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295
ab336 發表於 2013-6-22 16:19
第一百一十章問答


不知為何樓中無人看守大佛青蓮燈,徐鳳年也顧不得這些,在樓梯口一尊小龕前找到幾個火褶子,點燃以後,人如一尾游魚,沿著走廊倒退飄滑一周,身形所至,一盞盞長命燈接連點亮,底樓再次白亮如晝,徐鳳年急匆匆登樓,燃起第二個火褶子,退行只為疾行不熄火花,有意無意,徐鳳年心神清澈如蓮池,一圈下來,再登三樓四樓。魔頭洛陽身為罪魁禍首,毫無愧疚心思,始終冷眼旁觀,她不再是那詞牌名為山漸青的黃寶妝後,不遮掩赤紫雙眸,邪意流溢。徐鳳年點燃三千八十九盞長命燈,駐足抬頭凝望坐佛,人視萬物如螻蟻,佛視眾生平等,燒香拜佛祈願,臨時抱佛腳,真能願有所得?菩薩們會不會不厭其煩?

徐鳳年收回神思,自嘲一笑,正要下樓,接下來一幕讓他措手不及,白衣女魔頭在樓下佛腳前,一握拳頭,接近四千盞長命燈的燈火被氣機牽扯,瞬間離開青色燈座,飛掠向坐佛,離石佛身軀幾尺以外懸停,佛身本就塗抹金粉,燈火照映之下,熠熠生輝,如大佛真身臨世,好一個佛光普照!

洛陽屈指一彈,四千餘燈火沖向九層樓頂,在佛頭附近炸開,流星萬點。徐鳳年心中氣惱,也只得躍過圍欄凌空掠過,不斷拂袖招搖,能取回幾點火星是幾點,大袖卷盪,一些火星被丟回青燈燈座,一盞盞長命燈復燃,不過終歸力有不逮,才點亮青燈七八百,落地後,又去小龕前拿起火褶子,望向女魔頭,後者轉身負手,望向門外,徐鳳年這才放心去點燈,青燈復燃如舊,徐鳳年如釋重負,緩緩下樓,站在洛陽身側,她也不廢話,開門見山說道:“種家擅長盜陵,春秋戰亂時在南唐錢王墓得到一枚竹簡,記載了一件幾百年的機密,八百年前大秦那位千古一帝葬身在西河州境內,陸歸精通堪輿地理,於是兩家聯手來開墓盜寶,我對秦帝遺物沒有興趣,只不過不喜種凉這個人,他要做什麼,我就偏偏讓他做不成。”

徐鳳年皺眉道:“以你天下第四的大神通,直接殺了種凉不就成了?種凉再厲害,比得過鄧太阿和洪敬岩?”

洛陽語調冰冷,“有這麼簡單?”

徐鳳年無言以對,你這個天底下單槍匹馬殺人最多的大魔頭,當年輾轉北莽八州,見人就殺,一鼓作氣殺了幾千人,殺到北莽帝城被拓跋菩薩阻攔,才算止步,都稱得上屍山血海,怎麼這會兒還客氣自謙上了?不過徐鳳年沒把這份心思說出口,對上目盲琴師薛宋官就足夠搏命,跟洛陽過不去,實在是十條命都不夠她殺的。徐鳳年也不敢把她當女人看待,以至於初見棋劍樂府山漸青,以他卓絕記憶力,清晰記住她的容顏身段,敦煌城再見她時,只覺得臉孔模糊起來,不簡單是由於洛陽氣勢彪炳,使得雌雄莫辯,而是一種感覺不怎麼好的水到渠成,刨根問底,可能就是徐鳳年生平第一次如此忌憚一個女子。

洛陽平淡說道:“我在這裡等了你兩天。”

徐鳳年一臉疑惑。洛陽猶豫了一下,說道:“你可知大秦皇帝的陵墓藏在何處?”

徐鳳年忍住差點脫口而出的刻薄反諷,咧嘴道:“要是知道,我就早拿鋤頭去刨墳挖寶了。”

洛陽走向一棟懸匾“如來如去”的高聳藏經閣,徐鳳年問道:“為何不見雷鳴寺僧侶?”

洛陽輕描淡寫說道:“你進寺前,我躺在佛像手掌休息,嫌他們誦經木魚功課呱噪,都打殺乾淨了。”

徐鳳年出樓外收斂的氣機傾瀉而出,大黃庭的海市蜃樓氣象巍峨,長衫袖口扶搖,只可惜應了那句俗語,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洛陽壓制下,憋得徐鳳年不僅收回氣機,還有一口鮮血湧到喉嚨。這時候,徐鳳年看到大雄寶殿那邊有僧人魚貫而出,黃色袈裟的披掛方式與中原略有不同,神色安詳,遙遙看到自己和洛陽,也僅是當做尋常富貴人家的香客,一些修為稍淺的和尚不過是多看了幾眼白衣洛陽,並未上心。徐鳳年這才知道女魔頭開了個玩笑,拿他當猴子耍,哭笑不得,嚥下那口鮮血,洛陽的言語雪上加霜,“你這種心智根骨,怎麼進入的金剛境界?我看不過是靠著北涼世子的身世和因身份結下的機緣,小家子氣,半點格局都無,白費了鄧太阿的饋贈。”

徐鳳年也不反駁,心中拿好男不跟女鬥這種站不住腳的理由安慰自己,順帶腹誹幾句。洛陽洞察人心,嗤笑道:“你肯定在拿李淳罡跟我作對比,以為我取笑你根骨不行,只是五十步笑百步。但事實上我不光在一品前三境,金剛指玄天象都比李淳罡更早踏足,哪怕陸地神仙境界,也一樣不例外。”

徐鳳年毫無誠意低聲說道:“對對對,你武功蓋世,明天就打得拓跋菩薩抱頭鼠竄,後天就能讓王仙芝打成縮頭老王八,第三天就可以視天劫如無物,證道飛升跟玩兒似的。”

然後徐鳳年就飛入藏經閣,是被洛陽打入,一掌拍在後心,海市蜃樓潰散七八分。一則徐鳳年不敢躲,二來也想揣度洛陽的實力。苦頭之大,只有坐在閣內石板地面上的徐鳳年自己清楚,抹掉滲出嘴角的猩紅鮮血,苦中作樂地養劍一柄。喜怒無常的洛陽進閣後,看也不看徐鳳年一眼,徑直登樓,名義上是藏經閣,實則是一座六層碑塔,木質階梯旋轉遞升,洛陽來到頂樓,舉目眺望歡喜泉,塔頂牆壁上篆刻有許多文人騷客的賞景詩文,因為後來者不講規矩,刻字重重疊疊,面目全非,徐鳳年百無聊賴四下瀏覽,也沒瞧見幾首神韻俱佳的詩詞,都是無病呻吟之流,不過一些小曲殘句還算趣味上乘,如春風綠江南,古樹上鶯聲嫩,等等,都一一記在腦中,想著以後見著那位被譽為雄絕文壇的二姐,剽竊了去獻寶。

無意間見到半句依稀可見的詩詞,徐鳳年拿手掌抹去。

徐鳳年站在窗口,略微放開氣機,視線逐漸清明,開始去記憶歡喜泉府邸格式地形,隨著遺民北移,帶來一股南風北進的風潮,庭院建築沾染春秋風格無疑是最為直觀的現象,北莽不光是南朝,北邊的高門大族,也有不少追求小橋流水庭院深深,而且極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趨勢,深諳南派建築精華,是一等一的大手筆,沒有非驢非馬的滑稽觀感。徐鳳年身在鐘鳴鼎食王侯家,耳濡目染,對於這類事物的了解自然不會僅限於一知半解,清涼山的北涼王府樓廊曲折,以前鬧出過許多笑話,歷經千辛萬苦大半夜潛入王府的刺客,好幾批竟然戰戰兢兢逛蕩了一整晚,都沒能找到徐驍或者徐鳳年的別院,落網後那叫一個死不瞑目,這些笑話,一直被王府下人津津樂道,徐鳳年兩次遊歷以後,就不怎麼笑得起來。還記得一次被溫華拖拽,去偷窺一位被這位木劍遊俠一見鍾情的士族女子,溫華踮起腳尖站在高牆外,聽著牆內佳人鞦韆上笑,後來只好讓徐鳳年彎腰,他站在好兄弟的肩膀上,才算見著了心儀女子,被護院家丁察覺後,拎棍棒追著一頓好打,徐鳳年腰酸背痛,關鍵是每一次溫華信誓旦旦的非誰不娶都靠不住,再見貌美女子,就要見異思遷,一起遊歷,也不知一見鍾情了多少回,徐鳳年氣不過,事後就挖苦他就算偷入了宅子,也做不來採花賊。

洛陽一語道破天機,問道:“你要去歡喜泉北邊殺誰?殺赫連威武?就憑​​你能成事?還是有北涼內應?”

徐鳳年搖頭道:“就去看看。”

洛陽譏諷道:“不小心被排名僅在我之後的魔頭種凉盯梢上,你就算活得下來,也要脫幾層皮。”

徐鳳年裝傻憨笑道:“不打算惹事,身上銀錢不多了,只是去順手牽羊幾樣值錢的物件而已。”

洛陽平靜道:“我跟你一同去。”

徐鳳年立即拒絕,“千萬別,我是去當賊,不是當殺人滅口的魔頭。”

洛陽轉頭,笑了笑,“我不會暴露你的行踪,只是好奇你一個北涼世子想做什麼勾當,其實你心知肚明,我在武侯城沒有濫殺無辜,多半也不會去歡喜泉大開殺戒,你就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了,當我是傻子,那也得等你到了天象境界,有資格與我拼命才行。不過以你悟性,想要達到天地共鳴,我看懸。”

徐鳳年被揭穿,也就不遮掩,正大光明眺望歡喜泉綿延府邸的佈置。洛陽突然說道:“你我互問一件事,各自作答,如何?”

徐鳳年想了想,問道:“我先問?”

洛陽直截了當說道:“不行。你已問過,我也回答。該我問了。”

徐鳳年憋屈得不行,洛陽又不是那個性子婉約的黃寶妝,何曾與人為善過,更別提善解人意了,對於徐鳳年的鬱悶也不理睬,直接問道:“你來北莽,最終想要做什麼?”

徐鳳年沈默不語。

洛陽安靜等待。

徐鳳年揉了揉臉頰,孤身赴北後第一次吐露心聲,輕輕說道:“見一個極為重要的人,二十年過去了,連我爹也不知道他是否還值得信賴,要想確認這一點,除了徐驍和我這個世襲罔替的北涼世子,沒有誰有資格去證實答案。要想見到他,我就得做一些讓他以為斤兩足夠的事情,否則光是一個世子身份,根本不管用。再多的內幕,我不能,也不想跟你說。反正我知道,他若是真反了北莽再反北涼,我這趟北行,就注定要死在北莽。”

洛陽點了點頭,比較滿意徐鳳年的實誠,說道:“該你問了。”

徐鳳年小心翼翼問道:“黃寶妝真的死了?”

洛陽直接不予作答,跳過以後,面無表情問了第二個問題:“你要是一場豪賭功成,將來就能坐穩北涼王的位置?”

徐鳳年沒好氣說道:“還是不能。”

洛陽冷笑道:“好可憐的世子殿下。”

徐鳳年也不計較,問道:“你去寶瓶州做什麼?”

洛陽扯了扯嘴角,回答道:“北冥有魚。拓跋菩薩等了一樣兵器,已經整整三十年,我要壞了他的好事。最不濟也要戰上一場。”

先是跟鄧太阿比劍,然後是阻撓種家尋寶,接下來還要去找北莽軍神的麻煩,你這個娘們就不會消停一點?!徐鳳年被驚駭得無以復加,不過很快恢復平靜,洛陽如果可以拿常理揣測,也就不會是魔道第一人了。

洛陽問了一個棘手並且晦氣的問題,“你要是死在北莽,可需要我幫你收屍送還北涼?”

徐鳳年嘆氣道:“那先行謝過。”

洛陽驟然嫣然,“其實在極北冰原,我若死在拓跋菩薩手上,你也逃不掉,到時候誰後死誰收屍。”

徐鳳年苦笑道:“你就不能別跟拓跋菩薩拼命?你還年輕,等到了陸地神仙境界再去廝殺,不就穩妥了?”

洛陽眼神生疏迷離,望向遠方,“十拿九穩的事情,乏味。”

徐鳳年輕聲道:“也就是我打不過你,否則就要說你真的很矯情。”

玩了一個文字遊戲的徐鳳年很快就被打陷入牆,落地後拍了拍灰塵,緩緩吐納,平穩氣機,敢怒不敢言。

徐鳳年突然泛起一個古怪笑臉,小聲問道:“聽說你一路殺到了北莽皇宮外,慕容女帝站在城頭上,你站在城牆下,是啥感覺?”

洛陽彷彿從未深思過這種事情,在徐鳳年以為她又要揭過不提,不料她緩慢吐出三字,“老女人。”

徐鳳年呆滯片刻,捧腹大笑。

原來這尊女魔頭刻薄起來,比起武功還要可怕啊。

北莽女帝聽到以後會不會氣得半死?

下樓時,徐鳳年還在偷偷樂呵,洛陽問道:“你剛在在牆壁上抹去了什麼字?”

徐鳳年停頓了一下,“只是很晦氣的東西,眼不見為淨。”

洛陽沒什麼好脾氣和耐心,“說!”

徐鳳年笑道:“雁已還,人未南歸。”

洛陽留給他一個背影,輕輕說道:“矯情。”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25 10:29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一十一章 愁啊


    武侯城竟然驟雨忽至,忽瓢潑停歇,跟逗人玩似的,不過徐鳳年將其當做一個好兆頭,整年也遇不上幾場大雨,恰巧就給他撞上了。大雨漸小,總算徹底沒了雨絲,徐鳳年憑借鮮明記憶,領著白衣白鞋的洛陽走在陋巷小弄,胡同三五成群的稚童女娃歡天喜地,去濕漉漉的牆根底下掀翻起瓦礫石塊,抓出幾隻長須犄角的水牛兒,徐鳳年倒是沒料到西河州這邊也有這類小蟲,想起了許多童年趣事,眼神也就溫暖了幾分,孩子們拎起水牛兒放在台階上,拿繩線在水牛兒身上係上小石子,小家夥們走得緩慢,孩子們也瞧著歡快,這些比鄰而居可謂青梅竹馬的孩子占據了大半巷弄,徐鳳年貼著牆根繞道而行,可後邊的洛陽徑直走過,一腳就踩死了一隻不幸遭遇滅頂之災的水牛兒,主人是個紮羊角辮的白淨女娃,見到才到手的寵物死於非命,愣了一下,先瞥了眼洛陽,不敢生氣,隻好哇哇大哭,男童們也沒膽量給她打抱不平,隻是怔怔望著那個白衣姐姐,漂亮是漂亮,就是脾氣太差了些,徐鳳年生怕這群孩子無意中惹惱了女魔頭,趕忙先給洛陽打了個手勢,再屁顛屁顛去牆腳根忙碌一通,揪出兩隻水牛兒遞給羊角辮女孩,當做賠償。

    孩子們心性單純,得到什麼,失去什麼,開心和不開心都來去匆匆,也就不跟這對哥哥姐姐計較,稍稍離遠了他們,玩耍著水牛兒,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徐鳳年看了眼洛陽,無可奈何,心想莫非這就是伴君如伴虎?真不知道人貓韓貂寺怎麼熬過來的,是叫韓生宣?聽說擅長越境指玄殺天象,也不知真假,對上洛陽搏命,有四分勝算嗎?

    徐鳳年浮想聯翩時,洛陽拐過了巷角,在一座攤子前停下了腳步,徐鳳年抬頭望去,是個販賣燒羊肉麵的狹窄店鋪,洛陽率先落座,店鋪老板是個肥胖婦人,不過長相麵善,一看就是樂天的性格,見這對年輕男女都貴氣,愈發熱絡,自賣自誇起自家的羊肉麵,說羊肉是前腿兒和腰窩子的嫩肉,而且潤味的小料純正,是傳了好幾代人的老方子,甘草陳皮黃醬,婦人一口氣說了將近十種,明顯生怕客人嫌棄店小物賤,徐鳳年笑著要了兩碗寬湯過水的羊肉麵,婦人雖是生意人,卻也難掩厚道本性,肉足湯多不多,還撒上了大把的鮮花椒蕊和青綠香菜末,再遞了兩根生脆大蔥,徐鳳年讚不絕口,他沒啥孩子緣,不過跟女人尤其是婦人打交道,委實是有天賦,店鋪子生意冷清,老板娘就坐在附近桌上,笑個不停,羊肉湯麵做得利落,徐鳳年吃得也利落,洛陽倒是吃得緩慢,徐鳳年幹脆再要了一碗,吃完結賬,碎銀太重,銅板太少,略有虧欠,徐鳳年本意是多付一些也無妨,不過婦人豪爽,也不知是下定主意要拉攏這兩位回頭熟客,還是惦念徐鳳年與粗糙漢子截然不同的俊俏,隻要了銅錢,臨行前徐鳳年說離城前肯定還要來吃上一頓,老板娘嬌笑不停,還說了幾句類似早生貴子的喜慶話,把徐鳳年嚇出了一身冷汗,好在洛陽置若罔聞,徑直離開鋪子。

    一路悠悠回到客棧,洛陽要了一間上等獨院房屋,兩人約好子時相見,徐鳳年回到屋子,見到一切安好無恙,就開始閉氣凝神養金蓮,期間默默養劍,一直到離子時還有兩刻時光,才開始準備歡喜泉之行,其實有洛陽隨行,利弊皆有,壞處自然是這尊魔頭心性叵測,不知道會出什麼蛾子,好處則是再壞的境地,徐鳳年都不至於身陷死地,哪怕是種神通和種一起出手,敵得過天下第四的洛陽?夜幕深重,徐鳳年負劍春秋,佩有春雷,來到洛陽所在別院,她正坐在台階上仰望滿天繁星,武侯城樓高天低,景象異於南方太多,洛陽給了一個眼神,徐鳳年躍上屋頂,一掠而過,也不用去想洛陽是否跟得上,她若是都跟不上,徐鳳年早可以去離陽王朝的皇宮隨便拉屎撒尿了。

    洛陽如影隨形,徐鳳年換氣時好奇問道:“種隻是排名第四的魔頭,為何你說僅在你之後?”

    洛陽閑庭信步,言語冷清,“你那個暖房丫鬟,不一樣縮頭縮尾,隻願意排在末尾。”

    徐鳳年笑道:“當然都不如你。”

    歡喜泉南北皆權貴,有勁弩甲士巡夜,南方尚好,到了泉北,幾乎三步一哨,暗樁多如牛毛,好在徐鳳年對於軍旅夜禁和城防布置並不陌生,也虧得洛陽樂意放低身架跟他鬼祟潛行,來到種家府邸牆外,徐鳳年揀選了一處燈籠稀疏的僻靜死角,正要翻越牆頭,被洛陽一把拉住,她起身後身體在牆頭扭曲出一個詭異身姿,徐鳳年這才知道城牆上頭有門道,依樣畫葫蘆,這才知道牆頭上拉有懸鈴的纖細銀絲,翻-牆落地前餘光瞥見洛陽離牆幾尺處浮空而停,眼神戲虐,徐鳳年肚罵娘一句,定睛一看,換氣止住墜勢,身體如壁虎貼在牆壁滑下,這才躲過了層出不窮的玄機,不過也就她可以站在細絲上而不顫懂鈴鐺分毫,徐鳳年自認尚未有這份能耐。主要是北涼王府一向外鬆內緊,即便包藏禍心,那也是喜歡關門打狗,相比之下種府就要謹小慎微太多,明擺著拒敵在先,讓人知難而退,不求如何殺人,這恐怕也是種家這尾過江龍在別人地盤上刻意擺出的一種低姿態。

    庭院建築隻要是出於大家手筆,內自有法度,就必然有法可依,氣象巍峨的北涼王府是集大成者,種府在歡喜泉算是一等一的氣派,比起占山為王的北涼府還是不值一提,徐鳳年走得十分輕鬆愜意,聽聲遇人便繞,好似自家散步,帶著白衣魔頭繞梁過棟穿廊,不過起先還能感受到洛陽的氣息,一刻鍾後就感知全無,徐鳳年也懶得杞人憂天,根據身份去揣度,不去種神通種兄弟那邊惹禍上身,來到貴客陸歸的清雅院子,愈是臨近幾座主要院落,戒嚴程度愈是鬆懈,這也是種家的自負。

    徐鳳年如燕歸巢,掛在不映身影的簷下,屋內有明亮燈光,駕馭金縷刺出窗紙小孔,看到一名跟陸沉有六分形似的中年男子捧書夜讀,眉宇陰霾,還有一名麻衣老者相對而坐,老者相貌清臒,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最為醒目處在於嘴唇發紫,與北涼青囊大師姚簡如出一轍,分明是常年嚐土認穴導致,可見種家西行,的確是要借用陸家的堪輿術去探究秦帝陵,麻衣老人手邊有一盞精巧黃銅燈,他與陸歸都憂心忡忡,並未因有望開啟帝陵分一杯羹而欣喜,徐鳳年還算有些理解,到了秦帝陵墓這種人間千古一帝的可怕規格,機關術隻是小事,氣數沾染才是棘手的大事,陰氣過重,別說入墓之人往往暫時得寶卻暴斃,恐怕還要禍及子孫數代,那盞銅燈又稱作換氣燈,盛放童子精血,點燃以後,可趨避陰穢。

    屋內老人歎氣道:“三十六盞燈,到底還是少了。占卜也顯示凶多吉少。”

    陸歸一臉疲憊,語氣無奈道:“事出倉促,到哪去湊足大周天數的陽燈。”

    老者冷笑道:“種家莽夫自恃武力,哪知道這頭的學問,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匹敵。”

    陸歸輕聲道:“隔牆有耳。”

    老人啞然失笑,“家主,種家兄弟這份胸襟還是有的。”

    陸歸搖頭道:“小心駛得萬年船。大富貴麵前,人人小肚雞腸。”

    話已至此,老人也就不再言語,十指輕柔撫摸雕刻佛像的黃銅燈,他雖出身貧寒,卻大有一技之長,自幼跟一位不顯聲名的佛門大師學習造佛,那位釋教大師去世以後才被重視,譽為敦煌佛窟重興之祖,死後被追封全山方丈,尤其擅長製作觀音立像。老人雖非僧侶,但獨具匠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所造佛像不拘泥於觀音,號稱萬佛在心,三十二相,相好光明,八十種好,妙狀無窮。換氣燈是他首創之物,需知《戒大教王經》有言若是佛像的量度不夠如法,佛菩薩即使被高僧開光,也不來受寓,通俗來說,市井間隻知道請佛不易,卻不清楚是到底如何一個不容易,事實上佛像法相不佳,就會真佛不來而邪魔住,因此許多所供奉的場地,非但沒有福祥庇佑,反而諸邪橫生,這才導致供佛佛不靈,發願願不應,這就是並非菩薩不顯聖而是供佛不如法的根源了,老人深諳個中三味,所造佛像才極為靈驗,廣受王侯功臣的追捧。

    尤其是這盞黃銅燈,粗看不起眼,細看眉如新月,神韻盡出,可算是麻衣老人此生最高的成就,如果不是有他有燈,陸歸恐怕不管如何精於風水,也不敢來西河州蹚渾水。

    陸歸舉杯小酌一口醇酒,緩緩說道:“竹簡上記載秦帝當初發動數萬民夫截斷大江,在浮出水麵的山壁上開鑿陵墓,封死以後,再開閘放江水,民夫和近千監工將士則被禦林鐵衛全部坑殺,造穴手法之妙,隱藏真相手段之狠,都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生為帝王當如此啊。”

    陸歸繼續說道:“我們要重開秦帝陵,就不得不要和持節令赫連威武勾連,否則如何做得來斷江的浩大工程。至於種家如何說服這倔強老頭兒,我們就不得而知了。也好,少知一秘事,少惹一是非。”

    掛在簷下的徐鳳年皺了皺眉頭,八百年前秦帝陵,大秦皇後的驪珠,吐珠的白衣洛陽,怎麼感覺快要竄成一線了。

    被鄧太阿毀去那顆驪珠的洛陽,是要壞種家的好事,還是要成就自己的好事?

    為虎作倀的徐鳳年那叫一個愁啊。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25 10:30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一十二章 新故兩人

    麻衣老人懷揣黃銅佛燈離開別院,陸歸挑燈夜讀一套與西河州官府索要而來的舊版地理誌,盜取帝王陵墓,牽一發而動全身,要想細微處入手,起碼得有個沒有偏差的大局觀。早已是深夜,仍有客人造訪,徐鳳年斂起氣機,沒有動靜,在那對年輕主仆敲門時,輕易辨識身份,種桂的族兄,種檀。這位種家的嫡長子身邊跟著一個中人之姿都稱不上的貼身丫鬟,身段偏豐腴,可惜容貌太過不入眼,以種家子弟的底蘊財力,找這麼個女子當婢女,事出無常,徐鳳年就上了心,多瞧幾眼,記住了諸多常人不會在意的細節,例如腰間那枚作熏衣祛穢之用的小香囊,繡有半麵琵琶妝女子花紋,讓徐鳳年記憶深刻。婢女似乎猶豫是否要跟隨主子一同進入屋子,停頓了些許,提有兩隻壺的種檀看似大大咧咧,其實心細如發,嘴上嚷嚷著“陸祠部,叨擾了,知道你是老饕,來,嚐嚐小侄舔著臉跟隔壁求來的醉蟹,酒是當地土法釀造的黃河蜜子酒,這黃蟹跟中原那邊風味不同,到了**月,可就老得無法下嘴嘍,這會兒才是酒熏下嘴的絕佳時間,咱們啊,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有口福了。”

    說話間,拉了一把婢女,也不管別號敬稱陸祠部的陸家家主是否允諾,跟她攜手進入幽靜屋子。一壺酒一壇醉蟹,種檀進入屋子,獻寶一般火急火燎掀開了泥封油紙壺蓋,連徐鳳年都聞到了撲鼻的誘人香味,感慨這位種家嫡長子真是個會享受的主,陸歸笑著起身,跨過門檻迎接,種陸兩家是世交,他雖是長輩,隻不過陸家在南朝一直被視作依附種家大樹的枝椏,陸歸更是大將軍種神通的應聲蟲,被取笑是一名禦用文人,陸歸此時殷勤做派,底氣是大是小,可見一斑。不過種檀素來八麵玲瓏,陸歸給麵子,他也不一味端著高華門第嫡子的架子,入了書房,從婢女手上接過碗碟和醬醋,做起下人的活計,陸歸隨手推去桌上書籍,笑語打趣道:“老饕老饕,賢侄是取笑叔叔上了歲數啊。”

    種檀一拍額頭,“老饕這個說法實在討打,陸叔叔是南朝首屈一指的食客,曾做《素篇》,連皇帝陛下都笑言陸祠部是我朝當之無愧的清饞,比起老饕這個名頭,清饞可要雅致很多。”

    對於女帝禦賜清饞二字,陸歸一臉欣慰笑意,卻之不恭,並未自謙,不急於下筷,低頭彎腰聞了聞盤間醉蟹香氣,陶醉其中,又抬頭望向女子腰間,嘖嘖稱奇道:“稻穀姑娘香囊新換的蟻沉香,成了極好佐料,酒香蟹香沉香,三香相宜,讓陸某人大開眼界,原來稻穀姑娘才算真正清饞之士。”

    女子麵無諂媚,也無嬌羞,平聲靜氣說道:“不敢當,是劉稻穀貽笑大方了。”

    這位女子是種檀的軟肋,誇她比誇他要受用無數,隻不過世人溜須拍馬,要麼是稱讚劉姓婢女花容月貌,要麼是說她氣態芙蓉,都拍不到點子上,徒惹種檀厭煩,境界遠遠不如陸歸對症下藥。不用種檀開口,陸歸就邀請女子一起品嚐異鄉風情的醉蟹,果真如種檀所說,黃河打撈起的夏蟹,滋味半點不遜中原熟於桂子秋風的湖蟹,一手酒杯一手持蟹腳,陸歸吃得慢而津津有味。劉稻穀倒酒時,有倒灑在桌麵,拿纖手緩緩抹去,種檀也不介意這類無傷大雅的細枝末節,望向陸歸笑道:“陸叔叔,小侄這趟冒昧拜訪,也有給赫連威武捎話的意思,這位持節令肯交出這壇子醉蟹,歸功於他慕名叔叔你的那一手寫完亦自不識的狂草,這不才給你帶了酒,想讓叔叔借著酒勁寫幅字,持節令說隨便寫都無妨,他還要猜猜到底是寫了啥。”

    陸歸指了指種檀,調侃道:“你啊,俗人一個,哪比得清氣入骨的稻穀姑娘。”

    種檀哈哈笑道:“不否認不否認。”

    吃過蟹喝過酒,陸歸也寫了一幅字,潦草無邊,將近二十個字一氣成,鋒芒畢露。種檀性子無賴,認不得一個字,但是問過了所寫內容,是“利民之功一二,遠勝道德文章**,幾近聖人”。這句話顯然有吃人嘴短的阿諛之嫌,不過陸祠部書法-功底和清貴身份到底是都擺在那,這幅字送出去,如他先前三香相宜所說,是陸歸種檀赫連威武三方盡歡,而且陸歸本是做道德文章的讀書人,以貶低自己來抬高身為武夫的西河州持節令,不惜以幾近聖人四字去點評,可以說讀書讀出了灼然學識。

    種檀送蟹酒而來,拿字幅離去,都是拿別人人情做兩麵討喜的事情,他和女子跨過房門,走向院子,徐鳳年沒有去打量這對男女的背影,而是直直盯住窗孔內陸歸的神色變化,當看到陸祠部望向窗口,流露出一抹緊張時,徐鳳年便心知不妙,那時候婢女背對自己倒酒不慎,以手指而非袖口塗抹,徐鳳年就起了疑心,雖然不確定她如何得知自己的行蹤,但聯係陸歸的異樣,種檀十有**要去喊人來收網,徐鳳年可沒當一隻悶壇醉蟹的興趣,春秋先發製人,那氣機浩浩蕩蕩如銀河倒瀉,從上往下,不出所料,種檀隻是轉身旁觀,有個粗俗名字的婢女則出手如驚雷,纖手添得香研得磨煮得酒,一樣殺得人,輕輕一抬手,竟然隱約有宗師風度,徐鳳年北行路上孜孜不倦鑽研刀譜,加上許多生死搏殺的砥礪,刀法臻於圓潤如意,春秋折了一個角度,急落急挑,撩向劉稻穀的手臂,她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順勢五指成鉤,不退反進,也非敲指劍身或是硬扛劍鋒,而是指尖匯聚如磨刀石,發出的摩擦聲響,讓人耳膜刺疼,春秋劍一瞬顫抖起伏三十下,徐鳳年不曾想已經足夠重視這名古怪女子,還是小覷了她的身手,抽劍而還,一陣火星四濺,徐鳳年一劍無法-功成,幹脆收劍入鞘,準備近身廝殺,沒料到女子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架勢,踏出一連串賞心悅目的小碎步,小院無風袖飄搖,雙手十指令人心寒,徐鳳年練刀以來,翻閱過的刀譜劍譜可以堆出一座小山,其餘秘笈,隻能算是泛泛,如女子這般外門功夫,也認識幾門形意龍爪的手法,當下也不好追究,既然她舍不得春秋劍,徐鳳年就遂了她心願,春秋離手以氣駕馭,氣焰暴漲,小院頓時劍氣縱橫,寸寸殺機。

    婢女落了下風,種檀猶有興致笑道:“你這人挺有意思,跟我一個德行,不看臉,就都是英俊瀟灑的公子哥,一看臉,喜好小白臉的婆娘們就都要失望。難道你是我失落多年的兄弟?這位好漢,你姓啥名甚,要不說來聽聽?等會兒不小心死了,可就不明不白,太冤枉。”

    徐鳳年出客棧前換上一張麵皮,成了個麵目猙獰的虯須大漢,如同雷鳴寺的一尊怖畏力士,跟上一張麵皮的儒雅書生形象大相徑庭。女子雖說不占優勢,卻也不是毫無招架之力,女子打架,撓人臉麵。這姑娘還真是撓出大意味了。徐鳳年懶得戀戰,一劍扶搖式,氣勢如虹,種檀終於臉色微變,踏出一腳,地麵被他踩得一大片龜裂,徐鳳年一劍半出複還,身形扶搖而退,躍過院落牆頭,隨後幾個兔起鶻落,消失於夜幕,繼續嫻熟潛行,這也符合刺客的行事風格,一擊不成,當退則退。

    種檀搖頭阻止劉稻穀的追殺,吹了一聲尖銳口哨,整座府邸頓時燈火通明,仆役點燈掛籠,士卒披甲持矛,死士擇地蟄伏,一切毫無慌亂,可見種家習慣用治軍之法治家。

    種檀伸了個懶腰,笑道:“這家夥估計就是殺種桂的那個,確實厲害。你脫胎於公主墳獨有書藝的寫碑手也沒占到便宜,種桂不死才怪。”

    他瞥了眼屋內,嘴角冷笑,陸歸肯定當縮頭烏龜去了,出來做官的讀書人哪有不怕死的。

    劉稻穀神情凝重,咬著嘴唇,“此人實力近乎一品。”

    種檀老神在在道:“天塌下來有高個扛著,你當我爹和叔叔都是擺設啊,咱們就別操這個心了,他要還敢亂竄,遲早一個死字。別說近一品,就是貨真價實的指玄,也得照死不誤。”

    女子輕聲問道:“那這幅陸歸的草書?”

    種檀抖了抖墨跡未幹的字畫,道:“算了,雞飛狗跳,就不給持節令大人添堵了。明天再送。”

    種檀嬉皮笑臉離開院子,仍有大好心情吆喝道:“黃蟹六隻,洗淨瀝水,好鹽一斤二,尖椒一兩,下鍋入壺涼透嘍。”

    劉稻穀安靜跟在身後,笑而不語。

    “南朝首推名士,然後重農輕商,不過陸歸這些個文伶字臣,說到底還不是生意人,不過是販賣肚子的貨物,嘿,就能裝清高了?我呸。”

    “像他這樣飽讀詩書並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淵博大儒,我一個能打幾百個。”

    種檀念念叨叨,百無禁忌。

    婢女忍俊不禁,輕聲道:“公子別忘了自己是差點成為狀元郎的讀書人。”

    走在前頭的種檀這才後知後覺,汗顏道:“說得起興,給忘了。”

    徐鳳年沒有托大繼續在種府逗留,在種家厚薄有分的勢力收網前一刻,兩害相權取其輕,翻過牆頭到了隔壁府邸,宅子很大,裝飾很簡,素樸得根本不像是一位持節令的住所,比起鄰居動輒拿紫檀金絲楠當杉木使的豪奢闊綽,就跟家徒四壁的窮酸老農對比家財萬貫的富家翁,實在是丟人現眼。這讓徐鳳年難免有些感觸,北涼鐵騎戰力雄甲天下,這一點毋庸置疑,隻不過徐驍當上北涼王後,尤其是北涼軍新兵換老卒,許多老將大概是自覺乘龍無望,既然做不成開國勳貴,占居一隅之地,在二皇帝徐驍治下當個小小土皇帝也不錯,亂世從軍,尤其是北涼軍將士,如狼似虎,更是泥沙俱下,比起忠義寨那些提刀成排砍殺百姓的山寇好不到哪去,沒幾個一開始就衝著經世濟民去的,誰不是想先好好活下來,然後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大富大貴大安穩以後,也就以為一勞永逸了,可以躺在功勞簿上作威作福,對於下屬老將的為非作歹,隻要不是太過火,徐驍也多是睜眼閉眼,偶爾敲打,不太會折人顏麵寒人心,二姐徐渭熊曾屢次勸說,徐驍也是一笑置之,總是說再等等,結果這一等,就等了差不多十多年,徐渭熊去上陰學宮求學前,替徐鳳年這個弟弟打抱不平,當麵對徐驍憤憤然說了一句,要麼杯酒釋兵權,要麼幹脆再心狠手辣,要學那歹毒的帝王術,趁早替子孫拔去刺手的荊棘,越早下手越適宜,再晚了,根深蒂固,徐家交給下一代的家業,就是個根子爛透四處漏風的攤子!

    但是徐驍仍是笑而不語,也難怪二姐每次返回北涼,他都是又喜又怕。次女的忠言逆耳,實在是讓這位北涼王頭疼。

    徐鳳年心中唏噓,悄悄行進在持節令府邸,這夜禁稀疏,也不是那種暗藏殺機,是真正從頭到尾的寬鬆。換個角度說來,這兒才像是一個家,而不是一座變相的軍營。

    然後,徐鳳年在湖邊見到了兩名故人,一位很故,一位很新。

    饒是心誌堅定的徐鳳年,望向這一對意料不到的人物,也有點瞠目結舌。

    很故的那一位,他鄉遇故知。

    白發帶刀。

    至於相對很新的,不賣瓜了,來持節令府邸釣魚?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26 22:52
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一十三章 釣起一湖
(更新真的不容易啊..  =D )

    人在他鄉,危機四伏,沒有什麼比見到故人如故更值得高興的事情了,紅薯是這樣,白發老魁也是如此,可惜徐鳳年沒得來及高興,當初被他從聽潮湖底放出來的老魁就犯渾,兩柄釘入琵琶骨的雪亮大刀肆意飛舞,朝徐鳳年飛旋而來,先前種府劉稻穀的寫碑手,那是女子繡花的手腕,到了老魁這邊,可就是大潑墨了,一時間持節令內府湖畔風卷雲湧,賣瓜老農才要咬餌上鉤的遊魚感知到漣漪,也就搖尾逃離。徐鳳年也不言語解釋,暫時示敵以弱,然後驟然發力,搭配野牛群中悟得的遊魚式,用偷師而得的胡笳拍子拍散一連串淩厲刀勢,再猛然躍起,一記仙人撫頂,把始終蓄力三分的白發老魁給砸入地麵,老魁屈膝站在坑,不怒反喜,一張老臉眉開眼笑,老到成精的人物了,自然知道輕重,不宜朗聲做豪邁狀,隻是嘖嘖道:“好一個世子殿下,沒出刀就有老夫兩三分火候了。”

    徐鳳年苦笑道,“楚爺爺謬讚。”

    老魁跳出泥坑,一把摟過徐鳳年的脖子,半點生分都沒有,“哪哪,你小子出息大發了,老夫算你半個師父,看著也舒坦。”

    徐鳳年呲牙咧嘴,也沒好意思反駁。被晾在一邊的釣魚翁神態自若,都沒望向這邊,很識趣,卻不合理。白發老魁藏不住話,拉著徐鳳年坐在湖邊,竹筒倒豆子,一氣說完,牽帶出許多駭人內幕,“這老頭兒就是西河州的持節令,叫赫連威武,跟老夫一樣,都是公主墳的客卿,不過咱倆路數不同,他偏文我偏武,明擺著我更厲害一些。知道你小子心眼多,肚腸彎來拐去,不爽利,老夫就不賣關子,你聽著就是,信不信由你。當年徐驍帶著二十幾萬兵馬殺到這邊,赫連武威武藝不精,行兵布陣的本事也馬虎,差點給一頭姓褚的肥豬給宰了,是徐驍放了他一馬,相當於有過救命之恩,就算赫連老頭知道你的身份,也不會給你穿小鞋,大可以在這邊吃好喝好睡好,不過府上丫鬟女婢姿色一般,大多上了年紀,你要是實在憋壞了,熄燈以後,將就著也還能湊合。至於老夫為何會跑去跟劍九黃打架,被關在湖底,不提也罷,不是啥光彩的事,而老夫怎麼成了公主墳的客卿,有規矩,不能說。”

    赫連武威終於插嘴,先向徐鳳年溫煦一笑,繼而剮了一眼認識了半輩子的老友,不留情麵譏諷笑道:“有什麼不能說的,不就是你這色胚沒眼力勁,見著了公主墳的姑娘,垂涎人家的美-臀如滿月,結果沒能霸王硬上弓,反倒給一個婆姨硬生生打趴下,淪為階下之囚,客卿一說,也是你沒臉沒臊自封的,公主墳的客卿,三百年才出了六個,前五個都死了,第六個坐在你身邊,你瞎掰扯個啥,死要麵子活受罪!要不是琵琶骨釘入雙刀,被迫棄劍練刀,你在劍道歧途上走上十輩子都沒當下的武學成就。”

    老魁不是惱羞成怒至交朋友的揭短,而是流露出一抹恍惚,盤膝而坐,望向湖麵,喃喃道:“真是個好姑娘啊。”

    赫連威武嗤笑道:“現在你再去看上她一眼,要是還能說這種話,我就服氣。”

    老魁哈哈笑道:“都一大把年紀,是快入土的老頭老嫗,不用見了,留個當年的好念想就行。”

    徐鳳年站起身執晚輩禮,畢恭畢敬作揖說道:“徐鳳年見過赫連持節令。”

    赫連威武也不拿腔作勢,將魚竿擱在一邊,擺手道:“不用客套,城外相逢,你我言語投機,脾氣相近,能做忘年交才好。你若仍然放不開,你我叔侄相稱即可。”

    老魁訝異道:“赫連老頭,以前沒見過你對誰家後生這般好說話啊。咋的,因為這小子是徐驍的長子,你要為投敵叛國鋪路?”

    赫連威武罵道:“放你娘的臭屁!”

    有白衣踏湖而來,徐鳳年頭大如鬥。不過當他看到身邊兩位老人的做派,就直墜雲霧,完全摸不著頭腦。僅在幾人之下的堂堂北莽西河州持節令拍了拍衣袖,從小竹凳上站起,雙手疊腹,擺出恭迎貴客的模樣,老魁雖說有些不情不願,仍是屈膝跪地,雙手撐地,甕聲甕氣說道:“公主墳罪奴參見大念頭。”

    公主墳是位列北莽前五的頂尖宗門,跟提兵山棋劍樂府這些龐然大物並駕齊驅,神秘異常,八百年傳承,與外界幾乎從不沾染因果,徐鳳年在聽潮閣密卷上也隻知道公主墳內有大念頭小念頭之別,各有勢力劃分,紅薯親手調教出來的敦煌飛仙舞便起始於公主墳的彩衣飛升圖,是典型小念頭一脈的沉澱碩果。徐鳳年打死都沒有將魔頭洛陽跟公主墳聯係在一起,況且還是公主墳大念頭身份,在徐鳳年原本印象中,洛陽就是那種橫空出世的天人,孑然一身,一騎絕塵,孤苦終老,死後無墳無憑吊。

    洛陽駕臨以後,氣氛詭譎。她彎腰撿起赫連威武的釣魚竿,換了魚餌,揮竿入湖。另一層隱蔽身份是公主墳客卿的賣瓜老農恭敬,卻也不畏懼,坐回凳子,轉頭笑道:“鳳年,我問你公主墳何為公主墳?”

    徐鳳年搖頭不知。

    赫連威武緩緩道:“公主墳乃是當年大秦開國皇帝心愛幼女的墳塋,父女同葬,同陵不同穴。後世公主墳女子,都是守靈人。”

    徐鳳年疑惑問道:“大秦皇後陵墓卻是在龍腰州?”

    赫連威武扭頭望了一眼洛陽,這才輕笑著說道:“這就是一些上不得桌麵的帝王宮闈秘聞了,你想聽?”

    徐鳳年也沒把自己當外人,“方才在隔壁府邸那邊,不小心成了刺殺陸祠部和種家長公子的刺客,聞到了伯伯秘製的黃河醉蟹,要是用來下酒?”

    赫連威武踢了老魁一腳,“僅剩幾壇子醉蟹都給你這老不修的家夥偷藏起來,去去去,拿來。”

    老魁撓撓滿頭白發,轟然起身,帶起雙刀鐵鏈子嘩啦啦作響。沒多久捧了幾隻壇子返身,一一丟給赫連威武和徐鳳年,不過後者那一壇飛至半空,就給白衣女子剪徑搶了去,撕掉油紙壇封,也不撕蟹,隻是仰頭,暴殄天物地灌酒。男人說起女人,尤其是有故事的女子,總會格外唾沫四濺。三個大老爺們,一個位高權重的持節令,一個莫名其妙的北涼世子,一個行走江湖的刀客,就這麼跟婆娘般說起了李家長王家短,十分沒品掉價。赫連威武含糊不清說道:“我聽長輩提起過,秦帝心儀的女子給善妒的大秦皇後鳩殺,隻因皇帝私下帶那女子在驪山瞭望台,說了寡人一統天下,終於可以愛美人不愛江山了,這麼一句情話,不知怎麼就入了皇後的耳朵,第二天女子就被鳩殺,而那女子才懷上龍胎,這讓秦帝暴怒,不顧群臣反對,下密旨不準皇後死後同穴而葬。後來大秦皇後抑鬱而死,秦帝似乎心有愧疚,將那顆驪珠賜給陪他一起打下江山的皇後,讓她銜珠入棺。”

    徐鳳年不知死活說道:“然後就給洛陽搶了去?”

    老魁笑容古怪,赫連威武停頓了一下,打趣道:“想知道答案,你自己問去。”

    徐鳳年破罐子破摔,喂了一聲,問道:“你怎麼成了公主墳的大念頭?”

    洛陽直視湖麵,靜等魚兒上鉤,冷冷清清答複道:“你找死?”

    徐鳳年尷尬笑了笑,老魁一臉幸災樂禍,落井下石道:“小子,你真給男人丟臉。”

    洛陽甩杆而起,魚鉤上無魚。

    她釣起的是一整座湖水!

    好一汪大水。

    如此一來,連老魁都噤若寒蟬。

    洛陽拋竿入湖,起身離去,依舊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人風範。

    赫連威武笑道:“這位大念頭什麼都好,就是脾氣……”

    老持節令也未繼續說明,當做留白餘味。

    他換了一個話題,解釋道:“種家幾年前就在離黃河稍遠購有千土地,這次借口改換河道,表麵意思是要讓種家貧田作良田,我若不是公主墳的客卿,也就被他蒙蔽了去,種神通許諾五年內有二十萬斤鐵器運入西河州,廉價賣給控碧軍,這對我來說,實在是不得不去死死咬住的魚餌。家醜也不怕外揚,魔頭種是公主墳小念頭的姘頭,不光如此,這次截河盜陵,也藏有洪敬岩的身影,此人心機深沉,野心之大,整個北莽江湖估計都填不滿他的胃口,大念頭當初能夠吞珠,便是他存了讓大念頭養珠的凶惡心思,好在天底下就沒有算無遺策的人,洪敬岩算漏了大念頭的境界攀升,珠熟時,非但沒有取走大念頭的境界,反而落敗,差點就走火入魔。”

    徐鳳年感慨道:“怎麼聽上去,洪敬岩比拓跋菩薩還要可怕。”

    赫連威武點頭道:“拓跋菩薩跟徐驍是一路人,就算輸給他們,也心服口服。洪敬岩則不同,性子很是陰鷙,不可不防。此人前段時日與捧盤銅人一同去了趟涼莽邊境,明麵上是跟陳芝豹戰了一場,內如何,天曉得。”

    徐鳳年望向漸漸平靜如鏡的湖麵,感到一種風雨欲來的窒息。

    老魁突然說道:“小子,你可知道兩禪寺龍樹僧人到了道德宗,在那座天門前坐了三日三夜?真是可憐,被麒麟真人打了三天。”

    徐鳳年憂心忡忡,“老主持死了?”

    老魁搖頭道:“還沒,佛陀金剛身,確實了得。不過估計也扛不下多久時分了。這場道首對陣佛頭,我看老和尚比較懸。”

    徐鳳年心知肚明,看似道首殺佛頭,其實就是道教滅佛門了。

    赫連威武笑道:“見過了老和尚的菩薩低眉,接下來也不知道能否見到白衣僧人的金剛怒目。”

    徐鳳年想起了東西姑娘和南北小和尚。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8 17:48
孤身赴北莽 第一百一十四章 白衣僧掠白虹

  種府經歷刺殺以後,府中上下明暗各處,依舊井然有序,大將軍種神通甚至都未露面,只有種涼在陸歸別院站了片刻,不痛不癢問過婢女劉稻穀幾句,再看了幾眼被劍氣波及的地面,也沒有半分凝重表情。見到身材魁梧的種涼,陸歸鬆了口氣,他雖然年少時便不喜此人的離經叛道,但某些時候不得慶幸自己並非種家老二的敵人,在陸祠部眼中,種涼行事荒誕,根本看不透,當自己和同齡人種神通還在家學私塾寒窗苦讀時,少年種涼就已經殺過許多人,據說及冠前去了一趟公主墳,以至於錯過了及冠禮,後來成親,新娘子是八抬大轎抬入了種家府邸,可新郎官卻不見了,劣跡斑斑,把種家老太爺氣得七竅生煙,老太爺歸西時,種涼也沒能見上一眼。
  
  陸歸的如釋重負,除了見到有魔頭種涼坐鎮府邸,還有不為人知的原因。關於種桂的暴斃,他已經聽過女兒陸沉的說法,打心底半點不信,可既然種桂前腳剛死,後腳就有高明刺客堂而皇之入府針對種檀,等於側面證明了陸沉的說法,這對陸家是天大的好消息。福禍相依,女兒破相,加上冥婚,還有接下來的進入秦帝陵墓,一旦回到南朝,整個陸家都會得到一筆豐厚的報酬。陸歸想起可憐的女兒,說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言語:“可惜是女兒,幸好是女兒。”
  
  持節令赫連武威的那個家,唯一配得上持節令身份的,大概就是引泉入府做湖,夜已深,睡意卻淺。沒了洛陽在場,三個男人談興正濃,都是粗人,少有引經據典的高談闊論,經過交談,徐鳳年才知道在老持節令眼中,徐驍六名義子,陳芝豹是當之無愧的帥才,但接下來稍遜的兩位將才,褚祿山竟然還要在袁左宗之前,說起這個帶給老人兵敗被俘恥辱的死胖子,持有一州權柄的老人非但沒有記恨,反而好不掩飾其欣賞,說褚祿山治軍嚴酷,尤其是擅長率領一支孤軍,深入必死腹地,是真正意義上沙場百戰九死一生的福將和猛將,智勇兼備。徐鳳年因為年紀的關係,錯過了春秋時期那些舉國大戰,對於褚胖子,只記得他那張笑眯眯白嫩嫩的肥臉,臃腫到幾乎見不到眼睛和脖子,很難想像他領兵陷陣殺敵的畫面。今天聽過了赫連武威的讚譽,才驚覺褚祿山要是真反了,似乎比袁左宗靠暗中攏陳芝豹還來得後患無窮。
  
  赫連武威喝了口酒,滿臉紅光,肌膚褶皺如松紋,愈發像個老農,“聽說過一些個得天獨厚的門閥公子練武最終練成高手,還真沒聽過有藩王嫡子成就大氣候。”
  
  白髮老魁拆台道:“這小子運氣好,有劍九黃和李淳罡這樣的領路師父。老夫要是打小就有一座聽潮閣,保準十八歲之前就入一品。再有高人指點,三十歲之前絶對到達指玄境界。”
  
  赫連武威斜眼道:“你要是來做北涼世子,早投胎十八回了。”
  
  老魁瞪眼怒目,赫連武威哪裡會懼怕他的示威,懶得理睬。徐鳳年坦然自嘲道:“是運氣好。道教有說人自受胎時算起,男子的先天稟賦,以八為準,七八五十六歲之後,就已經生氣全無,只留後天餘氣強撐,所以富貴老者,年邁再信黃老,去求道修長生,往往成為奢望,也僅是稍微延年益壽。練武確實八歲前築基煉體極為重要,十六歲前要是還沒有下苦功夫,想成為高手,跟做夢差不多。我小時候自己倒是也有成為頂尖劍士或是一流刀客的想法,不過耽誤了,後來歸功於上武當山,被王掌教灌輸大黃庭,後邊的境界攀升才能一日千里。說到底,靠自己的很少,靠家世的占多。”
  
  赫連武威搖搖頭,“我不愛聽這種話。我是過來人,知道其中的艱辛。”
  
  白髮老魁總算說了句良心話,“其實你小子還是有些韌性的,這個老夫還真不好意思否認。不過說句潑涼水的話,你這輩子啊,是追不上大念頭這些怪物了。”
  
  赫連武威罵道:“就你屁話最多!”
  
  徐鳳年笑道:“武功這東西,說到底還是練了再說。”
  
  老魁愣了一下,嘀咕道:“跟劍九黃一個德性。”
  
  徐鳳年好似沒有聽到這句話,問了個關鍵問題:“赫連伯伯,那這次是否答應截江,讓秦帝陵浮出水面,重現天日?”
  
  赫連武威眯眼喝酒,沉思良久,才緩緩說道:“原先老頭兒我不打算咬餌,後來大念頭來到府上,就變了主意。誰是蟬,螳螂,黃雀,彈弓,就看各自天命了。”
  
  徐鳳年突然笑道:“赫連伯伯,治軍治政兩事,都要跟你學學,能學到幾分皮毛是幾分。”
  
  老持節令爽朗道:“不藏着掖着。我膝下無子也無女,好不容易攢下點墨水學問,總不能都帶進棺材。事先說好,你要真心想取經,還要跟我一起走走看看,書上東西,我知道得少,也不樂意教你。”
  
  徐鳳年笑着點頭,老魁咕噥道:“你們這些當官和將要當官的,一刻沒的清閒,比習武還無趣。”
  
  一老一小相視一笑,跟老魁說軍政,不是對牛彈琴是什麼?
  
  喝酒之餘,徐鳳年在心中默默算計,如下棋局。
  
  公主墳一分為二,大念頭洛陽,聽上去除了客卿赫連武威,再無其它可供驅使的勢力,致命的是這位持節令不好陷入太深,隔岸觀火,即便有實質性的支援,也不可能明目張膽調動兵強馬壯的控碧軍。好在有白髮老魁楚狂奴不出意外會親身涉局。
  
  小念頭那邊,與種涼有所勾結,應該對開啟帝陵一事起碼會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極有可能就是想擺脫八百年守靈人身份的枷鎖。
  
  種陸兩家不用多說,連跟赫連武威一個級數上的權臣種神通都親臨西河州,傾巢出動的門閥勢力注定驚人。
  
  這之外,會不會有趨利而至聞腥而來的雜亂山頭,尚未明了,但板上釘釘地會有,而且不容小覷。
  
  徐鳳年則是被洛陽強行捆綁到一根線上,出力多少,得看局面的險峻程度,按照徐鳳年的本意,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渾水不蹚才穩妥,他這麼一個從小在聽潮閣爬上爬下的傢伙來說,對於秘笈和寶物,實在提不起興趣。渾水摸魚,那也得摸魚的人喜歡吃魚才會使勁。
  
  一場亂局。
  
  徐鳳年皺着眉頭慢慢喝酒。
  
  赫連武威瞥了一眼,笑意老辣而玩味。
  
  ————
  
  兩禪寺貴為天下寺廟之首,主持龍樹僧人更是尊為佛門佛頭,但其實真去了那裡,才知還遠不如一些地方州郡名山上的寺廟,一點都不大山大寺大佛大殿,尤其是老主持龍樹和尚的住處,尤為簡陋,跟山下鄉野村人無異,一棟還算結實的茅屋,庵廬逼仄,庭戶也算不上平寬。只遙遙聽得溪泉潺潺,卻不見溪水,牆隅老雞新樹柵,多走幾步,指不定還會踩到幾坨雞糞,屋後有一株古柏,也無什麼玄乎的說法說道,樹蔭下有一隻大水缸,兩禪寺的僧人在主持帶頭表率下,務實力行,不可視耕作為恥,龍樹和尚每次在黃昏裡勞作歸來,就會去水缸洗去泥土,缸底便沉澱了許多淤泥,倒是聽說有江南名士拿這些泥去制了一柄名壺,廣為流傳。這會兒一對男女就站在水缸前交頭接耳,老主持出寺下山,要去萬里以外的北莽跟人吵架,這些雞鴨總得有人養活,就交給了這兩個打小在山上長大的孩子,反正他們也常在這邊玩耍,最是熟門熟路,老和尚放心得很,小和尚披了一件嶄新潔淨的青儐玉色袈裟,兩禪寺跟龍虎山天師府不同,哪怕有朝廷賞賜,也不喜歡披紫,小和尚的袈裟已是寺內極少高德大僧才能穿上的規格,不過當下唇紅齒白的清秀小和尚一臉惆悵,言語中滿是猶豫,“李子,又有人來寺裡討要這只大缸裡的泥垢了,你說咱們給不給啊?”
  
  女孩伸手攪爛一缸清水,順帶白眼道:“不給!天底下哪有做客人的登門卻白拿物件的道理,也忒不要臉皮了。”
  
  小和尚眉頭都要皺在一起了,“可老主持只要有泥,每次都會答應啊。”
  
  少女瞪眼道:“這會兒老主持不在,就是我當家,我說了算!”
  
  “師父師娘要是知曉,可又要念叨我不懂待客之道了。”
  
  少女明眸一亮,洋洋得意,自以為找了一個折中的周全法子,“要不咱們一兩泥土一兩銀子,賣給那個人?”
  
  小和尚是個不開竅的死腦筋,顯然沒這份聰慧,一臉為難,也不敢反駁少女,只好不說話。
  
  少女想了想,一本正經說道:“一兩泥賣一兩銀子,好像是有些太欺客了,算了,不管他扒走多少,咱們都只要他一兩銀子。出門在外行走江湖要精明一些,既然在自己家裡,還是要厚道。你看上次去北涼王府,徐鳳年都對咱們出手闊綽得很,那才叫大氣,我也不能小氣了。”
  
  南北小和尚咧嘴燦爛一笑。
  
  東西姑娘從水缸縮回手,小聲叮囑道:“回頭到了我娘我爹,還有老主持那裡,你可不能說我掙了一兩銀子,記住了沒?”
  
  小和尚憨憨笑了笑,想了個可以不用打誑語的笨辦法,“等會兒賣泥的時候,我去山上把雞鴨都趕回籠子裡,什麼也沒看見。”
  
  東西姑娘丟了個白眼,“你以後上了年紀,肯定也是笨死的,哪有可能成佛燒出舍利子。”
  
  小和尚摸了摸光頭,有些難為情。
  
  正在東西姑娘準備去找厚着臉皮呆在寺裡不肯走的江南名士做買賣,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僧人慢悠悠晃蕩過來,她雙眸笑成月牙兒,小跑過去,喊了一聲爹。正在學雞叫拐騙那些老雞回籠的小和尚也揚起一個笑臉,白衣僧人揉了揉女兒的腦袋,讓她忙自己的事情去,小姑娘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給了笨南北一個別說漏嘴的眼神,這才蹦蹦跳跳遠去。笨南北其實不笨,只看了一眼師父的神色,就知道有事情,停下手上趕雞回舍的滑稽動作,白衣僧人李當心猶豫了一下,說道:“你師父的師父吵架不行,打架更不行,我得出門一趟,我不在的時候,你顧着點李子。”
  
  笨南北使勁點了點頭,隨即問道:“師娘知道啦?”
  
  李當心笑道:“小事聽她,大事隨我,這些年都是這麼過來的。”
  
  笨南北撇過頭,心想自打他記事起,就沒見過一件有啥是聽師父的大事,可不都是聽師娘的。

  白衣僧人摸着自個兒那顆大光頭,知道這個笨徒弟心中所想,哈哈笑道:“這次不就是大事了嗎。”
  
  笨南北小心翼翼問道:“師父,能和老方丈一起回寺裡吧?”
  
  白衣僧人嘆息一聲,“不知道。”
  
  南北小和尚二話不說,追李子去了,一會兒就帶著怒氣衝衝的東西姑娘回來,白衣僧人無奈一笑,家裡四個人,媳婦說話不如女兒管用,他也就能叨叨叨這個徒弟了,可惜這個笨蛋還胳膊肘總往她們那邊拐。
  
  小姑娘叉腰道:“爹,你要下山,為什麼不跟我知會一聲。”
  
  白衣僧人訕訕笑道:“怕你不許。”
  
  李子姑娘臉色很快陰轉多情,正要說話,知女莫若父,李當心搖頭道:“李子,你不能去。”
  
  小姑娘臉色黯然,低頭望着腳尖,似乎隱藏自己紅了眼睛的神情,問道:“娘答應了?”
  
  白衣僧人嗯了一聲。
  
  李子姑娘走近他,輕輕扯了扯袖口,“要不我去跟娘求一些銀錢?”
  
  “不用,留着買胭脂水粉,打扮得漂漂亮亮,爹光是想著家裡的李子,想著想著就能不冷不餓。”
  
  “又吹牛。對了,爹,寺裡有很多大光頭老光頭都會打架啊,要不喊上跟爹一起去唄?”
  
  “不用,爹走得快,他們跟不上的。”
  
  “哦。”
  
  “爹不在家裡,要是悶得慌,就跟南北下山去走走玩玩。太安城你不是沒去過嗎,那裡的胭脂才好。爹是沒錢,不過你爹師父的方丈室有很多好東西,拿去賣了值錢,比起賣水缸裡的臭泥巴可賺許多,就像老方丈那個經常禪定的蒲團。”
  
  “這樣不好吧?”
  
  “有啥不好的,回頭讓南北給編織個新的。”
  
  “唉,走吧走吧,還有,不許勾搭那些投懷送抱的女子,讓娘親生氣。”
  
  “哪能呢,在爹眼裡,除了李子和你娘,就沒女人了。”
  
  上山路上,許多香客都看到一位僧人白衣飄飄。
  
  一些年輕女子和婦人,都下意識多瞧了幾眼。
  
  江湖百年,佩有木馬牛的青年劍神李淳罡,是真風流。白馬白衣還太安,皇帝親迎牽馬入宮,那時候的李當心,也是真風流。
  
  離遠了兩禪寺,四下無人處,有白虹掠空。
ab336 發表於 2013-7-1 07:22
第一百一十五章人屠次子再係發


江湖上開始盛傳一名橫行無忌的年輕人物,黑衣赤足,一頭亂發如彗星般崛起,他帶了頭體型得有尋常老虎兩隻大的巨型黑虎,先是南奔上陰學宮,然後筆直沖向北涼,一路上也不曾主動傷人,少年不苟言笑,既不做行俠仗義的好事,也不做恃武為惡的歹人,不過若是有人主動尋釁,攔在路上,迄今為止,沒有誰留下一俱全屍。黑衣少年宛如北莽王朝的白衣洛陽,勢不可擋,很多江湖中不知輕重的愣頭青欺負他單槍匹馬,掂量掂量了斤兩,覺著可以拿他做積攢聲望的踏腳石,大多都給撕裂四肢,或是被黑虎吞食。一人一戶過境時,消息略微靈通的當地大門大派都按兵不動,告誡宗門裡的年輕後輩不許去湊熱鬧,期間又有六七撥來歷不明的殺手,前赴後繼,下場尤為淒慘,那少年根本就是刀槍不入,一身蠻力之巨,可以掀船摧城。

三百鐵騎疾馳出涼州城,迎接黑衣少年徐龍象。

黃蠻儿面無表情回到空蕩蕩的北涼王府,在梧桐院見著了那個只有形似並無神韻的偽世子,若非被幾位他還認得的丫鬟姐姐不惜性命去攔著,就要給當場轟成肉泥。少年沒有見著哥哥,也沒能見到還在邊境巡視的徐驍,黃蠻儿似乎有些不知道該干什麼,在聽潮湖邊發了會兒呆,又去梧桐院子裡蹲著,誰也勸不動,也少有敢勸的,何況小王爺身邊還有一頭恐怖黑虎。然後黃蠻儿就煩躁不安起來,似乎發現自己迷了路,然後開始在北涼王府內橫衝直撞,那些層層樹立的院落牆壁都給撞出窟窿,無人敢站在小王爺的前方。

北涼王府都知道世子殿下迎回了兩名姿色絕美的外鄉女子,年輕一些的就住在梧桐院,深居簡出,少婦風韻的那一位,美得讓人恨不得多生出一對眼珠子,可惜比起偶爾還會去湖邊散步的女子,她只在那植滿蘆葦的一畝三分地上,從不踏出半步,留給眾人的婀娜身影,也多是驚鴻一瞥,便再難釋懷。弟弟神秘失踪以後,慕容梧竹過得寂寥,可也不悲傷,她在梧桐院寄人籬下,好在她那打娘胎帶來的沒火氣的溫婉性子,讓她比較蘆葦蕩裡的孤清裴南葦,相對容易被二等丫鬟們接納。都是離鄉漂泊的外人,慕容梧竹時不時會去臨水蘆葦那一片探望裴南葦,今日兩人聽聞王府動靜,慕容梧竹忙不迭拎著裙角,跑出屋子,站在高台眺望,沒能看到熟悉的修長男子,只看到一個瘋魔般的赤足少年,除了畏懼,還有無法掩飾的失落。

裴南葦始終沒有離開屋子,見到失魂落魄的年輕女子返身坐下,心中悄悄嘆息。那個姓徐的浪蕩子,值得你如此牽掛嗎?

慕容梧竹定了定心神,柔聲道:“裴姐姐,我見著了從龍虎山修道歸來的小王爺,長得可跟他不像。”

裴南葦促狹問道:“他?是誰?​​你弟弟,還是北涼王?”

慕容梧竹滿臉通紅,低頭揉捏著衣角。

裴南葦看著她,沒來由生出一些羨慕。女子在年輕時候能嬌羞便嬌羞。上了歲數,就要面目可憎了。

慕容梧竹生怕還要被取笑,找了個藉口離開。裴南葦也未起身相送,她的小宅子屬於臨湖填水而造,這才可以四面環葦,盛夏時分,蘆葦青綠,幾對野生鴛鴦交頸浮游。她走出屋子,屋外沒有鋪就石板,盡是泥地,她脫去鞋襪拎在手上,走在好似與世隔絕的蘆葦叢中,輕輕抬頭北望。

給王府解圍的是僅率幾十騎緊急趕回的袁左宗,對於這位北涼王義子,黃蠻儿還算認他。外人也不知袁左宗說了什麼,小王爺立即安靜下來,幾十精騎來不及用膳,就出府出城,一路馬不停蹄,來到武當山山腳,徐龍像一路赤足狂奔,速度猶有勝出奔馬。上一次世子殿下來武當,只有老掌教王重樓下山迎客,今日玄武當興四字牌坊下,也只站著一個道袍素樸的年輕人,袁左宗與這名李姓道士點過頭,下馬站定。黃蠻儿興許是在龍虎山跟小道觀呆久了,跟老天師朝夕相處,對道人並不反感,反覺親近,安靜登山,到了小蓮花峰峰頂,道士李玉斧就不再靠近龜駝碑,黑衣少年和通體漆黑的巨虎一同來到崖畔。

此地,一襲紅衣飛升。

此地,洪洗象自行兵解,與天地揚言要再證道三百年。既然這位不到三十便成地仙的道士是呂祖轉世,更是齊玄幀轉世,那讖語上的真武大帝,顯然另有其人。在斬魔台久染道法的齊真人座下黑虎,性子暴躁,到了這裡異常溫馴,趴在地上,別忘了洪洗象既是呂祖轉世,也是那齊玄幀轉世修行,洪洗象本就是黑虎的舊主人,黑虎通靈,自擁神通,竟然搖頭晃腦嗚咽起來。李玉斧站在遠處,見到這一幕,也是傷感,對他而言,小師叔是當之無愧的神仙人物,風采卓絕,李玉斧尊敬師父,卻崇拜小師叔。洪掌教若是不要飛升,與那紅衣女子結成神仙眷侶在世修行該有多好啊。

突然,徐龍象雙手握拳,仰天哀嚎。

黑虎亦是嘶吼。

地動山搖。

隨著徐龍象的宣洩,氣機如天外飛石砸在湖心,洶湧四散,上山沒幾年的新任小師叔李玉斧如小舟浮滄海,搖搖晃晃,偏偏不倒不覆。

迎上山,又送下山,李玉斧望著一人一虎跟隨鐵騎遠去,嘆了口氣。弟弟就已是這般霸道,想必那位連掌教師叔都沒辦法降伏的世子殿下,是真如傳言的無法無天了,以後知曉他要上山,看來得找個藉口不見才行。李玉斧本身並不知道洪洗象兵解之前,留有“武噹噹興,當興在玉斧”的八字遺言,他師父俞興瑞在東海撿了他這麼個漁民孤兒做徒弟,雖然寄予重托,卻也不做拔苗助長的蠢事,再者武當山幾百年來一脈相承,最是喜歡自然而然。李玉斧近年來除了跟隨師伯們修道,晨暮兩次在主峰宮前廣場領著打拳,還要負責餵養青牛,打理瀑布那邊的菜圃,連掌教師叔至交好友齊仙俠的僻靜竹廬,也一併交由他清掃,每日往還在幾座山峰,光是路程就有五六十里山路,途徑道觀就有六座,許多做完功課的小道童就喜歡守株待兔,幫著給小師叔牽牛放牛,只為了聽小師叔說些山下的人和事。佛門依法不依人,道教修道修自然,李玉斧沒去過壓了武當山數百年的道教祖庭龍虎山,也只覺得掌教小師叔捨不得下山是有道理的,這兒人人相親,風光還好。

他還清晰記得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跟小師叔聊天,那時候的掌教師叔正值如日中天,騎鶴下江山,飛劍千里鎮龍虎,斬去幾國氣運,在太安城出入如無人之境,天底下再沒有人敢輕視武當山。李玉斧被師父帶去小蓮花峰,兩手手心俱是汗水。師父也沒有出聲安慰,只是笑了一路。到了山峰腰間,就撞見了正在放牛曬太陽的掌教,師父走後,洪小師叔朝自己招了招手,兩人就坐在樹底的蔭涼大石上,小師叔見他局促,笑道:“你初次上山時,我本該去接你的,可惜當時沒在山上。”

李玉斧緊張萬分,正襟危坐,搖頭道:“不敢。”

還不到三十歲的年輕掌教溫聲道:“記得我小時候上山,正巧下大雪,好一場鵝毛大雪,怎麼掃也掃不干淨,大師兄就站在牌坊下等我們,我當時還以為是武當道士弄了個大雪人堆在那邊,師兄一笑,抖落了雪花,我才知道是個活人,嚇了一跳,差點哭出聲。當時背著我的師父出言訓斥了半天師兄,師兄也不惱,上山時候我一轉頭偷偷看他,他就笑。”

“你大師伯他融會貫通,什麼都懂。孟喜的卦氣,京房的變通,荀爽的升降,鄧玄的爻辰,虞翻的納甲,他都深究義理,最後才能修成大黃庭,他對我說,先古方士修神,妙趣橫生,其後煉氣,再後煉精,著作越多,離道越遠。修命不修性,此是修行第一病。他還說我輩道人修力,與武夫何異。不過大師兄說了很多,我當時也聽不太懂,好在他不責怪。”

“掌教也有不懂的地方?”

“你這話說的,哈哈,很像我。以後見著了那位世子殿下,記得也這般言語,那傢伙耳根子軟,就吃這一套。對了,玉斧,你這名字不錯。 ”

“回禀掌教,是師父幫忙取的。”

“你師父學問大,修為深,不顯山不露水,你要珍惜。”

“嗯!”

“玉斧,你修道想修長生嗎?”

“掌教,這個……還沒想過。”

“不用急著回答,我也就是隨口問問。”

“等我想通了再來禀報掌教。”

“喊我小師叔就行,來,教你各自一套拳法和劍術。等學會了,再下山。”

“小師叔你說,我用心聽。”

追憶往事的李玉斧閒來無事,有些感傷,就一路閒適走著,走著走著就來到了主峰主殿,見到了那尊真武大帝像,李玉斧看了許多次,次次失神。這一次也沒有例外。

我看真武,真武看我。

北涼邊境上,一萬龍象鐵騎蓄勢待發,鐵甲森森。

身穿一套舊甲的徐驍站在軍前,朝身邊黑衣少年指了指北莽方向,輕聲說道:“去接你哥。”

黃蠻儿看似憨憨一笑,卻透著一股血腥壯烈。

徐驍轉身笑問道:“龍象軍,敢不敢長驅直入一千里?”

將士沸騰:“死戰!”

少年騎上黑虎,拿出一根絲帶,雙手抬起繞鬧後,繫起了那一頭披肩散發。

動作與他哥如出一轍。
ab336 發表於 2013-7-1 07:24
第一百一十六章大雪龍騎夏日出


一萬龍象軍緊急拔營,匆忙行軍,在震天號角聲中奔赴北莽,別說尋常北涼士卒,就連韋甫誠典雄畜這些個手握實權的將軍,都感到不可思議。

先前陳芝豹跟洪敬岩那一戰,棋劍樂府捧盤銅人一旁觀戰,打得跌宕起伏,陳芝豹事後去去綠意深重的淨土山避暑療傷,韋甫誠手握北涼三分之一的白弩羽林,典雄畜更是帶有六千鐵浮屠重騎,都算是陳芝豹麾下的心腹嫡系,此時不光這兩位碰頭,還有幾個在涼莽邊境上憑藉軍功崛起的青壯將軍也都不約而同聚在一起。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陳芝豹的嫡系勢力分作兩股,涇渭分明,並不融入一團,另外一堆是文官集團,盡是書生幕僚,重謀略而輕騎射,大多出身優越,雙方井水不犯河水,都不如何看得順眼。

大將軍徐驍寵溺子女天下皆知,北涼軍中三支人數近萬的勁旅都以子女名字命名,唯獨嫡長子沒這福氣。又以一萬人馬的龍象軍聲名尤其顯赫,是實打實的百戰驍騎,不說主將位置,連副將都一直如同空懸,這些年都是袁左宗遙領副將一職,不過也從不插手具體事務,但北涼軍中每每有精銳甲士冒頭,大半都會被送入龍象軍磨礪鍛煉,這只介於重騎和輕騎之間的騎軍,可謂北涼軍的寵兒,涼莽邊境近十年罕有人數達到五六萬以上的大戰,但是只要有仗打,有軍功掙,龍象騎兵肯定是第一個趕赴戰場,血戰惡戰死戰,從未有過敗績,這也帶給北涼軍一個印象,以後那位紈絝的嫡長子世襲罔替北涼王,肯定要靠天生神力的弟弟去沖鋒陷陣,才坐得穩,否則鳳字營八百輕騎,單人再如何悍勇善戰,也不過是千人不到,涼莽一旦全面開戰,各條線上動輒便是投入數万兵馬的大軍團作戰,一支可有可無的鳳字營塞牙縫都不夠看。

正是陳芝豹讓整個春秋時代領會到了諸多兵種協同參戰的恐怖,他在指揮時的軍令,號稱可以精準到每一位百人小尉頭上,大軍結陣換型,進退自如,真正達到瞭如臂指使的境界,兵聖葉白夔哪怕身負血海深仇,被陳芝豹害死妻女,對敵時仍是不得不由衷讚歎一句“此人排兵布陣,滴水不漏,出神入化”。

記得當今天子一次熬夜讀兵書,廢寢忘食,早朝後笑問殿上滿朝英才濟濟的文武百官:眾位愛卿,試問僅以兵法而言,誰能比肩陳芝豹?

那時候正當北涼軍聲望最隆,文官自然噤聲不語,眼觀鼻鼻觀心。武將們則眉頭緊皺,一些日後成為顧黨中堅的將軍則面面相覷,然後不約而同望向顧劍棠大將軍,後者始終閉目養神。

西楚老太師孫希濟面無表情回答道:“無人出其左右。”

淨土山有一座不大的莊子,遍植綠柳,莊子至今為此還沒有女主人,這些年也從沒聽說有女子入得陳芝豹的眼,莊子上的僕役也都是退出軍伍的傷殘老卒,名分上是僕役,不過都活得滋潤,溫飽而安穩,一些還結婚生下子女,這些孩子跟他們爹娘一樣,也毫無賤齤人一等的認知,見著了那位不常笑的白衣將軍,半點不怵,那些在莊子裡慢慢長成少女的女子,更是一副天經地義世間除他再無男子的心態。

外邊都在流傳陳芝豹跟天下第四的洪敬岩搏命廝殺,受了幾乎致命的重傷,可是此時陳芝豹一身白袍,面容不見枯敗,坐在柳樹下的石凳上,莊子無外牆,一眼望去便是黃沙千萬里。有少女端盤將切好的西瓜送來,或是一壺冰鎮的梅子湯,陳芝豹也沒有出聲,少女們也都習以為常,偷偷用力看上幾眼就轉身離去,不去打攪主子的安靜沉思。陳芝豹公認熟讀詩書,滿腹韜略,而且琴棋書畫的造詣都不淺,比士子更名流,不過極少從他嘴裡聽到文縐縐的言辭道理,更從未見過他跟讀書人吟詩作對的場景。大多時候,在北涼軍中積威深重只在一人之下的他都是喜歡獨處。

極少有人去在意這位白衣戰仙心中在想什麼,韋典諸人也僅是習慣聽命行事,從不懷疑,恐怕就算陳芝豹跟他們說當將軍當膩歪了,要去京城把皇帝拉下龍椅,他們也只會叫好。

陳芝豹冷不丁笑了笑,因為他想起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當年戰火硝煙平復,春秋落幕多辛酸,也多趣事。像那南唐後主嗜好戲劇,自封梨園老祖,痴迷其中不可自拔,不理朝政十年,與戲子廝混,渾渾噩噩,亡國時終於說了一句明白話,穿了件不堪入目的戲服坐在殿上,指著群臣大笑著說道:“都是戲子!”

陳芝豹眼神冰冷,輕聲笑道:“得不了幾個賞錢的戲子啊。戲子無義,看戲人就有情了?”

龍象軍毫無徵兆地突襲北莽,次子徐龍像一騎當先,袁左宗殿後。

徐驍回到軍營,一位老書生在裡頭正對著一局棋聚精會神,正是徐渭熊的授業恩師,上陰學宮祭酒王先生,當年徐鳳年在清涼山仙鶴樓外見過他跟臭棋簍子徐驍對弈一局,見過祭酒悔棋十幾次,從此就對所謂的棋壇國手一說有了不可磨滅的心理陰影,王先生自詡的未嚐一敗也太市井無賴了。不過王祭酒既然能當徐渭熊的師父,兵法一事,肯定不會含糊。徐驍坐下後,不急著催促王先生下棋落子,笑道:“代黃蠻儿謝過先生這些年暗中調教龍象軍。”

學宮祭酒捻起一枚白棋,重重落下,臉上滿是胸有成竹神色,撫須一笑:“大局已定,大將軍你又輸了。”

徐驍也不揭穿這位先生偷偷篡改黑棋位置的惡劣行徑,假裝服輸,“輸給先生,徐驍雖敗猶榮。”

幾乎沒有棋品可言的老先生毫無愧疚,自顧自神清氣爽,“跟大將軍下棋,確實一樁人生幸事。”

徐驍站起身,來到北莽地圖前,用手指慢慢劃出一條行軍路線,王先生瞇眼盯住地圖,許久不言語。

徐驍也不動聲色,還是學宮祭酒率先熬不住,輕聲說道:“亂,很亂。南朝那邊有曹長卿推波助瀾,都快要鬧到檯面上。北邊女帝一直不喜佛門,想要尊道滅佛,統一宗教,化為己用,成為裙下第二座江湖。結果誰都沒料到龍樹和尚獨身去了道德宗,講道理也不講道理,就坐在那裡,已經硬扛了整整一旬時分的箭潮劍雨。大將軍,你這時候出動龍象軍,就不怕讓北庭南朝擰成一股繩,一致對外,對付你的北涼鐵騎?”

徐驍後背微微傴僂,望著地圖平靜道:“北莽比不得中原富饒,王庭皇帳這些年缺錢,餵飽十二位大將軍,跟我北涼軍還有東線的顧劍棠保持對峙,已經是極致,距離那老婆娘要一口氣吞下北涼的初衷,還有很大距離,軍力要強,就少不得真金白銀,錢從哪裡來?天上掉不下來,這不和尚們香錢無數,富得流油,這麼一頭肥羊,她豈能不眼紅,以前是不敢下手宰肉,因為拓跋菩薩和幾位持節令都不贊同,但是如今有評為道教聖人的麒麟國師坐鎮,又新獲得幾位大將軍的支持,拓跋菩薩也就只會冷眼旁觀,滅佛一事,已經是箭在弦上,我出兵與否,都不耽誤那老婆娘的下手。別說一個兩禪寺主持,除非是佛陀顯身,才行。她啊,也的確是被近年來我朝的邊境政策給逼急了,張鉅鹿和顧劍棠聯手,還是卓有成效的。這兩個雞賊傢伙何嘗不是逼著北莽傾盡國力來跟我的北涼鐵騎死戰一場,北莽女帝要先吃下國中佛教財力,再來一口氣吞併無救援的北涼,才好繞過越來越穩固的東線,舉兵南下,佔據西蜀南詔等地,有了糧食和兵源,就是時候跟離陽王朝爭奪整個天下。這份心思,有資格說話放屁的人,都心知肚明,這便是張鉅鹿廟堂陽謀的功力所在了。本來若是東線太弱,北莽大可以直接在西線借走幾位大將軍和十數万兵力,堆出四十萬鐵騎去東線肆掠,將東線碾成篩子,先入主太安城,成為天下共主,回過頭最後針對北涼,如此一來,我就要活得比他和顧劍棠都要長久,相信全天下也就那隔三岔五撩撥老子拋媚眼的騷婆娘樂意見到,除了她,再沒有第二個人了。”

王先生點了點頭,深以為然,“碧眼兒如我一般,都下得一手好棋妙棋。”

徐驍笑道:“本來是一個少說還要持續二三十年平局的棋面,可兩邊都沒耐心,相對北莽女帝還要更心急一些,因為張鉅鹿一手抓北線軍政,一手消化南邊春秋舊八國的國力,尤為關鍵的是這位首輔大人相當程度上阻止了皇帝試圖重文抑武的跡象,使得我朝張力遠勝資源匱乏的北莽,拖得越久,優勢越大。咱們離陽啊,一統春秋以後,才算真正家大業大,就是經得起折騰,加上有了張鉅鹿這麼個勤勤懇懇的縫補匠,我要是北莽的皇帝,也會渾身不得勁。誰他娘想跟一個家底殷實還讀過書的壯漢當鄰居?那可不就是天天受氣嗎?”

學宮祭酒笑道:“大將軍話糙理不糙。”

老先生感慨道:“高居書樓說太平,總以為自己只要走出去,就可以經世濟民,挽狂瀾於既倒,搞得治政平天下就跟寫幾個字一樣信手拈來,危害不下於藩鎮割據。這話是碧眼兒在御前親口說的,身為狀元及第的讀書人,能說出這樣的道理,可見當個首輔,很合時宜。難怪張鉅鹿可以跟大將軍當對手。嘿,大將軍,咱們可都離題萬里了。”

徐驍繼續指向地圖,笑道:“我跟先生想法不一樣,龍象軍這次赴北,不光仗要打,還得打硬仗,撿軟柿子捏,不是我北涼軍的脾氣。先生擔憂龍象軍打贏了仗,南朝那幫得了富貴就忘宗背祖的士子會更加仇恨北涼,其實在我看來,要是北涼鐵騎不給他們長長記性,那些年少時跟著父輩北逃然後新冒尖的南朝新貴,尾巴早就翹到天上去了,就得狠狠抽打一番,才知道什麼叫怕,我就是要他們怕到骨子裡去。這些兔崽子,根子跟當初的春秋讀書人一樣,都記打不記好。所以這一次龍象軍,第一個要死磕的軍鎮就​​是龍腰州戰力排在第一的瓦築,接下來其餘軍鎮,君子館,離谷,茂隆,都是硬骨頭,不在一條線上,龍象軍就偏要繞道疾行,一個一個吃過去。”

老先生憂心感慨道:“可是龍象軍才一萬啊。不計算沿線兵馬,光是五鎮兵力就有精銳甲士六萬。還得跟兩位北莽大將軍面對面,行嗎?一萬龍象軍,撤得回來多少人?”

徐驍打了個哈哈,“忘了跟先生說了,咱們北涼的大雪龍騎軍,也馬上要出發了。”

北涼鐵騎甲天下,大雪龍騎雄北涼!

老先生在這大夏天的,像是感到了涼意,摟了摟袖子。

他喃喃自語道:“可這不就意味著要真打起來了嗎?不妥啊,委實不妥啊。”

徐驍一隻手掌按在地圖上,說了一句話,“我兒子在那裡,這個理由夠不夠?” 本帖最後由 ab336 於 2013-7-1 07:44 編輯

ab336 發表於 2013-7-1 07:26
第一百一十七章九問


京城越來越居不易了,不光是外地生意人如此感慨,就是那些京官都要愁得揪斷幾根鬍子,本朝太安城前二十年每畝地皮不過六百兩紋銀,如今仍是貴銀賤銅,已經上漲到瞠目結舌的每畝兩千五百兩,難怪門下省左僕射孫希濟有尺地寸土與金同價的說法。一棟小院,即便在京城最邊緣,也要價到將近千兩,進京會考的士子們都叫苦不迭,好在有因時而生趨於興盛的同鄉會館,才讓大多數囊中羞澀的讀書人沒有走投無路,再者有寺觀可供租住,一般讀書人也支付得起租金,才沒有怨聲載道,只有那些個空有清譽沒有金銀的大文豪大,一輩子都沒錢在京城買下住所,會經常聊以自嘲寫上幾首詩,既能抒發胸臆,又能博取寒士的共鳴,一舉兩得。一些出過大小黃門或是翰林的會館,往往掛出進士吉地日租千文的招牌,這些個風水寶地,倒也供不應求。

京城會館大小共計六百家,大多數毗鄰而落,位於太安城東南,每逢科舉,熱鬧非凡,人不風流枉少年,這一大片會館區食色盡有,酒樓和青樓一樣多如牛毛,本來赴考士子還擔心人地生疏,那一口鄉音被京城當地人唾棄白眼,進了太安城,住進會館,才發現周遭都是故鄉人,沒錢的也開心,身世家境稍好,兜里有錢的,更是恨不得一擲千金盡歡娛,當真以為這些子弟是錢多人傻?自然不是,有資格進京趕考的同鄉讀書人,大多是寒窗苦讀,只差沒有捅破最後一層窗紙,一旦跳過龍門,總會記起寒酸時候別人才幾文錢一隻的大餅,或是幾兩銀子的一頓飽飯,他日飛黃騰達,只要力所能及,豈會不樂於扶襯一把當年有恩惠於己的同鄉?所以這塊被譽為魚龍片兒的會館區,幾乎所有店面的生意比起其它市井,顯得格外好,而且許多已經在京城為官掌權的外地人也喜歡隔三岔五來這邊呼朋喊友一同相聚,給同鄉後生們打氣鼓勁或者面授機宜。

這幅場景,不過是離陽王朝四黨相爭的一個小縮影,可惜隨著死黨之一的青黨逐漸凋零,往年財大氣粗的青州士子就成了無根的孤魂遊鬼,在魚龍片兒這一帶說話聲音越來越小。

白獅樓本來不叫這個名,叫天香樓,那會兒生意平平,這一年來財源廣進,算是賺了個十足飽,歸功於去年青樓魁首李白獅寄寓了附近的一家大勾欄,這名大美人不需多說,是胭脂評上唯一的妓女,對京城男人來說,光憑這一點就足矣。李白獅被譽為聲色雙甲,名聲極好,當朝幾位正紅的名流清官都曾被她資助,她又是東越官宦出身,本身家世又極具渲染力,不光是白獅樓,附近很多酒樓都沾了大光,人滿為患,都是慕名前來的富裕公子哥。白獅樓也有幾樣拿手菜餚,做得辛辣無比,對於口味偏重的食客而言,無疑是一處花錢不多就能大飽口福的好地方,今日里來了一撥客人,人數不多,才三人,但身家不同往日的酒樓老闆仍是給足面子,親自下廚伺候著,沒其它理由,帶路的那位趙公子會做人,跟掌櫃的相識多年,經常一起打屁聊天,對胃口。姓魯的掌櫃一點都不魯鈍,不光是下廚,連端菜都自己上,除了有跟趙公子多年積攢下來的香火情,還有就是趙公子身邊兩位朋友都瞧著不像俗人,其中一位嘛,女扮男裝,手法稚嫩,哪裡逃得過魯掌櫃的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是了不得的大家閨秀,敢情是趙兄弟給達官顯貴的女兒給看上眼了?嘿,這倒是好事,以後要是能喝上幾杯喜酒,見識見識京城裡的大人物,就更好。至於另外一位面白無須的男子,魯掌櫃可就不敢多瞧一眼了,穿了一身說不上手工如何精緻的陌生緞子,以往見過的有錢人裝束,一經對比,好似都成了土財主的小氣派。

趙公子在單獨隔出的雅室落座後,對那個掩飾拙劣的女子笑問道:“我的隋大公子,這地兒如何?”

她冷哼道:“寒酸至極!”

趙公子對於這個答案不感到奇怪,笑瞇瞇說道:“做出來的菜式也不好看,就一個特點,辣。不過你不總說自己能吃辣嗎,到時候有本事別喝一口水。”

她白眼道:“我渴了喝水不行啊,趙楷,你能拿我怎麼樣?”

被稱作趙楷的青年靠著椅背,伸出大拇指,“隋珠公主真性情,佩服佩服。”

女子柳眉倒豎,一拍桌子,怒道:“姓趙的,喊我隋公子!”

趙楷無奈道:“得得,誰讓你是我妹子。隋大公子就隋大公子。”

女子不知是賭氣還是真心,十分傷人說道:“反正我不當你是我哥,你怎麼認為是你的事。”

趙楷一臉憂傷,女子雪上加霜,一臉譏笑道:“還跟我裝!”

趙楷不以為意,哈哈大笑,反而很開心。

本是三人中最為像官家大人的男子則束手站立,畢恭畢敬。看著兩個年輕男女鬥嘴,面無表情。

趙楷轉頭笑道:“大師父,來坐著,這裡又不是規矩森嚴的宮裡頭,咱們啊,怎麼舒坦怎麼來。”

兩縷白髮下垂胸口附近的男子搖頭道:“咱家不用跪著就很舒坦。”

此咱諧音雜,向來是本朝宦官自稱,還得是那些有些地位權勢的太監才有這份資格和膽量。不過既然年輕男人是趙楷,當今天子的私生子,而女子則是皇帝陛下寵溺無比的隋珠公主,那這名被趙楷敬稱大師父的宦官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王朝宦官第一人,韓貂寺。這個稱不上男人的老太監,綽號人貓,如果不是他做皇宮大內的定海神針,次次​​阻撓,西楚曹長卿恐怕早就摘去皇帝的腦袋了。能將上一代江湖翹楚的四大宗師之一符將紅甲,給活生生穿甲剝皮,韓貂寺的指玄境界,也太玄乎了。這麼一號滿朝臣子都要畏懼的該死閹人,每次魯掌櫃敲門上菜後,都要說一聲告罪,然後先嚐過一口,這才讓兩位小主子下筷。

才吃過了兩道菜,隋珠公主突然放下筷子,悶氣道:“這麼吃菜跟在宮裡有什麼兩樣,趙楷,我們去樓下挑張熱鬧桌子!”

趙楷笑道:“聽你的。大師父,今兒隋大公子說話最管用,我們都聽她的,行不?”

韓貂寺破天荒嘴角扯了扯,輕輕點頭。人貓並非取笑隋珠公主的孩子心性,而是感激小主人刻意安排讓自己同桌而坐的恩賜。這世上,你對他好卻不惦念好的人,韓貂寺見識過太多太多。當韓貂寺還只是一個普通太監時,跟隨大主人微服出行,遇見了那名身份卑微的女子,她也這般誠心邀他一同入座吃飯,哪怕知道了他的閹人身份,也一如既往,那些頓粗菜淡飯,韓貂寺會記住一輩子。

人若敬我韓生宣一寸,我便敬他一百丈。人若欺我韓生宣一時,我便欺他一世。不知多少被這只人貓滿族虐殺的文官武將,臨死之前都要慶幸沒有來世可以再遭罪。

既然是魚龍片兒,白獅樓當然魚龍混雜,有士子書生,也有豪紳富賈,更有一些寄身青樓當打手的潑皮無賴,魯掌櫃對於換桌一事也無異議,有錢人還不是怎麼開心怎麼行事。

酒樓生意好,又是吃飯的點,掌櫃的好不容易騰出一張空桌,讓伙計麻利兒收拾乾淨,趙楷三人坐下,就听到隔壁桌一位袒露胸口的漢子一腳踏在長凳上,扣著牙縫罵道:“他媽的,前幾日來我們定風波嫖女人的小白臉,兜里沒銀子裝大爺,就拿幾首狗屁不通的文章來忽悠,詩不像詩,詞不像詞,聽著呱噪,老子當場就要拿棍棒收拾這個皮癢嘴欠的小王八蛋。”

同桌是幾個手頭不算太寬裕的外鄉士子,在那家名叫定風波的青樓廝混久了,為首牽頭負責掏嫖資的讀書人苦於錢囊越來越癟,姐姐妹妹們的價錢又高居不下,想著長久以往也不是個事,就尋思著能否跟眼前這個護院頭目攏好關係,不說奢望價目降低,進院子後上床前,好歹也能去掉一些沒必要的賞錢,妓院勾欄,門道繁多,面子這玩意兒想要撐起來,十分耗錢,在丫鬟奴伶身上的額外開銷,一點一滴累加起來,碎銀子的數目也很嚇人。

一位面容古板不像伶俐人的士子猶豫了一下,不開竅說道:“聽說過這人,是吟誦了三首詞,這會兒魚龍片兒都知曉了,都算不錯,其中'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東風春意,先上小桃枝'幾句,可算佳句。”

護院壯漢臉色大變,毫不留情情面呸了一下,起身就要走,牽頭的士子精於世故,好說歹說才給拉迴座位,亡羊補牢道:“詞寫得再好,也只是小道,上陰學宮詩雄徐渭熊也說詞不過是'詩餘',當代文壇詞家,大多僅是在前輩詩人的故紙堆裡撿漏,稱不上真才實學,更別提自立門戶。要我來看,什麼肝膽冰雪,要是真冰雪了,會去青樓瞎嚷嚷?這不還是落了下乘的噱頭,論品性,遠遠不如洪教頭這般耿直豪爽!”

壯漢這話愛聽,撕咬了一口肥膩辛辣的雞腿,眼角余光瞥見附近桌上一個公子哥模樣的年輕人在那邊樂呵,瞪眼道:“你小子笑個卵?!”

趙楷一臉實誠說道:“壯士說得在理,那些沽名釣譽的讀書人,就該打上一頓。”

漢子見他神情不似作偽,不像在反諷,這才笑道:“你小子挺上道,哪天去定風波,報上我洪三龍的名號,姑娘們的價錢保管公道!”

趙楷抱拳一謝。

隋珠公主低頭白眼。

那漢子應該在這一片有些勢力,話題多了後,越發言談無忌,十分粗獷刺耳,“打從娘胎出來起就過著苦哈哈日子,你還要老子替那幫富家子弟說好話?管他們是好是壞,比老子投胎要好,老子就恨不得剁死他們,見不得他們半點好。”

“那些個富貴子弟若是勤於讀書,待人為善,那就更該死,還給不給咱們活路了?”

“哈哈,柳公子,放心,洒家不是說你,你小子厚道,出手也不含糊,是好樣的。既然一鍋粥裡會有蒼蠅屎,那麼一坨屎裡也可能會有幾粒米飯嘛。”

被猛拍肩膀的柳姓士子笑容尷尬,被誇比被罵還難受。

韓貂寺瞇眼輕聲道:“升斗百姓,也敢帶一個龍字。”

對大師父再熟悉不過的趙楷連忙笑道:“這些小事情就不理會了。走,等隋大公子喝足茶水,不渴了,就去見識見識那位李白獅。”

辣得不行的隋珠公主在桌下一腳踩在趙楷鞋背上,不忘狠狠一扭。

趙楷擺出一張苦瓜臉。

結完賬離開白獅樓,趙楷小心翼翼提醒道:“到了那邊肯定要等候,你千萬別生氣,既然是偷偷出宮,你總不能隨著性子胡來,否則大可以在身上掛個牌子說自己是公主殿下。”

隋珠公主沒好氣道:“怎麼不是你掛個皇子的牌子?豈不是更有用?”

趙楷嬉皮笑臉輕笑道:“宮外有幾人知道我這麼一個皇子,說破了嘴也沒用啊。”

她愣了一下,撇過頭說道:“虧你還笑得出來。”

趙楷雙手抱在腦後勺,走在街上,“大師父說站著就比跪著好,不會去想坐著,這就是知足啊。那麼我覺得能笑一笑,也總比哭鼻子來得喜慶,也更不惹人厭惡,是不是?”

她猶豫了一下,“那你被徐鳳年搶走幾具符將紅甲,是笑還是哭?”

趙楷笑道:“反正是我小舅子,一家人嘛,東西擱置在誰那裡都一樣。”

她譏笑道:“你們一個姐夫一個小舅子,結果到頭來還是要​​殺來殺去,好玩得不行,我真是想哭都難。”

趙楷突然說道:“北涼那邊要亂了。”

隋珠公主言語譏諷意味更濃,“反正那傢伙當世子殿下沒出息,後來練刀也丟人得很。北涼真要亂起來,只會躲起來。哼,比你還不如。”

趙楷嘆氣道:“沒有末尾一句話多好。”

她看似漫不經心說道:“父皇對於你引薦的那位紅教女菩薩入宮廷,比較滿意。對於那邊的紅黃之爭,以及你提出的銀瓶掣籤定活佛一說,很感興趣,以後可能讓你跟她一同去西域。”

趙楷也漫不經心哦了一聲。

徐鳳年跟赫連武威走了很多地方,除了軍機大事沒有攙和,其它不管是涉及民生的大事還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有旁觀,甚至一些軍政批文,老持節令都不介意徐鳳年翻閱,五天奔波下來,徐鳳年對西河州輪廓有了個粗略認知,一年老一年輕在今天總算忙中偷閒,去驛道附近兩人初見地方賣西瓜,徐鳳年也不隱藏,坐在小板凳上等顧客的時候,直接說道:“從伯伯這邊到手有關龍樹僧人在道德宗的消息傳遞速度,看得出北莽對於驛站驛道的重視,不輸給在春秋中一造驛路系統的徐驍,尤其是西河州所在的這一條東線,已經完全可以跟涼莽對峙的西線媲美。我這一路走來,看到很多不起眼的小事,其實都是北莽在慢慢堆積軍力。”

赫連武威欣慰笑道:“見微知著,不錯不錯。”

轉頭看到徐鳳年一臉凝重,持節令遞過去半個西瓜,淺淡笑道:“其實一個朝廷,哪怕是春秋中亡了國的那幾個,也肯定有許多高瞻遠矚的聰明人,不過是否可以上達天聽,使得龍顏大悅,讓那些包含志向或是野心的條令律法順利往下施行,才是難處癥結所在。你們離陽皇朝棟樑輩出,尤其是有張鉅鹿居中調度,廟算先天就高人一籌,說心裡話,我這個軍伍出身的西河州持節令,每次想起都跟你現在這個樣子,憂心忡忡。論戰力軍備,十二位大將軍的甲士,不弱,但比起北涼軍,就算拓跋菩薩,也沒臉說自己天下無敵。好在北莽知恥而後勇,吃過大苦頭,才知道南邊的漢子,也不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會有徐驍和顧劍棠這般殺人不眨眼的屠子。這些年,北莽終歸是在慢慢變強。咱們這邊啊,我這老頭兒思來想去,就有一點覺得很遺憾,鳳年,你猜得到嗎?”

徐鳳年笑道:“很多逃亡北莽的春秋士子,有資格為持節令或是大將軍出謀劃策,但還是少了一位可做帝師的超一流謀士。”

赫連武威啃了一口西瓜,抬頭瞪眼道:“你小子別忙著笑,北莽不是沒有,只是還沒走到台前而已。”

徐鳳年放低聲音問道:“編織蛛網的李密弼?”

赫連武威側頭吐了口唾沫在地上,嗤笑道:“這條老狗害人本事天下第一,治國?差了十萬八千里。也就是李老頭兒自知之明,沒瞎搗鼓朝政,否則我非要跟他拼命。”

徐鳳年好奇道:“不是他,能是誰?”

赫連武威含糊不清道:“是棋劍樂府的府主,失踪快二十年了。中年時被女帝陛下輕視,一氣之下就徹底消失。我猜去了你們離陽,至於做什麼,可就無從得知,估計連咱們陛下都不清楚。我不信這種人會悄無聲息死在南邊。”

徐鳳年哦了一聲,“聽我師父李義山說過,這傢伙下棋很有實力,差一點就算是能跟黃龍士旗鼓相當。”

老人感慨道:“我這輩子見多了志大才疏的人物,唯獨這個棋劍樂府的當家,心大才大。棋府有一生落子百萬次的修行法門,你可知那傢伙落子多少?”

徐鳳年訝異道:“總不可能到千萬吧?那還不得生下來就守在棋盤前下棋,這種棋癡也不會有大出息吧?我師父就常說棋盤上下棋只是死棋,下棋下成一流國手,也沒什麼了不起,跟做人是兩碼事。”

老人開懷大笑,“你小子聰明反被聰明誤了,那傢伙下棋盤數極少,屈指可數,估摸著落子怎麼都不到七八千。”

徐鳳年皺眉道:“滿打滿算不到一百盤,堂堂棋劍樂府的棋府府主,怎麼跟下一盤棋就跟賭命一般?”

老人緩緩道:“你可知這人最後一局棋是怎麼個下法?他輸給黃三甲後,閉關鑽研,棋藝大成時,跟老府主對弈,一場生死局,誰輸誰死。 ”

徐鳳年嘖嘖道:“兩任府主都是大狠人啊。”

赫連武威幸災樂禍笑道:“你就求著這種人沒能活著回到北莽吧,否則到時候你萬一世襲罔替成為北涼王,這傢伙如果還活著,有的你受罪。”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明兒就去雷鳴寺,咒死這老頭兒。”

赫連武威哈哈大笑道:“那記得連我一起咒死。有我在西河州,徐驍也得怕上幾分。”

徐鳳年跟這位老人不用客套,玩笑道:“赫連伯伯,你這臉皮比我還厚啊。”

赫連武威點頭道:“人啊,只要上了年紀,就跟我罵李密弼是雞賊一樣,其實也在罵自己,都皮糙肉厚,怕死還貪生,對於生死,反而不如血氣方剛的年輕時候那樣看得開。”

徐鳳年咬了口西瓜,想到了比起赫連武威還要年輕一些的徐驍和師父李義山。

赫連武威緩緩說道:“帶你見過了本州政事,有些話也好跟你直說了,別的將軍和持節令,我不好說,但​​就我赫連武威而言,我從不奢望麾下將領治下官吏個個是聖人,貪錢無妨,別太多,自賺聲望的迂腐清官,在我看來,不如中飽私囊之餘卻可以造福一方的能吏。不越雷池過底線,我自認很好說話,過了,那對不住,甭管你是老頭兒我的親戚還是心腹,該殺的殺,該抄家的抄家,絕不手軟。這叫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如何識人是一難,如何用人又是一難,如何讓人才各得其用更是難上加難,是大學問,聖賢書籍上學不來,因為讀書人愛惜名聲,沒膽量去寫那些城府腹黑的處事學問,而且大多數書生,也沒本事寫出。你去數一數你們離陽王朝的狀元,除了張鉅鹿,能有幾個做上了一二品大官?反倒是那些普通進士,更能走上去。”

徐鳳年嗯了一聲,默默記在心中。

赫連武威說道:“那位府主年輕時候有一篇《九問》,問蒼天,問后土,問鬼神,問帝王,問佛道,問美人,問前生,問來世。”

徐鳳年納悶道:“還少了一問啊。”

赫連武威笑道:“說是九問,其實只有八問,估計是那傢伙代替咱們這些有疑惑的笨蛋問上自己一問了。”

徐鳳年氣笑道:“這老頭果然心機深沉!不行,我得馬上去雷鳴寺。”

說話間,有口渴的客人走上前來,徐鳳年連忙起身,口若懸河幫著老持節令賣起西瓜來。

客人不知跟他討價還價的年輕人是誰,更不知道那老農會是本州持節令。

徐鳳年也一樣不知道有北涼兩支鐵騎以雷霆之勢突襲了北莽。

更不知道獲知軍情的北莽女帝因為一人露面,而打消了御駕親至南朝的念頭。

這個背書箱入宮的老儒生,身後跟著北莽劍術第一人,劍氣近。
ab336 發表於 2013-7-2 12:27
第一百一十八章黑白買太平


相比好似九重天闕的太安城皇宮,北莽的宮城實在像​​是小孩子過家家,經不起腿腳利索的宦官幾番散心。大太監孫丁盛每次站在稍高位置俯瞰皇宮,都會感到一些遺憾,他的身份與韓貂寺大致相當,不過北莽王庭不興閹人,宮城裡頭滿打滿算才三千多,還不如南朝廷來得多,這讓孫丁盛很是煩悶,女帝臨世更改行程,取消了去南朝的御駕巡視,更讓好不容易出宮透口氣的孫丁盛暗自惱火,只不過當他今天秘密守候在宮門,見著了負笈老儒和背劍男子,猜到身份後,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然後只覺得莫大榮幸降臨,笑容愈發恭謹誠心,也不敢多說一句話,默默領著兩人走入宮中。不曾想還是那位貴客主動開口熱絡,“孫總管,身子骨可還好?”

孫丁盛受寵若驚,他只與老人在十幾年前見過一面,當時自己還只是個初入宦官樞機重地的角色,何況北莽宦官本就無權柄可言,哪裡敢奢望被這位老人記住臉孔,更別提姓氏了。一直小心翼翼走在前頭,卻只能拉開半步距離的孫丁盛連忙彎腰更甚幾分,輕聲笑道:“回太平令的話,咱家還好,性命都是陛下的,可不敢胡亂生病了去。太平令氣色也好,這才是北莽的萬幸。”

老儒生哈哈笑道:“孫總管,借你吉言嘍。”

孫丁盛彎著腰帶著路,笑道:“哪敢哪敢。”

老儒生點到即止,不再客套寒暄,雙手插入袖口,瞇眼望著有些陌生的宮城,拾階而上,過了朱門,下了階梯,就是主殿外的玉石廣場,上下之間,如人生起伏何等相似。老儒生回頭看了眼五步以外的後輩,有些愧疚道:“害得你沒能跟鄧太阿比上劍。”

中年劍士搖了搖頭,猶豫了一下,說道:“先生有九問。我只有一問​​,問道。”

“問劍道?”

“問道。”

“一字之減,相差萬里。說得好啊,鄧太阿小覷你了。”

負劍中年男子在北莽王庭久負盛名,劍氣近,這個詞牌名實在是名副其實得不行,李密弼如此深得女帝器重的權臣,一雙手幾乎掌握了王朝所有陰暗勢力的血腥儈子手,近十年中多次被劍府府主偷襲刺殺,有皇帳權貴戲言朱魍這些年能夠不斷完善,得感激劍氣近擅長找尋漏洞。劍氣近是一個很無趣的男子,長相無趣,性格無趣,那個普通姓名早已被詞牌名替代,除了練劍,沒有任何興趣可言,不近女色,不近權勢,不近口舌之快,只近劍氣。但李密弼對於這個屢教不改連女帝陛下都震怒的生死仇敵,評價頗高,說劍氣近的劍氣,也僅是展露六七分,因為他只允許自己功敗身退,並未抱有殺人賠命的興趣。李淳罡年輕時曾說北莽無劍,鄧太阿成就劍仙境界後也說北莽的確無劍,北莽本以為劍府府主會攔截桃花劍神,不說戰敗鄧太阿,好歹也要他收回那句話,但劍氣近卻讓人大失所望,始終沒有露面,看來在此人眼中,護送老儒生赴北入宮,比什麼都重要。

孫丁盛微微加快步子。

北莽王庭主殿前羊脂玉階有九級,一位面容冷峻的婦人高高站定台階之上。

一身明黃,龍袍加身。

老儒生笑呵呵道:“快到了。”

馬上就要面聖,跟那名天底下最富威名的女子麵對面,老人竟然還有閒情逸致轉頭問道:“黃青,今日過後,你去趟離陽王朝,總不能北莽盡知李淳罡鄧太阿,離陽卻不知黃青也有劍。”

劍氣近點了點頭,幾乎跟大太​​監孫丁盛一起開始止步,不再向前。

老人繼續往前,沒有朝那位皇帝陛下行跪拜禮,而這名以雄才大略著稱的女帝也未問罪,只是也未走下台階,一步也沒有。

老儒生抬頭跟她對望。

女帝面容蒼老,眉眼依稀可見年輕時確是絕美的女子,身側無人攙扶伺候,孤零零站在台階上,冷冷看著這個當年負氣離開北莽的太平令。沉默許久,她總算展顏一笑,開口說道:“按照你的要求宮中都已辦妥,開始?”

老儒生也不客氣,走上第一級台階,摘下書箱,抬起手一揮。

將近兩百位捧緞如畫軸的宮女太監們依次魚貫進入,在廣場左右兩側屈膝放緞畫,低頭倒退行走,各自拉起了一條長幅,無一例外,都在廣場中央處背對背接應上。

女帝驟然瞇眼,望向廣場。

百緞成巨畫。

是北莽和離陽兩朝版圖,細緻到囊括每一座軍鎮每一條大川每一條雄脈。

天下盡在我腳下。

於是女帝下意識踏出第一步,走到了第八級台階上,站得高看得遠,可她的野心自打進宮第一天起,就何止是光看而已?

兩朝江山錦繡。

波瀾壯闊。

北莽王朝地理輪廓以黑底寫白字,離陽王朝疆域以白底描黑字。

一副棋盤一局棋。

黑白對峙。

女帝微笑道:“太平令素來善弈棋,今日可是要給朕做一盤推演?要朕與你一同走在這江山之上?”

老儒生沒有回答,等那些一絲不苟汗流浹背的女官太監都悄悄撤出廣場,打開書箱,拿起一根竹竿和幾塊黑炭,一屁股坐下,抬頭道:“陛下暫時不需要下台階,今日容我先說說天時地利人和。明天再細說我這些年在中原春秋見識到的地理人治軍力風俗。第三天來說兩朝邊境,僅是解燃眉之急。第四天說我朝具體事宜,怎樣得士子民心。第五天說如何滅北涼佔西蜀吞南詔,第六天說矛頭直指太安城,終平天下。第七天,再說怎樣去治理江山。”

饒是女帝歷經風雨跌宕,聽聞此等可謂氣吞天下如虎的豪邁言語,也是愣了一下。

她走下一級台階,也學太平令老儒生坐在地上。

老人先放下稍後會用來畫龍點睛的木炭,雙手拄在以往用作登山涉水的竹竿上,早已摩挲得光滑潔淨,望向廣場上,平靜道:“黃龍士有言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深得我心。春秋初定,離陽王朝滅去八國,挾累勝之勢北征我朝,看似勢不可擋,卻不知一鼓作氣之後,人力有窮時,離陽疲軍伐北,北莽雖說是以逸待勞,但當初陛下才登基九五,朝局不穩,便不惜以身涉險,爭取了一個殊為不易的不勝不負。其實當時天時仍是在離陽那邊,只不過北莽地理形勢與中原迥異,致使四十萬甲士水土不服,加上離陽先帝對北涼徐驍忌憚已久,生怕北涼鐵騎以虎吞狼,滅去北莽以後,當年徐驍辦不到劃江南北而治,此時就能成事,畢竟北莽境內崇武不崇文,北涼若是佔據有足可自立的富饒河涼走廊之餘,再將北地盡收囊中,這樣的南北對峙,才算穩當。於是離陽先帝一封密旨,在大好局勢下迫使徐驍退兵,跟北莽簽訂合約,算不得妙棋,也稱不上昏招。這才造就了當下離陽涼莽三足鼎立的形勢。這便是我要與陛下說的第一個道理:天時終歸不如地利,地利則要不如人和。”

“一國憑仗,不在天險,在人心。人心並非民心如此簡單,百姓自古隨大流,重視卻不可盲目。春秋士子依附北莽,於北莽而言,更是福禍相依,不得不察。”

“老臣在中原各國遊歷,記住各色人物兩千六百四十三人,一一說來,各有粗略,請陛下找女官記錄在冊。”

“一農可耕田地三十畝,畝收米兩石或三石,為二石為中,畝以一石還主家,五口之家,人日食一升,一年即食用十八石,約餘得十二石,此外衣著嫁娶祭祀生老病死等,皆需費用。若遇旱澇蝗災,捉襟見肘。老臣所講還是蘇杭嘉湖流域以及西蜀等帝國糧倉所在情況,其餘等地,常有成家而生子不舉,大批浮浪不根之人,並非罕見。離陽王朝所謂的海晏清平,頗有水分。”

“離陽王朝已有官無封建而吏有封建的苗頭,官不得當地人出任,吏則不同,世世代代為本地吏,不出百年,便要遍地皆是地頭蛇,張鉅鹿之急,諸多倉促政策,在於不得不急。”

“我揀選海商鹽商茶商三種為陛下說離陽財稅。”

“離陽王朝新舍官職起居郎,所言軍國政要,每月封送是管,成為時政記。分帝系、后妃、五類禮、輿服、道釋、瑞異、藩夷等二十一種。我且一一說來,陛下便可一葉知秋,二十一葉知離陽。”

“龍虎山居安不思危,陛下應當趁機令國師著手編撰萬卷《道藏》,讓道德宗成為天下道教執牛耳者。”

“西域紅黃二教之爭,陛下切不可只是看戲,我朝滅佛一事,可以滅禪宗大佛,卻要立起密教小佛。”

天下事,事無鉅細,太平令老儒生娓娓說來,白日說,女帝除去第一天坐在台階上,第二天便走下台階,跟在老人身後走走停停,腳踏錦繡之上。夜晚亦是不停說,燈籠高掛,燈火輝煌如晝,廣場上不許別人踏足,女帝陛下便親手持燈為老人照明。再一日,兩人吃食進餐便隨便或蹲或坐在緞面畫幅之上,女帝甚至已經掛起一隻布囊,裝滿溫水和食物,老人若是感到口渴飢餓,也不用說話,伸手便可向她索要。每過一境就要在地面上圈圈畫畫的太平令已經不知用去多少塊木炭,雙手十指漆黑,每次匆匆洗手,水盆盡墨。

女帝那一襲龍袍寬袖長擺,到後來她乾脆隨手拿絲線繫牢捆緊,便於行走,顧不上半點體統禮儀。

第五頁秉燭夜談時,女帝仍是絲毫不見倦怠,神采煥發。

七日滿腹學識說盡。

老人走出天底下最巨幅的地圖,站在台階底部,女帝握住他的手,背對略有褶皺的那江山錦繡,一同走上台階,平靜道:“願先生為帝師。”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7-3 01:25
孤身赴北莽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大河之上綵衣截白衣

  西河州突然要截江更換河道,這可是一項牽扯到許多利益糾葛的大事,好在赫連持節令威望擺在那裡,沒有人敢當出林鳥,赫連武威也對黃河下流兩岸受損的豪橫家族給了不少補償,不少門閥子弟都得以進入控碧軍,官職都不大,不過也是以往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加上攔江改道,也只是繞出個長度二十里的半圓,還稱不上傷筋動骨,一時間西河州仍是風平浪靜,僅有一些流言蜚語在高門大族私下談論,老百姓們該如何過日子還是怎麼過,只是惋惜持節令下令截江附近不許經營買賣,有控碧軍負責督工巡查,否則還能多出一筆橫財。馬無夜草不肥,天下道理都一樣。
  
  徐鳳年跟赫連武威來到投石截江處,這次盜取不見天日近千年的秦帝陵墓,各方勢力盤根交錯,都見不得光彩,赫連武威做的是開門揖盜的凶險買賣,不說其它過江龍,一個大將軍種神通就夠喝一壺,所以老持節令也不敢託大,一切都交由心腹統率的控碧軍,徐鳳年看到有一批儒士裝束的男女在高台上從中調度,大多面容枯槁,毫無文士風流可言,徐鳳年驚訝問道:“墨家子弟?”
  
  赫連武威點頭一笑,也不細說自家的家底。徐鳳年換回了文士的生根麵皮,當時翻-牆進入持節令府邸,能被白髮老魁一眼認出,除了腰間懸掛的春雷刀,主要還是因為這一老一小可以說是認識好些年數,生根層次的麵皮,易容只是易相貌,終歸還沒有易氣,才老魁被識破身份。巫女舒羞在王府拿十年壽命作為代價,打造出一張入神麵皮,則是交給了遠比姐姐慕容梧竹要野心勃勃的慕容桐皇。赫連武威帶著徐鳳年在沿河岸上緩行,前段時日遭逢一場罕見暴雨,截江初始,此時功效尚不明顯,河水水面仍是高出往年許多,水勢洶湧激盪,渾濁不堪,江流奔騰聲如疾雷,讓人望而生畏。徐鳳年將春秋春雷都留在府上,雙手空無一物,蹲在岸邊巨石上,水氣撲面而來,兩耳聞聲鼓脹,氣機流轉無形中受大河牽引,較之平時也要迅猛數倍,赫連武威投擲了一塊石子入河,連水花都不見,感懷說道:“年輕時經常在雨後入河游泳,偏偏喜歡逆流而上,現在可游不動了,幾個撲騰估計就要給沖走。年老以後起了興緻,真要下水的話,也只會挑平緩河段。不服老也得老。”
  
  徐鳳年正要說話間,看到一行錦衣華服富貴逼的人物緩緩走近,有說有笑,為首一名高大男子,簡簡單單的抬手投足,極有指點江山的氣魄,男子身後還有幾張半生不熟的面孔,陸歸陸沉這對甲姓父女,種檀和婢女劉稻穀,除了陸沉,其餘都是一面之緣。徐鳳年原本擔心陸沉見着自己後會露餡,不曾想她瞧也不瞧一眼,比陌路人還要陌路。徐鳳年蹲着沒有起身,赫連武威瞥了一眼,斂起氣機,平淡道:“那位便是種大將軍,跟北莽皇帳很有交情,做人比帶兵厲害。可惜他弟弟種涼今天沒來。”
  
  種神通見到赫連武威,大笑着快步走近,跟身後眾人拉開一段距離,位高權重的種大將軍以晚輩自居,抱拳道:“見過赫連老將軍。”
  
  赫連武威也沒讓種大將軍熱臉貼冷屁股,一巴掌拍在徐鳳年腦袋上,好似長輩教訓眼高於頂的不成材子侄,氣罵道:“還不起身給種將軍行禮!”
  
  徐鳳年一臉無奈起身作揖,彎腰幅度微不可查。赫連武威一副怒其不爭的表情,嘆氣道:“讓種將軍見笑了,這個遠房親戚家的晚輩頑劣,不懂規矩。”
  
  老人隨即轉頭瞪眼道:“自以為讀了幾籮筐聖人書籍,就目中無人,你是考上了狀元還是當上了宰相了?只知坐井望天,不成氣候!遠的不說,就說眼前這位種將軍的長子種檀,比你年長沒有幾歲,就已經是實打實的井廊都尉,掌精兵三千員,更是差點就成了本朝第一位狀元郎,比起你那些臭不可聞的無病呻吟文章,好上百倍!”
  
  種神通看到這位相貌不俗的後生欲言又止,應該是顧忌種家聲勢,這才壓抑下了書生意氣,但也稱不上有好臉色。對於赫連武威的遠房親戚一說,種大將軍也不奇怪,赫連姓氏在西河州是大姓,枝繁葉茂,赫連武威本身便是官宦出身,只不過家族中落,才投身軍伍,赫連武威身為百戰將軍,在北莽是出了名的勤讀詩書,幾十年戎馬生涯,一直都沒有落下,對於讀書人也很有好感,若是破落家族裡出了一個有望金榜題名的後輩,設身處地換做種神通也一樣會寄予厚望。種神通不希望因為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冷了氛圍,有傷長遠大局,於是笑言安慰道:“老將軍切莫高看我那犬子,也就是虛長了赫連小侄幾歲。”
  
  徐鳳年小聲嘀咕道:“三千兵馬算什麼,等我在朝堂上一鳴驚人,領三萬鐵騎都嫌少了。”
  
  赫連武威一腳踹過去,瞪眼道:“你那些紙上談兵算個屁。”
  
  徐鳳年躲過軟綿綿一腳,乾脆眼不見耳不聽背對眾人,像是在外人面前給長輩看輕,有些撐不住顏面臉皮。種神通看到赫連武威等瞪眼珠粗脖子的場景很有趣,做了個和事老,說了幾句類似年少存志是好事的客套話,然後兩位北莽軍的中流砥柱便撇開眾人,沿岸走去,所說所圖自然是截江斷流以後接下來的鑿山入墓,兩人都是貌似爽快的老狐狸,少不得一番勾心鬥角。大體上河西精鋭控碧軍負責截江,以及驅逐清洗掉那些敢於靠近秦帝陵墓的江湖閒散,種家承諾帶給控碧軍大量價格極低的優質鐵礦,老持節令清心寡慾,在北莽八位封疆大吏中口碑首屈一指,種神通也不信赫連武威會垂涎陵墓財寶而起殺心,要是換成武力猶在種涼之上的慕容寶鼎,種神通萬萬不敢與虎謀皮。
  
  一場密談相談甚歡。
  
  種神通回頭看去,種檀和陸家父女跟那個赫連後生格格不入,情理之中。種神通緩行時,皺了皺眉頭,弟弟說要去一趟公主墳,問他何事,也未作答,對這個行事荒誕不覊的弟弟,也早已習以為常他的天馬行空,只不過這次入墓一事,事關重大,容不得有絲毫差池紕漏,種涼跟公主墳中那位小念頭的關係,種神通知曉幾分,但不曾見底,種神通也不好刨根問底,只希望這次跟公主墳那幫孤魂野鬼八百年的綵衣們一同入墓,到頭來不要橫生枝節。公主墳作為守靈人,這次無異於監守自盜,種神通內心深處完全信不過她們。
  
  種神通和赫連武威驟然凝神聚氣,如臨大敵。
  
  恍惚間,一條白虹踏河而來,追溯源頭向上游奔走。
  
  白虹所過河面,劈波斬浪,河水直直暴漲一丈,兇猛拍擊兩岸。
  
  白虹前衝遠方,有十幾宛如彩蝶的翩翩衣裳從天而降,似乎要擋在白虹去路。
  
  那些綵衣如壁畫飛仙,袖長達數丈,況且每一隻長袖都牽扯有一抹雲霧之氣,愈發靈動如天人下凡。
  
  種檀瞪大眼睛,那些飄飄乎的裝神弄鬼女子,他自然認得,與叔叔種涼的描述如出一轍,是公主墳獨有的綵衣,擅長雙袖飛昇舞。據說相互借勢之下,一袖之威,可擋神佛。
  
  一陣佛唱低吟入耳。
  
  徐鳳年聽出是大勢至菩薩心咒。
  
  如虹白衣終於略作停頓,懸在河水上幾尺之處,探臂一手結印。
  
  是一位身披白色袈裟的僧人,面對十八綵衣三十六袖,當最後一字結尾,腳下黃河起異像。
  
  如佛咒名號,剎那大勢至!
  
  白衣僧人身後河面猛然斷裂,一半河水去者不留,來者硬生生停下,轟然拔高十數丈,如一條躍水黃龍,在空中畫出一道圓弧,隨着僧人單臂手印所指,鋪天之後自然便是蓋地,撲向十八位牽引天上雲氣的曼妙綵衣。
  
  黃龍先行,白衣後至。
  
  出場畫面極美的綵衣眨眼便連同天上雲氣一同被衝散得七零八落,十八位女子有墜入河間,有跌落岸上,更有被黃龍衝撞出去幾十丈之遠,狼狽至極,再無半點仙氣可言。
  
  白衣僧人不理睬那些有螳臂當車之嫌的女子,繼續沿江而去。
  
  黃河之水天上來。
  
  北莽國教道德宗便在這天上。
  
  白衣僧人要去那座有麒麟真人坐鎮的道德宗,最簡單的路線也就是沿江而走。
  
  種神通臉色陰沉道:“白衣僧人李當心!”
  
  赫連武威讚歎道:“不愧是曾經讓北莽第一人都無可奈何的金剛不敗。”
  
  種檀轉頭對女婢劉稻穀輕聲打趣道:“你們公主墳的飛昇袖也太不堪一擊了些,就這點斤兩,也想跟大念頭洛陽叫板?”
  
  婢女一笑置之,拿手指點了點遠方。
  
  十八位綵衣阻擋無果,又橫空出世一名身材高大的人物,隔得太遠,分辨不清男女,當此人攤開雙臂,竟是怪誕至極的四手之相。
  
  當這尊怪胎抬手舉臂,十八位落敗綵衣如同牽線傀儡,被盡數扯到空中。
  
  種檀訝異道:“是你們小念頭?那我叔叔口味也太重了。”
  
  劉稻穀搖頭道:“是我公主墳一尊供奉有三百年的活死物。奉勸公子還是不要走近親眼見到,否則會睡不着覺。除了具有四手,她生有琵琶對抱相,前後兩張臉孔,一面地藏悲憫相,一面歡喜相。”
  
  種檀嘖嘖道:“可怕可怕。”
  
  江上白衣僧人見到這尊穢-物,終於動怒,金剛怒目。
  
  大喝道:“我佛如來!你這孽障還不自湧身往虛空中去地四丈九尺?!”
  
  一掌托起,天上雲層下垂,無數道金光透過白雲縫隙射落天地間,佛光萬丈。
  
  然後白衣僧人雙手一瞬結三印,分別是法--輪,淨業,摧罪。
  
  眨眼過後,長虹遠逝,只留下一句:“貧僧從道德宗歸來,再將你徹底打入輪迴!”
  
  那尊陰物蜷縮一團,繼而舒展如舊,只是十八位綵衣傀儡已經悉數毀壞。
  
  陰物站直後,僵硬扭了扭脖子。
  
  然後直奔徐鳳年襲來。

  徐鳳年目瞪口呆,老子惹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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