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678
ab336 發表於 2013-8-31 11:18
第十七章吃劍的老祖宗

今年立冬前的這場京城大雪尤為磅礴,依然不停歇,京城里許多孩子歡天喜地的同時,都納悶住在天上的老天爺這到底是養了多少隻大白鵝哦。

這座可以用有龍則靈形容的小院中,原本住著三名皆是有望為劍道扛鼎的天縱之才,一夜之間就三去其一?吳六鼎無趣時,就喜歡拿過那根只比劍略長的青竹竿,此時蹲在簷下,肩上扛竿,有些寂寥,哪怕青梅竹馬的翠花就站在身邊,這位不學王道劍卻學霸道劍的年輕劍冠也有些戚容,吊兒郎當溫遊俠那句話字字入耳,只留一條苟活性命出院,斷一臂斷一條腳筋,自行毀去竅穴,就這樣走了。溫不勝,你不是說要成為天底下有數的大劍客嗎?你不是才見過你愛慕的女子嗎?殺一個無親無故才一年交情的男子,然後名動天下不好嗎?

翠花察覺到年輕劍主轉頭,兩人心有靈犀,無須吳六鼎問話,她就開口道:“我也不懂。”

蘆葦蕩一役天下第十一王明寅,是老靖安王趙珣拿此人與春秋名將王明陽的兄弟情誼枷鎖,將其從那青山綠水山野幾畝田中套出江湖。

那溫華才入江湖天下知,怎麼就這般淒涼離開江湖了?

這些時日經常跟溫不勝拌嘴的吳六鼎鬆開手,竹竿滾落在地上,狠狠揉了揉臉頰,“我沒有兄弟,也沒有朋友,一心問劍道,可這輩子都會記住這個笨蛋了。要不咱們送送溫華?這冰天雪地的,他離得了院子,離不開京城的。”

翠花默不作聲,天天被綽號六隻缸的劍冠吐出一口積鬱深重的濁氣,平靜起身,“別管屋裡頭那個算計來算計去不知道到底算計誰的老王八,真惹惱了我,大不了撕破臉皮,一拍兩散。我不喜歡京城這地方,沒有江湖味也沒有人情味,好不容易才發現一點吳家劍塚都不曾有的劍味,可又太晚了。翠花,要不咱們護著溫不勝出京以後,再去南海那邊走一走?聽說鄧太阿出海訪仙,說不定能遇上。”

翠花只是拍了拍身後所背的素王劍,吳六鼎大笑出院。

黃三甲從屋中緩緩走出,手中提了那柄遺留下來的古劍霸秀,面無異樣,不見絲毫波瀾情緒,只是將霸秀劍朝牆頭那邊一拋。

古劍入一人之手,一隻袖管空蕩蕩的老者蹲坐在牆頭之上,單手接過了棠溪劍爐最後一柄存世鑄劍,捨棄了劍鞘,手掌攤開,將古樸名劍擱在手心上,拇指食指一抹,鋒芒不入天下名劍前三甲,堅韌卻高踞榜眼位置的霸秀劍瞬間彎曲,劍尖劍柄鏗鏘撞擊,如一條龍蛇頭尾相咬,雙指劍氣所致,這柄當世名劍竟是硬生生從中崩斷,一作二,二作四,四作八截,以此類推,霸秀寸寸斷,寸劍都落入斷臂大袖之中,然後老頭兒揀選了一截劍尖,丟入嘴中,如嚼黃豆,嘎嘣脆,嚼勁十足。老人未必真實無名無姓,卻實實在在籍籍無名了一甲子,這些年偶爾入世,也都是跟黃龍士做買賣,他殺人傷人,黃龍士都要負責給他一柄好劍入腹。

要說他做了什麼壯舉,江湖上從無半點渲染,可他畢生極痴於劍,幾近百年歲數,不過收徒兩個半,“半個”是那讓他大失所望的木劍遊俠兒,一個則是名頭更大一些,西蜀劍皇。可老人也曾對黃三甲明言兩個大徒弟也比不上一個半路徒弟溫華,與天賦無關,天賦不全等於根骨,江湖千年,近乎天道的劍道,便不興驚採絕艷便可成事那一套。因此即便收下了慢慢下嘴入腹的霸秀劍,老頭兒也十分不滿,這柄劍的滋味本就不夠,他是衝著那柄春秋劍來的,劍塚的素王劍其實也不錯,可這二十年最為念念不忘,仍是那柄大涼龍雀劍。老頭兒缺了一臂,可由於身材魁梧,也不顯得如何年邁衰老,尤其是雙眉極長,扎了一根雪白長辮,就好似那北涼離陽北莽三足鼎立。

雙眉長如柳枝的老頭兒桀桀笑聲,嗓音沙啞磨礪如同一頭夜鴞,陰森道:“黃龍士啊黃龍士,天底下自有你算不准的人,料不准的事!”

黃三甲平淡道:“天下哪來算無遺策的人,種下莊稼,長勢如何,本就既靠人力也靠天時,我黃龍士也沒自負到要人比天高的地步,溫華樂意自毀前程,無礙大局。”

身份不明的老頭兒顯然很樂意見到黃龍士吃癟,繼續在傷口上撒鹽,“溫華這小子在京城殺北涼世子,不讓北涼離陽有半天如膠似漆的日子,最不濟也要讓徐鳳年那苦命小娃落下心上病根,好讓你繼續渾水摸魚,這種狠辣算盤也就只有你打得響。怎的,你還是看重那陳芝豹?覺著他才是兩座江山的天命之主?這些事情我懶得多想,但有眼下一筆帳我得跟你算清楚,你請出了劍塚老吳出山,我不好對素王劍下口,不過溫華,我這半個徒兒可不止只值一柄霸秀劍,既然素王劍下不了腹,那說好了的徐鳳年那柄春秋,你該如何滿足我的胃口?”

黃龍士步入院中,望著頭頂絮亂落雪,“我從不覺得誰是天命所歸,我只是見不得暮氣沉沉的春秋,見不得這天下那麼多的理所應當,於我而言,沒有什麼仇家沒有什麼恩主,此生所作所為,不過都是要拿朽木之上發新芽。”

難得聽到吐露心事,脾氣不算好的老頭兒也破天荒沒有追問那春秋劍的事情,繼續慢悠悠一次一截斷劍放入嘴中。

黃龍士笑了笑,自言自語道:“公平二字最難得,既然曹長卿敢帶著亡國公主姜姒,壞了我多年安排的白衣並斬龍蟒這一場大局,我就能讓徐鳳年吃不了兜著走。但徐鳳年贏了,我也不是糾纏不休的人,春秋劍你就別想了,我自能讓你填飽肚子。走,咱們去武帝城。你敢不敢?”

老頭兒吃光了霸秀劍身,丟去劍柄,“那兒開胃菜倒是真多,有何不敢的。王老二自稱天下第二一甲子,早就看不順眼他了,什麼狗屁天下第二,天下第三還差不多。”

黃三甲點頭笑道:“確實,天下也就只有你敢跟李淳罡互換一臂。”

老頭兒陷入沉思,黃三甲也不急於催促出城,“天底下風流子,,為情為義為仁,大多難免作繭自縛,王仙芝自困於一城,軒轅敬城自困於一山,曹長卿自困於一國,李義山自困於一樓,李當心自困於一禪。真正超脫於世的,你,那個現在正四處找我尋仇的元本溪,和出海的鄧太阿還算不上,屈指算來,只有騎鶴下武當的洪洗象,斷臂以後的李淳罡,再就是折劍不練劍的溫華了。江湖注定很快就會記不住溫華,但正是這樣的人物,才讓江湖生動而有生氣。我黃龍士輸了?可我輸的心甘情願。因為溫華,我會送給徐鳳年一份大禮,要不然這小子活得太淒涼了些,小小年紀,就要跟元本溪這種老狐精辛苦過招。”

手上無劍並且喜歡吃劍的老頭兒躍下牆頭,身高嚇人,足足比黃龍士高出兩個腦袋,“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黃龍士,你該不會是自知時日不多了?”

黃三甲淡然笑道:“你盼我死都盼了多少年了?”

老頭兒雙眉竟是及膝,“你死不死無所謂,我上哪兒去找好苗子繼承我那一劍?”

黃三甲輕聲笑道:“要我說,你用你的一劍去換他的春秋劍,正好。春秋已亡,還要春秋劍做什麼?”

老頭兒譏笑道:“這便你給那小子的大禮?”

黃三甲搖了搖頭,走向院門,等那名曾經一人獨扛吳家劍塚聲勢的老頭兒率先走出院子,這才掩上​​門扉,“溫華與你不算師徒,只是我跟你做的一場生意。真算起來,你不過收了兩個徒弟,兩個徒弟都因北涼而死。”

老頭兒輕笑道:“這算什麼,劍士為劍死,再沒有比這更死得其所的幸事。既然挑起了我的興致,黃龍士,那你就別跟我藏藏掖掖,說吧,原先除了讓溫華去殺徐家小子,還有誰。我得去看看,李淳罡是我生平唯一視為大敵和知己的劍客,既然他教了那小子兩袖青蛇和劍開天門,我得去瞅瞅,那女子劍侍才學會半數兩袖青蛇,太少了。那小子若是真如李淳罡器重的那般有意思,我不介意求他學我這一劍。”

黃龍士一笑置之,這孤僻古怪的老頭兒教人學劍,你明面上的資質越差,教你反而越少,那位西蜀劍皇得授四劍,自悟百劍,結果畢生潛心劍道,卻無一劍入老頭兒法眼,後邊的徒弟才教了三劍,卻有一劍讓老傢伙贊不絕口。然後黃龍士拐騙了他兩劍傳給溫華,只可惜這一次沒能看到莊稼長成而已。到底那個小子還是選擇了黃粱一夢,而不是那有望登頂的名劍,天底下最美的女子。至於這口味刁鑽的老頭兒真見著了徐鳳年,是一言不合痛下殺手吃春秋,還是稀里糊塗教那一劍,可就不是他黃三甲會去惦念的多餘事情了。之所以提起這一茬,只因為一句話,或者說是兩句話。

“我將為中原大地鎮守西北。”

“北涼三州以外,不受北莽百萬鐵騎一蹄之禍!”

黃龍士笑了笑,有點自己年輕那會兒的意思。

黃龍士望著白茫茫的小巷,彎腰抓起一捧雪,問道:“那咱們先出城,你再入城?”

老頭兒不置一詞。

世人不知天地之間有正氣,雜然賦流形。此氣勢磅礴,凜烈萬古存。

黃龍士仰頭微笑道:“元本溪啊元本溪,我如何死法,都不至於死在你手上,但你也要等著,自然有人收拾你,京城白衣案,新帳舊賬,看你怎麼還!” 本帖最後由 ab336 於 2013-8-31 11:27 編輯

ab336 發表於 2013-8-31 11:29
第十八章揮手和彎腰

吳六鼎背著一個都半死不活了還念叨要翠花背他的王八蛋,怨念的同時也如釋重負,還會油嘴滑舌,說明沒心死。以我手中劍修天道,劍心通明最為可貴,身體這只皮囊,反而是其次,劍心染塵垢,那就注定一輩子別指望入化境。吳六鼎在雪地上飛掠而過,前方翠花背負素王劍開道。京城夜禁森嚴超乎常人想像,只是這一大片京畿轄境的巡夜甲士和一些精銳諜子早就得到上頭明令,對三人行踪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做那殺人劫舍的行徑,一律不予理會,故而劍冠劍侍違例夜行,一路仍是暢通無阻。吳六鼎到了一棟院落,不去叩門,想著直接翻牆躍入,結果院中大雪一瞬傾斜如同千萬劍,老老實實去推門的翠花根本就不理睬,吳六鼎被逼退回小巷,縮了縮脖子,只得跟在翠花後邊,由院門入雅院,院中無人,吳六鼎急匆匆嚷嚷道:“老祖宗老祖宗,急著出城,你老面子大,給帶個路? ”

屋內只有一盞微小燈火,寂靜無聲,吳六鼎苦著臉望向翠花,後者平靜道:“還望塚主出手。”

一個平淡無奇的嗓音傳出,“那兩劍學了幾成?”

翠花睜開眼睛,緩緩道:“九成形似,六成神意。”

屋內輕輕嗯了一聲,清瘦老者曲出一根食指,身形傴僂緩緩走出,指尖上有那截下的一團燈火,他看也不看一眼吳六鼎,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吳六鼎正要開口,老者屈指一彈,那一小團燈火驟然而至,翠花無動於衷,吳六鼎更是閉眼等死,燈火悠然旋回老者指尖,如一客發霉枯樹死氣沉沉的老人“提燈”走出院子,步入一輛馬車,駕車馬夫是一名甚至比老人還要蒼老年邁的老傢伙,便是說他兩甲子的歲數也有人信,事實上此人四十歲自視己身劍道墜入瓶頸,便去吳家劍塚取劍,結果便成了吳家畫地為牢的枯劍士,甲子高齡成為馬車內老者的劍​​侍,如今年數,都可以跟武當山上煉丹大家宋知命去扳手腕較勁了。吳六鼎背著溫華坐入車廂,翠花繼續領路奔行,馬車駛向中軸御道,老人輕輕彈指,燈火出車,猶在翠花身前,尺餘厚的積雪道路頓時消融。

老人枯坐,輕聲問道:“這就是溫華?”

吳六鼎是藏不住話的直性子,竹筒倒豆子說來:“這小子一根筋,黃龍士那​​隻千年王八教他練劍,是要他去殺那個北涼世子的兄弟徐鳳年,他不肯,不光從盧白頡手上贏來的霸秀劍留給黃王八,連那把看得比命還重的木劍都折斷了。斷了一隻手臂斷了一條腿就算了,畢竟有李淳罡珠玉在前,也未必不能東山再起,可這小子丟了木劍,毀了竅穴,如水潰堤,半點不剩,以後還練個屁的劍!說什麼借老子十兩銀子還十二三兩,你這是血本無歸了,二十兩都不止!溫不勝,你腦袋被驢踢了?”

溫華靠著車壁,渾身血腥氣,咬牙不出聲。

老人平淡道:“不這樣做,你以為黃龍士能讓他活下來?黃龍士那個瘋子,什麼時候與人念過舊情?他肚子裡的那些道理,沒有人能明白。既然是他的棋子,想要活著離開棋盤,就要跟死人無異。”

吳六鼎冷哼一聲。

老人始終閉眼,依然語氣和緩,“六鼎,換成是你,如他這般,就不能練劍了?那好,如果你是這般認為,我就斷你一手一臂,廢你修為,丟去劍山,什麼時候覺得可以練劍了再說。”

吳六鼎一點都不以為老祖宗是在開玩笑,趕忙賠笑道:“老祖宗別生氣,我只是替溫不勝不值而已,練得劍,一萬個練得劍!”

老人睜開眼睛,望向滿身鮮血淋漓的年輕遊俠,問道:“一人事一人了,你如今空空蕩盪,正該否極泰來,可曾想過與我回劍塚?”

溫華一手摀住斷臂處,臉色蒼白如車外雪,搖了搖頭,眼神異常清澈道:“我知道你是吳家劍塚了不得的老祖宗,可我說過不練劍了,這輩子就都不會去碰劍。”

老人一笑置之,沒有再牽強,閉上眼睛。

街上那一粒浮游燈火是劍,車外無數雪是劍,甚至這座京城都可以是劍,本身更是劍,劍去劍來,豈是手上有無劍就說得清楚?

吳六鼎瞪大眼睛,一臉震驚,老祖宗竟然在笑?!

馬車尚未到達,城門便緩緩開啟,可見吳家劍塚也不全是江湖傳言那般遠離是非,馬夫下車,韁繩交由同為劍侍的翠花,吳家家主下車前兩指一抹,車外燈火熄滅,說道:“溫華,我記下了這個名字。什麼時候想起了你缺一把劍,不妨來劍塚看一看,八百年藏劍收劍搶劍,劍山數十萬柄劍堆積成山,若是到時候沒有你想要的那一柄,再下山出塚也不遲。”

溫華仍是鑽牛角尖的慘然搖頭。

吳六鼎恨不得一巴掌把這個不識趣的溫不勝撂翻在地上,然後直接拿雪埋了。

被譽為劍道“素王”的吳家老人跟劍侍站在街道上,望著馬車出城遠去,身後大雪很快又鋪蓋嚴實了那條好似沒有盡頭的御道。

老人自言自語道:“外人誤以為吳家枯劍便是那無情劍,大錯特錯了,六鼎這一次,應該理解這個道理了。天道無情,從來不是說那世人涼薄的無情,而是公平二字,人若無情,別說提劍,做人也不配。”

素王身邊劍侍巋然不動。

老人回頭望去,“不知為何,從這裡到皇宮,共計十八座門,總覺得以後有後輩可以一劍而過。”

馬車駛出京城半里路,車廂內溫不勝突然說道:“讓我再看一眼。”

翠花停下馬車,掛起簾子,吳六鼎扶著這個傢伙望向京城。

吳六鼎輕聲說道:“後悔了?還來得及,我家老祖宗這輩子入他法眼的劍客,撐死了一隻手,你小子要是想去劍塚,我送你。”

溫華正襟危坐,直直望向京城,“有句話很早就想跟你們兩個說了,以前是我小肚雞腸,怕你們聽了我的,劍道境界突飛猛進,就藏了私。既然我不練劍了,就多嘴兩句,有沒有道理,我不確定,你們聽不聽也是你們的事。六缸,你練的是霸道劍,可既然我知道了徐鳳年真是人屠徐驍的兒子,那我就更相信所謂的霸道,不可能真正無情無義,因為我相信能教出小年這樣的兒子,那位踏平春秋的北涼王,肯定是個不錯的老人。再有,翠花,北涼王妃的出世劍轉入世劍,你可以學學,如何顛倒,我就說不來了,自個兒費腦子,反正你除了聰明還是聰明,我其實哪裡知道什麼劍道,都是瞎琢磨掰扯的。”

吳六鼎罵道:“你小子跟我交待遺言?老子不愛聽!”

溫華搖頭道:“憑啥要死,我還得找媳婦,還得生娃,我哥不爭氣,生了一窩褲襠裡不帶把的閨女,還得指望我傳承香火。我這就回老家開小館子去,蔥花面,我拿手,可惜酸菜面,估計我家那邊沒誰愛吃,能酸掉牙,也就你六隻缸樂意吃。翠花,我說句心裡話,六缸不錯,別嫌棄他本事不如你,沒出息的男人才牢靠。還有,以後甭來找我,老子害臊,丟不起那人。等我傷好得差不多,隨便找個地方把我放下,分道揚鑣,各走各的。對了,六缸,在京城裡欠下你那些銀錢,我也還不起,不過不管你們怎麼看,我都當你是小半個兄弟,不與你們客氣,就當以後我娶媳婦你倆欠下的紅包了。”

吳六鼎呸了一聲,眼睛卻有些發澀。

溫華伸出獨臂,揉了揉臉,才發現自己竟然滿是淚水,咧嘴笑了笑,竭力朝京城那邊喊道:“小年,咱哥倆就此別過,認識你,老子這輩子不虧!你小子以後他娘的敢沒出息,沒有天下第一的出息,把兄弟那份一起算上,老子就不認你這個兄弟了!”

溫華艱辛地嘿嘿笑道:“也就說說,哪能真不把你當兄弟。”

溫華伸手揮了揮,“小年,好走。”

他溫華,一個無名小卒到了泥土裡的浪蕩子,到了江湖,跟落難時的小年一起勾肩搭背闖蕩過,被人喊過一聲公子,騎過那匹劣馬還騎過騾子,練成了兩劍,臨了那最後一口江湖氣,更是沒對不起過兄弟,這輩子值了!

溫華有些困乏了,閉上眼睛,嘴角輕輕翹起。

因為在他睡去之前,想起那一年,一起哼過的歪腔小調。

饅頭白啊白,白不過姑涼胸脯。

荷尖翹啊翹,翹不過小娘屁股。

溫華不知京城中,一人瘋魔了一般在中軸御道上狂奔,滿頭白髮。

他一掠上城頭。

“溫華,我操你祖宗十八代,誰他娘准許你不練劍的!”

一柄劍被他狠狠丟擲出京城。

“你不要拉倒,老子就當沒這把劍!”

白髮男子丟了那柄春秋。

低下頭去,淚眼模糊,嘴唇顫抖,輕聲哽咽,泣不成聲。

“誰准你不練劍的,我​​就不准。說好了要一起讓所有人都不敢瞧不起咱們兄弟的啊。”

“你傻啊,咱們以前合夥騙人錢財多熟稔,你就不知道裝著來殺我?徐鳳年就算給你溫華刺上一劍又怎麼了?那一年,我哪次不扮惡人幫著你坑騙那些小娘子?”

“就許你是我兄弟,不許我是你兄弟?有你這麼做兄弟的?”

徐鳳年沙啞哭腔,哭著哭著,哭彎了腰。
ab336 發表於 2013-9-3 16:39
第十九章教你一劍

臨近立冬,下馬嵬驛館多了一名神出鬼沒的奇怪老頭子,兩條白眉修長如垂柳,軒轅青鋒只知道這老人前幾日闖入院中,跟徐鳳年說了幾句話,然後出院一趟返回後,徐鳳年這幾天就變了味,飯還吃,話還聊,覺繼續睡,可軒轅青鋒總覺得不對勁。大雪漸停,少年戊把那個原本搬到了廊道中的雪人重新放回院子,今天雲開一線,天地間驟放光明,徐鳳年躺在藤椅上,身份不明的白眉老祖宗神龍見首不見尾,

雪人立在龍爪槐樹下,徐鳳年看得怔怔出神,軒轅青鋒搬了藤椅在邊上,躺下後搖搖晃晃,咿咿呀呀,女子站立時挺起胸脯讓雙峰高聳,那不算什麼,平躺時尤為壯觀,才顯真風采,橫看成嶺側成峰,跟文章喜不平是一個道理。軒轅青鋒問道:“那老頭兒是誰?”

徐鳳年這些天有問必答,沒有板著臉給誰看,脾氣反而漸好,“他只說跟李淳罡互換一臂。”

軒轅青鋒又開始挑事,“李老劍神不是你半個師父嗎?仇家在眼前,這都不拔刀相向?”

徐鳳年輕聲笑道:“一劍恩仇一劍了,李淳罡何須別人替他報仇?再說了,老黃還是他徒弟。”

軒轅青鋒皺眉道:“缺門牙的劍九黃,是這老傢伙的徒弟?”

徐鳳年點了點頭。

軒轅青鋒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開口問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徐鳳年直直望著那座雪人,在軒轅青鋒到忍耐極限前一刻,“軒轅青鋒,你的夢想是成為王仙芝那般的武夫?成為離陽江湖的女帝?可我知道這是牯牛大崗一戰後的事情,更早的夢想是什麼?”

軒轅青鋒平靜道:“我爹能走入我娘的院子,中秋團圓,一起喝自釀的桂子酒。”

徐鳳年投桃報李,微笑道:“我小時候的夢想是做一個懲奸除惡的大俠,用刀用劍都無妨,但一定要仗義恩仇,先給我娘報完了仇,然後去江湖上闖下很大的名聲,最好是能在江湖上找到一個像我娘那樣好的女子。那會兒還沒想過以後是不是要當北涼王,因為從沒想過徐驍會老。”

然後他伸出手指點了點雪人,“夢想就是那座小雪人,賣不了錢,只有小孩子才把它當個寶,覺得金山銀山也不換。可到了你我這個歲數,大多不愛談夢想了,覺得矯情,也不實在。就像我,哪裡還對什麼江湖俠客夢有指望,跟你也是爾虞我詐,相互買賣,以後所作所為,那些投靠北涼的江湖人士,也不過被按本事論斤兩賣錢買官。我先前在御道上說的那番話,不叫夢想,是責任。你如今的夢想,也不是夢想,是野心。我認識的人裡,就只有兩個人真的有夢想,而且這麼多年一直沒有變過。而我們的夢想,一到太陽底下,雪人消融,沒了也就沒了。他們兩人的夢想,今年雪人沒了,就還會等明年的大雪,再做一個雪人,年復一年。”

軒轅青鋒笑道:“一個是一門心思想殺你的薑泥,一個是只想當上劍客買得起鐵劍的溫華。”

徐鳳年點頭道:“對。長大以後,覺得自己夢想很幼稚的,那些其實都不是夢想。”

徐鳳年平靜道:“溫華是一個把夢想看得比性命還重的傻子,因為他身上有我沒有的可貴東西,所以我才佩服他。聰明人都喜歡笑話別人不見棺材不掉淚,溫華就一直是那個被笑話的笨蛋,小時候刻竹劍,可能是被家里人笑話,大起來還挎木劍,是被鄉里鄉親笑話,跟我遇見以後,我也隔三岔五就笑話他一根筋,活該沒出息。分開以後,我有些時候想起溫華,覺得這小子哪天行走江湖萬一真給人宰了,我一定去給他報仇,滅他仇家滿門。這次京城裡出現那個溫不勝,我其實不希望就是溫華,不是我怕自己兄弟搶了風頭什麼,而是我自己也練刀也習武,比誰都清楚想要獲得什麼,就得付出什麼,我徐鳳年是北涼世子,許多聽上去很嚇唬人的付出,可因為我家底雄厚,不至於以後爬不起來,但溫華是誰,不過就是普普通通的升斗百姓,他能付出的,除了比命還重的夢想,還能有什麼?北涼基業,尚且在離陽北莽虎視眈眈之下,一次敗仗輸不得,就更別提溫華了。”

軒轅青鋒淡然道:“所以溫華就是溫不勝。”

徐鳳年站起身,走到老槐樹下蹲下,軒轅青鋒鬼使神差地跟在他身後,徐鳳年伸手從地上挖出一​​捧雪,堆在雪人身上,輕輕拍了幾下,“溫華的兩劍是黃三甲代為傳授,就是成就溫華他夢想的大恩人,黃三甲要他殺我,換成是你,殺我,不論功成與否,都有很大機會全身而退,有滔天大的名聲,有胭脂評上的女子做媳婦,軒轅青鋒,你會怎麼做?”

純色衣裳,尋常女子極難壓下,黑白兩色還好,若是紅色紫色,可就難如登天了,軒轅青鋒能鎮得住大紫,可見她姿容氣質是如何出彩。她想了想,笑道:“廢話,肯定殺你,而且毫不猶豫。哪怕那枚傳國玉璽是你買賣於我,讓我佔了大便宜,但若換成黃龍士今天站到我面前,說能讓我幾年之內進入陸地神仙境界,還沒有後顧之憂,我殺你,殺得乾脆利落,撐死了念一份舊情,留你全屍。”

徐鳳年笑著抬頭,“你我還有舊情可念了?”

軒轅青鋒太陽打西邊出來,沒有在他傷口上撒鹽,不過此時此景,用雪上加霜四個字去形容更合適。

徐鳳年給雪人不斷加上一捧捧積雪,軒轅青鋒不知為何湧起一股無名之火,一腳就踢碎了雪人。

徐鳳年站起身,他那條藤椅上躺著那一夜前來傳信的滄桑老頭兒,軒轅青鋒揮了揮手,示意徐鳳年滾出院子,她則重新堆起雪人。

徐鳳年躺在老人旁邊的躺椅上,一老一少,年齡懸殊,恐怕得有四五代人。

雙眉飄拂,老人雙手搭在白眉上細攏慢撚,優哉游哉,“我一生唯獨喜好問劍,而且只問敵手最強劍,吳家劍塚自詡天下劍術第一,劍招登峰造極,我便讓劍塚素王無地自容,鄧太阿年幼時在劍山苟延殘喘,我沒有教這娃兒任何一劍,只告訴他如果不去拿劍,可到底,鄧太阿還是走了術,這是打從娘胎就有的倔性,我也沒辦法。龍虎山斬魔台下,我去問李淳罡的劍道,互換一劍道,也就互換了一臂,是仇家,也算半個知己。我第二個徒弟,也就是你北涼王府上的馬夫,跟你一起出門遊歷的黃陣圖,論天賦異禀,跟大徒弟相比,如同身份,一個鐵匠,一個西蜀皇叔,天壤之別,可我心底卻更器重一些黃陣圖,因為他的劍,更接近於道。事實上大徒弟以劍守國門,臨死之前,仍然沒有給出像樣一劍,倒是二徒弟,被你取名六千里的劍九,第九劍,讓我深以為然。”

徐鳳年問道:“老前輩,老黃藏劍六柄,都是幫你作下酒菜的?”

老人心情舒朗,點頭笑道:“這癡兒沒有身份束縛,故而練劍來練劍去,都是練一個情字。笨鳥先飛,反倒是比他師兄更有出息。兩次造訪武帝城,第一次他是想要讓世人知道他師父的名號,第二次則是希望我這個師父知道,收了他這麼個笨徒弟,不丟人。”

徐鳳年說道:“練的是劍,還的是恩情。”

老人笑道:“我這輩子跟黃龍士打過三個賭,他賭北涼王妃在皇宮一戰中入得劍仙境界,他賭在聽潮閣畫地為牢的李淳罡再入陸地神仙,第三賭賭溫華,我賭溫華不練劍。總算最後關頭贏了一次,要不然我也得有個隋不勝的綽號。”

老人不用去看徐鳳年,就開門見山道:“不用去費神想我這個姓隋的老不死是何方神聖,黃龍士都不知我真實姓名。說來也怪,我跟黃龍士做了幾次交換,仍是看不透他到底想要什麼,當年京城白衣案,趙家要斷你們徐家的香火,元本溪和趙家老皇帝是主謀,楊太歲算是半個幫兇。黃龍士賭的是你娘吳素入劍仙境,仍是用一柄名劍換我出山,以防萬一,好護住你娘倆的性命。我這般洩露天機,也不是要你不記仇於黃龍士,這老頭兒,早就該死了,處處煽風點火,只不過我不希望他死在屑小手上而已。”

老人感慨頗深道:“天下招式,在我看來無非是好用的好看的兩種,李當心掛一條黃河在道德宗頭頂,就屬於好看的,沒辦法,因為他終歸還是三教中人。吳家素王的星羅棋布,也是好看不好用。真要解釋那便是,遇敵一萬,一招劍,殺三百人傷六百人,比不上一劍直接斬殺五百人。李淳罡的兩袖青蛇,有些不一樣,好看也好用,我當年問劍李淳罡,一開始想問的不是兩袖青蛇,而是劍開天門。但李淳罡當時心境受損,開不了天門,但論劍招威勢,兩袖青蛇仍​​在巔峰,我那一趟問劍答劍,哪怕互斷一臂,我仍算是乘興而去,乘興而歸,談不上仇怨。”

徐鳳年好奇問道:“那王仙芝自稱天下第二?”

老人哈哈笑道:“自謙的說法,哪怕是呂祖轉世龍虎齊玄幀和武當洪洗象,也就都是打個平手,唯獨八百年前過天門而返身的呂祖親臨,才有七分勝算。”

徐鳳年閉口不言。

老人輕聲道:“我們所處的江湖,哪有越混越回去的江湖,都是要潮頭更高一些的。”

老人輕輕一伸手,被徐鳳年拋在城外然後被收繳入皇宮大內的春秋劍,一閃而逝,瞬間來到老人手中,“我當年跟李淳罡沒有分出勝負,一直有心結,你既然身負李淳罡的兩劍精髓,尤其是還有那劍開天門一劍,我就教你一劍,以後分出高下,去李淳罡墳頭敬酒時,說給他聽。這柄劍,我只拿一鞘,劍你替我留著,我要去一趟武帝城。春秋何時歸鞘,也就是我何時教了你那一劍。”

老人將劍鞘丟入空中,御劍而去離京城。

朗朗笑聲傳遍太安城。

“天上劍仙三百萬,遇我也須盡低眉。”
ab336 發表於 2013-9-3 16:50
第二十章火燒雲下

京城上空雲層低垂,一大片絢爛的火燒雲。

女子紫衣拖曳雪地中,終於還是被她堆出一個歪歪扭扭的雪人,徐鳳年躺在藤椅上笑問道:“你帶了幾套紫衣?我當年聽聽潮閣裡的老人講述江湖傳奇,總是很好奇那些白衣飄飄的劍客,如何打理自己的行頭,上次去北莽在倒馬關,就見著一個,我這會兒就納悶以後你軒轅青鋒行走武林,也就鐵了心只穿紫衣?不過說起來也是,天下顏色繁多,可純色畢竟就那麼幾種,青衣有曹長卿了,白衣有陳芝豹,輪到你這個晚輩,也沒幾種可以挑選。”

軒轅青鋒似乎對那座小雪人很滿意,笑了笑,站起身拍拍手,斂去笑意,“你就不去想為何姓隋的吃劍老頭前來下馬嵬驛館,是不是沒安好心?退一萬步說,黃三甲號稱官子功夫更在曹長卿之上,除了溫華的折劍,傷口猶在出劍之上,黃龍士真就沒有其它鬼蜮伎倆?你要是被人殺死在京城,不管是仇恨北涼王的春秋遺民亂黨,還是北莽潛伏勢力,相信都會拍手叫好,何止是浮一大白?再者立冬朝會觀禮,封王就藩立太子,都沒見你怎麼上心,這些天就只會窩在這座驛館,你不嫌憋氣憋得慌?”

徐鳳年看了眼那一坨可憐兮兮的雪人,坐起身笑問道:“那出去走走?徐驍說過一些絕妙的小吃食,我也想嚐嚐,不過我估計不瞧不上眼,落個座都嫌髒。”

軒轅青鋒本想下意識為了反駁而反駁,可將到嘴邊的話嚥下肚子,輕聲笑道:“你跟我本就不是一路人。”

徐鳳年點頭道:“對,你跟下馬嵬外邊街上酒樓客棧,那茫茫多的京城士子是一路人。”

軒轅青鋒懶得理會,只是記起一事,前兩天這傢伙突然來了興致,要出門買一種不易見到的黃酒,仍是大雪連天地,街道兩旁院落樓閣早已給京城吃飽了撐著的三教九流霸占,軒轅青鋒跟徐鳳年一起出行,除了劉文豹繼續在龍爪槐樹下瑟瑟發抖,離下馬嵬遠一些的地方,還有比起有破落裘子裹暖的劉文豹更慘的一對老幼乞兒,軒轅青鋒當時見徐鳳年朝他們走去,本以為是打賞銀錢的惺惺作態,不曾想只是踹了老乞兒一腳,似乎嫌棄老傢伙惡狗擋道,與一般紈絝子弟的惡劣行徑無異,軒轅青鋒當時沒有深思,可兩人走出一段路程後,就看到多人跑出樓房屋子,不光是大把銀子丟下,還有送狐裘的送狐裘,送飯食的送飯食,先前空無一物的破碗,立即堆滿了白花花銀子,連銀票都有好幾張,再後來,兩人買酒歸來,聽下馬嵬驛館童梓良說那個在這條街上乞討了好些年數的爺孫,已經給一位豪紳接去朱門高牆的華美府邸,給老乞丐打賞了一份衣食無憂的閒適差事,而那豪紳當天便搏得將近半座京城的讚譽,軒轅青鋒聽聞以後啞然失笑,再看只是當初輕輕踢出一腳的徐鳳年,就有些明白。軒轅青鋒走在掃雪幹乾淨淨的路上,街道兩旁蹲滿了從其它地方蜂擁而來的乞丐,其中又以遊手好閒的青壯居多,眼睜睜望著那個北涼世子,只恨自己不敢攔住去路,被他踢一腳或者挨上一耳光。

軒轅青鋒記起自己年幼時看爹釀酒時,他曾說過一番話:“侯家燈火貧家月,一樣元宵兩樣看。一直被認為極見世情。侯家燈火亮卻驟,貧家圓月千百年。才見真世情。”

徐鳳年聽到軒轅青鋒喃喃自語,問道:“你在念叨什麼?”

軒轅青鋒淡然道:“可憐你。”

徐鳳年輕輕笑道:“我需要你來可憐?”

直達下馬嵬的街道盡頭拐角,跟徐鳳年軒轅青鋒一行人相反的路上,停有一輛馬車,簾子掀起一角,女子容顏堪稱絕代風華,四字分量,顯然比起所謂的沉魚落雁傾國傾城還來得重。

胭脂評上,她不輸南宮。

除了這位美女,還有一對姿色要遠遜色於她的母女,女兒鼻尖有雀斑,對她不掩飾敵意,婦人神態平靜,母儀天下。

相貌平平的婦人輕聲道:“原來真的白頭了。”

京畿之地一場鵝毛大雪,瑞雪兆豐年,京城內外百姓進出城臉上都帶了幾分喜慶,哪怕是向來以謹小慎微作為公門修行第一宗旨的城門甲士,眉眼間也沾了快要過年的喜氣,太安城海納百川,城門校尉甲士巡卒見多了奇奇怪怪的人物,可今日一對男女仍是讓城門士卒多瞧了幾眼,少女長得併不如何傾國傾城,京城美人亂人眼,她頂多就是中人之姿,讓人很難記住,不過少女身邊的年輕和尚可就不一般了,袈裟染有紅綠,在京城也不多見,得是有大功德加身,才能披上的說法高僧,小和尚唇紅齒白,一路上惹來許多視線,當今天下朝廷滅佛,和尚跟過街老鼠沒兩樣,這小和尚的氣態倒是鎮定。

他臨近城門,跟城衛遞交了異於百姓的兩本戶牒,身後少女躡手躡腳抓捏了一個不算結實的鬆軟雪球,跳起來啪一聲砸在他腦袋上,許多都濺射到袈裟領口內,凍得小和尚一激靈,轉頭一臉苦相,少女做了個鬼臉。城衛拿過戶牒後,使勁看了幾眼小和尚,不敢造次,趕緊上報給城門校尉,核實無誤過後,禮送入城。乖乖,這位小和尚可是正兒八經的兩禪寺講僧,而且如此年輕,誰知道以後是不是佛陀?燒香拜菩薩心誠則靈,這些城衛都畢恭畢敬,小心翼翼護送,心裡都想著多沾一些佛氣,好帶回去庇佑家人。滅佛,那都是朝廷官老爺們的計較,他們這些小魚小蝦,可吃罪不起菩薩們。

小和尚見少女又要去路邊捏雪球,一臉苦相問道:“東西,下雪開始你就砸我,這雪都停了,還沒有砸夠啊?”

“夠了我自然就不砸你,需要你問?你說你笨不笨,笨南北?”

小和尚抱住腦袋,讓她砸了一下。

“不准擋!”

說完了,她又去捏雪球,這一次一口氣倒騰出兩個。

笨南北壯起膽子說道:“我就這麼一件袈裟,弄髒了清洗,就要好幾天穿不上,耽誤了我去宮內講經,東西,我可真生氣了。”

“我讓你生氣。”

“讓你生氣!”

啪啪兩聲,不敢用手遮擋的笨南北那顆光頭,又挨了兩下雪球。

笨南北揉了揉光頭,看到她鼓著腮幫的模樣,用心想了想,“不生氣。”

少女認真瞅了瞅他,好像真不生氣,這讓她反而有些鬱悶,又跑去捏雪球,笑著跳起來,又是一拍。

笨南北見她自從老方丈圓寂後第一次有笑臉,應該是真的不生氣了。

李東西拿袖子擦了擦手,這些天一路瘋玩過來,都在跟雪打交道,雙手凍得紅腫,望著一眼看去好像沒有盡頭的御道,嘆息問道:“你說咱們怎麼找徐鳳年啊?聽爹說京城得有百萬人呢。”

笨南北笑容燦爛道:“進了宮,我幫你問啊。”

“你行不行啊?”

“行!”

“要是你找不到,信不信我讓你從咱們身後的城門口開始滾雪球,一直滾到那一頭的城門?”

“我答應是可以答應,可我又不會武功,滾不動那麼大的雪球。”

“就你這麼笨,能做咱們寺裡的主持?”

“唉,我也愁啊。”

“咦?快看,胭脂鋪!”

“愁啊。”

“笨南北!把頭轉過來,說,你愁什麼?”

“我讓你愁!站著不許動,拍死你!”

“李子李子,快看快看,胭脂鋪快打烊關門了。”

“啊,趕緊!”
ab336 發表於 2013-9-3 16:58
第二十一章系裙

徐鳳年一行人安靜走在小巷中,屋簷倒掛一串串冰凌子,少年戊折了兩根握在手裡,蹦跳著耍了幾個花架子。途經一座兩進小院子,恰好房門沒關,興許是院裡孩子還在外邊瘋玩,還沒來得及趕回家吃飯,一眼望去,屋里八仙桌上擱了一隻紅銅色的鍋子,下邊炭火熊熊,煙霧繚繞,因為是小院子小戶人家,涮羊肉沒太多花樣,能祛風散寒就行了,比不得大宅門裡頭涮鍋子的五花八門。少年戊聽著炭裂聲和水沸聲,抽了抽鼻子,真香。太安城有太多家道中落的破落戶,這些人千金散去不復來,可身上那股子刁鑽挑剔依然轉不過彎,這就讓京城有了太多的規矩,不時不食,順四時而不踰矩,吃東西都吃出了大講究。

徐鳳年笑著說道:“我知道龍鬚溝有個吃羊肉的好地兒,咱們嚐嚐去?”

軒轅青鋒皺眉道:“我不吃羊肉,聞著噁心。”

徐鳳年搖頭笑道:“那是你沒吃過好吃的,太安城的好羊肉都是山外來的黑頭白羊,用的肉也是羊後脖頸子那塊肉,一頭羊出不了幾兩這樣的肉,吃起來那叫一個不腥不羶不膩,你們徽山那邊就算有錢也買不到。再差一些的,就是羊臀尖的肉了,接下來幾樣俗稱大小三叉磨檔黃瓜條的羊肉,都進不了講究人的嘴裡。咱們去的那家館子,只做前兩樣,掌勺師傅一斤肉據說能切出九九八十一片,所以館子就叫九九館,​​樣樣都地道,就是價錢貴了些,吃飯點上,也未必有咱們的座位。”

一行人走到了鎮壓京城水脈的天橋邊上,沿著河邊找人問,跟幾位上了年紀的京城百姓問著了去處,館子藏得不深,門外街道也寬敞,停了許多輛敲上去貴氣煊赫馬車,光看這架勢,不像是涮羊肉的飯館,倒像是一擲千金的青樓楚館,徐鳳年抬頭看去,九九館的匾額三字還是宋老夫子的親筆題寫,館子開得不大,就一層,估摸著就十幾座的位置,徐鳳年猶豫著要不要進去,對羊肉反感的軒轅青鋒竟是抬腳就去,徐鳳年心想真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壞心眼娘們,就這麼恨不得我在京城地頭蛇的達官顯貴們較勁?四人入了九九館,青鳥和少年戊都瞧著像是正經人家,徐鳳年和軒轅青鋒就十分扎眼了,尤其是一襲紫衣的徽山山主,連徐驍都說確實有幾分宮裡頭正牌娘娘的豐姿,她這一進去,雖說是環視一周的動作,卻明明白白讓人察覺到她的目中無人,軒轅青鋒瞅准了角落一張空桌子,也不理睬桌上放了一柄象牙骨扇,走過去一屁股坐下,一揮袖將那柄值好些真金白銀的雅扇拂到地上,少年戊想著讓青鳥姐姐好跟公子坐一張長凳上,就要坐在軒轅青鋒身邊,被冷冷一斜眼,只得乖乖坐在對面,當初跟她還有白狐兒臉一起圍剿韓貂寺,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死士可是吃了不少苦頭。

徐鳳年本想跟戊和青鳥擠一張凳子,可青鳥嘴角一翹,故意沒給他留座位,徐鳳年也就只能硬著頭皮讓軒轅青鋒坐進去靠牆壁一些,她那被軒轅敬城驕縱慣了的臭脾氣,也就對著徐驍還能有幾分拘謹敬畏,對徐鳳年從來就談不上好臉色,左耳進右耳出,仍是坐在長凳中間,紋絲不動。

徐鳳年側著身坐下,小館子藏龍臥虎,往來無白丁,有官味十足的花甲老人,如同座師帶了些拮据門生來改善伙食,也有幾乎把皇親國戚四個字寫紙上貼在額頭的膏粱子弟,身​​邊女子環肥燕瘦,擺飾都很是拿得出手,美人身上隨意一件擺飾典當出去,都能讓小戶人家幾年不愁大魚大肉,還有一些江湖草莽氣濃郁的雄壯漢子,呼朋喚友。軒轅青鋒不講理在前,徐鳳年只得給她亡羊補牢,在九九館伙計發火之前拾起那把象牙扇,才發現扇柄上綠繩子係有一顆鏤空象牙雕球,球內藏球,徐鳳年輕輕一搖晃,瞇眼望去,竟然累積多達十九顆之多,這份心思這份手藝,堪稱一絕,哪怕見多識廣的徐鳳年,也忍不住仔細端詳起來,館內小二是個年輕小伙,年輕氣盛火氣旺,加之九九館見多了京城大人物,難免眼高於頂,雖說眼前這座男女不像俗人,可自家地盤上不能墜了威風,言語中就帶了幾分火氣,“我說你們幾個,怎麼回事,懂不懂先來後到?我不管你們是誰,想要吃咱們館子的涮羊肉,就得去外頭老實等著!”

館子伙計說話時眼睛時不時往紫衣女子身上瞥去,之所以如此大嗓門,不外乎有些想引來她注意的小肚腸小算計。

軒轅青鋒轉過頭,伸出雙指,指向伙計雙眼,徐鳳年不動聲色按下她的手,朝伙計歉意笑道:“後來佔了位置,是我們理虧,等扇子主人到了,我自會跟他們說一聲,要是不願通融,我們再去外頭老老實實等著,這會兒天冷,就當我們藉貴地暖一暖身子。我這妹子脾氣差,別跟她一般見識。”

少年戊撇過頭,忍住笑,忍得艱辛,自家公子真是走哪兒都不吃虧,這不就成了牯牛大崗女主人的哥?

差點就給軒轅青鋒剮去雙目的活計猶然不知逃過一劫,不過他心底當然希望那冷冰冰的絕美女子能夠在店裡坐著養眼,見眼下這白頭公子哥說話說得圓滑周到,也樂得順水推舟,在九九館搶位置搶出大打出手的次數多了去,見怪不怪,九九館的火爆生意就是這麼鬧騰出來的,今年年初的正月裡,吏部尚書趙右齡的孫子不就跟外地來的一位公子哥打了一架,就在九九館外頭,好些家丁扈從都落了水,第二天九九館就排隊排了小半里路,老闆說了,打他們的,賣咱們的,井水不犯河水,和氣生財。

九九館內氣氛驟然一凝,四五位衣著鮮亮的錦衣子弟晃入門檻,飯館裡頭的事已經給通風報信,為首一人相貌長得對不起那身華貴服飾,看到軒轅青鋒的背影后,眼前一亮,來到徐鳳年身邊,屈起雙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眼神陰沉晦暗,臉上倒是笑瞇瞇道:“喂喂,你摔了我的扇子佔了我的地兒,這可就是你不講究了啊。”

徐鳳年抬頭望去,笑道:“折扇名貴,可還算有價商量,這象牙滾雕繡球就真是無價寶了,我妹子摔出了幾絲裂痕,是我們不對,這位公子宰相肚裡能撐船,開個價,就算砸鍋賣鐵,我們也盡量賠償公子。”

相貌粗劣的公子哥哈哈笑道:“宰相肚裡能撐船?”

身邊幫閒的狐朋狗友也都哄堂大笑,其中一人逗樂了,話裡帶話:“王大公子,咱們離陽王朝稱得上宰相的,不過是三省尚書令和三殿三閣大學士,先前空懸大半,如今倒是補齊了七七八八,這小子獨具慧眼啊,竟然知曉你爹有可能馬上成為宰相之一?”

公子哥擺擺手,貌似不喜同伴搬出他爹的旗幟“仗勢欺人”,依然跟那個長得“面目可憎”的白頭年輕人講道理,“談錢就俗了,本公子不差那點,不過這扇柄繫著滾繡球的小物件,是本公子打算送給天下第一名妓李白獅的見面禮,裡頭有大情誼,你怎麼賠?賠得起?本公子向來與人為善,本不打算跟你一般見識,既然你說了要賠,那咱們就坐下來計較計較?你起身,我坐下,我跟你妹子慢慢計較。”

徐鳳年笑道:“你真不跟我計較,要跟我妹子計較?”

一位幫閒坏笑道:“一不小心就計較成了大舅子和妹夫,皆大歡喜。白頭的傢伙,你小子走大運了,比出門揀著金元寶還來得走運,昨天去玉皇觀裡燒了幾百炷香?知道這位公子是誰嗎,戶部王尚書的三公子!”

徐鳳年嘴上說著幸會幸會正要起身,結果被軒轅青鋒一腳狠狠踩在腳背上,沒能站起來。徐鳳年不知道身邊這歪瓜裂棗的紈絝子弟叫什麼,不過戶部王雄貴倒還算是如雷貫耳,如劉文豹在船上所說,永徽元年到永徽四年之間,被譽為科舉之春,那四年中冒出頭的及第進士,大多乘勢龍飛,尤為矚目,進士一甲第一人殷茂春領銜,如今已是翰林院主事人,當朝儲相之首,除此之外更有趙右齡平步青雲,依次遞官至位高權重的吏部尚書,尚書省中僅次於宰輔張鉅鹿和兵部尚書顧劍棠,再就是寒族讀書人王雄貴、元虢、韓林分別入主各部,一舉扭轉南方士子不掌實權的廟堂頹勢,永徽之春中年輕最輕的王雄貴當時座主是張鉅鹿,考《禮記》,房師便是閱《禮記》考卷的昔日國子監左祭酒桓溫,王雄貴的飛黃騰達也就可想而知,不過這永徽年間躍過龍門的庶寒兩族這十幾位鯉魚,大多數後代都不成氣候,好似一口氣用光了歷代祖宗積攢下來的陰蔭,難以為繼。

王雄貴的幼子見那女子臉色如冰霜,非但不怒,反而更喜,吃膩了逆來順受的柔綿女子,都跟吃家養羔羊一般無趣無味,當下這位跟野馬般桀驁的女子,騎乘馴服的過程,想必一定十分夠勁。天子腳下,他由於家世緣故,也知曉許多輕重,強搶民女什麼的,少做為妙,就算要做,也得把對方家底祖宗十八代都給摸清楚再說,萬一牽扯到了不顯山不露水的暗礁,把深潭泥底的老王八老烏龜都給釣出來,就算他是戶部尚書的小兒子,那也遠不能隻手遮天,京城的圈子,大大小小左左右右,相互糾纏,極為複雜,何況這段時日爹和兩個在六部任職的哥哥都叮囑他不要惹是生非,提醒他如今事態敏感,他甚至連去青樓見白玉獅子的事情都給耽擱了,一想到這個,他就火冒三丈。不過今天在九九館偶遇了這位紫衣女子,就瀉火了大半,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真是渾身舒坦,覺著這般性子冷冽的女子,抱去床上魚水之歡,偶有婉轉呻吟,真是滋味無窮,到了過些時節的炎炎夏日,見一面摸一下可不就是能在三伏天都透心涼?

徐鳳年方才擋去軒轅青鋒的剮目舉動,此時給踩了腳背外加往死裡狠辣幾擰,也有些吃痛,別忘了身邊這一肚子禍水的歹毒娘們可真是指玄境的高手。徐鳳年見她沒有收腳的意圖,只得彎腰拍了拍,仍是沒有動靜,無意間瞅見她紫衣裙擺沾染了許多泥濘,如今徐鳳年過日子十分勤儉,見不得她糟蹋銀子,就幫她裙擺系了一個輕巧小挽,既不耽誤行走,而且再走雪地泥路就不易粘帶泥濘,嘴上還不忘碎碎念,“真是不懂過日子的敗家娘們。”
ab336 發表於 2013-9-3 17:06
第二十二章家狗姓趙野狗姓徐,姓趙又如何?

“滾一邊去。”

軒轅青鋒桌下輕輕抬腳,刀子眼神剮的則是那邊抖摟家世的京城世家子,她一開口就驚嚇滿座食客。混江湖的豪客們尤為佩服,心想這位看不透道行深淺小娘別的不說,膽識絕對是人中龍鳳了,江湖朝廟堂低頭已經有些年頭,敢在太安城跟一部尚書之子橫眉冷對,多半不會是純粹的武林中人,難道亦是分量十足的官宦子孫?王雄貴最不成材的幼子聽到這句謾罵後,捧腹大笑,挺直了腰桿,手上旋轉象牙繡球,眉開眼笑,竟是半點都不惱,女子只要長得禍水,便是潑辣驕橫一點,也別有風情,他王遠燃拾掇那些家世差自己一線的世家子弟毫不留情,對於京城裡頭哪些同齡人千萬不去惹,哪些見面要含笑寒暄,哪些要裝孫子,心裡都有譜,太安城百萬人,可檯面上,不過那一小撮千餘人,拋去老不死的退隱傢伙,加上他爹這一波旗鼓相當的朝廷柱石,剩下那百來號年輕世家公子,能讓他心生忌憚,大多低頭不見抬頭見,熟稔得很,還真不認識眼下這對年輕面生的男女,他笑得胸有成竹,老神在在,瞥了眼那紫衣女子胸脯,深藏不露啊,又居高臨下看了眼卑躬屈膝給她系裙成挽兒的外鄉男子,兄妹?糊弄小爺我?王遠燃心中腹誹冷笑,你小子以為白個頭,就當自己是那佩刀上殿還不跪的北涼世子了?

徐鳳年笑道:“好了,禮數買賣都兩清了,雙眼換繡球,怎麼看都是王尚書的公子你賺到了,再不走,我可不保證你會不會直著進來橫著出去。王雄貴自永徽年間入仕,彈劾徐驍大小十二次,冤有頭債有主,我不像京城某些人,不跟你這個當兒子的算這筆舊賬,你也不配。”

九九館內不管羊肉鍋如何熱氣升騰,都在這席話入耳後,變得格外應景飯館外頭的冷清刺寒。座師門生那一座有官家身份的食客,更是不約而同放下碗筷,本來沒有如何細看的花甲老人定睛一看,臉色泛白繼而鐵青,那一日早朝,老人身為正五品官銜的吏部諸司郎中,位置靠後,沒能近觀北涼世子的跋扈,後來此人獨自對峙國子監萬餘人,老人倒是走到敷文牌坊下湊了回熱鬧,遙遙看到白蟒衣年輕人的惡劣行徑,跟同僚都感嘆北涼確是盛產惡獠,不過才及冠,尚未世襲罔替,便已是如此大逆不道,以後當上了北涼王,朝廷邊疆重地的西北大門,真能指望這種誇誇其談的豎子去鎮守?

王遠燃氣得七竅生煙,伸出手指,怒極笑道:“小子,你真當自個兒是北涼世子了?就算真是又如何,你敢咬我?”

徐鳳年伸出一臂,五指成鉤,京城一流紈絝王遠燃就給牽扯得撲向桌面,徐鳳年按住他後腦勺往桌子狠狠一撞,桌面給尚書幼子的頭顱撞出一個窟窿,直挺挺躺在地上,閉氣暈厥過去​​,那些個幫閒嚇得噤若寒蟬,兩股戰戰,作為在京城都排得上名號的世家子,勝券在握的前提下踩幾腳扇幾耳光還行,什麼時候真的會捲袖管乾架,那也太掉價跌身份了,他們做的光彩事情,撐死了不過在別人跪地求饒後,吐口水到了碗碟裡讓那些人喝下去,撒尿在別人身上的狠人也有,不過都是父輩權柄在握的將種子孫。眼前這哥們總不會真是那北涼蠻子吧?

徐鳳年對少年撇了撇嘴,“都丟出去。”

少年死士猛然起身,抓住一個就跟拎雞鴨似的,朝門外砸出去,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給丟擲出去的王遠燃幫閒又給擲回飯館,​​撞在了狐朋狗友身上,癱軟在地,估計是嚇懵了,都忘了哭爹喊娘。徐鳳年轉頭望去,瞇了瞇眼,京城裡真正的主人之一駕到了,趙家都已家天下,自然也家京城,踏入飯館中的五六人中,就有兩位姓趙。隋珠公主趙風雅,一名高壯男子身形猶在她之前跨入九九館,多年以來一直被朝野上下視作下一任趙家天子的大皇子趙武!趙風雅一臉幸災樂禍,趙武則臉色陰沉,身後三人,一名女子姿色遠超出九十文,陳漁。還有兩名氣機綿長如江河的大內扈從,步伐穩重,腰佩裹有黃絲的御賜金刀。

已經打眼一次的吏部某司郎中臉色駭然,這一次萬萬不敢岔眼,正要跪迎皇子和公主殿下,以雄毅負有先帝氣概著稱的趙武皺眉擺手,阻止花甲老人的興師動眾,吏部郎中趕緊帶著得意門生匆匆彎腰離開飯館,江湖草莽也不敢在是非之地久留,放下銀子顧不得找錢就溜之大吉,王遠燃昏死過去,那些幫閒就結結實實遭了大罪,醜八怪照鏡子,自己把自己嚇到了,噗通幾聲,也沒敢喊出聲,就跪在那裡請罪。趙武挑了一張凳子坐下,也不看徐鳳年,冷笑道:“野狗就是沒家教,處處撒尿,也不看是什麼地方。”

徐鳳年轉過身,跟店伙計作了個端鍋上菜擺碗碟的手勢,然後輕聲笑道:“家狗在家門口,倒是叫喚得殷勤,見人就吠上幾聲,也不怕一磚撂倒下鍋。京城的大冬天,吃上一頓土生土長土狗肉,真是不錯。”

隋珠公主低著頭,看似大家閨秀,嫻雅無雙,其實臉上笑開了花,一手摀住腹部,肚子都給沒心沒肺地笑疼了。

新胭脂評上號稱姿容讓天下女子俱是“避讓一頭”的女子,聽聞兩人粗俗刻薄以後,悄悄皺了皺眉頭。

兩名金刀扈從的氣態自是尋常高門僕役可以比肩,屏氣凝神,按刀而立,只是安靜守在飯館門口,對小館子裡的爭鋒相對,置若罔聞。

大皇子趙毅平淡道:“也就只配跟王遠燃這種看門狗對著咬了,真是出息。”

九九館的伙計已經不敢露面了,飯館老闆是個徐娘半老的豐韻婦人,也不知是誰家豢養的金絲雀,遇上這種大風大浪,也是怡然不懼,嬌笑姍姍走出,雙手端了銅鍋在桌上,又手腳麻利送來三盤透著大理石花紋的鮮嫩羊肉片兒,更有芝麻燒餅酸白菜白皮糖蒜等幾樣精緻小食,外加七八隻碗碟,產自清徐的熏醋,自家曬出的老抽,現炸的小辣椒,韭菜花兒,等等,紅綠黃青白,一碟是一碟一碗是一碗,清清爽爽,看著就讓人胃口大開。她跟趙毅那一桌招呼一聲說稍等,然後就去掛簾子的屋門口斜門而立,風情搖曳,她擺明了不會錯過這場地頭龍與過江蟒之間的惡鬥風波,別說小魚小蝦,就是幾百斤的大魚,在這兩伙人當中自以為還能翻江倒海,也得乖乖被下鍋去清蒸紅燒。

陳漁出聲道:“你們先出去。”

那些幫閒如獲大赦,感激涕零,可仍是不敢動彈,生怕這位仙子說話不算數,又讓他們罪加一等,那回家以後還不得爹娘剝皮抽筋。皇子趙毅板著臉揮了揮手,幫閒們腳底抹油,頭也不回,直接就給王遠燃晾在冰涼地面上,共富貴共患難六個字,不是花天酒地幾句拍胸脯言語,或是喝一碗雞血就能換來的。趙毅一語石破天驚:“聽說是你親自在鐵門關截殺了趙楷,我雖也不喜這個來歷不明的弟弟,可畢竟他姓趙。”

風韻猶勝年輕女子的老闆娘一聽這話,嘆息一聲,退回里屋,放下簾子。這已經不是她可以聽聞的秘事了,哪怕她的靠山很大,甚至大到超出王遠燃這些富貴子弟的想像,可天底下誰不是在趙家寄人籬下?不識大體,在京城是混不下去的。不過她也是頭回親眼見到自幼便被偷偷送去邊陲重地歷練的大皇子,以前常聽說他每逢陷陣必定身先士卒,若非皇子身份,軍功累積早已可以當上掌兵三千人的實權校尉,言談舉止雄奇豪邁,這次真是眼見為實,直來直往,爽利漢子。

徐鳳年轉過身子,“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

趙毅哈哈笑道:“姓徐的,敢做不敢承認?”

徐鳳年跟著笑,“別的不好說,揍一條家狗,敢做也敢認。”

趙毅點頭道:“一條野狗要是撒尿能撒到我腳上,也算本事,就怕滿嘴叼糞,光嘴臭不咬人。”

徐鳳年緩緩站起身。

趙毅嘖嘖道:“就憑你,不喊其他人代勞?到時候可別自己給自己台階下,說沒吃上飯,手腳沒力氣。”

一名金刀侍衛踏出三步,抽刀出鞘幾寸。

徐鳳年繼續前行,侍衛一步跨出,裹黃金刀迅速出鞘,刀光乍現。

可眨眼功夫,徐鳳年就站在他面前,一手按住刀柄,將即將全部出鞘的刀塞回刀鞘,近乎二品實力的御前侍衛眼神一凜,抬膝一撞,徐鳳年左手鬆開刀柄,輕輕一推,侍衛膝撞落空,驚駭之間,徐鳳年一記旋身鞭腿就砸出,呼嘯成勁風,侍衛顧不得注定佔不到便宜的倉促拔刀,猛然千斤墜,身體往後倒去,一手拍地,正要向後一丈然後扶搖起身,就給徐鳳年欺身而進,一掌仙人撫大頂,直接轟入地面,口吐鮮血,掙扎著站不起來。

沒了偽境指玄的內力,更沒了偽境天象,卻已是讓徐鳳年親眼見證了長捲鋪開的恢弘,哪怕只是可憐揀得那鳳毛麟角,也遠非一個不到二品實力的侍衛可以叫板。

另外一名金刀侍衛一躍過同僚身體,舉刀當頭劈下。

雨巷激戰目盲琴師,曾有胡笳十八拍。

徐鳳年側身在刀身連拍六下而已,刀勢就蕩然無存,一袖揮去,把這名大內侍從揮到牆壁上,然後馭劍黃桐與青梅,釘入肩頭在牆壁。

餘下十劍俱是瞬間一瞬刺透。

侍衛倒在桌上後,牆上觸目驚心的十二灘血跡。

徐鳳年轉身一手掐住大皇子趙武的脖子,低頭獰笑道:“你趙武除了姓氏,拿什麼跟我比?”

徐鳳年往後一推,陳漁給直接撞得倒地,這個北涼世子竟是將離陽大皇子掐在牆壁上喘不過氣,徐鳳年一字一字問出口:“你就算姓趙又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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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桌上皇帝兩字

“徐鳳年。”

門口一位婦人輕輕喊出聲,容顏不過平平,卻不怒自威。她身邊還站著一位跟大皇子趙武有幾分形似的年輕男子,不過比起趙武的粗獷氣息,多了許多內斂的儒雅氣,一看就是對養玉極有心得的行家老手。受辱滔天,本該惱羞成怒的莽夫趙武嘴角一絲弧度稍縱即逝,只有徐鳳年敏銳捕捉到,恐怕連一門心思盯住北涼世子的婦人都不曾留心。徐鳳年本想甩竿釣出藏頭躲尾的韓貂寺,卻沒有想到是皇后趙稚和四皇子趙篆浮出水面,笑著慢慢鬆開趙武脖子,轉身微微躬身,語氣恭敬,可稱呼則大不敬至極:“侄兒見過趙姨。”

趙稚神情複雜,壓在內心深處的愧疚都浮上心頭,冷冷道:“是你第一次如此喊本宮,也是最後一次,好自為之。”

徐趙兩家上一輩人已是恩斷義絕,原本對徐家還有一絲惻隱的趙稚,也徹底親自掐滅那點飄忽不定的香火,突然轉頭望去,臉色陰沉的白頭男子復又笑容和煦春風,這讓趙稚心中掠過一抹不為人知的陰霾,她不怕這個年輕人成為第二個徐驍,徐驍得勢,是馬蹄下的春秋六國成就了他,後人再想憑藉戰功位極人臣,難如登天,趙稚更不怕他隨那名女子的磊落性格,唯獨怕他不管不顧,跟瘋了的野狗一般咬人。趙武扶起兩名傷勢各有輕重的金刀侍衛,四皇子趙篆走上前去,攙扶其中受傷較輕的一人,讓那名大內扈從頓時感恩戴德,兩位同父同母的皇子悄悄相視一笑,趙武更是轉頭咧嘴,朝北涼世子做了個刀割脖子的血腥手勢,趙篆則輕輕按下趙武的手,對徐鳳年微微致歉一笑。

隋珠公主趙風雅低著頭,看不清表情。摔了一跤的陳漁依然雲淡風輕,養氣也不俗。

三名女子坐入馬車,大皇子趙武和四皇子趙篆騎馬護駕。

這樣的車隊,實在是驚世駭俗。

隋珠公主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嘴上卻罵道:“一介莽夫!”

趙稚搖搖頭道:“梯子是你四哥架上去的,徐鳳年也聰明,如此一來,兩家人都走下了梯子。”

趙風雅一頭霧水道:“我不懂。”

趙稚掀開簾子,瞪了一眼自作聰明的兒子趙篆,後者嬉皮笑臉做了個鬼臉。

趙稚平淡道:“徐鳳年藉此告訴我們趙家,徐家以後只為離陽百姓守國門,跟趙家沒關係了。”

趙風雅怒道:“膽子也太肥了!”

趙風雅尤不解氣,冷哼一聲,然後自顧自笑起來,差點笑出眼淚,“母后,我要是有李淳罡的本事就好了,就學老劍神去北涼邊上喊幾聲'錢來''馬來''刀'來,嗖嗖嗖,徐鳳年的家底就沒啦,一干二淨!要不就學白衣僧人掛一條黃河在他頭上,嘩啦一下,淹死他!”

趙稚愛憐地摸了摸女兒腦袋,“孩子氣,總長不大。”

趙風雅好奇問道:“那老闆娘誰啊,上次我跟徐伯伯來這兒吃羊肉,也有說有笑的。”

趙稚臉上蒙上一層淡淡的惆悵,搖頭道:“算不清楚的老賬本。”

趙風雅撲在當今皇后懷裡,低聲坏笑道:“母后,你跟我透底,你比徐伯伯小不了幾歲,當年有沒有暗戀過徐伯伯?”

趙稚一愣,擰了一下荒唐言語的女兒耳朵,“無法無天,早點把你嫁出去才行!”

跟母女二人顯然隔閡極深的陳漁一直一言不發,不聞不問不聽不說。

有的地方劍拔弩張。

有的地方其樂融融。

龍虎和武當爭天下道教祖庭數百年,也許很多人都忘了這之前,一百二十年前曾有一名野狐逸仙般的年輕道士在太安城畫符龍,傳言點睛之後便入雲,這株無根浮萍,呼召風雷,劾治鬼物,以一己之力力壓龍虎武當,獲得當時的離陽皇帝器重,封為太玄輔化大真人,總領三山符籙,主掌一國道教事,奉詔祈雪悼雨,無不靈驗。在離陽先帝手上製加崇德教主,當今天子登基以後又贈號太玄明誠大真人,層層累加,恐怕龍虎山那些老天師牌位都難以媲美。可兩甲子過後,這位與天子同姓的仙人修道之處便日漸頹敗,香爐不見插有半根香火,蒼松翠柏,在冬日里格外青翠欲滴,只是沒有仙氣,反而顯得陰氣森森,一株老柏樹下擺了張小桌,兩人對飲,身後站了五名婢女,一名豐腴婢女溫酒,一名清瘦婢女煮茶,酒壺茶爐,劃桌而放,涇渭分明,喝酒之人面容枯肅,瞧著四十歲左右,大概是氣色不佳的緣故,暮色沉沉。飲茶之人就要風流倜儻太多,相貌清雅,哪怕是魚龍混雜的京城,也少有這般氣質一眼望去便給人超凡脫俗感覺的出彩男子,保養得比婦人還要精心小心。

六十七顆元本溪。六十四顆納蘭右慈。

納蘭右慈五位貼身婢女,天下皆知,酆都東岳西蜀三尸乘履,綽號取得氣吞萬里,煮茶女子便是三尸,溫酒丫鬟則是乘履。

納蘭右慈躺在檀木小榻上,鏟了鏟香料,笑問道:“元本溪,真要把晉蘭亭那隻白眼狼當第二個碧眼兒栽培?小心血本無歸。我雖未親耳聽過親眼見過,可聽旁人說其言行,不像是能讓你安心託付大任的英才,一部尚書撐死了。貧氣徹骨,炎情在面,不是個好東西,讓他輔政治國,你就不怕辛苦一世,臨​​了滿盤皆輸?”

元本溪含糊不清道:“京城事自有我打理,不用你上心。”

納蘭右慈接過一盞黑釉茶杯,手指旋了旋杯沿,聞著沁人心脾的香氣,好像茶香也能讓人熏醉一般,瞇眼道:“我看靖安王趙珣手下的謀士陸詡就不錯,你不挖挖牆角?沒了年輕瞎子輔佐,控扼中原腰膂之地的襄樊,還不是盡在你手?陸詡也恰好可以接過你的縱橫術衣缽。”

元本溪面無表情,慢慢飲酒。

納蘭右慈一拍自己額頭,不只是自嘲還是笑人,舉目望向院中冬景,“差點忘了,你元本溪膝下無子嗣,跟宦官無異,而且不樹敵不朋黨,本就是讓趙家人放心,你要是有了繼承人,也就是你元本溪被卸磨殺驢的那一天了。如此說來,你真該羨慕我。”

元本溪看了一眼這位站在燕敕王幕後的男子。

納蘭右慈哈哈一笑,“陸詡真是黃龍士的一顆棋子?那命格清高殊榮的陳漁是不是?”

元本溪仰頭快飲一杯酒。

納蘭右慈知道這人的脾性,也懶得刨根問底,換了一個問題,“你沒能在自家院子裡逮住黃龍士這只串門老鼠?”

元本溪搖了搖頭。

納蘭右慈有些冷了,抬起手,身子滑膩如凝脂的婢女酆都便彎腰,輕柔握住主子白皙如玉的手,放入自己溫熱胸脯之間。納蘭右慈這才懶洋洋說道:“想想真是滑稽,你元本溪一手策劃了京城白衣案,又說服趙稚招那小子做駙馬,就是希望北涼一代而終。如今好不容易盼來了北涼世子赴京,在京城裡偏偏殺不得,還得當親生兒子護著,連韓貂寺都不許他入城搗亂,只許他在京城五百里以外出手截殺。”

元本溪因為當年自斷半寸舌,口齒不清道:“那徐鳳年耗贏了陳芝豹,這局棋我就輸給北涼,就當我敬酒給李義山了。”

納蘭右慈由衷笑道:“這點你比我強,愿賭服輸,我呢,就沒這種氣度。要不然我這會兒還能跟姓謝的做知己,他死後,別說敬酒,我恨不得刨了他的墳。聽說他還有餘孽後代,不跟他姓,我挖地三尺找了好些年都沒消息,虧得那份胭脂評,才知道叫南宮僕射。”

元本溪抬臂停杯,神遊萬里,根本沒有搭理這一茬。

納蘭右慈輕聲笑道:“藩王世襲罔替,按宗藩法例,需要三年守孝。我猜徐驍死前一定會啟釁邊境,再跟北莽打上一場打仗,好讓他嫡長子順利封王,以防夜長夢多。元本溪,我勸你趁早下手,釜底抽薪,早早打亂李義山死前留下的後手算計。”

元本溪一語蓋棺定論,“知道你為何比不上李義山嗎?”

納蘭右慈平聲靜氣道:“知道啊,黃龍士罵我只能謀得十年得失,你是半個啞巴,我則是半個瞎子。”

元本溪一笑置之。

納蘭右慈皺了皺那雙柔媚女子般的柳葉眉,“那小子果真孤身去了北莽,殺了徐淮南和正值武力巔峰的第五貉?”

元本溪點了點頭。

納蘭右慈嘖嘖道:“那你就不怕?”

元本溪搖頭道:“除非他滅得了北莽,才有斤兩借刀趙家殺我。”

納蘭右慈笑道:“若真是如此,拿你性命換一個北涼一座北莽,你也是賺的。”

“那陳芝豹,你不擔心養虎為患?”

“已不是春秋,莽夫不成事。天下未亂蜀地亂,天下已平蜀未平。佔據蜀地,與坐擁北涼一致無二,無望吞併天下。”

“元本溪,我得提醒一句,這是我輩書生經驗之談。春秋之中,誰又能想到一個才二品實力的年輕將領,可以成為人屠?”

“不一樣。”

納蘭右慈嘆息一聲,望著天空,喃喃道:“情之所鍾,皆可以死,不獨有男女癡情。據說北莽李密弼有一隻籠子,養有蝴蝶,我們說到底都還是籠中蝶,唯獨黃龍士,超然世外。元本溪,你有想過他到底想要什麼嗎?”

元本溪站起身,“人生三不朽,立言立功立德。一世三大統,尚忠尚文尚質。恐怕數百年乃至千年以後,才能給黃龍士蓋棺定論。”

納蘭右慈沒有恭送元本溪,坐在小榻上,“最好是黃龍士死在你我手上,然後我死在謝家小兒手上,你死在徐鳳年手上,天下太平。”

元本溪突然轉身笑道:“都死在徐鳳年手上,不更有趣?”

納蘭右慈笑罵道:“晦氣!”

等元本溪走出荒敗道觀,納蘭右慈想了想,伸出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面上寫下兩字。

皇帝。

坐回桌位,軒轅青鋒冷笑道:“讓你意氣用事,是被大皇子趙武陷害了,還是被四皇子趙篆那隻笑面狐坑了一把?”

徐鳳年平靜道:“多半是趙家老四。趙武雖說故意隱藏了身手,但應該沒這份心機。”

“我聽說太子就是這兩個人裡其中一個,那你豈不是注定得罪了以後的離陽皇帝?”

“誰說不是呢。”

“呦,連皇后娘娘都動了真怒,可你瞧著一點都不擔心啊,裝的?”

“我說裝的,行了吧?”

“那女子就是胭脂評上的陳漁吧,是要做大皇子妃,還是宮里新納的娘娘?”

“沒興趣知道。”

“我看著你跟她關係不簡單。”

“瞎猜。”

“我的直覺一向很準。”

徐鳳年在鍋裡涮了幾片羊肉,分別夾到青鳥和戊的碗裡。

相由心生,女子十八變,軒轅青鋒是徐鳳年見過二十歲後還變化奇大的古怪女人,爛漫女子的嬌縱氣,家破以後的陰戾氣,懷璽之後的浩然氣。八十文,八十五文,九十文,步步攀升步步蓮,看著軒轅青鋒,徐鳳年就經常想起那個在大雪坪入聖的男子。徐鳳年對讀書人向來有偏見,第二次遊歷中見到的寒士陳錫亮是例外,軒轅敬城更是。徐鳳年當然對軒轅青鋒沒有什麼多餘的念想,只不過說不清是榮譽與共互利互惠,還是各自身處無路可退絕境下的同病相憐,對於驕傲得整天孔雀開屏的軒轅青鋒,總持有一些超出水準的忍耐。既然廟堂和江湖自古都是男子搏殺的名利沉浮地,女子被裹挾其中,徐鳳年大概對那些身世飄零又不失倔強的女子,總能在不知不覺中多付出一些,倒馬關許小娘是如此,北莽境內早早死了女兒的販酒青竹娘也是。

徐鳳年好似想起一事,笑著朝掛簾里屋那邊喊道:“洪姨。可沒你這麼當長輩的!”

婦人作勢吐口水,“呸呸呸,小兔崽子,才喊了那女子一聲趙姨,我哪里當得起一個姨字,小心讓我折壽。來,給我仔細瞧瞧,嘖嘖,長得真是像極了吳素,虧得不是徐驍那副粗糙德行,否則哪家閨女瞎了眼才給你做媳婦。我這些年可擔心壞了,就怕你小子娶不到媳婦。”

“洪姨,第一回見面,就這麼挖苦我?徐驍欠你那幾頓飯錢,我不還了。”

“喊姨就喊姨吧,反正一大把年紀了,也不怕被你喊老嘍。還什麼銀子,洪姨不是你那薄情寡義的趙姨,她啊,護犢子護得厲害,跟只老母雞似的,只要進了家窩邊,見人就啄,什麼情分都不講的。當年我跟你娘,加上她,三個女子姐妹相稱,就數她最精明算計。可惜了,當年那點兒本就不厚的姐妹情誼,都給你們這兩代男人的大義什麼的,揮霍得一點不剩。”

婦人跟徐鳳年擠在一條長凳上,軒轅青鋒默默靠著牆壁而坐,眼角余光看到婦人說話間,不忘伸手拿捏徐鳳年的臉頰,稱得上是愛不釋手,偏偏他還不能阻攔,如此有趣的場景,可真是百年難遇。

婦人揉了揉徐鳳年的白頭,柔聲道:“這些年委屈你了。”

徐鳳年抿起嘴唇,搖了搖頭。
ab336 發表於 2013-9-4 11:36
第二十四章新老廟中新老謀士

離陽更換年號前的最後一次立冬。一場瑞雪兆豐年,今冬麥蓋三層被,來年就能枕著饅頭睡啊。

這一天沒有早朝,皇帝率領規模更為浩蕩盛大的文武官員前往北郊登壇祭祀,不受累於早朝,官員們俱是神清氣爽,跑去沾官氣權貴氣的沿途百姓都大開眼界,一些跟隊伍中高官遠遠沾親帶故的市井百姓,都在那兒洋洋得意吹噓與之關係如何瓷實,身邊知根知底的街坊鄰里自然笑而不語,一些隔了好幾條街道的百姓則聽得一驚一乍。百姓中六成都是衝著新任兵部尚書陳芝豹而去,三成則是好奇北涼世子到底是怎樣一個年輕人,老百姓就是這樣,哪怕耳朵聽那位世子殿下的壞話起了繭子,可真當他在御道上做出了撕裂百丈地皮的壯舉,驚疑之餘,仍是心中震撼,即便京城道觀裡的大小真人們都說憑恃陰物所為,不值一提,可老百姓心底終歸還是無形中高看了那北涼世子太多,太安城耍劍玩刀的紈絝子弟沒有十萬,也有一萬,哪一個有這份能耐?看來這個從北涼走出來的白頭年輕人,還真不是人人可欺的善茬。

嘀咕的同時,老百姓心裡也有小算盤,以後跟風起哄罵北涼,是不是嘴上留情積德一些?萬一落入涼王世子這對父子耳中,豈不是要遭殃?

陳芝豹一襲大紅蟒衣,可惜不曾提有那一桿梅子酒,隊列中皇帝特意安排他宛如一騎獨行,京城女子不論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不論待字閨中還是已為人婦,都為之傾倒。

附近燕敕王趙炳,廣陵王趙毅,膠東王趙睢,淮南王趙英,靖安王趙珣,六位宗室藩王,風采幾乎全被陳芝豹一人奪去。

俱是身穿正黃蟒衣的皇子們,又跟一位穿有醒目白蟒衣的白頭世子刻意拉開一段距離。

一個年輕瞎子在侍女杏花幫忙下來到路旁,沒有非要擠入其中,只是安靜站在圍觀百姓蜂擁集結而成的厚實隊伍外緣,當徐鳳年在街上一騎而過,杏花輕聲提醒了一句,從襄樊城趕來的瞎子陸詡抬頭“望去”,臉色肅穆,永子巷對坐手談十局,從正午時分在棋盤上殺至暮色,畢生難忘。杏花小心翼翼伸手護著這位老靖安王要她不惜拿命去護著的書生,老藩王只說要他生,她不希望有一天新藩王會要他死,最不濟也莫要死在她杏花手上。杏花與他之間極有默契,言談無忌,柔聲問道:“公子,你認得北涼世子?”

陸詡也不隱瞞,微笑道:“我是瞎子,也不好說什麼有過一面之緣,在永子巷賭棋謀生的時候,賺了徐世子好些銅錢。十局棋,掙到手足足一百一十文。”

杏花笑道:“他也會下棋?還不被公子你殺得丟盔卸甲?”

陸詡搖頭道:“棋力相當不俗,無理手極多,我也贏得不輕鬆。”

主僕二人停留片刻後,正要離去,杏花猛然轉身,死死盯住遠處走來一名老儒生,認不清真實年歲的讀書人本身不足懼,但潛藏氣機,讓死士杏花如臨大敵,如汪洋肆意湧來。

陸詡拍了拍她的手臂,作揖問道:“可是元先生?”

來者輕聲含糊笑道:“翰林院小編修元樸。”

陸詡站定後神情自若,驚奇驚喜驚懼都無。

元樸,或者說是元本溪走近幾步,不理會如一頭擇人而噬母老虎的杏花,繼續用他言語模糊卻仍算地道的京腔說道:“陸公子作繭自縛,屈才了。”

陸詡搖頭道:“新廟新氣候,廟再小,香客香火也不至於太少。老廟廟再大,逢雨漏水,逢風漏風,你就是給我當主持,也不願意去的。何況老廟大廟,香火不論多少,紛爭注定要多。什麼時候被趕出廟都不知。何況陸詡眼瞎不知人,卻知自己斤兩,不想成為下一個宋家人。”

元本溪似乎被逗笑,即便跟智謀堪稱旗鼓相當的納蘭右慈也沒有這般想說話的興致,說道:“陸公子,別忘了宋家老夫子為何而死,宋家老廟為何而倒塌。”

陸詡平淡道:“尋常富裕人家,以貨財害子孫。宋家以學術殺後世,早就該死。再者,元先生也別忘了是誰借我的刀去扶持宋家雛鳳。”

元本溪微微會心一笑,繼而歎息道:“我所選儲相多達十餘人,宋恪禮最不引人注目。這樁謀劃,恐怕連納蘭右慈也得離開京城才想得到。”

陸詡再次搖頭道:“納蘭先生所謀不在京城,甚至不在廟堂,與元先生各走獨木橋陽關道,自然不在這些事情上花心思去多加思量,難免會有遺漏。”

元本溪陷入沉思。

元本溪緩緩問道:“北涼世子對你有引薦之恩,你當如何?”

陸詡反問道:“在其位謀其政,這難道不是一位謀士的底線所在?”

元本溪笑道:“別人說這種冠冕堂皇的言語,我全然不信,你陸詡說出口,我信七八分。”

杏花只是偏居襄樊一隅的死士,就算才情不低,也萬萬想不到跟陸公子言談的老儒生,會是離陽王朝萬人之上並且不在一人之下的首席謀士,不過再如何孤陋寡聞,杏花仍是知曉納蘭右慈的厲害。不說那些納蘭與燕敕王有斷袖癖的傳聞,納蘭本身就是當之無愧的春秋一流韜略大家。杏花此時頭疼在於如何跟靖安王趙珣去闡述今日見聞,如何不苟私情,卻能又讓陸公子不被新靖安王生出絲毫的猜忌疑心。

元本溪問道:“為何你沒有去北涼?”

陸詡笑道:“我倒是想去,可徐鳳年沒有帶我走出永子巷。”

元本溪哈哈大笑,轉頭對杏花直接道出連陸詡都不曾知道的真實名諱:“柳靈寶,先前我與陸詡閒談言語,你儘管據實禀報給趙珣,要想跟你公子一起多活幾年,這句話就不要提起了。”

杏花臉色蒼白。

元本溪說道:“就此別過。”

陸詡猶豫了一下,對杏花說道:“謝元先生賞賜下的一張十年保命符。”

杏花一頭霧水,仍是學尋常門戶裡的女子施了個萬福。

元本溪揮了揮手,轉身離去。

杏花嘴唇發抖,輕聲問道:“公子,保命符?此話怎解?”

陸詡坦然道:“咱們的靖安王生性多疑,發蹟之前,可以隱忍不發,一旦成就大勢,難免得意忘形,就要與人清算舊賬。元先生則是他不管如何得勢,都不敢招惹的人物,這位先生今日見我,是贈我保命符,給我,自然也就是給你的。”

杏花面容慘然說道,“這句話也會爛在肚中,公子請放心。”

陸詡突然揉了揉杏花的頭髮,柔聲笑道:“柳靈寶,這名字有福氣。”

杏花驀地粲然一笑,“借公子吉言。”

陸詡轉頭一“望”,自言自語道:“北涼啊。”
ab336 發表於 2013-9-6 11:09
第二十五章一劍直過十八門,西楚觀禮太安城

中軸三大殿第二殿中和殿,冊立太子頒詔時,皇帝需要先至此殿著龍袍袞冕,再到前殿升座。當今天子望著身邊不遠處的皇后趙稚,對其輕柔一笑,盡在不言中。原本皇后與天子同姓,於禮不合,只是皇帝仍是不被器重的皇子時,與這位統率后宮的女子便相敬如賓,奉為知己,私下曾發誓他日登基稱帝,定會立她兒子為太子,趙稚偏愛小兒子趙篆,皇帝更是不惜有違立嫡長不立豎幼的祖訓,可見在以英明神武著稱朝野的天子心中,皇后趙稚是如何的分量。如此抉擇,言官清流更是破天荒沒有一人質疑,顯而易見,趙家對江山的掌控,達到了空前強大的地步。幾位誕下皇子成年的娘娘也都臉色如常,不敢流露出絲毫異樣情緒。六位皇子中除了最為年幼的六皇子趙純才十二歲,可以留在京城等到及冠,其餘四位無望太子之位的皇子,今日封王,三日以後就要出城就藩,就藩之前,必須與新太子辭行,叩頭三次,行如此大禮,用以彰顯太子尊崇。

武英殿內靜候朝會的六位皇子不露痕跡地分作兩撥,大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聚在一邊,趙武即將封遼王,並且授鎮北將軍,在諸位皇子中得以獨掌兵權。二皇子趙文封漢王,他娘親是江南出身的淑妃聶元貞,並非那豪閥世族的女子,在后宮恪守禮儀,與世無爭,是極為嚴謹溫婉的性子,皇子趙文也頗為溫良恭儉,辭藻華美,被譽為筆硯有靈腕中有神,經常與青詞宰相趙丹坪相談論道,不負一個“文”字。三皇子趙雄封漢王,馬上會就藩於邊境薊州,德妃彭元清,北地世子集團執牛耳者之一遼東彭家的女子,趙雄也是皇子中最不讓皇室省心的一位,市井傳言曾多次為難皇子趙楷。五皇子趙鴻,封越王,其娘不在妃嬪之列,僅是一名婕妤,薛筌,家世平平。

皇子妃中嚴東吳始終被四皇子趙篆拉住手,她的手沁涼如冰霜,清麗面容有些拘束,笑容溫柔的趙篆則手心俱是汗水,恰好互補。與大哥趙武低聲閒聊時,不斷側頭對她一笑。不知為何,初次赴京嫁入皇室,對於嫁給一個不被世人看好的四皇子,她日子過得心安理得,夫妻二人的日子如膠似漆,可當她察覺到一切都不如她想像那般直白閒淡,嚴東吳反而愈發如履薄冰,尤其是當半年前一次算是出宮省親,見到爹那張不管如何按捺都遮掩不住激動的滄桑臉龐,親眼看著爹喜極而泣,而他又什麼都不說,嚴東吳就開始意識到一切態勢要脫韁野馬了,回宮以後她越發沉默寡言,慎言慎行,每次和夫君一起去問候皇后“婆婆”,都像是一場不見硝煙的戰事,這讓嚴東吳很懵懂茫然,唯獨沒有要當太子妃的半分竊喜,落在了朝野公認宮鬥無敵的皇后趙稚眼中,心底愈發欣慰,只是趙稚自不會將這份讚賞說給兒媳聽。

趙稚來到兩個兒子身前,分別理了理趙武趙篆兄弟二人的衣領和袖口,一絲不苟,大皇子趙武咧嘴一笑,即將以太子身份被昭告天下的趙篆依舊是那玩世不恭的無賴脾性,握著母后的手在自己臉上摩挲了一下,看得少年六皇子覺得四皇兄比他還要孩子心性,歪嘴輕笑。趙稚抽回手,在趙篆額頭敲了敲,佯怒道多大的人了,還沒臉沒臊。趙武摟過弟弟的肩膀,打抱不平道:“再大,這輩子可都是母后的兒子嘛。”

趙篆輕聲道:“母后,要不讓大哥晚些時候出京?”

趙稚怒容瞪眼道:“混賬話!”

臉皮奇厚的趙篆怡然不懼,吐了吐舌頭,揉亂了少年趙純的頭髮,“還好有小純兒留在京城陪我玩耍。”

少年皇子拉住趙篆的袖管,一臉期待道:“四哥四哥,啥時候把那隻常勝將軍送我唄?”

嚴東吳擰了一下信誓旦旦騙她不再鬥蛐蛐的四皇子,對趙純柔聲笑道:“小純,回頭都送你。你四哥敢私藏一隻,你就跟我告狀。”

年幼皇子對一臉苦相的四哥擠出一個陽光燦爛的坏笑,然後裝模作樣彎腰朝欽定太子妃作了一個大揖,“純兒謝過嫂子大恩咧。”

趙稚眉眼泛著笑意。

不知為何皇帝陛下已經穿好正黃龍袍,來到他們身旁,看到這幅眾人打心眼融融洽洽的溫馨光景,也是欣慰滿懷,面朝嚴東吳,威嚴而不失長輩慈祥,“東吳,以後該怎麼管束篆兒就怎麼管,他要敢給你臉色看,朕給你撐腰,替你收拾他!篆兒就是敲一棍子走一步路的憊懶混子,不過有一點篆兒不錯,隨朕這個當爹的,可能會讓自己媳婦受累,卻絕不會讓媳婦受氣。”

嚴東吳正要恭敬謝恩,被趙稚拉住雙臂,“都是自家人,只在外人面前客客氣氣就行了。”

趙篆委屈道:“父皇母后,我好不容易找到個幫我說話的好媳婦,你們可別教壞了!到時候看我不天天去你們跟前念叨!”

趙家天子笑而不語,皇后趙稚抬手作勢要打,“別得了便宜賣乖。”

大皇子趙武幸災樂禍道:“四弟,你真慘,以後我可沒機會陪你喝悶酒了,你找六弟去。”

六皇子趙純慌張擺手道:“別別別,我一聞酒氣就醉。”

皇帝爽朗一笑,環視一周,然後對所有皇子沉聲道:“這次分封你們作王,是要你們分鎮各地,夾輔皇室,他日出京就藩,不許有半點懈怠!”

除趙篆以外,所有皇子都一絲不苟躬身領命。

兩位皇妃和一位婕妤幾乎同時都望向那位太子殿下,這麼多年在皇宮裡頭對誰都和和氣氣,哪怕是對她們幾位也都恭敬有加,甚至她們身邊的心腹宮女都頗為心生親近,原本誰都以為是個心無大志打算老死在藩地上的風流名士,她們不約而同望去,四皇子趙篆眼神清澈地望來,輕輕點了點下巴,依然是沒有半點得志便猖狂的浮躁作態。這讓三位后宮娘娘中某些有些猶然不肯服輸的,也有點無賴。對上這樣憎惡不起來的對手,確實不能憤懣遷怒於自己的親生兒子不爭氣。

今日朝會時,大概是自得於將近二十年文治武功,離陽皇帝恩典特賜那些殿閣大學士和上柱國文官可有所踰矩,幾位年頂著四鎮四征爵位的邁大將軍都得以佩劍上朝,武將中顧劍棠更是佩有那柄極少露面的南華刀,陳芝豹尤為出彩,持有一桿梅子酒。北涼世子徐鳳年照舊,腰間懸有那柄樸拙北涼刀。只是今日不同往日,文武百官都不得急於入殿,需要等到皇帝和皇后皇子都登殿,才可進入。近千人便都在大殿以外城門以內的白玉廣場上耐心靜候,不同於新封為王的皇子,還有三日逗留太安城的時光,五位宗室藩王在朝會以後就要立即出京趕赴藩地。

離陽皇帝若是此時高踞龍椅,一眼望去,群英薈萃,確有一種天下英雄豪傑盡入吾家甕的豪氣。

膠東王趙睢挪步十幾,來到徐鳳年身邊,一起望向正南城門,再往南至外城,將近十八里路,總計豎立有十八巍峨座門。

趙睢不像是與人言語,只像是獨自感慨道:“一晃三十年,當年一起喝酒說葷話的年輕人,都老了。”

徐鳳年平靜道:“徐驍說過一直對趙伯伯你愧疚得很。”

趙睢灑然笑道:“愧疚什麼,也就是欠了幾頓酒,等你們都成家立業了,再過些年,老頭子們都閉了眼,有的是機會在下頭一起喝酒。”

徐鳳年點了點頭。

趙睢轉頭說道:“以後有機​​會去兩遼看看,記得找趙翼,這小子這兩年不仰慕那些飛來飛去的江湖高手了,只仰慕你。他對你,就兩個字,服氣。”

徐鳳年一頭霧水。

趙睢微笑道:“是實誠話,可不是嘴上客套。前些年聽聞你在大雪坪上對龍虎山天師府的言語,這小子天天在我這個爹面前說放屁,如今都成口頭禪了。只要誰跟他提還錢,他就這麼說,還個屁!”

徐鳳年一臉尷尬。

不遠處膠東王世子趙翼也大致猜出對話內容,對投來視線的徐鳳年含蓄笑了笑。

膠東王趙睢望向南方,“這次冊立太子分封皇子,肯定要防著西楚曹長卿來京城啟釁,就是不知武帝城那個天下第二會不會坐鎮十八城門之一。”

知曉癖好吃劍的隋姓老劍客前往東海武帝城,徐鳳年搖頭道:“應該不會。”

趙睢不問理由,深信不疑。只是輕聲笑道:“不過聽說吳家老祖宗,'素王'會帶劍八百柄,鎮守其中一門,其餘城門也多有高手把守,不知攔不攔得下來一位儒聖曹官子。 ”

一陣嘩然聲轟響開來。

徐鳳年循聲抬頭望去。

他咬了咬嘴唇,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血絲。

中軸御道某座城門,飛劍近千,拔地而起。

一襲青衣裹袖破劍陣,瀟灑躍門前行,無視飛劍身後追殺。

太安城,滿城轟動。

曹長卿由城門內以勢如破竹之勢,長掠而來。

更有一名風姿可謂舉世無雙的年輕女子御劍,直過十八門。

一劍懸停眾人頂。

站在那柄大概二十三年前也曾如此入宮城的名劍之上。

大涼龍雀。

百無聊賴在中和殿側殿武英殿台階上跳著玩的隋珠公主,瞪大眼睛,幾乎驚掉了下巴。

那長得絕美的女子,可不就是武當山上,那個把一塊破爛菜圃當寶貝的寒酸丫鬟嗎?

就她?

會那御劍三萬里的劍仙神通?

曹長卿掠至城門外,一躍上城樓,站在御劍女子身邊,朗聲道:“西楚曹長卿,隨公主姜姒觀禮太安城!”
ab336 發表於 2013-9-6 11:11
第二十六章那一年西楚亡了國

老話勸人都說事不過三。

可這位西楚遺民已經是第四次來皇宮了。

只是官子曹長卿這一次踏足太安城,身邊多了一名年輕女子。

她御劍懸停,衣袂飄搖。稍有名士風采的文官都有瞬間失神,女子傾人城傾人國,不過如此了吧?

千餘人齊齊回神過後,文武官員瞬間由東西劃分,變成了南北割裂,武將以兵部兩位侍郎盧白頡盧升象、以及多位老驥伏櫪的年邁大將軍為首,往南急行,文官則後撤北方。還有兩百餘人腳步極快或者極慢,步伐急促者都是西楚下一輩遺民,見風使舵,十分靈活,只想著撇清關係,生​​怕惹禍上身。老一輩則截然相反,幾乎同時潸然淚下,轉身後撤時抬袖掩面,步子踉蹌,更有數十位年邁老人當場老淚縱橫,其中有膽戰心驚的家族後生想要去攙扶,無一例外都被老人摔袖,怒目相向,這讓好不容易在廟堂上佔據一席之地的年輕俊彥都有些赧顏,無地自容。

眾多為離陽朝廷不計前嫌納入朝廷的遺民官員,也有些唏噓感慨,神情複雜。春秋八個亡國,盡數慢慢融入離陽,唯獨西楚至今仍是“餘孽猖獗”,一心想要那死灰復燃。

離陽皇帝率先踏出大殿,出人意料,三番四次被忤逆龍鱗的趙家天子沒有震怒,只是大聲笑道:“曹先生好一個西楚觀禮太安城!”

曹長卿一襲普通青衣,雙鬢霜白,若非此時高立於皇宮城頭,也就與一名翰林院寒酸老儒無異。

趙家天子繼續豪爽笑道:“我離陽王朝既有白衣僧人掛黃河於北莽道德宗,又有曹先生連過十八門闖城而來,自是我朝幸事。”

此話一出,廣場上原本惴惴不安的文武官員都吃了顆定心丸,笑逐顏開。

一代雄才帝王當如此氣吞天下。

曹長卿平淡道:“靜等還禮。”

這位曹官子腳下頓時罵聲一片,大罵他不知好歹,多半是出自文臣之口,多數武將氣惱得怒髮衝冠,只恨手無兵器,加上忌憚曹青衣的儒聖名頭,不敢造次,生怕立功不成,反被恥笑。

嘩啦一聲,不知誰率先轉頭,然後一起轉過身,望向紅蟒衣的偉岸男子拖槍,拾階而上,一桿梅子酒槍尖朝地,來到皇帝陛下身側後,槍身一旋,搶柄插入地面。

一夫當關。

梅子青轉紫。

有兵聖陳芝豹護駕,趙家天子更是豪邁氣概橫生,瞇眼望去階下的大將軍顧劍棠,離陽軍伍第一高手的寶座,迄今為止無人撼動,當陳芝豹入京以後,眾人翹首以盼,想著兩位分出一個高下,不曾想兩位新老兵部尚書非但沒有勢同水火,反倒是有過了顧劍棠親自提酒去陳府聚頭對飲的傳言。顧劍棠看到皇子投來視線,輕輕點頭,按住刀柄,大踏步前行,武將相繼後退,顧劍棠並未直接拔出那柄南華刀,世人皆知顧劍棠​​有雙刀,這柄南華出自東越皇宮大內珍藏,說是符刀也不假,曾被東越歷代道教國師層層符籙加持,東越自古便是名劍產地,仍是被南華一刀奪走兵器魁首的稱號,與王小屏手中那把武當符劍神荼並稱“雙符”。

宮牆正南,是徒手徒步而來的曹長卿與御劍的亡國公主姜姒。

東側則是阻攔無果的吳家劍塚“素王”,身後是一隻被劍塚獨有馭劍術編織而出的大蜂巢,八百柄吳家藏劍匯聚而成。

西側,來自龍虎山的青詞宰相趙丹坪,這位羽衣卿相的大天師跟一名世人不知身份的魁梧老者並肩而立,老者斜背有一柄幾乎尋常古劍兩倍長度的大劍。

牆腳兩排持有彩繡禮戟的御林軍巋然不動。

“顧劍棠先還一禮。”

顧劍棠說完以後一探臂,一柄禮戟從御林衛脫手而出,天下用刀第一人顧劍棠大踏步奔出,握住急速飛來的禮戟,輕喝一聲,如一道炸雷轟向牆頭曹長卿。

曹青衣一步踏出,懸停天空,併攏食指中指,對著挾雷霆之勢而激至的戟尖輕輕豎起。

長達一丈半的禮戟根本不是寸寸折斷,而是毫釐崩裂,碾作齏粉。

曹長卿髮絲不曾拂亂些許。

“趙丹坪二還禮。”

仙風道骨的趙丹坪身穿黃紫道袍,飄飄欲仙,抬起大袖,祭出九柄貼有桃符的桃木劍,飛劍有九,竟然一出手便是道門指玄問長生的仙家手段。

曹長卿冷笑一聲:“誦的是上古人語,做的是自家人。如何問道長生?”

天下風流獨占八斗的大官子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點。

九劍之中有八劍自相殘殺,在空中砰然碎裂,最後一劍竭力來到曹長卿身前,便是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文官也看得出來,相當強弩之末,曹長卿那根沒有收回的手指,順勢一撥,桃木劍調轉劍尖,朝趙丹坪一掠而去,迅速快了太多,堪稱雞隼之別。趙丹坪眉頭緊皺,飛劍出袖去時卓爾不群,來時收劍狼狽盡顯,飛劍入袖歸入袖,可眾人都看到道袍大袖鼓盪搖晃,久久不肯安靜。都說這位大真人降妖除魔十分熟稔,可畢竟儒聖一劍充沛浩然氣,如何能輕鬆得了?

兩次還禮,都被青衣彈指之間化解。

曹長卿三過皇宮如過廊,可都不是如此眾目睽睽之下,除去韓貂寺等少數皇宮內蟄伏的頂尖高手,都不曾親眼目睹,更別提領教。第二次闖入皇宮,曾有三百鐵甲御林軍橫在路前,便是直接被這位青衣裂甲三百而過,那一次若非韓貂寺有指玄針對天象的獨有優勢,恐怕趙家天子還姓趙,卻不是陳芝豹身邊這個皇帝了。佩刀出列的顧劍棠本就才還了一半禮,被那位青詞宰相打斷,眉宇之間本就隱約有不悅,可仍是敬他是龍虎山天師,強行按捺下磅礴氣機,等到此時二還禮結束,拔地而起,南華出鞘一刀,幾乎讓天地黯然失色。

一直浮空而站的曹長卿踏出三步,一手傲然負後,右手一手迎向那柄南華刀。

手掌直接透過刀芒,按住了南華刀鋒!

“斬的便是聖人。”

顧劍棠輕笑一聲,南華刀芒消失不見,任由曹長卿按住刀鋒,他左手與右手一起按住刀柄。

曹長卿微微皺眉,瞬間釋然,身體旋如陀螺,最終頭朝地腳朝天,右手不離南華,只見天空中一聲悶雷炸開。

轟隆隆不絕於耳。

天空晴朗,萬里無雲,真是好一場毫無徵兆的冬雷陣陣。

曹長卿握住南華刀,重新站定,顧劍棠並未強行奪刀,而是後撤兩步,飄然落地。

曹長卿一揮袖。

大袖撕裂。

天空中又相繼響起五聲雷。

曹長卿一笑而過,“原來是如此的出竅,不愧是讓刀超凡入聖的顧劍棠。”

輕輕將南華刀丟向落腳在廣場上的顧劍棠。

顧劍棠也沒有胡攪蠻纏,懸好古刀南華,轉身前行。

這時候,所有人才看到曹長卿身後斜向九天的那條“路徑”,雲氣劇烈震動,尋常人也是清晰可見。

台階之上,陳芝豹與皇帝竊竊私語,後者一臉恍然。

陸地神仙本就是世間所謂高高在上的天人,可曹長卿的儒聖,踏足時間不長,卻已是駭人聽聞地幾入地仙巔峰境​​,離數百年前呂祖過天門而返身,恐怕只差一層半境界。

借了傾力兩禮僅是一袖略微破敗的曹長卿臉色平靜。

廣場上許多文官都猛然記起此人西壘壁入聖時,朗朗乾坤下,他曾經對整座西楚所說的一句話。

“曹長卿願身死換翻天覆地,願身死換天地清寧。”

曹長卿已是如此近乎無敵,

可馬上所有人都感到一陣凌厲劍意,刺骨冰冷。

御劍女子視線所及,那一條線上的文官武將都下意識左右側移躲開。

直到一人“浮出水面”。

北涼徐鳳年。

那一年,西楚亡了國。

那一年,她兩頰有梨渦。

那一年,他還不曾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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