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538
kang111329 發表於 2015-1-8 00:02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院六人

    離陽新帝登基後重視文治,尤重翰林,對後者的厚愛,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首先將趙家甕那邊的衙址內遷至武英殿保和殿之間的中線右側,然後下詔以後翰林院掌院學士與禮部共同主持科舉,欽定為本朝慣例,於是「日後非翰林不得入閣」的說法,在京城塵囂四起。

    今日大辦喬遷之喜的翰林院內可謂群英薈萃,好一副琳瑯滿目的盛世景象!發跡於此地的禮部侍郎晉蘭亭,在翰林任職的祥符元年新科狀元郎李吉甫,既是探花郎更是弈壇新秀的吳從先,因功從地方上陞遷入翰林院的宋家雛鳳宋恪禮,洞淵閣大學士之子嚴池集,已是離陽正三品高官的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望,曾任國子監右祭酒的孫寅。在這撥年紀最長者也不過三十而立的青年俊彥匯聚一堂之前,其實有許多跟翰林院有淵源的重臣公卿都已陸續散去,例如中書省一二把手齊陽龍趙右齡,公認老翰林出身的坦坦翁桓溫,執掌翰林院十多年新近入主吏部的天官殷茂春,有夏官稱號的兵部尚書棠溪劍仙盧白頡,或獨身而至,或聯袂而來,真真正正是讓這座嶄新的翰林院蓬蓽生輝,沾足了官氣貴氣和雅味仙味。

    此時在開春時分的幽靜庭院內,在一株枝頭泛起嫩黃小如棗花的青桐樹下,所有人都在欣賞一局棋,對弈之人卻都不是什麼棋待詔國手,甚至都不是在京城連敗三位國手而名聲鵲起的吳從先,而是兩個朝野上下都感到面生的人物,兩者年齡懸殊得厲害,一張石桌四張石凳,桌上擱了一張「老味彌佳」的黃花梨棋盤,左右對峙的黑白棋盒分裝白黑棋子,石凳上放有錦繡墊,下棋兩人當然是坐著手談,但剩餘兩隻凳子,坐著的人物可就是世間榮貴的頂點了,當今天子趙篆,皇后嚴東吳。

    在棋局上一爭高低的對手,除了被皇帝陛下暱稱為「小書櫃」的俊秀少年,還有個至今仍是白丁身份的離陽百姓,正是廣陵道祥州人氏范長後,與吳從先並稱為「先後雙九」,在以往對戰中范長後又技高一籌,故而在天下弈林也有「范十段」的美譽,同時因為範長後擅畫枯石野梅冬竹三物,其中以野梅最佳,傲骨高潔,如今太-安城已經有范長後「一樹獨先天下春」的說法,其畫作在京城官場可謂一尺千金且有價無市。在探花吳從先成名之前,藏在深閨人未識的范長後是被天子特召入京,之所以有這份旨意,緣於真實身份是欽天監監正的小書櫃,在皇帝授意下與吳從一口氣先下了六局棋,三慢三快,吳從先都輸得乾脆利落,那麼號稱當今棋壇第一人的范長後就自然而然進入了皇帝的視線,皇帝陛下親自定下的這局棋綵頭可不小,若是范長後贏了,那麼就可以直接留在翰林院擔任黃門郎,如今的翰林院已是天下讀書人當之無愧的龍閣,觀棋眾人都是離陽王朝最聰明的那一小撮人,其實心知肚明,范長後在棋盤上的輸贏並不重要,能夠簡在帝心,范十段早已贏在棋外了。

    小書櫃大概是天資卓絕但終究孩子心性,坐沒有個坐相,歪著身子,一手托腮幫,一手落子如飛,幾乎是在范長後落子時就敲子在盤。反觀衣衫素樸的范長後,在世外高人的風度一事上無形中就落了下風,但這種位於下風的劣勢,只是針對欽天監監正的古怪而言,事實上范長侯靜心凝神正襟危坐,不論從棋盒中緩緩撿取棋子的「動」,還是長考時的捻子「不動」,都極富宗師風采,對於小書櫃棋盤內外都咄咄逼人的攻勢,范十段的應對不急不緩,兩人開局二十餘手暫時還看不出得失端倪。連同皇帝趙篆在內,能夠站在一旁觀棋的人物,不說棋力極高的吳從先,就算從無跟人有過對弈的陳望,眼力肯定都不差,甚至昔年有「北涼女學士」之稱的皇后嚴東吳也看得目不轉睛,頗為專注。

    嚴池集就站在這位母儀天下的姐姐身後,那趟觀政邊陲,只有他半途而廢,跟由薊北入遼西的兵部大隊分道揚鑣,獨自返回京城,此事讓嚴池集在士林的聲望受損,不過有當朝國舅爺這張天大的護身符,至今沒有人敢跳出來說三道四。嚴池集看著棋盤上的勾心鬥角,悄悄抬起頭望著那棵枝頭綠意報春喜的老梧桐,浮現出滿臉疲憊,如果說涼州之行讓他和孔武痴大失所望,那麼薊北之行就是讓嚴池集感到憤怒了,薊北防線,自韓家起就是中原抵禦北莽的兵家重地,雖然離陽更重視兩遼,但能夠在薊北手握兵權的武將,無一不是由兵部精心篩選被朝廷寄予厚望的人選,可嚴池集在薊州北關看到了什麼?是未戰先退,主動收縮防線!面對他的斥責,幾位邊防大將都含糊其辭,而在北涼道挑三揀四的高亭樹則出奇沉默起來,顯然是收到了某些京城人士的授意。嚴池集收回視線,冷冷望向身側不遠處的晉三郎,後者也敏銳察覺到年輕國舅爺的不善眼光,只是報以一張無可挑剔的溫雅笑臉,嚴池集與他對視,突然,嚴池集感到袖子被拉扯了一下,低下頭,看見姐姐指著棋盤一處柔聲笑道:「小監正好像下了一手妙棋,你看對不對?」

    那孩子聽到皇后娘娘的誇獎,抬頭咧嘴燦爛一笑。

    嚴池集輕輕嘆息,不再與侍郎大人爭鋒相對,轉而觀戰棋局。

    范長後的後手應對依舊不溫不火,這讓跟嚴池集一樣同是皇親國戚的陳望頓時有些刮目相看,尋常貧寒士子能夠面見天顏,孔雀開屏都來不及,如范長後這般始終舒緩有度,殊為不易。狀元李吉甫是遼東豪閥世族子弟,論詩賦,不如榜眼高亭樹,論琴棋書畫,更是遠不如吳從先,所以朝野上下大多認為他這個有些木訥的狀元郎名不副實。事實上在晉蘭亭創辦的詩社中,也少有聽到李吉甫如何高談闊論,只是前幾日戶部尚書白虢開口跟翰林院借用李吉甫,讓人意識到李吉甫興許不像表面那般不討喜。今日一行人中唯一能夠跟晉蘭亭比官帽子大小的陳少保,就只與李吉甫聊了幾句,吳從先原本想要不露痕跡湊上去跟左散騎常侍混個熟臉,結果很快就冷場。

    相比在場諸人,今日宋恪禮的現身最出人意料,稱霸文壇數十載的宋家兩夫子,可當不得「極盡哀榮」四字,死後謚號也都只算中下,宋恪禮當時更是從清貴翰林院下放到地方當縣尉。越發熟稔官場規矩的晉蘭亭就十分好奇,已經從高枝打落泥濘中去的宋家雛鳳,怎能重返京城,是攀附了哪條伏線?宗室勳貴暫時還沒有這份能耐,坦坦翁對宋家一向觀感糟糕,導致一干張廬舊人都不會對宋恪禮有好臉色,也沒聽說中書令齊陽龍與宋家有什麼交集。晉蘭亭思索片刻,不得要領,也就懶得去計較,一個宋恪禮的起起伏伏注定無法影響大局,當年晉蘭亭的確是要對同在翰林院當黃門郎的宋家嫡長孫主動示好,恨不得親手送去幾百刀自制招牌熟宣,可如今?侍郎大人都大可以對此人視而不見了。在公卿滿堂的小朝會上,他晉三郎只能敬陪末座,只是「鳳尾」,可在此時此地,卻是當之無愧的鳳頭,隨著翰林院在離陽朝廷水漲船高,禮部的地位也必然隨之看漲,他日後執掌禮部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科舉一事,屆時禮部為主翰林院為輔,那他晉蘭亭就會是祥符年間所有讀書人的共同「座師」!

    晉蘭亭微笑著低頭彎腰,俯視棋局,一隻手扶在皇帝欽賜的腰間羊脂玉帶上,一手悄悄緊握。

    天下文脈在我手,何愁廟堂人脈?

    吳從先可能是最在意棋局勝負的那個人,他神情複雜地看了眼那個與自己對弈多次的范長後,心思苦澀。春秋遺民范長後,字月天號佛子,在祥州時就是他心頭怎麼拔都拔不去的那根刺,不管兩人公開私下相處時如何相談甚歡,吳從先都知道自己既鄙夷此人又羨慕此人,鄙夷范長後無視科舉,羨慕范長後猶如「有天人在側,為其謀劃」的高超棋力。在自己連敗三大棋待詔國手前後,吳從先一次都沒有提及這個范長後,但消息靈通的京城仍是很快知曉了祥州有個范十段,皇帝陛下在召范長後入京前,跟他有過一場氣氛輕鬆的君臣問答,吳從先也只好能硬著頭皮說上一句言不由衷的「臣與那范月天,勝負參半」,可惜仍是阻止不了皇帝陛下的好奇心,尤其是他接連慘敗給那個簡直就是棋仙轉世的孩子後,據晉三郎說天子幾乎是每日一催禮部,詢問那范十段何時入京,能有這份殊榮待遇,之前那位可是那位「吾曹不出如蒼生何」的宰相大人啊。

    當范長後孑然一身入京後,吳從先當晚便去了驛館,「語重心長」為範長後講述了那名神童的棋風,「先手佈局看似潦草,無心也無力,及中盤落枰,猛然變幻,恍惚如瓦礫廢墟之地,驟起一座巍峨高樓,有居高臨下獅子搏兔之勢」。當然吳從先也清楚這類虛無縹緲的說法,說了等於沒說,范長後聽了以後根本沒有用處。至於為何只說先手中盤而不說收官,倒不是吳從先有意藏私,而是吳從先與那孩子下棋,就沒有多於兩百手的棋局,最重臉皮清譽的吳從先根本就好不好意思多說什麼。

    吳從先好不容易在京城一鳴驚人,怎會願意范長後來太-安城奪了自己的風頭,巴不得范長後一敗塗地,簡單說來,當今棋壇強九國手吳從先可以輸給那名傳聞來自欽天監的天才少年,那如同世間頂尖武夫輸給陸地神仙,不損聲名,但他絕對不可以輸給范長後太多,這就像李淳罡當年輸給王仙芝,之後王仙芝輸給徐鳳年,輸了一次,就徹底輸了。

    范長後下棋的「慢」,也僅是相對欽天監小書櫃的疾如閃電,一個時辰後,當范長後連續「長考」十幾手後,頭一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下出了勝負手,那個滿臉悠哉游哉神色的孩子好像第一次看見對手,不再托著腮幫,不再左右張望,坐直了腰桿,但是不看棋局,而是直直盯住那位正在低頭伸手捲起袖口的范長後。在場眾人連吳從先都看不出這一手的全部精髓,其餘一旁觀戰的看客自然更是如墜雲霧,其中晉蘭亭忍不住轉頭小聲詢問吳從先,後者也不敢妄言。

    孫寅伸出雙指揉了揉耳垂後,打了個哈欠。宋恪禮眯眼,緊緊抿起嘴唇。陳望則在細細打量那年少監正的神情變化。李吉甫則小心翼翼望向眉頭緊皺身體前傾的皇帝陛下。心思都放在棋盤上的嚴池集彎下腰,跟姐姐嚴東吳交頭接耳。

    如果加上神情自若的當局者范長後,不算皇帝趙篆皇后嚴東吳和那位欽天監監正,那麼今日翰林院青桐樹下,有來自北涼道便多達四人,陳望,孫寅,嚴池集,晉蘭亭。江南道有吳從先,廣陵道則有范長後,兩遼道有李吉甫,京城有宋恪禮。以此看來,似乎當今天子比先帝對北涼要更具胸襟。

    皇帝饒有興致看著小書櫃破天荒對某人露出惡狠狠的表情,打圓場道:「暫且封盤,你們倆稍後再戰。小書櫃,范長後,盡力將此棋下成千古名局。若是收官更加出彩,回頭朕讓宮中丹青聖手為你們作畫留念。朕馬上要去參加一個小朝會,去晚了,可是會被坦坦翁絮叨半天的。」

    身穿紫袍官服的晉蘭亭趕忙微微弓腰,為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讓出一條道路。

    皇帝牽著皇后的手,面帶笑意離去,由嚴池集一人送行。晉蘭亭作為禮部侍郎也要參與那滿眼盡紫的小型朝會,只是皇帝不發話,他自然不好黏在皇帝身邊,畢竟有狐假虎威之嫌。在那三位「一家人」率先離開後,他特意拉上吳從先走出翰林院走上一段路程,原本後者就在禮部觀政,而且相比殿試名次更高卻沉默寡言的李吉甫,晉蘭亭更看好同是詩社骨幹吳從先,對已經在兵部出人頭地的高亭樹那更是高看一眼。

    嚴東吳輕聲道:「為何如此器重那范長後?」

    皇帝轉頭對皇后眨了眨眼睛,悄悄說道:「下棋爭勝,只是怡情小事,其實什麼九段十段,於國何益?不過靖安王趙珣尚且有一位目盲棋士陸詡,我貴為一國之主,怎能沒有一位范十段在身邊?」

    嚴東吳忍俊不禁道:「這也能慪氣?陛下,你還是個孩子嗎?」

    皇帝一臉幽怨道:「難道我在你心中已經老了嗎?」

    嚴東吳記起身後還跟著弟弟嚴池集,輕輕咳嗽一聲,皇帝哈哈大笑,不以為意,故意緩了緩腳步,讓這位在薊北碰了一鼻子灰憋了一肚子氣的小舅子跟上後,才輕聲安慰道:「薊北的事情,朕也不勸你什麼,只想讓你不要急。聽你姐說不願意在兵部待下去了,想去哪裡?禮部,還是吏部?」

    嚴東吳正要說話,皇帝微微加重力道握住她的手,她只好把話嚥回肚子。

    嚴池集顯然有些畏懼那個越來越有威嚴的姐姐,猶豫了一下才小聲道:「陛下,微臣想要來翰林院,這裡書多。」

    皇帝瞪眼道:「沒外人的時候,喊姐夫!不過來翰林院沒問題,但是先從小黃門郎做起,否則我倒是無所謂讓你做大黃門,你脾氣過於溫和了,又是什麼都不願意去爭的性子,肯定要被許多老前輩排擠冷落的,那些上了歲數的老文人,跟六部官員不太一樣,可不管你是什麼國舅。」

    嚴池集嗯了一聲。

    皇帝轉頭對嚴東吳笑意溫柔道:「你們姐弟多聊聊,我這個外人啊,就不礙眼嘍。」

    等到皇帝在本朝宦官第一人的宋堂祿陪同下漸行漸遠,嚴東吳低聲問道:「為什麼沒有把我交給你的東西還給那個人。」

    嚴池集臉色微白,心虛道:「我沒見著鳳哥兒啊。」

    她厲聲道:「閉嘴!」

    身體一顫的嚴池集小心翼翼問道:「要不然我偷偷銷毀掉?」

    嚴東吳幾乎是瞬間勃然大怒,然後竭力壓抑住火氣,臉色陰晴不定,最終咬牙道:「藏好!」

    嚴池集垂頭喪氣。

    嚴東吳平復心情後,語氣放緩,讚賞道:「你方才沒有說要去禮部和吏部,很好。」

    嚴東吳跟這個弟弟面對面站著,幫他攏了攏衣襟領口,輕輕道:「你要記住一件事,文正文忠文恭,此三文美謚,必出於翰林院!」

    嚴池集怯生生道:「姐,我沒想那麼多,真的。」

    嚴東吳彎曲雙指,在這個弟弟額頭敲了一下,有了些笑顏,「你啊,傻人有傻福。」

    嚴池集欲言又止,嚴東吳顯然猜出了他心中所想,搖頭道:「宮裡頭的事情,你別管。回去吧,我有一種直覺,現在那座院子裡的那幾個年輕人,會……」

    說到這裡,皇后娘娘不再說話了,抬頭望著太陽,耀眼,所以有些刺眼。

    嚴池集回到院子,在青桐樹下,那孩子正冷著臉問道:「你跟誰學棋?」

    范長後微笑道:「自四歲起,便與古譜古人學棋。」

    孩子指著棋盤上那最後一手棋,「古人可下不出這一手!」

    范長後平靜道:「我輩今人不勝古人,有何顏面見後人?與古人學棋不假,但輪到自己下棋,不可坐困千古。」

    孩子冷哼一聲,瞥了眼棋盤殘局,「若不是欽天監發生那場變故,我心不在焉,今天都不會給你下出什麼勝負手的機會!明天你來欽天監摘星閣!」

    范長後不置可否。

    老氣橫秋的孩子大步跑著離開,只有這個時候,才有點他那個年紀該有的稚氣。

    自幼就在欽天監的小書櫃屁顛屁顛一頓快跑,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位最是心生親近的皇后娘娘,與這個孩子跟人下棋時的氣勢凌人截然相反,他見著了嚴東吳是滿臉稚嫩笑容,就像一個小孩遇見了疼愛自己姐姐。

    嚴東吳揉了揉小書櫃的腦袋,憐惜道:「難為你了,欽天監遭此巨變,陛下還要你跟人下棋,回頭我幫你罵他幾句。」

    在前不久那場嚴密封鎖的變故中,僅是戰死的護衛就有八百多人,大多是武藝高強的禁軍銳士不說,還有幾十位懸佩有錦鯉魚袋的高手,尤其是後者,在先前護送「某物」前往廣陵道途中,一百多名被朝廷刑部招安的江湖頂尖草莽,全部神秘陣亡,趙勾已經遭受重創,這一次折損無異於雪上加霜。但比起真正的損失,欽天監內練氣士的死絕,那就是根本都不算什麼了。

    這些世人所謂的神仙中人,不乏有指玄神通的高手,更對離陽朝廷有著不可或缺的功效,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可以像征天道威嚴的恢弘震懾。

    皇帝,是天命所歸之人,故而奉天承運。

    結果,離陽北派扶龍練氣士,在那場血腥戰事中,死得一乾二淨!

    對圍棋一事素來視為「閒餘小道」的當今天子,為何會倉促搬遷翰林院?又為何親自為範十段范長後造勢?還是因為想要轉移臣子視線,盡力壓下那場波及整座京城的動盪漣漪?

    嚴東吳更是親眼見到溫文爾雅的「四皇子」,把自己關在御書房內整整一宿。等他出來的時候,連大太監宋堂祿尚且不敢靠近,是她不得不親自上前,為其包紮那鮮血淋漓的左手。

    小書櫃搖頭道:「監正爺爺說過,人都是要死的,我不傷心。如果不是我還必須要替監正爺爺跟某個人下三局棋,要不然就算我死在那裡,也無所謂。」

    然後孩子在心中默念道,雖然那老頭兒死了,但他的徒弟也許已經出現了。

    這件事情,他不會告訴任何人,哪怕是皇后姐姐。

    嚴東吳氣笑道:「不許說晦氣話了,你才多大點的孩子,好好活著。」

    小書櫃嘿嘿笑道:「我想吃桂花糕了。」

    嚴東吳牽起他的小手,走在皇宮內,「那得等到秋天呢,所以啊,更要好好活著。」

    翰林院中,當嚴池集走近後,發現氣氛有些微妙,官階最高的陳望與李吉甫站在一旁閒聊著,那個曾經在國子監舌戰群儒的狂士孫寅趴在石桌上,十段國手范長後在為其詳細復盤。

    嚴池集本來都已經停下腳步,突然發現形單影隻的宋恪禮朝自己笑了笑,嚴池集會心一笑,走上前去。

    祥符二年春,這一日,這座小院內,有六人。

    陳望,孫寅,宋恪禮,范長後,李吉甫,嚴池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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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來幽州葫蘆口之戰也已經寫了兩千多字,但是如果要合成一章,起碼還要再寫四千字才行,否則只上傳九千字仍然是太斷斷續續了。今天就這六千多字好了。這種「過渡」章節估計跟書中的李吉甫一樣不太「討喜」,不過希望大家捏著鼻子將就著看吧,當然,我自己寫的時候還是很有情懷的,嗯,就是情懷~很少自誇什麼,但寫這種類似「可讓歷史定格」的畫面,真的很帶感啊。ps:放心,接下來就是一場接一場的大戰了。北涼和廣陵,都算是以一地戰一國吧。)
xox 發表於 2015-1-11 21:50
共逐鹿 第一百五十三章 死在更南,死於更北


  幽州長庚城三裡外的一座驛站,一位披有厚裘以禦風寒的年輕人站在路旁,身邊站著個孩子,正蘸著口水翻閱一部泛黃書籍。北涼道的驛路兩側多植槐柳,但是這條驛道卻有些不同,只有“知閏知秋”的梧桐。據說這裡頭大有講究門道,當年大將軍徐驍封王就藩,長庚城的富豪為了討好這位號稱殺人不眨眼的人屠,專門換上了近千棵綠意森森的梧桐樹,只因為世子殿下的名字裡有個鳳字,“鳳非梧桐不棲”嘛。可惜大軍繞道繼續西行,徐驍根本就沒有入城,讓那些割肉的豪紳一頓好是尷尬,不過隨著世子殿下世襲罔替北涼王后,新涼王的心腹皇甫枰又升任幽州將軍,成了長庚城的主人,於是那些老人就樂了,隔三岔五就跟後輩們炫耀自己是如何如何的先見之明,去年懷化大將軍鐘洪武坐鎮的陵州官場翻天覆地,幽州卻得以相安無事,這些個老頭子就更是得意非凡了,而且皇甫枰也的確對這撥老人的家族頗多照拂,時下長庚城就有一個“溜鬚拍馬,二十年都不晚”的有趣說法了。
  
  遠方驛路上揚起陣陣塵土,馬蹄聲越來越近,年輕人收起思緒,當為首一騎身穿北涼境內罕見的紫袍官服,要知道京紫不如地緋,說的就是紫袍京官的權柄不如身穿緋袍卻能牧守一地的地方官員。那位封疆大吏翻身下馬就要下跪時,年輕人笑著擺手道:“急著趕路,免了。上車說話。”
  
  來者正是幽州將軍皇甫枰,能讓他跪拜的當然也就只有北涼王徐鳳年了。兩人坐入馬車廂內,徐鳳年的大徒弟余地龍小心翼翼收起那本冊子,做起了車夫。背負長匣的劍道宗師糜奉節和腰佩涼刀的死士樊小釵,這兩位高手分別護駕在馬車左右。徐鳳年跟皇甫枰相對而坐,只是一個隨意盤腿,一個跪坐得一絲不苟。皇甫枰請罪道:“讓王爺久等了。”
  
  徐鳳年沒有說話,皇甫枰也清楚那套官場應酬只會讓眼前這個人反感,立即說道:“根據最新諜報,滲入幽州境內的蛛網提杆、捕蜓郎和捉蝶侍都已斬殺殆盡,北莽江湖高手除了六人不知所蹤,也都處理乾淨,其中策反兩人,其中一人用以釣出那六條漏網之魚,其中一人用作暗棋遣返北莽。”
  
  徐鳳年點了點頭,他並不會摻和具體事務,對褚祿山苦心經營起來的拂水房更不會去指手畫腳,所以轉移話題問道:“徐偃兵那邊如何了?”
  
  皇甫枰答道:“還在追殺途中,當時截殺燕文鸞的十人,除去鐵騎兒口渴兒當場斃命,其餘八人一起向北逃竄,六日前,提兵山峰主斡亦剌率先被其餘高手當作棄子,為徐偃兵殺于鳳起關,四日前,北莽魔頭阿合馬死在幽州邊境以北三十裡處,但也成功拖住了徐偃兵,好在三天前觀音宗練氣士發現蛛絲馬跡,才發現那六人竟然折回了幽州西北的射流郡,差點就給他們逃脫,兩天前又有兩大北莽高手死在徐偃兵槍下。”
  
  徐鳳年輕聲笑道:“那就只剩下公主墳小念頭,大樂府,那個聽說是蛛網李密弼的老相好,還有繼劍氣近黃青之後最有希望成為劍仙的鐵木迭兒,十大頂尖高手連袂出動,而且之前機關算盡,到頭來落得這麼個淒涼下場,恐怕那老嫗和李密弼都想不到吧。對了,傳言鐵木迭兒很年輕,北莽江湖一直說他是草原上的鄧太阿,而且在逃亡途中境界暴漲,不但迅速晉升指玄,鳳起關最後一劍還有了幾分劍仙風采,是不是真的?”
  
  皇甫枰點頭道:“鐵木迭兒與其他境界停滯的北莽高手不同,武道修為一日千里,幾乎每經歷一場死戰就有收穫。諜報上記錄此人年歲至多二十八九,中等身材,但腋下長蘚,似龍鱗,傳言身具真龍氣相。”
  
  說到這裡,皇甫枰譏笑道:“鐵木迭兒祖上確是草原雄主,大奉王朝最後那點元氣就是被他祖輩給折騰沒的,至於腋下生有龍鱗一說,想來是好事者的無稽之談。”
  
  徐鳳年搖頭道:“沒這麼簡單,黃青死後的氣數既然沒有給一截柳,那就是到了鐵木迭兒身上,說不定銅人師祖的那份也給了他。”
  
  皇甫枰雖是江湖出身,但他恰恰是最憎惡江湖的,甚至可以說是恨之入骨。
  
  徐鳳年突然笑了,“結果還是死,誰讓他遇上了一位半步武聖。看得出來,徐叔的境界也在穩步攀升,他這小半步,比起別人連破數個境界那可都要來得恐怖。”
  
  徐鳳年眯起眼,靠著車壁,緩緩道:“舊的江湖在戰馬鐵蹄之下,很快就要成為絕響。也不知道以後的江湖是怎麼一個景象。在這之前,北涼魚龍幫也好,徽山大雪坪也罷,都是曇花一現了。”
  
  道德宗,棋劍樂府,提兵山,公主墳。
  
  武當山,徐偃兵,隋斜穀,糜奉節,吳家百騎百劍。
  
  加上已經無法抽身的南海觀音宗和西域爛陀山。
  
  接下來還有多少高手,會死在北涼?
  
  皇甫枰恨恨道:“北莽不過是隨隨便便調動了兩萬餘騎軍,那薊北塞外八十堡寨就盡數內遷,這幫有恃無恐的酒囊飯袋,有本事乾脆把橫水、銀鷂兩城也給讓出去!”
  
  徐鳳年平靜道:“銀鷂城守將劉彥閬是出了名的牆頭草,京城一有風吹,他的動作能比京畿官員還要更快。有袁庭山在的薊北邊關要故意給北莽放水,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我們就不要抱有希望了。”
  
  皇甫枰臉色陰沉道:“如果劉彥閬果真丟掉銀鷂的話,那麼橫水城也就等於孤懸關外了,何況手握橫水城的武將衛敬塘,還是首輔張巨鹿少數前往軍中攀升的得意門生,此人這麼多年對北涼始終抱有強烈敵意,如今張巨鹿一死,衛敬塘自保都難,就更不會跟兵部對著幹了,說不定撤得比劉彥閬還果斷。如此一來,薊北門戶大開,北莽一旦持續投入兵力,加上顧劍堂的遼西邊軍紋絲不動,那麼我幽州葫蘆口就真的有腹背受敵的可能了,鬱鸞刀那支幽州騎軍的處境不妙!當初游掠於葫蘆口外,攔腰截斷北莽東線糧草的經略,也就成了空談。”
  
  徐鳳年冷笑道:“沒事,若是劉彥閬衛敬塘不願意鎮守國門,就讓鬱鸞刀的一萬幽州騎軍去幫他們守!”
  
  高空中,一頭神俊飛禽猛然間破開雲霄,傾斜墜落,臨時充當馬夫的余地龍笑臉燦爛地抬起手臂,它停在孩子手臂上,雙爪如鉤,勢大力沉,好在餘地龍的氣機雄厚,根本就是個怪胎。這頭屬於六年鳳品種的海東青只出自遼東,當年由褚祿山親自熬出,送給世子殿下。兩遼貢品分九等,在兩遼獵戶說成“九死一生,難得一青”的海東青中,三年龍和秋黃兩個稀有品種都高居第一等,六年鳳更是可遇不可求。徐鳳年初次遊歷江湖,除了老黃和那匹劣馬,就還有這頭六年鳳陪伴。
  
  餘地龍歡快喊了一聲師父,徐鳳年探出簾子,接過這頭矛隼,親昵地摸了摸它的腦袋,才解下綁在它腿上的細繩,然後輕輕振臂,六年鳳隨之展翅高飛,在主人頭頂盤旋幾圈才驟然拔高飛速離開。
  
  傳來的情報只有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衛死守。
  
  意思很明確,衛敬塘會死守橫水城。
  
  徐鳳年輕聲感慨道:“疾風知勁草。”
  
  高興之餘,皇甫枰疑惑道:“衛敬塘為何拼著性命不要也要守住橫水城?難道是褚都護的暗中謀劃?”
  
  徐鳳年搖頭道:“拂水房的手腕再厲害,也不可能買通衛敬塘這種讀書人。”
  
  徐鳳年想了想,說道:“大概是他恩師張巨鹿的死,讓衛敬塘下定了決心吧。”
  
  皇甫枰仍是憤憤不平,“可惜偌大一個薊州,才出了一個衛敬塘。”
  
  徐鳳年面無表情道:“怎麼不說偌大一個離陽王朝,才出了一個張巨鹿。”
  
  短暫沉默過後,徐鳳年笑道:“看來得你獨自去幽州了,我去一趟薊北,找鬱鸞刀,順便見識見識那位衛敬塘。”
  
  皇甫枰心頭一顫,震驚道:“王爺,你難道要以身涉險,親自上陣帶兵前往葫蘆口外?”
  
  不等徐鳳年說話,皇甫枰跳下馬車,身形掠至驛路前方,然後撲通一聲跪下,一言不發,就那麼跪在那裡。
  
  餘地龍匆忙讓馬車停下,徐鳳年下車後,走過去攙扶這位有失官儀的幽州將軍,但是曾經被陵州官場嘲笑為“清涼山下頭號看門狗”的皇甫枰,死活不願起身。
  
  徐鳳年沉聲道:“起來!”
  
  皇甫枰趴在驛路上,嗓音沉悶道:“皇甫枰若是今日不攔住王爺,明天就會被褚都護、燕統領和二郡主打死罵死!一個殺敵哪怕數萬但英勇戰死的北涼王,比不上一個在北涼境內好好活著的北涼王!”
  
  徐鳳年皺眉道:“這點不需要你提醒,我比誰都知道輕重。放心,我會帶上糜奉節和樊小釵,再說了,我雖然境界不如以往,但要說逃命自保,並不難。如今北莽的頂尖高手,真不多了。”
  
  皇甫枰顯然是打定主意一根筋到底,抬頭死死望著徐鳳年,追問道:“若是拓拔菩薩親自截殺王爺,又當如何?!”
  
  徐鳳年無奈道:“拓拔菩薩正在奉旨趕往流州的路上。何況你忘了幽州邊境上馬上就能收尾的徐偃兵?”
  
  見皇甫枰還不願意起身,徐鳳年踹了他一腳,氣笑道:“皇甫枰,你的死諫,比起太-安城言官的火候差了十萬八千里。起來吧。”

皇甫枰緩緩起身,猶豫了一下,輕聲道:“王爺,下官說句大逆不道的真心話,你不能死,你死了,皇甫枰這輩子都做不成北涼的顧劍棠。”
  
  對於皇甫枰的掏心掏肺,徐鳳年只是瞥了這位幽州將軍一眼,便一笑置之,然後和餘地龍各自騎上一匹馬,與糜奉節樊小釵,四騎遠去。
  
  皇甫枰不去擦拭額頭的汗水。
  
  雙方心知肚明,他皇甫枰真正想說的,不是什麼北涼的顧劍棠,而是離陽王朝的徐驍。
  
  有朝一日,裂土封王。
  
  皇甫枰也不介意徐鳳年知道自己的野心。
  
  四騎在驛路上向東疾馳。
  
  騎術已經十分精湛的餘地龍轉頭看了眼那支騎隊,說道:“師父,這個幽州將軍怎麼說來著,什麼油什麼燈的。”
  
  徐鳳年笑道:“你想說不是省油的燈?跟誰學的,師妹王生還是師弟呂雲長?”
  
  孩子嘿嘿笑著。
  
  徐鳳年打趣道:“想念王生了?那當時怎麼不跟她一起去北莽?”
  
  孩子趕緊板起臉一本正經道:“她跟那白狐兒臉是去北莽砥礪武道的,我哪能拖她後腿。她可是說了,等回到清涼山,肯定一個打我和呂雲長兩個。”
  
  徐鳳年含有深意道:“你啊,輸了一半了。”
  
  餘地龍愣了愣,“師妹果然在北莽能練成最厲害的劍法?”
  
  然後他又忍不住自顧自地開心笑起來。
  
  徐鳳年搖了搖頭。
  
  一直言語不多的糜奉節擔憂道:“薊州畢竟不是北涼,有許多潛伏的趙勾眼線,王爺還是小心些為好。”
  
  徐鳳年點了點頭。
  
  糜奉節不露痕跡看了眼那女子死士樊小釵。
  
  這名指玄宗師不明白為何徐鳳年要捎帶上她。
  
  糜奉節打定主意要死死盯住她,以防不測。
  
  神情冷漠的樊小釵目視前方。
  
  薊州,曾經隸屬北漢疆土。
  
  其實不光是當初薊州韓家,北漢國祚長達一百六十餘年,有太多太多世族豪門都曾是北漢的臣子,而她樊家,更是世代簪纓滿門忠烈。
  
  徐鳳年突然說道:“這次你順路去給樊家祖輩上墳敬次酒,以後未必有機會了。你要是最後決定留在薊州,我現在就可以答應你,你不用急著回答,到了那邊再說。”
  
  樊小釵猛然咬住嘴唇,滲出猩紅血絲,眼神瘋狂,她笑道:“我沒臉面去祖宗墳前敬酒,既然我殺不了你,甚至都不敢對你出手,但我就可以親眼看著你死在沙場上。”
  
  糜奉節匣內名劍大震,怒道:“樊小釵!你尋死?!”
  
  樊小釵肩頭微微顫動,笑聲越來越大,高坐在馬背上,滿臉不屑,“嘖嘖,指玄高手,我真是怕死了。”
  
  徐鳳年平淡道:“夠了。”
  
  糜奉節深呼吸一口氣,樊小釵也立即收斂起那股子癲狂意味。
  
  他們兩人的坐騎沒來由馬蹄一滯。
  
  被忽視的那個孩子余地龍,看了眼伸手扶了扶劍匣的老頭子,又看了眼握韁手指有些發青的年輕女子,這位徐鳳年的大徒弟偷偷撇了撇嘴。
  
  徐鳳年閉上眼睛。
  
  他知道,幽州葫蘆口已經開始死很多人了。
  
  ————
  
  離陽王朝的翰林前輩修《北漢史》,不吝筆墨,不同於對東越南唐兩地的刻意貶低,對北漢尤其是薊州尤為激賞,稱之為“薊州滿英烈”,“皆為慷慨勇士,死後亦無愧英魂”。但是在北漢軍中砥柱的樊家在與人屠徐驍的對峙中,一位接著一位慷慨赴死後,在韓家投靠離陽最終被滿門抄斬後,在老將楊慎杏率先薊州老卒被困於廣陵道後,耗盡了薊州的勇烈之氣,薊州就像是個不服老的遲暮老人,終究是真的老了。
  
  夕陽西下,位於薊北最前沿的橫水城城頭,兩人並肩站在餘暉中。
  
  身穿離陽文官公服的男子四十來歲,氣質儒雅,但是臉龐有著久居邊關的粗糲滄桑感,他便是橫水城的守將衛敬塘,永徽九年的榜眼,卻沒有選擇將翰林院作為官場跳板積攢人望,先是在兵部觀政半年,很快就主動跟座師張巨鹿請求調往邊陲,首輔大人只答應了一半,答應他的外調,卻沒有答應衛敬塘前往遼東,於是衛敬塘就來到了薊州,先是在薊南擔任縣令,隨著官品越來越高,他主政一方的轄境也越來越靠近薊州邊境,直到成為統領薊州橫水城軍政的主官,正四品而已,論撈油水,只要不去沾碰邊境商貿,甚至比不上江南那邊的縣令,論官威,他比起那批科舉同年中幾位順風順水的佼佼者,更是差了太多。有位當初不過是三甲同進士的同鄉同年,年少時與他有間隙,在京城不過是個兵部主事,這麼多年就一直給他穿小鞋,先前兵部官員觀政邊陲,隊伍中有那位同年的兵部同僚捎帶了封信給衛敬塘,信中幸災樂禍地詢問“西北風沙的滋味如何”,更揚言要讓他在橫秋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喝足一輩子。衛敬塘對此一笑而過,那位攀附上京城晉三郎的同年大概永遠無法瞭解,他眼中不毛之地的大漠邊塞,是何等氣象萬千,又是如何能讓一個讀書人棄筆投戎而不悔的!

  衛敬塘身邊站著的青年武將,正是幽州萬餘騎軍的年輕主將郁鸞刀。
  
  先前北莽騎軍示威關外,劉彥閬放棄銀鷂城,只留下一些老弱殘兵,和十來名不懂孝敬上官而被留下等死的官吏。鬱鸞刀的騎軍沒有急於入城,而是在銀鷂城外駐紮下來,然後發現橫水城沒有動靜,這才在兩天前獨身入城找到他衛敬塘,之後鬱鸞刀手下接管了銀鷂城的糧倉,衛敬塘按例其實可以管,但對此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下屬有人忿然,衛敬塘只說了一句話,“銀鷂糧草,我們橫水城動不得,拿了一粒也有人要丟官,但與其被北莽蠻子當成南侵,交給願意向北莽拔刀的人,又如何了?”
  
  英俊非凡的鬱鸞刀腰間除了佩有那柄祖傳的絕世名刀“大鸞”,還有一把同樣紮人眼球的嶄新涼刀,他輕聲問道:“衛大人,我始終想不通。但我還是想代替北涼向你道一聲謝。”
  
  衛敬塘默然無語,神情堅毅,望著那一望無垠的黃沙大漠。
  
  不南徙,是一罪,放任銀鷂糧草為幽州騎軍佔有,更是一罪。若是那兵部觀政官員回京後參上一本,在摺子上說幾句類似治政無方的言語,又是一罪。
  
  數罪並罰,已經足夠衛敬塘掉腦袋的了。
  
  橫秋城那些換命之交的老兄弟們也不理解,有人差點想要直接把他綁去薊南,說橫水城有他們來死守便是,不缺你衛敬塘一人。
  
  但是衛敬塘最後仍然還站在這裡。
  
  鬱鸞刀笑道:“雖說我那一萬騎的糧草補給,有某些薊州人士冒著風險暗中支持,但若是沒有銀鷂糧倉,今日仍是要捉襟見肘了。那袁庭山可是迫不及待要給我點顏色瞧一瞧了。”
  
  衛敬塘不偏不倚說道:“其人品性雖似跳樑小丑,惹人厭惡,但不得不承認此人治軍用兵,相當不俗。”
  
  鬱鸞刀看著數十裡地外遠處陸續升起的一縷縷狼煙,笑道:“衛大人,就當鬱某與你賭氣好了,今日終要好教你知道一事,幽州騎軍雖不如涼州鐵騎,但比你們薊北騎軍可是要強上很多啊。”
  
  衛敬塘似笑非笑,無奈道:“本官拭目以待。”
  
  鬱鸞刀轉身就要大步離去,突然又轉身回來,摘下腰間那把涼刀,擱置在城牆上,神情鄭重道:“衛大人,不管你收不收,這把涼刀,我都送給你。我北涼敬重所有敢於死戰的人!”
  
  衛敬塘沒有去拿起涼刀,笑問道:“哪怕我是首輔大人的門生?哪怕我一直罵大將軍徐驍是亂國賊子?”
  
  鬱鸞刀哈哈大笑,猛然抱拳,留下涼刀,瀟灑離去。
  
  衛敬塘目送這名本該在離陽官場前程錦繡的郁氏嫡長孫走下城頭,收回視線,看著那柄北涼刀,輕聲道:“好一個北涼。”
  
  衛敬塘抬頭望向天空,滿眼淚水,微笑道:“恩師,你在信中問我敢不敢一起下去喝酒,學生衛敬塘,樂意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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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州葫蘆口外,一頂有重兵把守的巨大帥帳內,上等鯉魚窯出品的炭火熊熊燃燒,春寒全部都擋在帳外,帳內三十多人中,有一半身披北莽高層武將甲胄,另一半則身著南朝兵部官服,後者年紀都在二十到三十之間。此時大軍先鋒已經率先開始突入葫蘆口,前軍九萬余人,主將楊元贊統帥各部兵力,主力是這位北莽大將軍的三萬親軍,龍腰州各大軍鎮兵馬有四萬,但真正的精銳卻是暫領南朝兵部侍郎銜的洪敬岩麾下那兩萬柔然鐵騎,柔然山脈一帶歷來便是北方草原精騎的兵源重地,出駿馬,更出健卒,最重要的是比起其它地方,柔然鐵騎更服管束,願輕生敢死戰。北莽離陽在永徽年間那麼多場大戰,柔然鐵騎展露出來的悍勇,連許多中原名將都側目,當時離陽老首輔也不得不承認“此地蠻子有大秦古風”。除了楊元贊坐鎮的先鋒大軍已經長驅南下,其餘二十萬兵馬依舊在葫蘆口外按兵不動,比起歷史上遊牧民族的叩關侵掠,這次南下北涼顯然要更有章法。楊元贊是北莽東線名義上的主帥,但楊元贊領兵出征後,看似群龍無首的帥帳卻沒有出現一絲混亂,無數條調兵遣將的軍令從此處精准下達各軍,這就得歸功於南朝軍政第一人的董卓,在他一躍成為南院大王后,著重改制兵部,增添“幕前軍機郎”一職,順勢提拔了一大撥年輕人擔任兵部幕僚,人人御賜錦衣玉帶,因此又有“幕前錦衣郎”的綽號,雖然品秩不高,但可謂位卑權重,他們制定出來的用兵策略,只要通過西京兵部審議,別說軍鎮將領和大草原主,就連各州持節令以及楊元贊洪敬岩這些大將都要按例行事。大戰開啟後,這些軍機郎一律離開兵部隨軍而行,大多趕赴東線,董卓給予他們“見機便宜行事”的大權,西京廟堂上當然不可能沒有反對聲音,只是一來董胖子沒怎麼搭理,還厚顏無恥拿了女帝陛下的聖旨做擋箭牌,再者那些如同一夜之間躋身朝堂中樞的年輕人,多是耶律慕容兩姓,要不然就是“灼然膏腴”的龍關貴族子弟,出自於北莽“北七南三”甲字十姓中的年輕翹楚,最次一等也是北莽乙字大姓,可以說董卓這一手破格提拔,差不多將北莽頂尖貴族都給一網打盡了,因此西京的那點唾沫,都不用“會做人”的南院大王親自反駁,就已經早早淹沒在更多的口水中。只不過北莽很快就意識到董胖子的陰險狡詐,這些軍機郎分成兩撥,一撥到了東線,掣肘大將軍楊元贊,一撥則去了大將軍柳珪所在的西線,唯獨他的中線,一個都沒有!只是大局已定,加上涼州以北的戰事註定會最僵持最血腥,去那裡撈取軍功實屬不易,軍機郎身後那些老奸巨猾的祖輩父輩們,也就配合默契地捏著鼻子認了。
  
  只不過當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幽州葫蘆口戰役僅是涼州戰事的佐酒小菜時,南院大王董卓竟然親自趕到了這裡,來到一群軍機郎之中。寬闊如大殿的軍帳內,董卓站在長桌一端的最北位置,桌上擱置有砌有山脈、河流、城池的沙盤,葫蘆口地勢一覽無餘,大奉末年就有一代數算奇人在著作中提出斜面重差術,後來又有製圖六體,經過三百來年的完善,之後黃龍士更提出海拔一說,使得沙盤制藝攀至巔峰,故而當今沙盤之精細準確,足以讓古人瞠目結舌。在這座沙盤上,洪新甲一手締造的葫蘆口戊堡體系得到最直觀的體現,三城六關兩百寨堡,在沙盤上都有標識,數量更大的烽燧因為太小,只有那些佔據險地的重要烽燧,才以長不過寸的小旗幟表現。

  風塵僕僕的南院大王才剛剛率數百董家親騎趕到此地,只喝了口羊膻味頗重的粗劣奶茶略微驅寒,就讓一名姑塞州世族出身的年輕軍機郎開始講述葫蘆口戰事進展,後者手中提著一根碧玉質地的纖細長竿,在一群殺氣騰騰的武將中也毫不怯場,在沙盤上畫了一個大圈,朗聲道:“北涼重用洪新甲,截至今年開春,幽州葫蘆口在此人手上營建寨堡兩百一十四座。離陽大興堡寨一事,發軔于永徽初年……”
  
  聽到這裡,很快就有一名打著主意來幽州搶糧搶人搶軍功的大草原主,忍不住翻白眼道:“別扯那些沒勁的玩意兒,就說咱們的兒郎殺到葫蘆口何處了,斬了多少顆腦袋,你這娃兒說得輕鬆,董大王和咱們也聽得爽利。每次聽你們讀過書的人在那兒念叨,兩張嘴皮子吧唧吧唧的,老子就打瞌睡!”
  
  董卓看都沒有看一眼那位口無遮攔的大悉剔,盯著沙盤緩緩說道:“繼續。”
  
  大草原主頓時縮了縮脖子,不敢造次。
  
  衛敬塘身邊站著的青年武將,正是幽州萬餘騎軍的年輕主將郁鸞刀。
  
  先前北莽騎軍示威關外,劉彥閬放棄銀鷂城,只留下一些老弱殘兵,和十來名不懂孝敬上官而被留下等死的官吏。鬱鸞刀的騎軍沒有急於入城,而是在銀鷂城外駐紮下來,然後發現橫水城沒有動靜,這才在兩天前獨身入城找到他衛敬塘,之後鬱鸞刀手下接管了銀鷂城的糧倉,衛敬塘按例其實可以管,但對此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下屬有人忿然,衛敬塘只說了一句話,“銀鷂糧草,我們橫水城動不得,拿了一粒也有人要丟官,但與其被北莽蠻子當成南侵,交給願意向北莽拔刀的人,又如何了?”
  
  英俊非凡的鬱鸞刀腰間除了佩有那柄祖傳的絕世名刀“大鸞”,還有一把同樣紮人眼球的嶄新涼刀,他輕聲問道:“衛大人,我始終想不通。但我還是想代替北涼向你道一聲謝。”
  
  衛敬塘默然無語,神情堅毅,望著那一望無垠的黃沙大漠。
  
  不南徙,是一罪,放任銀鷂糧草為幽州騎軍佔有,更是一罪。若是那兵部觀政官員回京後參上一本,在摺子上說幾句類似治政無方的言語,又是一罪。
  
  那名幕前軍機郎繼續說道:“離陽大興堡寨屯田最早是薊州韓家提出,初衷是減緩離陽早期發動戰事的糧草補給壓力,後來離陽順勢將薊州各鎮邊軍後撤內徙,充實內地防務,縮短運糧路程,一旦戰事起,也可先以寨堡阻滯兵鋒銳氣,再由後方主力兵力伺機出擊。只是十多年來,離陽故意重兩遼而輕薊北,顯然是有意將薊州這顆軟柿子當成了幽州的葫蘆口,只要我軍南下選擇以薊州為突破口,北涼和兩遼就可以展開夾擊之勢。”
  
  軍機郎手中那根碧玉長杆指向了葫蘆口北部某處,“北涼堡寨尤為雄壯,大寨周千步有餘,小寨周八百步。大堡週六百步,小堡週三百。且堡寨從無定形,與葫蘆口各處地理形勢緊密相連,死死控扼河谷要道。牆體多為夯土,且有包磚,許多堡寨內外數層,更有高低之別,稍不留心,我方即便成功攻入堡寨大門,仍是有硬仗要打,足可見洪新甲用心險惡。就像此處的葫蘆口堡寨群,以棗馬寨為核心,有青風寨蜂起堡在內十八堡寨拱衛,相互呼應,總計有戊守將卒三千四百人,此地肯定會產生雙方的第一場惡戰。”
  
  他手中玉杆微微向南偏移,“若北涼葫蘆口僅是有這些寨堡烽燧阻擋,不值一提,但是在陳芝豹擔任北涼都護後,葫蘆口建起了三座城牆高聳的牢固城池,雖遠遜西北第一雄鎮虎頭城,但絕對不容小覷。這座依山而建的臥弓城就是其中之一,事實上葫蘆口北方防線,所有戊堡烽燧都是依附臥弓城。不同於堡寨的死守,葫蘆口三城內都駐有數量不等的幽州精銳騎軍。”
  
  一位橘子州正三品武將笑道:“那幽州也有拿得出手的騎軍?我還以為那燕文鸞手下只有一群烏龜爬爬的步卒呢。”
  
  烏龜爬爬這個典故,在北莽流傳已久,這二十年來,涼莽戰事大多發生在涼州北線上,幽州一向狼煙寥寥,北涼步軍大統領燕文鸞這頭“老”虎在北莽眼中,就沒什麼威勢可言了,年輕一輩的北莽將領,對北涼都護褚祿山,或者是新任騎軍統帥袁左宗,都還算服氣,畢竟很多年前那幾場戰於北莽腹地的大型戰役,袁左宗的戰功都有目共睹,那祿球兒更是一路攆著如今的南院大王追殺了差不多千里路程。再者北莽鐵騎如風,對慢悠悠的步軍怎會瞧得上眼?所以燕文鸞在北莽就有了一個烏龜大將軍的綽號。
  
  董卓終於出聲,面容肅穆道:“你們都清楚我十多萬董家軍以步卒居多,但你們可能不知道,我董卓起先如何調教步軍,都是亦步亦趨跟那燕文鸞學的。雖然如今足以傲視絕大多數幽州步卒,但被你們笑話成烏龜大將的燕文鸞,別的不說,他手底下有一千重甲鐵士,其戰力仍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步軍。‘董步卒’的戰力如何,還需要我自誇幾句嗎?”
  
  董卓抬頭看了眼在場眾人,眼神冰冷,“幽州騎軍上不了檯面?別忘了,那支打得咱們姑塞州變成篩子的龍象軍,老底子可就是幽州軍。”
  
  董卓陰森森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齒,“對了,忘了跟你們說件秘事,大將軍楊元贊在得知自己要對陣燕文鸞後,已經安排好後事了。你們要是覺得我董卓這是在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沒關係,嘿,反正我把醜話說前頭,到時候誰被幽州守軍打疼了,記得可千萬別跑到我和陛下面前訴苦啊。”
  
  在場披甲武將都有些悻悻然,那群最近沒少遭受白眼的軍機郎則只覺得大快人心,前段時間,後者不厭其煩給先鋒將校詳細講解葫蘆口北部戊堡群的地勢、構造和兵力分配,幾乎詳細到了每個寨堡每座烽燧,這些看似瑣碎的消息都是北莽諜子用鮮血換來的珍貴軍情,只是當時軍中武官大多都打著哈欠潦草應付,在他們看來,北莽鐵騎馬蹄所至,降者殺不降者更殺,打仗就是這麼簡單,哪裡需要跟個娘們繡花似的。這種根深蒂固的認知,官職不過從六品正七品的軍機郎們無法改變,但是一時風頭無二的南院大王董卓大駕光臨,所有武將或多或少都有些警醒,尤其是那句大將軍楊元贊安排後事,讓帳內幾位楊元贊心腹將領都冷汗直流。

  那位倍感神清氣爽的持杆軍機郎在董卓眼神授意下,娓娓道來,“以連綿成片的寨堡阻滯我軍攻勢,那只是十幾年前離陽朝堂上文官的幼稚看法,其實在當時薊北的戊堡雛形就已經明確告訴兩國雙方,在沒有雄鎮大城作為防禦核心的情況下,離陽所謂的‘使莽騎不能深入為患’的想法,太過天真,薊北當時邊寨也不在少數,相距遠者五十裡,近者三十裡,可謂緊密羅列於關防要害,但當年我大莽用無數場成功奇襲證明一件事,堡寨控扼要道不假,想要阻擋靈活騎軍南下,癡人說夢而已,薊州堡寨林立,分兵各處,如何敢戰?所以後來離陽言官紛紛彈劾那些薊北戊堡校尉,罵他們‘寇大至則龜縮,寇小至仍不敢出鬥,唯有寇退去數百里方敢出’。
  
  說到這裡,軍機郎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嗯,離陽言官老爺們所說的這個‘寇’,就是指咱們北莽鐵騎了。”
  
  帳內哄然大笑,就算是董卓臉上也有些淡淡的笑意。
  
  一位手握數萬帳牧民的草原大悉剔哈哈大笑道:“呼延軍機,你要早這麼說話,咱們這幫大老粗也就不會不耐煩了嘛。老說幽州那些寨堡如何如何厲害了得,也不好好誇一誇咱們大莽兒郎,咱們這幫覺得讀書識字比砍頭還可怕的糙爺們,可不就聽不進耳朵啦?”
  
  董卓這次來幽州主要就是給東線將領潑冷水的,不過未嘗沒有改善軍機郎與實權武將僵硬關係的心思,對於帶兵打仗一事,在北莽尤其是北方草原王庭,一個字就可以概括,糙!董卓作為南朝廟堂第一人,他要做的就是讓南朝的腦子與北庭的武力結合起來,雙方不但不能扯後腿,還要盡力合作,這絕非董卓在白日做夢,因為那些更瞭解中原戰事精髓更精通紙上兵略的軍機郎們,跟前線武將本就是一根線上的螞蚱,說到底大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只要董卓捅破那層窗紙,雙方就能夠戮力同心,大家馬背上賺軍功,馬背下分軍功,把幽州、把北涼一鼓作氣打下來,那就等於將中原這個假清高的雍容貴婦衣裳給脫光了,到時候北莽鐵騎勢如破竹,中原之主,就該隨陛下一起姓慕容了。
  
  董卓下意識牙齒敲著牙齒,眼神熾熱,只要打下北涼這塊硬骨頭,大勢就到北莽手中,以後能夠抵擋鐵騎南下的,靠什麼離陽名將就別想了,北莽的真正敵人,只有那一座座礙事的高大城池而已。想到這裡,董卓走向帳內一張偏桌,桌上放有葫蘆口內三城的木制模型,出自能工巧匠之手,這是太平令命西京匠人精心打造的物件,大約有四十餘件,囊括了北涼所有重要城池,專門讓前線將領知曉北涼城池的構造。東線幽州有八件,帳內暫時擺出來三件,當時馬車顛簸,其中按照長庚城仿製的木件就給顛簸得碎爛不堪,眾多軍機郎去找那負責運送的一名宗室官員討說法,那仗著自己姓耶律的傢伙扣著鼻屎說愛咋的咋的,當時他身後有數十名健壯扈從,都已經抽出了戰刀,差點一言不合就要砍了那些軍機郎。然後沒過幾天,一封聖旨就到了,那名宗室成員被當場砍頭,隨行扈從悉數賜死!長庚城的嶄新木件也一併送來,傳旨內侍只對那官員的靠山撂下一句,‘此物是太平令親自督造’,於是那位戰戰兢兢的耶律將軍立即就打消了為侄子喊冤的念頭。
  
  軍機郎又一次為帳內武將講述那座木制臥弓成的構造,解釋何謂雉堞垛牆,何謂女牆睥睨,何謂馬面墩台,以及各處弩-弓配置,中間穿插著某個朝代的中原守城戰役。
  
  等到口乾舌燥的軍機郎終於說完,董卓沉聲道:“諸位,中原城池機關重重,佈局精妙,你們要記住一件事情,我們身為攻城武將,多知道一些城池如何防禦,那我們北莽兒郎就可以多活無數!”
  
  董卓抬起手臂指了指葫蘆口方向,“臥弓城是幽州第一座城池,為了拔掉它,屆時我們肯定有數千人乃至過萬人戰死在那裡,註定無法再回到草原故鄉。我當然希望我軍所有人都可以活著進入幽州腹地,甚至是一路打到他們離陽的襄樊,打到那燕敕王把守的南疆,好看一看那大海到底是怎樣的模樣!但是這不現實,打仗就會死人,否則大將軍楊元贊也不會心存必死之心來打這場仗。”
  
  董卓突然面容猙獰,厲聲道:“我董卓今天趕來這裡,其實只想跟諸位說兩句心裡話!”
  
  “我北莽兒郎即便要死,也要戰死在更南方的地方!”
  
  “要死,不要死在一個土地貧瘠疆域狹小的北涼,要去死在富饒的中原,去死在太-安城下,去死在南海之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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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莽九萬先鋒大軍如決堤洪水湧入葫蘆口,那些堡寨烽燧就像淺灘上不起眼的石子,瞬間淹沒。
  
  葫蘆口最北蜂起堡,連同六座烽燧,幽州尉卒一百九十七人,羽箭一支不剩,戰死。
  
  清鳳寨被破,三百六十二人,涼刀全部出鞘,戰死。
  
  白馬堡被破,兩百一十三人,堡內無一處不起硝煙,全部戰死。
  
  葫蘆口北部堡群核心,棗馬寨,遍地屍體橫陳,除了被戰損嚴重氣急敗壞的北莽騎軍在屍體後背補上一刀,無一人死於逃跑途中,傷口全在身前!
  
  棗馬寨周邊十八大小堡寨,除了南部最後那座雞鳴寨,全部為北莽大軍攻破。
  
  無一人降。

  雞鳴寨不同於其它大多建於河谷的堡寨,位於一座矮山的陡峭山崖之上。無數北莽騎軍在山腳兩邊快速打馬而過,呼嘯如風。大概是為了追求兵貴神速,想要以最快速度推進到臥弓城外,並沒有理會這座既孤立無援又無關緊要的小寨。
  
  寨內,甚至都不是都尉而僅是副尉這麼個芝麻官的主將,把所有士卒召集起來,兩百三十多人。所有人可以清晰聽到山腳北莽馬蹄踩踏的巨大聲響,以及那些北蠻子策馬狂奔喊出的怪叫聲。
  
  雞鳴寨副尉唐彥超是個身材高大的中年大漢,典型邊關老兵痞一個,軍中禁酒,幾次都是因為酗酒誤事,本來早就可以當上都尉的漢子就這麼在雞鳴寨耗著,每次喝酒,唐彥超都要跟那些大多年輕的屬下們吹噓他當年曾是前任騎軍副統領尉鐵山的親衛,早年是如何跟隨尉將軍在北莽境內大殺四方的。寨內的年輕人起先還聽得心神搖曳,可年復一年聽著那些東西,耳朵都起老繭子了,於是每次唐副尉酒後吹牛,很多人都開始搖頭晃腦做鬼臉,如果唐彥超沒有醉死,瞧見這些小王八蛋在背後模仿自己的腔調,倒也不如何生氣,只會罵上一句兔崽子不曉得敬重英雄漢。
  
  以前就算有幽州將校來巡視寨子,也穿不整齊甲胄的唐彥超,破天荒穿戴得一絲不苟,連那邋遢的滿臉絡腮鬍子也給刮了去,差點都讓人認不出副尉大人了。若是平時,肯定會有一些膽大的年輕士卒湊上前去嬉皮笑臉說呦,副尉挺人模狗樣的啊,咋還沒找著嫂子啊。可此時此刻絕大多數人都只有心思沉重,半點笑臉都擠不出來。寨子那幾名年歲不小的老人就站在唐彥超身邊,也都在默默檢查甲胄和弩刀。
  
  唐彥超環視一圈,語氣淡然道:“沒過二十歲的,還有,在家裡是獨苗的,都老老實實站在原地!不是的,出列一步!”
  
  不算唐彥超和他左右兩側七人,前方兩百二十一人,粗略看去,走出來一大半。
  
  唐彥超舉目望去,突然指著一個娃娃臉的士卒笑駡道:“白有福,如果老子沒有記錯,你小子才十八歲,瞧著更是連十五都沒有,給老子滾回去!”
  
  瞧瞧,副尉大人好不容易端出點“本官”的架子,這才幾句話,就馬上露餡了,一口一個老子,活該一輩子都摘不掉那個副字。
  
  叫白有福的士卒漲紅了臉,大聲道:“阿爹說了,當兵打仗吃餉,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那麼上陣殺敵,也是應該的!”
  
  唐彥超一手扶住腰間那把今年才新換過的北涼刀,笑道:“那你娘就沒偷偷告訴你別真拼命?”
  
  白有福滿臉尷尬,輕聲道:“還真說了。”
  
  頓時笑聲四起。
  
  唐彥超抬起手後,複歸先前的寂靜無聲。
  
  這名恐怕連幽州刺史聽都沒聽過的副尉,沉聲道:“燕將軍先前有令,要我們葫蘆口堡寨只需據地死守,不用出去迎敵!”
  
  唐彥超停頓了一下,“所以這次出寨殺蠻子,是我唐彥超違抗軍令,站在原地的,留在寨內,出列一步的,也可以不用下山。對,下了山,這輩子就算交待在山腳了,這沒什麼好隱瞞的,誰都不是傻子!我唐彥超活了四十來年,上陣四十多次,算起來一年一次都有餘,這輩子除了沒找到媳婦,沒啥好說的了。你們那些連二十歲都沒到的小娃兒,離活夠的歲數,還早呢!好好活著!”
  
  唐彥超指了指北方,惡狠狠道:“老子當不上都尉,當不上大官,不丟人!但是北邊寨堡李景、胡林、劉知遠那幫傢伙肯定都戰死了,老子要是躲著不死,丟不起這個臉!就算老子丟得起這臉,咱們雞鳴寨也丟不起!”
  
  唐彥超怒吼道:“出列的,跟老子走!到了下頭,沒了軍法管束,唐彥超再跟各位兄弟們一起喝個痛快!”
  
  這一日,雞鳴寨副尉唐彥超在內一百四十八人,率先戰死於寨外的山腳。
  
  隨後,年紀都不到二十歲的其餘八十人,戰死。
  
  其中白有福被一名加速衝鋒中的北莽騎軍用彎刀捅穿脖子。
  
  他死前只有一個念頭,要是能打到北莽境內,死在那邊就更好了。
  
  沒過多久,一名白髮蒼蒼的威嚴老將在這處山腳停馬,下馬後望著屍體分作兩撥的血腥戰場,老人向身邊一位鐵甲上血跡斑斑的將領平靜問道:“我方折損多少了?”
  
  那名武將狠狠抹了把臉,“幽州堡寨弓-弩極銳,且人人死戰到底。只知道我們戰死的就有四千多,受傷的更多。”
  
  正是東線主帥的楊元贊臉色凝重,重重歎息一聲,這還沒有見到葫蘆口三城的臥弓城,更沒有見到燕文鸞的精銳步卒啊。
  
  楊元贊看著山上那座註定空無一人的雞鳴寨,自言自語道:“這仗沒法打啊。”
xox 發表於 2015-1-11 21:52
共逐鹿 第一百五十四章 草蛇灰線


  徐鳳年進入薊州境後就覆上一張生根面皮,出自南疆巫女舒羞的手筆,當初徐鳳年潛行北莽,就多虧了這些奇巧物件。四騎跨境,拂水房諜子早就準備好了四份無懈可擊的戶牒路引,如今北涼道豪紳像是被稚童搗亂老窩的蟻群,紛紛向境外逃竄,徐鳳年寥寥四騎根本不扎眼。樊小釵知道他要去薊北橫水城見鬱鸞刀和衛敬塘,但是他們四騎雖然馬不停蹄晝夜不息,可並沒有走最那條最近的路,反而直插薊州心腹處,最終來到那座建於大奉朝寶華末年的大盞城。
  
  徐鳳年沒有急於入城,而是在城外官道上勒馬而停,神情複雜望向這座沉默的高城。作為昔年舊北漢的陪都,可謂滿城官宦貴戚,當年還是征字頭將軍之一的徐驍率軍攻打北漢,整座薊州都給徐家鐵騎踩踏得稀巴爛,唯獨剩下這麼個大盞城逃過一劫,當大軍緩緩兵臨城下後,大難當頭,那一夜無數士子對酒當歌,據說城外三裡遠都可以聞到濃郁的酒氣,所以就有了後世野史“三百漢家臣,一夜醉死休”的典故。樊小釵自幼便因國破家亡而顛沛流離,但是作為忠烈樊家的後人,哪怕是逃亡,她在那十多年中大體上依舊還算安穩,也曾在大盞城居住過大半年時光,衣食無憂,元宵賞燈,郊遊踏春,那時候她還會有許多天真的想法,若是北漢猶在,她也許會更錦衣玉食些,會按部就班嫁給一位門當戶對的世族俊彥,相濡以沫,相夫教子,白頭偕老。爺爺和爹,還有那麼多叔伯也不會戰死沙場,到最後只剩下一個她,如果不是後來自己被趙勾相中,那樊家就等於連一個清明祭祖的人都沒了。
  
  執著于武道的糜奉節沒有這麼多傷春悲秋的感觸,身後劍匣已經裹以棉布遮掩,光看架勢,這位離開正統江湖太多年的沉劍窟主可沒什麼宗師風範,只像是個不諳人世情的刻板老僕而已。徐鳳年輕輕說了聲進城,四騎就撒開馬蹄前往城門,除了姿容足以惹人憐惜的樊小釵給城卒狠狠多剮了幾眼,並沒有生出是非。在城南入城後,徐鳳年熟門熟路領著他們前往城北,一路走街過弄穿巷,樊小釵難免訝異,照理說徐鳳年不該如此熟稔大盞城格局的。
  
  四人最終在城北一處通衢鬧市叫青竹酒樓的地方歇腳,酒樓生意興隆,一樓見縫插針找張空椅子都難,迎客的店小二也不太地道,掉進錢眼出不來了,大咧咧牽過了四人坐騎去馬廄,接下來就不管客人的死活了,要吃飯喝酒,等著吧,就不信四位外地客官還能換地方。四人只好在堆滿青竹板子的櫃檯前等空出張桌子落座,徐鳳年百無聊賴地拿起一塊青竹簽,上頭刻有菜肴名字,附有價格,可真不便宜,都快趕上京城的咋舌水準了,當真是滿樓的冤大頭啊,當然現在又多了他們四頭待宰肥羊。
  
  徐鳳年欣賞著竹板上的秀媚楷體,眼角餘光看到那名透著滿身伶俐勁兒的年輕店小二上了二樓,徐鳳年會心一笑,多半是瞧出他們四匹馬的來歷了,出幽州前,拂水房就將那四匹幽州戰馬換成了河州驛騎,進入薊州境內前,暗中接頭的拂水房諜子又給換成了四匹上等薊南軍馬。徐鳳年看出了那店小二鬼鬼祟祟的蛛絲馬跡,除了餘地龍,糜奉節和樊小釵自然也都察覺到這青竹酒樓的不同尋常,尤其是剛剛因功晉升為拂水房玄字型大小大璫的樊小釵,怯怯弱弱的表像下,散發出一絲隱藏極好的嗜血氣息。糜奉節厭惡地瞥了她一眼,擁有如此皮囊的絕色女子,當死士做諜子也就罷了,怎的還打心眼喜歡上了殺人,而且通常都是虐殺。樊小釵挑釁地回了糜奉節一眼,這讓早就對這瘋婆娘滿腹怨氣的沉劍窟主越發心生殺機。如果不是北涼王就在身側,糜奉節背後劍匣藏有精心挑選出來的八柄絕世名劍,他不介意將這女子大卸八塊。
  
  酒樓內眾多來此一擲千金的豪客其實都挺精明,故意酒後吐真言,都在嚷著什麼“老闆娘!來給爺敬個酒,放心,爺是斯文人,只吃酒不吃人!”“徐家娘子,咋從沒見你相公露過臉,真是個王八蛋,這天寒地凍的鬼天氣,也不怕徐娘子晚上難熬?!”“掌櫃的,老子在青竹酒樓連吃了十幾頓飯,開銷都夠把大盞城二流窯子的花魁拿下了,你倒好,手也不給摸一下,這天底下的生意,哪有你這般做的?”
  
  一樓也不全是這些滿嘴葷話的醃臢糙漢子,不乏有青衫儒雅的士子書生,大多堪堪及冠歲數,對於耳中這些污言穢語,都竭力忍受著,如今薊州的世道不太平,讀書人的行情也就每況愈下,愈發不景氣了,要是擱在前幾年,他們早就拍案而起罵得這幫市井潑皮狗血淋頭,別說動手,他們都不敢還嘴。只是薊州動盪連連,先是薊州定海神針楊慎杏大將軍帶走了所有薊州老卒,然後是袁庭山那條過江龍來薊州成了山大王,不但是大柱國顧劍棠的乘龍快婿,之後更拐騙了薊州雁堡李家的女子做妾,且手握兵權,薊南薊北所有江湖宗門幫派可都唯袁將軍馬首是瞻,袁庭山眨眼功夫就將薊州幾條不服氣的地頭蛇收拾得生不如死,如今又聽說北莽數萬騎軍叩關南下,薊北邊境上的銀鷂城已經都給丟了。薊州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韓家沉冤得雪,當今天子親自下旨追諡韓家老家主韓北渡為“武襄”,不但不是世人猜想的以第二等“忠”字打頭,最多配一個忠定或者是更靠後些的忠烈,反而在以第一等武字八大美諡中,拿下了排在第五的襄字。不提離陽奪取天下前的諡號氾濫,離陽趙室自永徽年間起,對待臣子在諡號賜敕一事上,始終有重文輕武之嫌,刨開北涼王徐驍這個極端特例不去說,幾位春秋功勳老將死後的諡號都是忠字起,輔以簡、敬等字,大概唯有大將軍顧劍棠死後有望登頂,得以諡號武寧。以此可見離陽新君對當年“君要臣死臣即慷慨死”的韓家,是何等破格表彰嘉獎了。

 更振奮人心的是在韓家被朝廷洗冤之前,薊州就已經傳出一個驚人消息,有一位元當年逃過一劫的韓家遺孤出現了,隨著他的橫空出世,薊州市井也開始流傳一段可歌可泣的佳話,說是那韓家老家主的嫡長孫當年之所以沒死,並非韓家心存私心想要留下一炷香火,而是一位家中忠義客卿聯手一位早年受過韓家恩惠的江湖武道宗師,硬是背著韓家抱走了那年幼孩子,在逃難途中不幸身死的那名客卿死前曾遺言“韓家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雖說此人姓名隱晦不明,但那位武道宗師則是二十年前薊州鼎鼎大名的江湖梟雄,實力極其接近一品境界,號稱二品小宗師中無敵手,叫侯萬狐,綽號“萬戶侯”,北漢覆滅前擔任過軍中校尉,被譽為薊州萬人敵,國破後,在薊北邊關拉起了兩千多遊騎馬匪,此人揚言終有一日要砍下徐驍頭顱當酒壺,不料很快銷聲匿跡,原來是為了報恩救下了那韓家那嫡長孫,傳言如今被關押鎮壓在雁堡地下鐵牢中,可見韓家忍辱負重多少年,這名薊州豪俠便不見天日多少年了。雁堡李家這段時日無數人打著各類幌子登門拜訪,要不是最後袁庭山親自派遣一支弩刀鮮亮的騎軍故意駐紮在雁堡大路上,恐怕雁堡就不要奢望有片刻安寧了。
  
  樓上樓梯口出現一個曼妙身影,但不知為何立即打了個轉,一閃而逝了。樓下眼尖的漢子頓時噓聲四起,用手拍桌,用筷敲碗。原來是那掌櫃的徐氏婦人給樓下酒客來了一出猶抱琵琶半遮面,這些錢囊從不缺銀子的漢子哪裡肯甘休,怪叫連連,往死裡喝倒彩。這讓那些忍無可忍的年輕士子各自與鄰桌怒目相視,脾氣好點的粗魯漢子就翻白眼,脾氣差點的直接朝地上吐唾沫,也有用打手勢去問候讀書人祖宗很多代的。說來奇怪,那老闆娘其實姿色出彩不假,但怎麼也稱不上如何傾國傾城,但不管是糙爺們還是斯文書生,就算沒有一見鍾情,都偏偏越看越歡喜,前者眼窩子淺,垂涎的是那婦人沉甸甸的胸脯,滾圓挺翹的屁股,還有勾人魂魄的狐媚眼神,以及能跟他們對罵比他們還葷話的獨到風情,後者的理由就要五花八門,有說那徐氏販酒娘子趴在櫃檯後偶爾發呆的神情,很有韻味,有說瞧出了老闆娘剛烈貞婦的本性,更有說她對讀書人天然親近,保不齊是舊北漢哪家豪閥流落民間的大家閨秀。
  
  但真正讓酒客只敢嘴上揩油卻萬萬不敢下手的理由,以及讓青竹酒樓生意火爆冠絕大盞城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如今被朝廷破格升任南麓關校尉的韓家嫡長孫,是徐氏的義弟!
  
  那個店小二笑臉燦爛卻一肚子狐疑地跑下樓,畢恭畢敬請徐鳳年四人上樓就座,徐鳳年摸出一塊碎銀丟去,店小二笑容更盛,喊了一句“謝公子賞”。店小二不奇怪這四人上樓,但直接去三樓雅間可就太奇怪了,大盞城那麼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名門豪客頭回到此,可都沒這份殊榮。店小二把四人領到了三樓房門外就止步,徐鳳年推門而入,糜奉節站在門口,樊小釵跟隨徐鳳年跨過門檻,她瞥了眼那位站著不動滿臉驚喜的婦人,確實有些妖嬈韻致,尤其是胸口風景,能讓尋常男子恨不得跑去雙手托住減其負擔,不過也就那麼回事了,樊小釵本身姿色就在婦人之上,走的路數更是截然相反,大體上算各有千秋,井水不犯河水。
  
  徐鳳年坦然坐下後,微笑道:“青竹娘,傻站著幹什麼,倒酒啊,就算重操舊業,做那人肉包子的行當,那也總得先把客人灌醉不是?”
  
  被戴了張生根面皮的徐鳳年喊青竹娘的女子,捂住嘴,不知是哭是笑。
  
  她正是徐鳳年在北莽橘子州遇見的青竹娘,開黑店賣黑酒,若不是山腳那夜,她無意中吐露心扉了一句醉話,事後徐鳳年也不會跟忠義寨大當家韓芳有牽連,更不會一路殺上六嶷山長樂峰的沈氏草廬。那麼韓家嫡長孫可能就會在沈氏草廬的欺壓下連山大王都當不了,只能跟那張秀誠換個山頭重新樹旗,那麼薊州就不會有自投羅網等候問斬的韓家長孫,不會有之後的改天換日,韓芳突然從囚犯一舉成為離陽王朝一等一的忠烈之後,成為了壓死首輔張巨鹿的最後那根稻草。可以說,這兩年潛伏在整個薊州的拂水房死士和諜子,都在圍繞著一個人展開隱蔽且謹慎的複雜活動,這個幸運兒正是率領二十一騎重返薊州的韓芳!哪怕拂水房耗費大量心血和人力物力,但韓芳能夠最終在一次次試探中成功脫穎而出,大概仍是有些受到韓家十數代先祖英烈的庇護,連遠在北涼遙掌薊州諜報事務的徐渭熊和褚祿山都對此嘖嘖稱奇。

這顆棋子是徐鳳年親手埋下的,距離開花結果還尚早,但對如今雪上加霜的北涼來說,薊州有和沒有韓芳,肯定是天壤之別的兩種格局。
  
  徐鳳年這趟來薊州大盞城,要見的不是韓芳本人,而是那個自稱道德宗外門弟子的張秀誠,當時忠義寨樹倒猢猻散,只有此人堅定不移在韓芳身上押注,將其視為可以幫自己雞犬升天的“得道真人”。事實也證明這個北莽南朝秀才出身的道士不但賭對了,而且賺了個缽滿盆盈。如今已經有了正兒八經的離陽官身,在南麓關輔弼校尉韓芳。徐鳳年當然不會冒冒失失直接跟韓芳碰頭,哪怕現在接連數次重創後元氣大傷的離陽趙勾已經在薊州不如往昔,老軍頭楊慎杏的走,新權貴袁庭山的來,更是使得薊州趙勾裁減嚴重。韓芳的運氣是好,但徐鳳年對自己的運氣可沒多少信心。
  
  青竹娘坐下後給徐鳳年倒了一杯陳年花雕,酒香迅速彌漫,心情激蕩過後,她顯然有些局促不安,輕聲問道:“徐朗,你怎麼來大盞城了?”
  
  韓芳的韓家遺孤身份,青竹娘等他遭了牢獄之災才後知後覺,至於徐鳳年的身份,連韓芳也是進入薊州紮根後才被一名找上門的拂水房老諜子告知,這種秘事,韓芳當然不會跟青竹娘一個無親無故的婦道人家多說一個字。這次徐鳳年來大盞城會見張秀誠,後者也不敢洩露任何口風。韓芳的境遇天翻地覆,青竹娘自然隨之水漲船高,在大盞城寸土寸金的地段開了這間酒樓,在九嶷山山腳身世淒慘到連名字都乾脆不用的她,恐怕橘子州最底層的北莽諜子都沒聽說過,就更別提薊州這邊的趙勾了。時至今日,青竹娘還只把他當作龍腰州或者是姑塞州的甲字豪閥子弟,至於“徐朗”的身手,她從頭到尾都不清楚,那晚在忠義寨也好在沈氏草廬也罷,她都醉死在酒店外桌上,後來道士張秀誠順嘴提過幾句,只說徐公子的武藝是生平僅見,不是一品境界也差不遠了。但她真正想知道的,張秀誠都沒說,她真正想要聽到的,張秀誠也沒提。
  
  她甚至不知道這輩子還能否再見到他一面。
  
  今天好不容易見到了,竟是又想著他趕緊離開大盞城,這裡畢竟是離陽的兵家重地啊,你一個北莽南朝的世族公子,不怕掉腦袋嗎?
  
  徐鳳年打趣道:“咋的,我不能來啊,怕蹭吃蹭喝?”
  
  青竹娘沒有說話,下意識伸指挑了挑鬢角青絲,生怕自己哪裡被挑出毛病來。她雖然沒有跟那柔弱女子長久對視,但電光火石間的眼神交錯,就已經讓她很是自慚形穢了。多俊的一位小娘子,氣態上佳,一看就是書香門第的嫻淑閨秀,關鍵是那女子,比自己年輕啊!
  
  她突然驚醒似的,壓低聲音說道:“張真人其實昨天就在店中住下了,吃喝睡都在這樓靠窗的最里間,他比我更早見到公子,方才說稍後就到,得揀個沒有客人進出的間隙,讓我托話給你,說是請徐公子海涵。”
  
  徐鳳年嗯了一聲。
  
  到了大盞城青竹酒樓,馬上就要跟如今化名張茯苓的張秀誠親自搭上線,這讓徐鳳年忍不住想起另外一條隱線,不在薊州,而在倒馬關外,就在葫蘆口外!
  
  這次他之所以說是先到薊北橫水城去見鬱鸞刀和衛敬塘,但真正的意圖還是收攏這兩條經營數年的伏線,相比薊州韓芳,另外那顆名叫宋貂兒的暗棋能夠更早發揮作用。當時徐鳳年跟隨劉妮蓉帶隊的魚龍幫出關走鏢,宋貂兒是副幫主肖鏘請來借刀殺人的幾股馬賊勢力之一,徐鳳年相中了此人的心性果決手腕狠辣,讓宋貂兒事後去跟當時還僅是幽州果毅都尉的皇甫枰要錢要糧,宋貂兒果真如徐鳳年所料,如果不提那武藝平平和可憐身世,其實什麼都不缺,擱在離陽中原江南,進士及第或是成為風流名士都不難,所以有了一位實權果毅都尉不遺餘力支持的大好形勢下,宋貂兒很快在邊境上大魚吃小魚吃蝦米甚至連他娘的泥巴都吃,籠絡起了三百號悍匪馬賊,等到皇甫枰當官當到幽州將軍後,實力不斷擴張的宋貂兒儼然成為了幽州關外數一數二的馬賊領袖,明面上手下精壯就過千,別看相比各地軍伍,這個數目不大,興許還比不上一個吃空餉的校尉,但要知道宋貂兒當時只靠著三十六名馬賊就能在關外自在逍遙了,宋貂兒麾下那暫時沒有換上精良裝備的一千馬賊,大概就已經可以等同於薊州三千騎軍的戰力了。
  
  如果說薊北鬱鸞刀的萬餘騎軍,北莽已經心中有數,做了後手應對,那麼宋貂兒來去如風的一千馬賊,以及可以驟然壯大的“宋家匪”,就是可以隨時隨地對北莽東線大軍捅刀子了,至於具體是捅腰眼子還是往肩頭抽一刀子,徐鳳年這一次會親自去佈局。除此之外,在北莽蛛網和江湖勢力往幽州滲透的時刻,徐鳳年也借此機會將許多人馬悄悄打散撒向關外,如道德宗掌律真人崔瓦子所認為的,什麼聽潮閣豢養的一半鷹犬都隱藏在葫蘆口堡寨,障眼法而已,早就跟宋貂兒的馬賊匯合了。
  
  那天在清涼山後的碑林,徐鳳年面對指著自己鼻子破口大駡的米邛,沒有任何反駁,只是說了一句自己沒有做好。
  
  也許他這個北涼王確實做的沒有多好,但徐鳳年做的事情,肯定比外界想像的要更多。
  
  徐鳳年喝了口先前青竹娘剛剛溫過的花雕,原本還有些笑意的他突然沉默起來。
  
  十五年陳花雕酒自永徽元年起即是江南道貢品之一,其出產地自大奉王朝便有獨特風俗,富家生下女子,便以出生時幾日釀酒幾壇,酒罈繪彩,多埋入老齡桂樹下,至女子長成出嫁,便以此酒作頭等陪嫁物。當年北涼大郡主遠嫁江南,北涼王徐驍揚言要采備一千壇花雕做女兒陪嫁之用,倉促之下,結果只湊了八百多壇。原本這也不是什麼有多丟臉的事情,那會兒人屠嫁女,誰敢說三道四,誰不知道罵他徐驍再凶,徐驍聽過也就算了,若是有兩個女兒的閒言閒語傳到他耳朵裡,只要不是隔著幾千裡外的,保管皇帝都護不住。到最後,是那個起先最攔著大姐嫁人的世子殿下,親自帶著王府親兵,花了整整一天時間,幾乎把涼州城內所有權貴富豪的家門都給硬闖了一遍,這才徐脂虎出嫁那天的清晨時分,兩眼通紅的世子殿下終於捧回了最後一壇上等花雕酒。
  
  徐鳳年不言語,青竹娘也不出聲。
  
  不再身披道袍而是身著便服的張秀誠輕輕推門而入,他本想下跪行大禮,看見青竹娘還留在屋內,一時間有些左右為難。
  
  徐鳳年回神後,舉了舉酒杯,微笑道:“都是故人相逢,坐下說話。”
  
  張秀誠的誠惶誠恐可不是假裝的,他親娘咧,眼前這位可是堂堂離陽西北藩王啊,那支握著酒杯的手,還握著整整三十萬邊關鐵騎!這位頂著北涼王爵和上柱國頭銜的年輕人,那可是正在跟北莽百萬大軍、跟整個北莽王朝在玩命死磕啊!退一萬步說,拿走北院大王徐淮南和提兵山第五貉腦袋的男人,打死王仙芝的傢伙,張秀城他這麼個裝神弄鬼的道士,不是算碰到真神仙了嗎?
  
  張秀誠看了眼還蒙在鼓裡的青竹娘,用字正腔圓的薊州口音,小心翼翼問道:“王……徐公子,無妨?”
  
  徐鳳年點頭道:“不礙事。”
  
  張秀誠松了口氣,正襟危坐,沉聲道:“小的斗膽先不說正事,大當家的讓我先替他做件事情,以後見了面,他再補上。”
  
  說完這句話,張秀誠就站起身,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徐鳳年沒有攔著他。
  
  額頭微紅的張秀誠重新坐下,迅速平穩了情緒,繼續說道:“在王……”
  
  張秀誠忍不住罵了句髒話,先給自己狠狠甩了一耳光,這才說道:“在徐公子授意下,郁將軍帶兵在去薊北的路線上,經過了南麓關附近,大當家的也連夜率領三千兵馬去堵截,大打出手了一番,果然,那只帶有幾十扈從的袁庭山事後露頭了,對大當家的少了幾分戒心。郁將軍這一路北行,可就咱們南麓關拔刀了,其他十幾路兵馬都縮卵得一塌糊塗,不是小的胡吹,北涼鐵騎的確不愧是天下第一的雄兵!哪怕隔了個河州,薊州軍照樣怕得要死。”
  
  徐鳳年笑道:“要是薊州主心骨楊慎杏還在,可能就不是這副光景了。可能。”
  
  張秀誠沒說幾句話就覺得口乾舌燥了,瞥了眼桌上那只酒杯,愣是沒敢去拿,徐鳳年幫他倒了一杯,他這才低頭彎腰接過去,微微側過頭一口飲盡。
  
  看得青竹娘都傻眼了。
  
  這是唱的哪出戲?什麼郁將軍什麼北涼鐵騎的?楊慎杏她倒是聽說過,那個在薊州作威作福然後到了別地就立馬水土不服的老頭子嘛,據說在離陽一個叫廣陵道的地方吃了場大敗仗,典型的晚節不保。她對袁庭山則相對更熟悉些,沒辦法,這個袁大人在薊州是婦孺皆知,是毀譽參半的一個傳奇人物。認可的,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把他誇得不行,都捧上天了。不認可的,恨得牙癢癢,罵他是條瘋狗,還是曾經被北涼王打得滿地找牙的瘋狗,不靠騎馬殺敵掙取功名,而是只靠著騎女人才有今天的地位。
  
  張秀誠正要說話,屋外有人輕輕叩門,張秀誠如驚弓之鳥般猛然起身,嚇了青竹娘一跳。
  
  徐鳳年放下壓了壓手,示意張秀誠稍安勿躁,平靜道:“進來。”
  
  糜奉節進屋子後,老人極其厭煩嫌棄地冷冷瞥了眼樊小釵,輕聲說道:“那姓阮的找上門了。”
  
  徐鳳年笑道:“是該說這哥們陰魂不散好還是癡情一片好?”
  
  原來在他們四騎進入薊州邊境後,無意間遇到一支四十人的私人馬隊,護送著一位元世家子弟,馬隊配置不比薊州勁騎差,那傢伙幾乎只看了一眼快馬擦肩而過的樊小釵,魂魄就跟著樊小釵那一騎走了,什麼都不管不顧,立即調頭策馬狂奔,拼命趕上徐鳳年四騎。原來那個叫阮崗的年輕人少年時,在大盞城見過仍是少女樊小釵,當時便驚為天人,等到樊小釵離去,這個癡情種藉口出門遊學都快把大半座薊州翻遍了,這麼多年始終沒有娶妻,結果他覺得那場重逢就是天意,樊小釵一開始說不認識什麼阮崗,也從沒有在大盞城停留過,阮崗當時看徐鳳年的眼神那叫一個幽怨,誤認為樊姑娘嫁為人婦成了他人美眷,有意思的是阮崗從頭到尾沒有仗勢欺人的企圖,只懇求“徐奇”君子有成人之美,千萬要讓他和樊姑娘破鏡重圓,最後這位薊州副將的嫡子甚至下馬就那麼跪在驛路上,滿臉涕淚。所幸他當時沒能看到馬背上樊小釵的猙獰表情,這位拂水房第三號大璫當時真的是連把他分屍的念頭都有了。
  
  樊小釵望向徐鳳年,面無表情說道:“我找個機會宰了他,放心,肯定神不知鬼不覺。”
  
  徐鳳年搖頭笑道:“你們女子能有這麼個在意自己的男人,就算不在一起,也不能傷人太多。畢竟這種好男人,這個世道,真不多了。”
  
  樊小釵還是板著臉,問道:“要不然我把他弄進拂水房‘偏房’?此人好歹是薊州副將最器重的兒子,用得著。”
  
  徐鳳年反問道:“你又不喜歡他,再者你也都當上拂水房排在前十的大人物了,還在乎這點功勞做什麼?”

徐鳳年笑了笑,搖頭道:“我看不見的地方,拂水房女子做這類事情,我不去管,但你就站在我眼前,算了。”
  
  樊小釵哦了一聲,就不再有下文。
  
  徐鳳年對糜奉節說道:“隨便跟阮崗知會一聲,就說明天我去他家登門拜訪,讓他備好美酒佳餚。就讓他繼續等著吧,有個念想掛在心頭,哪怕掛一輩子,大概也比心如死灰好些。”
  
  屋內所有人都沒有接話,張秀誠是不敢,糜奉節是不上心,樊小釵是開始閉目養神了,只有青竹娘柔聲道:“是這樣的。”
  
  徐鳳年沒來由想起了同為北涼棋子之一的王府客卿,戴上那張入神臉皮的舒羞。
  
  這枚棋子,直覺告訴徐鳳年,不但在青州襄樊城那位藩王身邊落地生根,而且連顏色都變了。
  
  師父李義山一向視圍棋為小道,最重要一點就是認為圍棋分黑白,且永遠是黑白,但人心最易反復,豈是黑白兩色可以劃分的?
  
  即便離著北涼有數千里之遙,哪怕如今北涼鐵騎自顧不暇,但要讓一個在青州檯面上見不得光的舒羞一夜暴斃,拂水房花點代價還是可以做到。但是這沒有任何意義。
  
  倒是另外那張入神面皮的主人,去了北莽的那顆隱蔽棋子,總算開始風生水起了。
  
  至於在太-安城內高居門下省左散騎常侍的陳少保,陳望,和陵州金縷織造王綠亭的至交好友,孫寅。
  
  徐鳳年沒怎麼將他們當作必須聽命於北涼的棋子,順其自然就好。
  
  徐鳳年倒是更期待曹嵬那傢伙,在鬱鸞刀近萬幽騎的“掩護”下,曹嵬那支更為精銳的騎軍,興許真的可以成為一錘定音的奇兵。當然前提是北涼三線能夠咬牙扛下北莽鐵騎的南侵。
  
  徐鳳年端著酒杯起身走到窗口,望著川流不息的鬧市大街,喝了口花雕酒。
  
  你太平令在北莽皇宮,以百幅大緞拼湊出兩朝如畫的錦繡江山,要為那老嫗以黑白買太平。
  
  技術活兒,當賞。
  
  不過這個“賞”,是我北涼三十萬鐵騎,就看你北莽吃不吃得下了,小心燙穿了肚腸。
xox 發表於 2015-1-11 21:55
共逐鹿 第一百五十五章 抔土


  不惹是生非的四騎,在偌大一座大盞城的去留,就像滴水投於巨壑,根本激不起什麼。
  
  徐鳳年跟張秀誠談妥事宜後,很快就離開酒樓,青竹娘只在相送時說了一句話,說上次離別,他送給她一句話,這次她還給他。徐鳳年笑著說收下了。
  
  張秀誠回到雅間視窗望著四騎在街上遠去,沒有轉身,女子正在緩緩收拾桌上的酒壺酒杯,和那些盛放佐酒小菜的精緻碟子,張秀誠好奇問道:“青竹娘,那句話是什麼?可以說嗎?”
  
  青竹娘婉約笑道:“有什麼不能說的,他上次對我說好好活著,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大的道理了。”
  
  張秀誠感慨道:“這世道要亂了。”
  
  青竹娘小聲問道:“他到底是誰?你要是不能說,就別說。”
  
  張秀誠轉過身,有些疑惑,“還真不能說,只是我跟他聊了那麼多,青竹娘你沒猜出來?”
  
  青竹娘臉頰微紅,“我也不知道當時在想什麼,反正覺得現在好像什麼都沒能記住。”
  
  張秀誠愣了一下,忍住笑意,“你就當他是徐朗好了,反正他真實身份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時候你就算逃回北莽閉上耳朵都沒用。從他對待那婢女的細節中看得出來,不說是好人,但肯定壞不到哪裡去。”
  
  青竹娘白了一眼這個總喜歡自嘲只會在故紙堆裡降妖除魔的道士,輕聲道:“他呀,壞著呢。”
  
  張秀誠不明就裡,也不樂意摻和這攤子事情,省得裡外不是人。對了,在春秋士子眼中的神州陸沉後,也不知哪個嘴上不積德的讀書人說了句大損話,流傳甚廣,就是說“徐驍照鏡子,裡外不是人”。張秀誠在薊州紮根後一開始不理解,後來才知道是罵那位老涼王殺人太多,是闖入陽間的厲鬼。至於其它如“大將軍走路,一高一低”,這個簡單明瞭,是在暗諷徐驍是個瘸子,“上樑不正下樑歪”,曾經是用以笑話人屠駝背和他長子徐鳳年紈絝無良,不過隨著徐鳳年的名聲大振,已經很少有人提起。
  
  張秀誠歎了口氣,可惜自己是沒法子看上一眼那位功高震主且得善終的大將軍了。收斂起這些無用思緒,張秀誠看了眼窗外天色,自己也該出城了,大當家那邊還等
  
  著自己的消息。張秀誠突然坐回位置,讓青竹娘放回杯筷菜碟,倒了杯酒,慢飲起來。
  
  她則斜靠在視窗,安靜望著那熱鬧喧囂的異鄉市井。
  
  ————
  
  徐鳳年四騎在過大盞城以北雁停關後,為了防止橫生枝節,就棄馬而行,徒步翻山越嶺,在樵獵罕至的山路快速北行。糜奉節和樊小釵都對那孩子刮目相看,小小年紀,悟性好不奇怪,但內力如此雄厚就完全說不通了。他們當然打破腦袋都想不到牧羊童余地龍,繼承了王仙芝的半數衣缽。薊州之行,六年鳳總能精准找到徐鳳年,傳遞來幽州戰況。當一行四人沿著一條峽谷奔走在高處脊背上,徐鳳年又一次驟然停下身形,抬臂撐起那只破雲而墜的神俊海東青。糜奉節看見往常神情平淡的北涼王這次有些凝重,站在崖畔怔怔出神。餘地龍一屁股坐在地上,脫下那雙結實牛皮靴子倒提起來,倒掉那些硌腳的沙礫。
  
  糜奉節忍不住開口問道:“葫蘆口戰事不利?”
  
  徐鳳年搖頭道:“棗馬寨那邊的第一場接觸戰,雙方戰損其實還在褚祿山和燕文鸞的意料之中。但是就目前我收到的諜報來看,有些戰場之外的‘意外’必須要重視起來了。楊元贊親自領先鋒軍直撲臥弓城。自古以來,一輩子得有半輩子活在馬背上的北方遊牧民族,自然騎射嫺熟,但大奉王朝開國初期仍是對草原勢力保持著絕對優勢,你們也許想不到,哪怕在大奉末期,哪怕不依靠城池堅固和精銳弓-弩,奉軍與草原騎兵的交戰,依舊是可以打平手的。雙方出現勝負顛倒,也就是這兩百來年的事情,無數趟夾帶私貨牟取暴利的邊關貿易,加上兩百年無數次南下游掠的大擄而歸,讓北方草原擁有了相當規模的匠人和鐵器,春秋士子洪嘉北奔,更給北莽帶去了豐富的人口、深厚的中原文化,以及潛移默化的戰爭觀念。董卓私軍重視步卒,重視攻城,重視輔兵,就是其中一個顯著的變化。”
  
  徐鳳年蹲下身,抓起一抔黃土,輕輕攥在手心,說道:“北莽號稱在東線一口氣投入三十萬大軍,如果往前推個三四十年,我們身處中原春秋九國早期,一定會想當然以為所謂的三十萬兵馬,撐死了就是十來萬戰兵,就算再加上運輸糧草的民夫和負責保養輜重器械的輔兵,也到不了三十萬。這種未戰之前先把自己膽子壯上一壯的陋習,徐驍可能不是第一個心生抵觸之人,但徐驍絕對是抵觸得最堅決最徹底的武將,從他攻打各大離陽藩鎮割據勢力開始,他有五千兵馬就說五千。後來還鬧出個天大笑話,剛打北漢那會兒,北漢前線將領一聽諜報說是徐驍出征時帶了兩萬,守城大將掐指一算,好嘛,照老規矩不過六七千人而已,至多一萬,這場仗有的打,不用撤退。最終那名北漢大將給徐驍擒獲,斬頭祭旗前還使勁大罵徐驍是個大騙子,徐驍氣得一腳就踹掉那大將半口牙齒,回罵了一句,‘老子說兩萬就是兩萬,童叟無欺,這樣的老實人你也有臉罵騙子?!’”
  
  余地龍原本在抓著兩隻靴子晃來晃去,像是想要兜些風在靴子裡。聽到這裡,也安靜下來豎起耳朵聽師父講說那些離他很遠的一樣東西,“戰爭”。
  
  徐鳳年握緊五指,感受著手心由黃土帶來沁涼感,感慨道:“北莽涼州中線和流州西線不去說,幽州東線上的三十萬,戰兵可是多達二十余萬,而且其餘十萬輔兵,其實也與戰兵無異。北莽多騎少步,董卓定下規矩,此次出征作戰,戰兵在奔襲途中一律不許搭建帳篷,下馬閉眼則睡,睜眼上馬則戰。之所以有十萬輔兵,更多是為了針對葫蘆口的堡寨體系而設,楊元贊對付棗馬寨堡群,就是交由各路輔兵去攻城拔寨,這十萬輔兵中的統兵將領,大多父輩都是春秋遺民,或者直接就是四五十歲的春秋遺民本身。而楊元贊的親軍和洪敬岩的柔然鐵騎,這些主力騎軍直接繞過寨堡,長驅直下,力求以最快速度推進到臥弓城下,等到大軍兵臨城下,攻城器械運到之時,那麼後方戰線也差不多已經清掃乾淨,龍腰州負責糧草補給的征役民夫就可以源源不斷地安然南下。所以說這場仗,北莽和董卓打得很‘中原’。”
  
  樊小釵冷冷道:“如此說來,臥弓城以北的堡寨擺明瞭就是一個死字,為何幽州不乾脆將臥弓、鸞鶴、霞光三城在葫蘆口最北一字排開,不就將北莽大軍攔在關外了嗎?還不用擔心各大堡群被北莽騎軍緩緩蠶食。說到底,你們北涼為了那個雄甲天下的名頭,就不把士卒性命放在眼裡!”
  
  糜奉節用看待白癡的眼神打量著這個娘們,老人那張乾枯臉龐上破天荒有了些笑意,當然這種笑容肯定跟善意無緣。這不是說糜奉節一下抓住了樊小釵言語中的漏洞,沉劍窟主的想法簡單至極,在沙場上血水裡泡過死人堆裡躺過的北涼武將,尤其是用春秋戰事證明過自己戰爭才華的老將燕文鸞之流,怎麼會是沽名釣譽的傻瓜?
  
  徐鳳年沒有嘲笑樊小釵站著說話不腰疼,或是譏諷她的井底之蛙,而是抬起那握土的拳頭點了點腳邊峽谷,平靜道:“葫蘆口不是這裡,我親自走過塞外,大體上能想像得出葫蘆口的口子到底有多大。且兵事上何處依山建城,何處斷塞築隘,何地臨水建堡,何地據險造燧,不但都有講究,而且也都有種種複雜的變通。葫蘆口,是北涼道地勢最得天獨厚也是唯一擁有天然縱深的防禦重地,你說讓堡寨士卒去死,其實是對的,一旦敵軍‘寇大至’,這些據險而守的將士,其險是不足以‘守活’的,只能死守和‘守死’。”
  
  徐鳳年握緊拳頭,崖上風沙撲面,吹拂得他鬢角髮絲繚亂,道:“北涼只告訴離陽葫蘆口可以填下十五六萬的北蠻子,中原人大多不願意相信。若是說燕文鸞一開始就是要葫蘆口三城兩百堡寨的五萬幽州守軍,要他們全部戰死在葫蘆口……”
  
  語氣始終平緩的徐鳳年略作停頓後,笑了笑,“恐怕中原就是聽說了這件事,也會假裝沒聽見的。也許哦了一聲,然後就沒下文了。該喝酒喝酒該賞雪賞雪該清談清談,人生得意須盡歡啊。”
  
  樊小釵咬著嘴唇,仍是倔強問道:“一人願意死戰,百人願意,就算千人願意,可幽州邊軍五萬人,真願意明知要死也死在葫蘆口?爹娘給了他們兩條腿,不會逃?”
  
  糜奉節終於可以理直氣壯教訓這個除了殺人什麼都不會的娘們了,嗤笑道:“你這位舊北漢頭等勳貴的遺脈,哪裡能曉得北涼人是怎麼想的。大將軍入主北涼不過二十來年,軍心猶在,何況北涼邊境這麼多年可不是啥太平日子。當兵打仗,上陣殺敵,北涼甲天下,可不是光靠北涼大馬和弓-弩涼刀,歸根結底,是那股子氣撐著!你樊小釵懂嗎?!”
  
  徐鳳年不置可否,微微苦澀輕聲道:“北涼一向對外宣稱三十萬鐵騎,離陽好事者一直很好奇徐驍到底給我攢下多少家底,騎軍步卒各有多少,邊軍和地方駐軍各有多少。”
  
  餘地龍輕聲問道:“師父,那到底有多少啊?”
  
  徐鳳年出現一抹恍惚失神,轉過頭後,笑臉溫柔道:“你猜?”
  
  餘地龍搖搖頭。
  
  徐鳳年重新望向西北天空,曾經有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老了的老頭子,就很喜歡說你猜兩個字,徐鳳年總報以白眼回一句踩你大爺啊,他就會笑眯眯回答對嘛,本來就是你爹。
  
  徐鳳年收起這一點點思緒,沉聲道:“葫蘆口幽州駐軍願意死守,有糜奉節你說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卻沒有說出。北涼不足兩百萬戶,受限於狹小地域,不管如何休養生息,人口始終不到千萬。那麼我問你們一個很簡答的問題,區區兩百萬戶,北涼軍卒竟有數十萬,哪家哪戶不是有人身在軍伍?!如果北涼邊軍覆滅,又有哪家哪戶不需要身披縞素?!”
  
  徐鳳年咬牙道:“其中幽州青壯幾乎全在幽州本地軍中,葫蘆口三城兩百堡寨所有駐軍的背後,幾乎咫尺距離,就是他們家鄉!他們多死一人,家人也許就能多活一天!道理就這麼簡單!”
  
  徐鳳年緩緩站起身,說道:“主持幽州軍務的燕文鸞,他訂立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徐驍在世時,就有無數幽州官員大肆抨擊,等我世襲罔替之後,黃裳在內所有赴涼士子,無一不強烈要求將這條規矩廢除。”
  
  糜奉節不知此事,倒是成為拂水房大諜子的樊小釵很清楚。
  
  “幽州邊軍有鐵律,不論何人,臨陣後退者,一經查實,全家皆斬!”
  
  “燕文鸞曾經親口對我說過,他可以不當那個北涼步軍統領,甚至可以把幽州邊關軍權交給別人,但是這條規矩,在他戰死前,誰都不能改。我徐鳳年,也不行!”
  
  徐鳳年吐出一口濁氣,眯起眼輕聲呢喃道:“這就是戰爭,這就是北涼。”
  
  山風淩厲,徐鳳年站在崖畔,跟三人離著有些遠,顯得有些形單影隻。
  
  樊小釵猶豫了一下,開口問道:“接下來做什麼?”
  
  徐鳳年微笑道:“能做什麼就做什麼。來薊州,這趟趕路,我就一直在做同一件事情。”
  
  之前有所察覺端倪的糜奉節小心問道:“王爺是在試圖重返武道巔峰?”
  
  徐鳳年回答道:“山窮水覆疑無路,而且就算腳下真的已經沒有路了,我也得自己走出來一條。”
  
  敦煌城外有巨大石佛,以雄山為胚。
  
  大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笑看人間,憐憫世人。
  
  武當山主殿有真武大帝,扶劍而立數百年。
  
  聖廟內至聖、亞聖和諸多陪祭先賢,身死氣猶在。
  
  他輕輕默念道:“自在觀觀自在,無人在無我在,問此時自家安在,知所在自然自在。如來佛佛如來,有將來有未來,究這生如何得來,已過來如見如來。”
  
  道門坐忘悟長生。佛家觀想求放下。儒教守仁恪禮弘毅。
  
  徐鳳年閉上眼睛,伸出手攤開,任由大風吹散手心那抔黃沙。
  
  ————
  
  當徐鳳年最後趕至橫水城,特意穿上一襲素潔儒衫的中年男子獨自出城相迎,說一句話,相贈一物。
  
  徐鳳年策馬離去時,永徽六年的榜眼郎,長揖作別。
  
  “我於永徽七年離開江南,曾隨身攜帶一袋家鄉泥土,十四年後,泥土早已消散不存,只留下這只舊布袋,懇請我死後,北涼馬蹄有朝一日能踩在北莽腹地,到時候且取一抔北莽泥土,遙祭衛敬塘!”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5-1-11 22:04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5-1-12 10:09
共逐鹿 第一百五十六章 古謠


  幽州射流郡以北地帶,不知經過幾百還是數千年的流水侵蝕,地面支離破碎,溝壑交錯,突兀出一座座大小各異的原墚。一名肌膚黝黑五短身材的年輕劍士站在視野開闊的平頂條狀大墚上,他正在用手臂去擦拭那柄自出爐後便從來沒有過劍鞘的長劍,劍名就叫無鞘。北莽有好刀無名劍,北莽江湖無劍客,這些都是北莽離陽公認的,雖然劍氣近是世間屈指可數的劍道宗師,那柄定風波更是在劍譜榜上有名的重器,但那個離陽江湖還是覺得北莽無劍,還說再給北莽一百年,照樣無劍。
  
  他對於這種事情,比起特意改了名字寓意要為北莽劍道青黃相接的劍氣近,要淡然許多,對他而言,練好自己的劍比什麼都強,而且練劍就是練劍,至於什麼陸地神仙什麼天下第一,需要多想嗎?所以他從不去浪費精力去思考“劍”以外的事情。他手中這把無鞘是一柄新劍,沒有歷史也沒有傳承,鑄造材質和鑄劍師的手藝,都不算太差,只是比起那些榜上那些連名字都取得極有意思的名劍,肯定相差甚遠,沒有十萬,八千里的差距多半是有的。但是當年領著他走上練劍道路的男人,那個從不願承認是他師父的傢伙,離別前幫他付了鑄劍的銀錢後,對他說了好些婆媽絮叨至極的“遺言”,就像一個垂死之人愣是吊著那口氣死活不咽下去,熬了幾天幾夜,估計那病床前再孝順的晚輩也會受不了的。
  
  “一把劍,趁手就行,趁手了就能稱心,連佩劍都換來換去的劍士,練不出好的劍法,當然,你可能會問一把劍斷了不得換劍嗎,錯啦,不信?你看那離陽李淳罡不就只有一把木馬牛嗎,人家都能劍開天門了,你跟他學能有錯?不能吧?”
  
  “我雖不練劍,但我覺得劍士相劍挑劍,就跟男人找媳婦一樣,一見鍾情最重要,鍾情之後再不移情。你啊,趕緊多看幾眼你手中的劍,花了我好幾十兩銀子啊,你這個窮小子還敢不一見鍾情?有本事你搖個頭試試看,看我不打斷你手腳,這點眼力勁都沒有,還練個屁的劍!白瞎了我幾十兩銀子。”“看你表情好像很不捨得我走?咦?你小子這到底是點頭還是搖頭?你娘的,不想我走,你好歹身手揣點銀子行不行,幾顆銅板也行啊。哦,敢情是想跟我討幾本劍譜秘笈,不好意思開口?實話告訴你,沒有!小子,最後送你一句話,記住,別以為不收你錢就不當回事,練武,不管是練劍還是練劍,兩個字說破一切道理,離譜!不懂吧,這兩字夠你琢磨個十年了。誰讓你悟性差,比我年輕時候是要差,否則我早就收你做徒弟了。既然悟性差,就別怨我小氣,要怨就怨你爹娘去。”“話就說這麼多,既然我在北莽找不著媳婦,那就去離陽找。咱倆啊,以後就爭取別見了,我怕到時候心疼劍錢,後悔今天幫你結帳。”
  
  當時旁邊那位鑄劍師氣得臉色鐵青,小窮光蛋不去說,你這大窮光蛋才真是你娘的,十一兩銀子說成幾十兩也就罷了,還想湊個整數只付十兩?就這麼號人物,就在老子這劍鋪把天都給吹破了,還誤人子弟教別人“離譜”?你本人就是最大的離譜!然後脾氣暴躁的鑄劍師終於忍無可忍,當場就開罵了,“就你能在咱們北莽找著媳婦才奇了怪了,趕緊滾去離陽那邊禍害別人家女子吧,那才真是謝天謝地了!”
  
  年輕劍士停下擦拭劍身的動作,眺望遠方,嘴角有些笑意。當年那位名不見經傳的鑄劍師如果知道那個傢伙的身份,估計打死他都不敢那麼罵人。
  
  如今的拓拔菩薩在成為北莽第一人後,始終被認為不敵王仙芝,不管拓拔菩薩這些年境界修為如何穩固攀升,都沒能改變這個事實。
  
  但是在拓拔菩薩之前的那位前任北莽第一高手,在他莫名其妙消失之前,北莽上下都堅信,當時的他完全可以與離陽王仙芝酣暢死戰!
  
  這個被譽為大草原上千年一出的天才,就是呼延大觀。他一人即一宗門。
  
  而他這個沒能成為呼延大觀徒弟的劍客,就是鐵木迭兒。他的祖輩,曾是草原上飛得最高的那頭雄鷹,甚至在中原的天空肆意翱翔。
  
  鐵木迭兒本來不是一個會追憶或者說懷念什麼的人,他有種直覺,自己這次多半是回不到草原了。
  
  他對北莽這個“王朝”沒什麼感覺,草原兒郎大多如此,一頂帳篷就是一個家,一個姓氏就是部落。他之所以趟渾水,正是北莽王庭拿他所在的部落威脅。
  
  當時十人聯手截殺那姓燕的北涼大將軍,鐵騎兒和口渴兒先死,提兵山斡亦剌被那位小念頭率先捨棄,死於某個關隘,後來七人再度陷入死局,總是埋怨喝不著酒的阿合馬大笑著赴死了。後來他們差一點就在大樂府的帶領下成功脫離險境,可惜被一群據說是練氣士的人物發現了蹤跡,兩個在北莽江湖成名已久的高手也死了,鐵木迭兒甚至到現在還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只記得兩人都用刀,其中一個還幫他擋了那北涼高手一槍。如今,就只剩下他鐵木迭兒,大樂府先生,總遮住半張臉的公主墳小念頭,還有那位鬢角鮮花早已丟失的陰沉老婦人。
  
  這場本該是一群人圍毆一人的大好局面,為什麼會輸得這麼慘,大樂府先生在逃亡途中說了許多道理,鐵木迭兒都給忘了。反正只知道他們嘗試了無數種方法,一開始是四散逃竄,後來是竭力圍攻,再後來是各種花樣百出的埋伏截殺,到頭來,都沒用。從頭到尾,那個實力強大到讓鐵木迭兒都感到恐怖的北涼男子,都在用一種方法追殺他們,誰站在了最北的位置上,他就盯住誰殺,而且殺得一點都不急。從來都是只出一槍,在這之前,對手大可以施展生平所長。若是誰腳下的位置更北,他就會毫不猶豫轉移目標。
  
  一般來說,像到了十人這種境界的武道宗師,體力腳力都極強,鐵了心要逃跑,相同境界的敵人哪怕技高一籌,想要殺死對手並不容易,需要長時間接連不斷的鏖戰。但問題在於那個只提了一杆普通鐵槍的傢伙,每次殺人都只需要一槍,這比什麼都致命。他在出槍前,就靠著強健無匹的體魄跟他們耗,要麼躲閃,要麼來不及躲閃便硬碰硬的力扛。正是親身領教過這人的可怕,鐵木迭兒才明白為什麼經常聽人說世上高手只分兩種,一種是王仙芝,一種是由拓拔菩薩領頭的所有天下武人。
  
  鐵木迭兒咧嘴一笑,那個說要去離陽找媳婦的男人,在當今天下,大概他和拓拔菩薩,加上那位北涼王,能算是一種武人,然後他鐵木迭兒在內所有人,都是另外一種。
  
  有個衣襟染有血跡的中年人就蹲在年輕劍客腳邊,抓起一小撮泥土放入嘴中,慢慢咀嚼,微笑道:“在想什麼開心的事情?我們四條喪家犬,也就只有你能笑得出來了,還這麼不勉強。”
  
  鐵木迭兒笑道:“想一個男人。”
  
  那吃泥土的儒雅男人打趣道:“鐵木迭兒,你這話說得很有深意啊,以前還真沒瞧出來。”
  
  鐵木迭兒嘿了一聲。
  
  那位落拓男子好像也挺有閒情逸致,拽著酸文道:“春,地氣通,土蘇醒。我嘴裡這種黃綿土,屬於泥土裡的小孩兒,年紀輕著呢。我前幾天嘗過的那種,就老了。”
  
  雖然不感興趣,但鐵木迭兒還是很認真聽著。
  
  男子環視四周,笑意溫醇,神秘兮兮低聲道:“既然站在了這裡,那你就有機會能活。我們三個,就難嘍。”
  
  一位身形傴僂的老婦人陰陽怪氣道:“大樂府,你的心情也不差嘛,還能跟鐵木迭兒在這兒聊天打屁,咱們那位小念頭可是豁出性命去,才幫咱們贏取這點寶貴的喘氣時間。”
  
  正是棋劍樂府大先生的男人笑道:“一寸光陰一寸金,光陰這東西,其實什麼時候都值錢的。當然,現在就更值錢了。咱們四個的腦袋加起來,應該勉強能值上個一萬騎軍。粗略折算,以一萬騎的十年沙場壽命為准,那就是……”
  
  他突然站起身,正色道:“來了。”
  
  鐵木迭兒握緊手中無鞘,沉聲道:“我這一劍,一定能比先前那座關口更快。”
  
  老嫗冷笑道:“有劍仙一劍的風采又如何了,只要殺不死徐偃兵,咱們今天肯定又得搭上一條命。”
  
  大樂府拍了拍年輕劍客的肩膀,“劍,越來越快,哪怕是後一劍快過前一劍,只有一絲一毫,也是大好事。鐵木迭兒,要信任自己,和你的劍!”
  
  年輕人點了點頭。
  
  黝黑的臉龐,耀眼的陽光。
  
  這讓大樂府的沉重心情也好了幾分,望向那四人中年紀最大也最怕死的老婦人,神情淡然道:“這次我留下。”
  
  老婦人非但沒有領情,反而尖酸刻薄道:“也該輪到你們棋劍樂府了!”
  
  大樂府一笑置之。
  
  約莫半裡外,兩道身形不斷交錯,向鐵木迭兒這座大墚“緩緩”而來。
  
  老嫗眯眼望去,面沉如水。
  
  大樂府卻沒有去看那場廝殺,抖了抖袖口,盤腿而坐。
  
  白衫長裙女子像一隻白蝶在黃沙高坡上翩翩起舞,飄渺靈動。
  
  這位綽號半面妝的小念頭與那姓徐的傢伙貼身搏殺。
  
  她腳尖一點,身體一旋,五指如鉤,抓向那徐偃兵的頭顱,後者身軀隨之後仰,臉龐上方幾寸處堪堪被那只纖纖玉手劃過。
  
  手中鐵槍尾端順勢輕描淡寫的一勾,撞向小念頭的脖子。
  
  這種當真沒有半點煙火氣的隨意“出槍”,連同半面妝在內八人都領教過無數次,因為沒有蘊含充沛氣機,所以就算被擊中,也遠遠不至於傷筋動骨,但在鳳起關那裡斡亦剌就恰恰因此而惱羞成怒,在挨了八槍後,性子暴戾的提兵山峰主就氣炸了肺,就不再準備隨時逃竄而蓄力,轟出了堪稱生平最巔峰的一拳,不留餘地,視死如歸,結果當然就是斡亦剌被徐偃兵抓住機會,一槍洞穿了前者的拳頭、胳膊和肩頭。
  
  小念頭身體傾斜,踩著碎步迅猛前沖,躲過了那杆鐵騎,若是有人觀戰由側面望去,那就像是她在以肩扛槍。小念頭刹那間就來到剛剛站直的徐偃兵身前,四指併攏作尖刀,狠狠刺向徐偃兵的心口!
  
  徐偃兵手腕輕抖,槍身就在她肩頭輕輕一磕,將這名小念頭給橫推了出去。
  
  白衣女子雙腳在黃沙地面上滑出一條痕跡,嘴角滲出猩紅血絲。
  
  徐偃兵手提鐵槍,面無表情,沒有理會眼神如刀的小念頭,而是望向隔有兩條深溝的那座大墚。
  
  演戲演了這麼久,也該粉墨登場了。
  
  果然,小念頭縱身一躍,往溝壑中墜去。
  
  在小念頭跳崖之前,坐在地上像是一位私塾先生坐于桌前準備授業的大樂府,輕輕笑道:“天地無言,大風歌之。”
  
  大漠多風沙,但若是只有大風吹拂漫天卻無一粒黃沙,這肯定不符合常理。
  
  徐偃兵所站原上四周,便只聽大風呼嘯嗚咽,而無沙礫。
  
  大樂府盤膝而坐,閉目凝神,瞬間七竅流淌出鮮血,但面容安詳,朗聲道:“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
  
  只見言盡之時,一抹身影緩緩升起,又一位大樂府站起,如千萬縷光線彙聚成形。
  
  “他”向前走出一步,直接穿過了坐著的自己。
  
  他大袖飄搖,踏出的步子越來越大,臨近大墚邊緣,如同化作一抹長虹,徑直沖向徐偃兵。
  
  坐著的那位大先生滿臉血跡,膝上的青衫滴滿了鮮血,沙啞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瞑目皆歸泥。”
  
  又一位大樂府站起,只是身形不如先前那一位寫意風流,步伐踉蹌,但速度極快,同樣掠向了徐偃兵。
  
  劍仙禦劍飛行,朝遊北越暮蒼梧,喻其之快。
  
  但是仙人出竅神遊,猶有過之。
  
  兩位大樂府一前一後出竅,前者停在徐偃兵身後,後者來到徐偃兵身前。
  
  不知何時,鐵木迭兒站在了神魂遠遊但身已死的大樂府先生身前,怒吼道:“大風!”
  
  大樂府的屍體,起劍的鐵木迭兒,一位樂府魂魄,徐偃兵,又一位大樂府魂魄。
  
  五者恰好位於一條直線之上。
  
  那蛛網兩繭之一的老婦人根本就沒有看清鐵木迭兒是如何出劍,又是何時離開大原前往對面那座高墚。
  
  等她終於能夠定睛一看,才發現自己看到的局勢詭譎至極,以至於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樂府拿性命作為代價,“牽引”鐵木迭兒遞出去這地仙一劍的殺招。
  
  以徐偃兵一槍-刺透身前四尺外鐵木迭兒的肩膀告終。
  
  無鞘劍的劍尖離徐偃兵的心口仍有一尺距離。
  
  雖然劍氣已至,讓徐偃兵的胸口出現一灘猩紅,但這肯定不足以致命。
  
  一尺之隔,在武道頂尖宗師之間的生死相向,足以是陰陽之隔。
  
  但在徐偃兵和鐵木迭兒之間,有一個人握住了那杆鐵槍,這才讓徐偃兵沒有能夠隨便將槍身一個向下斜拉,去攪爛鐵木迭兒的心肺。
  
  徐偃兵拔出鐵槍,槍身發出一連串刺破耳膜的摩擦聲。
  
  那位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一手扶住鐵木迭兒,一手甩了甩手腕,掌心有些血絲。
  
  老婦人咽了咽口水。
  
  作為蛛網老祖宗級別的前輩,她認出了那個人。
  
  呼延大觀!
  
  除了拓拔菩薩,也沒有誰能讓徐偃兵那一槍全攻而返,讓後者無功而返當然更不現實。
  
  呼延大觀笑道:“緊趕慢趕總算給我趕到了,徐偃兵,你不殺鐵木迭兒,我就不找徐鳳年的麻煩,如何?”
  
  徐偃兵神情冷漠,提槍寸餘,後撤一步。
  
  眼前對手值得他將距離拉開到最適合鐵槍發揮全力的位置。
  
  呼延大觀一臉無奈道:“說實話,涼莽開打,不關我屁事,我之前就沒想過要跟徐鳳年過不去。”
  
  鐵木迭兒掙扎了一下,呼延大觀扶住他的肩頭的那只手微微加重力道,前者頓時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呼延大觀正了正神色,說道:“但如果你今天執意要殺鐵木迭兒,那我也不介意殺一殺徐鳳年,至於能否成功,我不管。”
  
  老婦人知道那呼延大觀根本沒有刻意流瀉氣機,但她就是會感到窒息。
  
  然後她馬上就有湧起一股悲憤欲絕的情緒,不管如何克制都壓抑不住。
  
  因為那個追殺他們得有整整一旬時日竟然都沒開口說過一個字的傢伙,終於說話了!
  
  徐偃兵平淡道:“先問過我的槍。”
  
  說起離陽官話比離陽百姓還順溜的呼延大觀爆了句粗口,苦笑道:“打住打住,怕了你了!徐偃兵,既然你要決心要打一架,行,你手中這杆鐵槍內裡早已經不堪一擊了,你回去換一杆新槍,好歹能撐得住你出三槍,否則也打不盡興!我呼延大觀就在這裡等著你,鐵木迭兒,那啥念頭的,還有那個不服老老愛插朵大紅花的老婆子,我都幫你留在這裡。到時候誰贏了誰說話,如何?”
  
  徐偃兵點了點頭,就這麼直截了當的轉身離開了。
  
  這一幕看得那蛛網老婦人差點眼珠子都給瞪出眼眶。
  
  等到徐偃兵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呼延大觀鬆開手,滿臉淚水的鐵木迭兒轉身望向那座大墚,那裡坐著樂府大先生。
  
  那柄無鞘從他手心悄然滑落。
  
  呼延大觀平靜道:“撿起來。”
  
  鐵木迭兒好像六神無主,根本沒有聽到呼延大觀在說什麼。
  
  呼延大觀也懶得廢話,一巴掌摔過去,直接將鐵木迭兒摔到大樂府的屍體前幾丈外,腳尖一點,再將那柄棄劍一柄踢過去。
  
  白紗遮住半面的小念頭來到呼延大觀身邊,神情複雜。
  
  呼延大觀歎息道:“八百年前,你我是誰,重要嗎?洛陽放不下,那不奇怪,她是大秦皇后。連我這個所謂的秦帝影子都早早放下了,你算什麼?不過就是個被大秦軍亡國的皇室女子罷了,這樣的恩怨,八百年來,中原各國各朝各代,皇帝皇后都出了那麼多茬,更別提什麼小國公主不公主的了,沒意思的。”
  
  呼延大觀抬頭望向天空,“何況那人走了,徐鳳年只是徐鳳年而已。你去恨誰?當初你成功挑唆那兩名女子反目成仇,甚至可以說很大程度上,正是你害得大秦一世而亡,還不滿足?”
  
  小念頭一把撕下面紗。
  
  她的半張臉絕美非凡,但是另外半張臉,一張張陌生的女子面孔不斷變換。
  
  最終定格。
  
  竟是一張男子的半臉。
  
  呼延大觀轉過頭,不去與她對視,輕聲道:“你走吧。”
  
  她看著遠方那張在空中飄蕩的白紗,抬起一隻手,輕輕捂住那半張臉,呢喃道:“你真的走了啊。那你說,我又能去哪裡呢?你總是這樣,連看我一眼都不願意。我從不恨你啊,我只想你看一眼,一眼就好……”
  
  呼延大觀問道:“真不走?”
  
  公主墳小念頭抬起另外一隻手,雙手十指如鉤,極其緩慢地將自己兩張臉都割劃得血肉模糊。
  
  而她毫無痛苦之色,閉上了眼睛。
  
  她用今人聽不懂的腔調,輕輕哼起了一支曲子。
  
  等到曲終,呼延大觀一掌推在她額頭上。
  
  她墜入峽谷。
  
  呼延大觀獨自負手站在原地,輕聲感慨道:“這一世終於都了了。”
  
  那襲白衣,如一只不願破繭而出的纖弱白蝶,怯生生躲在繭中看著外面的世界。
  
  世上再無那女子獨處時,摘下面紗,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對鏡卻看他。
  
  ————
  
  北涼境內一座私塾的屋簷下廊中,一位古稀老人躺在籐椅上,曬著溫煦的陽光,四周坐滿了蒙學稚童,老人每唱一句,孩子們便跟他唱一句。那是一首從大秦覆滅後沒多久便流傳開來的古謠。
  
  歌聲悠揚。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kang111329 發表於 2015-1-13 02:56

第一百五十七章 死盡盡死


    葫蘆口烽燧林立,兩座烽燧之間最遠相距不過三十里,最近不足三里,洪新甲建造每座烽燧在擇地一事上極為苛刻精細,站在任意一座烽燧守望台上,必可見兩座以上的鄰近烽燧。邊烽互望綿延成勢的眾多烽燧中,位於一條戈壁走廊上的鹿尾巴烽燧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座,按例設置烽帥一人,副帥兩人,烽子四人,北莽叩關後鹿尾巴烽燧又額外添補了烽子五名和驛馬一匹。鹿尾巴烽燧設在葫蘆口左側,隸屬於以鐘鼓寨為核心的寨堡群,比起棗馬寨要靠左和靠後,隨著北莽先鋒大軍長驅直下,鐘鼓寨雖然尚未受到大規模莽騎衝擊侵擾,但鹿尾巴烽燧的烽子已經可以清晰感受到戰事的臨近,那些在鐵甲罩裘的一股股北莽遊騎,出現在附近游曳查探地形,昨天更有膽大包天的十餘騎北莽斥候,面朝鹿尾巴烽燧驟然突入,雙方相距不足把八十步,烽燧內十幾名眼力極佳的幽州士卒甚至能夠看清北蠻子的臉龐,烽帥司馬真銘挽強弓一箭就將為首一騎射落下馬,北莽斥候頭目顯然大吃一驚,收起屍體後恨恨離去,臨行前還舉起戰刀朝著鹿尾巴烽燧指指點點。

    今日清晨拂曉時分,親自負責守後半夜的司馬真銘站在高台上,抬頭看著橘槔上懸掛著那隻叫兜零的籠子,他作為鹿尾巴烽燧的當家人,不同於燧內大多數目不識丁的烽子,司馬真銘是鐘鼓寨附近小有名氣的讀書人,文書符牒轉牒都寫得很漂亮,司馬真銘同時又有一手出色箭術,所以才入伍半年不到就晉陞了烽帥。司馬家在幽州是聲望大族,司馬真銘雖是偏房庶子,但本可以靠著將種門庭的餘蔭去臨近郡縣的衙門當差,由吏轉官也一樣不需要幾年,之所以來葫蘆口風吹日曬,是緣於司馬真銘的一時衝動,世人皆知早年世子殿下身邊有八百親衛叫白馬義從,清一色騎乘出自纖離牧場的涼北大馬,佩刀負弩披白甲,若說前個幾年,白馬義從也就是一等豪族眼中的雞肋,北涼只有三流末流的將種門戶才樂意將自家子弟塞進去,可隨著徐鳳年波瀾不驚地成功世襲罔替後,稍作擴張的白馬義從可就不是誰都能想當就當的了,司馬真銘就不幸落選,同郡望族的一位同齡人至交好友則選上了,去年秋天那傢伙就躊躇滿志地前往涼州,據說郡內幾位原本眼高於頂的豪族良家女,差點就要給那小子自薦枕席了,司馬真銘在為死黨感到高興之餘,難免覺著折了面子,一氣之下就跑到葫蘆口幾乎已經是最北的邊線。起先那些鹿尾巴老卒都不愛搭理他,上任烽帥就尤其不待見他這個面容英俊的「文弱書生」,還嚇唬他晚上洗乾淨屁股,當時司馬真銘就震怒翻臉,跟那老兵痞狠狠打了一架,事後本以為毆打了頂頭上司,肯定得灰溜溜捲鋪蓋滾回去,不料那位相貌身材跟一頭熊羆似的的烽帥也硬氣,雖說之後一直沒有好臉色給司馬真銘,但沒動什麼手腳刻意刁難他這個不懂規矩的刺頭烽子,只是讓司馬真銘做了足足兩個月的燒灶廚子,司馬真銘也不講究什麼君子遠庖廚,就這麼認了。去年年末各個堡寨烽燧前往鐘鼓寨校武,鹿尾巴烽燧就把司馬真銘給趕鴨子上架,不曾想還得了幽州副將大人的親口嘉獎,司馬真銘至今還記得跟烽帥並駕齊驅返回鹿尾巴烽燧的一路上,多次眼角餘光瞥見那滿臉漲紅又欲言又止的魁梧漢子,像個扭扭捏捏的婆姨,司馬真銘心裡頭那點本就不多的怨氣也就一掃而盡。今年開春,葫蘆口外北涼和北莽雙方斥候幾乎每天都有拿命換命的急促交鋒,在這種時候,他們鹿尾巴烽燧的烽帥突然就跳級升任了蜂起堡的一把手,司馬真銘聽燧內老人說烽帥跟那邊棗馬寨雞鳴寨很多寨堡的當家人,早年都是出生入死的袍澤,得有二十來年的交情了,年輕時候個個都是在北莽境內殺過北莽蠻子的好漢。

    換值的兩名烽子準時走到守望高台上,聽到腳步聲的司馬真銘轉頭看著那兩張迥異臉龐,一張稚嫩而朝氣,畢竟是個才十六七歲的孩子,另外一張滄桑且平庸,前者是這次臨時增添的烽子之一,用烽燧老卒的話說就是幽州境內來的新兵蛋-子嘛,放個屁都是香的,不像咱們老傢伙,呆久了,拉個屎都沒味兒。後者是鹿尾巴烽燧的老前輩,姓薛,據說是葫蘆口最早一批烽燧戊卒,鹿尾巴建造好後,老人便是第一批入駐的烽子,熬了很多年才當上副帥,但烽燧後輩都喜歡喊他小薛,就連上任烽帥都說不知道這綽號到底咋來的,薛老頭脾氣好,也從不在意,被喊了後每次都還笑著點頭。鹿尾巴烽燧另外一名副帥郭熙正值壯年,是唯一一個喊老頭薛師傅的人,也是個怪人,不苟言笑,烽燧內有許多根穿鑿而過的滾圓大木,郭熙每天都要在圓木上翻來覆去打一套拳,一打就能打上半個時辰,當值守夜時,則在高台邊緣上練拳。司馬真銘自幼便跟隨幽州著名拳師練習武藝,大致清楚郭熙身手的深淺,也許把式不好看,但根基打得牢固,所以在自己擔任烽帥後,司馬真銘對性子沉穩的郭熙一向以禮相待,視為兄長。

    司馬真銘對那少年烽子微笑道:「春眠難得,你再去睡會兒,我替你守望便是。」

    那少年搖著頭燦爛笑道:「不了,邵三哥他們打鼾跟打雷似的,烽帥,你趕緊去休息吧,有我跟小薛當值,保管不出錯!」

    老人和藹笑了笑。

    司馬真銘顯然早已領教過那幫漢子的鼾聲如雷,會心笑道:「那我陪你們站會兒,反正也沒有睡意。」

    司馬真銘有句話放在心底沒有說出口,也許以後有的睡了。

    少年烽子像一桿長槍站在守望台邊緣,舉目遠眺。

    身材矮小的副帥薛老頭走到司馬真銘身邊,伸手捏了捏棉絨乾癟的老舊襟領,默不作聲。

    司馬真銘壓低聲音感嘆道:「薛副帥,看情形,咱們鹿尾巴的平安火燒不了幾次了。雖然北莽先鋒主力不一定瞧得上眼這邊,可就算他們一股腦衝去臥弓城下列營紮寨,但只要他們還覬覦著臥弓城後邊的鸞鶴、霞光兩城,鐘鳴寨這片就必然是他們的眼中釘,現在就看會是誰帶兵來攻打。」

    眼神渾濁晦暗的老人嗯了一聲,搓著手輕聲問道:「司馬烽帥,說幾句實話,你別生氣啊,咱們鹿尾巴老卒其實心裡頭都敞亮,你跟咱們大不一樣,不用在這邊等死,讓家族砸銀子動用關係,完全可以把你調回更安生的幽州境內。烽帥你是真不怕死呢,還是想軍功想瘋了?」

    司馬真銘沒有動怒,苦笑道:「我當然想過這件事,不過上旬一封家書讓我想都不用想了,我司馬家雖然在幽州是堪稱郡望二字的大族,但不說上一輩人,我這一輩司馬子弟就有四人在幽州軍中任職,加我有三人都在葫蘆口,我投軍最晚,烽帥根本拿不出手,我那個嫡房長孫的大哥,如今已經是霞光城內離校尉只差一步的檢校了,家族本意是要全力運作,儘量幫他找個檯面上說得過去的由頭藉口撤回境內,哪知我這大哥一根筋,就是不肯走,家族只好退而求其次,把其餘那個官職稍小的四弟徙回幽州,但是幽州邊軍那些將軍們又不是睜眼瞎,我司馬家也不是真能手眼通天的存在,出身長房的四弟一走,那麼我這個三哥當然得留下,我爹在書信裡寫得雲遮霧繞,但意思大抵就是這麼個意思。我想這樣也好,好歹還有個十歲的同母弟弟,有他在娘身邊,過個四五年也就能撐起來了。一旦我死皮賴臉返回幽州,我爹娘還有弟弟,一輩子都要抬不起頭做人。」

    司馬真銘原本苦澀的笑容,開始有幾分灑脫之意,瞥了眼那少年烽子後,望向老人說道:「年輕的烽子我不敢問,也不忍心問,但是我很好奇薛副帥和郭熙帥是怎麼想的。我在到達葫蘆口之前,聽說你們這類老兵油子打起仗來最精了,戰功先不管,把命保住再說其它。」

    老頭子伸手扶在那根冰冷橘槔上,蒼老臉皮如枯樹般褶皺,一條條溝壑不知其中沉澱了多少悲歡離合,這位老副帥平靜道:「司馬烽帥,實不相瞞,老頭兒這輩子根本就沒上過沙場,從未經過裡戰陣廝殺,只是很多年前遠遠見過幾次。自從十七八年前到了葫蘆口後,也從沒想過活著的時候會瞧見北莽大軍,打仗死人,老頭兒活了這麼久,本就是哪天一覺睡去哪天就起不來的人了,談不上怕不怕的,只是記起很多打仗後的慘事,不敢去想啊。很多年前,還沒有到北涼,看到路旁販-賣兩腳羊,按斤兩售賣,邊上就備有持刀屠子和沸水大鍋。狗肉尚且有五百錢一斤,這羊肉才百錢一斤而已。」

    司馬真銘一臉疑惑,不懂這賣羊肉吃羊肉有何可說的。

    老人手指微微顫抖,輕聲道:「那『兩腳羊』啊,就是人,只有雙腳。女子被稱為『下羹羊』,瘦弱的年幼孩子則被稱為『小骨爛』。一些個稀罕的讀書人,只要不是太面黃肌瘦,價錢都能高些,叫做『書香羊』。」

    司馬真銘幾乎作嘔,但是在頭皮發麻的同時,這位烽帥眯起眼,死死盯住這位戶牒寫明是幽州射流郡人氏的年邁副帥,一隻手也按在涼刀刀柄上。

    此時,練完拳的副帥郭熙悄然而至,看了眼司馬真銘,默默走到老人身邊。

    薛老頭淡然道:「都這個時候了,在北莽大軍面前,是北涼當地人,還是中原逃難的春秋遺民,重要嗎?放心,老頭兒不是什麼北莽諜子,我丟不起薛家祖宗的臉面。」

    司馬真銘冷笑反問道:「當真不重要?」

    老頭兒突然開心笑了起來,指了指始終沉默寡言的副帥郭熙,「烽帥大人你的箭術跟他旗鼓相當,打捉對廝殺,可就差遠了。」

    然後這個往日在烽燧內誰都能拿捏調侃的老頭子,不再理睬司馬真銘,臉上流露出深沉的緬懷意味,自顧自說道:「當年在西蜀冷衙門的中書科,只是做些抄寫經書、篆刻官印的勾當,年俸不足百石,中書舍人,從七品的芝麻官而已,冰敬炭敬當然是毛都沒有一根。那咱們怎麼賺錢養家,也是有法子的,皇宮裡頭逢年過節,要貼很多春聯子,就輪到我們中書舍人上場了,寫聯子前,宦官會端來調墨用的硃砂和金粉,這時候我從懷中摸出一桿大毫筆,往金粉盤子裡使勁一蘸,哎呦,筆壞了,塞回袖管,換上一枝筆,呦,又壞了,就這麼一鼓作氣『蘸壞』了十幾桿,才能好不容易找到枝好筆,開始正兒八經書寫。雙袖鼓鼓的出宮以後,趕緊小心抖落金粉,怎麼都有二兩重,找家錢莊一熔,那就是一顆瞧著就喜氣的小金錠嘍。」

    完全忘我的老人嘖嘖笑道:「當年我買書藏書,可都是靠著這些小金錠啊。」

    司馬真銘目瞪口呆,都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這個潛伏在北涼多年的西蜀餘孽,難不成真要拔刀相向?

    郭熙坦然說道:「司馬烽帥,等打完了仗,要是你我和薛大人能活下,你據實上報即是,永徽二年,我郭熙就是那個在涼州關外射了大將軍六枝連珠箭的刺客。但是如果我和薛大人都死了,你還活著,希望烽帥就不要提這一茬了,我郭熙自永徽六年起,就沒了報仇的心思,當然,信不信由你。」

    突然那司職守望的少年烽子慌張喊道:「寇至!一百二十餘騎!」

    司馬真銘毫不猶豫道:「全燧備戰!」

    ————

    雖說先鋒軍一口氣推平了棗馬寨堡群,殺敵三千多,但是從主帥楊元贊到幾名大將所有的將校都沒有半點輕鬆,戰死之人就有整四千,那麼傷患又該有多少?所幸不是疫病最易傳播的酷暑季節,否則以北方遊牧民族一貫的狠辣作風,極難救治的重傷者,一律就地殺死,且不以戰死論!不過在先鋒軍中有一批人的心情照樣十分閒適愜意,這些人身邊大多有精騎扈從護衛,從二三十騎到數百騎不等,年紀都不大,多在十五到二十五之間,若說鹿尾巴烽燧的烽帥與白馬義從失之交臂,被司馬真銘引以為憾,那麼這些南朝權臣子弟或是草原上悉剔子孫的傢伙,對自己沒能入選幕前軍機郎,也是相當憤憤不平的。北莽三條戰線,最重要的中線是南院大王董卓大權在握,親自主持軍務,除了董傢俬軍,其餘兵馬也以各大邊鎮的精銳為主,而且就在董胖子的眼皮子底下,很難有外人能插上手。而西線有柳珪,以及之後的北院大王拓拔菩薩,加上八千羌騎「未戰」便給打得全軍覆沒,傻子才去那邊吃苦頭,所以幽州東線就摻雜了大量又不想冒風險、同時還得撈上軍功的大貴族後代,與各方勢力一直人緣不錯的大將軍楊元贊對此沒有不近人情,默許了各大甲乙姓氏的摻沙子行徑,而且特意准許這些角色脫離大軍,在葫蘆口內主動尋找烽燧進行掠殺,若是有膽量有實力去跟堡寨死磕,楊元贊也不攔著,生死自負便是。

    在這段期間,不斷有一股股人數不等的騎軍從大營中來去匆匆,甚至有許多留在葫蘆口外的小股騎軍聞訊趕至,加入這場狩獵遊戲中,就像是一場緩緩拉開序幕的血腥盛宴。

    聽說昨天黃昏就有龍腰州那位謝家的二公子與八十騎滿載而歸,馬背兩側懸掛了十六顆鮮血淋漓的幽州烽子頭顱,還有兩匹戰馬故意拖拽著兩名烽帥的屍體進入軍營,兩具屍體在黃沙大地上拖拽了一路,血肉模糊,後背處更是可以看到白骨。

    後半夜又有一夥草原戎兵返程,是三個部落匯聚而成的四百多騎,直接就攻破了臥弓城外圍邊緣地帶的一座河谷戊堡。這些渾身浴血的戎兵揮舞著戰刀入營,而那些明顯與戎人彎刀不同的戰刀,無一不是那聲名顯赫的徐家北涼刀!幾位年紀輕輕的戎兵頭目更是在策馬入營時,大笑著丟下幾團褶皺的東西,等到有人撿起一看,才發現竟是那徐字旗!

    棗馬寨堡群一役,士氣略微受挫的先鋒軍頓時氣焰大漲。

    今早天微亮,就又有七八股騎軍爭先恐後疾馳出營。

    隨著大量各式各樣的攻城器械陸續運到,攻打那座近在眼前的臥弓城,便是一觸即發的事情了。

    一名看不清歲數的絡腮鬍高大漢子很漫不經心地走在軍營中,身邊跟了個比他要惹眼無數的侍女,年輕女子腰間懸佩了一枚繡工精緻的漂亮錦囊,只可惜那點香氣早就給軍營中熏天臭味給遮掩得半點不剩。當這兩人走過,那些個傍馬而睡的底層北莽士卒,都泛起近乎吃人的眼神。大軍作戰,北莽早年從來沒有攜帶婦人的規矩,還不都是給那幫南朝官員給帶壞的,只要家世的份量足夠,一律出身王庭的督戰官也都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北莽十個高居一品的甲字大姓,北有七南僅三,但是乙字大姓的數目,可就是南朝門閥略微佔據上風了。現在的幽州東線,龍腰姑塞幾大州的豪門子弟一抓一大把,不是他們這幫連帳篷都住不上的士卒所能惹得起的。

    那個堂而皇之帶女子隨行的漢子一路走走停停,時不時抬頭望著那座城池高聳的臥弓城,最後他在經過一大堆帳篷時,被一個眼尖的貂裘公子哥瞧見,後者趕緊屁顛屁顛跑到漢子跟前,滿臉諂媚低聲道:「種大哥,這麼巧。」

    漢子揉了揉臉頰鬍子,瞥了眼這位公子哥身後的景象,笑道:「瞧著像是讓人吊馬頭了一整晚,怎麼,忍不住了,也要去打幾個烽燧?」

    那年輕人嘿嘿道:「我跟幾個哥們約好了,這不趁著還沒攻城,各自先拿幾個烽燧熱熱手,爭取攻城前聯手打下一座大寨,回去也好家裡長輩們張漲臉面,省得他們說我沒出息。」

    那個姓氏相對南朝大族有些古怪的漢子嗯了一聲,對此不置可否,他的視線越過眼前這姑塞州三世祖的腦袋,看到有四五個錦衣貂裘的年輕人扎堆站在一起,顯然都不認識自己,倨傲眼神有些不善。漢子瞥了眼他們身後的馬匹,都是草原上的排得上號的戰馬。關鍵是好馬還要好調教,北莽有吊馬頭的習俗,吊好了,戰馬衝鋒時才能不但步伐相同,甚至連馬頭高度都保持一致,絕不至於出現參差不齊的畫面,奔跑途中,那就像一整排翱翔在地面上的雄鷹。在北莽,男子騎射兩事皆須精湛不說,吊馬的手藝也很重要,這大概就像是中原士子的琴棋書畫吧。

    漢子收回視線,對那出自姑塞州乙字大族的年輕人笑道:「小心點,接下來幾年有的是大仗打。」

    那好歹是姑塞州豪門子孫的公子哥滿臉受寵若驚,使勁點頭,然後神秘兮兮道:「裡頭有個姓龐的,他爹是姑塞州瓦築軍鎮的新任將軍,這小子在家族中很受器重,我跟他是死黨,才肯告訴他老子悄悄給他派了位高手當貼身護衛,嘖嘖,二品實力的宗師。所以說今兒我就是跟他玩去的,雖然加起來才一百出頭點的騎兵,但有那個高手,什麼烽燧拿不下來啊,估計他一個人就能殺掉半座小些的幽州堡寨了。不過那小子說他老子不願意他出風頭,我也不好硬要他做什麼,而且那高手架子也大,看我都是斜著眼睛的,他娘的!哈哈,種大哥,那你先忙,我跟他們出營去了。」

    漢子微笑道:「去吧。」

    公子哥剛轉身跑出去兩步,就轉回身,小心翼翼問道:「種大哥,晚上能找你喝酒不?我這趟偷藏了好酒!」

    漢子點頭道:「行啊,只要攻城沒輪到我上陣,就都沒問題。」

    公子哥笑得嘴巴都快要咧到耳朵後邊去了,小跑離去。

    以五名世家子弟為首的四百來騎吆喝著呼嘯而去,當那世家子在馬背上朝漢子笑臉的時候,漢子笑容淺淡地抬臂擺了擺手。

    四百騎出營後沒有立即分道,他們揀選的是鐘鼓寨所在的那個寨堡群,大方向是一致的,只是等到臨近後再各自分開前衝,各自找尋目標下手。

    一路奔去,沿途有不少早已被主力大軍隨手拔掉的烽燧堡寨,遍地狼藉,幽州士卒的屍體全部被砍掉了腦袋。

    這些腦袋那可都是沉甸甸的戰功啊。

    這一夥騎軍在到達目的地後終於開始分道揚鑣,兩位死黨好友沒有分兵,在其他三人看來也沒覺得奇怪,心中反而滿是譏諷,兩個堂堂乙字大族的後代,加在一起才

    一百二十騎,真夠寒磣的。

    這支騎軍開始逐漸深入,倒不敢太過靠近那些依附寨堡的烽燧。

    他們昨天其實已經找人問過這場遊獵的詳細情況,知道真相後,這讓原本熱血沸騰的他們收斂了許多,原來那些股騎軍雖然拿到手了實打實的戰功,但各自戰損傷亡都不小,尤其是攻下那座戊堡奪得徐字旗的戎兵,之所以看上去是大勝而歸,那是因為這幫傢伙根本就沒有將所有己方戰死的屍體取回來,就那麼晾在戰場了。而且各種小道消息顯示那些瞧著不過麻雀大小的烽燧雖小,但那些弓箭手烽子往往十分棘手,就算攻了進去,仍是要貼身肉搏廝殺到底,不死不休。

    投降?

    笑話!北莽跟北涼打了這麼多年的惡仗死仗,誰聽說過有人接受投降的?

    又有誰願意投降的?!

    傳言連前任南院大王黃宋濮在復出後在朝堂上提出一個建議,看是否可以招降納降,當時不說那些跟聞見屎味似的持節令大將軍們,就連皇帝陛下都當場臉色鐵青了。最後還是太平令幫著黃宋濮解圍,說招降一事不著急,等打垮了北涼再說。太平令還難得開玩笑說了一句,「只要我軍馬蹄踩過了北涼道,到時候就算黃大人死活攔著不願意納降,恐怕我大莽將軍和後方煉刀的匠作們也得一起抗議了,別殺啦,刀子不夠用了。」

    一百二十騎終於找到了一隻絕佳獵物。

    父親是瓦築軍鎮將軍的龐公子舉起手臂,從懷中掏出一張羊皮圖,那個跟姓種的漢子熱絡套近乎的南朝三世祖彎腰湊過去一看,驚訝道:「龐瑞,你行啊,連這玩意兒都有,好像咱們東線上只有千夫長才有資格揣懷裡的好東西吧?」

    叫龐瑞的年輕人嘴角翹起,收起望向那座在地圖上用蠅頭小楷標識為鹿尾巴的烽燧,點頭道:「千夫長每人都有一份,總共十六幅羊皮紙。這是我昨晚去跟其中一位借的,他讓人找了半天才找到,大手一揮直接說送我了。他們用不著,也瞧不上眼,但對我們來說可是用處不小啊。曾平山,事先說好,咱們能打下幾座烽燧是幾座,但到最後分攤幽州士卒的頭顱,平分肯定不行,得我七你三。」

    爺爺是南朝西京戶部侍郎的曾平山怪叫道:「放你的屁,有你這麼不仗義的嗎?你我各自六十餘騎,老子又不會躲在後頭,怎麼都該五五分!」

    龐瑞歪著腦袋輕輕抬了抬下巴,跟死黨悄悄指了指身邊那名正在閉目養神的年老「騎卒」。

    曾平山的氣勢立即焉了,小聲討好道:「龐瑞,我龐哥兒唉,咱倆多少年的鐵打交情了,你六我四,咋樣?」

    龐瑞眯眼狡黠道:「六-四分,不是不行,但你得告訴我那個身邊有女子陪伴的絡腮鬍漢子,到底是誰。」

    曾平山一副天人交戰的表情。

    龐瑞撇撇嘴,「再不爽快點,我可就下令攻打烽燧了。」

    曾平山一摔馬鞭,重重冷哼一聲,又湊近幾分,低聲道:「姓種。」

    龐瑞神情瞬間凝重幾分,自言自語道:「種家,咱們北莽找不出第二家了。大將軍種神通,大魔頭種涼!下一輩種家子弟裡,種桂本來名聲挺大的,不過他跟種家的應聲蟲陸家結親後,突然就沒音信了,有消息說是給人宰了。不過他還有個更厲害的大哥,是叫種檀吧?怎麼,那個邋遢漢子就是此次東線先鋒大將之一的種檀?」

    曾平山點了點頭,滿臉崇拜和神往的臉色。

    種檀在北莽,可是能跟武神次子拓拔春隼比拚名聲的風光大人物啊,別說他沒有寸功傍身的曾平山,就是他爺爺遇上了種檀,也得乖乖端起笑臉相迎。

    龐瑞扭了扭脖子後,高高舉起手掌,向前一揮。

    一百多騎,猛然夾了一下馬腹,開始衝鋒。

    ————

    鹿尾巴烽燧,司馬真銘向十一名下屬有條不紊地下達指令,他,烽燧副帥郭熙,和膂力不錯的兩名烽子前往守望高台,其餘七人中五人守住烽燧一樓門口,爭取射出兩到三輪弓-弩阻滯,然後什麼都不用去管,緊閉大門,一旦有人破門闖入就抽刀死戰,交由副帥薛老頭統領負責。其餘兩人在樓梯窗口處伺機射殺北莽敵騎,司馬真銘告訴他們要做的很簡單,等敵騎近了再殺,只求務必近距離殺敵,不用奢望遠距離傷敵,少射一輪沒有關係。

    下達完命令後,登樓前的司馬真銘看了一眼姓薛的老頭兒,後者沒有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來到高台,司馬真銘伸手向下壓了壓,讓兩名手持硬弓背負箭囊的烽子先蹲下去,畢竟司馬真銘還不清楚那隊騎軍中有沒有北莽神箭手的存在。而他和副帥郭熙精通武藝,就算不幸遇上了,還能進行躲避,不至於措手不及就給當場射殺。

    一百二十騎鋪出一條整齊的衝鋒陣線,開始狂奔。

    司馬真銘打量著那些戰馬的馬頭,平靜道:「不是普通的遊騎。」

    郭熙面無表情,手中已經從箭囊拈出一根羽箭,點了點頭。

    五百步。

    司馬真銘瞥了眼郭熙的那張鐵胎大弓,問道:「兩百步?」

    郭熙淡然道:「不用連珠箭,兩百步穿甲。百五十步,三箭連珠。百步內,可四箭上弓。若是不求連續挽弓,最遠兩百五十步,破重甲。」

    司馬真銘冷哼一聲,「烽燧不是寨堡,只配輕弩,並無配置大弩,否則你就可以見識見識我大涼勁弩了。」

    四百步。

    郭熙神情古怪地快速瞥了眼這位烽帥,「當年又不是沒領教過床子弩的射程,更厲害的幾種巨弩的一樣見過。郭熙可沒說涼弩不強。」

    司馬真銘憋得慌。

    三百步!

    郭熙深呼吸一口氣,猛然抬弓開始蓄力。

    這位西蜀遺民嘴角有些不易察覺的笑意。

    兩百步!

    砰!

    幾乎是同時,在鹿尾巴烽燧外騎軍隊列中和守望台上,同時響起一聲巨大的聲響。

    北莽騎軍中一名高大騎卒射出一箭,而郭熙那一箭正好跟那騎是相互作為首選目標。

    郭熙腦袋驟然一撇,一根羽箭擦破他的臉頰,帶出一條深刻血槽,這名副帥的整隻耳朵都在嗡嗡作響。

    而那名北莽神箭手被一箭洞穿頭顱,墜落下馬。

    雙方距離被那一陣陣急促的馬蹄,再度縮小五十步。

    郭熙三箭連珠。

    有沖在稍稍靠前的三騎,其中兩騎被一箭穿透胸口,戰馬繼續前奔,而他們的屍體則從馬背倒飛出去,重重摔在黃沙地面上。

    其中一騎身體迅速後仰,幾乎整個人都靠在戰馬背脊上,這才堪堪躲過了那根羽箭。

    司馬真銘也彎弓射出迅猛一箭,但是被那名從頭到尾沒有挽弓的披裘騎士用戰刀撥掉,不過雖然撥歪了箭頭,但那北莽公子哥手中的彎刀也給脫手撞落。

    郭熙開口道:「先殺好殺的!」

    挪動腳步躲過三枝羽箭的司馬真銘,輕輕嗯了一聲。

    一百五十步,北莽騎軍幾乎全部都拋射出了一輪羽箭,而且準頭都不差,司馬真銘哪怕換了位置,依然需要撥掉數根。

    郭熙除了那名神箭手的那枝箭矢,差不多是紋絲不動,用鐵弓隨手砸掉那些迎面而來的羽箭。

    許多羽箭釘入司馬真銘身後的那根橘槔,尾部劇烈顫抖,聲音如同蜂鳴。

    更有幾根箭矢直接穿透那隻兜零,勢大力沉,刺透籠子後依舊斜向上破空而去。

    兩人如同身處箭雨潑灑之中。

    百步!

    郭熙從箭囊中拈出四根羽箭,那兩名蹲著的烽子也猛然起身,找到准心後,弓身幅度再度被拉大。

    烽燧樓下傳來一聲沉悶壓抑的痛苦聲響。

    顯然是有人中箭了。

    郭熙依舊戰功顯著,連珠箭當場破甲射殺兩人,其餘兩人都有受傷,不過戰力猶在大,但是這已經足夠讓他們感到驚懼了。

    守望台上一名烽子成功射中一名北莽騎卒的脖子,像是開出了一朵血花。

    滿臉驚喜的他剛想轉頭跟袍澤報喜,立即就被烽帥一個拖拽狠狠拉倒了地上,在他身軀倒地的途中,這名烽子看見了不遠處那叫邵遠的兄弟也倒下了。

    只是臉龐被兩根羽箭射穿。

    甚至連肩頭還插了一根箭矢。

    司馬真銘怒吼道:「不要命了?!忘了我怎麼說的了嗎?!一箭射出,就給老子當縮頭烏龜!」

    那名烽子咬著牙用手臂擦了擦眼淚,重重點頭。

    不足五十步,那麼意味著這將是鹿尾巴烽燧的最後一撥弩箭了。

    貓著腰換地方站起身的司馬真銘又射殺了一騎,而被多達二十多騎專門針對的郭熙,在剛剛冒頭的時候就被一頓密集攢射,在只能撤弓的時候,郭熙肩頭仍是被一枝羽箭剮去肩頭一塊肉。

    而那名先前在鬼門關打了個轉的弓箭手烽子,起身時就給六七枝羽箭射穿。

    力道之大,將他的身體撞得向後倒去,雙腳竟然離地有幾寸之高,倒地時,面朝天空的烽子躺在血泊中,一隻手顫抖著伸出去。

    但他嚥氣時,仍是沒能觸碰到腰間那柄去年烽燧才剛剛換上的嶄新涼刀。

    「換新媳婦嘍。」

    那是當時鹿尾巴烽燧所有人拿到新刀後發出的歡呼聲。

    司馬真銘眼眶濕潤,放下弓箭後蹲下身,幫那名烽子掩上眼睛。

    他轉頭問道:「敢不敢再比試一場?」

    已經抽出涼刀的郭熙點了點頭。

    一百二十敵騎,還是精銳騎軍的快速衝殺,接下來就是破門,烽燧內的第二場廝殺。其實司馬真銘比誰都清楚,鹿尾巴烽燧注定是守不住的。

    就看能殺掉多少北莽蠻子了。

    司馬真銘對郭熙沉聲下令道:「我去樓下守住門。郭副帥,你留在這裡找機會射箭!」

    司馬真銘轉身離去的時候,背朝郭熙說道:「就算連我在內全死了,這次鹿尾巴烽燧也已經回本了,我替死去的北涼兄弟謝謝你!」

    郭熙默然,五指握緊了那張鐵胎大弓。

    郭熙在司馬真銘就要走下樓梯的時候,平靜開口道:「我本名郭震,但如今是葫蘆口鹿尾巴烽燧,副帥郭熙!」

    司馬真銘沒有停頓,只是抬起手猛然一握拳。

    郭熙用手抹了一把臉,從箭囊中抽出一枝箭,一個起身一個下蹲,完全沒有刻意瞄準,就射殺了一名正要在烽燧外翻身下馬的北莽騎卒。

    羽箭透過後背,刺入馬背。

    將其釘死在馬背上!

    走到底樓,司馬真銘環視一週,樓下五人戰死兩人,但是樓梯上那名兄弟都已經死了。

    敵騎則是死十一人,傷六人。

    不等司馬真銘說話,大門就被撞開,蜂擁而入。

    司馬真銘大步踏出,朝一名高大的北莽蠻子一刀當頭劈下,在那人臉頰和胸口都劃拉出一條深可見骨的猩紅口子。

    鮮血濺射了司馬真銘一身,他在轉眼間以雙手握刀姿勢捅入第二名蠻子的胸膛後,嘶吼道:「薛副帥,帶所有兄弟去樓上,幫郭熙守住樓梯口!」

    司馬真銘以撞刀式一路前衝,被他一鼓作氣將直線上的三個蠻子都給撞出門外。趁此機會,薛老頭兒帶著三名烽子跑向樓梯,但是闖入烽燧內站穩腳跟的一名蠻子使勁丟出戰刀,整個刀鋒都插入那名烽子大腿。

    那烽子從樓梯滾落,是一張還帶著稚嫩的臉龐。他正是那名先前當值守望看到敵騎來襲的少年。

    臉色雪白的他背靠著樓梯,眼神中充滿了恐懼,但那一刻,平日裡與前輩烽子們說話總是嗓音很小的少年,用他這輩子最大的聲音,帶著哭腔對樓梯上方的兩人嘶喊道:「別管我!」

    少年持弩抬臂,對朝他衝來的數名蠻子射出弩箭。

    一名健壯蠻子不敢置信地低下頭,看到胸口那支只剩下尾部在外的弩箭。

    少年被亂刀砍死。

    而殺出門外的司馬真銘在又斬殺兩名北莽青壯蠻子後,被一個老蠻子一個讓人眼花的前掠,下一刻便掐住他的脖子,司馬真銘的整個後背都撞入烽燧牆體。

    七竅流血的司馬真銘緩緩舉了舉手中那柄還滴著血的北涼刀。

    老人冷笑著手腕一擰,折斷這名幽州烽子的脖子,然後向左側一丟。

    屍體被這位北莽深藏不露的二品宗師隨意拋掛在一座石碑上。

    按北涼例,烽燧前置石碑,刻有戊卒姓名、儲備器械等。

    司馬真銘,鹿尾巴烽燧的新任烽帥。

    他屍體的鮮血塗滿了石碑。

    而上任烽帥,那個頭次見面就要他洗乾淨屁股的傢伙,叫胡林。

    正是死在雞鳴寨副尉唐彥超更前頭的那個蜂起堡一把手。

    胡林辭任烽帥升任都尉之前,曾經偷偷摸摸找過一次司馬真銘,結果站在他跟前憋了半天,使勁撓頭,大概是實在拉不下臉說道歉的話,確實,讓他們這些老兵痞說那些玩意兒,比挨刀子還難受。

    到最後,兩人一笑而過。

    到最後,也都死了。

    守望台上,北莽宗師老者又殺了兩名拔刀相向的烽子,期間用手接住了那名烽燧頭號神箭手的一枝羽箭,老人手指旋轉著手中的箭矢,看著僅剩兩隻螻蟻,笑容中充滿不屑。

    身材矮小的薛姓老頭兒平靜道:「郭家就你這獨苗了,你還能走,我幫你擋下他們。」

    郭熙丟掉鐵胎大弓,緩緩抽出腰間那把雪亮涼刀,道:「薛伯伯,郭家沒了。」

    在這次攻守戰中沒有出手一次的薛老頭沉默不語。

    薛家四十多口人,在褚祿山千騎開蜀後,除了他這個以玩世不恭著稱於西蜀廟堂的中書舍人,就都死了。

    戰死的,自殺的,被殺的。

    還有被家族男子用毒酒毒殺的女子和孩子。

    他如何能不恨徐家,不恨北涼?

    但是這麼多年過來了。

    薛老頭不知道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慢慢模糊了許多記憶,有西蜀的登天棧道,一望無垠的竹海,天下第一秀的名山。

    老人喜歡上了被那些年紀輕輕的北涼人喊上一聲小薛。

    喜歡上了西蜀從來遇不著的那種大雪。

    喜歡在這裡站到高處,閉上眼睛,聞一聞,滿鼻子都是風沙的味道。

    老人輕聲問道:「真的想好了?」

    郭熙點了點頭,突然咧嘴笑道:「薛伯伯,以前不敢跟你說,這北涼刀,拿著就是他娘的順手!」

    老人瞪眼,佯怒笑罵道:「臭小子!」

    ————

    鹿尾巴烽燧外五六百步外,有給人突兀感覺的兩騎靜止不動。

    絡腮鬍漢子眯眼看著守望台上兩抹身影的廝殺,「我的直覺就是准。高手這種東西,雙方都會有的,就是不知道藏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浮出水面而已。這種狩獵遊戲,就看最終誰是老鼠誰是貓,誰是貓誰又是虎了。」

    種檀的貼身侍女,名叫劉稻香的公主墳隱秘高手,皺眉問道:「是清涼山聽潮閣的高手?可是怎麼會出現在小小烽燧裡頭?」

    種檀摸了摸下巴,「天曉得。」

    種檀一夾馬腹,「走,賣個人情給那兩位乙字大族的公子哥,估摸著他們這趟得氣得半死。等我們趕到,那兩個狹路偶遇的小宗師也差不多也該同歸於盡了。」

    臨近鹿尾巴烽燧,種檀和女子從馬背掠起,飄落在守望台上。

    情況跟種檀預料得有些出入,但無傷大雅。

    那個鬼鬼祟祟躲在烽燧裡的北涼高手,不但宰掉了龐大公子所在家族當菩薩供奉起來的宗師扈從,雖然受了重創,但仍是跟另外一個相對年輕的烽子,又聯手做掉了二十個名北莽人。

    北莽的,北涼的,滿地擁擠的屍體,種檀只好輕輕一踹,挑飛一名北涼烽子的屍體。

    曾平山抱著腦袋縮在角落,渾身顫抖。

    龐瑞瘋了一般在用戰刀朝一具屍體胡亂劈砍。

    「一名宗師,外加一名三品高手啊!我回去後會被家族打死的!」

    「老子剁碎你們!」

    假扮種檀侍女的她皺了皺眉頭,種檀咳嗽一聲,等到好不容易還魂的曾平山抬起頭,種檀朝他點了點頭,然後對那個龐瑞淡然說道:「行了,不就是高手嗎,回頭我送你一個,保證比躺在地上的那位要強出許多。至於回去後怎麼跟你那個當瓦築鎮當將軍的爹交代,我種檀幫你。」

    龐瑞一臉呆滯,然後是好像九死一生後的震驚狂喜。

    種檀走過去扶起兩腿發軟的曾平山,和顏悅色道:「晚上喊上龐公子,我請你們喝酒,幫你們壓壓驚。」

    曾平山一把鼻涕一把淚,死死攥住這位種將軍的袖子,小雞啄米地點頭。

    種檀不露痕跡地抖掉曾平山的手,來到牆垛旁邊,看到了那具懸掛在烽燧石碑上的屍體。

    這位整個北莽王朝都數得著的大人物,就那麼長時間直直看著。

    女子問道:「怎麼了?」

    種檀視線沒有絲毫轉移,輕聲道:「冒出幾個不知名的高手,根本不算什麼,但是真正的可怕的,在哪裡。」

    種檀伸出手指,指了指那塊石碑。

    女子有些不解,「嗯?」

    種檀笑了笑,伸了個懶腰,「不管怎麼樣,先打下臥弓鸞鶴霞光三城再說,否則咱們家那位大將軍會讓我叔叔親自把我拎回去的。」

    一行人下了樓,在目瞪口呆的視線中,種檀突然走到那塊石碑前,將那具屍體輕輕抱下來,讓那名不知道叫什麼的鹿尾巴烽子屍體,坐靠著石碑。

    那個烽子,就像是在望著南方。

    種檀大踏步離開,在上馬後,回頭深深看了眼北方。

    她輕聲道:「你不會死的。」

    種檀面無表情,自言自語道:「但是幽州葫蘆口四萬多人,都知道自己會死。」

    怕就怕,如果有一天。

    幽州,涼州,流州,陵州。

    北涼所有人都會這麼想。
xox 發表於 2015-1-15 00:04
共逐鹿 第一百五十八章 風過臥弓城


  臥弓城外,不復見各地烽燧點燃平安火。
  
  北莽先鋒大軍,兵臨城下。
  
  大風,黃沙,貧瘠的土地,大風又將這些乾燥黃土吹拂到空中,撲擊那些獵獵旗幟。城外北莽戰陣前方,不斷有精銳遊騎飛馳傳遞軍令。臥弓城頭,一張張大型床弩蓄勢待發,所有城頭將領都下意識握緊了刀柄。
  
  一聲高亢淩厲的號角,驟然響起!
  
  若是以往北莽南下游掠遇城攻城,這個時候多是驅使中原邊關百姓和降卒前沖,不但填土壕溝,還能夠大量消耗守城一方的箭矢,最多同時輔以輔兵推楯車前行,步騎蜂擁而出,臨城後萬箭齊發,可以達到“城垛箭鏃如雨注,懸牌似蝟刺”的效果,只要守方出現軍心不穩,憑藉北莽武卒的悍勇,登城後一戰擊潰。但是今天這次兵臨臥弓城,北莽東線軍務在主帥楊元贊的主持下,展現出與以往兩百餘年北蠻侵掠叩關截然不同的攻城風格,左右兩翼各三千騎軍護衛中軍步卒開始衝鋒的同時,有一種往年極少出現在西北邊塞的兵家重器,以大規模集結的方式浮出水面,投石車!
  
  楊元贊幾乎是在一夜之間便架設了不下六百座投石車,最大者需要膂力出眾的拽手兩百人,一顆巨石重達百斤!六百座投石車,不但車兵南下時攜帶有相當數量的巨石,還在進入葫蘆口後沿路搜刮殆盡了臥弓城以北所有大石。此時,所有按兵不動的北莽將士都情不自禁抬頭,安靜等待著那壯觀的景象,無數巨石將一起向高空抛灑而去,然後重重砸在臥弓城牆頭,或是落在環城兵道和登城。
  
  六百座投石車,看似面朝臥弓城列陣平正,若是由城頭那邊望來,便知擺出了一個弧度。力強者架在距城最遠的弧心,稍弱者設於左右,以此類推。
  
  不知道是誰率先喊出“風起大北”,投石車附近的北莽大軍齊齊竭力吼出這四個字。
  
  當第一顆特意裹有油布被點燃的百斤火石,高高飛起,被拋擲向臥弓城。
  
  那一幕,仿佛一位天庭火靈降落人間。
  
  數百顆巨石追隨著這顆火石砸向幽州葫蘆口第一座城池,所有北莽將士都為這種陌生的攻城手段而震驚。
  
  巨石落在城頭,墜在城內,或是為城牆所阻滾落護城壕內。
  
  城內城外,滿耳盡是風雷聲。
  
  所有人都像是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顫,臥弓城如同在無聲嗚咽。
  
  而那早于投石先行卻慢于巨石撞城的六千莽騎,當然不是直接攻城而去的,以騎攻城,除非是不到萬不得已,否則再家大業大的統兵將領也吃不起這種肉疼,這些騎軍的作用僅是護送步卒順利推進至城外兩百步,幫己方步軍壓制城頭的弓-弩狙殺。與步卒拉出一段路程的兩翼騎軍,在朝城頭潑灑出一撥箭雨後,不再前驅,而是迅速斜向外疾馳,為後方騎軍騰出位置,所以兩支騎軍就像洪水是遇上了礁石,卻並不與之拼死相撞,自行左右散開。一名領軍的健壯騎將在返身的時候,回頭瞥了眼
  
  那座城頭,身為楊元贊嫡系親軍的千夫長,他是知道六百座投石車存在的,而且也比普通千夫長更早知曉投石車的威勢,原本在他看來都不用兩支騎軍的護衛,臥弓城守軍在數百顆巨石的密集轟砸下,就會嚇得抬不起頭來,任由城外步卒一路推進到壕溝外,但是在衝鋒途中,他身前身後不斷出現了傷亡,城頭床弩一陣陣勁射,其中有先後兩騎竟是直接被一根巨大弩箭貫穿!兩騎屍體就那麼掛於弩箭給當場釘死在地面上。若說北涼勁弩鋒銳早有耳聞,那麼在巨石炸裂無數跺牆的時刻,臥弓城灑下的箭雨仍是有條不紊,這就很讓這名千夫長心思複雜了,他曾親眼看到兩名幽州兵被巨石當頭砸下後,而附近的城頭弓箭手仍是整齊射出了水準之上的羽箭,千夫長撇了撇嘴,這幫幽州人當真不怕死嗎?他們腳邊可就是一灘灘爛肉啊。
  
  在巨石砸城和北莽兩翼騎軍的先後掩護之後,臥弓城的弩-弓箭矢愈發集中在北莽中軍的攻城步軍身上,不斷有步卒連同楯車被床弩一同貫穿,甚至有運氣不好的步卒被直接一弩射中胸口,被那股巨大的慣性衝力帶著倒滑出去足足十幾步,撞得後方楯卒和盾兵都跌倒在地。更多是被城頭的弓箭拋射而射殺在前奔途中,尤其是當步軍戰線出現凹凸不平後,最是勇烈敢於沖在最前方的戰卒和輔兵,都開始遭受城頭神箭手的刻意針對。
  
  箭雨不弱,但落在密密麻麻的蝗群中,如同杯水車薪,仍是殺之不盡。
  
  漆黑蝗蟲一般略顯擁擠的步卒,根本不理會腳下的屍體和傷患,繼續前沖。
  
  城上一名身材魁梧的披甲弓箭手拉弓如滿月,正要激射一名正在大聲下令填壕的北莽蠻子頭目,就被一根羽箭射穿喉嚨。
  
  他的屍體被胡亂拉到一處,很快就有身後弓箭手迅速補上位置。
  
  連續挽弓尤其是滿弓殺敵最是損傷手臂,在幽州軍中,對於距敵幾步的拉弓幅度都有相關嚴格軍令,何時用弓何時用弩更是深入人心。先弩後弓再弩,是雷打不動的北涼鐵律,其中“先弩”即是以床弩、腰引弩和腳踏-弩為主,臥弓城作為幽州葫蘆口三城之一,床弩數目雖然不如涼北虎頭城那麼誇張,但這並非大將軍燕文鸞要不來床弩,而是臥弓城的規模限制了床弩張數,可在之前的互射中,對北莽中軍仍是造成了巨大的傷亡,直接死傷在硬木為杆鐵片為翎的床弩之下的敵軍,目測之下就有百人之多,其中兩名壓陣的北莽中軍將領更是一個不慎被大床弩給射殺當場,想來這肯定會讓兩名已經距離城頭極遠的千夫長死不瞑目,因為他們的南朝匠作官員總說自己的大弩不論射程還是筋力,都已經不輸北涼,可真到了戰場上,才發現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在兩翼騎軍用箭雨掩護之前,甚至是在更早的北莽己方各類弓-弩射出之前,臥弓城的床弩和腰引弩已經從城頭率先射出。
  
  若非投石車那幾撥巨石一定程度上壓抑下了城頭的弩雨,恐怕中軍步卒連死在護城壕附近都是奢望。下馬攻城作戰,本就是北莽健兒最不擅長的事情,若說在馬背上跟北涼騎軍廝殺搏命,他們就算戰況處於下風也毫不畏懼,可是沒了馬匹騎乘,那實在是一件窩火堵心的事情。好在這次負責攻城的步軍都是南朝各個邊鎮的兵力,一向在北莽軍中低人一等,他們的死活,比如居於兩翼的精銳騎軍是不怎麼上心的。
  
  一名滿臉絡腮鬍子的北莽攻城大將大手一揮,六百座投石車開始向前推進,準備第二輪拋石,不用以摧毀城頭,而是儘量阻絕支援臥弓城頭的有生力量。
  
  主帥楊元贊對於此次攻打不到六千兵力的臥弓城,是志在必得,而且老將軍的要求是一日攻下此城!對於此舉,帥帳內不乏異議,有說臥弓城外地勢不利於攻城,步軍陣型過於狹長,是派上一萬還是八千,其實意義相差不大,不如分批次遞進,給予臥弓城源源不斷的持續壓力,哪怕一日攻不下,最多兩天也能拿下這座臥弓城,使得傷亡可以銳減。
  
  正是種家長公子的種檀跟隨投石車一起前行,在他們更前方,有一張張南朝自製的床弩,有一架架雲梯和一根根捶城木,有一座座尚未有弓箭手進入的高聳樓車。
  
  高坐馬背的種檀抬起手遮在額頭前,臥弓城終於不得不開始用上輕弩了。
  
  種檀聽著不斷有遊騎傳信而來,耳朵裡都是一個個冰冷的數字,死了多少,傷了多少。
  
  才半個時辰,就死了百餘騎和足足一千出頭的步卒,這還是沒有攀城。
  
  是死。全都死在了護城壕外,最遠也只是死在臥弓城城牆下。
  
  但是,在北莽能算是頂尖將種子弟的種檀,連自己都感到很意外,他沒有太多的心情起伏,反而倒是開小差想起許多有趣的事情,就像以前聽父親大將軍種神通說起早期的春秋戰事,九國混戰中,據說離陽出動了六萬騎攻打南邊鄰居東越的一座雄城,酣戰三日,無功而返,事後東越舉國歡慶,把那名僅以萬餘人馬便守住國門的守將奉若神明,東越皇帝的聖旨用五百里加急敕封那人為太傅,很多年後,世人才恍然,那場雙方總計七萬兵力盪氣迴腸的一場大敗和大捷,大戰了三天,竟然到頭來雙方加起來只死了不到六百人。
  
  種檀輕輕歎了口氣,舉目遠眺那座幽州城池,可以說,正是臥弓城的老主人,一步一步把春秋八國的衣裳和臉皮給剝乾淨,讓早年還有些溫情脈脈欲語還休的戰爭,變成從頭到尾都鮮血淋漓的慘劇,戰死陣亡的數目越來越高,從一戰死數千,到傷亡破萬,再到數萬人,直到那場每日都有死人每天都有兵源湧入的西壘壁之戰。如果說徐驍生前教會了春秋八國何謂騎兵作戰,那麼是不是可以說,徐驍死後,還要教會北莽何謂中原守城?
  
  種檀眯起眼,己方步軍終於開始攀城了。
  
  臥弓城的城牆,如有蛾縛,如有蟻附。
  
  城頭上,滾石擂木燙油齊下。
  
  一架架雲梯被長鉤推倒。
  
  一名名北莽攀城步卒被近在咫尺的箭雨當頭射下,墜落後,不幸還未死絕的傷兵也被後續攻城大軍踩踏致死。
  
  城頭上阻北莽滯步卒登城的幽州弓箭手和輕弩手,也相繼被幾乎與城頭等高的樓車弓箭手射殺,紛紛向後倒去。
  
  在這種密集射殺中,有高強武藝和沒有武藝傍身的,其實都得死。城頭幾名依然還有雄勁臂力的神箭手,就被樓車內的弓箭手重點針對,一個個被射成了插滿羽箭的刺蝟。
  
  北莽的攻城方式無所不用其極,在戰局膠著的情況下,可謂見縫插針,將床弩對準那些城牆空白處,射出一支支與大型標槍無異的踏橛箭,成排成行地釘入城牆後,幫助北莽步卒借此攀城而上。而那些如敏捷猿猴攀箭而上的北莽步軍,無一不是種檀精心挑選出來的敢死悍卒。種檀聽著信騎傳來的前線軍情,從他嘴中不急不緩傳出一條條命令帶回前線,雖然是一場代價巨大的死攻,但是攻城方式並不僵硬死板,如同守城一方的換防,種檀亦是會讓那位兵馬折損“過界”的千夫長撤下,至於這條界線具體是多少,在種檀心中攻城初期暫時定為死傷百人,等到二十名千夫長率領的兩萬步卒都經歷過了一撥攻城,第二輪會遞增到一百五十人,沒有過線,任你是帶兵將領是姓耶律或者是慕容,也得繼續硬著頭皮上,若是過了線,任你再想酣戰死戰,也得乖乖撤下。
  
  種檀不管那些千夫長百夫長如何不理解,也事實上根本不需要他們理解,他反正已經跟主帥楊元贊要來了陣前斬將的大權,誰不服,有本事拿腦袋來違抗軍令。種檀下意識伸手撫摸著胯下戰馬的背脊上的柔順鬃毛,這種“錙銖必較以求如臂指使”的統兵方法,是那名白衣武將教給世人的,只不過很多有樣學樣的武將絕大多數只得皮毛不得精髓,一來無法像那個人那樣熟悉麾下每一名校尉都尉的帶兵戰力以及韌性,二來戰場上瞬息萬變,若是刻意追求這種細節上的盡善盡美,容易撿了芝麻丟西瓜,再者,不等大軍分出勝負,主將就已經累得像條狗了,不說主將本人,旗兵和傳令信騎也都要揮斷手和跑斷腿。
  
  種檀自認所學比皮毛多,但精髓還未抓住,可種檀不著急,光是幽州葫蘆口就還有鸞鶴霞光兩座城池要打,且城池更大,守兵更多。
  
  種檀的坐姿始終穩若磐石,只是偶爾會跟身邊披甲的侍女劉稻香要一壺水,潤潤嗓子,否則喉嚨早就冒煙了。

二十名中軍千夫長都近距離見識過了城牆的風景,其中有兩人幾乎就要成功站穩城頭,一人是被七八杆鐵槍捅落,砸了屍體堆上,摔了個七葷八素,起身後看到腳邊不遠處就有七八根筆直插在屍體上的箭矢,若是砸在這上邊,就算不被戳出個透心涼,也肯定別想去打鸞鶴城了。
  
  還有一人是剛站到城頭,甚至已經用戰刀砍斷數支槍頭,就要一步踏入,結果被一枝角度刁鑽的流矢射中肋下,踉蹌倒下的時候還被一種稱為鐵鴞子的飛鉤給狠辣鉤住,在幽州士卒將他狠狠往上拉的時候,後背撞在城牆上的千夫長趕緊抬臂胡亂劈砍,這才砍斷了鐵鍊,他狼狽落地後順勢一個翻滾,身後就嗖嗖射落五六根羽箭,顯然是他那身扎眼的鮮亮甲胄“惹了眾怒”。這讓他帶兵回到中軍後方整頓時,仍是心有餘悸,自己可是差點點就成了第一個戰死幽州的千夫長啊。難怪戰前那幫礙眼的軍機郎提醒他們可以加層甲可以披重甲,但千萬不要披掛太過花哨惹眼的鎧甲。
  
  臥弓城上那種可以利用絞車收回的車腳檑已經壞去七七八八,那些勢大力沉殺傷巨大的狼牙拍更被盡數毀去,死在此物當頭一拍的北莽步卒最是淒慘,渾身上下就沒有一塊好肉,就像一條豬肉給鉋子細細刮過,屍體慘不忍睹。
  
  約莫晌午時分,一聲尤為雄壯的號角響徹戰場。
  
  戰場上本就沒有停滯的攻勢為之一漲。
  
  主帥楊元贊策馬來到先鋒大將種檀附近,身邊還跟著一群騎軍將領和五六名錦衣玉帶的軍機郎。他們發現種檀身邊有許多年輕文官坐在一張張幾案前,下筆如飛,不斷記錄著各種攻守戰事細節。楊元贊沒有去跟種檀客套寒暄,而是走到一名被太平令命名為“疾書郎”的年輕官員身側,彎腰撿起一份墨蹟未乾的紙張,字跡略顯潦草,“臥弓城木檑之後有泥檑磚檑數種,勢力稍弱”,“以硬木鐵首壞我軍撞城車三架,其物鋒首長尺余,狀似狼牙,藏設於城門高牆後,落下如雷”,“據報,臥弓城出城箭矢年齡各有長短,歲長者鍛造已有七八年,造於永徽十四年,箭頭竟然歷久常鋒如新,遠勝我軍”。
  
  楊元贊冷笑道:“好一個箭頭歷久常鋒!這句話,本將有機會定要親自捎帶給西京兵部那幫官老爺!讓他們瞪大狗眼仔細瞧上一瞧!”
  
  那名被殃及池魚的疾書郎趕忙停下動作,滿臉誠惶誠恐,生怕這位北莽十三位大將軍之一的功勳老人,拿他這個暫時連正式流品都沒有的小人物出氣。
  
  大將軍輕輕放回那張紙,笑道:“不關你的事,你們做的很好,拿下臥弓城後,本將會親自幫你們疾書郎記上一功。”
  
  連可以躋身北莽權柄前四十人之列的大將軍都下馬了,種檀也沒那個厚臉皮繼續坐在馬背上。同為南朝大將,楊元贊雖不如柳珪那般深受女帝陛下器重,但比起種檀的老子種神通,且不論調兵遣將的本事能耐,僅就信任程度而言,楊元贊超出種神通一大截。再說了,種檀就在老人家的眼皮子底下混飯吃,趕緊走到主帥身邊,楊元贊和種檀兩人有意無意並肩走到一處,種檀輕聲道:“先前在西京朝堂上聽某位持節令大人說了句話,當時還挺熱血沸騰,今兒想起來有些不確定了。”
  
  剛剛從傷兵營地趕來的楊元贊有些不悅,皺眉問道:“哪句話?”
  
  種檀笑道:“北涼號稱離陽膽氣最壯,那咱們就打爛他們的膽子,打光他們的膽氣。”
  
  楊元贊問道:“有何不妥?”
  
  種檀用馬鞭遙遙指了指臥弓城,“這座城當然成不了當年穩坐中原釣魚臺十數年的襄樊城,可即便隨後鸞鶴和霞光也成不了,但是接下來幽州境內?我們北莽當真不納降一兵一卒?就算幽州沒有出現襄樊城,那麼防線最為穩固的涼州呢?我們難道真要把北涼兩百萬戶都趕盡殺絕才甘休?”
  
  楊元贊冷笑道:“你就沒有發現臥弓城以北堡寨的一二把手都是些什麼人?臥弓城的主將副將又是什麼歲數?”
  
  種檀略所思索,有些開竅,笑道:“都是些早年到過北莽腹地河西州的老卒,臥弓城的朱穆和高士慶更是都快花甲之年了。以此看來,葫蘆口到臥弓城為止,雖然兵力少,但放在這裡的人馬,都是真正敢死之人。也難怪臥弓城去年末從流州遷徙到城外的一千多驍勇流民,哪怕戰力不俗,也都給帶回鸞鶴城以南一帶了。”
  
  楊元贊感歎道:“燕文鸞此舉,是以退為進,流州那些流民一開始都抱有懷疑和觀望態度,一旦幽州葫蘆口防線讓他們作為先死之人,不用我們北莽招降,他們自己就要炸營嘩變,牽一髮而動全身,甚至要連累所有離開流州的流民,以及整個流州的局勢。但是先死臥弓鸞鶴兩城,甚至到時候再讓流民一退再退,直接退至霞光城後,設身處地去想,你若是流民,會如何想?敢不敢戰?答案顯而易見,死了那麼多幽州軍,才輪到他們走上戰場,既然都千里迢迢來到了幽州,又何惜一死?
  
  種檀,這也正是燕文鸞用兵老道的地方啊。”
  
  種檀嗯了一聲。
  
  種檀突然笑道:“羌戎兩部攻城尤為勇悍,出人意料。”
  
  楊元贊平靜道:“太平令揚言平定北涼後,原本只分四等的北莽子民,會多出涼人這第五等,那麼當下墊底的第四等羌戎各部就終於‘高人一等’了。”
  
  種檀雖然知曉此事,但仍是一臉匪夷所思,問道:“這真的也行?這就能讓人視死如歸了?”

楊元贊輕聲道:“中原多謀士,驚才絕豔,不與他們傾力輔佐的謀主對敵,有著咱們無法想像的風采。不說那位離陽京城姓元的帝師,不說遠在南疆的納蘭右慈,只說已經死了的聽潮閣李義山,十多萬流民是出現的,又是如何心悅臣服歸順北涼的?葫蘆口戊堡是如何起來的?又是怎麼拼死抵禦咱們大軍的?北涼的牧場,糧草,兵餉,是如何輾轉騰挪,硬是幫北涼支撐起以一地戰一國的?”
  
  種檀點了點頭,沉聲道:“好在我們一樣有太平令!”
  
  楊元贊突然壓低聲音道:“等覺得什麼時候可以破城了,你帶足精銳,親自上陣登城。”
  
  從沒有這個念頭的種檀正想要拒絕,楊元贊以不容拒絕的語氣說道:“北莽需要英雄!”
  
  從中午那一聲嘹亮號角聲吹響後,臥弓城這堵城牆,就成了一座鬼門關。
  
  隨時隨地都在死人,而且死人的速度越來越快。
  
  已經得到補充再度保持兩萬整兵力的北莽攻城步卒,一千人與一千人的更換速度也越開越快,哪怕大將種檀已經將那條界線拔高到兩百人,一樣沒能阻滯這種驚人速度。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這些攻城士卒在經歷過先前兩次甚至是三次的攻城經驗後,越來越清楚如何躲避泥磚檑,越來越知道如何多留個心眼,注意哪些從角樓陰險激射而至的箭矢,許多第一次攻城時難免兩腿發軟的北莽士卒,都忘我地扛盾蟻附而上,已經可以完全不去看那些城牆下的屍體,不理會那些將死之人的哀嚎呻吟。
  
  最重要的是,在己方持續不斷的衝擊下,他們可以清晰感受到城頭攻勢的衰減。
  
  不斷有兵馬趕赴臥弓城的正面戰場,從最早的五百人換防增補,到兵甲還算鮮亮的三百,再到不足百人帶傷,最後到了一聲令下三十四人就得跑上樓道的地步。
  
  在高大城樓居中坐鎮的臥弓城主將朱穆趕到城頭之前,副將高士慶已經帶著兩百親兵在城頭第一線廝殺了一個多時辰,若不是白髮蒼蒼卻老當益壯的老將那杆鐵槍實在強勁無匹,如果不是這位江湖豪傑出身的副將親兵中,有很多身手不俗的高手,城頭此時就應該站滿北莽蠻子了。而內城牆下,盡是來不及善後的袍澤屍體,胡亂堆積,到後來,臥弓城守卒只能含著淚將他們的屍體丟下去。
  
  堆積成山。
  
  朱穆親自帶著三百一直蓄勢的精軍火速支援高士慶,將那一百多已經跳入城牆近身肉搏的蠻子斬殺殆盡,朱穆雙手涼刀,滾刀氣勢如虹,被他一刀攔腰斬斷的北蠻子就多達七八人,但是就算親兵援軍將大多數攀附有十幾名敵軍的雲梯推回地面,但仍是阻止不了殺紅了眼的北莽蠻子陸續登城。朱穆看著有美髯公稱號的高士慶鬍鬚被血水浸染打結得就跟一條條冰棍似的,一刀將一名百夫長模樣的北莽蠻子劈掉腦袋,一腳踹中那無頭屍體,順勢將一名才登城揚起戰刀的蠻子給撞飛下城,朱穆大聲譏笑道:“高老兒,怎的如此不中用,不是要老子快天黑的時候再來幫你撿回那條槍嗎?這離著天黑可還有一個多時辰啊!”
  
  渾身浴血的高士慶默不作聲,一槍捅死一名蠻子,鐵槍一記橫掃,又把一個從城頭高高躍下的蠻子橫掃出去。
  
  半個時辰後,城內唯一的一支騎軍,是那人人雙騎的幽州一等騎軍。根本沒有機會出城衝鋒的這四百人,也開始登城。
  
  登城前,相依為命多年的戰馬,都被他們殺死。
  
  不願親手殺死自己的坐騎,只好換馬,默然抽刀出槍。
  
  黃昏中,殘陽如血。
  
  主將朱穆和副將高士慶背靠背,身上甲胄破碎不堪的朱穆急促喘氣,胸口被一刀重創,視線模糊起來,狠狠搖了搖腦子,艱難問道:“高老頭,我朱穆是家裡那群不爭氣的敗家子都逃出了幽州,去了江南,這幾個月被一大幫老傢伙白眼得厲害,看我就快跟看北莽蠻子差不多了,我這才願意死在臥弓城,算是對大將軍和燕文鸞都有了個交待。那你圖什麼,當時你也不罵過我來著嗎?怎麼還主動要跟那李千富的侄子換了位置,你真是活膩歪了?”
  
  高士慶伸手從腰部拔出一根破甲卻未曾入骨的羽箭,吐出一口血水,“我一家老小都留在幽州,也沒你兒子孫子那麼貪錢,活得心安理得,以後就算死,也死得清清白白。高士慶這輩子不欠人什麼,永徽二年,在北莽橘子州你救過我高士慶一命,這次來陪你,就當兩清了!到了地底下,別跟我稱兄道弟,見著了大將軍,我高士慶丟不起那臉!”
  
  臥弓城的城頭上,充斥著殺光北涼賤種的喊聲。
  
  當一支戰力遠比先前攻城北莽步卒更加驍勇的人馬登上城頭後,朱穆先被人砍斷雙手,再被砍掉頭顱。
  
  高士慶背靠著城牆,身前被五六根鐵槍-刺入,老將持槍而亡。
  
  夜幕中。
  
  先鋒大將的一名親兵站在高高城頭上,吹響戰場上最後一聲號角。
  
  不分敵我,臥弓城內外,有將近兩萬死人註定聽不見這聲響了。
  
  為北莽幽州戰線立下頭功的種檀緩緩閉上眼睛。
  
  好像聽見了,風過臥弓城。
  
  如泣如訴。

xox 發表於 2015-1-15 07:32
共逐鹿 第一百五十九章 就在那裡!


  如果不是從北涼都護府傳遞來一封措辭嚴厲的六百里加急驛信,那麼北涼步軍統領燕文鸞此時就不是站在霞光城的城頭上,而是站在鸞鶴城那裡了。所以當臥弓城被北莽先鋒大軍一日攻破的消息傳回,那群幽州軍政大佬都感到陣陣後怕,若是燕大將軍出了差池,那葫蘆口還守個屁啊。要知道在前個兩三年,幽州軍界都是在桌面上說一句“北涼有沒有世子殿下沒啥兩樣,但幽州有沒有燕將軍是天壤之別”的,當然,時至今日絕對沒誰敢說這種混帳言語了。
  
  燕文鸞和陳雲垂兩位幽州定海神針並肩走到一張昵稱“九牛老哥”的床弩附近,北涼大弩中,“九牛”“二虎”雙弩在各大城中都有大量配置,燕文鸞掂量著那支與標槍無異的巨大箭矢,臉色平靜,身後眾人的心思可就跟那枝巨箭差不多,絕對不輕。在既定策略中,在北莽大軍僅遣十五萬大軍南下葫蘆口的前提下,臥弓城都要死守不住,但是哪怕北莽投入幽州的東線兵力比預期多了一倍,可臥弓城一天都沒能守住,這就很讓人吃驚了。親自負責葫蘆口三城具體軍務的何仲忽,這位老將軍能罵幾句朱穆和高士慶出氣,其他人可沒這膽量,事實上也不忍心,畢竟臥弓城六千人都已戰死,死者為大,再者那些人何曾給幽州軍丟臉了?!
  
  皇甫枰神情複雜道:“北莽步軍中擁有大量精製弓-弩不說,還有整整六百座投石車,先以兩萬人馬輪番攻城,戰損嚴重的形勢下,仍是被主將種檀下令為每一名千夫長補齊千人,一直戰至攻破臥弓城為止。”
  
  何仲忽冷笑道:“這是北莽蠻子在拿臥弓城練兵呢,用屁股想都知道這幫崽子攻破臥弓後,保證會拆掉半座城,到時候攻打鸞鶴,投石車可就不僅僅是兩輪投擲了。”
  
  燕文鸞平靜問道:“鸞鶴城內的八百騎都調回了吧?”
  
  皇甫枰點頭道:“已經在趕回霞光城途中了。誰都沒料到北莽蠻子攻城力度會那麼大,根本就沒有給臥弓城騎軍出城騷擾的機會。如果那種檀沒那麼一根筋,北莽步卒起碼要多死個兩三千人。”
  
  何仲忽一拳砸在城牆上,無比心疼道:“都是我幽州好兒郎啊!”
  
  燕文鸞輕輕放回那根箭矢,霞光城主將謝澄舒偷偷咽了咽口水,壯起膽子說道:“大將軍,由於我們把臥弓鸞鶴兩城的流州士卒都遷出,鸞鶴城那邊出現了騷動……”
  
  這個敏感話題一被挑起,連同何仲忽和皇甫枰在內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看向燕文鸞。
  
  燕文鸞臉色如常,淡然道:“騷動?是不是說得輕巧了?怎麼,你謝澄舒跟鸞鶴城的楊驃是親家,就幫著他打馬虎眼?如果我沒有記錯,那個用兵變來要脅主將的鸞鶴城虎撲營,可是幽州為數不多的老字營之一,先後兩任校尉統領,分別是鐘洪武和劉元季兩個老傢伙的心腹愛將,當時鐘洪武丟了官,咱們那位校尉大人就卸甲辭官以表忠心,這也就算了,反正鐘洪武帶出來的將兵大多是那麼個德行,可給劉老兒當過親兵的荀淑,照理說不該這麼膽大包天才對。說吧,在場諸位大人,還有多少人是對我將流州卒撤出前線戰場心懷不滿的。”
  
  城頭上人人大氣都不敢喘,尤其是霞光主將謝澄舒和兩位副將,已經噗通跪下,連場面上那些請罪的言語都不敢說一個字。
  
  何仲忽趕緊打圓場,一臉無奈道:“瞧你這話說的,都擺出這副吃人的架子了,誰還敢跟你掏心掏肺說實話。”
  
  燕文鸞沒有說話。
  
  何仲忽歎了口氣,對霞光城三位將領笑了笑,和顏悅色說道:“都起來吧,大將軍說了多少次了,男兒膝蓋不是用來給人下跪的。你們三人中有兩個可都是去過清涼山面對面見過大將軍的,哪次不是讓你抱拳行禮就行了?”
  
  燕文鸞突然說道:“虎撲營去掉營名。”
  
  此言一出,就算是何仲忽都臉色劇變,更別提還跪著的謝澄舒三人了。
  
  北涼老字營要是打了敗仗,甚至是打了勝仗但是戰果大小輸給其它老字營,那都跟挨了刀子一樣難受,至於去掉營名?那比殺了他們還難受!在北涼,一個老字營就算把人馬都戰死,死得一個不剩,仍然可以保留營名,事實上所有老字營最喜歡相互攀比,歷年戰事累加,先是比拼誰殺敵最多,比拼誰戰力更勝一籌,到最後,連滿營死絕的次數都能拿出來比,而且在最後這一項比試中勝出的,很能讓人心服口服。像那跟蓮子營、鷓鴣營和大馬營同為最老資歷戰營的先登營,就憑藉此事奪魁,這麼多年一向以第一老字營自稱,就算是個小卒子,路上見著別營的都尉甚至是校尉那可都是鼻孔朝天的,因此導致北涼邊軍中有個外人無法理解的古怪現象,經常會有“這輩子的校尉,下輩子的將軍”,意思是說那些老字營的一把手寧願一輩子當個校尉,也不樂意去當什麼官位品秩更高的將軍,要當將軍就放在下輩子好了。
  
  虎撲營去名,這就意味著世上再無虎撲營了,等於營中所有戰死的和因傷才退出的前輩們,所有的心血都將付諸東流。
  
  尤其是那些戰死在他鄉的老字營先烈,在北涼邊軍眼中就會成為生生世世不得安息的孤魂野鬼。
  
  燕文鸞歪頭輕輕吐了口唾沫在地上,依舊是不溫不火的語氣,“什麼狗屁玩意兒,比涼州那些騎軍老字營,差了十條街。”
  
  老將軍就這麼徑直離開霞光城。
  
  皇甫枰臉色古怪,但是他暫時不能離開霞光城,只是默默將這位步軍統帥送行到城外,然後趕回城頭,果然沒有誰離開,完全是紋絲不動,謝澄舒三人依舊低頭跪著,一向好脾氣也好說話的何仲忽臉色陰沉得可怕。既是霞光城副將同時也是另外一支老字營統領的盧忠徽,這個身上疤痕比他兒子年歲還要多的中年武將,竟然在那裡像個委屈的孩子在哽咽抽泣。盧忠徽的擋騎營,正是燕文鸞一手打造的老字營,當年西蜀境內道路崎嶇,不宜徐家鐵騎馳騁,早在西壘壁之役中就大放光彩的擋騎營更是戰功顯赫,號稱一步當一騎,連千騎開蜀的先鋒大將褚祿山都不吝讚譽為“何止是一步當一騎,千步猶可擋千騎”,故有擋騎營的稱號!
  
  燕文鸞說了個“狗屁玩意兒”,可不是說什麼站著說話不腰疼的風涼話,而是一巴掌狠狠打在他北涼步軍統帥自己的老臉上啊。
  
  何仲忽雙手扶在城牆上,背對眾人,輕聲道:“臥弓城沒了,他能不傷心?整個北涼,老燕不心疼葫蘆口誰能更心疼?不但是葫蘆口,所有幽州步軍,都是他親手帶出來的,他就真願意讓咱們幽州軍先死流州卒後死了?不可能的啊。現在幽州邊境上的萬餘流州士卒,還有涼州的,更包括流州本地的,以及那些在陵州紮根的,可都看著咱們葫蘆口呢。”
  
  何仲忽深呼吸一口氣,厲聲道:“傳令給鸞鶴城,虎撲營去營名!校尉荀淑在內一干都尉標長伍長,准許他們全部以待罪之身參加守城戰!他們要是覺得這次嘩炸營變都不夠解氣了,行,有本事就去宰了鸞鶴主將楊驃!大不了到時候我何仲忽親自帶兵去平叛!”
  
  謝澄舒咬緊牙關,說道:“末將懇求大將軍准許虎撲營將士戴罪立功,給他們一個重新拿回老字營營名的機會!”
  
  何仲忽猛然轉身,一腳把這名霞光城主將踹得倒飛出去,“在這種關鍵時刻,鸞鶴城鬧這麼大,你以為就只有燕文鸞大動肝火?你們以為那封六百里加急上頭就只說了讓咱們燕大將軍不要親身涉險?都護府褚祿山,我們的都護大人已經明說了,‘如果幽州將士不服管束,涼州戰事雖緊,卻也抽得出幾名得力驍將代為守城’,你聽聽,褚祿山都想要讓你那位親家滾出鸞鶴城了!我何仲忽答應了有個屁用?!”
  
  步軍大統領已經走了,副帥何仲忽雖然沒有立即離開霞光城,但也氣得臉色鐵青快步走下城頭。
  
  跟在何仲忽身後的皇甫枰問道:“會不會過猶不及?”
  
  何仲忽大手一揮,重重撂下一句,“咱們幽州軍沒那麼嬌氣!”
  
  皇甫枰繼續問道:“那麼那些當時在鸞鶴城跟著虎撲營起哄,借機想要出城的兩百多普通士卒,如何處置?”
  
  何仲忽冷聲道:“這有什麼好問的,當然是按軍法處置,斬立決!”
  
  皇甫枰望著那個背影仍是追問道:“何將軍,我問的是他們的幽州家屬,如何處置?”
  
  何仲忽腳步一頓。
  
  長久的沉默。

 皇甫枰輕聲道:“兩百多人,本將會以全部戰死而論,若是日後清涼山和都護府問起,由我負責。”
  
  何仲忽轉過身,“皇甫枰,你圖什麼?”
  
  皇甫枰笑而不言。
  
  何仲忽眯起眼,緩緩道:“皇甫枰,說實話我可是很不喜歡你這個幽州將軍,就算你這次賣了這個人情,我還是討厭得很。你這種聰明人,見多了。”
  
  皇甫枰坦然微笑道:“我要是真聰明,難道不該是只做事不說話嗎?”
  
  何仲忽笑了笑,轉身離去,輕輕感慨道:“要是大將軍還在世,就算沒來霞光城,也該在都護府那邊露面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別說人了,咱們北涼王的影子都見不著。”
  
  皇甫枰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開口說話。
  
  ————
  
  半日後,鸞鶴城內,一座校武場上,大門緊閉。
  
  只剩下清一色的一營將士。
  
  兩千七百二十六人。
  
  都到了。
  
  老字營最重“老”規矩,往往是創建營號時多少人,那麼以後就應該是多少人,除了極少數建營時人馬實在太少的老字營,絕大多數都是這麼個雷打不動的人數。
  
  北涼軍中,除了大將軍徐驍的徐字大旗,就只有一種兵馬可以豎起徐字旗以外的旗幟,當年官至北涼都護的陳芝豹立不起陳字旗,如今的騎軍大統領袁左宗也豎不起袁字旗,但是蓮子營可以,大馬營可以,鷓鴣營,以及今天早上還可以有“虎撲”兩字營旗在風中獵獵作響的這支老營,也可以。但是從現在起,他們跟北涼普通邊軍一樣,不可以。
  
  霞光城副將和擋騎營校尉盧忠徽舒,親自帶了一條軍令和一句話給鸞鶴城和虎撲營。
  
  他以副將身份將軍令帶給鸞鶴城主將楊驃,軍令是虎撲營去名。
  
  他再以擋騎營校尉的身份來到虎撲營營地,沒有入營,在門口對那個滿臉淚水的荀淑說了一句話,“先請你們全營戰死,等見著了底下的前輩們,再去跪著吧。”
  
  校武場上。
  
  荀淑面無表情站在最前方,身邊是舊虎撲營二十三名都尉和四十七名副尉,其中不少人還在那裡抬起手臂遮住臉龐。
  
  荀淑沉聲道:“是我荀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所有在虎撲營戰死的前輩!”
  
  荀淑用拳頭一擂胸口,“我不理解燕大將軍的軍令,第一條不懂,第二條更不服氣!打心底不服氣!”
  
  荀淑狠狠揉了一把臉,慘然笑道,“可是不服氣沒用啊。難道我們虎撲營還真去兵變,真像何大將軍說的那樣在鸞鶴城叛亂?”
  
  荀淑望著那些臉孔,沉聲道:“你們有沒有這個念頭,老子管不著,但誰真敢這麼做,我第一個砍死他!有的,出來跟我單挑?先做了校尉再說!”
  
  荀淑突然哈哈笑道:“就你們這群兔崽子,老子一隻手就能撂倒一群!”
  
  人群中,突然有人高聲喊道:“校尉,我要是明兒多殺幾個北莽蠻子,能不能讓燕大將軍把虎撲營稱號還給咱們?”
  
  荀淑沒有欺騙這些兄弟,搖了搖頭。
  
  荀淑突然對校武場外吼道:“楊驃,帶著你的人馬趕緊滾蛋,老子是幽州虎撲營的老卒,不是叛軍!到了明天,如果我和兄弟殺的人沒有你們七千人多,我荀淑下輩
  
  子投胎做你兒子!”
  
  聽著校武場內的滔天罵聲,鸞鶴城主將楊驃摸了摸耳朵,對身邊兩位副將苦笑道:“可以放心了,咱們走吧。”
  
  不過離開前,楊驃扯開嗓子大聲回了一句,“姓荀的,記住啊!要是以後幾天殺人沒我們多,記得給楊驃當乖兒子!”
  
  他娘的,校武場都傳出整齊一致的拔刀聲響了,楊驃趕緊帶人一溜煙離開。
  
  此時,洪敬岩的柔然鐵騎一如之前,即將先行到達幽州城外,卻註定不參與攻城。
  
  這當然也意味著武備更勝臥弓城的鸞鶴城,馬上就要迎來一場死戰。
  
  ————
  
  整整屯兵五十萬的北莽中線,在那頂帥帳中,一個胖子繞著北涼沙盤繞著走了一圈又一圈。
  
  所有人都不知道這位南院大王到底在自言自語個什麼。
  
  董胖子走到了沙盤上西域附近,停了一下,繞到薊州那邊,又停了一下。
  
  在看到北涼西蜀之間的地帶,也停了一下。
  
  他最後走到桌子中央,雙手扶住桌面,輕聲道:“葫蘆口臥弓城一日被破,現在整個中原肯定都在罵你們北涼是坨狗屎,罵你們徐家鐵騎是吹出來的雄甲天下……”
  
  董卓習慣性上下牙齒敲了敲,“我知道你肯定沒有躲在清涼山,你有三個選擇,打通了流州以西,去跟西域爛陀山上那些和尚打交道,或者去西蜀邊境,低聲下氣跟陳芝豹約來一場面對面的交易,替北涼做筆割肉的買賣,再要麼就是去薊北的橫水銀鷂,幫幽州收拾離陽新君送給你的爛攤子。”

  這個胖子自顧自壓低聲音在那兒叨叨不休,“去西蜀,我可管不著,去薊州的話,那兩萬因為衛敬塘沒討著半點便宜的末流騎軍,肯定不夠看嘛……萬一是去了西域,就真讓人頭疼了,難道我還能專門為你安排一位持節令或者是大將軍,親自帶著幾萬大軍在那邊守株待兔?我樂意,別人也不樂意啊……”
  
  董卓又開始繞著桌子轉悠。
  
  “要不然拋一枚銅錢,猜有字沒字?”
  
  “這哪行啊,軍國大事豈能兒戲!”
  
  “就是就是,董卓啊,你今兒可是南院大王了,做事情,得慎重呐。”
  
  “嗯!有道理!咦?你們還傻愣著幹啥,趕緊的,給老子拿枚銅錢過來!”
  
  ————
  
  當離陽王朝西北第一雄鎮虎頭城在一千余座投石車的密集轟砸下,距離虎頭城並不算遙遠的北涼都護府上下,還是有條不紊地快速運轉。都護大人甚至還有“閒情逸致”跟人在一座囊括幽河薊三州地形的沙盤前,抽空關心鸞鶴城馬上就要全面展開的戰況。如果說對於鸞鶴城的風吹草動,幽州軍還不當一回事,只當作地方武將不顧全域的意氣用事,但是有資格站在都護府大堂的傢伙,都清楚褚都護是起了濃重殺心的,如果不是還沒有離開此地的徐渭熊說了一句,褚祿山真的已經懶得管燕文鸞會不會顏面掃地,都已經派人前往鸞鶴城交接邊防了。為此身在涼州防線的步軍副帥顧大祖就已經跟褚祿山紅過臉了,周康在內許多大將也迫不得已當過了和事老。
  
  褚祿山站在沙盤前,雙手十指交叉在腹前,輕輕拍打手背。
  
  不僅僅是軍事才華厚薄的關係,所站位置不同,也會影響沙場將領的思考方式。
  
  將才和帥才,一字之差,看似咫尺之遙,但實則雲泥之別。
  
  徐渭熊坐在椅子上,膝蓋上蓋了一條厚重毯子,袁左宗在場,齊當國也在。
  
  很有意思,雖然各不同姓,但都是“一家人”。
  
  徐渭熊望著沙盤輕聲道:“按照臥弓城的雙方戰損來看,就算楊元贊的攻城方式很‘中原’,葫蘆口一樣還是能以四萬多人,拼掉十五六萬甚至更多北莽大軍。畢竟這葫蘆口是越打越難的,只不過雙方頂層武將都心知肚明,霞光城會是一個轉捩點。打下霞光後,一旦幽州門戶大開,北莽就具備更多的戰術選擇,是騎戰是步戰,是圍點打援,還是專門針對幽州有限騎軍,或是乾脆捨棄幽州城池,一門心思策應他們的中線主力大軍,都可以。”
  
  齊當國低聲道:“要是北莽一開始就咬鉤,全力攻打流州就好了,他們的糧草補給線就會出現很多漏洞。”
  
  徐渭熊搖頭道:“真要打流州,那就不是補給線的問題了。董卓和那位太平令有足夠本事把他們的補給線變成魚餌,反過來引誘我們上鉤。”
  
  袁左宗點頭道:“百萬大軍全線壓境,可以說北莽半座南朝都在為前線補給順暢而在割肉,事實上不光是南朝故塞龍腰兩個邊州大出血,出動了不下百萬頭牛羊,橘子河西兩州也早就開始動了。隨著北院大王拓拔菩薩解決了後院風波,開始帶兵南下流州,北莽已經等於用舉國之力來打這一場惡仗,我們就算有心奇襲,也已經不可以稱為‘襲’了。”
  
  視線一直在沙盤上“胡亂”逛蕩的褚祿山,突然盯著葫蘆口某地不動,自言自語道:“要不然?”
  
  齊當國是根本聽不懂。袁左宗是在沉思,快速權衡利弊。
  
  只有徐渭熊直截了當否決道:“不行,太冒險了。這跟我們北涼最初的策略是嚴重相悖的!”
  
  一頭霧水的齊當國轉過頭望向同為大將軍義子的袁左宗,後者輕笑道:“葫蘆口真正的存在意義,除了表面上的損耗北莽兵力,還有更深層次的特殊含義,葫蘆口得天獨厚的地域縱深,不光是帶給幽州的,也是帶給整個北涼的。當時義父和李先生做了最壞打算,設想涼州被破,那麼有三條退路,一條是率軍退入西蜀,坐蜀地而靠南詔,這是上策,現在……第二條是經如今的流州進入西域,但這是下策,在西域我們畢竟沒有穩固的根基。第三條中策的退路,就是死守幽州西和北邊的葫蘆口,有必要的話,把河州薊州都握在手裡,不管那離陽朝廷的感受,我們北涼強行再度把橫向戰線拉出一條來!這條策略最關鍵的一點,就是要把葫蘆口當成中原的襄樊城。”
  
  袁左宗指著葫蘆口,緩緩道:“都護大人是想在葫蘆口來一場出其不意的大戰,讓我或者是周將軍領精銳騎軍冒險奔赴葫蘆口,先把楊元贊的西線大軍一口吃掉。如此一來,本就兵力不足的涼州和流州就會愈發勢如累卵。但是如果能夠僥倖成功,風險大,好處當然也很大……”
  
  徐渭熊沉聲道:“世上沒有僥倖一說!我們賭不起,北涼也沒有到非賭不可的地步!”
  
  齊當國偷偷露出個你好自為之的表情,袁左宗淡然一笑。
  
  褚祿山想了想,說道:“我們北涼最壞的打算,說到底就是拼光了老底子,也要北莽交出六十萬以上的兵力,這不難。”

 恐怕換成別人來說這種話,哪怕是北涼騎軍副帥周康,都要惹人腹誹一句這牛皮不怕吹破天啊,可是褚祿山來說,還真就能讓人願意真心相信。
  
  始終十指交叉的褚祿山微微彎曲了其中一根手指,點了點薊北方向,“衛敬塘總算良心發現,沒丟棄橫水城,正因為橫水城還在,才能讓鬱鸞刀沒有淪落到拿那一萬幽州騎,去攻打那座差一點點就被薊州雙手奉送給北莽兩萬人的銀鷂城。現在局勢其實還算好了,顧劍棠好歹沒明著跟北莽最西邊的邊軍嚷嚷‘哥們,你們趕快去打幽州吧,別總跟我大眼瞪小眼成天含情脈脈了,你們走了,我顧劍棠保管啥都沒看見’。還有,離陽那位趙家天子還沒有讓戶部下令准許北涼百姓更換戶籍,沒有讓河州等地像個花魁似的開門接客,不收咱們北涼的銀子,還倒貼……”
  
  袁左宗輕輕咳嗽一聲。
  
  也意識到在徐渭熊面前說這個不太妥當,褚祿山嘿嘿一笑,天不怕地不怕的都護大人也是趕緊轉移話題,“我是不怎麼會下棋,嗯,要是跟義父下一百盤,那還是能下贏一百盤的。”
  
  齊當國捏了捏下巴,會心一笑。
  
  玩笑過後,褚祿山繼續說道:“衛敬塘和橫秋城是變數,咱們跟北莽都一樣是措手不及,就看誰能抓住機會了。何況王爺也去了那裡……”
  
  徐渭熊這一次竟是當場勃然大怒,直呼其名怒斥道:“褚祿山!你吃了熊心豹子膽?!”
  
  齊當國被嚇了一跳,更加如墜雲霧。
  
  袁左宗輕聲道:“太冒險了,就算王爺帶著郁鸞刀的騎軍,大破那兩萬長途跋涉又無依託的北莽輕騎,也許原先也就止步於此,最多向西而去,打幾場小型戰役,可一旦我們額外出兵,就等於是逼著王爺和那一萬幽州騎軍要在葫蘆口外打一場大仗了。而此時洪敬岩的柔然鐵騎一直沒有動,幽州大軍隔著犬牙交錯的半座葫蘆口,就算我們的騎軍跟王爺匯合,還是太冒險了,這個風險比起我率軍奔赴葫蘆口吃掉楊元贊,還來得鋌而走險,不行!”
  
  褚祿山鬆開交錯十指,抬起手臂用兩根食指揉著眉梢,死死看著葫蘆口,“你們以為這是我逼著王爺嗎?不是的,是王爺在逼我們!”
  
  褚祿山拿起一根竹竿,狠狠戳在沙盤上的葫蘆口外,面容猙獰道:“王爺是想要告訴幽州,告訴整個北涼,大戰之時,他北涼王,他徐鳳年就在這裡!”
  
  徐渭熊似乎想要站起身,掙扎了一下,安靜坐定,閉上眼睛,咬緊嘴唇沉默不語。
  
  袁左宗開心笑了,細細眯起那雙丹鳳眼眸,渾身散發出異樣的風采,這是他成為北涼騎軍統帥後第一次如此不掩飾沉寂已久的鋒芒,“那就這麼辦!”
  
  徐渭熊睜眼後,神情平靜,視線極其尖銳地望向北涼都護,“虎頭城能堅守四十天?”
  
  徐渭熊看著三人,沉聲道:“如果做不到,一兵一卒都別想離開涼州邊線!”
  
  褚祿山冷哼道:“最少!”
  
  不等徐渭熊望向自己,“白熊”袁左宗只留給她一個已經遠去的背影。
  
  跨過門檻後,一向極其注重儀錶的袁左宗破天荒伸了個大懶腰,搖了搖脖子。
  
  做完這一切,袁左宗快步走出北涼都護府。
  
  當天,一支萬人騎軍,悄然離開駐地。
  
  北涼三十萬鐵騎,雄甲天下。
  
  而這支騎軍,雄甲北涼軍。
  
  大雪龍騎!
  
  ————
  
  一支長途奔襲的六千騎軍,悍然出現在了葫蘆口外。
  
  為首一騎,披甲提槍,腰佩涼刀。
xox 發表於 2015-1-17 00:53
共逐鹿 第一百六十章 天下不平事,總有拔刀郎


  在徐鳳年跟橫水城守將衛敬塘見面前,鬱鸞刀的幽州騎軍當時已經跟那兩萬莽騎有過一場交鋒,後者是臨時從顧劍棠東線那邊抽調出來的輕騎,本意是想打出一場快若疾雷的奔襲戰,一口氣將孤懸塞外相互依託的橫水銀鷂兩座空城“吃掉”,便可以順勢將幽州萬騎壓縮在薊北一帶,屆時幽州騎軍糧草不濟,這支孤軍深入的北涼左翼奇兵自然就會老老實實無功而返,但是因為衛敬塘和橫水城的存在,迫使驚疑不定的北莽騎軍不敢冒失南下,等到他們斥候探知地理位置更西邊的銀鷂不同於衡水,已經“如約”撤軍,兩位原本暴跳如雷的北莽萬夫長靜下心一商量,覺得大不了捨棄衡水佔據銀鷂,照樣可以對幽州騎軍造成一定程度的震懾,只是戰場上機會稍縱即逝,在他們在橫水城以北駐足不前一天后,等到他們精疲力竭的兩萬大軍撲向銀鷂,在距離那座邊城百餘裡處,大軍腰部遭到了五千幽州騎軍在側面發起的突襲,兩名萬夫長和幽州騎軍主將郁鸞刀都心知肚明,兩支騎軍都很疲憊,關鍵就看誰的緊繃著的那根弦先繃斷。
  
  鬱部騎軍先前在明確無誤得知銀鷂棄守後,副將就提議迅速返程,鬱鸞刀的執拗這個時候得到淋漓盡致的展露,執意要以不惜禍害戰馬體力和大量騎卒掉隊的巨大代價,也要趕在北莽獲得兩座邊城前狠狠打上一仗,兩名性格持重的副將都不贊同,但是北涼將士絕對恪守軍令的本能,讓兩位將軍沒有辦法違抗主將郁鸞刀的大膽行事,最終鬱部幽騎在三日疾馳五百里的強行軍途中,逐漸分割成了三股騎軍,馬匹腳力更優騎卒戰力也最強的鬱鸞刀親率先鋒五千騎,也終於及時趕到了戰場,如同一枚鋒銳箭矢毫無徵兆地直插北莽大軍肋下,完成了戰於薊北城池之外的戰略意圖。
  
  幽州騎軍的突兀橫插,一下子就將措手不及的北莽騎軍給狠狠鑿穿陣型,之後兩次氣勢如虹的衝鋒,更是讓莽騎前後斷裂,失去聯繫。氣急敗壞的兩名萬夫長能夠被派來薊州,肯定是北莽最東線邊境上能征善戰的驍勇將領,雖然戰況不利,但絕對沒有就此束手待斃,要知道有相當數量騎軍參與的廝殺,戰死幾千人其實並不少,可一旦戰事被某一方打成一場追殺戰,死個上萬人那都是少的。所以兩名各領前後萬余騎的萬夫長同時決定將這五千幽騎包餃子,雖然註定勝也勝得結局慘烈,但比起被這支幽州偏師打出一個類似五千騎斬首萬余人的戰果,肯定要好上太多。但是幽州五千騎爆發出來的穿透力和殺傷力,讓北莽騎軍所有千夫長都感到膽戰心驚,三次“互撞”,雖然說都是幽州騎軍借助突襲在正面衝鋒中佔據人數優勢,但是足足北莽兩千餘騎當場陣亡,還是讓北莽騎軍咋舌,離陽兩遼邊線上幾支久經沙場打老了仗的精銳騎軍,撐死了也就是這種本事。
  
  鬱鸞刀沒有率領五千騎酣戰到底,順利展開數次衝鋒後就開始有意無意把戰場牽扯到更西的位置,兩名萬夫長各自掂量了一下己方騎軍的體力,前後被撕裂出空隙的兩支大軍於是出現了一種細微的戰術偏差,北莽後方騎軍想要讓騎卒換馬再戰,更靠近銀鷂的那支騎軍則直接就銜尾追殺過去,這種偏差其實按照最先戰場上雙方投入的兵力差距,北莽騎軍別說致命,其實都不算什麼失誤,傷亡慘重的北莽前方騎軍仍有八千多騎,他們的果斷追殺不但可以咬住幽州騎軍,還可以順勢與後方騎軍合攏彌補上那條縫隙,形成那條騎軍鋒線上的絕對兵力優勢。只是幽州軍第二支三千餘人騎軍的到達戰場,打亂了莽騎所有佈局,幽州所有騎軍都是輕騎,但是這一支騎軍明顯是以犧牲時間換取了裝備上的相對突出,與薊北邊線持平追擊鬱鸞刀所率騎軍的北莽八千多騎,一下子這又就被這支幽州騎軍將腰部搗爛,如烈馬撞入麥田,瞬間收割掉一千餘莽騎的性命,加上郁鸞刀主力騎軍恰到好處的同時展開衝鋒,士氣高漲的七千餘幽騎對上傷痕累累且如驚弓之鳥的七千莽騎,後者怎麼打?後方萬餘莽騎倒也兇悍,迅速掉轉馬頭,想要以牙還牙給幽州騎軍來一場攔腰斬斷。
  
  可就在此時,戰場兩翼又出現了兩支生力軍,數目不大,但是對北莽騎軍士氣軍心的打擊,那絕對是無法估量的,一支是樹起一杆徐字大旗的兩千幽騎,一杆是離陽橫水城的旗幟,人數更少,僅是橫水城衛敬塘的六百騎軍。可那名在戰場後方北莽萬夫長已經驚懼得無以復加,自然而然打起了退堂鼓,說好了老子帶兵來薊州是不廢一兵一卒就有大功勞到手的,現在倒好,兩座城池的城牆都沒摸到一下,就給人打得這麼慘,不是不能救那幾千騎,只是救下以後,那老子也就可以回去當個屁大的千夫長了。於是還在戰場上拼死廝殺突圍的萬夫長回離律就透心涼了,那個昨天還跟自己在帳內把酒言歡的萬夫長就那麼跑了!好在終於被回離律和六百親騎向北衝殺撕扯出一個口子,之後不斷有莽騎尾隨北竄。有意為之的郁鸞刀根本就沒有去看回離律和他身後不到三千莽騎,而是舉目遠眺,死死盯住了開始緩緩撤退的另外一名北莽萬夫長郎寺恩,他是故意讓出那個口子的,要是郎寺恩和那一萬騎打定主意死戰到底,恐怕鬱鸞刀的這支幽州騎軍就只能剩下個兩三千騎,這不是鬱鸞刀畏懼死戰,否則他也不會趕來銀鷂橫水以北打這場仗,而是拿幽州騎軍跟本該屬於顧劍棠收拾的兩萬人死磕到底,這對北涼根本沒有意義。不過拿一命換兩三條是沒意義,但不等於拿一命換十命沒意義,所以鬱鸞刀就是故意讓回離律帶著混亂不堪不成陣型的三千殘騎,去禍害破壞郎寺恩的萬餘騎。
  
  鬱鸞刀這位被譽為繼曹長卿之後又一位“西楚得意”,冒天下之大不韙地孤身趕赴王朝西北,進入北涼後深刻理解了何謂“邊關鐵騎”,對北莽騎軍也有足夠全面的瞭解,他知道要將北莽精銳打出兵敗如山倒然後己方肆意追殺的效果,很難,但如果來一手“禍水北引”,就有機會!甚至都不用鬱鸞刀做出太過具體的兵力調配,當他和身邊八百騎率先追逐回離律的三千騎,很快就有暫時無人可殺的兩千多騎馬上跟上,加上橫水城六百騎和最後進入戰場左翼的兩千幽州騎,同時開始向北衝鋒。
  
  在回離律帶著殘部向北瘋狂逃竄後,看著那些不管不顧朝著己方衝撞而來的王八蛋,臉色鐵青的郎寺恩當時就恨不得把他們全宰了,只是看著那些掏出輕弩後“悠哉遊哉”往回離律騎軍背後射去的幽州騎軍,或者是一個加速後,戰刀都已不用刻意出力,只需要借著戰馬前沖的慣性,提起刀,刀鋒就能在北莽騎兵的脖子上拉出一條大口子,很輕鬆很省力,但絕對足夠殺人。郎寺恩就嘶吼著下令部下加速撤退。
  
  北莽兩萬騎軍本就是倉促趕到薊北戰場,雖然跟幽州騎軍同樣是一人雙騎,但是郎寺恩再清楚被騎軍追殺的後果,此時也只能恨不得戰馬有八條腿。
  
  當回離律和親衛騎卒跟上郎寺恩大軍尾部的時候,三千餘“僥倖”突圍的殘部已經被無聲無息宰掉了兩千多,在接下來長達三個時辰的漫長追殺和逃亡中,郎寺恩也有兩千多騎軍被不知疲倦的幽州騎軍殺死,貓抓老鼠一般,北莽騎軍無時不刻都在死人,無時不刻都有小股騎卒脫離大軍四散潰逃。最後是在入夜前,那名面如冠玉的幽騎主將終於在親手斬殺掉回離律後,停止了追擊。
  
  橫水城六百騎就跟著幽州騎軍一路收取戰功,他們在離陽邊關以守城為主,雖然沒有參加過今日這種雙方騎軍多達三萬人的戰爭,但是小規模的游騎接觸戰,這些年沒有斷過,隔三岔五就有發生,堪稱薊州一流精銳的橫水城騎軍斥候沒有如何落下風,但是哪裡敢想像殺北莽蠻子就跟六七月間割取麥子一樣簡單?作為薊州老卒,跟北涼一樣是邊陲重地,薊北將士自有其多年沙場磨礪而出的那股傲氣,所以當前些年聽見顧劍棠嫡系將領出身的蔡楠,帶著整整六萬大軍出現在北涼邊境上,竟然在遇到只帶了一萬騎軍南下的老涼王后,無一人敢言戰!據說那蔡楠甚至膝蓋發軟地頭一個就跪下了,搞得帶了六萬兵馬是跑去給那徐驍檢閱似的,這場鬧劇在薊州和京城私底下都廣為流傳,只是讓外人想不通的是,得了“六萬跪”將軍綽號的蔡楠既沒有被朝廷兵部斥責,甚至總領北地軍政的大柱國顧劍棠好像也沒有覺得有何不滿,蔡楠的官帽子依舊戴得紋絲不動。這一戰過後,薊北橫水城總算是明白了,徐家三十萬邊軍統稱徐家三十萬鐵騎,真正的騎軍大概在十二三萬左右,主力皆在涼州以北,其中步軍為主的幽州不足兩萬騎兵,然後隨隨便便讓一個原本“籍籍無名”的北涼新人鬱鸞刀拉出來一萬騎,又以己方不足三千的傷亡,“隨隨便便”做掉了一萬兩千多北莽騎軍!橫水城六百騎的主將在返程途中,實在忍不住好奇,跑去跟那位滿身鮮血的年輕郁將軍套近乎,小心翼翼問了個問題,詢問北涼邊境騎軍是不是都跟他鬱鸞刀的幽州萬騎,一樣的鋒芒無比。鬱鸞刀先是搖頭。那名橫水城騎軍頭目如釋重負,然後鬱鸞刀笑著說涼州騎軍比幽州騎軍要強很多。那位自認麾下六百騎個個都算精銳的薊州老騎當時就崩潰了。最後鬱鸞刀又說他們北涼邊軍中有個說法,算上北莽北涼和離陽的兩遼,整個天下也許能有一百多萬的騎軍,但是天底下的騎軍歸根結底只分為三種。
  
  “北涼鐵騎是一種,天下其它騎軍是第二種。”
  
  那橫水騎軍頭目就徹底納悶了,“還有一種?”
  
  鬱鸞刀當時笑眯眯說道:“就是嚇得蔡楠六萬大軍都跪下的那支騎軍,人數不多,就一萬。”
  
  那薊北老騎吞了吞口水,沒敢搭話。
  
  當時鬱鸞刀輕聲感慨道:“你們薊州不懂,離陽也不懂,因為趙家祖上燒了高香啊。”
  
  橫水城騎軍頭目更不敢說話了。
  
  衡水六百騎四周,是那些不論沙場廝殺還是大勝而歸都保持沉默的幽州騎軍。
  
  ————
  
  在戴著生根面皮的徐鳳年秘密見過衛敬塘後,在橫水城外守候的鬱鸞刀親自陪同徐鳳年返回銀鷂,此時幽騎都已正大光明地入城,接管銀鷂軍政一切事務。
  
  沙場果然是最好的磨刀石,早先僅是因為相貌太過俊俏而惹眼的鬱鸞刀,如今還是英俊非凡,但是身上已經有一種鐵血冷厲的氣質,渾然天成。
  
  徐鳳年輕聲道:“幽州葫蘆口那邊不容樂觀,以一萬對兩萬,殺敵一萬二,傷亡不過三千,你這場實打實的大捷算是一場及時雨啊,你這個‘同’將軍頭銜也可以摘掉那個字了。以後幽州不會有人質疑你的帶兵能力。這場兩軍奔襲的接觸戰,說不定還可以被後世兵家視為經典戰役。”
  
  郁鸞刀平靜道:“但是這種無關大局的勝利……”
  
  徐鳳年搖頭道:“雖然離陽朝廷那邊會視而不見,甚至會刻意壓制一切薊北戰況,但是對我們北涼是個好消息,幽州守軍也需要這樣的勝利。”
  
  鬱鸞刀眉頭皺起,“戰馬糧草都不缺,可是一萬騎中能夠馬上奔襲葫蘆口的兵力,這場仗打下來,也就只有六千,不過可以一騎三馬。但是現在問題在於,北莽不但已經知道我們的意圖,而且都能夠做出應對,怕就怕顧劍棠那邊繼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者衛敬塘應該很快就要丟官,總掌薊州大權的袁庭山,甚至完全可以讓雁堡李家的那六七千私兵來接防橫水銀鷂,到時候衛敬塘就連死守橫水城都難了,朝廷和薊州這個機會都不會給他的……”
  
  一直耐心聽鬱鸞刀講述的徐鳳年突然側頭,看著這名幽州軍中資歷最淺的年輕將領,笑著不說話。
  
  嘴唇乾澀滲出血絲的鬱鸞刀轉過頭,以為有什麼不妥,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龐。
  
  徐鳳年收回視線,微笑道:“鬱鸞刀,幽州需要你這樣既能打硬仗勝仗又懂廟堂規矩的將領。”

 鬱鸞刀猶豫了一下,很認真說道:“很高興能夠在薊北看到王爺。”
  
  徐鳳年點了點頭,說道:“薊州本來就不是我們北涼的地盤,是死是活讓離陽折騰去。可惜衛敬塘是不會答應跟我們回幽州的,否則我都想把他綁去了。既然如此,那我們就稍作休整,養足精神,去葫蘆口!”
  
  鬱鸞刀嗯了一聲,沉聲道:“當時戰事結束,末將就已經將四百名斥候遊騎都撒出去,一方面是防止那些零散逃竄的北莽騎軍生出是非,另一方面是爭取最大程度盯著顧劍棠的東線。從這兩天得到的消息來看,郎寺恩殘部已經沒有再戰的決心,只顧著逃回大本營怎麼跟北莽東線大將解釋這場大潰敗。就算北莽膽敢再度抽兵投入薊北,給他們的戰馬多出兩條腿,這幫蠻子也趕不上我們的腳步。”
  
  鬱鸞刀很快補充了一句,“不過北莽最東線那邊還是有幾個名將的,北莽皇帝一年四季都要巡遊,王帳按時節稱為春夏秋冬四‘捺缽’,北莽四個年輕人獲此殊榮,
  
  拓拔菩薩的大兒子是四人中的春捺缽,剛剛成為南朝幕前軍機郎的領袖,種神通的兒子是夏捺缽,此次是幽州先鋒大將。北莽最東線上則有秋冬兩捺缽,都不是回離律和郎寺恩可以媲美的出色將領。如果是這兩人中的一個帶著精銳騎軍趕來,會相對棘手一些。”
  
  說到這裡,一直給人溫文爾雅儒將感覺的郁鸞刀也忍不住罵道:“顧劍棠的東線大軍都只會吃屎嗎?!”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行了,離陽從來都是這副德行,錦上添花都別指望,咱們啊,不管做什麼事情,都按照他們會落井下石來做打算。”
  
  暮色中,鬱鸞刀一臉憤懣陰沉點了點頭。
  
  當天深夜,始終沒有洩露身份的徐鳳年在收到海東青飛速傳遞來的一份諜報後,讓糜奉節找到還未卸甲休息的鬱鸞刀,告訴他“臥弓城被北莽先鋒大軍一日攻破”。
  
  鬱鸞刀腳步匆匆來到徐鳳年臨時居住的原銀鷂將軍府一座偏院,徐鳳年坐在石凳上,等到鬱鸞刀走近後,抬頭說道:“明早出發,帶上那六千騎。其餘一千多受傷較重的騎卒先暫時留在銀鷂,之後不管是北莽後續騎軍來襲,還是那個袁庭山下絆子,直接離開銀鷂,返回幽州!”
  
  鬱鸞刀點頭道:“末將這就去下令。”
  
  突然從背後傳來一句話,“我陪你們一起去葫蘆口外。”
  
  鬱鸞刀猛然轉身,神情複雜至極,有震撼,有憂慮,但更多是驚喜!
  
  徐鳳年揮了揮手。
  
  糜奉節等到鬱鸞刀離開院子,憂心忡忡道:“王爺,這麼做真的合適嗎?”
  
  徐鳳年沒有說話,開始閉目養神,一直枯坐到天亮。
  
  拂曉時分,徐鳳年睜開眼,不知為何臉色極其沉重的鬱鸞刀按時來到院中,言辭間有請罪的意思,說大軍啟程可能要耽擱一個時辰。徐鳳年問他何事,鬱鸞刀欲言又止,就是不說。徐鳳年皺著眉頭凝視著這個在薊北一役中光彩四射的年輕將領,不管是大軍疾馳數百里的“貪功冒進”,還是強行軍中的有條不紊,不論是到戰場的突入時機和角度,還是之後的拉扯戰線和“放縱”敵騎逃離戰場,以及到最後擴大戰果的咬尾追殺,“郁家得意”都證明了哪怕在名將薈萃的北涼,一樣有他鬱鸞刀一席之地!
  
  鬱鸞刀死活不願說出原因,那火冒三丈的徐鳳年就要跟著鬱鸞刀去親眼看一看了。
  
  徐鳳年餘地龍糜奉節樊小釵四騎,跟在鬱鸞刀和兩名副將在內的二十騎身後,由一騎幽州斥候帶頭,出城向東北方位策馬狂奔了半個時辰。
  
  沿途都是硝煙四起一片狼藉的堡寨村落,雖然這一線不在北莽兩萬大軍的行進路線上,但是大戰後回離律和郎寺恩潰散殘部有接近千餘人,這些散兵游勇哪怕對上四五十幽騎都會望風而逃,但是橫水以北的那些沿河小村莊就遭了災,橫水六百騎這幾日不斷外出追剿,但是一股股二三十的莽騎在初期的驚慌後,不斷匯合,其中就有一支人數達到兩百的北莽騎軍,跟橫水騎軍有過一場硬碰硬的遭遇戰,雙方都損失慘重。而且在塞外大漠,別說幾百騎幾十騎,就是千騎萬騎,只要一旦遠離城池關隘,那就真是大海撈針了。鬱鸞刀的四百騎精銳斥候跟北莽騎軍在野外相遇後,並不主動出擊,只負責刺探軍情,而莽騎敢跟橫水騎兵開戰,但是看到那些佩涼刀負輕弩的幽州騎軍後,就算人數上佔有絕對優勢,也是主動退讓遠遠逃散,大體上是井水不犯河水,不過若是幽州斥候遇上小股莽騎,順手賺些戰功,鬱鸞刀和軍中副將校尉都對此沒有異議,多殺幾個北莽蠻子還需要理由?
  
  但是鬱鸞刀今天之所以如此沉默,是因為一伍的五人斥候,除了先前偵探到的諜報,只有一騎返回銀鷂城帶了個最新消息,這個消息甚至都稱不上有半點分量的軍情。那名斥候說他們在城外一個村子遇上了六十騎北莽蠻子,按照北涼斥候條例,以一伍對一標,己方只需要傳回消息就可以,因為數目懸殊,不會擔負那“不戰而退之罪”。何況這伍剛從更北返程的幽州斥候,本就不該與北莽那些騎軍作戰,而是需要馬上回到城中,將收集到的軍情遞交給騎軍大營。郁鸞刀除了那名伍長擅自主張違抗條例而生氣,心底更多是一種無奈,在最重軍律的北涼,那四騎斥候極有可能連先前掙得的那點戰功都保不住,鬱鸞刀更不知道如何去跟就在幽州騎軍中的北涼王去彙報。涼幽邊軍中,戰陣退縮、謊報軍情和殺良冒功是三大板上釘釘的死罪,但各類違抗條例,也是緊隨其後的死罪。
  
  幽騎副將石玉廬瞥了眼隊伍後頭那古怪四騎,對鬱鸞刀輕聲說道:“四名斥候肯定已經戰死了,事後如何上報?”
  
  鬱鸞刀流露出一絲罕見的痛苦神色,“據實上報。”
  
  作為幽騎四百斥候首領的范奮若是在薊北戰役之前,聽到這種冷血的混帳話,早就對主將郁鸞刀破口大駡了,但是一場仗打下來,幽州騎軍上下都對鬱鸞刀敬佩至極。範奮小聲道:“郁將軍,就不能通融通融?大不了咱們不計他們先前的那份戰功,只上報一個‘路遇大隊莽騎,四人戰死南歸途中’?”
  
  鬱鸞刀默不作聲。
  
  騎隊疾奔入那座臨河的村子,隨處可見村民的屍體,本該有四五十戶人家的村落早已雞犬不留,唯有村外幾株枝幹彎曲的楊柳,正在這個本該萬物生長的初春時分,吐露著那幾抹綠色。
  

在莊子北方一座村舍前的曬麥場上,他們看到了一家老幼五口人慘死的屍體,兩名老人被北莽戰刀砍死在門口,那名本該去田間播種春麥的莊稼中年漢子,死後還攥緊著鋤頭,他兒子的頭顱就在他眼前,那具幼小的無頭屍體離著他娘親更近些,婦人被剝光了衣服,給北莽騎軍糟蹋後,四肢被砍斷。
  
  那名年輕的斥候抽泣道:“伍長看不過去,說讓我把軍情帶回銀鷂城,然後就說他戰死在更北的地方了,讓我別管他們三人死活。我不肯走,伍長就狠狠踹了我一腳,說五個人都死在這裡,軍情咋辦?!”
  
  曬麥場上,四名幽州斥候,涼刀輕弩都被收走,甲胄都被卸走,就只有四具屍體了。
  
  一人死在泥屋牆下,那條持刀的手臂被北莽騎兵剁下後,故意放在他頭上。兩人死在曬麥場上,那名伍長屍體被綁在一條長凳上,當成了箭靶子,全身上下都是被弓箭射出的血水窟窿。
  
  郁鸞刀和石玉廬範奮所有人都沒有說話。
  
  他們不是沒有見過比這更殘酷的場景,在他們北涼以北,哪年沒有不死不休直到一方徹底死絕的戰爭?他們又有誰沒有為一位又一位的北涼袍澤收屍過?
  
  但是,這裡不是北涼,是薊州啊!
  
  能夠清清楚楚喊出四人名字的老斥候範奮,紅著眼睛輕聲道:“不值,你們死得不值啊……”
  
  然後範奮看到那名披厚裘的年輕公子哥走向伍長的屍體,范奮大步向前,想要一把推開那不順眼至極的年輕人,老子們在戰場上殺敵的時候不見你,現在大戰落幕了,你小子還穿了件場中戰死四人可能一輩子都買不起的裘子,裝什麼好人?!老子管你是薊北哪位豪門世家的後代?!範奮伸手的同時吼道:“滾你的蛋!只要我們北涼沒有死絕,收屍就輪不到你們外人!”
  
  但是範奮突然發現自己竟然根本推不動那個年輕人。
  
  那人背對眾人蹲下身,緩緩解掉捆綁在那具屍體身上的冰涼繩索,脫掉身上那件裘子,裹住屍體。
  
  範奮一怒之下就猛然拔出腰間涼刀,與此同時,連石玉廬都開始拔刀。
  
  一名老人輕輕走到年輕人身旁,頓時一整座曬麥場都充斥著氣勢磅礴的淩烈劍氣。
  
  鬱鸞刀沉聲道:“範奮,住手!不得放肆!”
  
  范奮愕然,鬱鸞刀的無故阻攔,更讓這名二十年戎馬生涯的漢子感到悲憤欲絕,就在他舉刀前沖的那一刻,他看到那個年輕人在把裘子穿在屍體身上後,五指如鉤抓住自己的臉,一點一點剝下了一張“臉皮”。
  
  只聽這人自言自語說道:“對,你們死得不值,死在這薊州,死在了異鄉。”
  
  “離陽都保護不了的百姓,你們幽州騎軍為什麼明知是死還是要管?明知道是違抗了北涼斥候條令,還是要管?”
  
  那人輕輕幫死不瞑目的斥候伍長合上眼睛,慘笑道:“要是在三年前,我也不懂。那時候我以為江湖上的大俠才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但等我真的走入了江湖,等離陽北莽兩座江湖都走過一趟,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連江湖好漢都不會像你們這麼傻。”
  
  年輕人抬頭望向一伍五名斥候中僅剩的活人,那個年輕幽州斥候,問道:“你們叫什麼?”
  
  年輕斥候下意識脫口而出,“范遼,胡宗漢,趙典,我只知道伍長姓盧,伍長從不給咱們看軍牌。”
  
  範奮說道:“盧成慶,從軍十二年,涼州遊弩手出身,本來早該當上標長的,這麼多年來手頭只要有一點點軍功,都推給手下兄弟了……還有這小子,叫劉韜,也從來不是孬種。”
  
  世家子模樣的年輕人不但攙扶著伍長屍體站起,而且還用那根繩索將屍體與他綁在一起,掠去馬背,死人和活人同乘一馬。
  
  他說道:“鬱鸞刀,你們帶著三具屍體先回銀鷂城,領六千騎趕赴葫蘆口,我最多半天後就能跟上你們大軍,記得出城時多帶一副甲胄。斥候劉韜,你需要在這裡等著,我幫你們拿回弩刀和鐵甲,到時候得讓你把伍長和那些東西一起帶回去。”
  
  說話間,那老幼和年輕女子古怪三騎也紛紛上馬。
  
  鬱鸞刀望著那個背著伍長屍體的他。
  
  徐鳳年輕聲道:“我給盧成慶送一程。”
  
  ————
  
  四騎疾馳遠去。
  
  那四騎殺氣之盛,連幽騎副將石玉廬和斥候都尉範奮都一陣頭皮發麻。
  
  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石玉廬,在背起一具屍體上馬後忍不住開口問道:“將軍,這是?”
  
  鬱鸞刀怔怔出神。
  
  他生於富饒的中原江南,遊學時也走過許多地方,一年到頭,有著名士清談聲,林間琴聲聲,青樓歡笑聲,觥籌交錯聲。

但是只有北涼,死戰無言,悲慟也無聲。
  
  鬱鸞刀抽出那把名刀“大鸞”,指向南邊,“請你們瞪大眼睛,看一看我北涼!”
  
  騎隊快速離開村莊,範奮有些鬱悶地輕聲問道:“郁將軍,那傢伙到底是誰,離陽王朝頂天大的大人物?”
  
  鬱鸞刀搖頭道:“北涼以外的,誰配?!”
  
  鬱鸞刀哈哈笑道:“他啊,就叫徐鳳年!”
  
  石玉廬和範奮在內所有幽騎將領,神情一頓後,突然就覺得好像有風沙進了眼睛。
  
  範奮突然猛然間掉轉馬頭,喊道:“郁將軍,我趕緊給劉韜那小崽子說一聲去,他說過這輩子最佩服的人,是單槍匹馬就做掉王仙芝的那個人!劉韜還總說這輩子是見不著他了!老子這回看這小子敢不敢相信!”
  
  一名年輕都尉突然怯生生說道:“郁將軍,我也頂佩服他了!要不然讓我留在村子裡等半天,我保證跟得上大軍,要是跟不上,我到時候自己把腦袋砍下來!”
  
  鬱鸞刀瞪眼道:“你腦子進水了?接下來王爺要跟我們一起殺向葫蘆口,你想怎麼看王爺就怎麼看,想看幾眼就幾眼!到時候你只要有本事跟在王爺屁股後頭,我不攔著!”
  
  年輕都尉一想也對,尷尬笑了笑。
  
  ————
  
  不用半天,四人就在黃沙大漠上一路棄馬長掠而至,追趕上了六千幽州騎軍。
  
  當六千騎看到為首那名年輕人後,同時抽出北涼刀,以示敬意。
  
  四人翻身上馬,徐鳳年接過一名年輕都尉拋來的甲胄,披掛在身。
  
  不知是誰第一個喊出那三個字,連同鬱鸞刀在內都一次次歡呼。
  
  “大將軍!”
  
  當時北涼葫蘆口校武場上,是徐鳳年第一次在邊軍中露面,但那時候也只是身穿蟒袍。
  
  所以這一次是徐鳳年第一次披甲陷陣。
  
  他轉過頭,像是看到了一位老人在與自己並駕齊驅。
  
  徐鳳年咬了咬嘴唇,深呼吸一口氣,再望去,只有黃沙萬里。
  
  他抽出那柄北涼刀,策馬狂奔,怒吼道:“北涼!死戰!”
  
  “北涼!”
  
  “死戰!”
  
  六千騎懷必死之心趕赴葫蘆口外。
  
  他們不僅要斬斷北莽南朝至葫蘆口間那條浩浩蕩蕩補給線,還要將其徹底打爛!
xox 發表於 2015-1-19 00:32
共逐鹿 第一百六十一章 鎮靈歌


  西北天高晚來遲。
  
  六千幽騎並沒有緊貼薊河兩大邊州週邊行軍,而是劃出了一個半弧,如果說薊河的北部防線像是一根相對平整拉直的弓弦,那麼幽騎的軌跡就是弓臂。在弓弦和弓臂囊括出來的區域內,有許多股北莽斥候馬欄子離開葫蘆口在其中游曳刺探,就是為了防止大軍補給被不惜孤軍深入的幽州遊騎從側面偷襲。鬱鸞刀這次突進,依舊使用騎軍“強行”的疾馳力度,達到了駭人聽聞的三天六百餘裡推進,若是在只會紙上談兵的兵事外行看來,或是聽多了西北名駒可日行千里的老百姓看來,這種速度能算什麼強行軍?但是如果兩者能夠親眼看到此時就地休整的幽州騎軍是何等風塵僕僕,看一看近百匹戰馬在騎軍停下後當場癱軟甚至倒斃的場景,就會明白這種極有可能在下一刻就要投入戰場的長途急行是何其不易。
  
  暮色中,此時徐鳳年在一處冬雪消融的水源地給戰馬洗涮馬鼻,此次他們六千幽州騎軍共計有一萬五千余匹馬,接近一人三騎,途中跑死戰馬四百多匹,幾乎清一色是當時從銀鷂城北戰場上繳獲的北莽戰馬,倒不是說莽馬體力遠遠輸給幽州戰馬,事實上正好相反,北莽戰馬雖然戰場衝鋒中的爆發力上輸給北涼大馬,但是就體力而言,莽馬其實還要勝出一籌,只是回離律和郎寺恩兩名萬夫長當時是一路急行軍到薊北,而且為了照顧東線大局,都不足一人雙騎,哪怕在戰前臨時休整了一天,用精糧喂馬為馬匹上膘,但仍是不足以彌補回戰馬體力的損傷,這次幽騎心疼相依為命多年的“媳婦”,行軍中又故意更多騎乘北莽戰馬,在草料餵養一事上更是多有厚此薄彼,北莽馬匹大量累死也就在所難免。卸甲後卷起袖管的鬱鸞刀仔細清洗著坐騎的背脊,笑道:“原本可以不用跑死這麼多戰馬的,如果一人三騎願意公平均攤腳力,頂多死個五十六匹。”
  
  徐鳳年環視四周,微笑道:“這樣也好,明天開始接下來肯定會有連綿不斷的戰事,就當養精蓄銳了,我部騎軍顯然更熟悉幽州戰馬的習性,多死幾百匹北莽戰馬,總好過戰場上多死人。”
  
  鬱鸞刀點了點頭,輕聲道:“範奮的三百多斥候騎都撒出去了,多是一標五十騎,最少也有半標。畢竟我們在今早就已經開始遇上北莽馬欄子,為了防止我軍行蹤洩露,範奮的斥候只要看到敵方斥候,就必須將其殺光,否則只要逃走北莽一騎,就會功虧一簣。我很感激王爺願意將那三名貼身扈從遣出,為範奮那幾標斥候助陣。有他們同行,全殲北莽馬欄子的把握就要大很多。”
  
  徐鳳年笑道:“那年輕女子是拂水房的玄字大璫目,老人是指玄境的劍道宗師,至於那孩子,叫余地龍,是我三名弟子裡的大徒弟。”
  
  鬱鸞刀玩笑道:“他們殺北莽馬欄子,有點用床子弩打麻雀的意思啊。”
  
  徐鳳年搖了搖頭,猶豫了一下,笑道:“我先不說,等著吧,以後會北涼給北莽一個小驚喜的。”
  
  這段時間,徐鳳年就像一名最普通的幽州騎卒,非但沒有奪走鬱鸞刀的軍權,反而在幾次短暫休憩中也都沒有像幾位將領那樣四處行走,只是充當了幾次臨時的斥候,遠離主力騎軍出去刺探軍情。這次的幽騎出擊,一律輕騎,拋棄多餘輜重,減少一切會耽誤騎軍速度的物品,除了極少數將領配置有槍矛,所有騎卒只佩一柄涼刀一張輕弩,膂力出眾者可再多添置一把硬弓和三隻箭囊。這幾日行軍陣型一直保持縱隊形式,等到明天進入作戰區域後,戰時就要鋪出橫列。此次強行軍,幽騎讓以前從未深入邊軍底層的徐鳳年大開眼界,比如那些幽州戰馬根本不需要騎卒如何牽引,就可以緊緊伴隨主人進行機動轉移,哪怕臨時駐紮休息,戰馬不論如何饑渴,始終在主人周圍數丈內徘徊,這意味著哪怕幽州騎軍遭遇一場週邊斥候來不及稟報的偷襲,六千幽騎照樣可以在半炷香內毫無絮亂地披甲上馬列陣迎敵,一氣呵成!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幽州戰馬的出類拔萃,跟“離陽以北涼最重馬政”有莫大關係。
  
  一標斥候從西南疾馳而返,跟斥候標長並駕齊驅的那一騎竟是個臉龐稚嫩的少年,馬術已經精湛到了不用握住馬韁的地步,那份雙手攏袖的姿態,已經跟他師父有五六分神似。標長讓麾下四十多騎斥候就地下馬休整,他和這個名叫余地龍的孩子策馬來到主將郁鸞刀和“大將軍”徐鳳年身邊,下馬後一個拱手抱拳,然後就稟報軍情,原來他們六十多裡外碰上了六十騎龍腰州某座軍鎮首屈一指的精銳馬欄子,本以為會是一場傷亡慘重的鏖戰,不曾想被那孩子一騎當先,率先陷陣後高高躍起離開馬背,一口氣用雙拳捶死了二十多騎,等到幽騎斥候拔刀衝鋒後,就已經變成一邊倒的追殺,其中有一幕是那瘦弱少年身形仍在在空中時,還抓住了一枝由莽騎陰險射向標長臉面的羽箭,給這孩子順勢插入那馬欄子頭目的脖子,隨手推開屍體,蹲在那匹北莽戰馬的馬背上,朝那位拍馬而過時報以感激眼色的標長咧嘴笑了笑。
  
  結果這場本該勢均力敵的遭遇戰打下來,幽州斥候只是傷了九人,且傷勢都不重。此時身材魁梧的標長忍不住伸手去揉那孩子的腦袋,不曾想孩子身體猛然後仰,躲掉了標長的手掌,孩子雙腳釘入黃沙土地,後仰身體的傾斜幅度極大,只是欲倒偏不倒,頓時引來附近幽州騎卒的一陣喝彩聲。
  
  徐鳳年看著那個始終裝模作樣雙手插袖的孩子,瞪眼道:“屁大孩子,顯擺什麼宗師風範,站好!”
  
  餘地龍嘿嘿笑著,身體重新站直,標長這才成功揉到了孩子的腦袋,因為手指和手心都佈滿老繭,所以雖然動作儘量輕柔,仍是把餘地龍的頭髮弄得淩亂不堪,孩子偷偷翻了個白眼,然後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之後那標長蹲在水邊胡亂洗了一把臉,瞥了身邊那個撅起屁股用嘴汲水喝的孩子,會心一笑。這小傢伙真是厲害,一拳下去,不但輕鬆捶死一騎北莽蠻子,連那戰馬都給壓得瞬間四腿折斷,倒地不起,還有一掃臂就給孩子把鐵甲連身體一起打成兩截的,標長感慨之餘,轉頭輕聲道:“小傢伙,以後到了數千騎相互廝殺的戰場上,還是要悠著點,北蠻子的騎射不差,一旦給他們盯上,四面八方一頓攢射,會很麻煩的。當年咱們標的老標長,也有好武藝傍身,當初就是給側面的幾枝箭矢傷到了肋部,落下了病根子,要不然也不會那麼早退出邊軍。”
  
  餘地龍笑臉燦爛點頭道:“我早曉得咧,師父跟我講過,這叫雙拳難敵四手,幾十幾百騎的殺敵,跟幾千上萬的戰陣不是一回事。你放心,我眼神好得很,而且就算後背沒長眼睛,真有後方偷襲,我照樣能感受到那種叫殺機的東西,再說了,師父也跟說了,在咱們北涼,上陣殺敵,只要是陷陣,往前沖就可以了,別的不好說,後背不用去管,真有危險,也自然會有袍澤幫你擋著。”
  
  那標長問道:“大將軍真是這麼說的?”
  
  又一口氣喝了好幾斤水根本不怕漲肚子的孩子抬頭嗯了一聲,“可不是?”
  
  蹲在水邊的標長摸了摸下巴,感慨道:“這話不是邊軍老卒,說不出來。”
  
  “對了,大個子,袍澤是啥意思?”
  
  “就是配有涼刀涼弩,然後一起殺蠻子的人。”
  
  “可我又沒刀弩,前幾天跟師父討要過,他不肯給。那我咋算?還是不是你們袍澤?”
  
  “當然算!”
  
  “那大個子你送我一套涼刀涼弩唄?我都眼饞死了,你太小氣不願送的話,借我也行的。”
  
  “小傢伙,真不是我小氣啊,這刀弩和戰馬都不能隨意借人,否則就得軍法處置。只有等我哪天退伍了,按例就可以留下一套甲胄和刀弩了,哈哈,到時候全送你都
  
  行。”
  
  “哪得猴年馬月啊,跟你說話真沒勁,算了,師父說貪多嚼不爛,先把拳法練扎實了再學其它。唉,但是我真的挺想跟師父一樣在腰間佩把刀啊。”
  
  聽著孩子的稚氣言語,標長爽朗大笑。
  
  余地龍轉頭望向站在不遠處的徐鳳年,滿臉哀求喊道:“師父!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有自己的涼刀啊,大個子都承認我是他的袍澤了!”
  
  “才喝了兩三天的西北風沙,就敢跟人袍澤互稱了?”
  
  徐鳳年笑著一腳踹在這孩子的屁股上,餘地龍前撲向水面,但是沒有撞入水中,只見他雙手緊貼在水面上,滑出兩條水痕,雙手微微一撐,身軀便手腳倒立,在水面上靜止不動。
  
  很快有第二隊斥候返回大軍跟鬱鸞刀稟報敵情,先前那魁梧標長迅速告辭離去,徐鳳年笑著點頭致意,餘地龍趕緊一掌拍擊水面,躍回岸上,跟隨大個子標長繼續去執行斥候任務。
  
  天色漸黑,但是對於幽騎大軍而言絕對不至於不敢夜中行軍,俗稱“雀蒙眼”的夜盲症狀在離陽南方軍中也許還不少,但是各大邊軍之中,不說精於夜戰的北涼騎軍,就是兩遼和薊州,騎卒也少有雀蒙眼出現,一方面是邊鎮給養要優於王朝內地,二來邊關士卒尤其是騎兵的篩選也有相關針對。當然,深夜奔襲,只憑藉北涼邊軍條例中一標騎軍一支火把的火光映照,騎軍推進速度必然會受到極大限制,而野外夜戰除非是目標明確的特定戰役,對於騎軍將領來說也是能避則避。

六千騎如游龍行于黃沙。
  
  夜幕中,徐鳳年突然問道:“鬱鸞刀,你有沒有想過,此次行軍,我們遠離薊州銀鷂橫水兩城,葫蘆口更被北莽九萬大軍阻絕,雖然還能以戰養戰,拿北莽的補給來養活自己,但註定是一場仗比一場仗越來越難打,到時候戰事不利,給北莽最終形成包圍圈,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我和餘地龍四騎能想走就走,可你和六千騎恐怕想死在葫蘆口內都很難。”
  
  鬱鸞刀坦然笑道:“難怪王爺不怎麼願意接近那些幽州騎卒,是怕自己這個北涼王,每一眼都是在看他們生前的最後一眼嗎?其實大將軍你無需如此,自從我們出兵那天起,什麼下場就很明白了。這些當兵的讀書可能不多,甚至就沒讀過書,但幾年十幾年的仗打下來,誰也不傻,不想去薊州送死的,不是沒有,因為各種原因,走了一千多人,有怕死托關係走後門,灰溜溜離開的,但也有因為在家裡是獨苗,年紀又太小,給硬生生趕走的。”
  
  郁鸞刀神情格外平靜,緩緩呼吸了一口氣,“但是,既然來了,那就都是生死看開了的,就算戰前還有猶豫,到了戰場上,也由不得誰畏縮不前。怕死?肯定有的,只不過兩軍對峙,騎軍衝鋒才需要多長的時間?手腳發軟,怕死的話,就真的會死。一次衝鋒過後,就得死,快得很。衝鋒過後,沒死的,看著身邊袍澤一個個戰死在自己身後了,就那麼孤零零躺在戰場上,自然而然也就不怕死了。打仗本來就這麼回事,我們北涼自大將軍出遼東起,就給徐家鐵騎灌注了一股氣,整整三十多年將近四十年的打磨砥礪,就是養了這一口氣!”
  
  鬱鸞刀轉頭看著徐鳳年,臉色肅穆而虔誠,沉聲道:“最重要的是,徐家鐵騎也好,北涼鐵騎也罷,不管戰死了多少人,中間吃了多少場敗仗,但我們每次到最後,都贏了!哪怕戰場上我們打得只剩下幾十幾百人站著,但是我們從不怕死後沒有人幫我們收屍!要怕的,只會是我們北涼刀鋒所指的敵人!”
  
  徐鳳年沉默許久,然後笑了笑,開口問道:“你一個郁家嫡長孫,一口一個咱們北涼,你沒有覺得拗口彆扭嗎?”
  
  鬱鸞刀好像愣了一下,顯然是從未思索過這個問題,低頭瞥了眼腰間的大鸞刀,和另一側腰間的涼刀,抬頭後眼神尤為清澈,緩緩道:“剛到北涼那會兒,一開始當然不願意以北涼人自居,之後也忘了什麼時候脫口而出的,但我既然沒有半點印象,我想這應該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這也許就是所謂的潛移默化吧。我鬱鸞刀打心眼喜歡這西北大漠的風景,蒼涼,遼闊,壯觀,置身其中,能讓人感到渺小。甚至連那軍營裡的馬糞味道,聞久了,也會喜歡,不像在江南那一座座歌舞昇平的繁華城市,酒再好,喝多了也想吐,美人身上的胭脂再名貴,聞多了也會噁心。我郁鸞刀,父母養育之恩,家族栽培之恩,此生也只能辜負了……”
  
  說到這裡,鬱鸞刀摘下腰間的那把位列天下利器榜上的絕世名刀“大鸞”,輕輕拋給徐鳳年,笑道:“我真要戰死在葫蘆口外,收屍也難,以後我的衣冠塚內,王爺就放這把刀好了。對了,王爺,除了衣冠塚,清涼山後的碑林,我也得有一塊。”
  
  徐鳳年將那把價值連城的大鸞刀又拋還給鬱鸞刀,苦笑道:“先收好。就算是九死一生,但只要不是必死的局面,也別輕言收屍二字。”
  
  寅時末,天色猶未開青白。
  
  一標幽騎斥候狂奔而來,標長和劍匣棉布早已扯掉的糜奉節兩騎分別位於頭尾兩處,標長跟都尉範奮稟告道:“西北四十裡,以北莽夜行軍常例火光亮度來推測,有兩千四百余騎護衛大隊糧草南下,戰馬配備大概是兩人三騎。”
  
  范奮跟主將郁鸞刀副將石玉廬一行人說道:“除了兩千四百騎戰兵,輔兵民夫應該不少於這個數目。”
  
  大概是怕徐鳳年不熟悉北莽情況,範奮額外附加了幾句,解釋道:“北莽歷年南下游掠,都會大肆徵調草原部落,如果說有十萬騎兵出征,往往會攜帶有不下二十萬的部眾和數百萬頭的牛羊,小半座南朝都會清場一空,跟中原人想像中不同,永徽年間北莽騎軍每次由薊州突入,除非是完全穿過了整個薊州,深入到中原腹地,否則從來不存在五百里以上的糧草補給線,打完了一場仗就可以迅速返回補給。而且他們的輔兵也完全等同于離陽除開邊軍外的絕大部分戰兵,甚至還要戰力更強,因為只要給他們一張弓一匹馬,隨時可以成為正規騎兵。歷史上許多場發生在薊南境內的戰役,那些試圖突襲補給線的離陽軍隊都在這上頭吃過大虧,所以此次,我們最少得按照北莽四千騎甚至是五千騎來算……”
  
  徐鳳年沒有說話,一直認真聽著,倒是石玉廬咳嗽一聲,範奮這才趕緊閉嘴。
  
  徐鳳年這才笑著開口說道:“范都尉,我以前去過北莽,親眼見識過他們的輜重運輸方式,對他們的戰力還算有些瞭解。我現在就是一名普通的騎卒,只管到了戰場上衝鋒陷陣。”
  
  副將蘇文遙一臉丟人現眼,用馬鞭指著範奮笑駡道:“滾一邊去,唧唧歪歪也不怕貽誤軍機,咱們王爺跟那些將軍學兵法的時候,你小子還在開著襠玩泥巴呢!”

天正好微亮。
  
  此時三千騎距離北莽敵軍不過五裡路。
  
  北莽也不是睜眼瞎,派遣到東面的那幾股馬欄子死得差不多了,雖然逃回來的寥寥幾騎連敵軍多少兵力都沒能查探清楚,但是北莽軍中千夫長麾下都有專門的“諦聽卒”,貼耳在地,雖然得出的答案不太准,但不至於會將幾千騎說成幾百騎。一聽到有最少兩千敵騎出現,兩名千夫長在震驚之餘,也很快佈置好橫貫南北的騎軍鋒線,輔兵也作為第二撥有生力量匆促上馬,隨時可以投入戰場。
  
  那場離陽大楚對峙了好幾年的西壘壁之戰,從最初的七八萬對十數萬,到最終各自傾盡幾乎國力極限的數十萬對陣數十萬,不斷的戰損減員,不斷的更多兵源增補,期間雙方用無數次或者精彩或者慘烈的戰役,其中就有教會後世兵家一個道理,在雙方力量並不懸殊士氣也無差別的戰爭中,一開始就孤注一擲的,不懂得交由精銳兵馬在關鍵時刻一錘定音,往往會輸得很慘。陳芝豹之所以能夠脫穎而出,成為唯一一個不論戰功還是聲望都足以跟春秋四大名將齊名的年輕將領,正是因為在他手上,打出了一次又一次兵力劣勢卻慢慢扳回局面、繼而反敗為勝的經典戰役,而且他在兵力占優的任何一座戰場上,更是從未輸過。
  
  兩軍遙遙對峙。
  
  戰線各自也已經拉開到自認為最佳的寬度。
  
  當兩名千夫長看到那杆旗幟,再沒有半點僥倖心理,真的是那個字。
  
  “徐”!
  
  不管為何這支三千人左右的騎軍會出現在葫蘆口以外,都是真的是那貨真價實的北涼鐵騎!
  
  北涼騎軍不急不緩地有序推進。
  
  “殺!”
  
  好像熬不住那種窒息感覺的北莽兩千四百騎開始催動戰馬的最大爆發力,率先開始展開急速衝鋒,北莽騎士的咆哮嘶吼聲,響徹雲霄。
  
  對面,暫時還未真正衝鋒的幽騎兩名副將突然一夾馬腹,在前沖途中略微偏移了方向,靠近位於騎軍鋒線正中位置的那一騎後,石玉廬大聲笑道:“末將很榮幸能夠與大將軍並肩作戰!”
  
  蘇文遙也說道:“石將軍所說,便是末將所想。”
  
  那一騎沒有說話,只是笑著點了點頭。
  
  在這一騎附近,騎軍陣型像是出現了一片空白。
  
  這是主將郁鸞刀專門下令的。
  
  等到兩位副將各自回到原先位置。
  
  鬱鸞刀抽出涼刀,高高舉起,輕輕向前一揮。
  
  衝鋒!
  
  沒有北莽那種撕心裂肺的呐喊示威。
  
  只有拔刀聲和馬蹄聲。
  
  雖然幽州三千騎沉默無言,但是每一名騎卒眼神中都有著無以復加的堅毅,和熾熱!
  
  我們未曾與大將軍徐驍並肩作戰過。
  
  但是我們現在有了。
  
  以後的北涼邊軍袍澤,都會像我們以前無比羡慕那些都尉校尉將軍那樣,無比羡慕我們。
  
  雖然我們也許再沒有機會親眼看到他們的那種羡慕。
  
  但是,沒有但是了。
  
  就讓我們戰死在葫蘆口外!
  
  兩軍一個交錯而過。
  
  以戰刀對戰刀。
  
  還剩下兩千六百騎的幽州騎軍根本就沒有掉轉馬頭,直奔那兩千多北莽輔兵騎軍殺去。
  
  就一個眨眼過後,兩名北莽千夫長死了,二十多名百夫長死了一半。
  
  兩千四百騎死了將近九百騎。
  
  然後就在他們猶豫是繼續再戰還是拋棄輔兵糧草逃竄的時候,一千幽州騎軍又從遠處衝殺而至,左右兩翼更是各有千騎以縱列姿態悍然撞入戰場,根本就不給他們一條活路,只能拼命了。
  
  所有活下來的百夫長都在驚懼之餘更多不敢置信,他們雖然不是邊鎮精騎,可這些北涼騎軍也僅是幽州輕騎啊,哪有第一撥衝鋒就如此慘重的道理?
  
  一個時辰。
  
  六千幽騎就將北莽連戰騎在內五千六百人斬殺殆盡。
  
  刑訊逼供之下,得到北方一百五十裡外會有另外一千兩百騎護送糧草,默默揀選好戰陣上所有未受傷戰馬的幽州五千騎,開始向北趕去。
  
  其實活下來的是五千兩百幽騎,但是兩百騎都負重傷,他們會原路折回,向東行去,最後在河州邊境南下。
  
  但是誰都清楚,哪怕是最安全的東行,仍然會有一股股聞到腥味趕到的馬欄子。
  
  跟上主力大軍?
  
  這是一場奔襲戰。
  
  一旦連騎乘行軍都艱難的騎卒,只會是拖累,一場仗後是如此,那麼第二場第三場戰後?
  
  這支幽州騎軍會越來越不堪重負,只會讓更多原本可以多殺許多北莽蠻子的幽州袍澤被害死。
  
  兩百騎帶隊的是一位受傷嚴重的校尉,正是他主動要求帶著傷卒東行,鬱鸞刀沒有拒絕。
  
  那個一人殺敵四百莽騎的人沒有說話。
  
  校尉向北望去,咧嘴笑了笑。
  
  兄弟們,靠你們了。
  
  累贅?

  范奮赧顏撓了撓頭,策馬遠去,根本不用鬱鸞刀等將領下令再探軍情,他自己就親自帶部下斥候前去了。等到戰馬已經奔出去半裡地後,這名都尉才後知後覺地咦了一聲,終於意識到這事兒不對呀,我範奮四十出頭的人了,照理說我玩泥巴的時候,王爺可是還沒出生啊!
  
  當鬱鸞刀下令準備“半軍”作戰後,命令層層傳遞,快速而精准。
  
  六千騎第一時間就進入臨戰狀態。
  
  北涼軍比起世上其它所有軍伍,有一件事情讓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已經擁有冠絕天下的戰力了,卻仍是年復一年在細枝末節上做文章,尤其是在陳芝豹擔任北涼都護後,更是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所以當年在離陽廟堂上,曾經有文臣調侃某個地方竟然連堂堂都護大人都得關心軍營茅廁建造在何處,那是不是連拉屎的時間也得守規矩啊?事實上還真巧了,北涼軍戰時紮寨後,還真要管士卒的茅廁用時,吃喝拉撒睡,都有與之相關的詳細規矩。非戰時軍營哪怕有鼠,夏天蟬鳴,冬有積雪,等等“小事”,一律要從嚴從重地問責!
  
  如果說北莽是馬背上的民族,天生的戰士。
  
  那麼北涼三十萬邊軍,那就是徹頭徹尾被一點一點熬出來的戰爭狂。
  
  大到統領將軍校尉,小到都尉標長伍長士卒,所有人都知道當戰爭來臨,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你完全不用想去做什麼,一切事情都會變得自然而然。因為那些無數次棍棒下的規矩條例,都深刻烙印在骨子裡了。
  
  至於那些官品更大的頭銜,很簡單,就是意味著軍功。
  
  北涼軍中向來賞罰分明。例如貪瀆一事,離陽境內可能早就習以為常,北涼不敢說禁絕貪瀆,遠離邊關的將種門庭撈銀子不比別地手軟,但是在邊軍中,一經查實,哪怕是貪墨了區區幾兩的撫恤銀子,直接過手銀子的官員,軍法司一律前去斬首示眾!貪墨官員的上司,往上推三級,全部貶官。北涼道經略使李功德私底下就說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將種後代在陵州那麼個個視財如命,就是窮瘋了嘛。不過北涼對戰功的賞賜,歷來毫不吝嗇,斬首幾顆,都是就地升職,回去後再領賞銀,都是在軍營中打開裝滿白花花一大片銀子的箱子,當場取走,邊軍中專門有大隊驛騎負責幫忙運送銀子離開邊境。
  
  徐驍當年打下北漢皇宮,第一件事就打開國庫,分銀子!當時在離陽王朝還做些監軍事項的某位貂寺就好心提醒,小心朝堂上的彈劾。徐驍當時就只說了一句話,吃進肚子裡了,再拉出來可就只能是屎了,誰想要,那我回頭就帶兵去他們家門口蹲著去。
  
  六千幽州騎兵當然不可能一聽到四十裡外有獵物,就一股腦蜂擁上去。鬱鸞刀下達的命令是暫由“半軍”出擊,當六千騎在負責挑選路線的先鋒營帶領下快速推進三十裡後,六千騎開始同時換馬,下馬換馬幾乎全然寂靜無聲,三千騎開始單人單馬“緩緩”前行,剩下三千騎沒有急於出擊,但是也分列為中軍千騎和左右兩翼各千騎,將近一萬匹閑馬由這按兵不動的三千騎暫時約束。
  
  
  
  對,我們這兩百來號人就是累贅嘛。
  
  這有啥不好意思承認的。老子也就是實在是眼前沒蠻子可殺了,要是有就好了,戰死總比死在顛簸途中,能拼死幾個是幾個。
  
  突然,一騎脫離騎軍陣型,朝他們疾馳而來。
  
  是那人身邊的年輕女子,瞧上去柔柔弱弱的俊俏婆娘,可前不久看到她殺起人來能讓這名校尉都頭皮發麻。
  
  她背負一隻藥箱,平靜道:“他讓我送你們去河州。”
  
  兩百騎都傻眼了。
  
  那校尉吼道:“我們不用你管,你給老子多殺兩三百北莽蠻子,就回本了!”
  
  她冷冷瞥了眼這名校尉,“嗓門還挺大,看來一時半會死不了。有本事對他吼去。還有,能讓我回去的,只有他的命令,再就是你打贏我。可是就憑你?”
  
  那校尉漲紅了臉,“要不是老子挨了六刀!”
  
  她扯了扯嘴角,問道:“又如何?”
  
  校尉把話咽會肚子,氣勢弱了幾分,“還是打不過你。”
  
  樊小釵平靜道:“放心,他讓我帶句話給你,好好帶著他們活著回到幽州,至於殺蠻子,你們那份,還有我那份,他都會幫忙補上。”
  
  這時候,騎隊中傳來墜馬的聲響。
  
  有人死了。
  
  樊小釵看了一眼,“屍體帶走便是,有我在,只要不是對上五百騎以上,你們走得再慢都沒關係。”
  
  校尉翻身下馬,快步走到那具屍體前蹲下,一名左腿都被拉開大口子後隨意包紮的騎卒,蹲在校尉和屍體旁邊,他先前受傷相對輕一些,就與那位墜馬袍澤騎乘一馬,他一手握住馬韁,一手繞後扶住袍澤,只是仍然沒能留住他。
  
  不管是墜馬,還是死在歸途。
  
  這名騎卒抬起手臂抹了抹眼睛,抽泣道:“他墜馬前最後說了一句話,說他這輩子沒殺夠北莽蠻子,下輩子還要投胎在咱們北涼。”
  
  樊小釵側過腦袋,抬起頭,不讓人看見她的眼眶。
  
  爺爺,爹,你們輸給這樣的徐家鐵騎,不丟人。
  
  ————
  
  更北方,鬱鸞刀破天荒怒容道:“是不是下一場戰事結束,就該糜奉節走了,再打一場,就是餘地龍?!那你怎麼辦?”
  
  徐鳳年點了點頭。
  
  鬱鸞刀正要說話。
  
  徐鳳年轉頭對這名幽騎主將平靜說道:“我會留下,直到你們所有人都戰死。到時候要是北莽能連我也留下,就算他們本事。”

郁鸞刀真真正正是雷霆大怒了,這輩子他就沒有如此惱火過,“我他娘的就是打不過你!”
  
  石玉廬沉聲道:“王爺。”
  
  徐鳳年微笑道:“我知道輕重之分,來薊州之前,皇甫枰就已經提醒過我了。放心,我還是那句話,只要那位北院大王不親自從流州趕到這裡,我想走不難。而且北莽練氣士都已經死得差不多了,但是我們北涼還有觀音宗,現在是我可以知道拓拔菩薩在哪裡,他卻不知道我在哪裡。即便真有危險了,我也能事先得到消息。再者,拓拔菩薩想要趕來,還得過兩關,一關是徐偃兵,一關是吳家百騎百劍。”
  
  郁鸞刀冷哼一聲。
  
  徐鳳年望向遠方,突然輕聲道:“對不起。”
  
  郁鸞刀,石玉廬,蘇文遙,糜奉節,餘地龍,附近十餘騎都沉默下去。
  
  然後不約而同的,郁鸞刀石玉廬和蘇文遙開始輕輕哼唱起一支曲子。
  
  《煌煌北涼鎮靈歌》。
  
  為袍澤送行!
  
  且走好!
  
  餘地龍從未聽說過這支曲子,但是帶著哭腔跟著哼唱起來。
  
  他終於佩上了涼刀。
  
  馬背上結結實實捆了一具鐵甲。
  
  是他從那個大個子斥候標長屍體上取下來的。
  
  到現在餘地龍還不知道大個子叫什麼名字。
  
  師父說讓他帶回幽州。
  
  餘地龍抿起嘴,伸手狠狠擦了一下,握緊刀柄,哽咽道:“大個子,等師父趕走我之前,我那會兒答應過你的事情,真不是吹牛皮,我餘地龍一定做到,殺夠一千北莽蠻子!”
  
  天地之間有悲歌。
  
  傳遍五千幽州騎。
  
  一同輕輕哼唱著。
  
  就這樣慷慨赴死。
  
  北涼參差百萬戶,其中多少鐵衣裹枯骨?
  
  功名付與酒一壺,試問帝王將相幾抔土?
  
  ……
  
  好男兒,莫要說那天下英雄入了吾觳。
  
  小娘子,莫要將那愛慕思量深藏在腹。
  
  ……
  
  來來來,試聽誰在敲美人鼓。
  
  來來來,試看誰是陽間人屠。
  
  來來來,試問誰與我共逐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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