最年輕的那個武人,昔日兵部顧廬的主人!作為將領,同為春秋名將的徐驍已經老死了,顧劍棠卻甚至都稱不上年邁。作為官員,與顧廬對峙十多年的張廬早已傾塌,張鉅鹿更是死得無比淒涼,而他顧劍棠還是離陽朝廷唯一的超一品大柱國,手握北地邊關三十萬兵馬大權!顧劍棠獨自走入舊張廬的那間大屋子,不用他說什麼,那一大幫子在六部中格外眼高於頂的官員起身致禮後,便不約而同地迅速坐下繼續做事,這便是顧劍棠留給兵部那種只可意會的冷硬氣質,准你為人處世囂張跋扈,但做事務必雷厲風行不許拖泥帶水。

    不同於其它五部尚書侍郎各有單獨房間,兵部三位主副官員皆在同一間屋子辦公,尚書桌案擺在屋內最左,左右侍郎兩張桌子在最右。眼下兵部兩位侍郎,驃毅大將軍盧升象作為南征主帥不在京城,新任侍郎龍驤將軍許拱則按照離陽新禮制前往兩遼巡邊,於是只剩下尚書盧白頡還在屋內,他在見到顧劍棠後也沒有故意拿捏架子,而是跟屬官們一樣站擱下筆起身迎接老尚書,甚至等其餘人坐回去後他還站著。這不僅僅是因為盧白頡胸前繡二品獅子的官補子,比起顧劍棠的一品麒麟要略遜一籌,更因為盧白頡對兵部前輩顧劍棠有著無需掩飾的尊敬。

    盧白頡繞過桌子走到顧劍棠身邊,笑道:「大將軍,坐下來喝杯茶?」

    顧劍棠點了點頭,盧白頡率先走向屋子最右那兩張相鄰的空桌,很快就有那位寫出過醉八仙而且被尚書白虢親口「威脅」過的榜眼郎端來茶水,先端給「遠在天邊」的顧劍棠再給「近在眼前」的盧白頡,顧劍棠接過茶水後,緩緩問道:「你就是不去禮部的高亭樹?」

    不敢有任何畫蛇添足舉動只想趕緊離去的武選清吏司年輕主事,渾身不由自主地緊繃起來,顫聲道:「正是下官。」

    顧劍棠臉上沒有笑意,對這個兵部新人又問了個頗為尖銳的問題:「怎麼不先端茶給尚書大人?」

    高亭樹啞口無言。

    盧白頡哈哈笑道:「大將軍啊大將軍,明明肚子裡偷著樂,你就別得了便宜賣乖嘍。高主事可是冒著坐冷板凳的天大風險來咱們兵部的,怎麼也算是大將軍你的半個娘家人,沒你這麼嚇唬晚輩的。」

    被盧白頡這麼一「鬧」,顧劍棠也不再故意繃著臉,展顏微笑道:「就衝你小子先遞茶的份上,哪怕以後吏部要壓你,我在這裡先跟白尚書求個人情,保證以後不耽誤你陞官便是。不過你小子多學著點,看看人家白尚書是怎麼當官的,既給他自己丟面子找了台階下,又讓你念他幫你解圍的大恩。」

    盧白頡滿臉無奈道:「喂喂喂,大將軍你可不厚道啊,蹭茶喝也就罷了,還拆我的台。以後我在這間屋子可就威信全無了啊。」

    盧白頡轉頭瞪了眼高亭樹,佯怒道:「臭小子,還不滾蛋!不怕本官給你穿小鞋?想把六部尚書惹惱一個遍才罷休不成?到時候就算有大將軍保你,最多讓你跑邊關喝風吃沙去!」

    高亭樹趕忙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傻笑著轉身小跑離開。

    那些其實偷偷豎著耳朵的兵部官員頓時哄然大笑,氣氛奇佳的大笑之餘,自然是人人無比羨慕高亭樹這小傢伙的鴻運當頭,一下子就在先後兩位兵部尚書心裡留了份不俗印象。

    顧劍棠一口喝光茶水,放下茶杯後,感慨道:「盧尚書不容易。」

    低頭喝了口微苦的茶水,盧白頡笑意微澀地點頭道:「是挺難的。」

    顧劍棠沉默許久,起身後說道:「我馬上要出京返回遼西,就不叨擾了。」

    盧白頡跟隨起身平靜說道:「送大將軍一程。」

    兩人走出屋子後,盧白頡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問道:「大將軍真的要走?」

    顧劍棠嗯了一聲,跟身旁這位兵部尚書一樣都不像在屋內那麼閒適輕鬆,臉色有些凝重,「若是到達京城之前能決定留下,還有希望,現在我就算執意留下,你覺得可能嗎?」

    盧白頡無言以對。

    大將軍顧劍棠的言下之意其實並不深,先帝在世時顧劍棠曾一路結伴返京,仍然沒能說服先帝讓他這位總領北地軍政的大柱國代替盧升象主持南征,那麼如今新君登基,顧劍棠怎麼可能在這個敏感關頭憑舊功挾新主?其實顧劍棠和盧白頡顯然都是贊同當初某人的局勢預判,廣陵道平叛,宜快不宜慢,朝廷派遣盧升象搭檔楊慎杏閻震春一同南征,輔以數位藩王靖難,就兵力而言其實夠了,妙手算不上,但肯定也不是昏招,但除了極少數人都忘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戰場上的調兵遣將和排兵佈陣,要比每個台階上下都可以讓大夥兒關起門來坐著細斟慢酌的官場更加直截了當,盧升象空有極為出色的「將兵」才華,但是當時暗流湧動的朝局,根本就不給這位兵部侍郎「將將」的機會,非但沒有機會,反而拖累到了連將兵都困難至極的地步,於是朝廷硬生生把局面大優的棋面下成了爛泥潭似的臭棋,若是由顧劍棠坐鎮,就算有那幫不知天高地厚的紈褲子弟從中搗亂,楊慎杏還是絕對不敢貪功冒進,也就不至於禍害得閻震春整整三萬騎軍全部折在那裡,更不至於讓趙英趙珣兩位藩王跟送死差不多的一敗塗地。

    顧劍棠悄然放慢腳步,說道:「盧升象得了驃毅大將軍,不出意外要在兵部裡騰出那個剛才我坐過的位置,到時候會是我部下遼西大將唐鐵霜入京接任,不是什麼好消息,也不算壞消息,趁著機會,先跟你打聲招呼罷了。唐鐵霜不同於盧升象和許拱,當官當不好,但帶兵打仗很不錯,他進入兵部後,盧尚書你儘量讓他帶幾個年輕人一起丟去廣陵道……到時候也許是京畿之南才對。」

    顧劍棠淡然道:「之所以說這個,不是出於私心讓唐鐵霜做官做得平坦順暢,不過是希望兵部在盧尚書你手上,能多保留幾天沙場味道是幾天。以後在兵部坐著的,恐怕沒幾個知道馬糞是個什麼味道了,更沒幾個大腿內側會有滿是騎馬遭罪弄出來的老繭了。」

    盧白頡嘆了口氣,說道:「這件事應該不難。」

    顧劍棠突然回頭看了眼昔日的顧廬,黃昏中,猶有些春日餘暉灑落在屋頂。

    顧劍棠然後對盧白頡笑道:「不用再送了,我要去個以前沒機會去的地方。」

    盧白頡駐足目送這位大將軍遠去。

    他知道顧劍棠要去哪裡。

    曾經的張廬。

    張廬最先是吏部所在地,畢竟不管顧劍棠把持多年的兵部如何氣焰囂張,吏部衙門始終是離陽名義上的外廷第一要地,後來趙右齡跟他的座師分道揚鑣,吏部就換了個地方,當時作為僅剩一位以得意門生身份堅定站在首輔身後的王雄貴,他領銜的戶部也沒有就勢一股腦搬入張廬,但是那時吏部、工部、戶部、禮部和刑部都會讓一位侍郎在張廬老老實實坐著,以便那位文官領袖以最快速度將其意圖或者說意志傳達到五部的各個關節。現在趙右齡陞遷至中書省,殷茂春入主吏部,後者出人意料地選擇坐入那間屋子。

    當然,天下再不會有什麼張廬的說法了,比起經常被念叨起的顧廬,這個地方連提都不敢再提了。

    彷彿它從來就不曾出現在離陽朝廷上。

    顧劍棠走到那個地方,看著那裡。

    夜幕下,比起顧廬,那裡連最後的一絲餘暉都沒有了。

    此次返京,那晚還沒有被稱為先帝的皇帝陛下站在詔獄中,是他顧劍棠去見的那人最後一面,轉述的最後一句話。

    那人與他這位大將軍隔著鐵柵欄,卻沒有說哪怕半個字的臨終遺言,只是對他顧劍棠揮了揮手。

    顧劍棠收回思緒,不去看那些聞訊後倉促出屋跑下台階迎接的吏部要員,也不去看一眼停留在門口的那位儲相殷茂春。

    顧劍棠徑直轉身大踏步離去。

    ————

    京城無聲無息多了個人,照理說別說這座天下首善之地多出一個人,就是多出一千人也跟打個水漂似的,但是這個有著待罪之身的客人誰都無法小覷。

    靖安王趙珣,離陽王朝最年輕的趙姓宗室藩王。

    從下旨召見趙珣到趙珣入京,本該禮部從頭到尾都沒能插上手,都是宗人府一手操持。京城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小道消息倒是已經開始在高層官場迅猛傳播,但是基本上沒有誰能夠知道趙珣這趟太安城之行是福還是禍。搖幽關外那一戰,同樣是宗室藩王的淮南王趙英在三戰三捷後竟然戰死,說憋屈似乎有點不妥,可要說英勇那也不對啊,勇倒是勇,可也太無謀了些,拋棄三個關隘不要,跑去平原上跟人玩騎軍對決,何來英明一說?至於趙珣這傢伙,還算是褒多於貶,畢竟這位靖安王是奔著解救淮南王去的,而且差點就要被西楚叛軍的遊騎追殺至死,兩位差了一個輩分的藩王關係淺淡,可見趙珣對朝廷的忠心耿耿毋庸置疑,跟他的父親老靖安王趙衡那是天壤之別。只是如今皇帝陛下才繼承大統,君心難測啊。

    趙珣暫時住在那條郡王街的一座府邸裡,跟他沒有半點傳承關係,在一百多年前曾經是離陽朝一位權臣的私邸,僭越違制得無以復加,佔地極廣,房屋足有四百多間,其中更有殿閣的地基高於門外街面數丈,後來在大概四十年前被離陽皇帝賜給忠毅王,可惜王爵才世襲罔替了一代就獲罪失去,最近四十年中,數度輾轉,主人都住不久遠,其中最著名的一位當然是西楚老太師孫希濟。

    趙珣雖然名義上赴京請罪的藩王,先前那道聖旨上的措辭頗為嚴厲,若非一切走勢都在那個目盲陸先生的預料之中,趙珣還真有可能被嚇得魂飛魄散,當時陸詡的贈言很簡單,「既去之且安之。」

    趙珣當下也真的是既來之則安之了,這些天就經常獨自在府邸中閒庭信步,盡情欣賞著府內的明廊通脊、古木參天和銜水環山。趙珣此時就站在一座湖心亭中,臉上還帶著笑意,先前到達京城後押送他進入此地的宗人府右宗正,對他那叫一個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看他趙珣就跟看一條路邊野狗似的,這不昨天興許是聽聞了什麼消息,火急火燎修繕關係來了,一張皺巴巴的老臉笑開花,趙珣當然不會在明面上計較,甚至送了那位右宗正一塊早就準備好的水銀沁玉扳指,老傢伙一看見就眼睛發亮,顯然陸先生精心準備的這樣小物件,正中軟肋。其實除了玉扳指,陸詡還讓他隨身攜帶了一方墨彩龜背硯,說若是左宗正出面負責接待,就需要送出此物。

    趙珣由衷感慨道:「陸詡你真是神機妙算啊。本王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總覺得李義山納蘭右慈這些所謂的頂尖謀士,不過是時勢造英雄罷了,一旦擱在太平盛世也就泯然眾矣,直到遇見你後,才知道他們不管身處亂世治世,都必定會有你們的一席之地。」

    趙珣先前以為用六千騎兵的全軍覆滅去完成「以退為進」的佈局,代價太過慘重,但是當趙珣來到太安城站在這座府邸中,他開始明白陸先生才是對的。

    趙珣突然看到兩個身影出現在湖岸那邊,然後朝著湖心亭走來,無人帶路,趙珣皺了皺眉頭,生出一些本能的戒備。

    當那兩人漸漸走近,趙珣愣了一下,認出其中一人後,疑惑道:「宋兄?」

    宋家雛鳳宋恪禮。

    上次進京,趙珣跟宋恪禮打過一些點到即止的交道。

    宋恪禮作揖道:「下官拜見靖安王。」

    趙珣連忙微笑道:「宋兄不用多禮。」

    宋恪禮神態閒意,有著一種骨子裡散發出來的不驕不躁,沒有絲毫家族衰敗己身蒙塵的頹喪,加上他和那個兩鬢蒼蒼的儒士聯袂登門拜訪,讓趙珣心底甚是猶疑。

    宋恪禮輕聲道:「這位是元先生,而西楚孫希濟等人只算是元先生的客人。」

    趙珣不笨,一下子就想透徹了。

    姓元。這棟宅子真正的主人。

    就是那個讓父親趙衡恨之入骨的離陽第一謀士,半寸舌元本溪!

    趙珣一揖到底,「晚輩趙珣拜見元先生!」

    元本溪沒有說話,只是擺了擺手。

    宋恪禮笑道:「下官是來告訴王爺很快就可以出京返回青州了。」

    沒有等趙珣回過味,宋恪禮嘴裡的「很快」就真的很快應驗了。

    一襲鮮紅蟒袍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捧著聖旨朝他們三人走來,步子極快卻不給人凌亂匆忙的感覺。

    手持聖旨的老太監在見到元本溪後,也是先微微點頭致禮後才對靖安王趙珣宣旨。

    趙珣自然需要跪下,宋恪禮也後退一步跪下旁聽。

    唯獨元本溪面朝湖水,置若罔聞。

    而那位在天下宦官中穩坐前三把交椅的大太監,對此根本沒有流露出半點異樣神色。

    收下聖旨,趙珣只得速速離京,加上他沒了陸詡的錦囊妙計,確實不知道如何跟那位離陽帝師言語,生怕弄巧成拙,就借勢告辭離開湖心亭。

    等到趙珣和大太監相繼離去,元本溪問道:「你猜這位司禮監秉筆太監回宮後,會被問什麼?」

    宋恪禮搖頭表示不知。

    元本溪笑道:「皇帝不會關心靖安王如何,而會問元本溪在見到聖旨的時候,是否恭敬。」

    宋恪禮哭笑不得。

    元本溪平靜道:「先前我曾建言先帝,如果靖安王趙珣在靖難戰役中有心隱藏實力,就下旨讓他入京,摘掉爵位貶為庶民。若是竭盡全力仍然失敗,便讓他保留王爵,但必須在太安城住上一兩年。先帝對此事上心了,但是當今天子不是不上心,不過對天子而言,一個威望平平的藩王,趙珣的去留不算什麼,他要借此模仿先帝對付張鉅鹿的手腕,不斷下出試應手,步步為營,點點蠶食……」

    宋恪禮小聲道:「未免也太著急了。」

    元本溪不置可否,略顯吃力地打開話匣子,繼續說道:「趙珣很聰明,不是他本身有多聰明,事實上比他父親趙衡遜色許多,不過此人懂得如何對身後之人言聽計從。我要他留在太安城只能束手對天下變局做壁上觀,是因為作為天下之腰膂的襄樊實在太重要了,容不得出現半點散失,那個目盲心活的年輕人,本身就是個巨大變數。我本想徹底打亂青州勢力,讓許拱或者唐鐵霜兩人中的一個去坐鎮襄樊城。現在看來,也許,也許有一天,青州會成為兵家必爭之地,離陽,北莽,北涼,西楚,西蜀,南疆,都有可能。」

    宋恪禮欲言又止。

    「謀士謀士,謀劃的士子,身份已經定死了,只是『士』,然後就看如何給輔佐之人出謀劃策了,但這之前,必須找對人。」

    元本溪眯起眼睛,嗓音低沉道:「李義山找徐驍,是對,趙長陵就是錯。我找先帝,是對。荀平,則是錯。納蘭右慈找燕敕王趙炳,是對。陸詡找趙衡趙珣父子,是錯。」

    宋恪禮好奇問道:「那麼宋洞明、徐北枳和陳錫亮找到徐鳳年,是對是錯?」

    元本溪微笑道:「不知道啊。」

    宋恪禮很認真地問道:「先生也有不敢確定的事情?」

    元本溪反問道:「難道不可以有?」

    宋恪禮笑道:「可以。」

    元本溪一笑置之,然後說道:「我曾經問過兩個和尚同樣的問題,殺千人活萬人,是有所為,還是有所不為?當我問到殺十人活萬人的時候,楊太歲點頭說可以有所為。但當我一直問到殺一人活萬人的時候,李當心還是不肯點頭。」

    元本溪說完後,停頓了很久,伸手按在亭柱上,說道:「我接下來會讓你帶一道聖旨一道密旨前往薊州,前者是讓你在薊南紮根,後者是讓你捎給袁庭山那條瘋狗的,讓他大膽放手打開薊北門戶。」

    宋恪禮先是不解,但很快就猛然間變得臉色蒼白。

    元本溪淡然道:「讓北涼再亂一些而已。求生者生,願死者死,各得其所。北涼鐵騎甲天下?那就讓整個中原拭目以待吧。」

    ————

    跟以往如出一轍,太安城當下迎來了正月裡最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的那場「文采飛揚」。

    一時間名刺門狀滿天飛。

    科舉始於大奉,興於西楚,盛於離陽,在西楚時科舉科目極其繁縟,在離陽改制後開始最重進士科,在某人手上進士科中又逐漸側重試策問,起先還鬧過一陣「首輔大人冷落學問獨寵事功否」的喧囂。進士及第的人數也越來越多,從大奉的寥寥三四人到西楚的二三十餘人,再到永徽後期的百餘人,直到祥符元年堪稱盛況空前的兩百人。因為科舉大興,導致許多赴京趕考的外鄉舉子不斷湧入且滯留太安城,於是便有了「通榜」「省卷」兩大趣事,無形中也使得文壇官場兩個地方不斷被拉近關係。離陽進士科都在正月舉行二月放榜,跳過龍門的鳳毛麟角不去說,落榜士子也不要天真以為落榜就完事了,更不可能打道回府各回各家,畢竟一來上京的那筆巨大盤纏不是大部分士子可以承受的,所以不得不在京城逗留,有關係的找親朋找同鄉,沒關係就要借住在寺廟道觀,在此期間,除了繼續寒窗苦讀,還得學會請人將自己的得意文章向官場大佬或是文壇名宿「過個眼」品鑑一番,或者直接投遞給科舉主考官之外的禮部衙門官員,類似「宰相門房七品官」「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說法,就是因此而生。

    而祥符二年眼下最不可開交轉如陀螺的「七品」門房,有些不同尋常,在坦坦翁之後主持過數次科舉、如今又是「天官大人」的殷茂春門前自然車水馬龍,這不奇怪,出過父子兩夫子的宋家門可羅雀也不算什麼奇事,不同尋常的地方在於今年收取名刺門狀最多的府邸,不是中書令齊陽龍的宅子,也不是理學大宗師姚白峰的府邸,不是身兼皇親國戚和殿閣大學士雙重身份的嚴傑溪家門,而是兩個年輕官員的宅子,一個是新禮部侍郎晉蘭亭,傳言有望出任下一任座主的晉三郎,再一個就是新國子監右祭酒的孫寅了。

    據說這兩位門房收到的名刺可以裝滿幾十隻大籮筐!

    而這兩位離陽最當紅官員也表現出截然不同的姿態,晉蘭亭哪怕公務繁重,也竭盡全力地抽空接見所有舉人士子,就算排在太后頭擠不進侍郎府沒能見著面的,晉大人也必定會仔細「溫卷」即回信給人,且絕不潦草應付,以至於他幾乎每天都要通宵達旦,除了當面熱情接見士子就是挑燈批覆文章詩詞,有些上佳詩文甚至還會被晉三郎主動在京城八俊中傳遞瀏覽,可謂不遺餘力幫助那些士子延譽張目,故而無人不對其感激涕零。但是孫寅孫祭酒對比之下,就顯得額外不近人情,門狀收下,但在正月頭一旬中沒有接見任何人,得到確認的「溫卷」也不過隨隨便便回覆了七八份,只是這傢伙在國子監講武中實在是太過震撼人心,別忘了,那場名動朝野的舌戰群儒,是此人大勝!

    因此哪怕這位京城公認的狂狷之徒在一封回信中,以粗筆寫下「狗屁不通」四個大字,那個得到回覆的傢伙仍是如獲至寶,厚著臉皮為自己大肆宣揚,被整座太安城引為笑談。

    短短幾年,從黃門郎府,變成祭酒府,又變成侍郎府,那麼距離尚書府這個稱呼還遠嗎?

    晉蘭亭在送走京城八俊其餘七人後,獨自走在廊道中,他知道書房案頭上有堆積成山的門狀,更知道只要科舉沒正式開啟,那座小山就只會越堆越高,禮部確實是六部中最清湯寡水的,但做到了侍郎,那就是清水衙門出油水了,不過是這種油水比起金銀更加隱蔽而已。晉蘭亭在一根廊柱旁停下腳步,抬起頭閉上眼睛,滿臉陶醉,深呼吸一口氣。

    「太安城啊太安城,你讓我晉三郎怎能不春風得意?」

    許久過後,晉蘭亭睜開眼睛,眼神熾熱,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嗓音說道:「首輔大人,我會做得比你更好!」

    ————

    孫寅現在居住的那棟小宅子是租的,最先租賃的時候他還只是個門下省的小官,租金還是孫寅跟那富賈磨破嘴皮子好說歹說才降到月租十兩,三月一付。等到孫寅名聲鵲起後,富賈屁顛屁顛跑上門說要把宅子送給右祭酒大人,孫寅沒答應,只是將三月一付改成了一年一付而已。今天孫寅要出門,透過大門縫隙看到門外那零零散散十幾人還在守株待兔,孫寅就轉去後門離開。結果還是被一個衣衫寒酸的年輕士子給堵住,孫寅被攔住去路,那個讀書人操著濃重的舊西蜀口音介紹自己,然後彎腰雙手遞出一疊東西,可能是多篇詩稿,也可能是一篇長賦。

    孫寅神情淡然問了句:「給晉侍郎看過了嗎?」

    讀書人漲紅了臉,嚅嚅喏喏。顯然是給侍郎府投過捲了的,也多半被晉三郎溫捲過,也肯定是晉蘭亭只給了平淡無味的客套應酬,這才要來門檻更高的孫寅這邊撞運氣。孫寅摸摸索索掏出一把零碎銀子,張開手心,問道:「我這一旬來就沒瞧上眼過誰,你手上的東西也十成十會是我連罵都懶得罵,京城高官都愛惜羽毛,碰到你這種人,頂多捏著鼻子給些錢打發了。那麼你是要我給你銀子,好趕緊把賒欠的租金還上,再好好吃上幾頓飽飯,還是非要我看你的東西?」

    那個相貌平平氣質也毫不出眾的西蜀道趕考舉子,搖頭道:「我不要錢,只要祭酒大人認真看一下我的詩稿。」

    孫寅收回銀子,接過那一摞瞧著字跡端正的詩稿,左手雙指捏住一角,右手漫不經心翻了七八頁,很快就作勢遞換給雙手生滿凍瘡的落魄舉子,但是在後者雙手馬上借住詩稿的時候,孫寅率先鬆開,詩稿頓時飄落滿地,孫寅看著一臉錯愕的讀書人,不知為何又掏出了一小粒碎銀子,隨手丟在地上,跟那西蜀舉子擦肩而過的時候,冷笑道:「我不會去撿起那粒銀子,因為對那我來說實在是不值一提。你的詩稿,對你來說也該是如此,因為太不值錢了。」

    孫寅就這麼揚長而去。

    走出去很遠後,孫寅轉過頭看著那個人。

    衣衫單薄的讀書人蹲在地上,一頁一頁撿著詩稿。

    孫寅還看到那人抬起手臂擦了擦臉。

    孫寅嘆了口氣,緩緩走向路程不算近的一座府邸。

    到了後,原本在京城公認極難伺候的門房全然沒有阻攔,甚至還露出很真誠的笑臉,這顯然不止因為孫寅是國子監二把手那麼簡單。

    不用人帶路,在書房找到正在就花生米就酒的坦坦翁後,孫寅也不說話,就是自顧自喝酒。

    桓溫笑道:「槐花黃,舉子忙。開春綠,就是你們忙了。習慣就好,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也就可以不忙了。」

    喝了好幾大碗酒的孫寅突然提起一雙筷子,輕輕敲打著酒碗邊沿,輕聲道:「京城雪夜凍斷指,破廟乞兒鼾如雷,朱門高牆暖勝春,紫衣白髭老貴人,合上一眼求不得……」

    聽著孫寅長篇大幅念叨著,桓溫聽了大半天,一碗酒端到了嘴邊愣是沒喝,最後終於忍不住笑罵道:「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孫寅停下後閉嘴不言語。

    桓溫喝了口酒,輕聲道:「不過意思還是有那麼點小意思。」

    孫寅平靜道:「是我用一粒碎銀子借來的。是借,我買不起。」

    坦坦翁是何等老辣又是何種道行,僅是又悠然喝了口酒,發出一串嘖嘖聲,不知是酒太辛辣還是怎的。

    孫寅問道:「沒酒了?」

    桓溫白眼道:「年輕人喝酒,不該用來喝醉澆愁,小小年紀知道個屁的愁滋味,只有七老八十了,活膩歪了,才用來摧人心肝。」

    孫寅瞪眼道:「別拽酸的,說人話!」

    桓溫把空酒碗重重放在桌上,也瞪眼道:「老子的意思你小子不懂?沒酒給你蹭了!」

    孫寅頹然靠著椅背。

    桓溫怒道:「要不是你小子總算還知道趁著有個官帽子戴,把頭個月俸落袋為安了,趕緊跟那商賈改成一年一付,要不然別說喝那幾碗酒,我這個大門你都甭想進!」

    桓溫一說起這個就動了真火,拿手指狠狠點了點這個國子監歷史上最年輕的右祭酒,「腦子進水了!以北莽離陽為攻守雙方,講武?講你個大頭鬼!」

    桓溫抓起桌上那隻酒碗就砸過去,也不管孫寅額頭的血流不止,厲聲道:「好嘛,好一個國難當頭,武不惜身,文不惜名!好一個一寸山河一寸血!好一個北莽叩關直奔太安城!天底下就你北涼孫寅一人知兵法懂時勢!」

    孫寅乾脆閉上眼睛,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孫寅越是這副不死不活的樣子,桓溫就越是火大,重重一拍桌子,「你當那時坐在蒲團上的太子殿下是傻子?中書令齊陽龍是傻子?!」

    桓溫幾乎是直接破口大罵了,「你當我桓溫是傻子?!幹你娘的!」

    孫寅不冷不熱道:「對不住,我娘早死了。」

    「幹你大爺的!」

    「也死了。」

    「老子管你祖宗十八代死沒死!」

    孫寅徹底不再說話了。

    桓溫緩了緩,神情淒然,雙手顫抖,輕聲道:「碧眼兒一輩子就沒徇私過,他生前只為了你這個王八蛋破例了一次啊。」

    孫寅神情木然,「在國子監,那麼多滿腹經綸的讀書人,都覺得北涼三十萬鐵騎就該死得一乾二淨,甚至認為連北涼數百萬百姓死了就死了。」

    「閻震春死了,他們無動於衷,張鉅鹿死了,他們大快人心。」

    「這些人覺得如果他們是閻震春,可以輕輕鬆鬆大破謝西陲騎軍,這些人覺得如果他們是張鉅鹿,早就可以經國濟世一統天下了。」

    「這些人,都是讀書人啊。」

    孫寅低下頭,雙手摀住臉,哽咽道:「我年少時好不容易才讀上私塾,先生是個在洪嘉北奔中不知為何留在北涼的春秋遺民,記得先生喜歡帶我們半讀半唱那支《長恨歌》。我離開陵州前,見先生最後一面,先生說他也沒有想到在北涼聽到的琅琅書聲,跟他在家鄉時聽到的書聲,原來是一樣的。所以先生說他死後葬在北涼,也無妨了。」

    「這些讀書人的太安城,好太平啊。」

    「我不想見到這樣的太平,我孫寅想回到家鄉,寧願去看那裡的狼煙四起。」

    桓溫自言自語道:「孫寅,你要回北涼,我不攔你。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你看到的那些讀書人的太安城,並不是真正的太安城,也不是所有人的太安城。」

    「這座城,有過我恩師,有過張鉅鹿,有過荀平,有過閻震春,也有我這個還活著的桓溫,還有很多人,你不知道。」

    「徐驍,李當心,曹長卿,楊太歲,都曾經在這個地方,是那麼的意氣風發,而且他們每一人都能問心無愧。」

    「你回去北涼,可能會成為一個官吏,可能是個謀士,可能會死在戰場上也問心無愧。但如果你今天沒有放棄,以後有一天,有某個時候,你就有機會對另外一個年輕人說,『太安城,有我孫寅。這個天下,有我孫寅!』」

    ————

    一條狹窄巷弄裡的僻靜院落,一個女子安靜坐在內院門檻上,外院柴門開著,她望著門外。

    像是在等人回家。

    她偶爾會聽見那些販賣冰糖葫蘆的悠揚吆喝聲從遠處傳來,但可能是這條巷子實在太小了,見不著那些小販扛著糖葫蘆的身影從門口經過。

    她伸手放在腹部,柔聲道:「邊關,我和孩子都很好。」
kang111329 發表於 2014-12-22 02:27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麼


    如果將戰事開啟後的驛道比喻成一個王朝的經脈,那麼源源不斷的兵馬糧草應該就是帝國的血液。——

    當下北莽就表現出了足以讓中原動容的巨大張力。

    北莽女帝,棋劍樂府太平令和一個胖子站在一條驛路旁邊,他們一起看著道路上由北向南的忙碌運輸。三人神情各異,披了件嶄新貂裘的老婦人眼中充滿了自豪,正是在她舒緩得當的治理下,十多年來,趨於統一的中原王朝也沒有佔到絲毫上風,還迫使離陽把半國賦稅都砸入東線中去,最終導發生在廣陵道的西楚復國。她的臣子,不說擁有耶律姓氏的草原雄鷹,仍有拓拔菩薩、董卓、柳珪、黃宋濮、慕容寶鼎、楊元贊在內一系列功勛大將,群星薈萃,在廣袤的草原上熠熠生輝。

    站在女帝身側貌不驚人的青衫老儒,這位花費二十年時間走遍中原大地的老人,眼神冷漠。

    而那個不停捧手呵氣驅寒的胖子,本就體型巨大,披甲後更顯得臃腫不堪。

    北莽女帝收回視線,轉頭看著這個早年名聲臭遍西京大街的胖子,打趣道:「南褚北董,兩大胖子,當年你輸了褚祿山一仗,被攆得淒慘無比,如今那位雖說成了北涼都護,但你是南院大王,就官位來說你已經勝出一籌,這回有沒有信心找回場子?」

    統領整個邊境戰事的南院大王董卓,這次破天荒沒有在老婦人面前嬉皮笑臉,揉了揉臉頰,輕聲說道:「如果我跟祿球兒手裡頭有相同的兵力,估摸著還是很難,可現在的情況是我以一百萬打他的三十萬,沒道理輸,但總覺得有點勝之不武,到時候見著祿球兒,他也肯定不會心服口服。」

    北莽女帝笑道:「朕有自知之明,不諳戰事,所以也從沒有對邊疆武人指手畫腳的壞習慣,只是你這趟排兵佈陣,也實在太稀奇了,以至於朕好奇到趕了八百多里路來見你的地步,哪怕在路上太平令已經一次次不厭其煩給朕詳細解釋過你的用意,但朕還是希望能夠親耳聽到你親口說的,否則朕心裡不踏實。黃宋濮在聽說你的佈局後,氣得臉色鐵青,甚至不惜厚著臉皮求朕准他重新擔任南院大王,就是為了讓你小子捲鋪蓋滾蛋,省得把南朝積攢了二十年的家底一口氣揮霍殆盡。」

    董卓握起拳頭,敲了敲被凍紅的酒糟鼻子,甕聲甕氣道:「跟我朝邊境接壤的流州、幽州和涼州,流州最容易拿下,幽州最能消耗,不過當然還是那涼州北線最難啃。」

    說到這裡,董卓停頓了一下,北莽女帝耐著性子等待,結果這個胖子竟然徹底沉默了,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下文的老婦人忍不住氣笑道:「完了?」

    董卓繼續說道:「照理說,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主力攻打涼州,長驅直下,一路大搖大擺打到清涼山北涼王府才罷休,在兩翼用相對少量的兵力牽扯幽流兩州,是上策。」

    北莽女帝嗯了一聲,顯然她也是這般認為的,事實上一開始這就是北莽初期畫灰議事得出的結論,流州那個乾癟癟的魚餌根本就沒有讓北莽有咬鉤的興趣,打流州,除了拉長糧草補給線外沒太大意義,若是在流州僵持過長時間,北莽得不償失,畢竟涼州邊境上數支精銳鐵騎都具備長途奔襲的恐怖實力。李義山在流州一手造就出十多萬流民的局面,初衷就是給疆土縱深一直是軟肋的北涼增加戰略上的廣度和厚度。

    董卓擺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說道:「這個上策本來的確是上策,但在幽州一萬餘輕騎滲透到薊州後,形勢就開始變了,更別提北涼這幾年一直跟西域眉來眼去,我就怕到時候不僅僅是薊州以北,連西域都冒出一支騎軍殺入南朝,左右開花,到時候把南朝腹地絞爛得一塌糊塗。我考量過徐鳳年這個人的性情,是從來都不怕玉石俱焚的無賴貨,寧肯不要涼州大本營也要打掉南朝的事情,他鐵定做得出來。哪怕打光北涼鐵騎,也要毀掉北莽苦心經營二十年的底蘊,這應該就是他的打算。」

    董卓突然狠狠吐了口唾沫,咒罵道:「狗日的離陽,運氣真是好,走了個人屠徐驍,又頂上了個瘋子徐鳳年,哪怕換成陳芝豹,老子也不用這麼糾結!」

    董卓眼神狠戾起來,咬牙切齒道:「既然徐鳳年要玩命,很簡單,那我就不給他玩花樣的機會嘛,北莽百萬大軍分兵三路,三線齊齊壓上,我倒要看他還怎麼輾轉騰挪,反正咱們在每一條戰線上都有兵力優勢,燕文鸞說十五萬屍體才能填滿葫蘆口,我就用三十萬去耗!流州有三萬龍象騎軍和那些流民,那我就用柳珪大將軍的二十萬去拼!涼州難啃,我用五十萬夠不夠?不夠的話,大不了我再跟陛下再要個二三十萬!」

    北莽女帝皺眉道:「如此一來,南朝雖然沒了後顧之憂,但是不是代價太大了?」

    董卓搖頭道:「離陽朝廷都敢拿西楚練兵,我們北莽身為馬背上的民族,逐水草而居,自古便是天生的戰士,為何不敢拿北涼來練兵?」

    老婦人欲言又止,董卓沉聲道:「陛下,我董卓可以跟你保證,哪怕打北涼打掉了我朝五十萬甚至是六十萬兵馬,但是只要打下北涼,我一定雙手奉還第二支『百萬大軍』!」

    太平令終於開口說道:「陛下,打贏這場仗後,連同北涼在內,還有薊州一線,很快就會成為第二座南朝。南朝所有大小文官都已經準備就緒,鐵騎的馬蹄所過之處,便是文人提筆的開端。這才是我為北莽準備的真正後手。北莽大軍只要打下那些疆土,我便能夠在第一時間經營那些地方,讓北莽王朝的邊境線追隨著戰馬不斷南移。」

    北莽女帝點了點頭,但是很快憂心忡忡問道:「朕不是懷疑你的能力,只是離陽趙室會給我們足夠的時間去消化戰果嗎?而且顧劍棠的東線不會趁機搗亂?」

    太平令平靜道:「世人都以為西楚復國是曇花一現,但我堅信那位曹長卿可以看到太安城的城頭。」

    董卓笑道:「元本溪之流是因為覺得涼莽大戰結束後,哪怕把整個西北都讓給我們,也還有兩遼顧劍棠和西蜀陳芝豹兩大支柱支撐著邊境,所以才樂意見到讓北涼流盡最後一滴血,但是如果真如太平令所說,那麼顧劍棠就得離開兩遼返回太安城,到時候我們大可以在北涼擱置少量兵力應付陳芝豹,退一萬步說,到時候我們擁有的縱深是北涼加南朝,這是人力難以忽視的莫大地利,自然可以大幅度減少陳芝豹用兵帶來的損失,陳芝豹再出神入化,也難以在短時間內力挽狂瀾,但我們則可以跟西楚一起將兵鋒指向太安城,去看一看那座據說有百萬人口的天下第一大城池,我董卓一定要去看一看那座城的城頭到底有多高。」

    老婦人感慨道:「拿雄甲天下的北涼鐵騎練完兵,然後登上太安城的城頭,再在中原大地上收拾掉負隅頑抗的顧劍棠陳芝豹,北莽兒郎一路殺到南疆,投鞭大海!朕雖是婦人,卻也是想一想就感到豪氣啊!」

    董卓咧嘴笑著。

    太平令瞥了眼這個在北莽廟堂上一騎絕塵的南院大王,眼神複雜。

    北莽女帝抬手拍了拍這個胖子的肩頭,淡然道:「只要你能走到那一步,朕不是那離陽趙惇,朕能容得下一個封疆裂土的董卓,廣陵江以南,可以都姓董!朕要史書百年千年都記住董卓這兩個字!等朕百年之後……」

    她望向南方,放聲大笑道:「將來天下姓什麼,朕反正膝下無子女,不去管!」

    撲通一聲,董卓跪倒在地。

    老婦人一直看著南方。

    老瘸子,天下本來可以姓徐的啊。

    在祥符二年的初春,一伍北涼游弩手游曳在幽州葫蘆口的外口子上,隨著旭日東昇,抵了許多倒春寒帶來的冷意,鐵甲上的朝露漸干。

    這些精銳斥候俱是一人雙馬,坐騎都是北涼最大牧場的甲等戰馬,大戰在即,各大牧場的良馬優先補給了這個特殊兵種。相比箭在弦上一觸即發的涼州戰線,具備更多戰略縱深優勢的幽州,會讓人感到更安穩些,因為涼莽雙方公認北莽要打幽州,光是拿下葫蘆口,就得拿十多萬條人命去填平,或者說推平,人屠徐驍用十多年時間精心打造的葫蘆口戊堡體系,堪稱達到了中原戰爭史上的防禦極致。

    無窮無盡的黑甲鐵騎如洪流湧入葫蘆口,這一幕好似那廣陵江大潮。
xox 發表於 2014-12-29 07:51
共逐鹿 第一百四十五章 從前有座山


  從前有座山,叫武當。
  
  山上有座峰,叫蓮花。峰上曾經住著一個想下山卻又不敢下山的年輕道士,他叫洪洗象。只是那位年輕掌教一趟下山返山后,聽說就離開了世間。
  
  然後更為年輕的新一任掌教李玉斧,帶回了一名眉眼靈氣的幼齡稚童,他叫餘福。約莫是爹娘希望這個孩子年年都能攢下些福氣吧,窮人家想要過上長久的安穩日子,無非是節餘二字。
  
  元宵是大節日,為了迎接祥符二年的元宵佳節,武當山上的道士不論輩分,人人都在劈竹打造竹制燈籠,然後糊上宣紙,便是陳繇俞興瑞這些輩分最高的大真人也沒有例外,可惜山上年歲最大的祖師伯宋知命在去年去世了,也就是死了,沒什麼化虹飛升也沒啥羽化登仙,老真人走得很安詳,只是碎碎念著要是小師弟還在世,就能煉出幾爐真正的好丹了。再就是老人臨終前那個月,經常看到宋祖師伯站在大蓮花峰的山門,望向山腳,不用問也知道是在等那位掌教師侄。武當自老真人的師父黃滿山起,到大師兄王重樓,再到小師弟洪洗象,最後到當代掌教李玉斧,宋知命除了那一幅幅祖師爺畫圖不說,活了兩甲子,見過了四位武當掌教,故而走得十分安詳。老一輩真人日漸凋零,掌管戒律的大真人陳繇也難以掩飾老態,好在武當山對生老病死一向看得很淡,再者如今武當山香火鼎盛,山上數座山峰都舉辦了幾場不隆重卻不失莊重的“開山”儀式。
  
  哪怕臨近元宵,天未亮的時分,仍時有許多善男信女開始登山燒香,不同于離陽許多道觀寺廟專門會為達官顯貴開後門,老百姓燒了一輩子香火都燒不上頭香,在北涼你只要趕早,老百姓也能在武當山燒上頭香。在武當山南神道上,香客絡繹不絕,甚至有許多操外地口音的外鄉人,時值北莽大軍南下之際,整座北涼三州就像個漏斗,人口銳減,襯托得這些入境的外地香客頗像那逆流而上的鯉魚,足可見如今武當的盛況,更有傳言朝廷很快就要將龍虎山的道教祖庭稱號轉贈武當,用以安撫北涼。在燒香大軍中,有一對小夫妻模樣的年輕男女,大概是小門小戶的緣故,沒有錦衣貂裘,也沒有讓人望而生畏的健壯扈從,甚至連盞燈籠也沒有。他們跟山腳偶遇的另外一家老小結伴登山,一路借著那家人的燈火好走山路。年輕人介紹時自稱徐奇,是地道的北涼人氏,妻子姓陸,老家在青州,用他的話說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才到了北涼吃苦。跟他們同行的那一大家子足有祖孫四代十六口人,老人姓嚴,八十歲高齡,說是廣陵道人,當過京官也做過地方官,去年才致仕還鄉。老人言談風趣,極為健談,一路上跟那徐奇聊著大江南北的見聞軼事,為枯燥的登山之旅平添許多歡聲笑語,而那徐奇雖沒有什麼驚奇言語,但也次次都能接上老人的話頭。
  
  除去老人,嚴家-其餘兩個輩分的男子原本一開始對這個所謂的北涼蠻子並不待見,這倒不能怪他們眼高於頂,離陽諸多的地域之爭中,當年徐驍坐鎮的北涼跟燕敕王趙炳主政的南疆,一向是是大哥不要說二哥,都是朝野上下的蠻夷之地,連兩遼都比不起,以至於當年廟堂上鬧出過個大笑話,記得第一位北涼書生在科舉中鯉魚跳龍門,得以進士及第,讓太-安城倍感詫異,疑惑北涼也會有讀書人?於是許多人幫著那位士子去查詢族譜,等到好不容易看到那人祖籍在中原劍州,才如釋重負,卻不管那人好幾代都土生土長在北涼陵州的事實。直到嚴傑溪成為皇親國戚再成為殿閣大學士,晉蘭亭一路平步青雲,以及理學宗師姚白峰入京主持國子監,這種對北涼未開化的糟糕印象才稍稍改觀,捏著鼻子承認北涼也是有耕讀傳家的。
  
  距離武當金頂主峰,南神道長達十二裡,又是山路,嚴家有老小有婦孺,腳力孱弱,走得緩慢,等到山上響起第一聲晨鐘,他們才走到一半路程,在那座專-供旅人香客歇腳亭子休息。老人趁著晨曦舉目遠眺,徐奇和妻子並肩而立欣賞著山下風景,老人收回視線坐下後,馬上有那個幼齡的曾孫子跑來幫他敲腿捏腳,老人開懷大笑,寵溺得把孩子一把抱到腿上,用手指著東方,說道:“這幅景象,叫做‘天開青白’。”
  
  孩子顯然對什麼天開青白沒啥興趣,抬起頭稚聲稚氣問道:“太爺爺,山上真的有我娘說的神仙嗎?那神仙可以騰雲駕霧嗎?”
  
  嚴家老家主哈哈大笑,摸著孩子的小腦袋,沒有給出答案,只是轉頭看了眼雲遮霧繞的山頂,輕聲感慨道:“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沒有得到答案的孩子一個勁撒嬌糾纏,老人只好說道:“我輩讀書之人,都需恪守聖人所言的不語怪力亂神。不過呢,太爺爺跟你這個小娃兒還是可以說些題外話的,太爺爺我啊,其實年輕時候也曾打著負笈遊學的旗號,去偷偷做那青衫仗劍登高訪仙的事情,興許沒有機緣,就沒有尋見過世人眼中那些鶴髮童顏的高人,只是中年時跟許多人一起去過龍虎山天師府,跟那一輩老天師有過一面之緣,但也不曾有機會深入交談,畢竟那會兒太爺爺的官帽子太小,敬陪末座而已。當時心底只覺得為官不如修道啊,天下讀書人何其多,生前太傅死後文正何其難,天下修道之人則不多,做到那一品官身的羽衣卿相也就相對容易了。”
  
  孩子大失所望,“太爺爺,那咱們千里迢迢來武當山做啥啊?我爹說他乘車都要顛簸得骨頭散架了。”
  
  附近一位年紀不大的儒士頓時赧顏。
  
  老人捋著雪白鬍鬚微笑道:“太爺爺是沒見過神仙,但牧守一方的時候,見過一位元路徑轄境的同齡道士,有過一場相談甚歡的交談,那道人教了我一套養身之術,太爺爺能活到這個歲數,歸功於那道士的恩惠。雖然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記得很清楚那道人的模樣,身材高大,仁義而有豪氣,有古代遊士之風,比起天師府的黃紫貴人,實在是沒有架子可言。”
  
  老人唏噓道:“那道人便是武當山的上上任掌教,叫王重樓。我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他是北涼武當山的掌教,所以趁著身子還沒完全埋進黃土,趕緊來這裡看一看。順便也想看一看北涼的西北天高,到底是怎麼個高。因為太爺爺以前在太-安城當官的時候,有言官禦史彈劾一個人,說那人到了北涼後,大開宴席的時候,竟然就指著屁股底下的椅子對眾人說,這張椅子不是龍椅,但比京城那張要高許多嘛。”
  
  老人的兒子也快有甲子高齡,聞言後笑道:“多半是無稽之談。”
  
  老人點了點頭。
  
  那個一直看著老人抱著曾孫子的北涼徐奇,沒有說什麼,轉過身默然望向遠方。
  
  他妻子握住他的手,側過腦袋輕聲問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正是徐鳳年的“徐奇”柔聲道:“真的,當時我還小,當時就坐在我爹腿上,這句話其實是他對我說的,大概是想告訴我當皇帝其實沒意思吧。”
  
  徐鳳年握緊陸丞燕的微涼小手,低聲道破天機道:“官員七十致仕是離陽朝廷的規矩,能夠在七十九歲才致仕,不是誰都能做到的。老人是嚴松,當京官最大做到禮部左侍郎,跟首輔張巨鹿政見不合,後來被排擠到了江南道廬州,心灰意冷,便在地方上安心做起了學問。這次張首輔身敗名裂,朝野上下噤若寒蟬,嚴松是少數幾個敢為首輔大人打抱不平的,可見他當年跟張巨鹿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之爭。我之所以跟他同行,是因為徐驍對此人觀感不差,說那麼多罵他的人裡頭,嚴松罵他徐驍罵得很凶,但在理。”
  
  老人突然對徐鳳年笑道:“徐奇啊,我進入北涼境內來武當山之前,拜訪過幾家書院,那裡的情景讓我大出意料,好像你們新涼王比老涼王更書生氣些,實在難得。”
  
  陸丞燕看了眼破天荒流露出些許汗顏神情的徐鳳年,她會心一笑。
  
  徐鳳年轉身後說道:“肯定是明知武功不如徐驍,只能退而求次,在文治上查漏補缺吧。”
  
  小孩子一頭霧水,扯了扯老人的袖子,問道:“太爺爺,我大伯不是說那北涼王的武功很厲害嗎?”
  
  一位中年人哭笑不得道:“文治武功的武功,可不是說打架的本事。”
  
  閒聊過後,一群人重新開始登山,如今來武當山燒香,有一件事情成了訪客香客必須要做的,就是親眼看山上許多道士不分年齡不分輩分集體參加的早晚兩次功課,嚴家老小之所以如此趕早登山,就是想要去欣賞那一幕場景,數百上千道人在廣場上一起練拳,傳言那套拳法由上任掌教洪洗象首創,誰都能練誰都能學,誰都能獲益。
  
  當一行人終於來到山頂武當主觀的廣場外,總算沒有錯過,否則就得等到黃昏了。
  
  果不其然,如外界傳言那般,無數站位疏密得當的武當道士在廣場上一起練拳,便是再門外漢的老百姓,也看得出那套拳法的舒服,對,就是舒服。沒有什麼太高深的動作,也沒有發出尋常練武時發出的哼哈聲響,安靜而祥和。
  
  老人嚴松讚歎道:“好一個行雲流水。”
  
  坐在父親脖子上的孩子指著遠方,好似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神仙人物,滿臉驚喜雀躍道:“那裡有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兒也在打拳呢,那裡那裡,他在最前頭!”
  
  老人雖然看不清楚那邊的情況,聽到後也有些訝異,“不是說領拳之人是現任掌教李玉斧嗎?”
  
  徐鳳年解釋道:“李玉斧收了個徒弟。”
  
  在那些道士身後位置上還有許多的香客,也都跟著打拳,也許不得其意,甚至連形似都稱不上,但一個一個都很起勁,只是他們看不清楚領拳道士的身法,只能跟著前方或者附近香客一起打拳,看上去就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但所有人都很認真。然後嚴家老小就看到一個看上去輩分不高的年輕道士從前方緩緩走到後邊,一路走來,不斷對學拳的香客們進行細心指點,有哪些動作太過用力了,或者有哪些手法沒有到位,又或者是塌腕不夠,或是誤解了拔背,都會微笑著幫忙糾正。
  
  徐鳳年看著最前方的那個每個動作領拳都一絲不苟的小道士,神情有些異常。
  
  那年輕道士看到了徐鳳年,微微一笑,快步走來。
  
  陸丞燕輕聲道:“你也要打拳嗎?”
  
  徐鳳年問道:“你想看?”
  
  陸丞燕笑著點頭。
  
  徐鳳年緩緩走上前,在隊伍最後頭站定,然後悠然開始打拳。
  
  那年輕道士愣了一下,然後就站在徐鳳年一起。
  
  兩人動作如出一轍,圓轉如意,賞心悅目。
  
  徐鳳年閉上眼睛。
  
  當年,有個倒楣蛋每次見到自己,知道自己會挨揍的他,都會苦哈哈擠出笑臉說上一句“你來了啊”。
  
  徐鳳年輕輕自言自語:“騎牛的,我來了。”
xox 發表於 2015-1-1 01:34
共逐鹿 第一百四十六章 山中無虎


  武當山與徐鳳年有緣,更是徐鳳年的福地,這已經是北涼的公認,都說徐鳳年這個新涼王能夠成為天下第一,歸功於當年在山上練刀期間跟前後兩任掌教砥礪修行,這才有了之後在武道境界上一日千里的驚豔光景,如今武當山腰處的洗象池便成了新武學聖地,瀑布後的那間石屋每日都有各地武人前來打坐面壁,擁擠不堪,只為了沾一沾人間無敵之人的仙氣,隔三岔五就會有人為了爭搶一席之地而大打出手,這讓山上幾名負責日常打掃洗象池的年輕道士不堪其擾,經常跟師父抱怨耽誤了修行,死活求著給換個差事,後來掌教李玉斧便讓徒弟余福接過擔子。不過武當雖然將洗象池對外開放,但距離深潭不遠的那座小茅屋和一方小菜圃,在北涼王府授意下始終藏掖起來,不許外人靠近,小道士余福偶爾會去茅屋那邊玩耍,原本荒廢的小菜圃也重新看見了綠意。
  
  跟嚴家老小分開後,徐鳳年跟著李玉斧來到洗象池畔,舊地重遊,當徐鳳年看到熙熙攘攘的一大幫人鑽出帳篷、肩搭棉巾去池邊漱洗的壯觀場景,有些哭笑不得,轉頭跟李玉斧問道:“整年都是這麼個光景?”
  
  李玉斧點頭微笑道:“是啊,這些習武之人大體上也不鬧事,衣食住行都自理,每天除了早晚兩次去廣場上跟著練拳,就都在這裡修行,武當山總不好趕人。也不知道誰把小師叔木劍斬瀑布的事情傳了出去,半年以來光是從池子裡撈出來的折斷木劍就有一百多把。後來又有一個說法,說王爺之所以神功大成,是從水潭底找到了一部武學秘笈,於是這麼多人哪怕上山的時候是旱鴨子的,如今也都一個個水性熟稔得很了,不過秘笈沒找到,倒是從水底取出許多光潔如玉的鵝卵石,零零散散加在一起也有幾百顆,後來他們一合計,在山下找了個手巧工匠,打磨出一套上好棋子,送給了武當山,禮雖不重,但情意重,如此一來,咱們武當就更不好說什麼了。”
  
  徐鳳年無言以對,他所熟知的江湖本就是如此,越是市井底層,便越是既可憐又可愛。他見縫插針找了個空當蹲在洗象池邊上,身邊是兩位倒春寒時節裡還穿著老舊單衣的江湖漢子,徐鳳年知道這可不是什麼到了寒暑不侵的境界,只是打腫臉充胖子罷了,江湖上講究一個輸人不輸陣,大冬天的你穿貂裘保暖我就要咬牙穿單衣,更狠的,乾脆就光膀子。這跟文壇士林是一個路數,盛夏時分不乏有狂人狂徒披裘高歌用以沽名釣譽。徐鳳年蹲著拘起一捧冷冽清水洗了把臉,左手邊那個魁梧漢子瞥了眼,有些驚訝一個讀書人模樣的年輕人為何也來湊熱鬧,用行話問道:“新來的?有山頭嗎?”
  
  徐鳳年點了點頭,山頭?清涼山應該勉強能算一座吧?徐鳳年笑臉問道:“一大堆人擠在這裡,別說吃飯睡覺,就是放個屁拉個屎也不爽利啊。敢問這位前輩,難道當真有人在這兒突破境界?”
  
  那傢伙深以為然,大概是覺得這小子挺上道,壓低嗓音神秘兮兮說道:“咋沒有,前兩天還有個哥們在這裡一夜之間突破了三品境界的門檻,本來挺稀鬆的手段,結果破境後一手劍花那叫一個潑水不進。在這之前,還有位最早來這裡悟道的陵州老前輩,在三品境界上熬了二十多年,結果在這裡靜坐了不過三個月,愣是給他闖過去了,我聽人說那位前輩在成為小宗師後,意氣風發,在月圓之夜清越長嘯,中氣十足,連山腳幾裡地外都聽得到,足足半個時辰,跟打雷似的,你說玄不玄?”
  
  徐鳳年忍住笑意,鄭重其事點頭附和道:“咱們常人扯開嗓子別說嚷半個時辰,一盞茶功夫都難,而且肯定當個把月的啞巴,這位前輩高人能長嘯半個時辰,肯定內力渾厚,小宗師境界跑不了的。”
  
  右手邊那位大俠冷水洗臉偷偷打了個哆嗦,白眼道:“小兄弟,你別聽孔小貓瞎咋呼,什麼清越長嘯,什麼半個時辰,都是沒影的事兒,誰吃飽了撐著沒事嚷半個時辰,再說了,那老頭兒就不怕打攪了武當神仙們的睡覺?我許十營什麼武道小宗師都不服,就只服這座山上的道士,是真有本事的,我爺爺的爺爺就親眼見過黃老祖師爺,我爺爺也受過王老掌教恩惠,當年王掌教一指斷江,我爺爺當時就在江邊上看著呢,如今那李掌教也是個高人,光是看他的那副拳架子,我就要心服口服伸出大拇指。”
  
  本名孔大虎但被人取笑為孔小貓的漢子轉頭看了眼豎大拇指的哥們,笑道:“拉倒吧你,許十營,你成天就在那裡吹噓跟北涼王有關係,除了徐許兩個字諧音,你們一個天一個地,有半顆銅錢的關係!”
  
  許十營狠狠一摔棉巾在肩頭,瞪眼道:“老子的爺爺是最早追隨大將軍來北涼的老卒,老子家裡頭還留著爺爺傳下來的那副鎧甲和那張八鬥弓……”
  
  孔大虎哈哈大笑拆臺道:“如果你爺爺真是跟大將軍一樣是外地人,那你說什啥爺爺的爺爺見過武當祖師爺黃滿山,吹牛皮沒打好草稿?”
  
  許十營一陣心虛,然後惱羞成怒道:“反正我爺爺是正兒八經的第二撥遼東老字營出身,朝廷用永徽這個年號之前,就跟了大將軍南征北戰,我爺爺步射挽八鬥弓,十發八中,步射開六鬥弓可十發七中,爺爺說當年連大將軍也親口誇獎過他的箭術,說以後到了北涼要讓北莽蠻子也知曉遼東健兒的厲害。”
  
  孔大虎嗤笑道:“我可聽說別人都講神箭手那都是百發百中什麼的,要不就是百步穿楊,你許十營的爺爺才十發七八中,也能讓大將軍稱讚?許十營啊許十營,你小子就不怕說大話把自己給噎死嘍?!”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徐鳳年頓時對許十營刮目相看,因為離陽朝廷早期有武舉頒發的《試分馬藝業出官法》,按例許十營爺爺的箭術確屬上乘,恰恰因為許十營沒有提什麼百發百中百步穿楊,才更真實。
  
  徐鳳年問道:“許老哥,怎麼沒有投軍入伍?”
  
  許十營歎了口氣傷感道:“我爹年輕時候想讀書考取功名來著,我爺爺不喜歡,說讀書沒用,我爹拗不過我爺爺,就只好去投了邊軍,在纖離牧場裡當個小官,結果不知怎麼惹惱了上頭的大人物,大人物的靠山更大,好像就是那位懷化大將軍鐘洪武,回來的時候只剩下半條命。我爺爺是死要面子的人,到死也沒說什麼,只不過就想著讓我這個孫子念書,可惜啊,我就不是一個讀書的料,只想著練武,好跟爺爺一樣攢下點軍功,給家裡多添一副鎧甲給後人當傳家寶。”
  
  說到這裡,許十營咧嘴一笑,“我還有個哥哥,就在幽州邊境上參軍,去年春節回家,聽他說很快就可以當上正式遊弩手了。我哥隨我爹,讀書習武都了不起。”
  
  徐鳳年好奇問道:“你爹在邊關上受了委屈,怎麼還讓你哥去投軍?何況北涼現在文風漸長,讀書一樣能有個好前程,再說北蠻子打過來了,當兵不安生啊。”
  
  總給人吊兒郎當感覺的許十營破天荒一臉真誠道:“我也不知道我哥是咋想的,起先他確實是不太願意當兵的,後來過了幾年,反倒是不樂意在家讀書了,虧得家鄉還有個掛念他的小娘,都快熬成老姑娘了。不過去年我哥跟那未來嫂子打包票了,說只要等他成了咱們北涼三十萬邊軍中最難當上的遊弩手,下次回家就一定風風光光娶她。至於我爹,剛從邊關回到家那會兒,成天就知道喝酒,我哥投軍後喝得最凶,不過這兩年倒是喝得少了,也不說什麼瘋話了,尤其是春節後,還把酒給戒了。上次跟我哥一起給爺爺上墳的時候,我爹敬酒的時候……”
  
  許十營不再說下去,低下頭,狠狠地多洗了把臉。
  
  孔大虎雖然跟許十營平日裡相互拆臺取笑,但交情其實不錯,來洗象池沾光的北涼武人也分三教九流,山頭林立,像他們這些沒有家世背-景的小人物,別說去瀑布後頭的石屋打坐面壁,就是池畔風水好些的地盤也擠不進去,一些個有門有派的宗門子弟,相互抱團,個個眼高於頂,在這邊每日大魚大肉不說,還有許多妙齡女俠貼靠上去,夜夜在帳篷內瞎折騰,每天晨起之時都是容光煥發,像孔大虎許十營之流就只能遠遠眼饞了,膽子大些就去聽牆角根,當然前提是不怕被名門正派的少俠們揍得鼻青臉腫。
  
  三人身後一陣喧鬧,原來是有人認出了武當掌教李玉斧和徒弟余福,紛紛上前套近乎客套寒暄,李玉斧在山上是出了名的待人和善,與誰都不拿捏架子,這不是八面玲瓏的表面,而是內裡的精神,這亦是武當一脈相承的“氣”,武當道士不分輩分不分道觀,都有初一十五替老百姓解簽甚至是代寫書信的功課,在這件事情上,從呂祖起就訂立了雷打不動的規矩,黃滿山給人解過簽寫過信,王重樓是這樣,洪洗像是如此,李玉斧也一樣,以後也許那個小道童餘福也一樣。武當修行,修仙先修人,修道先修己,這才是武當山真正的氣脈。
  
  徐鳳年三人一起轉頭望向那位年輕掌教,孔大虎輕聲介紹道:“這位便是武當李掌教了,是老神仙俞興瑞早年在東海收的徒弟,李掌教的脾氣頂好,江湖上有傳聞他在道教第一福地地肺山斬殺過一條惡龍,一身修為高深莫測,還有人說北涼王專程為了武當山給朝廷上書,要求敕封武當為道教祖庭,我看這事靠譜。以往吧,我對那王爺印象不咋的,後來陳兵邊境,拒絕聖旨進入北涼境界,大快人心,又在陵州搞死了飛揚跋扈的老軍頭鐘洪武,我就覺得新涼王沒讓人失望。這次北蠻子打過來,聽說王爺更是直接去了邊境,根本就沒有躲在清涼山,這事兒辦得讓人解氣!否則都成了天下第一的高手,還躲在家裡,也太丟北涼的臉了,咱們這些行走江湖的,出了北涼也沒面子不是?”
  
  徐鳳年無奈一笑。
  
  許十營輕聲道:“要是邊境上打得凶,我就讓我哥介紹個門路,殺蠻子去,殺一個回本,殺兩個就是賺了。”
  
  孔大虎忍不住譏諷道:“就你那點花架子,去了鐵定是賠本買賣。你真當北蠻子好惹啊?那些蠻子自小就跟弓馬相依為命,箭術馬術真不差,你去了也是白搭。”
  
  孔大虎突然沒來由感慨道:“王爺有件事不地道啊,把聽潮閣武庫裡的好東西都一股腦送給徽山那位武林盟主了,看來那喜好穿紫衣的婆娘,應該姿色如傳聞那般美若天仙,否則咱們王爺也不至於這樣出手闊綽。話說回來,給咱們北涼練武的人留下點殘羹冷炙也好嘛,不說什麼上乘秘笈,二三流的,隨手丟給咱們來一兩本都成啊。”
  
  許十營呸了一聲,“就你孔小貓那點骨氣也想練成絕世高手?王爺就算送你一堆秘笈都是做夢!”
  
  孔大虎也不生氣,笑道:“你許十營骨氣多,送我幾斤成不成?”
  
  徐鳳年笑著圓場道:“武當時下那套人人可學的無名拳法,大有深意,蘊含著洪洗象對大道修行的體悟,我敢說哪怕一輩子隻學這套拳,不論之前是練拳還是練劍練刀,都可以裨益終生,咱也不去說什麼證道飛升,什麼一品高手,那畢竟得看個人機緣,但要說讓習拳之人強身健體,益壽延年,跟閻王爺多討要幾年光陰,肯定可以。在我看來,聽潮閣一百本被束之高閣的秘笈,也比不上那套人人可學的拳法。”
  
  孔大虎將信將疑道:“小兄弟,這套拳法果真如此不俗?”
  
  徐鳳年點頭道:“就像一篇文章寫得盲風澀雨詰屈聱牙,瞧著很有才學,其實在大家眼中也就那麼回事,算不得真正好學問。同理,一套武功入門越難,門檻越高,也未必是好武功。”
  
  孔大虎笑道:“這道理好聽,可未必在理啊,世間武功,哪有門檻不高的?小兄弟你說老劍神李淳罡的兩袖青蛇難不難學?又豈是誰都能學的?新劍神鄧太阿的劍術,隨手一個架勢,那更是讓連小宗師看都看不懂。”
  
  被反駁的徐鳳年哈哈笑道:“這正是武當這套拳法的高明之處,也是洪洗象所修大道的真意所在,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天道如華山之巔的險路,僅是一條羊腸小徑,雖有腳步,但人煙罕至,可洪洗象的大道,卻是世間那平坦驛路,人人可走,只要堅持,哪怕資質平庸,也能走得遠。”
  
  孔大虎愣了一下,指著這哥們笑道:“聽著像歪理,但還是挺有道理的。”
  
  許十營一本正經拍了拍徐鳳年的肩膀,說道:“小兄弟有悟性,以後肯定能夠成為揚名立萬的高手。”
  
  徐鳳年微笑道:“借你吉言。”

 三人起身後,武當掌教李玉斧還是被眾人重重圍繞脫不開身,那名在去年隆冬大雪時分上山的小道童站在外邊,小心翼翼打量著徐鳳年,不知為何,孩子對這個不知身份卻能讓師父格外重視的神秘男子,初見時有些沒道理可講的敬畏,但很快心底就有些晦澀難明的親近。不過始終是畏多於敬,所以從頭到尾孩子都躲在師父身後,沒有跟這個傢伙說半個字。就在徐鳳年跟小道童餘福視線對碰然後後者趕緊轉頭的時候,一名錦衣貂裘的世家子俊哥兒躡手躡腳走到徐鳳年身前,在五六步外就不敢上前,雙拳緊握,手心滿是汗水,身後還跟著一幫同樣純粹是吃飽了撐著來武當山賞風賞月的狐朋狗友,他們這夥人對什麼武當掌教什麼拳法都不上心,但時下北涼舊三州的官場,以及官場子孫,對某人的觀感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尤其是在那群當年跟那人比拼誰更紈絝敗家的年輕人加油添醋之下,更是達成了一個共識,覺得天底下最爺們的事情,就是浪子回頭金不換!
  
  那個一臉不敢置信的年輕公子哥停下腳步後,怯生生試探性說道:“在下柳玉鯤,家父是陵州丹陽郡守柳工筌。”
  
  徐鳳年笑了笑,“你大哥是龍象鐵騎的驍騎尉柳玉山?當時跟著龍象軍長驅直入,一人斬獲首級十二顆?”
  
  那個在同黨眼中最是跋扈的柳玉鯤竟然一下子就眼眶濕潤起來,渾身顫抖,如遭雷擊。
  
  柳大公子正要下跪,卻看到眼前那人輕輕搖頭,頓時硬生生伸直了已經彎曲幾分的膝蓋,不知所措。
  
  去年陵州官場那場鬧劇,諸多功勳武將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頂著陵州將軍頭銜的年輕人逼得卸甲,一個個露出滿身傷疤,柳玉鯤就在場遠觀,起先也沒覺得那一幕如何震撼人心,只是當他後來見到從邊境返回的大哥,一向瞧不起他的大哥,因為文官出身的父親在飯桌上發了幾句冷嘲熱諷的牢騷,差點跟父親和整個家族決裂,後來又跟他這個弟弟一起破天荒喝著酒,斷斷續續說了些邊境上的戰事,說他的袍澤們是如何坦然戰死,他柳玉鯤才開始知道那份沉甸甸的意義。所以柳玉鯤這才在春寒料峭中登上武當山,只想知道那個新涼王當年是如何習武的。
  
  徐鳳年不想在這裡洩露身份,跟柳玉鯤的閒談點到即止,然後跟孔大虎許十營告辭,給了李玉斧一個眼神,只和陸丞燕走向茅屋。
  
  等他走後,孔大虎和許十營面面相覷,這傢伙怎麼跟堂堂郡守公子扯上關係了?看情形最不濟也是家世在一個級數上的人物,怎麼還能耐著性子跟他們兩人扯老半天的蛋?許十營更是嘴角抽搐,當時自己還裝模作樣拍了拍那哥們的肩膀,生怕這些聽說最喜歡笑裡藏刀的世家子一轉身就朝自己動刀子,可千萬別還沒悟出個高手就給人套麻袋沉入洗象池啊。柳玉鯤先前壯著膽子觀察了半天,看到北涼王跟兩個窮光蛋武人蹲著聊了許久,還有說有笑的,這會兒可不就趕緊屁顛屁顛走上前,做了個舉杯的手勢,主動套近乎道:“兩位老哥,兄弟我陵州柳玉鯤,相逢即是緣,我那兒有酒,最地道的綠蟻酒,要不咱哥仨一起嘬一個?”
  
  孔大虎傻乎乎問道:“這位公子哥,不收錢吧?”
  
  柳玉鯤無奈苦笑道:“打我臉不是?”
  
  孔大虎和許十營懵懵懂懂去了柳玉鯤那頂豪奢綢緞帳篷內,懵懵懂懂喝上了煮熱的滾燙綠蟻酒,四周還有一群衣衫鮮亮的紈絝子弟用崇拜的眼神望向自己,那幾位年輕貌美的女俠更是眼睛發亮。
  
  當兩人最終得知那人的身份後,呆若木雞。
  
  祥符四年,涼州騎卒許十營戰死於邊關,死在擔任遊弩手標長的哥哥之後。
  
  祥符六年,幽州步卒孔大虎戰死於北莽寶瓶州。
  
  兩人死前有笑,皆死而無憾。
  
  ————
  
  在離開茅屋前往小蓮花峰的山路上,徐鳳年和陸丞燕竟是又跟嚴家老小相遇了,如此緣分,讓老家主嚴松也頗感奇妙,言談之中也就淡了幾分交淺言深的顧忌。若是加上嚴松年輕時在離陽覆滅大楚之前的任職,老人可謂久經宦海,陸續見過大楚離陽兩個朝廷的四個在位皇帝,其實離陽剛剛登基的新帝趙篆也早就見過,不過嚴松在擔任禮部侍郎的時候,那時候趙篆還不過是個各方面都不出挑的年少四皇子,見著經常去勤勉房授業的老人也要執學生禮。嚴松何等眼光老辣,自然不會將徐鳳年認作是尋常的北涼香客,後來武當掌教李玉斧的招待,更坐實了老人的看法,只不過雙方心知肚明,都不需要擺在桌面上說得太敞亮,至於這個年輕人是北涼哪位將種子弟,已經見識過離陽廟堂最高處風景的嚴松跟北涼八竿子打不著,更不需要計較。兩人登山時的聊天,不知不覺就聊到了那位碧眼兒首輔大人,對於張巨鹿,站在敵對陣營的嚴松是心懷遺憾的,說張巨鹿距離聖人還差半步,做到了兼濟天下,可惜卻沒能獨善其身。
  
  嚴松憂心忡忡道:“藩王,外戚,宦官,武將,文官。這五種人,如果立身不正,是最容易引來天下大亂的。我朝皇后賢德,外戚素來不成氣候,是天下莫大的福氣。宦官先後由韓生宣宋堂祿兩任司禮監掌印領銜,人品不去多言,但都對趙家天子忠心不二,對權柄一事也很謹慎,我朝宦官恪守本分,故而不用擔心宦官干政。先帝在張巨鹿竭力輔佐下大力削藩,悄然抑武,剛柔並濟,頗有成效。上一代稱得上封疆裂土的幾大藩王裡,膠東王趙睢早已銳氣盡失,淮南王趙英更是戰死沙場,靖安新王趙珣也一心一意為國盡忠,廣陵王趙毅沒有什麼野心,你們北涼又被北莽牽制,就算有心也無力,那麼就只剩下手握精兵又善於藏拙的燕敕王趙炳了,南疆天然沒有大敵,趙炳可以緩緩蓄勢,這必定是我朝的心腹大患。”

 然後嚴松自嘲道:“至於我們這些文官嘛,書生造反十年不成,皇帝最好打發,生前太傅死後文正,一直是文人一輩子最高的追求,就算做不到太傅,還有那麼多二品三品大員可以當,而諡號,除了文正,也還有一大串可以帶進棺材裡。退一步說,當官沒出息,還能立言傳世,青史留名,所以我說我們文官是最有野心的,也是最沒有出息的。但是!”
  
  嚴松突然停頓了一下,神情肅穆,沉聲道:“有了張巨鹿為天下讀書人做了整整二十年的榜樣後,不一樣了!”
  
  徐鳳年笑道:“那位青雲直上的晉三郎,難得說了句捅破窗紙的大實話,民為貴君為輕,這正是張巨鹿教給他的。也正是晉蘭亭這句遞交給新帝的投名狀,讓先帝下定決心賜死首輔大人。”
  
  嚴松恨恨道:“那個小王八蛋,不當人子!不當臣子!坦坦翁打得好!”
  
  徐鳳年看似一笑置之,但是陸丞燕卻憑藉直覺察覺到他流露出一絲殺機。
  
  嚴松歎了口氣,“永徽之春的那幫文臣公卿,幾乎人人的修齊治平都是上佳,挑不出大毛病,但跟著張巨鹿耳濡目染多年,一旦沒了首輔的心胸氣魄,就會有過猶不及的結果,越是太平盛世,君子之爭越是容易淪為意氣之爭,而且可怕之處在于連皇帝都要束手無策。老夫有不少學生,得意門生也有一雙手的數目,不是老夫自誇,確是一直按照聖人教誨的有教無類,前十年二十年還看不出什麼,等到老夫差不多致仕,就分出天壤之別了,不論是世族身份還是寒族出身,都算幹臣能吏,治政有方,但除了寥寥兩個學生做到了善始善終,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貪瀆,可那些家世好的,吃相也要好上許多,驟然權貴起來的,就難看了,老夫也納悶,後來思來想去,還是其中一個兩袖清風的寒士學生道破天機,是他們怕窮,也窮怕了,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子孫後代積攢家底。”
  
  徐鳳年嘖嘖稱奇道:“這傢伙臉皮不薄啊!要是來咱們北涼就好了。”
  
  老人疑惑問道:“這是為何?”
  
  徐鳳年玩笑道:“他光是厚如城牆的臉皮,就能幫忙擋下好幾萬的北莽大軍。”
  
  嚴松頓時開懷大笑,身旁那些嚴家子弟也跟著笑起來。
  
  山路漫長終有盡頭,晌午時分,他們來到小蓮花峰頂,鳥瞰遠方,心曠神怡。
  
  嚴松對站在身旁的徐鳳年由衷感歎道:“實不相瞞,老夫之所以來到北涼,是有人請,他剛好也是老夫的學生之一,他說北涼是個能讓人一吐胸中濁氣的好地方。老夫不信,但那傢伙一口氣寫了八封信,老夫不勝其煩,想著臨死前走一遭西北邊塞也好,寫了一輩子脂粉氣的婉約詩詞,說不定臨了臨了,還能寫出一兩首傳世的邊塞詩嘛。”
  
  老人的孫子打抱不平道:“爺爺寫的青詞,妙筆生花,先帝讚不絕口,當年連那春秋三甲黃龍士也佩服的!哪裡有半分脂粉氣!”
  
  心情極佳的老人笑著反駁道:“屁咧,什麼佩服,少給老頭子戴高帽,他黃龍士不過是點評了‘有氣無力,尚可’六字。”
  
  雖然嘴上反駁,可見老人心底對這個聽上去褒少於貶的苛刻點評,還是有些自豪的。
  
  徐鳳年笑道:“能讓從不誇人的黃三甲這麼說,實屬不易。”
  
  老人眯眼捋須道:“這才對嘛,這話得徐公子這個外人來說,老夫才能坦然笑納,自己孫子拍馬屁,算哪門子事情。”
  
  陸丞燕會心一笑,這位老人也是個大妙人。
  
  陸丞燕猶豫了一下,說道:“老先生之前說藩王之中北涼有心無力,小女子不敢苟同。”
  
  嚴松轉過頭,“哦?”
  
  出人意料,陸丞燕只是說了一句有牛頭不對馬嘴嫌疑的言語,反問道:“我竊以為只要大將軍在,天下就不會亂,北莽不敢南下,西楚不敢起兵,南疆還要繼續蟄伏,老先生以為?”
  
  嚴松久久沉默不語。
  
  恍若失神的嚴松輕輕歎了口氣,輕輕點頭道:“原來如此,老夫受教了。”
  
  陸丞燕連忙道:“不敢。”
  
  老人神情複雜地轉移視線,望向徐鳳年,“如果沒有記錯,你曾在太-安城揚言要為中原百姓做件事情?”
  
  徐鳳年問道:“嚴老是怎麼猜出來的?”
  
  嚴松平靜道:“女子能有這般見識,必是大家閨女,又有青州口音,恰好老夫當年與身為青黨主心骨的上柱國陸費墀,在朝中共事多年,那麼她的身份,你的身份,也就自然而然水落石出。”
  
  老人冷哼一聲,率先轉身離去,嚴家子弟大多都不知道老祖宗為何臉色驟然由晴轉陰,只是忐忑不安跟著下山,就當是武當山之行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了。
  
  陸丞燕輕聲歉意道:“是我畫蛇添足了。”
  
  徐鳳年摸了摸她的臉頰,柔聲道:“放心吧,咱們北涼道經略使大人的恩師,其實已經準備留在北涼了。”
  
  陸丞燕笑道:“一個不是閣臣卻勝似閣臣的國之棟樑,叛出中原進入北涼,這對離陽朝廷而言,可不是什麼好消息啊。”
  
  徐鳳年點頭道:“嚴松這是為士子赴涼收官了。”
  
  陸丞燕眨了眨眼睛,“宋洞明很聰明啊。”
  
  徐鳳年伸出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沒你聰明。”
  
  陸丞燕展顏一笑。

 徐鳳年解釋道:“我不全是陪你來山上燒香祈福,這裡是我的福地,準確說來這兒就是某個我的地盤,當時我跟王仙芝一戰,若不是武當山傾盡全力擺下一座真武大陣,我連一分勝算都沒有。自我出生起,因為這個身份,福禍相依,福氣是我,禍是家人。我習武之後,有過許多場命懸一線的死戰,但次次都沒死,而且即便大傷元氣,事後也都能找補回來,先前我還奇怪,後來逐漸在武道上登高望遠,才明白一個道理,叫店大欺客。我就像是個去下飯館子的客人,雖然身份特殊,可以經常吃上山珍海味,但還是難逃老天爺這個店家給你吃什麼就得吃什麼的命,黃龍士曾經洩露過天機,說我大概在這幾年裡頭就得吃上一頓斷頭飯,然後就沒下一頓了。這大概就是‘那個我’在這一世命中註定的下場,鎮守西北國門,但戰死了,北涼沒了,三十萬鐵騎沒了,在史書上留下些我不知褒貶的隻言片語,然後這一頁就算翻過去了。我後世如何,就又得看老天爺如何提筆寫書了。”
  
  徐鳳年眼神堅毅,“但自我練刀起,就沒想過要認命,那時候我一個狗屁世子,就是奔著跟楊太歲柳蒿師這些高手報仇去的,後來在山頂,則是奔著斬龍斬天人去的,現在我則是奔著保住北涼去的。老天爺那碗斷頭飯,我不樂意吃。所以你就也看到了,老天爺也不是好商量的,很快就出現了北莽三線壓境的最糟糕局面,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天道迴圈報應不爽了。”
  
  陸丞燕握緊徐鳳年的手。
  
  冷風拂面,吹開徐鳳年的額頭,他微笑道:“嫁給我,吃了很多苦吧。”
  
  陸丞燕跟這個男人肩並肩,“苦中有樂,餘味無窮,夠我吃好幾輩子了。”
  
  ————
  
  李玉斧帶著徒弟余福來到山頂,這裡有茅屋數間,都打掃得乾乾淨淨,素樸卻毫不雜亂,他們只看到徐鳳年站在山崖側,陸丞燕身子骨弱,不堪山巔大風,便去了一間屋子裡休息。
  
  李玉斧走到徐鳳年身邊,小道童卻死活不敢走近,離著兩人得有好幾丈遠。
  
  徐鳳年輕聲道:“省心嗎?”
  
  李玉斧回頭看了眼徒弟後,笑道:“比想像中不省心,這孩子認死理,還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前些天貧道替一位來山上燒香的老人解簽,是下下簽,孫子要死在邊疆。這個徒弟埋怨我當時的做法,跟貧道生了好幾天的悶氣呢。”
  
  徐鳳年好奇道:“你是如何解的簽?”
  
  李玉斧答道:“貧道沒有跟老人說實話,只說是中簽,福禍參半,得看造化。”
  
  徐鳳年笑道:“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
  
  嚴松搖頭道:“為官,讓子孫衣食無憂,才是人之常情,但讓子孫十輩子都坐擁金山銀山,就過了。”
  
  嚴松深深呼吸一口,強顏笑道:“這興許只是老夫一人的管中窺豹。”
  
  嚴松苦澀道:“前年有個被老夫期望有朝一日能夠成為殿閣重臣的學生,都快五十歲的人了,在東窗事發後在老夫書房外跪了幾個時辰,老夫倒是想讓他去死,可只要一想到他當年與我討教學問時的那張年輕臉孔,那雙清澈乾淨的眼眸,老夫就如何都狠不下心了,最後只是讓他丟官了事,聽說如今新帝登基,他又心思活泛起來,在京城大肆運作,試圖起複。要知道他一擲千金的對象,恰好是他當年偏激認定為國之碩鼠蠹蟲的宗親勳貴,唉,還記得老夫當年還開解過他來著。”
  
  徐鳳年問道:“成功了?”
  
  嚴松無比自嘲道:“有大把銀子開道,又有我嚴松這個首輔政敵的學生身份,自然是成功了,官拜禮部郎中。事後還給我這個老師寫信,說定要繼承衣缽,當上禮部侍郎呢。”
  
  徐鳳年問道:“那孩子埋怨什麼?”
  
  李玉斧無奈道:“怨我要麼就不該說謊,要麼就該好人做到底,替老人的孫子‘換簽’。”
  
  徐鳳年想了想,沒有多說什麼,他不是小道童余福,自然清楚這其中的複雜門道,感慨道:“看來當初老掌教王重樓攤上那麼個小師弟,肯定也吃足了苦頭。”
  
  李玉斧笑而不言。
  
  徐鳳年輕聲道:“武當山的靈氣都給我揮霍得七七八八,對不住了。”
  
  道袍大袖輕輕飄搖的李玉斧搖頭道:“自古山川有人即靈。”
  
  徐鳳年問道:“不是有仙則靈?”
  
  李玉斧笑道:“黃龍士說過世間有過仙人,然後身邊再無仙人,世人越知敬畏越重俠骨,到時候自有俠義二字成為江湖和天下的脊樑。在貧道看來,修仙太難,遠在天邊,做人則易,近在眼前。一件難事,做不成,人人有藉口,若是一件易事都做不成,別的不說,自己給自己找藉口也要難些。”
  
  徐鳳年嗯了一聲,“以後我可能就不登山了。”
  
  李玉斧輕聲道:“貧道倒是會經常下山。”

  徐鳳年笑道:“以後那孩子,該揍就揍,誰讓他上輩子沒打聲招呼就拐走我大姐,還欠我一回的。”
  
  李玉斧笑著沒有說話。
  
  ————
  
  徐鳳年沒有急著下山,而是夜宿於小蓮花峰頂,陸丞燕陪著他在龜馱碑那邊坐了會兒就先去睡覺。
  
  第二天她醒來時,不知自己是否做了個夢,她似乎在昨夜迷迷糊糊看到了一幅場景,卻不敢確定。
  
  她睜眼後,看著坐在床邊的徐鳳年,後者笑意溫暖,但是沒有給出答案。
  
  那一夜。
  
  一對父子並肩而立。
  
  老人雙手攏袖,背微微駝。
  
  老人看著北涼疆域。
  
  還年輕的年輕人微笑道:“爹,我才知道,沒了你,這天下就是山中無老虎了。”
  
  老人只是牛頭不對馬嘴地答了一句,“扛不住的話,別硬扛,爹以前只說了半句話,天底下沒有誰的兒子不能死的道理。後半句是,但天底下同樣也沒有誰的兒子必須死的道理。”
  
  徐鳳年搖頭道:“我這個北涼王,不是為趙家天子守國門,也不是為中原百姓鎮守西北。爹你也說過,以前娘在哪裡,就是你徐驍的家在哪裡,後來是我們子女在哪裡,你的家是哪裡。那麼對我徐鳳年來說,爹娘的墳在哪裡,我的家就在哪裡!我怕死,但真要有死的那天,唯獨不怕死在北涼!”
  
  老人伸手指向遠方,朗聲大笑道:“這大好山河,我徐驍帶著麾下鐵騎踏遍了春秋九國!小年,最後替爹去北莽走一遭?”
  
  徐鳳年點頭道:“好!”

xox 發表於 2015-1-2 04:21
共逐鹿 第一百四十七章 長槍所指


  祥符二年的元宵節,北涼道幽州,州城長庚城。華燈初上,煙火輝煌。舉城同樂,城內家家戶戶門口懸掛大紅燈籠,鬧市喧囂,有眾多讓人眼花繚亂的雜耍,吞劍割舌,畫地成川,拔井種瓜,讓出行遊玩賞燈的老百姓大開眼界,尤其以那黃龍變最為矚目,巨鯨化龍、水人魚蟲遍覆於地,恍若仙境,令人心神搖曳,其中就有一名身穿儒衫的中年男子攜帶家眷欣賞此景,此人在幽州官場並不起眼,不過從五品文官身份,幽州將種多如牛毛,他唐文貞不過是個寒族出身的輔官,他的主官洪新甲倒是因為顧劍棠的青眼相加,得以在最近幾年闖入了離陽中樞尤其是兵部的視野,只是唐文貞是誰,恐怕連幽州都沒多少人聽說,但是唐文貞對幽州的意義,尤其是邊線軍事意義,不容小覷,葫蘆口一帶號稱足以葬送十五六萬北蠻子的戊堡體系,有他唐文貞莫大功勞,正是他跟隨洪新甲一腳一腳走遍葫蘆口,參與了從堪輿繪製、戊堡擇地、動土開工等一系列全部過程,甚至可以說在唐文貞的腦子裡就有著一張最縝密完善的軍事地圖,一旦幽州戰事開啟,葫蘆口若是沒有了洪新甲和他唐文貞,戊堡體系發揮出來的功效就要大打折扣。常年在戶外風吹日曬,讓這位有個好兆頭姓名的文官肌膚黝黑,身邊那娶自胭脂郡的貌美肌白妻子,更是襯托得唐文貞像塊大黑炭。
  
  唐文貞這次從邊關返回長庚城,是來跟幽州將軍皇甫秤稟報詳細軍情,之所以在事後跟妻兒一同元宵賞燈,不是閒情逸致使然,而是唐文貞覺得若是錯過這次全家團圓,以後恐怕就是陰陽永隔了,唐文貞雖是文臣,但北涼文官十之八九都能騎射殺敵。胭脂郡自古盛產美人,野史上就有個讓老百姓至今還津津樂道的說法,正是某個胭脂郡狐媚子禍害得大秦王朝二世而亡,所以北涼人有個“娶妻當娶陵州富家女,納妾則納胭脂姨”的諧趣說法,唐文貞娶了個胭脂郡女子,也沒有納妾,多年和和美-美,美中不足是生了兩個女兒,還沒能有個帶把的,不過唐文貞倒是不覺得遺憾,對兩個女兒十分寵溺,倒是他媳婦總覺得對不住老唐家,唐文貞便經常開玩笑勸慰她說葫蘆口那些戊堡烽燧就是他兒子了。若說以一把屎一把尿將孩子拉扯大來形容父母不易,那麼專門主持瑣碎事務的唐文貞,的確可以稱之為葫蘆口防線的親爹娘了。
  
  唐文貞有些硬實武藝,要說擊殺三四個北蠻子不難,而且軍中技擊多配合戰陣才具意義,對付江湖頂尖高手當然就不夠看了,唐文貞骨子裡本就是個有著修齊治平情懷的文人,這輩子也沒打算跟什麼高手玩什麼捉對廝殺。所以唐文貞並不清楚在擁擠人流中,竟然有不下十對眼眸在留心他,那些視線都是蜻蜓點水地一閃而逝,經驗老道,甚至不足以讓唐文貞產生某種直覺,最多讓他僅僅誤以為是登徒子對他身旁妻子的垂涎。唐文貞和妻子一人拉著一個女兒的小手,他難免有些心不在焉,因為心思都牽掛著葫蘆口,想著哪座戊堡需要加固圍牆,哪座烽燧需要增添人手,又有哪條驛路哪個關口需要調派斥候偵察。北涼軍中,如洪新甲和他唐文貞這些邊關青壯派文官,還有新任弘祿將軍曹小蛟之流,都被強行劃分到“陳系”之中,這些邊臣除了年齡相對正值當打之年,更多是受到上任北涼都護陳芝豹潛移默化的影響,相對推崇細節決定戰局,對戰爭的理解以及執行,跟燕文鸞陳雲垂這些功勳老將有著不小的分歧,當時北涼換王,一朝天子一朝臣,很多人都擔心會被打壓清洗,好在徐鳳年上位後始終沒有觸及這撥中堅分子的底線,相反,這些人中許多都或多或少得到了提拔,幽州頭號刺頭曹小蛟無疑就是個典型,而他們也投桃報李,對徐鳳年默許、徐北枳陳錫亮負責具體實施的“安撫邊軍,大動州軍”八字政策,抱有積極肯定的態度。唐文貞對那個北涼王沒什麼觀感,談不上欽佩,也說不上反感,只要不來幽州葫蘆口防線胡亂指手畫腳,唐文貞就會繼續任勞任怨做事。
  
  唐文貞突然笑了笑,有些自豪,葫蘆口是耗費了巨額北涼糧餉不假,可自己和洪將軍可是在用那些石頭換取北蠻子的命啊,這筆買賣不管怎麼算計咱們北涼都是不虧的。
  
  離陽先帝趙惇治政開明,雖然與皇后生活簡樸,卻不禁天下婦女粉黛衣飾,北涼天高皇帝遠,更是不懂僭越為何事,百姓窮苦,但將種門庭可都不窮,每逢佳節,富貴女子人人爭芳鬥豔,只要有錢又敢穿,就是婦人穿上鳳冠霞帔也沒人約束。此時人流中,有個仿舊南唐宮廷婦人“天寶妝”樣式的妙齡女子,身段婀娜,身邊跟著個梳蠻鬟髻的貼身婢女,兩女體態一豐腴一纖細,相得益彰,很是惹眼,許多最喜伺機揩油的遊手好閒之徒蜂擁而上,婢女為了給自家小姐擋災,蠻鬟髻上那些金銀犀玉各色質地的精美小梳,就都已經掉落了好幾把,但仍是防不勝防,那小姐的嬌臀仍是難逃一劫,給某個手腳伶俐滿口黃牙的瘦猴兒給輕輕拍了一下,拍中有捏,顯然是個中老手了,驚嚇得那小姐花容失色,高牆履踩出一連串小碎步慌亂逃避。這一幕恰好落在唐文貞妻子眼中,在同情惱火之餘,自也有些女子相妒的取笑之意,輕聲跟自己男人說道:“穿得這般花哨,也沒個健僕豪奴護著,可不就是招蜂引蝶嗎?怨誰?”
  
  唐文貞對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並不上心,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更沒有英雄救美的意圖,涼地女子,內裡性子大多剛烈彪悍不輸男兒,別看表面上柔柔怯怯,真動了肝火,那絕對能卷起袖管大打出手,在別人臉上撓出一朵血花來,唐文貞身邊這位媳婦,可不就是當年從胭脂郡小地方嫁入州城後,頭回參加燈市湊熱鬧,就打賞了浪蕩子一記狠辣撩陰腿?
  
  不遠處,一個頭頂氊帽的高大老者丟了一串銅錢做賞錢,給那正在表演吐火的侏儒。
  
  與此同時,人海中有個如今在北涼越來越常見的行腳僧,背著個擱置經卷的竹架。
  
  有一對粗布麻衣貌不驚人的年輕夫婦,正在給孩子跟賣冰糖葫蘆的漢子要了一串。
  
  鬧市東北角有一座香火興旺的東福寺,在鐘樓樓頂可以俯瞰半座集市,有衣飾豪奢的公子佳人有說有笑,有貧寒書生抓耳撓腮想著吟誦一二,有遲暮老人觸景生情沉吟不語。閣樓外廊有個手持馬尾蠅拂的矮小道人,瞥了眼唐文貞所站方位的風景,然後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伸出手指蘸了蘸口水,翻開冊子,借著幾乎不輸白晝的燈光,看到了唐文貞三個字,輕聲笑道:“文貞啊,好大的名字,聽說你們中原朝廷,只有鳳毛麟角的殿閣文臣才能在死後得此美諡,你小子下輩子取名悠著點。”
  
  就在蠅拂道人自言自語堪堪結束的電光火石間,鬧市便發生了一連串不易察覺的異變。
  
  那個被瘦猴兒輕薄的“天寶妝”大家閨秀垂首逃至唐文貞幾步外,腰肢扭轉,哪怕處境狼狽,仍是有一股天然風韻。那蠻鬟髻婢女不知何時從頭頂摘下一支細小銀釵,原本她應該會手腕一抖,順勢一撩,在自家小姐腰肢向左扭去時,那支銀釵緊擦著女子右腰傾斜向上,精准刺向唐文貞心口。但是正在此時,她的手腕被那與尋常青皮地痞無異的瘦猴兒死死握住,婢女臉色故作驚慌,左手肘往外一翻,試圖砸在那阻攔之人的一邊太陽穴上,但是一瞬間她的身子就癱軟下去。
  
  看上去只會給人猥瑣感覺的瘦猴兒在一手握死婢女手腕後,一手在他身前和女子後背短短一尺距離間驟然發力,正是北涼外家拳宗門劉氏拿手的劈山炮捶,這一捶,就直接將那纖弱女子的脊椎給直接捶斷了,然後他將婢女一把扛在肩上,大聲嚷著娶媳婦回家嘍,一路狂奔,看得周圍百姓哈哈大笑,只當是遇見了個見色忘命的傢伙,敢當街調戲,事後少不了去州衙監獄吃飽牢飯。
  
  扛著女子奔跑的瘦猴兒滿臉淫-穢笑意,但是眼神實則無比深沉,作為北涼“外家拳第一”劉氏的外姓嫡傳子弟,雖然他的名字沒有出現在劉氏宗譜上,但身手心性自然都是上上之選,事實上他正是拂水房潛伏在幽州長庚城多年的甲等房高手,才二十歲出頭便是內外兼修的三品高手了,而被他捶殺的“婢女”也不簡單,是北莽蛛網的一名提杆捉蝶女。在一擊得手後,瘦猴兒沒有任何多此一舉的動作,直接就撤離了這處另類的“戰場”。他清晰記得在自己入行時,那個領路的拂水房前輩只教給他一個看似簡單至極的道理,殺和被殺就是一線之隔。說完這句話後那前輩笑眯眯問他懂了沒,沒等他點頭,整個人就倒飛出去,在床上躺了兩個月才能下床走路,然後他就有些懂了。在褚祿山一手打造的拂水房做事,最講規矩,何時何地殺人,用什麼手法最快殺人,何時何地撤出,要做得不折不扣,若有意外,自有其他人在暗中補救,絕對不允許誰自作主張,拂水房最忌諱自以為是,誰敢壞了規矩,大頭目褚祿山有的是五花八門的規矩來教人懂規矩,所以這麼多年下來,拂水房諜子死士的暗殺任何,從頭到尾都很乾淨,沒有半點拖泥帶水,久而久之,就少有“意外”發生了。
  
  先前丟給雜耍侏儒一串銅錢的氊帽老者,在看到捉蝶女被人扛走後,就有意無意擋在了那對麻衣男女身前,不讓他們繼續靠近唐文貞夫婦,老者笑著上前打招呼,貌似見著了有世交之誼的晚輩,與那年輕人刹那間搭手六招,最終還是被“笑臉慈祥”的老人摟住了後者肩頭,一把淬毒匕首趁勢插入這名北莽捕蜓郎的腰間,而且飛快拔出,再度刺入!那名捉蝶女喬裝的年輕少婦則臉色如常地看待這一切,哪怕氊帽老人攙扶著自己“丈夫”迅速遠離她,她也沒有任何動靜,但她嘴角微微翹起,等到氊帽老人意識到不妙的時候,腦袋如同被劇烈撞擊了一下,向後一仰,額頭滲出血絲的老人在垂死之際,看到不遠處站著那個臉龐稚嫩但眼神陰狠的稚童,看似滿臉天真無邪的小孩子歪著腦袋,輕輕吐出第二粒山楂核。
  
  然後視線模糊的氊帽老者笑了起來,捉蝶女匆忙擠入人流,瞬間消失不見,但那個猜不出真實年齡的“孩子”則被永遠留下了,額頭上插著一根原本用以串糖葫蘆的木簽。在街上吆喝販-賣糖葫蘆的憨厚老人抱起孩子,快步走到正要向後倒去的貂帽老者身邊,將頂端插滿糖葫蘆的木棍插入地面,騰出一隻手扶住了老友和那個早已氣絕身亡的捕蜓郎。
  
  氊帽老者已經說不出話來,看著吵了半輩子架的老友,嘴唇顫抖,卻說不出話來。
  
  後者紅著眼睛,先幫擦去額頭的血跡,然後拉了拉老朋友的氊帽遮住額頭,輕聲沙啞道:“老榕,回頭清明節,一定給你捎上那壺去年褚大當家賜我的好酒,放心走。”
  
  氊帽老者背靠著那根糖葫蘆木棒,緩緩閉上眼睛。
  
  在唐文貞右手側十幾步外,一名與拂水房遊隼各立山頭的梧桐院鷹士與北莽捕蜓郎同歸於盡,都是以袖中短刀相互致命,兩人肩並肩席地而坐,像是那醺醉後把臂言歡的好兄弟。
  
  那天寶妝年輕女子對四周變故無動於衷,目標只有那個唐文貞。
  
  李密弼苦心經營的那張蛛網,有一雙繭,六位提杆,三百捕蜓郎,八十捉蝶女,而她正是捉蝶女中的翹楚,甚至有望成為北莽第一位女提杆。
  
  前提是她要在今夜殺了唐文貞,之前她親自所殺的十六名幽州官員,加起來都比不上一個唐文貞。
  
  所以那些捉蝶女捕蜓郎的戰死都是值得的。
  
  一步。
  
  距離還蒙在鼓裡的唐文貞就只有一步了。

突然唐文貞身邊那個不起眼的少婦撞入她懷中。
  
  鐘樓外廊,矮小道人身邊多了一個身材魁梧的佩劍青年,身體傾斜而立,手肘抵在圍欄上,眯眼看著鬧市跌宕起伏的隱蔽廝殺,撇了撇嘴,“功虧一簣啊。”
  
  面容蒼老的道士收回視線,似有不甘,但還是收起冊子,那柄蠅拂搭在手臂上,用聽上去極為彆扭的離陽官話平淡道:“要怪就怪你們蛛網情報有誤,竟然連唐文貞的妻子是北涼諜子都查不出來。”
  
  佩劍青年的離陽腔調就要順耳許多,聽上去跟中原人完全一樣,漫不經心道:“老子只是個幹髒活累活的提杆,又不是神仙,真說起來,你這位道德宗掌律大真人,才被人說成神仙。”
  
  老真人沒有動怒,“冊子上有一百三十五個目標,如今才殺了三十七人,不說我朝江湖死士,和北涼那些斥候遊騎這類無關緊要的角色,但光是你們蛛網就已經死了一名提杆、十二位捉蝶女和三十一名捕蜓郎,是不是得不償失了?”
  
  北莽提杆沒有說話。
  
  道德宗掌律真人皺了皺眉頭,“這趟長庚城之行,我方已經沒有後手,難道你跟我聯手就想殺掉那個重兵護衛的幽州將軍皇甫枰?”
  
  看上去很年輕但手背滿是老年斑點的劍客聞言冷笑道:“除了你道德宗崔瓦子,陪著我跑來看熱鬧,公主墳那張陰陽臉,棋劍樂府的大樂府,還有魔道高手榜上的兩個,都沒有出現,你就不好奇他們在哪裡?為什麼一路上你們五大高手出手的次數屈指可數,要知道在葫蘆口前線上,北涼不是沒有派人坐鎮,傾巢出動的聽潮閣高手,一半可都躲在那裡守株待兔了。”
  
  在道德宗中輩分奇高的神仙人物對修道很擅長,可對這些見不得光的彎彎腸子就很不開竅了,只不過崔瓦子在道德宗外名頭很大,在宗門內其實口碑平平,他天賦一般,別說那位已經證道飛升的掌教真人袁青山,就是跟那位在西京小樓內陪著蟄眠缸中蛟龍一起蟄伏二十年的師兄,也難以相提並論,不過這次女帝陛下攤派任務給各大宗門,責無旁貸,道德宗只好將他這位掌律真人給推了出來。崔瓦子也有自知之明,身邊這名蛛網提杆,別看沒有指玄境界,甚至連是否達到金剛境界都不清楚,但雙方真要放開手腳廝殺起來,死的肯定是他這個貨真價實的道門指玄高手。所以五個江湖身份的一品高手,其餘四個分明都極為瞧不起他崔瓦子,他也只好淪落到做帳房先生的地步。
  
  老真人試探性問道:“難不成李國師一開始就是對準了皇甫枰?”
  
  老人很快補充了一句,“或者是那個在北涼邊軍中更有聲望的幽州刺史胡魁?”
  
  擁有精湛易容術的蛛網提杆忍不住白眼道:“對牛彈琴。”
  
  崔瓦子握緊蠅拂柄,陰沉道:“貧道敬的是李國師,不是你!莫要得寸進尺!”
  
  但是那佩劍提杆根本沒有搭理這位德高望重的掌律真人,而是轉過身,死死盯住一名先前陪著某位錦衣公子哥附庸風雅的柔弱女子。
  
  幽州將軍府邸,身穿官服的皇甫枰大馬金刀坐在一張紫檀椅上,大堂之中,只站著一個閉目養神的年邁劍客,負有一隻沉重劍匣,正是那位被北涼王親自招徠的指玄高手,沉劍窟主糜奉節。
  
  相較鐘樓上道教指玄的崔瓦子,糜奉節的指玄境界是以劍入道,後者才真正稱得上是世間頂尖武人。
  
  皇甫枰一手曲指敲著桌面,一手持茶蓋,輕輕扇著杯中濃茶升騰起的霧水,這位實權將軍在北涼毀譽參半,但沒有誰能否認他是北涼王跟前排得上號的大紅人,幽州境內恐怕也只有他皇甫枰都擔得起“心腹”二字。皇甫枰能喝酒,但不愛喝,喝茶也只喝苦到讓人滿嘴澀的濃茶。皇甫枰沉默不語,按照梧桐院和拂水房兩邊諜報的匯總,北莽蛛網和江湖勢力這趟滲透幽州腹地,刨去前期的四面開花,讓暗中的鷹士遊隼和明面上的當地駐軍可謂是疲于應付,死傷慘重,這些亡命之徒在後期揀選了條位置靠中的南下路線,然後突兀一拐,同時在左右兩側的大規模刺殺掩護下,直奔幽州州城長庚城而來,刺殺目標顯而易見,要麼是他這個幽州將軍,要麼是刺史胡魁。
  
  長庚城除了有身份隱蔽的糜奉節坐鎮幽州將軍府,胡刺史府邸也有諸多二品宗師為胡魁保駕護航。
  
  還有那個女瘋子樊小釵潛伏在城內。
  
  北莽要在護衛森嚴但誘餌肥美的長庚城下筷子,好像十分合情合理,畢竟他皇甫枰和胡魁的生死都能影響到幽州格局。
  
  皇甫枰猛然蓋上茶杯,沉聲道:“不對!”
  
  與此同時,鐘樓外廊那邊,察覺自己身份暴露的北莽提杆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留下道德宗掌律真人獨自應對那個隱藏極深的危險女子,哈哈大笑道:“崔瓦子,你到了為國捐軀的時候啦。等我們蛛網成功宰掉那個燕文鸞,在下一定會親手將陛下贈予的撫恤送往道德宗。”
  
  ————
  
  大將軍燕文鸞的帥帳不在幽州腹地,距離葫蘆口不過一百五裡路程,起先幽州邊軍在聽聞有北莽大批刺客滲透後,以帥帳為中心的方圓百里,光是一標五十人的斥候就潑灑出去足足二十標,顧大祖跟同為步軍副統領但駐地在幽州境內的陳雲垂不一樣,顧大祖在涼州邊線上主持大局,他因為擔心統帥的安危,甚至跟騎軍副帥周康求了三標最精銳的遊弩手,全然不顧燕文鸞的反對,派遣到了老將軍這邊,以防不測。隨著諜報不斷火速傳遞,顯示北莽刺客不斷南下,尤其是先前步軍副統領陳雲垂的營帳遭受過一場淩厲夜襲,幽州軍傷亡慘重,若不是事先埋伏有足夠數量的三品高手和小宗師,後果不堪設想。雖然當下燕文鸞帥帳的戒備力度沒有減弱,但是所有人明顯都松了口氣。
  
  這一日,恰好是葫蘆口那邊北莽鐵騎瘋狂湧入、繼而烽燧狼煙四起的時候。
  
  燕文鸞率領一千親騎火速趕赴前線。
  
  千騎四周,是那三標白馬遊弩手和幽州步軍一流斥候謹慎嫺熟地遊曳偵察。
  
  越是如此,當十人以螳臂當車之勢擋在一千騎前進路上的時候,燕文鸞的護衛統領就越是感到不安。
  
  道路盡頭上,為首居中一人是名白紗罩住半張臉的女子。
  
  她身側站著個細眼長髯的中年儒士,頭頂逍遙巾,腰系一根深紫竹笛,風流倜儻。
  
  分別是公主墳,小念頭。
  
  棋劍樂府,大樂府。
  
  兩人身後是北莽魔道十大巨擘中的兩位,一個侏儒蹲坐在巨人的肩頭上,詭譎的畫面。
  
  北莽江湖只知道他們的綽號,“鐵騎兒”和“口渴兒”,後者尤為惡名昭彰,與喜好吃人心肝的同榜魔頭謝靈差不多,嗜好吸食活人鮮血。
  
  在顯得最不合群的靠後位置上,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在重重咳嗽著,頭頂插著一朵嬌豔欲滴不合節氣的鮮花。
  
  其餘五人無一不是北莽江湖出類拔萃的一流高手。
  
  燕文鸞抬起手臂,一千騎驟停,老將軍嘖嘖笑道:“這回北蠻子胃口不小啊。”
  
  統領親軍的騎將憂心忡忡,策馬來到燕文鸞身側,只是沒有等他開口說話,燕文鸞就笑著說道:“別急,今天沒咱們的事,好好欣賞便是了。世上終歸是有那萬人敵存在的,咱們這些依仗兵馬雄壯的武將啊,不服氣不行。”
  
  在騎將的一頭霧水中,在騎軍裡頭有一騎默然出陣。
  
  手持一杆長槍的男子摘掉頭盔。
  
  這名被天下名將燕文鸞都譽為萬人敵的男子在出陣之後,開始緩緩策馬前沖。
  
  很多年前,在那個劍神李淳罡奪魁江湖的時代,有個北涼人,一人一馬一槍,數度在北莽草原上如入無人之境。
  
  他叫槍仙王繡。
  
  之後世人只知道王繡教出了一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徒弟,白衣陳芝豹。
  
  但是哪怕北涼人,甚至哪怕是北涼王徐鳳年,都不知道陳芝豹之所以當年殺了師父王繡,最終卻沒能取走那杆名槍“刹那”。
  
  是有人以一杆普通木槍擋下了手持那“梅子青”的陳芝豹。
  
  遙望那一騎看似平淡無奇的提槍衝鋒,站在隊伍最前頭的大樂府發出一聲無奈歎息,“是徐偃兵。我們先前的佈局都成了笑話啊。”
  
  他和公主墳小念頭身側拂過一陣大風。
  
  大樂府更無奈了,“找死啊。”
  
  只見魁梧鐵騎兒越過他們疾走如雷,那個侏儒桀桀而笑。
  
  在雙方相距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口渴兒雙腿在巨漢肩頭使勁一蹬,借勢前撲而去。
  
  那具瘦小身形在空中的軌跡很是鬼魅花哨。
  
  結果僅是一個擦肩而過。
  
  燕文鸞身後千騎根本就沒有看到那持槍男子如何出槍,就只看到了那個很有魔頭風範的侏儒在空中炸裂成一團血霧,然後就是那魁梧巨人轉身拼命逃竄,仍是沒見那馬背上的持槍之人如何擺弄長槍,但敵人愣是都不敢跑直線,繞來繞去,狼狽不堪,接下來一幕更是匪夷所思。綽號鐵騎兒的北莽魔頭好似莫名其妙就給逼到了絕境,重新轉身,朝那一騎對撞而去。
  
  最後就像傻子自殺一般直直撞到了槍尖上,任由長槍透顱而過。
  
  徐偃兵輕抖手腕,將那具巨大屍體甩出去。
  
  繼續衝鋒。
  
  不是口渴兒和鐵騎兒這對魔頭梟雄太過不堪一擊,而是他們選擇的這個對手只要出槍了,那就沒有雙方都活著的可能。
  
  當年四大宗師之一的王繡與人對敵,哪怕許多對手跟他境界相差不大,但還是極少有一合之敵,就是這個道理。
  
  徐偃兵已經超出王繡巔峰時的境界許多。
  
  更是如此!
  
  這意味著將來徐偃兵與陳芝豹那一戰,註定就只有一槍的事情。

xox 發表於 2015-1-3 03:49
共逐鹿 第一百四十八章 富貴還鄉


  離陽新科進士及第後往往並不立即授官,在正式銓補官職之前,被派遣至六部九卿等衙門實習政事,這即是所謂的進士觀政制,新帝登基後,在先帝親手訂立的兵部侍郎巡邊的基礎上,更進一步,開創了兵部官員觀政邊陲的先河,這本是靖安王趙珣當年疏策中的提議之一,目的是預防兵部只顧紙上談兵務虛不務實。可見當今趙家天子對這位在靖難中忠心耿耿的年輕藩王,尤為青眼相加。此次令朝野上下矚目的兵部出京臨邊,兵部官員的品秩都不高,其中車駕司員外郎孔鎮戎,武選清吏司主事高亭樹等人,武庫司主事嚴池集,在京城官場上都是典型“嘴上無-毛”的年輕面孔,之所以讓朝中一干大佬都上心,有兩個原因,一個是觀政邊陲的首選地點竟然不是意料之中的兩遼,不是已經有了個兵部侍郎許拱在當地遙相呼應的東線,而是大漠狼煙的西北邊塞,北涼道!
  
  第二原因則是兵部精心篩選出來的官員,極為耐人尋味,其中新科榜眼高亭樹和官場同年吳從先等人能夠在太-安城名聲鵲起,顯然光靠一甲三名的身份是不夠的,若不是有那位晉三郎不遺餘力地推波助瀾詩詞唱和,他們至多風光個兩三月就會在觀政中泯然失色,在那座衙門林立高官多紫紅的趙家甕,永徽年號長達二十餘年,還真不缺狀元榜眼探花郎,至於進士就更數不過來了。世人誰不知曉對高亭樹有知遇提攜之恩的當朝大紅人晉蘭亭,這些年對北涼徐家父子視若仇寇?除此之外,嚴池集和孔鎮戎的隨行巡邊更是值得讓人玩味,嚴家當年因為一個女子入京,嚴傑溪嚴池集父子順勢成了天子親戚,更讓人沒想到的是沒有野心的四皇子,竟然能以不爭的姿態,就輕鬆打破宗室傳承中雷打不動的嫡長束縛,最終不溫不火一路順暢地南面稱尊。國丈嚴傑溪先前已是洞淵閣大學士,而那個入京初始經常被太-安城紈絝戲耍欺負的嚴池集,如今一躍成了當朝國舅,誰不知道當今天子不但與皇后感情深厚,登基前與這個溫文爾雅的小舅子相處起來,始終都是親如兄弟,否則前不久嚴池集哪能以同進士出身擔任兵部的武庫司主事,且如何在述職當日就勞駕堂堂吏部侍郎親自相送、甚至讓兵部盧尚書親自相迎?而孔鎮戎也是地道的北涼出身,父親孔大河當年因功入京為官,投了二皇子門下,這個孔武癡和嚴池集那可都是年少時與當今北涼王能穿一條褲子的兄弟,加上唯一一個留在北涼的李翰林,四人當年在北涼一起逛過的青樓即便沒有一百座,那也有七八十了。
  
  如此一來,可就大有嚼頭了,兄弟四人,不說徐鳳年這個世襲罔替的邊陲藩王,李翰林就算有個當官至離陽正二品經略使大人的老爹,如今是什麼官職?小小遊弩手標長而已!且那公認為官有術的李功德才當了幾天功夫的封疆大吏,屁股還沒捂熱椅子,很快就給宋洞明這麼個外人排擠掉了。反觀京城這邊,不說身份超然的嚴池集,孔鎮戎都已是兵部內炙手可熱的實權人物,若是到了地方州郡,任你是一大把年紀的郡守大人,也得老老實實跟孔鎮戎稱兄道弟,小心翼翼招待著,說不定後者還不樂意領情。
  
  既然是觀政邊陲,當然是走幽州而不走有小江南美譽的陵州,在他們入境沒多久,就得到北莽大軍三線並進的驚人消息,兵部幾位元老人本意是在相對平靜的幽州邊關繞一圈就算給了朝廷交代,然後就馬上動身去薊北,跟那個新近崛起的袁庭山打聲招呼,再到兩遼,見過了大柱國顧劍棠和兵部右侍郎許拱,這一路本該平平安安無風無雨,不曾想才進入幽州東部就是這麼個棘手處境,天曉得那個姓徐的西北蠻子會不會覺得被朝廷掃了臉面,惡向膽邊生,一怒之下就乾脆讓北涼邊軍裝扮成北莽遊騎,把他們這批兵部觀政官員來個一鍋端?
  
  觀政官員中幾位見識過宦海險惡的老人趕緊在一座邊境驛站停了下來,連夜合計來合計去也沒能商量出個萬全之策,倒是那年輕氣盛的高亭樹頗不以為然,不但提議直奔幽州葫蘆口,還要去涼州那座西北第一雄關的虎頭城去瞧一眼,嚇得本就畏懼嚴寒的老人們嘴皮子都紫了,如果不是因為榜眼郎是個僥倖在顧劍棠和盧尚書心中都有不俗印象的官場晚輩,就等著回京後把兵部衙門的冷板凳坐穿吧。與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高亭樹相比,一路上都溫文有禮待人和善的小國舅爺嚴池集,在那些官場老油條眼中實在是可親許多,驛站那煎熬一夜不知挑了幾次燈芯,最後也是嚴池集說出一個主意,很快就讓老人越想越“應景”,國舅爺提議不去幽州,也不去涼州北線,而是直接去北涼王府,去清涼山。主持職方清吏司具體事務的郎中梁石斛捏了捏鬍鬚,心思大定,眯眼笑著說了個字,“善”。
  
  梁大人對這位年紀輕輕的國舅爺愈發順眼了,去那名動天下的清涼山好啊,北涼王不管何等桀驁不馴,就算當初連聖旨也敢出兵抗拒,可總不至於膽大包天到在自己王府殺人的地步吧?再說了,有嚴池集孔鎮戎跟那北涼王攢下的那份瓷實交情在,就算所剩不多了,去北涼王府應該不是什麼鴻門宴,何況誰沒沒聽說過聽潮湖那萬鯉翻滾的壯觀景象?太-安城那麼多京官,幾人有機會親眼見識?出京後顯得意氣風發的高亭樹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沒有再說出什麼犯眾怒的言語,看來嚴主事的國舅身份,確實不是他這個根基不穩的榜眼郎所能挑釁。
  
  當觀政隊伍在幽涼涼州接壤的驛站停下休憩,自入京後是頭回返鄉的孔鎮戎找到挑燈夜讀聖賢書的嚴池集,坐下後悶不吭聲也不說話。嚴池集在經過幾年打磨後,逐漸褪去了那份外鄉人入京心中沒底的稚嫩氣息,再者腹有詩書氣自華,在嚴家飛黃騰達後,這個性子軟弱的年輕士子無形中也多了幾分主見,讓那個當大殿閣學士的老爹很是老懷欣慰。孔鎮戎不說話,嚴池集也不主動開口,室內只有他的翻書聲和偶爾燈芯裂開的細微聲響,到底是孔武癡沉不住氣,甕聲甕氣問道:“嚴吃雞,你說鳳哥兒會不會生氣,不見咱們?”
  
  嚴池集繼續看書,似乎也不太肯定,輕聲道:“不會的吧。”
  
  今晨才刮去滿臉絡腮胡的孔鎮戎摸了摸胡茬子,歎了口氣感傷道:“你還好,好歹和翰林那傢伙跟鳳哥兒多處了幾年,我可是早你好幾年就跑去了京城,上回鳳哥兒去京城,我爹老糊塗,早早把我騙去了京畿南,最後也沒碰上面。嚴吃雞,你讀書多些,你說鳳哥兒真不會覺著我不講義氣?早知道是這麼個堵心光景,當年我就算離家出走,也不該跟爹一起去京城的。”
  
  嚴池集沒有再翻書,停在手頭那一頁上,默然無語。
  
  孔鎮戎問道:“你怎麼不去吏部或是禮部,跑來兵部做什麼,你不是自小就最討厭打仗流血嗎?”
  
  嚴池集感慨道:“就是因為討厭,才要去兵部啊。”
  
  孔鎮戎白眼道:“就你們讀書人花花腸子多,說句話也不直接說明白,別人都是脫褲子放屁,你們是穿褲子拉屎。”
  
  嚴池集突然眼神銳利了幾分,看了眼窗外,低聲道:“你回去後與孔伯伯說一聲,與那就藩江南道的唐王不要再書信來往了。”
  
  見孔鎮戎一頭霧水的模樣,接下來嚴池集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間迸出,“尤其是那唐王派人進京進獻祥瑞白鹿之事,讓你爹務必不要摻和!”
  
  孔鎮戎納悶道:“這不是好事兒嗎?”
  
  嚴池集冷笑道:“你什麼都別管,只需跟你爹說一聲,就說是我在一場家宴結束後的無心之語,你爹知曉輕重利害。”
  
  以前都是他幫嚴池集擋風擋雨的孔鎮戎哦了一聲,看著嚴池集的臉龐,輕聲道:“嚴吃雞,我好像不認識你了。”
  
  嚴池集原本緊繃的臉色柔和幾分,重新拿起桌上的書籍,近乎自言自語道:“我也不想的。”
  
  接下來的涼州之行,讓職方清吏司郎中梁大人在內諸位老人那顆已經懸在嗓子眼的心,慢慢放了回去。不但涼州地方各處軍伍為他們大開方便之門,還有一名去年新上任的校尉親自領軍為他們護衛送至州城外,雖說多少帶著點監視的意味,但起碼在桌面上是給足這趟兵部觀政的面子了。郎中梁石斛雖不是軍中行伍出身,但作為兵部張廬的老臣,眼光還是不差的,一葉知秋,掂量得出北涼地方上的軍力之強,遠勝先前途徑的京畿和薊州等地,在心底自然對那雄甲天下的徐家三十萬邊軍鐵騎,開始心存畏懼,頗為感慨,原來北涼道境內的輕騎就已是如此雄壯了啊。
  
  當被涼州百姓當猴看的觀政隊伍來到清涼山山腳的王府門口,當他們親眼看到那對足有兩人高的石獅子,饒是見多識廣的兵部老人也是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倒抽一口冷氣,好大的氣派!嚴池集和孔鎮戎的神情有些複雜,而高亭樹則冷哼一聲,嚇得梁石斛趕緊重重咳嗽幾聲,生怕給北涼王府上的人聽進耳朵。在離陽,一直有地方官矮上京官三尺的說法,意思是說京官的官威,是要比地方官員天然高出三個品秩的,現在更別提那些對京官都趾高氣昂的吏部官員了,沒了主心骨的兵部雖說風頭開始被新任離陽“天官”殷茂春領銜的吏部給壓過一頭,但威嚴猶在,梁石斛作為主掌天下各道輿圖的職方司主官,又是自詡為傲骨錚錚的讀書人,所以當他帶頭走入北涼王府側門的時候,那種行走時大袖飄搖的京官架子還是火候十足的,就連王府管事也忍不住多瞧了幾眼。
  
  北涼王徐鳳年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是北涼道經略副使宋洞明出面待的客,說是王爺在邊關主持軍政,委實脫不開身。梁石斛幾個老狐狸巴不得那人屠之子顧不上搭理他們一行人,說了一大堆花團錦簇反正不要錢的漂亮話,恭維那位北涼王真是日理萬機鞠躬盡瘁,甚至還要去第一線為朝廷把守西北國門,等等。宋洞明這個北涼自封的經略副使則笑著替北涼王全盤接納下來,大概是因為副使大人身上的中原名士氣度,實在讓人如沐春風,梁石斛等人立馬都覺得心情舒暢了許多,還有些由衷惋惜宋洞明真是明珠蒙塵呢,若是去京城廟堂與當朝公卿並肩而立,那才讓人賞心悅目啊。
  
  宋洞明給兵部觀政官員接風洗塵後,出人意料沒有任何糊弄人搗糨糊的企圖,飯桌上筷子才放下,就起身帶領所有人去他那位於清涼山山腰的辦公衙所落座,主動將北涼道境內校尉任職和邊軍升遷變動在內的敏感軍機要務,一起和盤托出。兵部觀政多少有點代天巡狩的意思,但梁石斛隨後去薊州敢這麼覺得,在北涼道哪裡敢如此托大,本以為他們能吃上幾頓飽飯喝過那幾壺綠蟻酒就萬幸了,甚至都做好了被人冷臉冷語晾著的打算。梁石斛在內的老人是堅持只聽不說話,可那高亭樹就不講究了,數次詢問北涼境內兵力分配和一些邊境具體軍務,宋洞明也不見有任何不快神色,都是找些藉口跳過,梁石斛原本倒也樂意高亭樹這不知死活的愣頭青當一次出頭鳥,如果真能刺探到虛實終究也算一樁錦上添花的功勞,可在年輕主事三番五次不依不饒的追問後,宋洞明眯著眼低頭喝茶,梁石斛已經徹底坐不住了,膽戰心驚地斜瞥了眼門口,就怕經略副使一摔杯子就有五百刀斧手沖出來,把他們按倒在地喀嚓喀嚓全剁了喂狗啊。梁石斛趕忙打圓場,說久聞聽潮湖的紅鯉魚躍風景冠絕天下,想要攜帶同僚去見識見識。宋洞明這次沒有起身,只是微笑著讓下屬領著兵部觀政人員去聽潮湖。
  
  然後宋洞明獨自來到山頂,看著風塵僕僕專程轉道趕回王府的徐鳳年,問道:“既然都回來了,不敘敘舊?”
  
  徐鳳年搖搖頭,望了眼聽潮湖,說道:“宋先生,陪我去山后一趟,我們一起去把那兩百九十六個名字刻上碑。”
  
  宋洞明點了點頭。
  
  跟徐鳳年一起走在後山的經略副使大人顯然憋氣了半天,終於忍不住怒容道:“好一個富貴不還鄉若錦衣夜行!可我們北涼這兩百九十六人?”
  
  徐鳳年平靜說道:“我們北涼自己記住就行了。”
kang111329 發表於 2015-1-4 01:48

第一百四十九章 春秋十三甲

    山後有碑成林。

    石碑遍地,還有更多在建,絕大多數還是無字碑,但是外圍已經有數百塊石碑已經有主,一律書丹而成,都是祥符元年末在流州截殺北莽羌騎一役戰死的龍象騎軍。古語有雲下筆用墨便瘦,得朱則肥,故而書丹以力勁骨硬為佳。為這些石碑提筆描朱的人士是兩位享譽已久的北涼書法大家,因為米邛、彭鶴年兩老分住涼地南北兩地,有「南筋北骨」之說,兩位古稀之年的書法名宿因為南北之爭,擺出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且在大將軍徐驍在世時對北涼軍政頗不以為然,只是當北涼王府傳出要立碑三十萬後,米邛隻身率先到達清涼山,問了幾個問題,得到答案後就住了下來,然後給彭鶴年寫了封信,大致意思就是說「姓彭的孫子,敢不敢來跟爺爺我面對面比劃比劃?」

    之後彭鶴年就帶著視若命-根子的那套文房四寶也跑到清涼山後,跟米邛結廬比鄰而居,一對老冤家臨了竟然成了鄰居。然後就在兩老的切磋或者準確說是面紅耳赤的吵架聲中,經略副使宋洞明親自送給他們一份單子,上面寫了一個個名字,以及簡簡單單兩件事:生於何時何地,死於何時何地。

    兩位老人在書丹初時還心存一較高下的意圖,後來當米邛寫到一個名字時,突然間就老淚縱橫,「柳弘毅,是我陵州春水縣的年輕人,他小時候仗著將種家世,頑劣不堪,老夫還罵過他白瞎了那麼個名字,這娃兒才二十一歲啊,怎麼說死就死了?」

    那以後,米邛彭鶴年的就越來越沉默,除了跟那幾個負責書丹後刻字的石匠還有些言語交流,就不太愛說話了。

    今日,米彭兩老聽說好像有人到碑林了,頓時心中一緊,心情複雜地帶上行囊,結果跑去一看,竟然是北涼王親臨,老人不習慣給誰行禮,所以作揖的動作十分生疏,徐鳳年趕忙將兩老扶起,但也沒有什麼客套寒暄,猶豫了一下,將那一摞宣紙分成四份,他和宋洞明各一份,米彭兩位書法宗師平分去另一半。四人默然地開始在石碑上書丹,四人身後又各有兩到三名能工巧匠早已準備好工具等著書刻,黃昏中,很快有金石聲鏗鏘作響。徐鳳年和宋洞明要比兩位老人早小半個時辰寫完,等到最後的米邛完工,天色已黑,滿手丹朱顏色的米邛也顧不得擦拭,老人神情疲憊地走到徐鳳年身邊,言語中有著不加掩飾的責備意思,沉聲問道:「幽州腹地為何也處處都有戰事?」

    徐鳳年輕聲說道:「北莽諜子死士滲透進來了,大肆刺殺幽州官員……」

    米邛直接就指著徐鳳年的鼻子,跳腳破口大罵道:「當年你爹在世時,北莽也有刺客偷襲,怎的就給擋在關外了?!你這個北涼王是怎麼當的?!你徐鳳年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嗎,成天就知道乾瞪眼?!眼睜睜看著人我涼人送死,你事後給人收屍,然後假情假意寫幾個名字而已?!」

    宋洞明剛要說話,披著厚裘的徐鳳年擺擺手,阻止了副經略使的解釋,看著這位老人,歉意說道:「是我沒有做好。」

    彭鶴年的性子沒有米邛那般急躁,但也有些怒意,不過仍是扯了扯後者的袖子。

    當徐鳳年走出去很遠,臉色陰沉的米邛朝著那個背影重重呸了一聲,將手中的那方價值連城的蟹殼青色名硯「自了漢」狠狠砸在地上,「老子不寫了,這北涼也不待了!去江南!這輩子能活幾天,就寫幾天『徐鳳年是個王八羔子』這八個大字!」

    沒過多久,宋洞明原路折回,看到米邛閉著眼睛站在原地,彭鶴年蹲在地上長吁短嘆,誰都沒有去撿那方硯台,宋洞明彎腰撿起名硯,也不急於物歸原主,望向清涼山頂那邊,沉聲道:「兩位老先生大概沒聽說過北莽劍氣近黃青、棋劍樂府銅人師祖是誰,又有什麼能耐,更不會見過一條真龍,事實上我宋洞明也沒見過。但是我知道兩件事情,一件是黃青死在了流州,北莽養出的真龍也沒了,順帶著數百個躲在北莽西京的練氣士也死絕。第二件就是這裡有兩塊碑,差點就得刻上兩個名字,恰好都姓徐,徐龍象,徐鳳年。」

    宋洞明轉身把那方古硯交還給米邛,坦然笑道:「如果北涼哪天真沒了,碑上頭肯定少不了他徐鳳年,當然還有我宋洞明這個外人,到時候還希望米老別不樂意寫啊。」

    說完宋洞明就緩緩離去了。

    彭鶴年故意不去看漲紅一張老臉的米邛,扳著手指頭,像是在自言自語,「徐鳳年是個王八羔子,咦?不對呀,老米,你算錯了,是九個字,可不是你說的八個字啊。」

    米邛小心翼翼收起那方古硯,白眼道:「米邛是個王八羔子,行不行?剛好八個字!」

    彭鶴年哈哈大笑道:「行啊,怎麼不行,你不是沒過幾天就要過大壽了嘛,我就給你寫幅字,咋樣?」

    米邛顧不得斯文,惱羞成怒道:「寫你個錘子!」

    之後兩位老人並沒有馬上離開碑林,而是像上次一樣去仔細打量石匠的刻字,以防出現紕漏錯誤。一般來說,哪怕書丹,因為雕鑿刀刻的石匠往往在丹之人有雲壤之別,經常存在形神走樣的情況,米邛和彭鶴年雖不苛求太多,但也想要務必做到盡善盡美,大概兩位古稀老人覺得這是他們唯一能夠做好的事情。不過碑林的那些個匠工都算讓人滿意,雖說不至於技高到「只下真跡一籌」的境界,可是已經足以表達出書丹原跡的五六分神韻。石匠們一絲不苟地刻字比他們以筆書寫自然要慢上許多,米邛提著盞燈籠一塊一塊石碑檢查過去,突然聽到不遠處彭鶴年火急火燎喊他過去,米邛以為是哪位工匠刻錯字了,跑去一看,不曾想彭鶴年站在一排石碑前,碑前並無石匠勞作,只看到彭老頭正提著燈籠蹲在一塊石碑前,恨不得把眼睛貼在碑上,跟發現書聖真跡一般,米邛湊過去一瞧,是北涼王徐鳳年的書丹,乍看之下法意皆是不俗,但在米邛看來雖然的確屬於上乘,但離仙品還有很大距離,遠遠不至於讓彭鶴年大驚小怪才對。

    彭鶴年頭也不轉,伸出手撫摸著刻痕,很快就一個踉蹌後仰,跌倒在地上,雙眼緊閉,淚水止不住湧出眼眶,丟了燈籠,雙手摀住臉,神情極為痛苦,指著石碑喊道:「老米,你湊近些,瞪大眼睛瞧瞧!但千萬記得別看太久!切記!」

    米邛舉起燈籠,細看之下,只覺得有一股凌厲寒意撲面而來,讓人如臨深淵。

    這顯然不是因為徐鳳年書丹的緣故,而是那刻字之人的「畫龍點睛」使然!

    米邛果然很快就眼睛一陣刺痛,閉上眼睛後使勁搖了搖頭,喃喃道:「起收果決,如昆刀切玉!這哪裡是世間高明石匠可以短時間內雕刻出來的,真可謂鬼斧神工了!」

    彭鶴年坐在地上揉了揉眼睛,感嘆道:「是有人以手指寫就的,也只能這麼解釋了。」

    米邛匪夷所思道:「指做刀劍,大多數武道宗師都辦得到,可術業有專攻,當世絕對沒有誰能寫得出這份風韻!」

    彭鶴年苦笑道:「難道是鬼神不成?」

    米邛站起身,提著燈籠,望向夜空,「曾經不信鬼神之說,如今倒是希望世上確有鬼神,能夠庇佑我北涼大破北莽!」

    彭鶴年一拍腦袋,「趕緊讓人把這事兒跟王爺說一聲,別可橫生枝節。」

    很快徐鳳年就步履匆匆地趕來,身邊幫他提著燈籠的一男一女年齡懸殊,一位是境界依然在穩步攀升的沉劍窟主糜奉節,一位是舊北漢勳貴之後的死士樊小釵,前者在幽州諜子之戰中因為守護在皇甫枰身側,並無建樹,但是樊小釵在長庚城一座鐘樓上斬殺了道德宗掌律真人崔瓦子,或者說是虐殺。等到梧桐院和拂水房兩撥諜子登樓去收拾殘局的時候,結果看到那一層樓閣的景象真是堪稱慘絕人寰,遍地碎肉,滿牆血污,當時眾人看到樊小釵坐在外廊圍欄上,在玩弄那柄指玄高手遺物的蠅拂,不像什麼實力卓絕的頂尖殺手,倒像個天真爛漫的少女。

    徐鳳年蹲在一塊碑前,身邊是一位兼任北涼王府護衛領袖的中年人,後者心中忐忑,稟報導:「查到了,這名石匠叫吳疆,應該用的是化名,是已經府上任事了十六年四個月的三等僕役,綽號老薑塊,因為老人平時不論飲食喝酒都喜歡吃上一塊生薑。去年碑林招收工匠,吳疆由王府轉入此地。王爺,是屬下辦事不力,識人不明,請王爺責罰!」

    徐鳳年搖頭道:「跟你沒關係,不用自責。」

    徐鳳年緩緩站起身,轉頭對糜奉節問道:「如何?」

    糜奉節沉聲道:「我只看到了一字一劍,劍氣縱橫。」

    徐鳳年笑了笑,「吳疆,吳疆。無,姜,姜家大楚已無疆嗎?」

    徐鳳年輕聲道:「這人沒有惡意,此事你們不用追查了。」

    徐鳳年返回清涼山,然後走向那座陵墓,他的爹娘就都睡在那裡。在徐驍去世後,後來徐鳳年在一側建了座師父李義山的衣冠冢。徐鳳年獨自走入陵道,記起了許多往事,師父說世上文字以碑字最悲,因為世間墓誌銘,都是陽間活人寫給陰間舊人的,下筆之人用情越深,下筆越苦,越是有神。按照遺願,李義山的骨灰被灑落在西北邊關的黃沙大地上,原本師父是不要什麼墳塋的,但是徐鳳年還是自作主張做了衣冠冢,只是沒有寫墓誌銘,與清涼山山後碑林如出一轍,只寫名字,以及生死於何時何地,相信師父在天之靈對此也不會太過生氣。

    徐鳳年感覺到黃龍士死了,只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但深信不疑。

    春秋三大魔頭,人貓韓生宣死在他徐鳳年手上,人屠徐驍走了,三寸舌亂春秋的黃龍山也走了,三人都已不在人世。

    春秋十三甲,黃龍士獨佔三甲,自詡十九道第一,草書第一,陰陽讖緯第一,故而佔據棋甲、書甲和算甲。

    劍甲李淳罡死了。

    兵甲西楚兵聖葉白夔,死在西壘壁之戰,成就了陳芝豹。

    絕代風華的色甲,那位大楚皇后也香消玉殞。

    琴甲,舊南唐那位目盲琴師,在國破後抱琴沉江。

    西蜀畫甲周魚鳧,臨終前畫了一幅蜀國山河的長卷,躺在長卷之上,大醉而亡。

    地甲司徒神策,精通堪輿望氣尋脈點穴,離陽一統天下後就被暗中賜死。

    法甲荀平,被百姓烹而分食。

    道甲齊玄幀在斬魔台上兵解。

    釋甲龍樹僧人,死在了北莽道德宗門外。

    春秋十三甲,已經有十二甲明確無誤不在人世,只剩下一個無關緊要的刀甲,多半也是死在天下大勢所趨的籍籍無名之中。事實上自從顧劍棠成為公認的天下第一刀法宗師後,這個在江湖上僅是曇花一現且不知姓名的刀甲,在天下大定的永徽年間被提及的次數,比待在聽潮閣底下自己畫地為牢的李淳罡還要少,等到李淳罡在徽山大雪坪重返劍仙,就更不能比了。

    初春的夜晚,天空竟是飄起了雪花,又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徐鳳年不禁停下腳步,抬頭伸手去接住雪花。

    徐鳳年沒來由想起了白狐兒臉,想起了他或者是她的那兩把佩刀,春雷繡冬。

    徐鳳年始終不知道白狐兒臉到底是誰,是不是真的叫南宮僕射,又為什麼會來到北涼,為何會執意進入聽潮閣。

    徐鳳年明天清晨就動身前往幽州,之所以不見嚴池集和孔鎮戎,不是對他們有意見,而是為了他們好。

    但哪怕被誤解,哪怕不相見,徐鳳年還是多此一舉地趕回清涼山。

    這就是兄弟。

    徐鳳年這輩子只認了四個兄弟,李翰林,嚴吃雞,孔武痴。

    還有溫華。

    突然,風雪中緩緩前行的徐鳳年看到一個陌生身影,背對自己,正站在那兩塊墓碑前。

    這幅畫面,不合情,更不合理。

    如今的北涼王府,比起早年世子殿下故意造就外鬆內緊以便釣魚的情景,可謂戒備森嚴。

    更別說進入這陵墓禁地!

    那個身影轉過身,平平淡淡說了一句:「風雪夜歸人。」
xox 發表於 2015-1-6 07:27
共逐鹿 第一百五十章 滿園風雷


  徐鳳年不知碑前人所謂的風雪夜歸是在說誰,但憑藉極好的記憶力一眼就認出了老人身份,正是那個臨時成為石匠的清涼山老僕,喜食生薑的吳疆,初次見面時老人站在匠人隊伍中,身形傴僂,面容滄桑,並不起眼。如果徐鳳年沒有境界大跌,當時興許可以瞧出點蛛絲馬跡。徐鳳年不退反進,緩緩前行,這才發現腰杆直起不故作畏縮狀的老人,風儀極佳,竟然有一種殿閣中樞元老的強大氣勢。
  
  在徐鳳年印象中,純粹的江湖中人,上了年紀的老一輩高手,除了韓生宣隋斜穀兩位,很容易讓人望而生畏外,老黃,羊皮裘老頭兒,龍虎山老真人趙希摶,初看都跟高高在上的武道宗師風馬牛不相及。這就讓徐鳳年肯定了先前的猜測,化名吳疆的老人哪怕不是西楚王朝那位被譽為“篆隸草行楷,皆千年榜眼”的書聖齊練華,也跟書聖有莫大牽連,為人藏拙不難,書法藏拙則不易。豪閥出身的齊練華是公認天資卓絕的書壇鉅子,但在大楚朝僅官至翰林編修,只做些幫姜姓天子書寫誥命文章和碑文祭文的小事,修纂過半部無疾而終前朝史書,因此當時又有“齊半部”和“添花郎”的外號,後者暗諷齊練華只會錦上添花無法雪中送炭,西楚覆滅後,廣陵齊氏家道就此衰落,齊練華也不知所蹤,愈發坐實了齊添花的說法。那時關於春秋十三甲還有一樁沸沸揚揚的公案,齊練華本是西楚鼎力推出的“書甲”,尤以行書見長,寥寥十四字的《戰國貼》一出世即有天下第二行書的讚譽,而後來被離陽官方欽定為春秋書畫雙甲的納蘭右慈,則有當世行書第一《升觀貼》與之爭鋒,只不過天下人對這個說法都不怎麼願意買帳,不承認納蘭右慈的雙甲之說,而且只承認齊練華的書法造詣直追古代聖賢,但對於春秋書甲的歸屬,還是非在草書上“一騎絕塵,無人爭鋒”的黃龍士莫屬。後來離陽又迫不及待推出宋家老夫子作為文甲,一樣被時人嗤之以鼻,你宋老夫子安心做個離陽趙家走狗的文壇魁首也就罷了,有上陰學宮祭酒齊陽龍珠玉在前,如何當得自古便文無第一的春秋“文甲”?離陽朝廷心有不甘,既然文無第一,但不是還有武無第二嘛,於是又想推武帝城王仙芝為武甲,只是被自稱“天下第二”的王老怪直接拒絕了。因此春秋十三甲就湧現了許多讓人眼花繚亂的版本,其中就有龍虎山趙姓道人的某個數甲,但是流傳最廣和最具說服力的,仍是最早的那個版本。雖然很多人與春秋十三甲失之交臂,但不管如何,只要能被人提名說及,自然無一不是人中龍鳳。徐鳳年的師父李義山當年就對齊練華的書法推崇備至,稱其行書不愧為古今之冠,所以徐鳳年自然而然被殃及池魚,年少時練習行楷,都是臨摹那幾份真跡傳世極少的“齊貼”,不知罵了齊練華多少次。
  
  徐鳳年很好奇眼前老人如果真是齊練華本人,怎麼就成了清涼山漏網之魚的西楚死士,要想讓高手如雲的北涼王府看走眼,光靠隱忍是不夠的,必然還需要有恐怖實力作為支撐。對於老人蟄伏徐家本身這件事,徐鳳年並不感到驚訝,姜泥作為西楚皇室的唯一血脈,自然能讓“國家養士兩百年,不死不足以報王恩”的西楚士人前赴後繼,但真正讓徐鳳年心生忌憚的事情,是亡國公主姜姒被徐驍接回北涼是一件天大機密,否則曹長卿也不會在離陽朝野暗訪多年卻無果,眼前老人又是如何知曉的?
  
  徐鳳年沒有從這座陵墓立即撤退,而跟一位舊楚遺臣相對而視,其實是冒著很大風險。徐驍雖然擅自主張為西楚留下了一位彌足珍貴的薑姓“餘孽”,但畢竟西壘壁是徐驍親自打下來的,西楚皇宮大門也是他親自帶兵撞開的,皇帝皇后更是就死在他徐驍的眼前,徐驍對西楚可謂只有私恩而有國恨。何況如今廣陵道硝煙四起,離陽戰事不利,在世人看來北涼鐵騎就算扛不住北莽百萬大軍的南侵,可要是說大範圍撤退出貧瘠西北,跑去中原收拾西楚叛軍,絕對是綽綽有餘,當今朝野上下,不少人都覺得這無疑是徐鳳年這個北涼王的退路選擇,離陽可以不死一兵一卒,北涼也有足夠軍功來安置將領後路,皆大歡喜,至於那三十萬邊軍大不了拆散就拆散了,反正大柱國顧劍棠的兩遼邊線就可以一口氣吸納十余萬。因此西楚朝堂上對北涼邊軍尤其是徐鳳年的動向那是十分留心,就怕年輕藩王哪天腦子一抽,就帶著大軍一路跑到中原腹地,拿他們大楚作為投名狀遞給離陽新君。
  
  此時此刻徐鳳年身邊拿得出手的高手,就只有糜奉節樊小釵兩人,而且都在陵墓外不得擅入禁地。吃劍老祖宗隋斜谷和吳家百騎都在涼州北線,以防北莽不計代價地刺殺北涼都護府內的褚祿山。徐偃兵還在單槍匹馬追殺那夥連袂滲入幽州的北莽頂尖高手,澹台平靜和觀音宗弟子也在配合徐偃兵,務必要將那位小念頭和大樂府留在幽州。
  
  要是在以往,這天下徐鳳年何處去不得?
  
  老人仔細打量著這個有些失神的年輕人,眼神複雜,也許他的存在本身就讓四周氣氛中多了幾分劍拔弩張,但是遲暮老人不知為何似乎並沒有任何敵意。徐鳳年的巔峰境界暫時已不復有,但敏銳直覺仍在,所以當意識到陵墓內有變故的糜奉節樊小釵急入園內,徐鳳年只是抬起手,示意兩人退出去。糜奉節默默離去,樊小釵猶豫了一下,依舊站在遠處原地,徐鳳年也沒有計較這名女死士的僭越舉止。
  
  衣衫簡樸的老人雙手負後,微笑道:“徐驍那輩子就沒做過一件讓我喜歡的事情,倒是生了個好兒子。”
  
  聽到這句口氣奇大的不敬言語,徐鳳年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不過很快釋然,老輩文人本就講究風骨,否則如何有底氣做到士大夫與君王共治天下?再說此人極有可能是隱姓埋名的西楚孤臣,對北涼對徐驍有滔天怨氣也就在情理之中。徐鳳年笑問道:“敢問老先生可是西楚齊書聖?”
  
  老人的臉色有些古怪,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就那麼直直看著徐鳳年。若說面容與王妃吳素相似的徐鳳年是玉樹臨風,是世間女子眼中風流倜儻正值年輕的公子哥,那麼依稀可見年輕時風采絕妙的老人,其姿容最不濟也當得“老玉樹”的說法。徐鳳年被打量得有些不自在,世人看他,以前在北涼多是那種這位世子殿下浪費了好皮囊的視線,後來在太-安城則是看待人屠之子的鄙棄眼光,等他跟王仙芝一戰的結果水落石出後,就出現巨大轉變,哪怕是以桀驁著稱於世的北涼邊將,如李陌蕃王靈寶之流,眼中也有了發自肺腑的敬畏欽佩,唯獨沒有眼前老人這種莫名其妙的眼神。
  
  老人輕聲道:“先前見你書丹於碑,看得出下過一番苦功夫,你自武當練刀起能夠在武道上一路勇猛精進,需要感謝李義山。練字和下棋兩事,到了境界,一法通萬法通,雖然不是每個書法大家和棋壇國手都可以成為治世能臣,或者成為李密弟子那樣的武道宗師,但對於一個人的心性塑造,大有裨益。性子燥然的徐驍在封王就藩之後,心性變化很大,跟他晚年學棋關係不小。”
  
  徐鳳年沒有說話。徐驍在遼東錦州發跡時就只是個目不識丁的遊俠兒,可以說徐鳳年祖輩跟什麼書香門第什麼耕讀傳家八竿子都打不著,徐驍到北涼後之所以成了個大大的臭棋簍子,能跟二姐徐渭熊的師父王祭酒,兩大臭棋簍子能夠殺得酣暢淋漓天昏地暗,不是沒有原因的,起先是徐鳳年的娘親想要徐驍多下棋,磨一磨急躁性子,到了歲數,也該是時候修生養性了。起先徐驍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能逃是逃,久而久之,王妃也就不再多說,後來是徐鳳年喜歡上了下棋,大概王妃逝世後,作為嫡長子的少年徐鳳年跟徐驍關係鬧僵,徐驍應該想著多跟兒子有些相處時分,終於開始認真學棋,只是很快就被天資聰穎的世子殿下拉開十八條大街的差距,那以後徐鳳年和李義山就都不愛跟徐驍下棋,再怎麼讓棋也能殺得徐驍丟盔棄甲,徐驍哪怕就是想要自尋其辱,那也得看當今天下世上唯一可以不賣他臉面的師徒二人有沒有心情不是?徐渭熊倒是始終能耐著性子跟徐驍下棋,但也許在從不掩飾自己重男輕女的徐驍心中,仍是跟兒子下棋更有意思些吧,哪怕被徐鳳年在棋盤上殺得空空落落沒剩下幾顆棋子,馬踏春秋戰功彪炳的老涼王,那位公認離陽朝內勝負心最重的徐瘸子,也會覺得很開心。
  
  平定春秋的不世之功,讓徐驍跟先帝趙惇的父親都是君臣見面時平起平坐,以後上朝更是得以佩刀入殿,但是在清涼山,許多幕場景總是讓人尤其是外人感到荒誕,徐驍在梧桐院被人追殺得雞飛狗跳,在王府宴客主位上坐著的竟然是年輕世子。這不說在鐘鳴鼎食的公候將相之家,就是小戶人家,當老子的也不該如此寵溺兒子,兒子也不該如此忤逆才對。到最後,離陽那邊就順勢找到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來攻擊北涼,上樑不正下樑歪。
  
  徐鳳年輕輕晃了晃腦袋,讓開小差的自己趕緊凝神,眼前這位老人雖無絲毫殺機流露,但終歸是一等一的隱藏高手。涼莽大戰一觸即發,要是自己死在這裡,死的地方還湊合,可時間就大錯特錯了,別的不說,北莽恐怕至少可以少死十幾萬人。
  
  老人笑問道:“你以為我是那西楚齊練華?”
  
  徐鳳年點了點頭。
  
  老人緩緩伸出一隻手掌,“提筆之時,當聚精會神,有如前朝先賢書聖書仙百人同席而坐,心正氣和,方能契於玄妙,近于大道。其道如國廟重器,虛則攲滿則覆,唯中則平。”
  
  老人手勢一變,“古人雲腕中伏鬼,下筆有如神助,故而鋒正則四面勢全,次重實指,指實則節力均平。再次虛掌,掌虛則運用如意……”
  
  “合勒處勒,士字是也。大楚養士兩百年,國破二十年,猶有一股士氣不可辱。”
  
  “為環必鬱,為波必磔。”
  
  “磔須戰筆發外,得意徐乃出之。”
  
  隨著老人娓娓道來,滿園風雷!
  
  陵墓外的糜奉節臉色蒼白,背後匣中劍顫鳴不止,如遭雷擊,嗚咽哀嚎。
  
  園中樊小釵面無血色,搖搖欲墜,但仍是咬牙倔強地不後退一步。
  
  老人手掌緩緩翻覆,看似不過是提筆徐徐勾勒,像是個迂腐老夫子在傳授私塾蒙童如何一筆一劃寫字,但是在徐鳳年眼中卻是驚濤駭浪,甚至讓他想起了當年在太-安城大殿外,顧劍棠以天下第一符刀“南華”,以一式方寸雷還禮曹長卿的手法,兩者殊途同歸,都有化腐朽為神奇之妙,臻於化境。風雪飄搖,徐鳳年神情沉重,先前他跟劍道宗師糜奉節都認為石碑殘留是手指刻畫出的劍氣,現在看來是差之毫釐而謬以千里了。
  
  這位老人,用刀。
  
  徐鳳年不去看如遭刀割的漫天絮亂風雪,問道:“齊老先生原來是春秋十三甲之中的刀甲?”
  
  老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五指微微彎曲做了個合攏姿勢,反問道:“合策處策?”
  
  以站立位置為圓心,四周數丈內無一片雪花的徐鳳年無奈回答道:“‘年’字是也。”
  
  老人收手後唏噓道:“是啊,年字。徐鳳年。”
  
  滿園風雪終於歸於正常,又有雪花簌簌落在徐鳳年頭頂和肩頭。

夏日炎炎 發表於 2015-1-6 17:54
請問怎麼刪除帖子.不小心按錯按到回覆.本來只是要評分而已
找不到刪除的地方
本帖最後由 夏日炎炎 於 2015-1-6 23:22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5-1-7 00:28
共逐鹿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杯雪一頭顱


  應該是西楚書聖齊練華無誤的老人自嘲一笑,“春秋刀甲?刀筆吏刀筆吏,刀甲便刀甲吧。”
  
  千百年來,世人一向以練劍為榮,不說遊俠,就是各地士子,負笈遊學時也多有佩劍,以顯意氣。百兵之首的爭奪,始終是刀不如劍,其實名刀就數目而言,不輸名劍,而且大多在江湖上也極富傳奇色彩,像那如今操之于徐鳳年徒弟之手的那柄大霜長刀,先前幾任主人的故事也可謂盪氣迴腸。但是自呂祖以飛劍斬頭顱聞名天下起,劍道便在武林中一枝獨秀,而刀客的氣象卻每況愈下,從未有用刀的宗師登頂武道,最近的江湖百年,有劍甲李淳罡和桃花劍神鄧太阿,雖說都輸給王仙芝,但沒人能否認兩位劍道魁首的各自大風流,反觀刀法第一人顧劍棠在武榜上的排名從來不算高,在江湖上的口碑也平淡無奇,從沒聽說過有人是仰慕顧大將軍的武功而去練刀的,羡慕軍功而提刀入伍的倒是有些,但是世間男兒,連那魔頭韓貂寺在臨終前都說過也曾想過青衫仗劍走江湖,更談其他年輕男子?有多少女子曾經對一襲青衫李淳罡只聞其名便難忘?
  
  就連徐鳳年本人練刀前在北涼境內裝少俠以便坑蒙女子,那也是恨不得在身上掛滿名劍的。
  
  書聖齊練華竟是那只留給江湖驚鴻一瞥的刀甲,這個真相實在是讓人動容,更讓人不得不豔羨西楚當年的鼎盛景象,不愧是中原文脈正統,有李淳罡仗劍過廣陵大江,有文豪散發扁舟鬥酒詩百篇,有女子姿色傾國傾城,有國師李密與曹家得意師徒聯手二人“雪起雪停一局棋”,也難怪有人說西楚國滅,罪不在天子士子百姓,要恨就只能恨天時在離陽而不在姜楚。
  
  老人朝徐鳳年招了招手,老人率先蹲下身,看著王妃吳素的墓碑,意態不復先前風發神意,只有世間最尋常孤苦老人的蕭索落寞,低聲呢喃道:“徐驍算個什麼東西,一介粗鄙武夫,娶個姿色過得去的女子也就罷了。”
  
  徐鳳年怒氣橫生,冷笑道:“老先生當真以為你我生死相搏,是我徐鳳年必敗?”
  
  齊練華一笑置之,問道:“你這輩子還沒有去過錦州老家祭祖吧?”
  
  徐鳳年沒有答話。
  
  事實上不但是他,徐驍在封王后就沒去過錦州了,徐鳳年的爺爺很早就去世,當時徐驍剛出遼東,在離陽南部跟幾大藩鎮勢力廝殺得如火如荼,徐鳳年出生後就根本沒有見過爺爺奶奶一面,徐驍又是獨苗,因此後來也沒有什麼徐家的親戚,早年倒是有些錦州遠親跑到北涼跟徐驍攀親戚,年輕時受盡白眼的徐驍也算仁至義盡,給了他們一份旱澇保收的榮華富貴。至於娘親那邊的長輩老人,王妃吳素幾乎從不提起,徐鳳年小時候只是偶爾聽娘親說起外婆是位與人相處將心比心的大好人,可惜去世得也早,至於外公是誰,娘親沒說過隻字片語,徐驍也不肯多說,只有一次在酒後氣乎乎說了句那老頭兒早就死翹翹了。徐鳳年猜測肯定是徐驍當年求親在吳家劍塚外吃了閉門羹,被姓吳的老丈人拿劍打得屁滾尿流,從此結下了梁子,老死不相往來。而徐鳳年對那個外公也有怨氣,後來在青城山的姑姑常年覆甲遮面,就是吳家當年刁難娘親,才害得身為劍侍的姑姑臉上被淩厲劍氣割裂得面目全非。雖然不是外公親手所為,但徐鳳年覺得如果那個外公有說幾句公道話,對待娘親的離家出走,吳家劍塚也不至於如此殘忍狠辣。尤其是在得知親舅舅吳起在北莽故意相見卻不相認、最後又轉去西蜀輔佐陳芝豹,徐鳳年對姓吳的親戚長輩可就真沒什麼好感了,哪怕本該喊上一聲太姥爺的吳家當代家主,在北涼邊境上主動有過一次彌補,徐鳳年難免還是會有心結。
  
  老人長呼出一口氣,感慨道:“我曾替大楚修纂前朝史書,遍覽書籍,當時我刀法雖無宗師之名,卻有宗師之實,但修史之時,仍是時常在夜間肝膽悚然。無它,只因書中處處可見那‘人相食’三字!”
  
  “天下興亡交替,雖是常態,可每一次動盪,民間疾苦之苦,實在是苦不堪言。郊關之外衢路旁,旦暮反接如驅羊。喧呼朵頤擇肥截,快刀一落爭取將。這是何等慘烈景象?死者已滿路,生者為鬼鄰。天下蒼生半遊魂,這可不是亂世詩人在作無病呻吟之語啊!我親見春秋之末,販-賣男孩不過幾文錢,女子價值不過一捧粟米。再後來,有些父母不忍,便與別人換子而食,到最後,世上人不當人,猶不如鬼!我如何能不恨離陽?不恨那一路南下屠城滅國的徐驍?!”
  
  “舊時王侯家,狐兔出沒地。其實又何止是王侯之家如此?”
  
  徐鳳年從地上抓起一捧雪捏在手心,忍不住打斷老人的言語,“徐驍說過,做人要本分,頭等文人修齊治平,次等文人也能為蒼生訴苦幾句。而他作為提刀的武人,那就是打仗,也只會打仗,給他幾千人,那他就打一城,幾萬人就打一國,等他有了幾十萬鐵騎,不打天下打什麼?所以後來那麼多人罵他,他從不還嘴,也沒覺得自己做得就是對的。北涼軍中,老一輩的燕文鸞、鐘洪武、何仲忽等,年輕一些的,褚祿山、李陌蕃、曹小蛟,哪一個不是世人眼中臭名卓著的老兵痞?”
  
  徐鳳年神情堅毅,沉聲說道:“但不能否認,如果說必定有人會做那個幫離陽一統天下的人屠,那麼由徐驍來做,肯定是最好的結果。”
  
  齊練華感慨道:“此事,我還真沒有想過。”
  
  陷入沉思的老人突然笑出聲,“黃龍士有句詩廣為流傳,‘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離陽那位宋家老夫子便點評‘深’字不如‘生’,若用生字,動靜結合,大合詩道。離陽朝文壇士林紛紛拍案叫絕,你以為然?”
  
  徐鳳年平靜道:“我二姐曾在上陰學宮說過宋老夫子改得狗屁不通。”
  
  齊練華問道:“那你就不好奇徐渭熊到底是誰家女兒?”
  
  徐鳳年被觸及逆鱗,難掩怒意,“關你屁事!”
  
  齊練華眯眼笑道:“徐鳳年啊徐鳳年,你還真是跟你爹徐驍差不多德性。”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我敬老先生對西楚忠心,在北涼王府潛伏多年守護亡國公主姜泥。但老先生別以為真能在徐家為所欲為。”
  
  老人不以為然,面帶譏諷,“哦?”
  
  不知何時,兩人所站位置變成了刀甲齊練華背對陵墓大門,徐鳳年背對兩塊墓碑。
  
  然後兩人幾乎同時踏出一步,然後幾乎同時踏出一步的腳背就被對方另一隻腳踩住,徐鳳年雙指做劍戳中老人眉心,老人豎起手掌看似輕描淡寫拍在徐鳳年胸口。
  
  老人身形旋轉如陀螺,卸去指劍的同時,大袖飄蕩,卷起漫天風雪,形成地龍汲水的景象。徐鳳年被掌刀推向墓碑,一手繞後貼在墓碑上,輕輕一推,借力前沖。
  
  身形在空中的徐鳳年雙指併攏依舊,在老人頭頂處傾斜一抹,磅礴劍氣頓時當空潑灑而下。

  老人嗤笑一聲,他的步伐迥異于世間武夫,兩腳稍微內傾,一手負後單手握拳,在一條直線上踩出連串碎步悍然前踏,躲過了那抹劍氣,剛好一拳砸在徐鳳年肚子上,拳重如擂鼓,借勢反彈後五指立即鬆開,又是一掌推去,徐鳳年倒飛出去的身體在雪夜中炸出類似辭歲爆竹的刺耳聲響。刀甲齊練華的拳也好,掌也好,步伐也好,其實都很簡單乾脆,讓人很容易聯想到曾經自負與世為敵的王仙芝,快如奔雷,勁如炸雷,只以徒手迎敵,不屑天下神兵利器。
  
  徐鳳年其實沒有如何重傷,只是被老人一招擊退,心潮起伏,體內本就絮亂的氣機愈發跌宕,如同沸水添油。這讓他對春秋刀甲重新有了認識,原本以為齊練華至多跟隋斜穀在一個水準上,看來應該起碼還要高出一線。
  
  如果在流州斬龍之前,徐鳳年自信就算刀甲傾力而為,自己就算再大意,也不會如此狼狽。
  
  徐鳳年落定後,嘴角滲出血絲,只是根本就不去擦拭。顧不得,也無所謂。
  
  徐鳳年經歷過的生死大戰,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老人嘖嘖道:“就你現在的糟糕處境,至多也就用上三招來拼命。遇上一般的金剛甚至指玄高手,三招差不多也夠了,可惜遇上我。”
  
  徐鳳年平靜道:“不用三招,就一招的事情。”
  
  老人問道:“就算死,也要護著身後兩塊碑?人都死了,碑有什麼用?你徐鳳年不是北涼王嗎?不懂取捨?”
  
  老人大概是真的老人,話有些多,此時仍是“好言相勸”道:“小子,世間美人,那是雨後春筍年年出,便是兵源,也是野火燒不盡野火燒不盡,一茬複一茬。但是有兩樣東西,很難補充,一是沙場上的鐵甲重騎,少一個就是少一個,很難迅速填補。再就是江湖高手,每一人都是需要天賦、際遇和很多年時間打熬出來的。尤其是你徐鳳年,要惜命啊。你要是死了……”
  
  雪勢漸大。
  
  徐鳳年沒有理睬老人的絮叨,做了一個抬手式。
  
  手中多了一柄雪刀。
  
  但是老人突然感傷起來,負手望天,“北涼,以一地之力戰一國,你要是死了……”
  
  老人自說自話,神情蕭索,“北涼有沒有北涼王,我根本不在意。但是徐鳳年死不死,我齊練華怎能不在乎。”
  
  徐鳳年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茫然。
  
  被刀甲齊練華一拳一掌擊中後,體內氣機竟然在經歷過初期的劇烈震盪後,竟是有了否極泰來的跡象,開始趨於穩定。
  
  老人一臉氣惱,瞪眼道:“小子才知道我的良苦用心?”
  
  徐鳳年一頭霧水,但依舊握住雪刀,疑惑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曾言“風雪夜歸人”的老人越發惱火,“你小子不是渾身心眼的伶俐人嗎,怎的如此不開竅了?!”
  
  徐鳳年也火了,怒目相視。
  
  看著倔強的年輕人,老人好像記起了一些往事,跟這個世道強硬了一輩子的執拗老人也心軟幾分,語氣柔和,有些無奈道:“怕小子你猜不出,我不是取了個化名‘吳疆’嗎?”
  
  徐鳳年哭笑不得,“我不是猜出你是齊練華和春秋刀甲了嗎?”
  
  火冒三丈的老人突然重重一跺腳,整座陵墓上空的風雪都為之凝滯停頓,“徐驍就沒跟你說過他老丈人不姓吳?就算徐驍那王八蛋沒說,素兒也沒跟你提起過?沒跟你說過當年有個姓齊的刀客,在吳家劍塚為了個吳家女子大打出手,差點拆了半座劍山?!”
  
  徐鳳年轉過身,看不清表情,語氣聽不出感情變化,“沒有。”
  
  “沒有?!”老人是真動了肝火,指著徐驍的墓碑破口大駡道:“好你個錦州蠻子,當年為了娶我女兒,你說不跪天不跪地,就給我這岳父跪上一回!好嘛,屁大的小校尉,手底下幾百人,就敢威脅要是不答應,將來一定帶兵滅了大楚!老子當時就該一掌劈死你!”
  
  當老人沉默後,只有滿園風雪嗚咽聲。
  
  老人眼神慈祥,又有滿臉愧疚,凝望著那個比徐驍要順眼太多太多的年輕背影,緩緩說道:“我第一次偷偷見你,是徐家鐵騎趕赴北涼途中,也是這般的風雪夜,在一座小寺廟內,你被你娘親責罰通宵讀書,你小子就手捧書籍,坐在大殿內的佛像膝蓋上,就著佛像前的長明燈,一直讀書到了天亮。旁邊四尊天王相泥塑或帶刀佩劍,或面目猙獰,燈火幽幽,殿外隆冬風雪似女鬼如泣如訴,成年人尚且要發怵,你這孩子獨獨不怕。我就在梁上看了你一夜,真是打心眼喜歡啊,不愧是我齊練華的外孫!”

  老人心胸間湧起一股因子孫而自傲的豪邁氣概,“我不認徐驍這個女婿,卻喜歡你這個外孫!哪怕素兒不認我這個爹,我仍是厚顏來到涼州,等素兒病逝後,便隱姓埋名當個下等僕役。我齊練華是誰?能與大楚國師李密在棋盤上互有勝負,能與太傅孫希濟煮酒而談指點江山,能與葉白夔在沙場上並駕齊驅,能讓棋待詔曹長卿敬稱為半師!”
  
  始終背對老人的徐鳳年蹲下身,望著那兩塊墓碑,問道:“為什麼當年不明媒正娶了外婆?而是讓外婆跟我娘親在家族白眼中相依為命。”
  
  老人默不作聲,眼神滿是哀傷悔恨。
  
  徐鳳年輕聲道:“江山美人江山美人,江山在前美人在後,是不是你覺得江山社稷更重?或者覺得大丈夫何患無妻?你這位大名鼎鼎的春秋‘添花郎’,覺得女子只是那人生一世那錦上添花的點綴物?”
  
  徐鳳年又問道:“為什麼京城白衣案,你不護著我娘親?”
  
  沒有等到答案,徐鳳年嗓音沙啞,自顧自顫聲道:“所以我不知道我有一個外公,只當他早就死了。他是姓吳還是姓齊,是大英雄還是小人物,根本不重要。”
  
  老人久久後喟歎一聲,無言以對。
  
  徐鳳年在墳前盤膝而坐,彎腰伸手拂去碑前的積雪。
  
  齊練華走到碑前,低頭看著徐驍的墓碑,淡然道:“等我聞訊趕到太-安城,已經晚了。”
  
  老人自嘲道:“你不認我這個外公也好,覺得那個叫齊練華的傢伙冷血也罷,我都認為不管如何不中意自家女兒挑中的男子,但嫁出去的閨女,也就等於是潑出去的水了。而且那時候,三個刀甲也殺不死正值天命所歸的離陽皇帝趙惇,既然如此,至於元本溪韓生宣柳蒿師之流,只要徐驍在世一天,那都得是他徐驍應該挑起的膽子,徐驍做不到,還有我女兒吳素的子女。”
  
  老人轉頭看向不斷用手掃雪的徐鳳年,輕聲道:“道教聖人有言生死如睡,睡下可起,為生。睡後不可起,為死。故而此間有大恐怖,人人生時不笑反哭,便是此理。佛典也雲息心得寂靜,生死大恐怖。”
  
  老人也蹲下身,灑脫道:“也許你是對的,徐驍比什麼春秋刀甲大楚書聖強上許多,只是我不願意也不敢承認而已。”
  
  老人看著徐驍的墓碑,笑道:“到頭來,終究沒能喝過一杯你敬的酒。”
  
  徐鳳年輕聲道:“晚了。”
  
  徐鳳年眼眶泛紅,“以前總想不明白,為什麼徐驍那床底箱子裡他親手縫製的布鞋,會有一雙徐家人誰都不合腳的鞋子。”
  
  老人愣了一下。
  
  隨即老人哈哈大笑,雙拳緊握擱置在雙腿上,“春秋一夢夢春秋。人活一世,不過就是生死兩事,來時既哭,去時當笑。”
  
  然後老人伸出一手握杯子狀,五指間便多了一隻晶瑩剔透的白雪杯子,杯中落雪,朗聲道:“老丈人敬女婿一杯!”
  
  杯雪作酒。
  
  能飲一杯無。
  
  “小年,老頭我要回一趟廣陵,離鄉太久了。送就別送了。”
  
  老人敬酒之後轉過身,拍去外孫一側肩頭的積雪,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冊子,輕輕放在徐鳳年身邊。
  
  最後輕輕說了一句,老人起身後,雙手猛然抖袖,開始大步走向陵墓大門,出門之後身影便一閃而逝。
  
  慢了一步的徐鳳年全然攔不住。
  
  涼州城外,老人愈行愈遠,速度之快便是北涼甲等大馬也遠遠難以媲美,老人手中多了一柄白雪鍛造逐漸成形的涼刀。
  
  世人皆知大楚添花郎生平練字,最喜好書寫‘素’、‘年’‘春’三字。。
  
  女兒吳素沒了,可外孫徐鳳年還在,而且出息得很!此生也無甚掛念,是時候該把齊半部的綽號給去掉了,也不妨把齊添花的名頭給坐實了。小年,就當外公最後自私一次,好教天下人知道你爹死後,你還有個長輩在世,有我齊練華,還沒誰能噁心北涼卻不付出代價,大柱國顧劍棠不行,趙家新皇帝也不行!

  小年,你只管守好中原大地的西北門戶。
  
  徐鳳年身形飛速長掠,孤單站在城頭,但視野之中,唯有白茫茫一片。
  
  站了一夜,天亮時分,徐鳳年記起老人最後那句話,喃喃自語,“真的可以嗎?”
  
  ————
  
  祥符二年春,一個悚然消息從兩遼邊線傳回京城。
  
  顧劍棠輸了,而且還是輸給一個用刀的人。
  
  這也就罷了,關鍵是那個橫空出世的武道宗師沒有報上姓名,只說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身份。
  
  一個黃昏中,太-安城郊,兩名年齡大致差了一個輩分男子在一座亭中,相對而坐。
  
  年輕些的,正是最近在京城“東山再起”的宋家雛鳳,宋恪禮。
  
  宋恪禮暫時還沒有在京任職,但是禮部侍郎晉蘭亭已經數次邀請宋恪禮赴家宴,許多京城老人尤其是宗室勳貴也都紛紛示好。
  
  本該春風得意的宋恪禮此時卻面容悲苦,看著眼前舉杯小酌的元先生,淒然道:“就算那人是勝過顧大將軍的大宗師,可太-安城先前都能應付那名拖家帶口的佩劍男子,又如何對付不了另外一個武人?”
  
  元本溪笑了笑,瞥了眼宋恪禮,不說話。
  
  宋恪禮擱在桌上的那只手死死攥緊,臉色鐵青,嘴唇顫抖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先帝死後,那麼先生的身份只是翰林院某個老無所依的黃門郎了。當今天子正恨不得如何擺脫束縛,那老人的出現就給了他千載難逢的機會,借刀殺人,手不沾血!所以京城禁軍不得調動一人,欽天監練氣士不得調動一人,依附朝廷腰懸鯉魚袋的江湖高手也不得調動一人!元先生,太-安城又要過河拆橋了嗎?他趙家就當真一點臉面都不要了嗎?!”
  
  宋恪禮低下頭,“元先生教過我,為人臣子侍奉一朝君王,就是只為一尊佛燒一炷香,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因為上一炷香的香火情斷了。”
  
  舌斷半截的元本溪神色平靜,放下酒杯,含糊不清說道:“對也不對,我先前所說,只是為官之道,但還有更初衷的為人之道不可忘。給君王敬香,其實是術,不是道,你宋恪禮真正的道,在燒香之餘,是要為天下蒼生添油。這是首輔張巨鹿留給離陽的根本,作為謀士,我元本溪自認不輸任何人,但作為臣子,張巨鹿才是開千年新氣象的第一人。你要學他的道,不要學我的術。否則你宋恪禮這輩子到頂也就是個殷茂春趙右齡之流,元本溪栽培你宋恪禮有何用?你日後如何在孫寅這些同齡人中脫穎而出?”
  
  元本溪望向亭外的暮色,微笑道:“永徽之春的名臣公卿,註定青史留名,但是起始于祥符年間的你們,也許在史書上的身後語,會比那撥老人更好看。因為永徽有一個令天下讀書人盡失顏色的張巨鹿,你們這一代則不同,陳望八面玲瓏的扶龍,孫寅隱忍城府的屠龍,還有你宋恪禮的酷烈孤臣,各有奪目風采。”
  
  宋恪禮不敢抬頭去看這位陪他去年一起走遍大江南北的元先生。
  
  元本溪輕聲道:“各方試探拉攏,我一直讓你待價而沽,於是昨夜司禮監掌印宋堂祿的徒弟找到你,給你帶了一份口諭。你無需心懷愧疚,若是迫不及待告訴我元本溪,那才讓人失望。”
  
  宋恪禮猛然抬頭。
  
  元本溪笑意淡然,輕聲道:“來了。”
  
  遠處走來一人。
  
  腰間懸佩了一柄古怪的雪白長刀。
  
  宋恪禮站起身,擋在亭子臺階上,不見老人有任何動作,一身武藝不俗的宋恪禮就被拋出亭子外。
  
  在老人落座後,元本溪在桌上擱了三隻酒杯,伸出手指輕輕將一隻乾淨酒杯推到老人面前。
  
  元本溪坦然笑道:“當年還很好奇為何齊老先生會硬闖太-安城城門,後來見到謝飛魚贈我許多先生的字帖真跡,早期多春字,後期則多素年兩字,就有些明白了。趙勾早先在北涼境內精心刺殺世子殿下十六次,其中有三次最值得惋惜,也都是齊老先生的阻撓。”
  
  老人沒有舉杯喝酒,而是將那柄雪刀放在桌面上,“老夫殺人,還是會讓人喝上幾口斷頭酒的,且慢飲。”
  
  元本溪仰頭一口喝光杯中酒,“既然齊老先生有殺機卻無殺心,又何必故作姿態?”
  
  齊練華冷笑道:“原來元本溪也不過如此。”
  
  元本溪搖頭道:“人生在世,有人貪杯,有人貪生,都是人之常情。”

  齊練華說道:“李義山納蘭右慈兩人,一人幫徐驍打下春秋,一人幫趙炳謀奪天下,才是真正的謀天下。至於黃龍士,更不是你半寸舌可以比肩的。你元本溪一輩子不過是守天下而已,何況好笑的是,你還沒能守住。我之所以不殺你,是因為不殺,比殺你更好。”
  
  元本溪自嘲道:“老先生是故意留我性命,去狗咬狗?”
  
  齊練華伸出一根手指輕敲那柄按照最早一代徐刀而造的雪刀,“大好徐刀,用來斬狗頭,多煞風景。”
  
  元本溪不為所動,微笑道:“老先生有不殺之恩,那麼晚輩也有一句話相勸,殺我元本溪不過是彈指之間的小事,但要去城內找皇帝趙篆,可不容易。比起先帝,當今天子,可是怕死太多太多了。我相信那徐鳳年寧願自己的外公平平安安回到北涼,也不願意老先生壯烈死在太-安城,哪怕死法稱得上波瀾壯闊。徐鳳年好不容易跟前生來世做了個乾乾淨淨的了結,老先生這一走,別說雪中送炭,連錦上添花都算不上啊。”
  
  齊練華訝異咦了一聲,“你元本溪僅剩半截舌頭,不但能開口說話,還能說上幾句人話?”
  
  元本溪依舊神色怡然,指了指酒壺,“這麼多年,花雕酒的酒壺,但裝的酒始終是北涼綠蟻,老先生當真不喝上一杯?”
  
  齊練華舉杯一飲而盡,老人起身離開涼亭,但留下了那柄刀,最後撂下一句話,“你們離陽三朝君王,都對不起徐驍。”
  
  元本溪目送老人離去,很久過後,才悄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宋恪禮捂住心口踉蹌走入亭子,看到元先生安然無恙,如釋重負。
  
  等到宋恪禮坐下後,元本溪反倒是站起身,看著天色,感傷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可我不想有些事就這麼隨它去啊。”
  
  元本溪臉上浮現一抹笑意,“老先生,我這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啊。”
  
  當元先生轉身走向石桌,握住那柄冰涼徐刀,宋恪禮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臉色瞬間蒼白。
  
  元本溪望向遠處,“應該是宋堂祿在等著吧,趙篆是沒這份膽識的。”
  
  元本溪收回視線,拋給宋恪禮一個錦囊,“你事後跟那位掌印太監說一聲,他想要比韓生宣活得更久更好,就讓他看一看這樣東西。”
  
  宋恪禮像是接到一個燙手山芋,坐立不安,眼眶佈滿血絲。
  
  元本溪厲聲道:“宋恪禮,收起錦囊!起身,接刀!”
  
  宋恪禮下意識猛然站起身,但是神情慌張地後退幾步,宋家雛鳳的風姿全無。
  
  元本溪向前踏出一步,遞出那把涼刀。
  
  宋恪禮瘋狂搖頭。
  
  這位離陽帝師臉色猙獰斥責道:“不殺元本溪,你宋恪禮如何立于君王側!”
  
  宋恪禮滿臉淚水,六神無主,不斷重複道:“先生,我不殺你,先生,我不殺你……”
  
  元本溪歎了口氣,把刀放在桌子上,然後背對宋恪禮,平靜道:“運去英雄不自由。你不殺我,我元本溪就是個廢物,就算我多苟活幾年,但以後的天下,就註定再無我半寸舌元本溪的痕跡。”
  
  元本溪閉上眼睛,輕聲道:“宋恪禮,你一定不要讓我失望啊。”
  
  黃龍士李義山,晚你們一步。納蘭右慈,早你一步了。
  
  宋恪禮顫顫巍巍握住那柄涼刀。
  
  元本溪刹那間睜開眼,深深望向遠方天間的餘暉,這位半寸舌帝師張開嘴巴,深呼吸一口氣,像是與這方天地最後借了一口氣,怒吼道:“取走頭顱!”
  
  宋恪禮神情痛苦,手起刀落!
  
  當面容冷冽一襲鮮豔大紅蟒袍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悠悠然走到亭子臺階下,只看到那個命途多舛的年輕人呆滯坐在地上,眼眶中流淌著觸目驚心的血淚,他死死抱住懷中那顆頭顱。
  
  ————
  
  太-安城外,老人眯眼望著那巍峨城頭,笑了,“我齊練華這一生眼高手低,所求甚多,求書法超過古人,求家族興盛,求大楚國祚綿長,求蒼生福祉,結果一事無成,兩手空空。”
  
  老人捧手呵了口氣,“最後一求,倒是所求甚小,只求做一個能讓自己問心無愧的長輩。”
  
  正是這一日,一位無名老人進入太-安城後徑直殺入欽天監。
  
  殺盡欽天監練氣士和八百侍衛。
  
  這個老瘋子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言語,只在臨終時只對自己默默說了一句話,“小年啊,別忘了外公跟你說的那句話。記得要相信自己,相信有你在的北涼!”
  
  老人離開那句話,恰好跟元本溪一句無心之言相反。
  
  “時來天地皆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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