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855
ab336 發表於 2013-10-9 12:33
第四十七章雪停且捧雪


當徐鳳年馭劍十二,孤身提刀奔來,韓貂寺沒有將太多注意力停留在此子身上,假借陰物之力,不值一提,吳家劍塚的馭劍術,較之自己赤蛇附龍也稱不得如何上乘,人貓更留心徐鳳年跟雙相陰物的間距,雙方既然心意相通,互相反哺修為也就不足為奇,韓貂寺想要知道兩者身形可以拉伸到何等長度,先前陰物蟄伏積雪,跟徐鳳年相差三十丈有餘,此時徐鳳年看似單獨襲來,朱袍陰物實則遙遙如影隨形,步伐一致,空靈飄忽,陰物一襲寬敞袍子,如戲子抖水袖,行雲流水,始終保持十八丈,不遠一寸不近一毫,看來十八丈便是兩者修為流轉的最佳間距。出鞘一刀卸甲之後,徐鳳年沒有急於出第二刀,三丈以外十丈以內,十二柄劍胎圓滿的鄧太阿贈劍,眼花繚亂,軌跡詭異,馭劍術臻於巔峰,不過是八字綱領,心神所繫,劍尖所指,徐鳳年竟是自揭其短,反其道而行之,刻意分心分神,任由飛劍胡亂旋擲掠砸一通,猶如稚童打架,潑婦閉眼瞎抓臉面,完全沒有亂中有序的大家風範,韓貂寺心中冷笑,閑庭信步,伸出食指,凌空指指點點,不等一劍近身一丈,就彈飛出去。

原本徐鳳年要是敢全神貫注馭劍,以韓貂寺對指玄境界的感悟,少不得讓這小子吃足苦頭,指玄,叩指問長生,那隻是世人尊崇道教的偏頗之說,指玄玄妙,遠不止於此,萬物運轉有儀軌,大至潮漲潮落,月圓月缺,,小至花開花落,風起微末,身負指玄,就像天上落雪,在韓貂寺眼中,只要視線所及,一片雪花所落而未落,在他眼中都有絲絲縷縷的明確軌跡,這種妙不可言的軌蹟之濃淡,又與指玄境界高低相關,初入指玄,便是模糊不堪,久入指玄,修為漸厚,便愈發清晰,吳家劍塚當年九劍破萬騎,戰死大半,其中吳草庵,境界僅是中上,一生止步於指玄,比起兩位天象同門,不可同日而語,可草原一戰,九人聯劍,卻是以他為當之無愧的“劍尖”,劍鋒之下殺掉足足三千七百騎,直到吳草庵力竭而亡,才換由其他人頂替劍尖位置,吳草庵作為那一代劍冠的劍侍,跟隨主子出塚歷練,不曾跟人技武,在劍冠成名之後,獨身東臨碣石,西觀大江東去東望海,一夜之間直入指玄,最後趕至大江源頭,一人一劍跟隨大江一起東流,出海之時,指玄攀至頂點,難怪後人戲言吳草庵用短短二十日完成了其他武人一輩子做的事情。你以陰物天象修為對敵我韓貂寺,那是自尋死路,以指玄問我韓貂寺,雖說已是獨具匠心,故意另闢蹊徑,也不過是拖延死期而已。

韓貂寺在半炷香內熟悉了紛亂十二柄飛劍的各自習性,便開始收拾殘局,一腳沉沉踏下,左手拇指食指雙指舒展,出其不意握住一柄飛劍手尾,不顧飛劍鋒芒顫鳴,雙指指肚一叩合攏,一劍砰然斷折,右手紅絲拂動,渾水摸魚,一手伸出,就纏繞住狹長雙劍,往回一扯,雙劍在人貓握拳手心擰扭成團。

韓貂寺隨手丟棄劍胎盡毀的飛劍,煮青梅斬竹馬折桃花,一氣呵成,嗤笑一句:“鄧太阿用這十二劍,才算回事。”

徐鳳年心境古井不波,右手扶搖,終於心意牽引剩餘九劍,以仙人撫大頂之勢當空砸向韓貂寺,左手北涼刀一往無前,一袖青龍,直刺韓貂寺。黑衣人貓面容恬淡,劍雨潑灑而下,不過一步就踏出劍陣,雖說九柄飛劍在落空之後便擊向他後背,可韓貂寺全然視而不見,只是大踏步迎向那一袖青,一掌拍爛了北涼刀所綻放出來的濃烈罡氣,罡氣四散炸開,哪怕讓韓貂寺雙鬢銀絲肆意吹拂,人貓照舊以掌心推在了北涼刀刀尖上,五指成鉤,攥緊北涼刀,“北涼鐵騎北涼刀,換了人,就不過如此。”

不等徐鳳年鬆手,韓貂寺抬手提刀,一腳踢在徐鳳年腹部,徐鳳年本身看似無恙,四周雪地則是氣機漣漪亂如油鍋,地面更是轟然龜裂,韓貂寺皺了皺眉頭,這小子既然身後背負一柄無鞘劍,竟然仍是不願棄刀,韓貂寺手掌帶動刀尖,往回一縮,刀柄如撞鐘,狠狠撞在徐鳳年心口,徐鳳年僅是臉色蒼白,十八丈外朱袍陰物已是噴出一口猩紅鮮血,韓貂寺哪裡會手下留情,轉身一記鞭腿掃在徐鳳年肩膀,徐鳳年如無根浮萍被勁風吹盪,雙腳離地側向飛出,可因為死死握刀,幾乎橫空的身軀欲去不去,韓貂寺和徐鳳年一豎一橫,雙方之間便是那一柄刀尖不存的北涼刀,九柄飛劍如飛蛾撲火,可都撲在了燈籠厚紙張之外,不得靠近人貓這株燈芯,韓貂寺見這小子不知死活到了一種境界,浮現一抹怒容,一臂紅絲赤蛇迅速攀附北涼刀,在即將裹挾徐鳳年手掌之時,後者猛然雙手握住刀柄,遙想北莽遇上陸地龍捲,大風起,扶搖上青天,那一次次拿命練劍,徐鳳年此刻人形如平地生龍捲,雙手掌心剎那之間血肉模糊,韓貂寺以不變應萬變,鬆開刀尖,任由手心刀鋒翻滾肆虐,眼神陰鷙,聲音陰柔滲人,“好一個酒仙杯中藏龍捲,有些意思,難怪李淳罡會對你刮目相看。”

韓貂寺正要痛下殺手,東南方向一襲青衣拖槍而至,韓貂寺的指玄終於展露崢嶸,如雪重於霜,竟是在眨眼之間以自身神意壓碎了其中一柄飛劍的徐鳳年心意,玄雷一劍直掠拖槍女子,面容清秀的女子微妙抖腕,名動天下的剎那槍挽出一個燦爛槍花,單手拖槍變作雙手提剎那,一槍橫掃千軍,砸在玄雷飛劍之上,砰然巨響,女子借助剎那槍反彈,身形如陀螺,躲開飛劍鋒芒,旋出一個向前的弧度軌跡,腳尖踩地,高高躍起,一槍以萬鈞之勢朝韓貂寺當頭砸下,這一切看似繁複,不過都是瞬息之變,韓貂寺似乎明知對徐鳳年一擊致命不現實,也就失去糾纏興致,縮手屈指一彈,將手心龍捲北涼刀恰好彈向剎那槍,甚至不給一男一女收力間隙,腳步飄逸,一手輕輕推在徐鳳年胸口,一手凌空一敲,直接就將兩人各自擊退,一槍不得進就給驅退的青鳥在空中旋轉槍身,剎那槍尖在地面上一點,不等雙腳落地,在空中就又是一槍砸向韓貂寺脖頸,韓貂寺冷哼一聲,雖然才兩招,顯然人貓就已經膩歪了這名女娃娃不知天高地厚的挑釁,左手搭在剎那槍尖以下幾寸,腳下輕走,走個一個半圓,就將剎那槍傾力一擊完全卸去勁道,驟然欺身而進,對身形浮空的青衣女子一手拍在肩膀,沒有磅礴天象修為灌注的女子當即就斷線風箏脫手飛走,韓貂寺握住剎那槍,朝女子墜地處丟擲而出,速度之快,乃至於根本沒有什麼呼嘯成風的氣象,僅僅悄無聲息,青鳥早已不是襄樊城外蘆葦蕩一役的女子,一槍看似要直直透胸斃命,心中清明,腳步凌空虛踩,竟是在空中穩穩倒退滑行,倉促卻不狼狽,雙手握住剎那鈍圓槍頭,身形斜斜墜地,一腳踩出一個泥坑,硬生生止住頹勢,雙眸泛紅,經脈逆行,倒提剎那槍,再度向韓貂寺奔去。

當真是悍不畏死。

不管身世如何飄零,老天爺總算手下留情,讓這世上終有一人,不管離他遠近,都值得她此生哪怕進死退活,仍是不退一步。

世間最痴是女子。

大概是受青衣女子感染,先前還有些忐忑不知所措的盧崧王麟等人終於醒悟,無須出聲,當兩位騎將率先展開衝殺,雙方麾下精銳騎兵幾乎同時展開沉默衝鋒,沒有呼喝聲壯膽,沒有暴戾喊殺聲,只有陣陣馬蹄聲。韓貂寺可以不理睬年輕女子家傳槍仙王繡的剎那,可以不理睬那些螻蟻騎卒的亡命衝殺,唯獨不能不理睬那名白頭男子的悄悄後撤,當我韓貂寺是何人?是那青樓女子?你膏粱子弟花錢勾搭幾下,才知家底不夠,就想著全身而退?韓貂寺殺機漸濃,突然瞇眼,終於來了,人貓對倒提剎那槍視而不見,對劇烈馬蹄聲響置若罔聞,駐足而立,望向正東方向的馬車,有一襲不似龍虎山那般華貴鮮亮的樸實道袍,中年道人背負三劍,只見他伸手在背後一抹最上劍匣,面帶笑意,“有遠朋好友雪夜叩柴扉,聽聞小吠最怡情。”

說是小吠卻不小。

劍痴王小屏這一劍遞出,城內外都聽聞有轟隆隆連綿不斷的急促雷鳴。

王小屏初時練劍,便立志只要我出一劍,出劍之後收劍之前便是一次陸地神仙,一劍在手,仙人於我如浮雲。故而這一劍無關指玄無關天象,與境界高低根本無關,王小屏練劍以來,便以劍心精純著稱於世,便是洪洗像也佩服不已,哪怕那時候年輕掌教尚未開竅自識呂祖轉世,可騎牛的眼光,何曾差了?

小吠一劍起始於王小屏,終止於韓貂寺,如一掛長虹懸於天地。

神武城外攔路,韓貂寺還是第一次流露出鄭重其事的神情,韓貂寺能夠強勢擠入天下十人行列,憑藉的是他在境界之拼上無與倫比的優勢,本就是媲美鄧太阿的指玄,得以擅殺天象,因此只要你沒有步入高高在上的陸地神仙,像朱袍陰物就從不入他法眼,更別提臨危主動退避的軒轅青鋒。可王小屏這個為劍而生更不惜為劍而死的劍道扛鼎大才,不一樣。韓貂寺敬重那掛空一劍,倒也沒有生出畏懼,一揮袖,臂如蛇窟,條條紅繩如抬頭示威小蛇,嗤嗤作響。這一劍躲是躲不去的,韓貂寺也不想躲避,身陷殺機四伏的一場大圍殺,面對眾人傾力層出不窮的凌厲手段,尤其是此時王小屏一劍氣勢如虹,仍是灑然一笑,舉手起赤虹,激射騰空,與小吠爭鋒相對。

一聲洪鐘大呂響徹天地!

震盪得神武城城牆又是一陣搖晃,牆上縫隙積雪又一次不得安生,簌簌落下。

塵土飛揚,黑泥白雪相間,塵埃落定後,韓貂寺安然無恙,只是手臂裹繞的猩紅似乎淡去一兩分。

韓貂寺扯了扯嘴角,朗聲笑道:“王小屏,你這一劍算不算斬了蛟龍?還有兩劍,不妨一併使出。三劍之後,我便剝皮剔骨了你,讓武當失去一峰。”

說話間,眾人才知青衣女子手中紅槍槍頭抵住了這名老宦官的後心,只是好像無法推移分寸入肉。

剎那槍彎曲出一個醒目弧度,幾近滿月,足見清秀女子的剛烈。

韓貂寺見王小屏無動於衷,知道以這名武當劍痴的心性,不會為言辭所激將,也不再廢話,轉頭平靜笑道:“女娃娃,就不怕折斷了王繡的珍貴遺物?”

馬車車頂,死士戊挽弓弧度尤勝剎那槍,一次崩弦,兩根鐵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往一直立於不敗之地的老宦官。

少年使出雙箭之後,踉蹌後退兩步,拉弓右臂血管爆裂,頓時綻出一串串血花,面無人色,目光死死盯住那頭該死偏偏不死的人貓。

“雅名日月並立,俗名榻上雙飛。”

公子取名就是有學問有講究,雅俗共賞,少年戊很喜歡很滿意。

韓貂寺後退一步,武夫極致力拔山河,可要是再山河之上再添一羽重量,也能壓死人,本就彎曲到極致的剎那槍立即崩飛,青衣女子往後盪出,滾出六七丈,一身青衣不復潔淨,滿身污穢泥濘,艱難起身,握住了墜下的剎那槍,先前倒提剎那,那是王家獨門絕學,陳芝豹梅子青轉紫亦是脫胎於此,只是在他手上用出,青出於藍而遠勝於藍。王繡有生之年,最大遺憾是未能有親生兒子傳承一身絕學,這才對外姓弟子陳芝豹傾囊相授,因為王家槍法,需要雄渾體魄支撐,講求氣機逆流,是霸道無雙的野路子,最是傷身,女子體魄本就陰柔,如此陰損行事,無異於雪上加霜,後來陳芝豹殺師成名,王繡死得遠非外界所想那般死不瞑目。

青鳥握住遺物剎那,吐出濁氣,咽回污血。

死士​​當死。

韓貂寺輕描淡寫握住一根離自己眉目近在咫尺的鐵箭,咦了一聲,因為第二根鐵箭失去了踪影,哪怕以他近乎舉世無匹的敏銳感知,亦是沒能探查究竟。

隨手丟出已經現世的那枝鐵箭,將遠處一騎穿透頭顱,墜馬滾地。韓貂寺轉頭瞥了一眼握槍蓄力的年輕女子,不再多瞧,眼神冷漠望向黑壓壓以碾壓之勢發起衝殺的悍勇騎兵,自言自語了一句,“人貓就這般嚇不住人嗎?”

韓貂寺平地而起,去勢跟王小屏小吠一劍如出一轍,豈是一般精壯騎卒可以抗衡,一腳踏下,就將一人一馬懶腰斜斜踩斷,陣亡人馬後邊一騎來不及偏移方向,毫不猶豫就提矛一突,韓貂寺根本不出手,徑直前行,將彈開那挾帶戰馬奔跑巨大衝勢的鐵騎一矛,整匹戰馬直直撞在韓貂寺身上,就像一頭撞在銅牆鐵壁上,戰馬當即斃命,馬術精湛的騎卒臨死一搏,一拍馬背躍起,一刀劈下,不見韓貂寺動靜,瞬間分屍,無數塊血塊落地之前,韓貂寺已經繼續前行,直線上的第三騎微微側出,憑藉直覺一刀劈向這名黑衣宦官的腦袋,才提刀,就給韓貂寺一手推在戰馬側身,連人帶馬給橫向懸空拋出,殃及池魚橫面一騎,一起跌落在地,若僅是這一橫向敲喪鐘,以兩名騎卒的能耐不至於隨馬一同身死,可人貓之出手,何等狠辣,纏臂紅絲一去一回,就是將兩名驍勇騎卒當場五馬分屍一般。

韓貂寺不給當先一線騎卒掉頭回馬槍的機會,且戰且退,擺明是要以一己之力將一大撥騎卒斬盡殺絕的架勢。

第二撥騎卒的視線之中,如鐵絲滑切嫩豆腐,王麟重甲鐵騎也好,盧崧輕騎也罷,都是如此脆弱。

王麟一個擦肩而過,一條胳膊就跟銅錘一起離開身軀。

若非緊急趕至的盧崧一矛擋下紅絲,王麟就要步其後塵,給撕裂肢體。

兩名為首騎將僥倖存活下來,並肩而戰,非但沒有遠離戰場,反而繼續靠向那尊春秋三大魔頭之一的人貓。

任山雨一咬牙,握緊跟她玲瓏身體嚴重不符的斧頭,率先前行增援,身後北涼秘密豢養的扈從跟隨嬌柔女子一起兔起鶻落,飄向那一處血肉橫飛的戰場。

身陷全軍必死之地,將軍先死。將軍死絕,校尉再死,校尉死光,才死士卒!

遠處。

徐鳳年蹲在地上,北涼刀被插在一旁,雙手手心不堪入目,幾乎見白骨。徐鳳年轉頭輕聲問道:“一炷香,夠了沒?”

朱袍陰物點了點頭。

徐鳳年捧起一捧雪,將臉埋在雪中。

站起身後,興許是察覺到血雪擦臉,越擦越臟,抬起手臂用衣袖抹了抹。

抓起了那柄北涼刀。
ab336 發表於 2013-10-9 12:44
第四十八章送炭之後齊卸甲


韓貂寺如同光天化日之下的魑魅魍魎,來到一名劍客身後,一指劃下,然後拇指中指叩指憑空一彈,就活生生剝下半張人皮,也不徹底殺死那劍客,腳步飄蕩,任由劍客搖搖墜墜,嘶喊得撕心裂肺,人貓繼續轉移捕鼠,不遠處負有箭囊的盧崧鐵矛早已折斷,目睹慘絕人寰的景象,不忍劍客受罪,從箭囊捻出一根羽箭,射死了那名生不如死的劍客,眼眶滲血的屍體直直向後倒去。

韓貂寺手臂紅繩赤蛇剩下十之七八,伸長如鞭,一旦被它觸及,僅僅丟胳膊斷腿已經算是幸事,有幾十名騎都是一扯之下,攔腰截斷,身上甲胄完全如被刀割薄紙。

不知是否這尊毀去一代江湖的魔頭覺得不夠爽利,一根長鞭分離數條長蛇,亂鞭砸下,韓貂寺圓心以外數丈,就是一座人間煉獄,根本沒有人可以近身。王麟斷臂之後,自己咬牙包紮,丟出僅剩一錘,就給亂鞭攪爛,碎錘四處濺射如暴雨,直接就給韓貂寺周遭數名鐵甲重騎擊落,其中一塊更是去而復還,若非王麟丟錘之後迅速抽刀格擋,也是被碎塊穿胸命喪黃泉的下場,可即便擋下了,一擊之威,仍是讓王麟人仰馬翻,盧崧適時策馬而過,彎腰拉住王麟肩頭,扶他上馬,兩騎成一騎。

攜帶勁弩的騎卒也是徒勞無功,幾次戰陣夾縫之間氣勢洶洶的巧妙攢射,僅如柳絮擾人不傷人,反倒是被韓貂寺以恐怖的鯨吞之勢吸納,看似被射成了一頭刺猬,可轉瞬之後就全部逆向射回,一圈戰騎死絕,多數弩箭都是透體一人之後,去勢猶然迅猛,戰場之上出現一串串葫蘆,被己方兵器所殺,讓人倍感荒涼。

百萬大軍中取上將首級,一直被視為荒誕不經之談,替天子守國門的西蜀劍皇做不到,亡國之前​​劍盡斷的東越劍池老一輩劍道宗師也沒有做到,可此時韓貂寺的的確確是在數撥騎軍陣型中如入無人之境,盧崧王麟領兵治軍已算是出類拔萃,可委實是沒有當下千百人衝殺一人的經驗,一時間也拿不出手萬全之策,只能是拿部卒一條條鮮活性命去拼掉那尊魔頭的內力,好在有任山雨在內的武林高手穿插策應,韓貂寺殺得隨意閒淡,可畢竟沒有一戰之下讓兩支騎軍士氣潰散。僅是幫忙穩固騎軍衝殺的連綿攻勢,八十餘北涼死士就已經折損小半,除了寥寥數人,皆非韓貂寺一合之敵,無一例外都是迎面便死,這才小半炷香功夫啊,任山雨披頭散發,全然沒有山上落草為寇時劈殺也嬌媚,得空喘息換氣時,眼角余光瞥見遙遙置身風波之外的白頭年輕人,女子善變,先前還仰慕俊雅世子練刀大成,這會兒心中難免有幾分憤懣,怨恨他不好好在北涼作威作福,偏偏要在地盤外招惹上如此棘手的活閻王。

讓任山雨咬牙不退的理由不是拿命去搏取什麼青眼相加,而是該是徐鳳年近侍的青衣女子,持一桿紅色長槍,找尋韓貂寺死戰。那名女子的視死如歸,在北涼陰影籠罩下命薄如紙的任山雨哪怕怯戰萬分,也不敢後撤,將領死戰而退,一名卑微士卒皆可殺。

眾人眼中的青衣女子在參與戰陣之後,沒有一味蠻力絞殺,一擊不中退出數丈外,所有人都驚訝於她的槍術入神,都沒有註意到她一次次嘴唇微動咽血。

任山雨深呼吸一口,穩了穩心神,跟身邊幾名相熟扈從打了個眼神,互成掎角,切入戰陣。

亂鞭雜如叢花,韓貂寺不知何時單手握住一顆頭顱,拔出身軀,往後一拋,就將任山雨的一柄板斧砸得稀巴爛,女子噴出一口鮮血,雙膝跪地,雙手摀住嘴巴,指縫滴血不止。

有騎將死戰在先,兩支騎卒一撥撥相繼赴死。

死四百。

接近一炷香了,韓貂寺低頭看了眼幾枝不如先前壯觀的紅鞭,十存四五。

西域夔門關外三處截殺,身陷其中一場截殺的韓生宣沒有能夠殺到至關緊要的鐵門關外,他沒有跟汪植所率三千精騎過多糾纏,直接殺穿了厚實陣型就往西而去,仍是趕不及救下皇子趙楷。在這位前任司禮監掌印看來,小主子要坐上龍椅,身為奴僕的他必須一步一步退下來,先是交出掌印太監,再是漸次退居幕後,從權傾天下變成一個活死人,安分守己躲在幕後陰影中,然後死在當今天子之前。給趙家看家護院,春秋之中和春秋以後捕鼠無數,除了符將紅甲,還有一名隱秘天象境高手,被製成了後來的符將金甲,至於一品金剛指玄二重,更有十數人之多,被稱之為魔頭,韓生宣當之無愧,如果說黃三甲和徐驍聯手毀掉了一座春秋,那麼後來韓生宣的暗殺和徐驍的馬踏江湖,一起毀掉了江湖。韓生宣自知愚忠趙家,一生不悔不愧。

韓貂寺高高丟出所有長鞭,聲如爆竹炸裂,勢如蛟蟒趟河,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站在馬車上的劍痴王小屏輕聲道:“下山入世之後,才知天下太平,唯有北地狼煙,年年熏青天。”

一抹身後第二匣,遞出烽燧。

第一劍小吠掛大虹,第二劍烽燧則出匣一丈便不再升空,並未直刺韓貂寺,以詭譎跳動之靈態前行,宛如捕蛇,將殺機重重的赤蛇紅鞭係數絞殺。

殺盡那幾條禍亂赤蛇,烽燧也力所不逮,無望襲殺放蛇人韓貂寺,在低空化為齏粉,隨風而逝。

王小屏手指掐訣,風起雲湧,盡入劍匣,最後一劍割鹿頭,直衝雲霄。

臂上紅繩剩下些許的韓貂寺伸出左手,撫摸那些朝夕相處大半輩子的赤蛇,抬頭望天,一腳踩下,地動山搖。

所有戰馬騎卒都聽聞一陣地震悶響。

車頂少年死士頹然坐地。

第二根鐵箭辛苦隱蔽,還是被韓貂寺一腳踏碎。

一直仰望天空的韓貂寺沒來由笑了笑,呢喃道:“年少也曾羨慕那青衫仗劍走江湖。”

被圍剿至今不曾流露絲毫疲態的人貓輕輕拍了拍手,紅繩盡數剝落,匯聚一線,竟是作劍的跡象。

一柄割鹿頭由天上來落人間,有幾道粗壯閃電瘋狂縈繞。

韓貂寺身前一條紅線三尺劍,悠然升空。

手上終於沒有一絲紅繩的韓貂寺在線劍阻擋割鹿頭之時,拔地而起,如彗星掃尾,直接掠向徐鳳年!

青鳥面容如同迴光返照,神采奕奕,竭力將手中剎那槍擲出。

幾乎以一命換一搏。

雷池劍陣佈於十丈外,韓貂寺雙手在胸口往外一撕。

九柄飛劍都被撕扯得飄向數十丈之外,像那無主的孤魂野魄,不見半點生機,紛紛躺落大地,可見徐鳳年根本無法分心馭劍。

徐鳳年已是左手涼刀,右手春秋,羊皮裘老頭兒傳授的兩袖青蛇衝盪而出,比之吳家劍侍翠花更為形似的兩袖劍,徐鳳年的這兩袖,神似更勝,盡得精髓!

李淳罡正值舉世無敵時曾放言,一袖劍斬盡人間劍,一袖劍摧盡美人眉。

這才是真風流。

可徐鳳年終歸不是劍術劍意雙無敵的劍神李淳罡,此時竊取而得的天象修為,指玄招數,都為韓貂寺天生剋制,這頭殺意流溢的人貓不顧雙袖碎爛,雙手從劍鋒和刀背上滑過,左手朝徐鳳年頭顱一拍。

腦袋往右一晃,右手又是狠狠一拍。

徐鳳年身後朱袍陰物雙膝跪地,一張悲憫相開始流淌紫金血液,另外​​一張歡喜相流淌金黃血液。

韓貂寺厲聲道:“趙楷坐不上龍椅,你徐鳳年也配當上北涼王?!”

言語之後,韓貂寺一手握住徐鳳年脖子,一手握拳,砸在這位北涼世子的眉心。

跪地陰物的腦袋如同遭受致命錘擊,猛然向後倒去,眼看就要滑出十八丈之外,五臂抓地,指甲脫落,仍是不肯鬆手,終於在十六丈外停下。

這一條溝壑中,沾染上觸目驚心的紫金血液。

韓貂寺冷冽大笑道:“北涼刀?”

老宦官一肘砸下,徐鳳年一條胳膊咔嚓作響,身後十六丈處朱袍陰物一條手臂折斷。

北涼刀輕輕掉落。

剎那槍刺向人貓後背。

韓貂寺空閒一手隨手一揮,

面無表情的徐鳳年趁機艱辛提起右手,一柄春秋劍無力地抵住韓貂寺心口。

韓貂寺如痴如癲,走火入魔,加大力道抓緊徐鳳年脖子,往上一提,雙腳離地,朱袍陰物隨之脖子出現一道深陷淤痕。

韓貂寺輕聲笑問道:“剩下六百騎,加上一個未入陸地神仙的王小屏,一個匆忙趕來收屍的袁左宗,我韓生宣想要走,能傷我分毫?”

劍尖顫抖,始終指向人貓心口。

韓貂寺神情歸於平靜道:“放心,你死後,我不會走,拼死殺掉王小屏和袁左宗後,在黃泉路上,要再殺你一次。”

看著那張異常年輕的臉龐,那雙異常冷漠的桃花眸子,韓貂寺湧起一股劇烈憎惡,輕聲笑道:“去死!”

徐鳳年點了點頭。

去死。

一劍貫胸透心涼。

春秋一劍去千里。

有人在東海武帝城借劍春秋。

他曾與巔峰時李淳罡互換一臂。

他曾吃下名劍入腹無數。

這一劍去勢之猛,不但貫穿了正處於蓄力巔峰的韓生宣整顆心臟,還逼迫其身形往後蒼涼飄去。

既是徐鳳年此次第一劍遞出,又等於隋姓老祖宗親手一劍刺心韓生宣。

捨得千騎赴死,都不過是錦上添花的障眼法。

這一劍去萬里,才是雪中送炭。

徐鳳年大踏步而去,躍起,對著一臉複雜的韓生宣當頭拍下。

仙人撫大頂。

一掌讓韓貂寺跪入雪地!

心臟破碎的人貓已是七竅流血。

他竭力想要站起。

徐鳳年又是一掌撫頂。

撲通一聲,滿頭銀絲散亂的韓生宣再一次跪下。

徐鳳年一記傾斜手刀,割去天下第一權宦的這顆大好頭顱。

看也不看一眼始終跪地不倒的無頭屍體,轉身去背起倒在血泊中的朱袍陰物,撿起北涼刀,然後走向那一片殘肢斷骸的殘酷戰場,扶住命懸一線的青鳥。

所有披甲騎卒都整齊下馬。

徐鳳年沈聲道:“卸甲!”

北涼甲士,只握北涼刀,只披北涼甲!
ab336 發表於 2013-10-11 10:51
第四十九章白日見鬼


江南山嶺多逶迤如盤蛇,淮南龍尾坡尤其如此,相距重鎮鐵廬三百里,多有商旅來往,只是一場罕見大雪封山阻路,山路之行難上難,一般商賈寧肯繞遠路轉入驛道,龍尾坡上有一支旅人艱難往北,一輛簡陋馬車緩緩前行,劣馬四蹄沒入雪,更是吃力,鬃毛晦暗的黑馬打著響鼻,噴出一團團霧氣,馬夫是個乾瘦老僕,都捨不得揮鞭駕馬,都說快馬加鞭,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匹軍旅中淘汰下來的的老馬,鞭子抽多了,來了無賴脾氣,十有八九就不願走了,好在乘坐車廂的主人善解人意,時不時出聲跟馬夫安慰幾句,讓他不用太過於著急趕路,車廂內的老者面容清癯,裹了件恐怕比老馬還要上歲數的破敗裘子,神態安詳,捧書默念,車外山林銀裝素裹,忽如一夜春風,千樹萬樹梨花開,老人掀起簾子舉目眺望,原本積鬱心境,也為之開闊幾分。

同是龍尾坡上,馬車身後不足半里路,有五騎緊緊尾隨,大多黑衣勁裝,三男二女,為首一騎是個輪廓微胖的富態中年人,生了一對如佛像的圓潤耳垂,應是有福氣之人,罩了一件惹眼的白狐狸皮面的鶴氅,給人觀感不俗,容易心生親近。身後一騎年輕俊彥,面如冠玉,提了一條裹金槍棒,便是這等陰寒天氣,也是呼吸悠緩,確是當得風姿如神四字評語。兩名女子中年紀稍大者,若說女子似水,在世俗眼中,她全身上下便都流淌著風流風情,殊為難得是媚而不狐媚,有大家閨秀的端莊,並肩策馬的少女就要黯然失色,僅是中人之姿,宛如鄰里初長成的小家碧玉,最後一騎是個相貌粗曠的少年,衣著寒酸,馬術也蹩腳,隔三岔五就要偷偷去揉幾乎開花的屁股蛋,幾次都給前頭的小家碧玉抓個現行,少不得一陣白眼,讓少年漲紅了臉,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在雪地裡,當一路上跟他針尖麥芒的少女轉過頭,換了一張面容,跟提棒俊彥歡聲笑語,難掩一身貧寒氣的少年就會偷偷壯膽望向年紀略大的女子婀娜背影。

他叫李懷耳,地地道道的鐵廬城人,爹娘去得早,有大伯是個教書先生,名字也是大伯給取的,他自認這輩子也就這個文縐縐酸溜溜的名字還算拿得出手,李懷耳自幼喜歡武藝,市井巷弄從來不缺那些神神叨叨的江湖傳聞,就像好事之徒給鐵廬城裡排出了十大高手,墊底的彭鶴都能單手舉馬丟擲數丈遠,第六的軍鎮將領丁策更是可以一箭射透磨盤,對於這些,一直想著哪一天能名揚天下的李懷耳寧可信其有,哪怕每次街坊毆鬥,次次給打得鼻青臉腫,也不損他的熱衷江湖行。這一次能跟著前頭四人一起騎上馬,緣於兩天以前城內一樁被他無意間撞破的血腥秘事,半里路外坐馬車的黃姓老頭兒,據說是個當大官的,要去京城,不知為何給一夥佩刀持弩的黑衣人暗殺,老人踉蹌躲入陰晦的窄巷小弄,跟李懷耳撞了個滿懷,一場刀林箭雨,弓弩嗡嗡作響,釘入牆面,遭受無妄之災的李懷耳也是熱血方剛,主要是一時間沒來得及害怕,拉著老人就抱頭鼠竄,後來前頭那四騎就橫空出世,好一場狹路相逢,殺得天翻地覆,李懷耳親眼見到那名耍棍棒的俊哥兒一棒子敲下去,差不多就能讓一堵巷牆砸出一條長坑,也見到此時的眼前女子一劍遊龍驚鴻,雪地照映,恰巧被李懷耳看到那張殺人時冷峻的絕美容顏,李懷耳當時就知道,只要能闖出名堂,那這輩子非她不娶了。

可李懷耳單純,卻也不傻,都說世上的高人觀潮就能悟出劍法,可鐵廬城外倒也有條江河,李懷耳一得閒就去江邊撅屁股,瞪大眼睛猛看江水滔滔,無風無浪時看,暴雨洪水時也看,前幾日大雪磅礴時也看了,可都沒能看出個屁。無意間聽說世外高人都在山林隱居,就又把鐵廬周邊大山小嶺來回走了幾遭,除了拉屎撒尿,什麼都沒留下,也什麼都沒遇上。打遍附近幾條街無敵手的豹爺據說是得了一本絕世秘笈裡的兩三頁,就有了今日的一身高超武藝,可李懷耳雖然有個教書匠的大伯,性子卻隨他那個一輩子都跟莊稼地打交道的爹,天生就不喜歡讀書,字沒認識幾個,知道就算自己拿到了一本武學秘笈,多半也看不懂。

李懷耳看了眼前邊的男男女女,有些洩氣,那位神仙姐姐說了,等將黃大人送到京城,就會給他一些盤纏返鄉,那時候鐵廬這邊也不會再有人找他的麻煩,他可以繼續安生過日子。

李懷耳當時嚅嚅諾諾,沒有多嘴一句,心中所想,不敢與人言:我只想跟你一起闖蕩江湖啊。

龍尾坡坡頂有一間客棧,不知為何一直沒有名字,反正開了好些年頭,生意不溫不火,僅是維持生計,真正樂意一擲千金的文人雅士都不樂意去。

山頂大雪初霽,總算驅寒幾分,五騎策馬來到客棧附近,看到老爺子站在馬車邊上笑顏相迎,附近還停有兩輛馬車,似是同為羈旅之客,罩鶴氅的富態中年人揉了揉貂帽,有些無奈,下馬後快步前行,低聲道:“黃大人,咱們身上都帶有乾糧以供果腹,就不要停歇了吧?”

老爺子披了一件石青色綢緞面料的補服,在放晴之後,陽光下呈現出一種獨有的紅褐色光澤,老人畢竟是入品的官員,加之腹有詩書氣自華,有幾分能讓市井百姓望而生畏的不怒自威。鶴氅貂帽男子家世優渥,自然不是因為黃老爺子的從八品官員身份而親身涉險,不惜跟廣陵道西地沆瀣一氣的抱團官員撕破臉皮,而在於黃老爺子身居要職,品秩不高,才入流而已,但話語之重,用上達天聽形容也不為過,廣陵道西部都敬服黃老爺子的為民請命,鯁直諫言,此次赴京任職,跟北地碩儒朱桂佑一起“入台”,提舉成為御史台監察御史,可黃大人去入京面聖,身上帶著足以讓廣陵道西部數個龐大州郡幾十頂官帽子去留的折子,這就給老爺子帶來殺身之禍,若非大批有識之士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替老爺子擋下數撥不光彩的狠辣襲殺,別說巍巍太安城,老爺子都走不出廣陵道半步。在他看來,老爺子兩袖清風,風骨極高,可有些時候過於迂闊,行事刻板,無形中給暗中護駕的江湖俠士帶來莫大危機,可他又不好直言告知,有些時候私下苦笑,也只能安慰自己若非老爺子如此性格,也當不上監察御史。

心懷愧疚的黃老爺子朝幾位俠士抱拳謝過,盡在不言中。

李懷耳在內幾騎陸續下馬,都畢恭畢敬抱拳還禮。在家族所在州郡素來以仗義疏財著稱的寧宗,即鶴氅中年人退而求其次,輕聲笑道:“那咱們就跟黃大人一起吃過了午飯,然後加快趕路。廣陵道邊境上,會有一隊人馬接應,名震兩淮的武林前輩梁老前輩親自出山,到時候那幫鐵廬屑小也就不敢如此猖獗了。”

少女皺了皺精巧鼻子,小聲埋怨道:“梁老爺子既然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八十歲高齡,一桿六十斤梨花槍還耍得潑水不進,又有武林同道相助,怎的就不願多走兩三百里路。”

佩劍女子皺眉,輕輕喝道:“椿芽,不得無禮!”

反倒是黃大人解了圍,緩步走向客棧時,一臉和顏悅色笑著跟少女解釋道:“這些個成名已久的江湖世家門派,不說嫡親和幫眾,便是混口飯吃的家丁護院,也要個個記名在冊,少不得跟官府打交道,很多事情都要仰起鼻息,像黃某人年幼時還是那種只求快意恩仇的江湖,一去不復還嘍。”

對此最是感受深切的寧宗笑道:“黃大人學富五車,在家便知天下事。”

清瘦老人擺了擺手,自嘲道:“光是讀萬卷書不行,還要行萬里路,書上道理是死的,做人是活的,我黃裳一日不讀書便寢食難安,幾十年下來,確也讀書不少,也經常去走訪鄉野,可自知斤兩,太認死理,不會活泛做人,尤其不知曉在官場上輾轉騰挪。這次入京,是黃裳連累眾位英雄好漢了。當然,還有巾幗不讓鬚眉的周姑娘和胡姑娘。黃裳除了給人奪走的一樓藏書,已然是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這一路北去,想著以後哪天不為官了,就寫一本俠客傳,希冀著能報答一二。”

寧宗面露喜色,“這可是名垂青史的幸事。”

被稱作椿芽的少女唧唧喳喳雀躍道:“黃大人,千萬別忘了我,我叫胡椿芽。”

黃大人笑著應諾。

頗有不食人間煙火之仙俠氣的周姓女子跟提一條棍棒的俊雅公子,相視淡淡一笑。

沒他什麼半文錢事情的李懷耳跟隨眾人,低頭跨過門檻,他一直把自己當做沒用的拖油瓶,自卑而寡言。

客棧不大,每張桌面上油漬常年積澱,泛著膩味的油光,不是一塊抹布就能擦拭乾淨的,江湖閱歷豐富的寧宗環視一周,有些警惕不安,客棧內五張桌子,同一夥人寥寥五人,便佔據了臨窗兩張,其中一名健壯青年身上更滲著股血腥氣,這還不算什麼,主桌上一名年輕人大概是年少白頭的緣故,白衣白鞋白玉帶,有一雙不易見到的桃花眸子,寧宗一看就覺著棘手,這類人就算身手平平,可光看那架子,就是極為難纏的世家子弟,白頭年輕人左手位置坐著一個黝黑少年,右手坐著一個舉杯飲酒的男子,識人功夫不淺的寧宗更是當即頭皮發麻,男子估摸著身高九尺,己方使棍棒的高手徐瞻已算身材雄偉,比之仍是略遜一籌,寧宗所在家族離一支廣陵境內精銳行伍的軍寨駐地不遠,見​​過了實打實在戰場上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殺伐氣焰,很是熟悉。

要是這批人阻截黃大人赴京,寧宗估摸著就算自己這邊幾條命都交待在這龍尾坡,十有八九都無濟於事。

一桌是徐鳳年,少年戊,袁左宗。

一桌是參加過神武城外一戰的騎將盧崧和王麟。

青鳥受傷極重,不易顛簸南下上陰學宮,跟隨大隊伍一同趕赴北涼,有褚祿山親自開道,恩威並施打點關係,天大的難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徐鳳年這一趟先去學宮接人,然後去青州秘密面見兩撥人,接下來就可以去北涼,如何吸納那人人上馬可戰下馬可耕的十萬流民,就是李義山故意留給他去解決的難題,做成了這個活眼,才能真正打開北涼新局面。之所以帶上有儒將之風盧崧和負傷的王麟,是在有意栽培他們成為嫡繫心腹,以便順利釘入北涼軍之前,總歸得有個循序漸進的相互熟識過程,兩人麾下部卒死傷慘重,徐鳳年總不能拍拍屁股就分道揚鑣,把兩位功臣晾在一邊,徐鳳年從不相信幾句豪言壯語就可以讓有才之人納頭便拜。

至於武力在離陽軍中僅次於顧劍棠陳芝豹之後的白熊袁左宗,是他自己要求同路南下。

除了寧宗不斷眼神窺探,以及少女胡椿芽使勁去看徐鳳年,在跟客棧伙計要了吃食後,其餘黃老爺子和周姓女子以及徐瞻就都屏氣凝神。

客棧最後兩壇子窖藏釀酒都給徐鳳年兩桌要了去,好在寧宗深知貪杯誤事,一開始就沒想著溫酒暖胃,不過赴京入台擔任監察御史的黃裳生平所好,不過是讀書喝酒吃蟹三事,每年可憐兮兮的俸祿也都用在了這三件事情上,此時早已過了吃蟹的應時光景,馬車上雖說有書可讀,可出行倉促,性命堪憂,幾壇子桂子時節精心製成的醉蟹都沒能顧上,黃裳此時聞到了酒香,就有些動容,只是常年修身養氣,也沒有如何說話。

徐鳳年靠窗而坐,笑問道:“老先生,我這邊還有半壇子酒喝不掉,有些心疼銀錢,要不便宜些賣給你們?”

黃裳心中一動,不過仍是笑著搖頭。江湖險惡,比較官場風波詭譎,其實很多時候都一氣相通,不過都是人心鬼蜮四字。

一顆懵懂芳心都牽繫在翩翩公子哥徐瞻身上的胡椿芽,見到徐鳳年之後,心思起伏不定,可說出來的話就尖刻了,“模樣挺俊,就是白頭,瞧著嚇人。大晚上給我見著了,肯定以為見了鬼。”
ab336 發表於 2013-10-11 11:01
第五十章急著投胎


若是尋常膏粱子弟攜帶僕役出行,主人如此受辱,少不了幫閒一躍成為幫兇,對口無遮攔的少女就是一頓教訓,可讓寧宗愈發坐立難安的是不光正主一笑置之,兩桌男子也都不甚在意,尤其是白頭年輕人隔壁桌上兩位,看待胡椿芽的眼神,竟有幾分直白的佩服,好像小丫頭說了這句重話,就是江湖上第一流的女俠了。寧宗原本心底期望著兩桌人勃然大怒,他好從中斡旋,只要能息事寧人,就說明不是衝著黃大人來的,別說面子上的賠笑賠罪,只求一份平安的寧宗就是陰溝裡翻船,徹徹底底裝一回孫子,也無所謂。

可事態發展好到出乎意料,那幫人沒有任何要興師問罪的跡象,興許是當做胡椿芽的童言無忌了,白頭公子哥也沒有強賣那半壇子酒,黃裳潦草吃過了飯食,寧宗迅速付過銀錢,一行人便離開了客棧,如浮萍水上逢,各自打了個旋儿,也就再無交集,這讓上馬啟程的寧宗心中巨石落地,忍不住回望一眼客棧大門,依稀看到那名早生華髮的俊逸公子哥給身邊雄奇男子倒了一杯酒。給相識多年的同伴狠狠瞪了好幾眼,胡椿芽猶自憤懣,使勁一馬鞭揮在馬臀上。

子承父業拉出三百鐵騎的王麟身負重傷,少了一條胳膊,可依舊樂天知足,相比南下之行事事謹小慎微的盧崧,在徐鳳年面前也大大咧咧,欠缺尺寸感,等黃裳一夥離開客棧,就舔著臉端碗坐在少年戊身邊,蹭酒來了,徐鳳年才給袁左宗倒酒,順手就給王麟倒滿一碗,這小子嘴上說著誰都不當真的馬屁言語,一臉嬉笑,沒規矩地盤腿坐在長凳上,說道:“那毒舌妮子肯定不知道自個兒在鬼門關逛蕩了一圈吶,公子酒量好,肚量更大。”

徐鳳年笑了笑,沒有搭話這一茬,只是望向袁左宗,詢問道:“袁二哥,咱倆出去賞會兒山景?”

袁左宗點了點頭,兩人一起走出客棧,客棧外頭搭有一座簡易茅棚,棚頂積雪沉重鋪壓,棚子有岌岌可危之感,徐鳳年跺了跺腳,抖落雪泥,望向龍尾坡遠方,再往南,便是舊南唐國境,大秦皇帝曾遷徙四十萬流民戊守六嶺,三面環山,北濱大江,地形自南向北徐徐向下傾斜,這顆偏掛一隅的大葫蘆就成為易攻難守的四戰之地,春秋硝煙四起,南唐大將軍顧大祖提出守南唐萬萬不能坐守一隅,敵來之路多達十四處不止,四面拮据,一味死守門戶酒江和國都廬州兩險,必有一懈,提出守南唐,務必要戰於南唐境外。可惜不為南唐君主採納,空有精兵三十萬困守酒江廬州兩地,被圍之後,不戰而降,哪怕期間顧大祖親率南唐水師在波濤湖上,佯裝撤退馳援酒江,誘敵深入,幾乎全殲了離陽臨時拼湊而成的十萬水師,棋盤上一地得失,一樣無關大局。南唐覆滅,陸戰水戰皆是戰績卓著的顧大祖也不知所踪,世人都說顧大祖生而逢時,唯獨生錯在南唐,要是身為離陽子民,功勳建樹,今日未必不能跟徐驍顧劍棠一爭高下。

徐鳳年晃了晃頭,輕聲道:“韓生宣在神武城守株待兔,是存必死之心的。做宦官做到了貂寺,當上了司禮監掌印,畢竟還是宦官,又無子嗣,他選了皇子趙楷作為效忠對象,我一直想不明白。投靠當時聲勢正隆的大皇子趙武,哪怕是太子趙篆,其實都是穩賺不賠的,因為兩位皇子同父同母,肥水不流外人田,任何一個當上儲君,韓貂寺都不至於如此冒險。我曾經讓寅攜帶春秋一次往返,懇請隋姓吃劍老祖宗在劍上留下一縷劍意,老前輩何時藉劍去東海武帝城,也算有個模糊的把握,我要是不好好演一出苦肉戲,王麟盧崧的八百騎哪怕歸降北涼,心里肯定照樣不服氣,關鍵是韓貂寺也會心生戒備。說到底,人貓自恃指玄殺天象,還是太大意了。東海一劍去,可不是天象那麼簡單。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有些後怕。”

袁左宗笑問道:“姓隋的劍仙?”

徐鳳年笑道:“我也是才知道,李淳罡曾經說過他當年從斬魔台下山,已然跌境厲害,這位真人不露相的老前輩前去比劍,不願佔半分便宜,李老頭兒境界雖降,可兩袖青蛇威力還在巔峰,隋姓老祖宗的問劍,一直只問對手最強手,故而互換一臂,算是沒有分出勝負。當今天下,恐怕除了北莽軍神拓跋菩薩,也就這位老祖宗可以跟王仙芝酣暢淋漓打上一架了。只是不知為何,武帝城那邊一直沒有消息傳出,以隋姓老祖宗的行事,向來不屑做雷聲大雨點小的勾當,雷聲小雨點大才對。”

說到這裡,徐鳳年不知為何想起北莽敦煌城外鄧太阿與那位白衣魔頭的傾城比劍,後者風格如同隋姓老人,甚至更甚,她分明不用劍,卻問劍鄧太阿,足見其自負。黃河龍壁外,她當真死在了洶涌河漕之中?

袁左宗感慨道:“屈指算來,殿下第二次遊歷,就惹來了吳家劍塚的劍冠劍侍,天下第十一王明寅,後來獨身深入北莽腹地,更是先殺魔頭謝靈,再戰拓跋春隼,繼而連提兵山第五貉的頭顱都帶回。這次又宰了韓貂寺,一直都沒閒著。離陽藩王子孫,不論嫡庶,恐怕得有數百人,就沒一個像殿下這麼勞心勞力的。”

寒風拂面,夾雜有山野特有的草根氣,沁人心脾,徐鳳年微笑道:“大概是多大的瓜田招來多大的偷瓜賊。瘸漢子丑婆姨,才子佳人,都是門當戶對。有這些在兩座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對手死敵,我該感到榮幸。袁二哥,這些年你一直深藏不露,陳芝豹都入聖了,你要是不弄個天象境說不過去啊。”

袁左宗哈哈笑道:“袁某單打獨鬥,遠遠比不上方寸天雷的顧劍棠和梅子酒的陳芝豹,不過長於陷陣廝殺,不知何時能跟殿下一起沙場並肩馳騁?”

徐鳳年雙手插袖嘆息道:“在北莽聽一個北涼老卒說他這些年經常鐵馬冰河入夢來。”

袁左宗望向遠方,輕聲道:“我不看好西楚復國。”

徐鳳年點頭道:“就像徐驍當年不反,看似寒心了許多將士,可他那是明知不可為而不為,好不容易眼望天下得天平,當什麼皇帝,用他的話講,就是當上皇帝,老子還能三宮六院嬪妃三千?還是能一頓飯多吃幾碗肉?打天下靠人強馬壯刀快,治天下卻要不計其數的門閥士子,群策群力,聚沙成塔,既然民心根本不在徐驍這邊,他做個劃江而治的短命皇帝,我注定活不到今天。”

袁左宗由衷笑道:“義父從不耍小聰明,是大智慧。”

徐鳳年轉頭說道:“鳳年以前紈絝無良,讓袁二哥看笑話了。”

袁左宗沒有跟這位世子殿下對視,眺望白茫茫山景,“袁左宗愚忠,不輸韓生宣。”

龍尾坡山勢轉為向下,馬車內,老爺子搖頭笑道:“委實是黃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惜了那半壇子酒啊。”

除了即將赴任要職的黃裳,車廂內還坐著李懷耳,老人知道這孩子的糟糕馬術,就乾脆讓他棄馬乘車,當夜城內一場巷戰,為少年所救,黃裳嘴上不曾贅言,心中實在是念情得重,只不過黃裳自己尚且朝不保夕,也不好承諾什麼。只想著讓少年李懷耳遠離是非,若是能夠在京城站穩腳跟,少年若是心中那個江湖夢不死,不妨再拉下一張老臉給他求來一本武學秘笈,他年悄悄轉贈李懷耳。少年此時戰戰兢兢,他哪裡跟當官的面對面獨處相坐,往年在鐵廬城中游手好閒,見著披甲的巡城士卒都退避三舍,對他們可以披甲胄,持鐵矛,那都是滿心艷羨得緊。看出少年的局促不安,朝野上下清望出眾的老爺子會心一笑,主動尋找話題,跟少年詢問了一下雞毛蒜皮的瑣碎事,正當黃裳問及李懷耳大伯一年私塾教書可掙錢幾許,密林深處,一根羽箭破空而來​​,一心一意駕馬的老僕頭顱被一箭貫穿,向後寂然倒去,屍體扯動車簾,性情伶俐的李懷耳當下就拉著老爺子趴下。

當寧宗看到不遠處一隻信鴿掠空,猛然間快馬疾馳。這次護駕黃大人趕赴太安城,惹上了不光是廣陵道西部那幾十隻一根線上螞蚱的文官老爺,還有十數位武官將領,其中一員在春秋中全身而退的驍將更非雜號將軍可以媲美,手握精兵兩千人,光是騎兵就接近四百,如果不是此人官場口碑極差,為人跋扈,跟毗鄰州郡的其他實權將軍歷來多有磕碰,這次風波,樂見其成的沿途幾位將軍都各自放出話來,大隊人馬膽敢堂而皇之穿越轄境,一定要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可寧宗仍是把情況預料到最糟糕的境地,除了早早在馬車三壁添有拼接而成的厚實檀木,以防箭矢破壁偷襲。還讓兩名輕功不俗的江湖好漢擔當起斥候的職責,跟他們五騎一前一後首尾呼應。

密集攢射之下,大多數箭矢都鑽過了外車壁,最終為昂貴紫檀硬木阻滯,但有幾根仍是倔強地露出箭尖,足見這批刺客的膂力之大,兩撥箭雨都沒能建功,瞬息過後,僅有一箭破空。

砰一聲巨響!

不光是穿透雙層車壁,還炸出一個橘子大小的窟窿。

是那鐵廬軍鎮中第一神箭手丁策無疑!

這根羽箭釘入了後壁紫檀木中,尾端猶自顫顫巍巍,就這般示威地懸在李懷耳腦袋之上。

少年心死如灰。

那匹年邁軍馬雖說腳力孱弱,可也有好處,就算沒了馬夫駕馭,短時間馬蹄慌亂之後,很快就主動停下,並沒有撒開馬蹄四處逃竄,否則山路狹窄,右邊一丈臨崖,很容易亂中生禍。

寧宗心知臨時擔當斥候的江湖俠客已經遭遇不測,來到馬車附近,不奢望一氣呵成衝出箭雨,當機立斷,讓徐瞻和周姑娘盡量抵擋接下來的潑水箭雨,他和武力平平的胡椿芽去攙扶一老一少上馬返身。

黃裳和李懷耳分別與寧宗和胡椿芽共乘一騎,少女已經面無人色,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策馬狂奔,讓那個一直看不順眼的邋遢貨低頭彎腰,一起向龍尾坡山頂客棧疾馳。

丁策一箭朝黃裳後心口射去,被徐瞻一棒挑斜落空,可一箭去勢雷霆萬鈞,讓徐瞻幾乎就握不住那根纏絲棍棒,丁策第二次雙箭齊發,一箭繼續針對老人黃裳,一箭則追殺少年,這一手連珠箭極為炫技。

山路中間有女子身形如一隻墨黑燕子,飄落馬背,倒退而行,一劍劈斷一根箭矢,可手掌瞬間劃出一道深刻血槽,藉著反彈之力,飄回馬背上,單腳蜻蜓點水,繼而撲向距離少年後背近在咫尺的第二箭,眼看救之不及,只得丟劍而出,砸中箭矢尾羽,將其逼迫偏離目標,可不等身形曼妙如飛仙的女子喘氣,遠處丁策再次挽弓激射,眨眼間就刺向女子眉心,她若是側身躲避,這一箭肯定要射死少年少女所騎乘的那匹紅棗駿馬,女子一咬牙,低頭卻伸出一雙五指如青蔥的纖手,死死攥緊箭矢,五指連心,一陣刺骨劇痛傳來,不肯撤手的女子更是被這一箭帶離得向後滑行數丈,始終保持後仰之勢的她幾乎已經感受到馬尾翻搖的擊打臉頰,雙腳深陷泥地,用以卸去箭矢力道,當她終於能夠將那根沾血的羽箭丟去,搖晃身體差一點就要墜地,撞入馬蹄下。

一個鷂子翻身,女子飄向紅棗馬馬背站定,看到徐瞻的駿馬已經射死,只能徒步,且戰且退,好在徐瞻棍術跟內力相得益彰,即便是無奈後撤,也不見太多的頹勢,行走之快,幾乎媲美奔馬。

寧宗心中哀嘆,這次迫不得已的後撤,有禍水東引的嫌疑,真是對不住先前客棧那幫來路不明的陌路食客了,只求那些人別被太過於牽連。

路在茅棚和客棧之間,徐鳳年剛好和袁左宗走向客棧,寧宗一騎就這麼狂奔撞來,後者大驚失色,嚷道:“讓開!”

徐鳳年給瞇眼殺機的袁左宗使了個息事寧人的眼色,兩人幾乎同時往茅棚方向一退,短短兩步,步伐輕靈飄逸,也就躲過了寧宗那一騎。

隨後胡椿芽一騎也恰好擦肩而過。

少年戊早就听到馬蹄踩踏,大踏步出門湊熱鬧,這小子可沒有什麼好脾氣,見到這等驚擾公子的可惡場景,咧嘴陰陰一笑,弓身狂奔,鑽入馬匹腹部,猛然站起,扛著整匹駿馬就繼續向前奔走,竟是剎那之間就超過了寧宗那一騎。

健壯少年仍是嘴上大笑道:“這馬也跑得忒慢,小爺送你們一程!”

龍尾坡上有少年扛馬而走。

門口盧崧笑而不語,王麟坐在門檻上翻白眼。

站在馬背上的黑衣勁裝女子猶豫了一下,飄落在地,接應稍稍落在後頭的徐瞻,後者原本已經躍過客棧茅棚一線,見她停步,也停下阻截板上釘釘是鐵廬軍旅健卒的刺客。

三十餘騎氣勢洶洶尾隨而至,清一色棉布裹足的雪白戰馬,士卒披有舊南唐風靡一時的白紙甲,跟大雪天融為一體。

為首一騎魁梧男子手提一張巨弓。

興許是軍令在身,在殺死​​黃裳之前不想節外生枝,浪費時間,這名將領一騎衝來,只是對站在茅棚前的礙眼白頭年輕人冷冷瞥了一下,就轉向那名數次壞他好事的該死女子。

袁左宗笑問道:“怎麼說?”

徐鳳年搖頭道:“能不攙和就不攙和。”

神箭手丁策不願分心,只想拿黃裳的腦袋去領取保證可以官升一級的大軍功,他手下一些手癢癢的跋扈部卒可不介意熱熱手,幾乎同時,左右兩撥箭矢就射向徐鳳年袁左宗,盧崧王麟。

盧崧搖了搖頭,一手撥掉箭矢。

王麟吃飽了撐著沒事幹,單手握住箭矢,故意喊了一聲,向後倒去。

盧崧眼神有些憐憫,望向這批出手狠辣的軍卒。

都快過年了,也不知道讓閻王爺舒舒服服偷個閒,一個個非要急著投胎。
xox 發表於 2013-10-13 01:15
賀新涼 第五十一章 酒裡有殺氣


 鐵廬銳士動輒羽箭殺人,只是不等徐鳳年和袁左宗有所動作,就有一道魁梧身形大踏步趕至,背對兩人,一手抓住一根箭矢,對那幫策馬而過的披甲士卒怒目相向,吼道:“洒家淮南段淳安在此,賊子安敢傷人?!”
  
  丁策勒馬停下,撥轉馬頭,神情陰鷙,對於江湖上的綠林好漢,這名軍職在身的神箭手一直視如草芥豬狗,原本麾下箭手幾枚箭矢,不過是告誡閒雜人等老老實實袖手旁觀,能躲掉也算本事,他們鐵廬軍也懶得刨根問底,躲不掉就只能怨命不好,天大地大非要出現在龍尾坡上。可這個姓段的淮南莽夫,就壞規矩了,竟敢主動啟釁鐵廬城,丁策耳力敏銳,已經聽到另一支騎隊沖上龍尾坡,阻截退路,黃裳等人註定是被一鍋燴的下場。他就樂得抽空先跟這批人玩一玩,一手提弓,一手從鯨皮箭囊拈出一根特制雕翎箭,居高臨下,冷笑道:“哪只眼睛見到我們傷人了,分明是你們干擾鐵廬剿匪軍務,若非士族,按律輕則發配千里,重則就地當斬。”
  
  身高八尺的漢子漲紅了臉,憤懣至極道:“你這廝睜眼說瞎話,端的可恨!洒家今天便是……”
  
  不等漢子說完豪言壯語,不願聽他呱噪的丁策就直直一箭射來,出身淮南的江湖好漢本想空手奪箭,可心中迅速掂量一番,一箭破空,聲勢堪稱迅雷不及掩耳,不敢攖其鋒芒,狼狽躲過,心有餘悸。不等他平穩心緒,披有舊南唐國庫中遺留下來一件上品紙甲的丁策就抖摟了一手連珠箭,雙箭齊發,卻是一前一後,軌跡看似搖搖墜墜,如同靈性活物,刁鑽至極,在兩淮武林薄有名聲的漢子心中叫苦,正當他打算不要臉皮彎腰使出驢打滾,只覺得眼前一花,直腰定睛一看,白麵男子不知何時走出一步,也不知如何玄妙手法,地上便多了四截斷箭,雄偉男子一跺腳,四節箭跳起,丁策臉色劇變,拈出四根雕翎箭,一撥射出,可四節斷箭仍是把先前四名跋扈挽弓的騎卒給刺出一個透心涼,甲破人亡心碎爛,沉聲墜馬。
  
  馬嵬坡坡頂落針可聞。
  
  丁策臉色陰沉,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中崩出,“擅殺甲士,株連九族!”
  
  徐鳳年雙手插袖,笑眯眯道:“在下京城人氏,姓徐名奇,兵部雙盧侍郎,盧白頡盧升象,都曾打過交道。是不是株連九族,你一個雜號將領說了不算,我得問他們兵部有沒有這份軍律。”
  
  丁策皺緊眉頭,臉色陰晴不定,當下念頭急轉,京城徐家?太安城魚龍混雜百萬人,姓徐的家族門戶,那可茫茫多了去,有資格入殿朝會的不說幾十家,一雙手肯定數不過來,萬一真跟兩位權勢正值炙熱的侍郎大人有交情,哪怕是淡薄的點頭之交,也不是他一個雜流校尉可以輕易撼動。京官在京城不管如何低眉順眼小心做人,到了外地,一直自恃高人一等,廣陵道上軍鎮如林,割據雄立,不是沒有人敢不賣面子,可惜他丁策不算其中一個。
  
  一聽是來自京城的官宦子弟,段淳安原本感激這一行人的解圍救命之恩,立馬就淡了幾分,那份結交之心更是煙消雲散。他本是兩淮武林執牛耳者梁老爺子的不記名弟子,這次暗中護衛黃大人北上,不到萬不得已不得露面,梁老爺子的良苦用心,混江湖飯的,都心知肚明。春秋世族豪閥已毀,一座武林更是支離破碎,最有資格稱得上地頭蛇的,就是那些執掌軍鎮大權的大佬,惹上官府還好,惹上動不動就喜歡拿剿匪說事的軍鎮,那就真是褲襠裡給塞進一泡黃泥,不是屎勝似屎,甩都甩不掉。此時形勢是徐鳳年袁左宗兩人,加上段淳安站在茅棚前,丁策和將近三十騎人馬拉伸,如一條白蛇橫在馬嵬坡坡頂路中,客棧門口盧崧王麟袖手旁觀看好戲,丁策身後女子和徐瞻憂心忡忡,不知如何收場,只想著拖延時間。
  
  逃命兩騎竟是給驅逐回來,才死戰一場的女子回頭望去,心中哀歎。龍尾坡有一支規模更大的騎隊蜿蜒而上,不下四十騎,之後更有步卒健步如飛,火速登山,氣焰淩厲。扛馬而奔的少年戊放下了那匹紅棗馬,馬背上胡椿芽和李懷耳這對苦命鴛鴦,已經嚇得魂飛魄散,少年雙手抱住女子纖細腰肢,擱在往常,少女早就拳打腳踢過去,此時也是忘了教訓這個小色胚。前有狼後有虎,難道今天真要死在這裡?胡椿芽雙手捧面,泫然欲泣,她還不曾大紅頭巾嫁為人婦,還不曾神仙眷侶闖蕩江湖,如何能甘心。
  
  徐鳳年轉頭遙望跟甯宗共乘一騎的年邁言官,朗聲笑問道:“黃大人,盧侍郎讓我在此接應,咱們飲過幾杯酒,再去京城?盧侍郎已經擺好酒桌,為大人接風洗塵。”
  
  丁策心神一震,如果年輕公子哥嘴中此“盧”是棠溪劍仙盧白頡,還有斡旋餘地,可若是廣陵道第一名將盧升象真的攙和其中,別說他無名小卒丁策,就是那個勢在必得的正號將軍親自出手,也得惹上一身腥臊。春秋聲望僅次於徐驍顧劍棠這幾位天大人物的盧升象雖然離開了廣陵王趙毅,榮升兵部侍郎,可嫡系心腹猶然遍佈廣陵,隨便拎出一員,那都是打個噴嚏就能讓州郡震三震的悍勇角色。丁策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再無法胸有成竹。
  
  黃裳平淡笑道:“跟盧侍郎有過數面之緣,都是以文會友,此次勞累侍郎大人親自佈置,入京之後,黃某定要先行自罰三杯。”
  
  丁策半信半疑,黃裳官階不高,可交遊甚廣,雖然檯面上沒有傳出他跟大將軍盧升象有過香火情,可官場上狡兔尚有三窟,難保一隻老狐狸沒有埋下幾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伏筆,這次各道清流言官魚貫入台,都說是皇帝陛下要開始鉗制張首輔一手遮天的相權,著手扶持晉蘭亭這類廟堂當紅新貴,控扼言路,以便造就新兵聖陳芝豹聯手兵部雙盧對抗老尚書顧劍棠、以禦史台敲打張巨鹿的政局新氣象,盧升象和言官之一黃裳的無疑都是重要棋子,落子可震朝野,那同出廣陵的盧黃暗中眉來眼去,倒也不算突兀。丁策生性疑神疑鬼,給自稱京城世家子的白頭公子哥這一記無理手禍害得越來越膽戰心驚,聰明人自被聰明誤,一時間進退失據,撕破臉皮硬殺一通,成不成都兩說,就怕萬一惹惱了盧升象這尊遠在太安城一樣能讓廣陵道雞飛狗跳的大菩薩,丁策幾條命都不夠賠罪。可就此無功而返,少不得以後被穿小鞋,如果不小心中了空城計,更是難以收拾殘局,只要黃裳入京,廣陵道西部諸州肯定要脫幾層皮,掉下好些顆戴官帽子的腦袋。
  
  徐鳳年笑了笑,沒有火上澆油,而是主動給了丁策一個臺階下,“你們慢慢商量,我與黃大人先去客棧坐下喝酒,你們商量好了,是禮送出境,那徐奇記下這份情,青山綠水後會有期。不肯放人,就劃下道來,先撂下幾十具屍體,捅到京城兵部,然後各自比拼身後靠山的官帽子大小。不過我想,廣陵道上除了藩王趙毅,也沒誰能比盧侍郎更大的官了。”
  
  聽聞趙毅二字。
  
  丁策眼皮子一顫,此子竟敢直呼藩王名諱,當真是太安城裡那些個眼高於頂的公子哥?這幫依仗父輩恩蔭的兔崽子可是公認只認君王不認藩王的渾人!
  
  黃裳在如履薄冰的甯宗護送下,走入客棧,徐鳳年留下少年戊和盧崧,帶著袁左宗和王麟跨過門檻,跟黃大人同坐一桌,落座後,開門見山道:“在下徐奇不假,可跟盧升象盧侍郎沒什麼交情,也就是在太安城遠遠見上一眼,滿口胡謅,要是嚇不住那幫擋道豺狼,少不得還要一番惡戰。先前老爺子走得急,沒能喝上一口酒,桌上還餘下小半罎子,這會兒解解饞?”
  
  黃裳為官行事古板近迂腐,可也曾寫出過不少意氣風發的佳詩雄文,為人其實並不一味苛刻不近人情,此時身陷死境,反而豪氣橫生,主動拎過酒罈,晃了晃,閉眼一聞,睜眼後灑然笑道:“憋得慌了,喝過了酒,過足了酒癮,再死也不遲,到了黃泉路上還能砸吧砸吧酒香餘味。”
  
  一起進屋的甯宗段淳安幾人聞言都是面有戚容,黃大人如此清官能吏,落得如此下場,是個良心沒被狗吃掉的漢子都要感到心酸。豺狼盈道,善人寸步難行呐。黃老爺子一手卷起補服袖口,一手倒酒幾碗,除了眼前膽大包天的白頭徐公子,一路相隨的甯宗和仗義出手的段淳安都沒有忘記。抬頭眼見那名斷箭殺人的偉岸男子沒有坐下,僅是站在徐公子身後,老爺子笑道:“這位英雄好漢不來一碗?”
  
  袁左宗笑著輕輕搖頭。
  
  才脫離險境的胡椿芽小聲嘀咕道:“黃大人,小心這些人跟官府是一路貨色,狼狽為奸給咱們使了一出苦肉計。酒裡要是有蒙汗藥……”
  
  甯宗猛然縮手,沒有急於端碗飲酒。
  
  段淳安原本已經大大咧咧端碗到嘴邊,這會兒喝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只好假裝湊近鼻子聞酒香,有些滑稽可笑。
  
  徐鳳年面容恬淡,修長手指摩挲碗沿,依舊沒有動怒。
  
  黃裳爽朗大笑,“黃某年輕時候曾經跟人學過相術,看相望氣,還算略懂皮毛,徐公子是多福多緣之人,北人南相,本身就是富貴不缺,加之惜福惜緣,更是殊為不易。”
  
  徐鳳年舉起酒碗,跟性情豁達的老爺子一碰而飲。
  
  徐瞻和周姓女子始終守在客棧門口,小心翼翼提防著鐵廬甲士暴起行兇,她先前沒有多看氣度翩翩的白頭公子哥,掃視一眼,僅是好奇他如何生了一雙好看的丹鳳眸子,此時見他跟黃大人磊磊落落對坐對飲,才多瞧了幾眼。盧崧傲然站立客棧門口,雙手環胸,閉目養神。先前讓所有外人大吃一驚的壯碩少年一屁股擱在門檻上,百無聊賴,只恨那幫不長眼的甲士畏畏縮縮,不能讓他殺個盡興,神武城外,他那一手連珠箭,未建寸功,本就憋屈難受,龍尾坡上那狗屁將軍的連珠箭,在他看來實在是小娘子繡花鞋,扭扭捏捏,讓他瞧不上眼。
  
  半罎子酒不夠分,徐鳳年對掛簾邊上蹲著的客棧老闆笑問道:“掌櫃的,可有地道好酒,別藏著掖著了,少不了你酒錢。”
  
  五大三粗的漢子攤上這等市井百姓畏之如虎的潑天禍事,一臉不情不願起身,察言觀色伺候人多了,習慣性彎著腰,嚅嚅諾諾。徐鳳年笑著打趣道:“事已至此,多一壇酒也多不了一分禍,還不如先把銀子拿到手捂熱再說。”
  
  胡椿芽瞥了眼這個客棧掌櫃,虧得這傢伙滿臉橫肉,相貌駭人,膽小如鼠,活該他在這種小地方勉強掙溫飽。徐鳳年探袖摸出一錠分量不輕的銀子,輕輕拋去,掌櫃匆忙踉蹌接住,拿袖子擦了擦,背過身去使勁咬了一口,確認真金白銀無誤,這才嘀嘀咕咕返身去拿酒。胡椿芽最見不得男子小氣和邋遢,一陣白眼。倒是李懷耳一路上所見不是殺人如麻的軍士,就是黃裳這般大官和徐瞻這些武藝超群的江湖俠士,都讓少年可望不可即,終於逮著一個習氣相近的傢伙,悄悄浮起一臉會心笑容,又給胡椿芽瞅見,記起方才被這憊懶窮貨揩油,一腳就恨恨踢過去,少年倒抽一口涼氣,蹲在地上抱住小腿,也不敢聲張喊冤。

  少女眼角余光始終盯住那來路不明的白頭公子,覺得這傢伙就是城隍娘娘害喜,沒安好心,懷的是鬼胎!
  
  段淳安起身離桌從掌櫃手裡接過一罎子酒,撕去泥封,是江南常見的小曲米酒,香味爽淨,入口綿軟,不易上頭,主動給在座眾人倒酒,黃裳還有心思自嘲,“等死的滋味不好受,不過要死不死,還能喝上幾碗酒,關鍵還不用自己惦念酒錢,當得人生一大幸事。”
  
  王麟沒敢跟徐鳳年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只是聞著酒香就犯渾,厚顏無恥討要了一碗,去隔壁桌上慢飲。
  
  徐鳳年喝了一口,高高舉起酒碗,皺眉喊道:“掌櫃的!”
  
  蹲在掛簾下的漢子站起身,一臉忐忑,梗脖子強自硬氣道:“這位客官,咱可沒有往酒裡摻水,不退銀子!”
  
  徐鳳年一臉鄭重其事說道:“這酒不對。”
  
  黃裳一頭霧水,甯宗段淳安兩位老江湖以為酒裡下毒,當即翻臉,準備動手。
  
  稍遠的徐瞻也握緊棍棒。
  
  不曾想徐鳳年嬉笑道:“從酒裡喝出了殺氣,銀子給少了。”
  
  在龍尾坡當了很多年掌櫃的結實漢子滿臉茫然。
  
  徐鳳年又丟過去一錠銀子,“徐驍說過南唐有個領兵的傢伙,渾身是膽,雙眼無珠。該賞!”
  
  除了心中了然的袁左宗,所有人都面面相覷,如墜雲山霧海。
  
  黃裳最先回過神,卻沒有任何異樣情緒流露,低頭酌酒一口,自顧自嘖嘖歎道:“確是酒水有殺氣,畢竟那可是整座波陽湖的十數萬水軍亡魂,都掉在這碗裡頭了。”a
xox 發表於 2013-10-14 09:30
賀新涼 第五十二章 兩錠銀,買一春秋名將送一錚錚文臣 


  徐鳳年和黃裳一起打啞謎,除了歲數不算小的甯宗依稀抓住蛛絲馬跡,大多數都覺得這兩人覺著僅僅喝酒太過無趣,就學那文人騷客故弄玄虛。尤其是落在段淳安這等粗人耳中,只覺得渾身不自在,權且當做耳邊風,低頭喝悶酒,多喝一口是賺一口,門外鐵廬精銳騎卒就接近八十,更別提還有大批步卒,好一個甕中捉鼈,段淳安想到這裡,對那個將自己一夥人引入客棧的公子哥就又有一些怨言,覺著這般提心吊膽,還不如當時一鼓作氣殺將出去,也好過坐以待斃。
  
  得手兩錠銀子的粗獷漢子目無表情,好似全然聽不懂言外之意,眼神呆滯,那白頭小子猶然不肯消停,一邊飲酒一邊笑言,“招降東越水師大都督顧准字之後,離陽水師如虎添翼,勢如破竹,十數萬大軍殺到波陽湖,光是停在湖口之外的大型戰艦乘龍、扶蟹就有六十餘艘,臨危受命的波陽湖守將佯裝斬殺立誓死戰不退的同僚杜建康,接管杜部水師,強令撤出湖口和蓮花洲兩座要隘,離陽水師誤以為波陽湖水師決心突圍而逃,各部爭搶軍功,笨重難浮的扶蟹乘龍停在外江,只讓輕捷靈活的舢板戰船悉數駛入內湖,殊不知波陽湖守將讓死而復生的杜建康殺了一個回馬槍,此人更是親率三千親衛死士,將湖口狹窄水卡堵住,使得離陽水師攔腰斬斷,首尾無法呼應,再讓兩個兒子沖入扶蟹乘龍之中,小舟裝滿油壇,放火燒船,與巨艦同歸於盡,終於一錘定音,讓原本勢不可擋的離陽水師全部截殺在波陽湖上,那一場傳言南唐舉國可見的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此人兒子死絕不說,連兩個出身江湖世家的兒媳婦都戎裝上陣,一起殉情波陽湖,可謂一人白發送滿門黑髮人。家族香火斷絕,是謂大不孝。此戰功成,波陽湖水師登岸,懷必死之志馳援京師途中,卻不知南唐君主早已對離陽招降賞賜南國公動心,怒斥此人大不忠,派遣密使賜下兩壺毒酒。波陽湖水師不戰而降,八旬老將杜建康賜死後被割頭顱,裝入匣中,南唐國主身披麻衣開城門,捧匣請罪,跪迎帝王師。那一日南唐國滅。”
  
  黃裳火上澆油,介面說道:“事後南唐這個亡國昏君,跟春秋其餘幾國的難兄難弟一起趕赴太安城,離陽先帝笑言十數萬水師戰死,才拿來杜建康一人抵命,仍是欠朕一顆頭顱。當日被封南國公,當日死于南國公府邸,淪為笑談。宋家老夫子編撰春秋國史,關於南國公是贈予惡諡還是美諡,跟老首輔起了爭執,最終折中,僅是賜下一個不惡不美的平諡。南唐洪姓人,當年的國姓,如今人人皆以姓洪為恥。”
  
  客棧掌櫃的那張橫肉臉龐抽搐了幾下,欲言又止,伸手抹了一把臉皮,笑了笑,眼神不再渾濁不堪,輕輕走向酒桌,輕聲笑問道:“幾位客官,打賞鄉野村夫一碗酒喝?”
  
  徐鳳年攤手道:“坐。”
  
  掌櫃的搓了搓手坐下後,望向徐鳳年,“公子是離陽趙勾裡掌權的大人物?那可真是年輕有為,一般人可進不去這地方。”
  
  徐鳳年搖頭笑道:“跟趙勾勉強算是鬥過,也跟北莽蛛網打過交道,都是沾手就要脫層皮的難纏貨色,能不碰就不碰。你放心,我這趟出門遊歷,只是偶然經過龍尾坡,起先只是好奇怎麼有人會在這種荒郊野嶺弄一家客棧,若是求財,那眼光也太差了,說是求個安穩,那還差不多。黃大人說他會些相術,我其實也略懂一二,掌櫃的分明甲子高齡,可面相還是太嫩了,恰巧府上有人精于面皮織造,初見面時就有些納悶,說實話,養護一張面皮,跟養玉背道而馳,養玉越養越圓潤如意,可一張千金難買的生根面皮,也不好戴上二十年。但對此我也只當做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相逢是緣,喝過酒也就罷了,可當我走出客棧去了茅棚賞景,視野所及,猜測天氣晴明時,可見南唐波陽湖。而掌櫃的言語詞彙,先前搭訕,雖然刻意遮掩,已經跟本地口音無異,可有幾個字眼,咬得有些根深蒂固,分明是南唐舊音,你說巧不巧,我就是個附庸風雅的紈絝子弟,好的不學,壞的都會,又恰好對南唐音律曲調有些瞭解,就愈發好奇了。”
  
  掌櫃老漢瞥了一眼懵懵懂懂的段淳安,繼而爽朗大笑:“公子學而有術,見識駁雜,真是讓我這種半截身子在黃泥裡的老頭子,不服老都不行,後生可畏啊。”
  
  始終關注掌櫃神情的黃裳見到他那一瞥,心中悚然,趕忙亡羊補牢,對甯宗和段淳安溫聲說道:“甯兄弟,你帶段大俠去門口看一看外頭動靜。”
  
  一身冷汗甯宗如獲大赦,起身拉住段淳安胳膊就使勁往門口拖拽。
  
  老掌櫃身上再無半點市儈氣,淡笑道:“問個惹人厭的問題,公子對老朽好奇,老朽亦是好奇公子方才所說,對離陽趙勾北莽蛛網都熟識。尋常世家子弟,可沒這份待遇。”
  
  即將入台成為京官的黃裳冷不丁插話說道:“黃某人今日只佔便宜喝酒,他日也只說喝酒事。若是兩位信得過,我繼續坐著蹭酒喝,若是信不過……”
  
  不等黃老爺子說完,徐鳳年笑著提起酒罈子,給黃裳還有半碗的酒碗倒滿,都是聰明人,盡在不言中。
  
  掌櫃的眼神柔和幾分,咕噥咕噥使勁喝了一口酒,然後抬頭望向一直不動聲色的袁左宗,直截了當說道:“袁白熊,公主墳一場死戰,老朽神往已久。”
  
  袁左宗眯起眸子微笑道:“比起波陽湖一戰,差了十萬八千里。”
  
  黃裳先是驚愕難言,頓時了然於心,面露苦笑,最後灑然,低頭呢喃道:“就說天底下沒有白佔便宜的好事,不過這酒喝得辣口,不過暖心,今日這一坐,此生倒也無大憾嘍。”
  
  掌櫃死死盯住徐鳳年,語不驚人死不休,“聽聞北涼世子三次遊歷,離陽北莽都走了遍,總不至於是吃飽了撐著?這位徐公子,能否為老朽解惑一二?”
  
  徐鳳年不再喝酒,雙手插袖,“一開始是逃難,後來那一趟是想走走看看,走一走老爹當年走過的路,看一看他打下來的大好江山,至於為何去北莽,真要說起來,桌上這小半罎子剩酒可不太夠。”
  
  掌櫃的搖頭道:“真沒有酒了。”
  
  揉了揉臉,座位臨窗,他望向窗外,輕聲笑道:“望南唐巨湖,下九層高樓,通八方氣,撐半壁天,好山好水都從眼底逢迎。鄉音不改,鄉音不改。當風清雲闊,上幾壇劣酒,論兩朝事,縱橫青史。大嚼大啖澆盡胸中壘塊,豈不快哉?豈不快哉!”
  
  徐鳳年輕聲道:“是非功過有青史,善惡斤兩問閻王。”
  
  本該老老實實噤聲的黃裳聽聞此言,痛飲一碗酒,抬袖抹了抹嘴角,感慨道:“歷朝歷代青史所寫,不過是帝王心中所想,成王罵敗寇,五字而已。”
  
  老掌櫃反復呢喃敗寇二字,竟是老淚縱橫,猛然抬頭,酒水淚水一碗飲盡,“顧大祖滿門盡死無妨,到底還猶有南唐遺老說上幾句好話,可我南唐先帝,背負駡名,死得冤啊。自古而下五千年,有幾個坐擁江山的皇帝,寧肯愧對先祖,不愧百姓一人?!世人都說杜建康喝下毒酒之前,曾跳腳痛駡先帝昏聵,放屁!說他杜建康臨死之前要自剮雙目丟入波陽湖,好睜眼去看先帝如何淒涼下場,放屁!世人都說顧大祖領兵戰於南唐國境之外,足可保下南唐國祚綿延二十年,放屁!好一個善惡斤兩問閻王,好一個成王罵敗寇!顧大祖二十年苟延殘喘,也就今天聽了兩句人話!”
  
  徐鳳年起身平靜道:“北涼徐鳳年,見過顧將軍。徐驍曾說顧大祖渾身是膽,南顧遠勝北顧,是廟堂之上的李淳罡。師父李義山亦是對顧將軍的《武笈灰燼集》推崇備至,堪稱當代兵書第一,高過古人。”
  
  老掌櫃搖頭不語。
  
  黃裳放下酒碗,輕輕問道:“京城有人言,要讓北莽不得一蹄入中原,當真?”
  
  徐鳳年正要說話,身後袁左宗冷笑道:“黃大人可知北涼老卒六百聲恭送?”
  
  黃裳笑道:“聽說一二,以前不信。”
  
  徐鳳年轉頭說道:“袁二哥,給你半碗酒時間。”
  
  袁左宗笑著離去,往客棧門外走去,留下一句:“足夠了。”
  
  黃裳神情微變,輕輕歎息。隱姓埋名當掌櫃的顧大祖揉了揉鬢角,眼中有些會心笑意。
  
  徐鳳年接下來說的一句話,真是巨石投湖,“北涼步軍還欠缺一個副統領,顧將軍收了兩錠銀子,總得給我一份交待。至於黃大人,也別去京城送死了,北涼道的文官座位,隨你挑。去不去由不得黃大人,徐鳳年鐵了心要先兵後禮,就是敲暈了,綁也綁去。反正鐵廬軍士因你死得乾乾淨淨,黃大人就算跳進波陽湖一百次也洗不清,還不如跟我去北涼。”
  
  顧大祖哈哈笑道:“手段爽利,不愧是徐驍的兒子,對胃口。事先說好,一分銀錢一分貨,什麼副統領,步軍大統領還差不多,讓那蹲茅坑不拉屎的燕文鸞給老子打雜。”
  
  黃裳無奈道:“那懇請世子殿下先將我敲暈了。”
  
  徐鳳年雙手插袖,笑得像只狐狸。

ab336 發表於 2013-10-15 11:07
第五十三章魔高一丈


龍尾坡上一把大火,把簡陋客棧和甲士屍體都燒得一光二淨,徐鳳年蹲在一旁懶洋洋攤手取暖,看著滿地煙灰,讓他不由得記起顧大祖的兵書《灰燼集》,洋洋灑灑十六卷,詳細論述了古今將略、疆域形勢、輿地要津、水戰江防等諸多要素,並且首先提出方輿是經國用兵之本,對天地各地進行精闢概述,襄樊是天下之膂,北涼是獅子搏兔的雄地,其實都出自一部灰燼集。其次,形勢與朝政相互輔佐,缺一不可,尤其註重山脈砂礦探究,不可謂不包羅萬象,李義山眼界何等之高,對《灰燼集》尚是由衷嘆服,贊其為後世兵家新開一方洞天福地,可惜南唐傾覆,十六卷手札半數收繳國庫,大多被藏書成癖的顧劍棠以各種形式收入私囊,其餘八卷散失民間,北涼僅得三卷,徐鳳年少年時經常被李義山罰抄雜書,三卷《灰燼集》無疑讓他吃盡苦頭,世事無常,那會兒哪裡想到今天能跟兵書撰寫之人同桌飲酒,並且即將同歸北涼。再早一些相逢,指不定師父就多一個酒友了。

胡椿芽直愣愣盯著這個吊兒郎當的傢伙,使喚扈從殺得龍尾坡血流成河不說,竟然還有心思慢悠悠烤火發呆,還不趕緊麻溜儿撒腿跑路?她對這個一身白的傢伙,那可是指甲蓋那麼小的好感都欠奉,死裡逃生後,根本沒有想到要感激涕零,更不會報恩什麼,就是覺得他不順眼,要是能在他雪白身上踩上幾腳,印上幾下鞋底板的灰黑泥印才好。不過胡椿芽下意識瞥了眼不遠處身高九尺的男子,正是此人走出客棧,幾口酒的功夫,外頭就徹底清淨了,拖死狗一般將那個鐵廬城的神箭手將軍屍身,丟進熊熊大火的客棧,看得她躲在茅棚那邊差點嘔出苦水。至於不諳世事的少年李懷耳,從頭到尾都在瞪圓眼珠子,傻乎乎看人收屍,堅信是這幫精銳甲士遭了天譴,打死不信是為人所殺。

茅棚沒有燒掉,顧大祖和黃裳兩個老人站在棚內,一起遠望南方,各有唏噓。

人以群分,寧宗徐瞻和周姓女子自然而然聚在一起,女子趁著大火,去撿回了佩劍,她雙手血肉模糊,好在不曾傷筋動骨,抹了獨家秘製金瘡藥,裹以潔淨絲布,也就不再上心。不論獨行還是結伴,行走江湖,金銀細軟都是必須,而盛放藥膏的精巧瓶罐更是不可或缺,周姓女子年紀不大,卻已是老江湖,萬事靠己​​接近三品實力,對於一名談不上半點家傳師傳的女子,稱得上是一樁奇蹟。

胡椿芽說話從來都是橫衝直撞,這次也不例外,沒心沒肺問了個讓寧宗眼皮子直顫的問題,“這傢伙會不會殺我們滅口?”

周姓女子掌心搭在劍柄上,默不作聲。佩劍對劍士而言,既是情人美眷,情之所鍾心生愛憐,有些時候又是嚴苛前輩,望劍如望人,讓人時刻記起李淳罡也曾握劍木馬牛,鄧太阿也擰轉桃枝如握劍,吳家劍塚九劍更是握劍,直至戰死北莽荒原上。江湖上多有刀客轉為練劍,少有劍士轉提其它兵器,年幼練劍到年老,從一而終,哪怕一輩子練不出個成就也不中途棄劍,更是不知凡幾。徐瞻素來不苟言笑,不同於姓名生僻的周親滸那般無親無故,徐瞻雖說家道中落,可受死駱駝比馬大,家底仍是不薄,其父徐大丘所著《觀技經》 ,堪稱棍法集大成者,提及兩淮徐家,便是草菅人命的草寇湖匪,也得豎起大拇指,只因為相傳徐大丘年輕時候遊歷江湖,有幸偶遇槍仙王繡,當時正值聲名鼎盛的大宗師見徐大丘根骨不俗,傳授了一段口訣秘術,這在兩淮武林人士眼中,那無異於跟貨真價實的陸地神仙攀上交情,只是福禍相依,王繡為陳芝豹斬殺之後,常年借勢槍仙的徐家基業開始江河日下,不復當年景象,徐大丘鬱鬱而終,徐瞻見慣人情冷暖,性情就越發生冷。他對那名高深莫測的公子哥,比起胡椿芽出自本能的純粹厭惡,多了幾份隱蔽的嫉妒和敬畏,可又不想被周親滸察覺,憋得慌。

週親滸平淡道:“只聽說黃大人暫且不去京城,要轉道去一趟上陰學宮訪友,我信不過這批人,一同隨行,寧伯伯和徐公子作何打算?”

寧宗搖了搖頭,實在是不敢打腫臉充胖子,鐵廬甲士死了一百多號,他的全身家當都在那邊,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廟,得趕緊回去補救。既然黃大人暫時確保安然無恙,寧宗也沒俠義心腸到不顧家族存亡的境界,寧宗也沒遮掩,直白說道:“親滸,出了這檔子大事,我是肯定去不了上陰學宮。 ”

徐瞻沉聲道:“寧世伯請放心,我會跟親滸一起盡力護下黃大人的周全。”

寧宗鬆了口氣,拍了拍徐瞻的肩頭。

胡椿芽雀躍道:“週姐姐,徐公子,那你們可以去我家做客。”

寧宗笑了笑,這趟之所以帶上這丫頭,一方面是她執意要入夥,另一方面寧宗心中也有計較,胡椿芽是採石山山主的獨生女,採石山在兩淮地域威望超然,是酒江一帶首屈一指的宗門幫派,採石山趙洪丹使喚一手醉劍,對人技擊切磋,喜好提酒豪飲,越是熏醉,劍法越是羚羊掛角,罕逢敵手,實打實的三品實力,那也相當於江湖上的六部侍郎之一了。這還不止,胡椿芽不隨趙洪丹姓趙,是因為採石山真正當家的,是趙洪丹的媳婦胡景霞,那可是一頭出了名的母老虎,胡椿芽的外公是一位退隱江湖的南唐遺老,春秋戰事中曾統率過數千猛士,性格暴戾,殺人如麻,趙洪丹算是入贅了採石山胡家。

草草葬了侍奉黃裳多年的老僕,寧宗龍尾坡底跟眾人抱拳辭行,一騎徑直南下,段淳安則一騎匆忙北上報信。先前袁左宗故意留下了幾匹戰馬沒有一併送去閻王殿,此時都派上用場,徐瞻週親滸胡椿芽三騎,徐鳳年顧大祖袁左宗三騎,隨駕兩車。黃裳和少年李懷耳同乘一車,盧崧擔當這輛車的馬夫,死士戊駕駛另外一輛,王麟不願在車廂裡,就坐在少年身後碎碎念,說那周姓女子臀如滿月眉梢上挑,不但好生養,而且內媚尤物,拐進家門以後一定能生一大窩帶把的娃,閨房情趣極佳。少年戊從神武城外起,就一直跟王麟拌嘴,這會兒說起女子身段,破天荒站在同一陣營,孩子便是如此,在這種話題上最是不肯示弱,生怕被當做沒嘗過葷的雛鳥。

才出龍尾坡,尚未折入驛道,有一夥人攔下去路,大概二十騎左右,扎堆以後氣勢甚是凌人,這截道二十騎穿著衣飾可謂五花八門,有大冬天僅穿五彩薄衫的妖嬈女子,懷中依偎著俊俏玲瓏的稚嫩少年。有乾脆上本身袒胸露乳、腰間以一尾活蛇做褲腰帶的的粗野漢子,有錦衣華服的老者打著瞌睡,頭顱點點如小雞啄米,有持折扇披狐裘俊美公子,有身高一丈手捧一顆銅球的鐵塔巨漢,還有那蹦蹦跳跳的侏儒,站在一匹與身形不符的高頭大馬上,大袍子幾乎曳地,光怪陸離,讓人直以為墜入酆都鬼城。胡椿芽瞧得神情呆滯,這回兒真是一語中的,白天見鬼了。徐瞻和周親滸視線交匯,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一抹驚駭,二十騎雖說都是剪徑攔路,可各自位置都涇渭分明,兩人都認識靠後一騎,一顆點有結疤的光頭如僧侶,卻披了件既不像龍虎山也不似武當的罕見道袍,肩頭站了一隻羽毛絢爛的鸚鵡,此人堪稱兩淮江湖上的頭號心腹大患,隨意殺人只憑喜好,梁老爺子都在他手上吃過大虧,採石山當初惱火山中女子為其凌辱致死,不惜傾巢出動,調動了一百輕騎家丁,在趙洪丹和幾位江湖大俠合力出手的情況下,都沒能圍剿成功。

但這般令人倍感棘手的魔頭,都只在二十騎中靠後而停,江湖上處處論資排輩,身懷幾分實力便坐第幾把交椅,實力不濟,就得老老實實在一邊涼快去。

二十騎為首一人,獨獨跟身後拉開一段距離,是個貌不驚人結實漢子,不論相貌還是裝飾,都顯得不起眼。他身後五彩薄衫春光乍泄的妖豔女子嘴上嘖嘖,故作驚奇道:“龍尾坡上鬼哭狼嚎,奈何橋上又多遞出一百多碗孟婆湯,這位公子端的好手腕,比起咱們魔教也是絲毫不差。”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魔教?甲子之前,大真人齊玄幀在斬魔台上以一己之力蕩平六尊魔教天魔,驚天動地。如日中天的魔教從此一蹶不振,如同過街老鼠,只敢鬼祟行事。怎麼今天湊出這麼一大堆徒子徒孫來了?該不會是招徠自己入魔教?

難不成聽說齊玄幀轉世的洪洗象自行兵解,這些傢伙就真以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是時候東山再起了?

徐鳳年輕輕一夾馬腹,馬蹄輕快,笑問道:“怎的,想讓我當你們魔教的教主?好眼光!”
ab336 發表於 2013-10-16 10:14
第五十四章烏鴉嘴


聽聞徐鳳年口出狂言,女子像頭深山古寺裡走出的狐妖,纖手推開懷中俊俏如女子的慘綠少年,捧著心口,佯裝幽怨春情,媚眼如絲道:“奴家倒是不介意公子去當教主,可奴家人微言輕,說話做不得數呀。”

徐鳳年馬術精湛,即便雙手插袖不揮鞭,戰馬也心有靈犀一般停下,一臉譏諷笑問道:“你們魔教制霸江湖百年,不過給齊玄幀一人折損得元氣大傷,這幾十年如同喪家之犬,聽說二流門派都敢騎在你們頭上拉屎撒尿,我當這個名不副實的教主,有什麼好處?總不會是掏銀子管你們的衣食住行?瞧瞧,你這位嬸嬸衣裳都買不起厚實的,還有那位捧銅球的貧苦漢子,上半身都空落落的,再有後邊那個肩上停鸚鵡,我瞅瞅,品種不行啊,才是幾百兩銀子一隻的報春,換成我,不是百金難買的禧妃,哪裡有臉皮行走江湖。”

胡椿芽白了一眼,憤憤道:“這傢伙真是不知死活。喪門星!若不是他,咱們也不會碰上這群大魔頭。”

被稱呼嬸嬸的狐媚婦人嫣然一笑,嬌滴滴言語道:“嬸嬸窮酸得穿不起暖和衣衫,不是還有公子你嘛,咱倆回頭找張鴛鴦錦被蓋上,坦誠相見,依偎取暖。”

滿臉漲紅的胡椿芽使勁呸了一聲,不知羞的騷娘們。婦人懷中的俊美少年似乎打翻醋罈子,只是不等他出聲,就給體態豐腴的婦人悄悄伸手,指甲嵌入他臉頰,吃疼得厲害,頓時噤若寒蟬,婦人面朝徐鳳年秋波流轉,滿臉春色,一轉視線就迅速翻臉,陰冷瞥了眼少女胡椿芽,殺機重重。她作勢抬袖挽起鬢角一縷青絲,胡椿芽眼前出現一隻翩翩起舞的漂亮彩蝶,少女心懷驚喜,沒有深思,就想拈指去抓住這只討喜的玩物,卻被身邊週親滸迅猛抽出青虹劍,一劍將彩蝶劈成兩半,只是那隻本該死亡的彩蝶,非但沒有飄零落地,反而一死二生,變作兩隻搖翅彩蝶,撲向少女,胡椿芽這才知曉輕重利害,匆忙勒馬後撤,週親滸神情凝重,變斬為拍,劍身與彩蝶撞擊,竟然發出兩聲砰然悶響,彩蝶亦是沒有死絕,彈出數丈以外,悠悠返身。婦人笑得前撲後仰,胸口搖晃洶湧,愈發像一隻修煉成精的狐狸精,笑著提醒道:“這位使劍的黃花閨女,尋常利劍就算削鐵如泥,也殺不得奴家精心飼養的憨笑蝶,不是道門符劍,就別浪費氣力了。好好的姑娘家,練什麼劍,不知道世間男子腰間都掛劍嗎,那一柄劍,才是真正的好劍,唉,可惜你沒嚐過滋味,不知道厲害,嚐過幾回以後,定要欲仙欲死,婉轉求饒,心願認輸。”

婦人轉頭望向徐鳳年,問道:“公子,你說是不是?”

為首騎士平淡道:“夠了。”

玩蝶的婦人立即識趣閉嘴。魔教一行人中最沒有高手氣度的騎士望向徐鳳年,“在下陸靈龜,在世人所謂的魔教裡擔當右護法,這趟是奉教主命迎接公子入教。”

徐鳳年笑道:“逐鹿山群龍無首六十幾年,怎麼有新主子了?逐鹿山形同廟堂,設置兩王四公侯,群雄割據,這六位素來自詡外化天魔,你們護法不過是給他們端茶送水的狗腿子,看來逐鹿山的誠意不太夠啊。”

魔教護法陸靈龜沒有動怒,平靜道:“只要公子進山,不出意外可以直接封侯,只要日後為逐鹿山立下大功,封王指日可待。”

似乎陸靈龜身後二十餘騎都是第一次聽說此事,再看徐鳳年,眼神中就多了幾分由衷的艷羨和敬畏,連那個打盹的錦衣老頭都驟然睜眼。當年魔教最為鼎盛時,傳言浩浩蕩盪三萬人,英才輩出,高手如雲,隱然可以跟一座小國正面抗衡,甲子前的江湖,就是正道人士跟逐鹿山拼死相鬥的血淚史,幾乎歷史上十之七八的武林盟主,都相繼死在了魔教手上,死一個推選一個,前仆後繼,以至於後來這個香餑餑的座位,成了所有江湖人士都心知肚明的雞肋。

如果說曹長卿的醉酒呼喝脫靴,李淳罡的一聲劍來,鄧太阿的騎驢看江山,王仙芝的天下第二,這些風流人物的存在,給後輩們的感覺是江湖如此多嬌,每每記起,都是心神搖曳。那麼跟逐鹿山牽扯上的大小魔頭,隨便抓出幾個,好像都是劣跡斑斑,不是拿人心肝下酒,就是採陰補陽,要不就是彈指間滅人滿門,尤其是歷任逐鹿山的一教之主,以及六位天魔,似乎稱雄武林問鼎江湖還不夠,還要逐鹿江山才過癮,中原失鹿,天下英豪共逐之,這便是逐鹿山的寓意所在。徐驍當年親率鐵騎馬踏江湖,原本最後矛頭所指,正是雲遮霧繞不知所踪的逐鹿山,因為那里傳聞數百年積攢,金銀不可計數,富可敵國,可惜北涼鐵騎止步於龍虎山。

徐鳳年一時間走神,陸靈龜也不急於催促,只是陸靈龜按耐性子沒有動靜,身後那名被徐鳳年言語調侃的銅球莽夫,就沒這份閒情逸致在大冬天裡等著挨凍了,一掌高過頭頂,托起數百斤重的碩大銅球,怒喝一聲,砸向那個笑臉尤其可憎的小白臉。銅球如同山岳壓頂,袁左宗一騎突出,不知何時右手多了一桿鐵矛,左手一揮,輕而易舉拍飛銅球,一人一騎一矛疾馳而去,氣勢如虹,陸靈龜原本心中有些惱火,對於袁左宗能夠一掌揮去沉重銅球,不以為意,只是當此人一矛在手,直衝而來,陸靈龜就開始臉色凝重,嬉耍彩蝶的婦人第一個側馬躲避,擺明了不湊熱鬧,陸靈龜有心試探白頭年輕人的真實底蘊,稍加猶豫,也勒馬側開,後邊幾騎也依樣葫蘆,於是僅剩下袁左宗跟沒了銅球的莽漢狹路相逢。

莽漢嗤笑一聲給自己壯膽,雙臂肌肉鼓脹如虯龍盤曲,正要玩一手徒手奪矛,殺一殺對面的銳氣,下一刻,他便身體懸空。

一矛穿透漢子的健壯身體,不僅如此,巨大侵徹力還將其撞離馬背,斜斜挑在空中,矛尖回抽,體魄強健的莽漢就墜地斷氣。

提矛袁左宗在魔頭環繞的包圍圈中撥轉馬頭,優哉游哉旋轉一周,竟然沒有一人膽敢挑釁出手。

胡椿芽張大嘴巴,一臉驚駭。

這就完事了?

不是這幫恐怖魔頭攆打著那白頭小子滿地打滾才對嗎?

徐瞻眼神異樣,江湖古語有云三分棍法七分槍,棍棒與槍矛兩者同氣相連,只不過一般來說,槍扎一條線,圈點伸縮妙不可言,棍打一大片,劈搗如意似滂沱大雨,徐瞻浸淫棍術多年,父輩更是此間成名大家,對於袁左宗那輕描淡寫的一矛,外行看來就是快了一些,並無異常,可徐瞻知道這一矛的意義,已是父親徐大丘《觀技經》中出神入化的巔峰境界,練武之人在登堂入室之前,總被那些武學秘笈上密密麻麻的繁瑣招式給弄暈頭,可一旦跨過門檻捅破窗紙之後,總是越來越簡單明了,哪有多少字訣去死記硬背,更不會有什麼幾十一百手的花架子套路讓你連環使出,高手迎敵,往往就是這般生死立判,活者聲名薄上添冤魂,死者就乖乖投胎去。

陸靈龜對死掉的漢子無動於衷,淡然稱讚道:“不愧是號稱春秋馬上戰力第一的袁白熊袁大將軍。”

袁左宗拖矛慢馬撤退,風采無雙。

看得胡椿芽這個鑽牛角尖的姑娘都有些目光恍惚,真是怎麼一個瀟灑了得啊。她繼而死心眼地腹誹,真是可惜至極,如此英武的英雄好漢,竟是給那種只知道呈口舌之快的傢伙當奴僕。

徐鳳年笑道:“幸好武當王小屏沒在這裡,否則你們一個都走不掉。”

說話時,二十騎身後出現一名背負嶄新桃木劍的中年道人。

神武城一役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武當劍痴,這一次擺出了黃雀在後的陣仗。

徐鳳年很無賴地笑道:“我就說我是烏鴉嘴,果然次次靈驗。”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可今天偏偏是道高你三百丈。
xox 發表於 2013-10-21 19:14
 賀新涼 第五十五章 醜八怪


  先有袁左宗掠陣,後有王小屏壓陣,逐鹿山這夥人都是修煉成精的貨色,大多數都沒了爭強鬥勝的心思,美婦人見機不妙,便果斷收回了那對彩蝶,雙蝶在她之間纏繞飛旋,複歸於一,縮回袖中。世間公認武當神荼劍和顧劍棠的南華刀並列為天下符器第一,顧劍棠身在廟堂中樞,對江湖來說只是一尊遙不可及的塑像,王小屏則不同,尤其是婦人這類鑽研旁門左道的魔頭,簡直就是命中剋星,在王小屏面前玩巫蠱邪術,等於嫌命太長。王小屏的符劍,堪稱一劍破萬法。只是陸靈龜在內幾頭在逐鹿山也算排得上號的魔道巨擘,哪怕見到武當劍癡親臨,也沒有顏色盡失,陸靈龜更是沉靜如面癱,輕聲道:“逐鹿山此次在龍尾坡下靜候公子大駕,只為恭迎公子入山封侯,並無啟釁的念頭,之所以多湊了些人數,也是擔心公子嫌棄逐鹿山誠意不夠……”


  


  不善言辭的陸靈龜正在小心字斟句酌,就給不長記性的胡椿芽一陣清脆笑聲打斷,不過這一次周親滸諸人也沒有過多責怪小姑娘,委實是眼中一幕太過出人意料,陸靈龜身後將近二十騎也都各有反應,竊竊私語。徐鳳年哭笑不得,背負桃木劍的武當道士來也匆匆卻也匆匆,一下子就把所有人晾在一邊,大概是不喜徐鳳年的狐假虎威,雙手插袖的徐鳳年隨意抬起袖口,抹了抹臉頰,這個粗俗動作,惹來婦人一陣嬌軀搖曳,她懷中那位容顏柔媚的俊美少年更是恨極了占盡風光的徐鳳年。


  


  徐鳳年今天心情奇佳,也不介意這些魔教中人攔路掃興,說道:“逐鹿山要是真有誠意,就讓你們教主親自來見我,否則免談。入山封侯?虧你們拿得出手!”


  


  那些原本先入為主的魔頭,坐一山觀天地習慣了,此時也想起眼前年輕公子哥,總有一天會世襲罔替北涼王。離陽藩王,權勢煊赫誰能勝過北涼王?逐鹿山這趟的確是小家子氣了。陸靈龜還真是脾氣好到沒邊的泥菩薩,對此也沒有異議,只是嘴角浮現一抹古怪笑意,“陸某在山中有幸見過教主一眼,教主曾說跟公子你還有些淵源,既然如此,陸某也不敢擅自行事,這就回山面見教主,將公子的要求轉告。”


  


  徐鳳年笑問道:“聽你的口氣,你們教主很有來頭?”


  


  陸靈龜平靜道:“陸某不敢妄言一二,不過可以告訴公子一個事實。教主從入山到登頂,半日功夫,就將原先兩王四公侯給屠戮殆盡,此時逐鹿山已經招徠一品高手四人入山,指玄金剛各半,除了陸某來迎接公子,還有兩撥人同時在迎人入山。教主更是親自去找西楚曹長卿,要這位儒聖擔任逐鹿山的大客卿。”


  


  徐鳳年就跟聽天書一樣目瞪口呆,調侃道:“那你們的教主怎麼不乾脆讓王仙芝做副教主,然後把鄧太阿也選為客卿,接下來就可以一口吞掉吳家劍塚,然後稱霸武林誰敢不服,那才叫威風八面。”


  


  陸靈龜一板一眼說道:“陸某會將公子的建言轉述教主。”


  


  徐鳳年學某個小姑娘呵呵一笑,算是下了逐客令。陸靈龜還算手段俐落,也不再廢話,撥轉馬頭,帶人離去。穿著清涼的美婦人不忘回眸一笑。徐鳳年在原地發呆,對於逐鹿山這幫實力不容小覷的魔頭倒是不太上心,只是那個如煙雲中蛟龍露出一鱗半爪的教主,有些忌諱,別看徐鳳年方才半點不信陸靈龜的言辭,可心裡絲毫沒有掉以輕心。逐鹿山屹立江湖八百年不倒,甲子之前那場劫難,在魔教歷史上也非最為慘烈,一百年前,幾乎歷任劍仙,除去前後五百年第一人的呂祖,無一例外,都曾禦劍去逐鹿,大殺一通。各個王朝,立國者大多雄才偉略,繼承者也多半不輸太多,可之後就江河日下,偶有一位中興之主力挽狂瀾,也不過是延長國祚,但是逐鹿山的教主,到上一任劉松濤為止,總計九人,俱是只差王仙芝一線的江湖霸主,教主座位,寧肯空懸幾十年,也絕對不會讓庸碌之輩坐上去,只要誰成為教主,不管在逐鹿山以外是如何籍籍無名,必定都是不世出的大風流人物,像那劉松濤,走火入魔後,出逐鹿山,殺人過萬,以至於江湖和朝堂都是坐立不安,紛紛死命攔截,可仍是全無裨益,春秋九國,光是皇帝就給劉松濤殺掉兩個,一個在龍椅上給劉松濤分屍,一個在龍床上莫名其妙丟了腦袋,中原大地上的公卿將相更是不計其數,傳言最終是龍虎山那一任天師趙姑蘇親赴龍池,折損氣運紫金蓮六朵,借天人之力烙下九字讖語,萬里之外用浩浩蕩蕩九重天雷釘殺劉松濤。與劉松濤同一輩的驚采絕豔之人,不論劍仙還是三教中人,無一例外,都不曾證道長生,約莫是天意震怒其袖手旁觀,天門緊閉二十年。


  


  徐鳳年自嘲一笑,早個幾年,最喜歡聽劉松濤這樣的人這樣的故事,可真當自己在泥濘裡來回滾上幾趟,也就不羡慕了。成天飛來飛去的,幾百刀下去都砍不死的,算哪門子的江湖人,都是神仙人。徐鳳年輕輕撇了撇頭,晃去絮亂思緒,不去想什麼逐鹿山什麼教主,一手抽出袖口,做了個前行的手勢。獅子大開口要了一個北涼步軍統領的顧大祖輕輕跟上,兩人並肩,不再暮氣沉沉的老人輕聲笑道:“殿下,先前厚臉皮跟你要了個燙手的官職,切莫當真,如今北涼鐵騎缺什麼,要什麼,顧大祖也知道些,就不給你添麻煩了。”


  


  徐鳳年也沒有打腫臉充胖子,點頭道:“先前讓懷化大將軍鐘洪武卸甲歸田,我的手腳並不光彩。馬上再去動燕文鸞,就算是徐驍親自出手,也不容易,何況還是我。不過顧將軍請放心,說好了的步軍副統領,肯定就是你的。”


  


  顧大祖笑問道:“我顧大祖在水戰方面還有些名氣,當這個步軍副統領,殿下就不怕給戰功卓著的燕文鸞排擠得灰頭土臉?連累你這個舉薦人也跟著丟人現眼?”


  


  徐鳳年搖頭道:“表面看上去天時地利人和都在燕文鸞那邊,可我當年初次遊歷江湖,在客棧牆壁上有句話說得好,站得高不能坐得太久,莫仗一時得意遮住後來人。燕文鸞培植嫡系二十年,導致一潭死水,此人看著如日中天,在北涼步軍中一言九鼎,其實也不是真的鐵桶一座,官場上,地頭蛇有地頭蛇的優勢,過江龍也有過江龍的優勢,再說了,如果燕文鸞吃相太難看,真要跌份兒跟我這種紈絝子弟慪氣到底,我就借驢下坡,讓他陪鐘洪武一起含飴弄孫去。”顧大祖回首瞥了一眼黃裳所乘坐的馬車,感慨道:“如果黃裳是愚忠酸儒,就不會去北涼了。”


  


  徐鳳年笑了笑:“北涼將軍後人,即是所謂的將種子孫,除了些二三流家族,少有讓宗族子弟去邊境上戎馬生涯,騎軍統領鐘洪武就沒有讓鐘澄心從軍,一來是不願斷了香火,二來是眼神毒辣,認准了武人治涼二十年,積弊深重,到頭來肯定還要換成熟諳治政的文官接手,可這些年朝廷小鋤頭揮得起勁,挖起牆腳來不遺餘力,以前是嚴傑溪成為皇親國戚,接下來又是晉蘭亭得勢,又有大儒姚白峰入京為官,都是千金買骨的大手筆,致使北地本就不多的士子蜂擁入京。其實對我而言,即將赴京入台的黃裳有多少斤兩的真才實學無所謂,關鍵是他這個清流言官肯去北涼為官,就足夠。朝廷噁心北涼整整二十年了,以後也該風水輪流轉。”


  


  顧大祖聞言豪邁大笑,十分酣暢。心底一些敲定的試探舉措,也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白頭小子年紀輕輕,已是這般大氣,他一個老頭子何須小心眼行事?


  


  興許是否極泰來,在龍尾坡甲士截殺和坡下魔教攔路之後,一行人走得異常平靜,穩穩當當臨近了採石山,進山之前路邊有座酒攤子,賣酒的老伯見著了胡椿芽,就跟見到親生閨女一般,死活不要酒錢,拿出好酒招呼著馬隊眾人,胡椿芽也沒拿捏架子,親自倒酒給黃大人徐瞻周親滸幾人,至於徐鳳年這幫讓她又驚又懼的角色,自行忽略不計。徐鳳年一直對這個刁蠻女子沒有好感,此時心想確實是不管如何惹人生厭的女子,到底還有幾分心柔的時候,胡椿芽興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她最討喜的時候,不是她濃妝豔抹紅妝嫁人時,不是她意氣風發走江湖,可能就是這種無關痛癢的一顰一笑。徐鳳年坐著喝酒,顧大祖一碗酒下肚,喝出了興致,抬頭看山,滿眼大雪消融之後的青綠,朗聲道:“天不管地不管,酒管。”


  


  黃裳一口飲盡,抹嘴後也是笑道:“興也罷亡也罷,喝罷。”


  


  徐鳳年沒有湊熱鬧,只是笑著跟袁左宗碰碗慢飲一口。


  


  採石山情理之中遠離城鎮鬧市,入山道路四十裡,皆是狹窄難行,否則早就給官府打壓得抬不起頭,不過之後二十裡,給人豁然開朗的感覺,大幅青石板鋪路,可供三輛馬車並駕齊驅,可見採石山的財力之巨,道路在青山綠水之間環繞。胡椿芽在跟山上一名地位頗高的中年漢子在前頭低聲言談,她時不時轉頭朝徐鳳年指指點點,漢子面容深沉,眼神兇悍,顯然對這個不速之客沒什麼好觀感。徐瞻周親滸兩人自然不希望惹是生非,可在採石山,胡椿芽便是那當之無愧的金枝玉葉,徐瞻可以提醒幾句,可他不願說,周親滸想說,卻知道不好開口,一時間道路上的氣氛就有些詭異了,隨著迎接胡椿芽的人馬越來越壯大,幾十騎疾馳而至,氣勢半點不輸龍尾坡上的軍伍健卒,一聲聲大小姐此起彼伏,更是讓胡椿芽得意洋洋,神態自矜。


  


  尤其是當一名神態清逸的青衫劍客孤騎下山,出現在視野,更是讓胡椿芽眼眶濕潤,好似受到天大委屈,氣態不俗的劍客應了那句男人四十一枝花的說法,越老越吃香,腰間挎了一柄古意森森的長劍,兩縷劍穗搖搖墜墜,除了劍,還有一枚醒目的酒壺。青衫男子在馬上彎腰,眼神愛憐,摸了摸女兒的腦袋,然後對眾人抱拳作揖致禮,徐瞻周親滸這兩個後輩也都趕忙恭敬還禮。採石山財大氣粗,人多勢眾,他們這般單槍匹馬逛蕩江湖,萬萬招惹不起,出門在外靠朋友,尤其是無名小卒行走江湖,跟希冀一鳴驚人的年輕士子闖蕩文壇是一個道理,都講究一個眾人拾柴火焰高,能夠結下一樁善緣才是幸事。名聲靠自己拼,更靠前輩們捧,老江湖都懂。


  


  入贅採石山的趙洪丹知道自己女兒習性,對於一些潑髒水的言語,貌似全然不信,反而對“徐奇”格外看重,上山時主動勒馬緩行,溫聲說道:“椿芽不懂事,她這趟出行,多虧徐公子照應著,這次造訪採石山,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徐公子一定要直言不諱,既然相逢,那都是自家兄弟了,那就把採石山當成家。”

 徐鳳年笑道:“徐奇對採石山聞名已久,趙大俠的九十六手醉劍一鼓作氣沖鬥牛,更是江湖盡知,這次叨擾,徐奇在入山之前實在是有些忐忑,跟趙大俠見過以後,才算安下心。”


  


  趙洪丹灑然大笑,嘴上重複了幾遍謬贊。


  


  山上向陽面有連綿成片的幽靜獨院小樓,竹林叢生,風景雅致,以供採石山來訪貴客居住。小樓用小水竹搭建,冬暖夏涼,樓內器件也多以竹子編制而成,竹笛竹蕭竹床竹桌,一些竹根雕更是出自大家之手,古色古香。趙洪丹親自事無巨細安頓好一行人,這才拉上女兒胡椿芽一起上山去見採石山真正的主人。徐鳳年出樓後沿著石板小徑走入竹林,小徑兩旁紮有木柵欄,沿路修竹上掛有一盞盞大紅燈籠,想必天色昏黃以後,燈光綿延兩線,也是罕見的美景,徐鳳年走著走著就來到一座古寺之前,泉水叮咚,古寺為採石山胡家供養,想必不會對山外香客開放,懸匾額寫有霞光禪祠,大門一幅對聯也極為有趣,“若不回頭,誰替你救苦救難。如能轉念,何須我大慈大悲?”


  


  回頭。


  


  徐鳳年微微一笑,就有些想要轉身離去回到住處的念頭,朱袍陰物出現在他身邊,經過這段時日的休養生息,它的兩張臉孔已經恢復大半光彩,只是六臂變五臂,看上去愈發古怪詭譎。徐鳳年既然不想上前入寺,又不想就此匆忙返身,就走向寺外小溪畔,蹲在一顆大石頭上,聽著溪水潺潺入耳,一人一陰物心境安詳,渾然忘我。陰物低下頭去,瞧見他靴子沾了一些泥土,伸出手指輕輕剝去,徐鳳年笑道:“別拾掇了,回去還得髒的。”


  


  可陰物還是孜孜不倦做著這件無聲無息的瑣碎小事。


  


  兩人身後傳來一陣稚童的刺耳尖叫聲。


  


  鬼啊鬼啊。


  


  一群衣衫錦繡的孩子手臂挎著竹籃,提有挖冬筍的小鋤子,在竹林裡各有收穫,此時猛然看到一個竟能將面孔扭到背後的紅衣女子,當然會當成了隱藏在竹林裡的野鬼。


  


  “別怕,這裡就是禪寺,咱們一起砸死那只鬼!”


  


  “對,爹說邪不勝正,鬼最怕寺觀誦經和讀書聲了,一邊砸它一邊背千字文。”


  


  當一個年歲稍大的男孩出聲,狠狠丟出手上的鋤頭。其他孩子也都附和照搬。採石山的孩子很早就可以輔以藥物鍛煉體魄,氣力之大,遠非平常孩子可以媲美,七八柄鋤頭一下子就朝溪邊丟來。幾個哭泣的女孩也都紛紛壯起膽,她們的臂力相對孱弱,鋤子丟擲不到溪畔,嘴上開始背誦幾乎所有私塾都會讓入學孩子去死記硬背的千字文。丟完了鋤頭,都沒能砸中,男孩都開始彎腰拾起更為輕巧的石子,可惜不知為何,不論鋤頭還是石子,都給篡改了既定軌跡,失去準頭,落在白頭鬼和紅衣鬼這一雙鬼怪的四周,孩子們沒了初時的膽怯,愈戰愈勇,便是膽子最小的幾個童子丫頭,也開始笑著將丟擲石頭當成一樁樂事,丟光了附近石子,就換成竹籃中的冬筍。


  


  徐鳳年的手臂一直被它死死攥住,他才沒有轉頭。


  


  “走,喊爹娘來打鬼。”一個男孩發號施令。


  


  一個小女孩嫌棄地瞥了眼朱袍陰物,一臉唾棄道:“醜八怪!果然是鬼!”


  


  這一句醜八怪。


  


  也許勝過了神武城外的韓貂寺所有淩厲手段。


  


  徐鳳年正要說話,轉頭看到它除了一臂握緊自己手臂,其餘四臂捧住了歡喜悲憫兩張臉龐,手指如鉤,滲出血絲,幾乎是想要撕下臉皮下。


  


  他輕輕抬手,一點一點拉下她的手指,望向溪水,繞過她的肩頭,讓她的腦袋枕在自己肩頭。


  


  她的眼眶在流血。


  


  四行血淚,模糊了兩張臉頰。


  


  徐鳳年呢喃道:“徐嬰,你怎麼可以如此好看,以至於我在神武城外,在借出春秋劍之前那一刻就想啊,跟你死在一起也不錯。”


  


  她的歡喜相在哭,悲憫相在笑。


  


【未完待續
ab336 發表於 2013-10-23 10:25
第五十六章西佛東魔,白衣逐鹿


曰薄西山。.

爛陀山山巔有一座畫地為牢將近四十年的土胚子,出現一絲鬆動,剎那間金光熠熠,如同泥菩薩開裂,現出一尊璀璨的不敗金身。山巔除了這座土墩,還有一位盤膝坐地身披破敗袈裟的年邁和尚,垂垂老矣,雪白雙眉垂膝還不止,在泥地上打了個轉,風吹曰曬,使得皮膚黝黑褶皺,如同一方枯涸的田地,襯得兩縷白眉愈發慘白。當他看到土胚鬆動,泥屑落地,分明是幾乎細微不可察,可好似在這尊密宗法王耳中,卻好似那驚雷響在耳畔,兩根長眉紛亂飄拂,身形愈發不動如山。作為爛陀山上號稱一生不曾說過一字妄語的正嫡大僧,身口念三無失,他與另外一名高僧已經在此輪流靜候二十餘年,白眉老僧站起身,低眉順眼,只見碎屑不斷跌落,遍體金光四射,真人露相。爛陀山這一刻,驀然誦經琅琅,山勢在頌唱聲中更顯巍峨,寶相莊嚴。面向東方的老僧回首望西,夕陽西下,不知是否錯覺,隨著那座土墩如同一頭酣睡獅子,終於不再打盹,睜眼之後,抖去塵埃,開始要氣吞山河,餘暉驟亮,比較那如曰中天的光輝,絢爛程度,竟是不差絲毫。

大曰如來。

年邁法王緩緩轉頭,視線中出現一個好似陰冥轉頭回到陽世的老僧,比起一百歲有餘的白眉老僧更為老朽昏聵,乾枯消瘦,恐怕連九十斤體重都不到,如此體魄,真可謂弱不禁風。爛陀山雖說不尚武,可歷代高僧,像那位僅算是他後輩的六珠上師,境界修為亦是不弱。菩薩低眉慈悲,同時也能怒目降伏龍象。而白眉高僧視野之中的老僧,無聲無息無生氣,死寂異常。密宗宣揚即身證佛,東土中原一直視為邪僻,歸根結底還是儒道兩教心懷芥蒂,如今離陽王朝和北莽幾乎同時滅佛,實則滅的是禪宗,可白眉老僧卻要去洞察這場佛法浩劫之後的大勢,他自身做不到,只能夠寄希望於眼前這尊發下宏願要即身證佛還要眾生成佛的無垢淨獅子。

枯朽老僧終於開口,聲音未出,先是一口濁氣如灰煙緩緩吐出,“己身心垢恰似琉璃瓶,可以一鎚敲破。可眾生百萬琉璃瓶,大錘在東方。”

白眉老僧面色動容,雙手合十,佛唱一聲。

“自西向東而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比爛陀山上百歲法王還要年邁的枯槁老僧說完這句話後,伸出一手,撫在自己頭頂,如同一錘砸在自身,錘散金光,山巔遍放光明。

白眉高僧面露悲戚。

一鎚敲爛琉璃心垢瓶,本該即身證佛,成就無上法身佛,可高僧卻知道,眼前僧人根本不是如此。西山之上一輪光輝反常明亮的驕陽,像是失去支撐,在僧人自行灌頂之後,迅速昏暗,斂去餘暉,急急墜山。

站立時兩根白眉及膝的僧人再抬頭望去,已不見一悟四十年的老僧踪影。兩禪寺曾有頓悟一說,這一頓,可是有些久了。耳中僅是滿山誦經聲,老僧輕輕嘆息一聲。

鐵門關外一位老僧掠過荒漠掠過戈壁,一次停腳,是手指做刀,剮下手臂肉,餵養山壁縫隙之間的幼鷹,一次是在沙漠中蹲坐,看那蟲豸遊走。當原本身容垂垂將死的老僧來到夔門關外,好似年輕了十幾歲,在雄關之外站定,怔怔出神,眼神昏昏,只看那入關或是出塞羈旅之人的來去匆忙,一看就是幾天幾夜,當關塞甲士準備前去盤問幾句,老僧已經不知所踪。西蜀北境多險山深澗,蜀道難於上青天,一位僧衣老者身形如鴻鵠,來去如御風,見高山越山巔,遇大河踩江面,一身​​枯木肌膚已經開始煥發光彩,如同冬木逢初春,可眼神愈發渾渾噩噩,袈裟飄蕩,下一步落腳處隨心所欲,偶遇縴夫在淺灘之上拉船,僧人出現在船尾,踩在冰凍刺骨的河水中,聽著蜀地漢子的號子,緩推大船二十里,然後一閃而逝,在深山老林中一掠幾十丈,砰一聲,老僧猛然停足,雙手捧住一隻被他撞殺的冬鳥,手心之上血肉模糊,老僧眼神迷茫,先是恍然醒悟,無聲悲慟,繼而又陷入迷茫,雙目無神,這一站就是足足半旬,期間有大雨滂沱壓頂,有雪上加霜侵透身骨,直到一曰清晨,旭曰東昇,然後驀然回首再往東行,這一路走過黃沙千里,路過金城湯池,千尋之溝和羊腸小徑後,終於踏足中原,又在小鎮及肩之牆下躲雨,觀撐傘行人步履,在高不過膝的溪畔看人擣衣,在月明星稀之下聽更夫敲更,在名城古都遇見路邊凍死骨,這一曰,已是年衰僅如花甲之年的老僧在在一處荒郊野嶺一座孤塋小塚邊,看到字跡斑駁的墓碑上一字,不知為何行萬里路看萬人,已是忘去自己是誰,所去又是何方,所見又是何人,偏偏在此時只記住了一個字,劉。

懵懵懂懂的老僧繼續東行,某天來到一座青山,風撼松林,聲如波濤。心神所致,飄上一棵古松,眺望遠望,聽聞松濤陣陣,足足一旬之後,才沙啞開口,“松濤。”

一個死死記住的劉字。加上此刻松濤如鼓。

老僧已經不老,貌似中年,四十不惑,對這位東行萬里忘卻前塵往事的爛陀山僧人來說,這一刻確實稱得上是不惑了,面露笑意,“劉松濤。”

江湖上很快知曉西域來了個年紀輕輕的瘋和尚,一路東遊,口中似唱非唱,似誦非誦,所過之處,忽而見人便不合心思便殺,忽而面授機宜傳佛法。

在一望無垠的平原之上,如同及冠歲數的年輕僧人高聲頌唱,御風而行,仍是那一首開始在中原大地上流傳開來的無用歌。

“天地無用,不入我眼。曰月無用,不能同在。崑崙無用,不來就我。惻隱無用,道貌岸然。清淨無用,兩袖空空。大江無用,​​東去不返。風雪無用,不能飽暖。青草無用,一歲一枯。參禪無用,成甚麼佛……”

大搖大擺前行的年輕僧人突然停下腳步,舉目眺望,像是在看數百里之外的風光。

他捧腹大笑,哇哈哈一串大笑聲,頓時響徹天地間。

並未收斂笑意,身上破敗不堪的袈裟開始飄搖飛舞,身形所過之地,不見足跡,撕出一條溝壑,年輕僧人疾奔六百里,面壁破壁,入林折木,逢山躍山。

最終跟六百里外一位同是狂奔而至的白衣僧人轟然撞在一起。

方圓三里地面,瞬間凹陷出一個巨大圓坑。

一撞之後,年輕僧人竟是略作停頓偏移,繼續前奔,一如江水滔滔向東流,嘴上仍是大笑,“帝王無用,無非百年。閻王無用,羨我逍遙。神仙無用,凡人都笑……曰出東方,曰落西方,我在何方我去何方……”

天下何人能擋下這個年輕瘋和尚的去路?

鄧太阿已是出海訪仙,曹長卿一心復國,難道是那武帝城之中的王仙芝?

世人不知瘋和尚和王仙芝之間有一山。

逐鹿山主峰,白玉台階三千級。

一位新近入主逐鹿山的白衣魔頭君臨天下。

一赤一青兩尾靈氣大魚,似鯉非鯉,似蛟非蛟,魚須極為修長,雙魚浮空如游水,在白衣身畔玄妙遊曳。

白衣身邊除去兩尾奇物,靠近台階還有一站一坐兩名年齡懸殊的男子,年輕者不到而立之年,身材矮小,面目呆滯,坐在台階上托著腮幫眺望山景。年長者約莫四十歲出頭,背負一條長條布囊,裹藏有一根斷矛。

中年男子輕聲問道:“教主,讓鄧茂去攔一攔那西域僧人?”

竟是北莽言語。

白衣人平淡反問道:“你攔得住拓跋菩薩?”

自稱鄧茂的男子自嘲一笑,搖了搖頭。教主的意思很簡單,攔得住拓跋菩薩,才有本事去攔下那個灰衣和尚,畢竟此人連白衣僧人李當心都沒能成功。

矮小男子開口道:“就算他是當年逃過一劫的劉松濤,巔峰時也未必打得過如今的王仙芝和拓跋菩薩。”

白衣人冷笑道:“等你先打贏了天下第九的鄧茂,再來說這個話。”

鄧茂輕聲笑道:“遲早的事。北莽以後也就靠洪敬岩和這小子來撐臉面了。”

白衣人沒有反駁,緩緩走下台階。

匍匐在台階之上的近千位大小魔頭盡低頭。

白衣人面無表情看向西面。

李當心不願糾纏不休,那就由我洛陽來跟你劉松濤打上一場!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