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242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0 20:19
孤身赴北莽 第五十章 王見王

  位置僻靜生意冷清的小茶坊總算熱鬧了一回,口口相傳以後多了許多慕名而來的聽眾,目盲說書人一天要說三場北涼世子的遊歷,三場已是老人的體力極限,一大把年紀了,再倔強,也不能跟老天爺較勁,指不定哪天老天爺一不高興,一條老命也就給收了去,再者說書說書,除了竹板敲打,只是動動嘴皮子,喝幾口酒潤潤嗓子還能對付過去,彈琵琶的孫女就要受罪許多,生活清苦,捨不得花錢用上那桃膠護指,才一場說書,小姑娘十指就已經淤血青紫,這會兒趁着休憩時分,她生怕爺爺惦念憂心,只敢偷偷摸摸蹭着衣角,減緩手指痠疼。茶坊掌櫃看著第二撥茶客興緻勃勃入坊,坐在櫃檯後頭,樂滋滋啜着壺嘴清茶,偷着樂,做與吃有關的小本營生,就是要講求一個流水往來,舊客不去新客不來,掌櫃下意識瞥了眼臨窗一桌茶客,一掃而過,也就不再留心。
  
  老儒生好似打定主意要再聽一場說書,很識趣地與茶坊夥計要了壺茶水,喝得倒是不算多,許多茶水都被他在桌面上橫抹豎畫鬼畫符了去,負劍男子始終目不斜視,如小廟裡的泥塑菩薩一般,養氣功夫一流。
  
  老儒生笑眯眯道:“少樸,喝一杯?”
  
  中年男子搖頭,畢恭畢敬說道:“不敢。”
  
  老儒生彷彿聽到一個天大笑話,拿手指點了點這位後輩,“連李密弼都敢光明正大的刺殺,天底下還有你孫少樸不敢做的事情?”
  
  負劍男子不苟言笑,也不懂玩笑三昧,一本正經道:“那喝一杯。”
  
  老儒生搖了搖頭,“不給喝了,你這呆貨。”
  
  老人揉了揉臉頰,緩緩說道:“我罵李老頭心術不正要遺禍北莽百年,他罵我迂腐不堪不配做帝師,這些都是在皇帝陛下眼皮底下的廟堂廷爭,都擺在檯面上,勉強能稱作君子之爭,少樸,以後你就別去跟李密弼那邊抖摟劍氣了。刀只單刃,根腳便偏頗,故而是殺人利器,劍卻有雙峰,不偏不倚,君子入世救人才是劍道正途,一個王朝,正奇相輔,少不得持刀武夫也少不得佩劍君子。這些呢,其實都是場面話,說到底你畢竟還是棋劍樂府的劍府府主,親自出手打打殺殺,宗門也沒光彩,面子這東西,得靠成材的後輩去掙,裏子這玩意,才靠你們幾位支撐。正如說書先生所說,李淳罡是劍道第一人,要我來說,這位劍神的閉鞘劍,所謂我不出劍,胸中自有劍意萬萬千,遠比兩袖青蛇與劍開天門更是劍道圓滿境界。少樸,你也該學一學。”
  
  中年男子點了點頭,他這輩子只服氣眼前一人。這位老人中原大局尚未落定便隻身離開北莽,趕赴南邊,春秋一統後,仍是在那片硝煙逐漸消散的異鄉逗留了整整二十年。
  
  負劍男子詞牌名劍氣近。
  
  高踞武榜前列的洪敬岩是他的閉關弟子。
  
  接下來兩場說書,老儒生都一字不漏聽入耳朵,時而點頭時而搖頭,反正除了一名同桌還算威嚴的劍士,也不會有人在意一名貌不驚人的酸臭老書生是死是活。期間有兩撥飛狐城青皮土棍來鬧事,第一撥被茶坊掌櫃拿銀子打發回去,第二撥就要出手毒辣許多,死死護着捧琵琶孫女的說書老人被一拳砸在臉上,如此一來便惹了眾怒,茶客們付了茶資就等着聽幾段好故事,你這些潑皮耍橫可以,別打老傢伙嘴臉啊,萬一打傷了豈不是白掏銅錢買茶聽說書了?混子們撂下狠話,再敢吹噓那北涼世子如何英雄就回頭再結實痛打一頓,這才大搖大擺而去。第三場說書尾聲,有幾匹駿馬來到茶坊外頭,跳下幾位飛狐城膏粱子弟,帶著六七名惡僕,二話不說就衝著目盲老人打去,一名官家子弟更是獰笑着扯過小姑娘的頭髮,揚言要將這小涼蠻子丟到最下等的窯子去做婊子。老儒生臉色如常,“民與民鬥,各憑本事,生死有命。官與民鬥,老夫就要計較計較了。”
  
  “少樸。”
  
  一瞬間,聽聞吩咐的負劍男子劍不出鞘,劍氣卻近。
  
  老儒生不去看那鮮血淋漓的場面,伸袖抹去桌面上密佈猶如蟻穴的兩朝邊防圖,沙啞呢喃道:“二十年間,當過錙銖必較的商賈,做過流離失所的耕農,當過巡夜更夫,給官吏當過埋頭刀筆文案的狗腿幕僚,為青樓名妓寫過曲子,做過走南闖北的鏢師,給風流名士做過詞伶幫閒,當過小城的縣令,三教九流,也算囫圇做了一個遍,春秋九國,也都走了一個遍。再花上兩三年時間走一走北莽八州,大體可以去王庭帝城為皇帝陛下打一副大棋譜了。”
  
  老儒生平淡道:“黃三甲啊黃三甲,你以中原九國做棋盤,我以兩朝分黑白,你約莫要少去一甲了。”
  
  老儒生突然笑道:“都是一隻腳在棺材裡的人了,勝負心還如此重,不好。”
  
  客棧,徐鳳年看到才踮起腳尖去一探窗外究竟的陶滿武猛然縮回身子,跟白日見鬼一般,小跑到床邊,脫了靴子就跳到他身邊,抱著奇巧盒子,小臉蛋神情複雜。
  
  徐鳳年打趣道:“怎麼,該不會是真見着你董叔叔了吧?沒道理,換做是我,早就大喊一聲跳下樓去。”
  
  小姑娘舉起手中盒子,歪了歪腦袋,怯生生的,認真說道:“要是明天盒子裡小蜘蛛結了網,你就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徐鳳年直截了當拒絶道:“你當我傻啊,要是你讓我去跟你那戰功卓著的董叔叔見面,或是以後讓我去背那錢囊,我能答應?”
  
  小丫頭仍是舉着小木盒子,泫然欲泣。
  
  徐鳳年沒好氣道:“去去去,甭跟我來美人計,這世上還真沒這樣的水靈姑娘。”
  
  猶豫了一下,徐鳳年自嘲道:“就算有,也不是你這個才四五六七歲的黃毛丫頭。”
  
  徐鳳年想要下床去看熱鬧,結果發現被她扯住袖口,低頭一看,小丫頭眼眶濕潤,有洪水決堤的跡象。徐鳳年耳力敏鋭,自然聽得出樓外那是一百精鋭鐵騎過街的動靜,在飛狐城有資格折騰出這種大手筆的寥寥無幾,澹台長平算一個,只不過這名城牧長公子向來鋒芒內斂,不至於帶兵來城內東北角耀武揚威,聯繫陶滿武的異樣神色,真相也就水露石出。這麼個懵懂未知的小丫頭,相逢不到一月,哪來什麼刻骨銘心的兒女情長,徐鳳年覺得她也就是吃痛一陣子,見着了那名在北莽政壇平步青雲的董叔叔,無須多長時間,也就淡而忘之,多少口口聲聲海枯石爛的海誓山盟都無非如此,他們這對事實上恩怨糾纏的一大一小,這份香火情,抵不過幾場風吹雨打的。
  
  徐鳳年也不揭穿八九不離十的真相,輕聲說道:“打算將你託付給澹台長安的,回頭就讓孫掌櫃帶你去瓶子巷,先在喜意那邊呆着,事後你與城牧二公子說一聲,賞臉來酒樓這邊吃頓飯。”
  
  吃不準那名金玉其外的二公子是否敗絮其中,只不過以澹台長安的脾性,相信多半會善待一名折騰不起風浪的小姑娘,這當然算不上萬全之策,只不過形勢所迫,徐鳳年也只能做到這一步。至於相處一段時間後,陶滿武是否洩漏身份,澹台長安又是否交給董胖子,對城牧府對小丫頭來說都是好事一件,徐鳳年注定要孑然一身深入北莽腹地,甚至要去遙遠的北境,不可能真去帶著一個小姑娘去亡命天涯,這實在不是什麼有情趣的事情,說不定哪天她就成了累贅,被當做棄子說丟就丟,最終死在未知的刀槍弓弩之下。徐鳳年再附和那世態炎涼,性子再刻薄無情,也不覺得眼睜睜看著她死於非命,是什麼可以輕描淡寫的小事。
  
  小姑娘扭頭賭氣道:“不去!去了也不說!我就當啞巴!”
  
  徐鳳年笑道:“去不去還能由着你?”
  
  小丫頭重重點頭。
  
  徐鳳年彈指敲了她一下額頭,說道:“你以後總有一天會恨我的,就知道現在好聚好散有多難得了。”
  
  陶滿武拿起瓷枕就想要砸一下這個大壞蛋,可看到他一瞪眼,就不敢了,擔心自己不爭氣會哭出聲,小姑娘翻了個身撲倒在床上,先摟過瓷枕和奇巧壓在身下,然後手忙腳亂攏過棉被壓在身上,偷偷躲起來嗚咽。
  
  依稀傳來她那含糊不清的稚嫩嗓音:“現在就恨你!”
  
  又要哭又要罵人,棉被裡又悶氣,小丫頭應該挺累的。
  
  徐鳳年等了一會兒,見沒完沒了,嘆了口氣,奪走棉被丟在一邊,抱起她在懷裡,下巴擱在她腦袋上,柔聲道:“你不天天嚷着要見你董叔叔嗎,要他教訓我這個惡人嗎?怎麼真見着了,反而扭捏起來。”
  
  小姑娘摀住臉龐,纖細肩頭柔柔抽搐,斷斷續續說道:“董叔叔是好人,我不讓他打你。”
  
  徐鳳年搖頭道:“打不打還是小事。”
  
  沒有說出下文。既然死胖子董卓帶一百鐵騎順藤摸瓜進了飛狐城,若只是董胖子與親衛,別說忌憚,徐鳳年連殺人的心思都有,殺董卓可比殺十個陶潛稚還要來得影響深遠,但這個胖子既然已是南朝中樞重臣,小姑娘奇巧盒中的小蛛是否結網,徐鳳年不感興趣,但董胖子身後那張北莽蛛網極有可能也隨之在飛狐城內外緩緩張開,擇人而捕,徐鳳年想殺一個必定有死士護駕的軍界當紅新貴,並且功成而退,沒有指玄境界,根本不用去奢望。想到這裡,徐鳳年悄然生出一些愧疚,上輩子小丫頭到底做了什麼孽,才會在這輩子遇上自己?
  
  陶滿武輕聲道:“我爹說了,戰場上做逃卒,是要被斬的!”
  
  徐鳳年捏了捏她臉頰,呸呸說道:“說什麼晦氣話。”
  
  沉默良久,陶滿武哭得沒氣力了,就攥緊大壞蛋的袖口,生怕他說走就走。

 徐鳳年看著桌上那一囊銀錢,撫額道:“得得得,就當我欠你的。咱們桃子長得水靈,指不定就被青皮無賴半路劫走當小媳婦了,我也不放心,先說好,送你到了董叔叔那邊,就算完事。”
  
  飛狐城驛館外,才歇腳沒多久就火燒屁股跑出來的董卓瞪大眼睛,驚喜而錯愕,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位已經讓城牧封城的將軍看到俏皮而滑稽的一幕,一名年輕人一手牽着小侄女的手,一手牽一匹劣馬,就如此意料之外和情理之外地出現在眼前。小滿武背着一隻瞧著就挺沉重的行囊,單手捧着只瓷枕,梨花帶雨,咬着嘴唇,委屈極了。董卓整個人的心肝都碎了,還好還好,小滿武人沒事就是萬幸,董卓細細端詳了一番,這只常年與軍政兩界那些成精老狐狸打交道的胖狐狸早已修煉得人情達練,目光如炬,他立即就有些好似父親見着女兒帶了該死女婿登門找抽的醋味了,他媽的,自己的小閨女還沒十歲呢,虧得你這王八蛋下得了手!
  
  提兵山走出來的仙子眯眼望着這個看不清端倪深淺的年輕男子,兩手空空,身無餘物,劣馬馬鞍附近繫了一塊長條布囊,應該是類似莽刀的兵器,越是捉摸不透,她越是不敢掉以輕心,她家學淵源,自身武力不俗,眼力更是超一流,她不敢確定這名情緒古井不波的年輕公子是三品還是二品。只不過當她瞅見自己男人那副吃癟的彆扭神情,見多了夫君欺負別人,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她心情輕鬆許多,既然這位不速之客敢帶著小滿武前來,除非是飛蛾撲火的莽撞蹩腳刺客,否則多半是客不是敵,她也不好繃著臉,出門在外,嫁入董家後,她便一直牢記山上娘親的叮囑,除了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且一定要給自己男人漲臉面,這才是聰明婦人。
  
  陶滿武一步三回頭。
  
  徐鳳年翻身上馬,董胖子笑呵呵道:“這位做好事不留名的俠士,可是要出城?”
  
  徐鳳年笑着點了點頭。
  
  董胖子搓手道:“若是有難言之隱,不是董卓說大話,只要不是謀逆大罪,都能幫俠士說說情,若是不喜董卓的口碑,也不礙事,董卓這輩子都會記住今日恩惠。”
  
  見到這名公子哥緩緩掉轉馬頭,看樣子是執意出城,董卓也不客套惹人厭煩,洪聲道:“一騎去城門傳話,開城放行!”
  
  望着一人一馬遠去,死胖子姿態可笑地跑到陶滿武身前,因為身材過於高大魁梧,乾脆就噗通一聲跪倒,抱住小姑娘。他媳婦欲言又止,董卓捧起小滿武放在肩膀上坐著,轉身笑道:“知道娘子想說什麼,這麼一號人說來就走說走就走,相公當然警覺得很,只不過以怨報德的缺德事,能少做就少做,老子這輩子做的虧心事夠多了,萬一生個兒子沒屁-眼,找誰訴苦去?你們兩個娘子還不得把我從兩百斤打到一百斤啊,相公我長一斤肉容易嗎?”
  
  女子婉約一笑,那名年輕公子大氣歸大氣,可比起自己這個小心眼的男人,還是要差了十萬八千里。
  
  董卓環視一週,眼神驟冷,陰沉說道:“諸位,醜話說前頭,老子說了放行就是放行,你們盯老子的梢,老子擅帶私兵離開姑塞州,理虧在先,而且一路上有媳婦開解,忍了!如果敢給那人下絆子,做些畫蛇添足的勾當,別怪我董卓小肚雞腸,連你們祖宗十八代的墳都給刨了。”
  
  說完狠話,董胖子輕聲問道:“娘子,畫蛇添足用在這兒,與語境妥不妥?”
  
  女人習以為常,點頭道:“還行。”
  
  在小姑娘的哭聲中,幾乎同時,徐鳳年和董卓,這兩名男人遙遙轉頭對視了一眼。
  
  再相逢,就不知道兩人會是以何種彪炳身份敵對相望了。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0 20:25
孤身赴北莽 第五十一章 數風流人物

  飛狐城初聽那姓董的竟然要封城,恨不得去這個死胖子身上剮下肉來,不過雷聲大雨點小,沒過多久就重新開城,老百姓都想著肯定是澹台長公子與董胖子暗中角力占了上風,愈發不信澹台長平會在門口被一名女子避退落馬。
  
  徐鳳年沒有急於出城,而是登上城牆遠遠看著有士卒持矛不得靠近的掛劍閣,因為陶滿武,過早與董卓牽扯上關係,已經打亂算盤,匆忙離城自然不妥,但打腫臉硬頭皮逗留城內,更容易雙手送上把柄,徐驍要自己找尋那個北涼軍舊將,只能暫時擱下,兩害相權取其輕,算是聊以自嘲,到底還是有些遺憾的。
  
  徐鳳年正想轉身走下城頭,一名躺在牆垛上酣睡曬太陽的邋遢漢子呢喃了幾聲,一個側身翻滾就要墜下城牆,所幸是往牆內摔,徐鳳年也就不幫忙,摔醒的醉酒漢子第一時間不是慶幸餘生,而是去小心翼翼撫摸腰間懸掛的酒葫蘆,這才抬頭茫然四顧,見着了陌路相逢的徐鳳年,無動於衷,滿臉絡腮鬍子的酒鬼靠着牆頭,仰頭灌了一口烈酒,哼了一曲北涼腔的霸王卸甲,悠然自得,一名身材高大卻傴僂的僕役裝束漢子小跑上城頭,手裡捧了壺酒,見着徐鳳年,擦肩而過時頓了頓腳步,默不作聲給主子空蕩大半的酒葫蘆舊壺裝新酒,奴僕是個面目可憐的鬥雞眼,半醉半醒的漢子懷裡掏出一把柄上鑲嵌明珠的匕齤首,自顧自颳起滿臉鬍子來,一邊忙碌一邊斜眼看著徐鳳年,騰出手來指了指掛劍閣,罵罵咧咧道:“小後生,瞅啥瞅,老子當年帶了兩柄劍到飛狐城,一柄燭龍掛在閣內,一柄賣給城牧府掙了黃金千兩,你憑啥用那看酒鬼的眼光看老子?”
  
  僕人是個啞巴,看主子口型,就知道又要闖禍,趕忙轉身朝徐鳳年作揖致歉。徐鳳年笑了笑,等酒鬼颳去鬍鬚,細細眯眼,難怪當年賣劍作畫能在風齤波樓樓頂高眠數年,若是衣衫整潔,當年肯定是個風流倜儻的男子。事出無常必有妖,徐鳳年臉色照舊,悠悠然打量着這個能讓喜意這般出綵女子都唸唸不忘的青樓狀元郎,酒鬼收回匕齤首,長嘆一聲我不負丹青丹青卻誤我,再灌了一口燒酒。徐鳳年沒心情兜圈子,直截了當問道:“是在等我?”
  
  好似聽到笑話的酒鬼瞥了一眼奴僕,哈哈大笑道:“小娃兒口氣忒大,老子在這睡得舒舒服服,你找老子還差不多。”
  
  徐鳳年死馬當活馬醫,平靜道:“有人要我捎一句話,你聽得懂就算,聽不懂就當醉話,大可以左耳進右耳出。既然是你帶出來的卒子,拉了屎就得你回去擦屁股。”
  
  刮了鬍子還是皮囊十分優秀的漢子白眼道:“你小子腦袋有毛病吧,老子哪次拉屎不擦屁股了?滾滾滾,晦氣。再不滾,老子一身劍術還在,隨手取了掛劍閣的燭龍,一劍就讓你見閻王爺去。”
  
  徐鳳年查探過氣機流轉,主僕二人都稱不上隱士高人,酒鬼勉強超出常人,至於那名鬥雞眼僕役,更是稍遜常人,上不得檯面。徐鳳年笑着走下城頭,牽上劣馬,離開飛狐城。回望一眼,沒有醉鬼,只有鬥雞眼奴僕傴僂着站在那裡。始終靠牆坐在地上的酒鬼抹了抹臉頰胡茬,自言自語了一番,見沒有搭腔,抬頭看到僕人站着默然遠眺,酒鬼自嘲道:“忘了你是又聾又啞。當年本公子被仇家追殺,一路北奔,逃竄邊境,若非見你還有些銀錢,才不樂意互稱主僕。”
  
  酒鬼懶洋洋問道:“為何要我今日睡在這城頭?”
  
  一個沙啞聲音響起:“連我這等廢人都察覺到有劍氣臨近。北莽有這等劍境的劍士,想必應該是棋劍樂府府主這般的人物。”
  
  酒鬼嚇得手腳抖索,瞠目結舌問道:“你能說話?”
  
  身形傴僂的僕人依舊眺望遠方,伸手撫摸着臉皮,平淡道:“自封竅穴而已,算是我吳家最上乘的枯劍法門,當年與李淳罡一場比劍,偶有所悟,再者憤懣於大將軍的不做皇帝,就心灰意冷,安心練枯劍了。我吳家先祖曾九劍破萬騎,有斷劍四柄遺落北莽,就想著來這邊看一看。否則以你不入流的劍術,如何能撿到一柄魚蚨一柄燭龍?你當名劍是銅錢,去了趟鬧市就能撿到好幾顆?”
  
  酒鬼顫聲道:“你到底是誰?”
  
  僕役指甲在臉上刻畫,滲出血絲,似乎厭惡這張麵皮,緩緩說道:“枯劍本無情,吳素沾染了情思,哪怕打着入世幌子,劍意也就不純粹了,她當年在皇宮裡的陸地神仙,只是偽境,不過一場鏡花水月。否則如何會落下不治病根。”
  
  “北涼王妃?!”
  
  “我姐。親生姐姐。不過我從小與她向來不親,關係還不如她與當年那個在劍山上苟活的鄧太阿。就像我與陳芝豹,遠勝那位親外甥的世子殿下,只不過再不親近,血緣無法否認。這些年我一直在等大將軍,如何都沒有想到,會是親外甥親至飛狐城,大將軍啊大將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可你不知道我吳起此生最是無情無理嗎?你又如何知道陳芝豹不曾找過我?晚了。”
  
  “你,不要殺我!我什麼都不會說的!”
  
  “數風流,都死於風流。”
  
  這一日,狀元郎醉死掛劍閣,滿城青樓盡悲慟,一同出資厚葬了這位讓無數少女春心萌動的傳奇男子。那些兒女已經長大的徐娘半老俏婦人,則悄悄暗自神傷。
  
  ————
  
  北涼以北是北莽,北涼荒涼心不涼。
  
  如今幾年涼莽戰事不見波瀾壯闊,大多是一些小股遊騎的短兵交鋒,北涼游弩手就成了最讓人垂涎的兵種,能割下幾顆頭顱掛在馬鞍一側返營,老卒瞧見了也要眼熱,別提那些滿腔熱血的新卒。這可是實打實的功勛,做不得假,東線邊境上那些紈褲子弟興許還會做出以殺死平民百姓冒充北莽蠻子的惡劣行徑,北涼軍法嚴峻,絶不敢如此。這一日,北涼一隊游弩手深入馬鰲頭,便與北莽姑塞二十餘名矯健欄子狹路相逢,一場廝殺,互有折損,事後檢查屍體,才知道是董卓麾下的烏鴉欄子,讓滿臉血污的普通游弩手李翰林大呼痛快之餘,也有些後怕,北涼軍制十伍五十人作一標,能當上游弩標長,比較一般軍旅的將校還來得有資格趾高氣昂,李翰林的標長頭兒是一位老成持重的魁梧漢子,披輕甲,馬術精湛,拉弓三石膂力超群不說,還可雙手挽弓射殺,只不過唯一的毛病就是再沉穩的性子,見着了北莽人就兩眼發紅,犯了許多軍紀,數次被貶官降銜,否則早就成了將軍,沉默寡言,只是每次手下提及他被大將軍親手鞭打的事蹟,中年漢子才會咧嘴笑笑,標中李翰林這些游弩手都知道這是標長的軟肋,犯了錯,只要念叨這個,標長也就樂呵心軟了。
  
  手臂被劃開一大條深可見骨傷口子的李翰林騎在馬上,屁股邊上拴了一顆北莽欄子的頭顱,馬背一側鮮血流淌。這次小規模戰役,己方陣亡了三人,全殲了對方,三具袍澤屍體分別掛在標長和兩名副標長馬背上,這是軍中雷打不動的鐵律,北涼沙場馬革裹尸還,最重一個還字上,只要活着的有一口氣在,在不耽誤重大軍務的前提下,都要帶著陣亡袍澤同歸。李翰林瞥了一眼身邊那新兵蛋-子,刮目相看,這傢伙叫陸斗,是個面相古怪的重瞳子,入他們這一標沒多久,馬背上懸了三顆烏鴉欄子的腦袋,可想而知戰力是如何生猛了,原本以李翰林為首的游弩手都不喜歡這個脾氣不好的新卒,不過這趟肩並肩殺敵,就身後那個連打罵過陸斗的李十月的都扭扭捏捏認了錯,這姓李的老爹是北涼從三品武將,在整個北涼只不要不碰到一流公子,也算是橫着走的貨色了,家裡爹娘叔伯,再往上推一個輩分,都是斗大字不識,當初生下他,為了姓名一事鬧得天翻地覆,請了無數名士儒生都覺着不滿意,嫌拗口,後來家裡老爺子大腿一拍,說生在十月就他媽的叫十月,如此一來,整個文盲家族就沒了異議,讓那些幫忙取名的讀書人都腹誹不已。
  
  李翰林所在這一標游弩手,大抵都是李十月這類將種公子哥,只不過大多不如李十月那般顯赫,但不興談及自己父輩家世榮光,李十月就成了孤立異類,很不討喜,庶族白丁的陸斗進入標內,當天就跟李十月起了衝突,當初李翰林這些人都冷眼旁觀,不偏袒任何一方,見陸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孬種架勢,就都有些白眼,心想你小子再不濟能成為游弩手好歹有些骨氣好不好,沒料到這次真刀真槍與久負凶悍盛名的烏鴉欄子捉對廝殺,陸斗這悶葫蘆不吭一聲就宰了三隻,還替李十月擋下刁鑽一箭,李十月這個其實沒多大壞心眼花腸子的紈褲,也就真服氣了,如此一來,李翰林對李十月也高看一眼,這哥們雖說還殘留了一些紈褲習氣,但也不算過分,比起那些連北涼軍都不敢進入更別提成為游弩手的北涼將軍後代,實在是出息了千百倍,此時李十月在與游弩手插科打諢,說他小時候總與家中兄弟打架,老爹不知從哪裡聽來一個人多力量大的道理,要讓他折筷子,不曾想自己力氣大,一口氣折光十來根筷子,把道理沒能說出口的老爹氣得不輕,一氣之下就請了位有真本事的武教頭,而不是讓他舞文弄墨,真他娘是萬幸萬幸。
  
  李翰林聽著李十月那句要老子讀書比挨刀子還難受,覺着好笑,深有同感吶,心情也就越發舒朗起來,當初鳳哥兒說讓自己從軍入伍,果然是好事,只不過估計這位貴為世子殿下的好兄弟也想不到自己會成了一名游弩手。
  
  李十月從後頭拍馬趕來,嘻嘻笑道:“翰林哥,入城時借用一下蠻子頭顱,行不行?也就讓我威風威風。”
  
  李翰林笑罵道:“去跟陸斗借,那小子割了三顆,老子才一顆,借你了自己咋辦?”
  
  李十月無奈道:“才與他低過頭認錯,沒這臉皮去借啊。再說了咱們哥倆都姓李,五百年前是一家嘛。”

  李翰林嚷着去去去,轉頭大聲笑道:“陸斗,李十月說要跟你借顆莽蠻子的腦袋好去抖摟威風,借不借?”
  
  陸斗平靜道:“一顆不借。”
  
  李十月苦着臉,連標長與副標長們都哄然大笑。
  
  陸斗扯了扯嘴角,淡然道:“借你兩顆。”
  
  李十月縱馬返身,恨不得抱住這冷麵冷眼卻熱心腸的傢伙,“陸斗,回頭你就是我親哥了,到了陵州,帶你逛遍所有窯子!”
  
  李翰林打趣道:“逛窯子算什麼,你不是有個總被你誇成沉魚落雁的妹妹嗎,乾脆認了這個妹夫,以後別說借用兩顆蠻子頭顱,借兩百顆都在理。”
  
  李十月豪氣道:“成啊,陸斗,要不這事就這麼說定了?”
  
  陸鬥不客氣白眼道:“滾你的卵蛋,就你這寒磣樣子,你妹能好看到哪裡去。”
  
  長相其實一點都不歪瓜裂棗的李十月頓時氣悶,又是惹來一陣爽朗笑聲。
  
  標長發話道:“一幫兔崽子玩意,還有力氣在這兒扯犢子,就不知道回頭把氣力撒在娘們肚皮上?老子見你們這趟都不差,回城就厚着臉皮跟趙將軍求個假,讓你們快活去,不過撐死了也就一兩天時間,誰敢晚到軍營一刻,老子親自拿鞭子伺候你們。”
  
  李翰林來到標長身邊,輕聲道:“標長,我與洪津幾個都說好了,咱們每人送一顆蠻子頭顱的軍功分給三位兄弟,至於賞銀,就全部發給他們的家人。”
  
  標長皺眉道:“擅送軍功,是重罪。李翰林,我知道你小子來歷不普通,身世比起李十月這幾個只好不差,可這事兒要是被上頭知曉,軍法如山,喜事就成了禍事,你真敢?”
  
  李翰林嬉皮笑臉道:“標長當年敢一刀捅死敗後投降的北莽將軍,何等豪邁,我們幾個是你帶出來的卒子,有何不敢?”
  
  標長罵了一聲口頭禪滾卵蛋,一臉欣慰笑容,說道:“你們幾個就別攙和了,我與兩位副標早就說好了,這事兒沒你們的份。你們現在只管安心殺敵積攢軍功,入了咱們標,老子與兩位副標就沒理由虧待了每一位兄弟。”
  
  在北涼軍。
  
  一天袍澤,一世兄弟。
  
  ————
  
  武當山,晨鐘響起。
  
  八十一峰朝大頂,主峰道觀前廣場,當年輕師叔祖成為掌教以後,都是他領着練拳,只是如今掌教不管是飛昇還是兵解,都已不在人世,換了一人來打拳,卻一樣年輕。
  
  只比洪掌教低了一輩卻更加年輕的李玉斧。
  
  峰頂煙霧繚繞,數百武當道士一同人動拳走,道袍飄搖,風起雲湧。年輕掌教所創一百零八式,被小師叔李玉斧簡化為七十二式,非但沒有失去大道精華,反而愈發陰陽圓潤,便是初上山的道童,也能依樣打完,毫不吃力。武當封山以後,只許香客入山燒香,山上道觀,不分山峰高低,山上道士,不管輩分高低,只要願意,每天清早晨鐘響,黃昏暮鼓敲,都可以兩次跟隨李玉斧一同練拳,早到者站在前排便是,輩分高如師伯祖宋知命俞興瑞這些老道士,若是遲早一些,也就隨意站在後排打拳,自然而然。不論風吹雨打,峰頂練拳一日不歇。
  
  練拳完畢,李玉斧與一些年輕道士耐心解惑後,與一直安靜等待的師父俞興瑞走向小蓮花峰,來到龜駝碑附近,當年內力雄厚只輸大師兄王重樓的老道士感慨道:“玉斧,會不會埋怨你洪師叔沒將呂祖遺劍留給你,而是贈送給了山外人的齊仙俠?而且這人還是龍虎山的天師府道士。”
  
  李玉斧雙手插在道袍袖口,笑道:“小師叔傳授我這套拳法時,就已經明白說過會將呂祖遺物轉贈龍虎山齊仙俠,也曾問我心中有沒有罣礙,玉斧不敢欺瞞,就實話實說有些不服氣。小師叔就說不服氣好,以後劍術大成,只要超過了小王師叔,大可以去齊仙俠那邊討要回來。不過事先與師父說好,我半途練劍歸練劍,以後若是沒有氣候,師父不許笑話。”

  俞興瑞走到山崖邊上,踩了踩鬆軟泥土,笑道:“要是練劍不成,還不許我們幾個老頭子笑話你了?當年咱們這幫老傢伙,除了修成大黃庭的掌教大師兄和練習閉口劍的王小屏,其餘幾個,都沒甚沒出息,唯一樂趣也就是笑話你小師叔了,咦?被咱們發現偷看禁書了,就去笑罵調侃一通,咦?騎青牛打盹了,就呵斥幾句大道理,咦?念想著少年時代那一襲紅衣了,咱們就樂呵呵嘲諷幾句,咦?今日算卦又是不好下山,咱們老頭兒,就又要忍俊不禁了,其實啊,越是後頭,我與你師伯們,就越是覺着不下山才好,成了天下第一下山做什麼,可到了最後,你小師叔終歸還是下山了。”
  
  俞興瑞感慨萬千,低聲道:“騎牛讀道書,桃木劃瀑布,看那峰間雲起雲落,順其自然,這本該是你小師叔的天道。可騎鶴下江山,劍斬氣運,還自行兵解,讓一名女子飛昇,又何來順其自然一說?要是我當時在場,非要拎着他的耳朵痛罵一頓。咱們這些老頭兒不是惋惜什麼武噹噹興不當興的,只是心疼啊。”
  
  李玉斧喃喃道:“白髮人送黑髮人。”
  
  俞興瑞重重嘆息一聲,笑道:“所以你小子別再折騰了,也別有什麼負擔。掌教師弟這一事,別看那幾位師伯這些日子表露得雲淡風輕,我估計他們吃飯的時候都在發呆,虧得我那小王師弟沒在山上,否則十有八九要出手阻攔洗像的飛劍開天庭。還有你那宋師伯,這一年都靜不下心來煉丹,愁得不行。”
  
  李玉斧輕聲問道:“掌教師叔既是呂祖轉世,也是齊玄幀轉世?”
  
  俞興瑞笑了笑,“大概是真的,管他呢。”
  
  俞興瑞拍了拍這個親自從東海領上武當山的徒弟肩膀,柔聲道:“你小子隨掌教師弟的性子,能吃能睡,就是天大福氣。”
  
  李玉斧撓撓頭,尷尬道:“以前那世子殿下上山,掌教師叔還能夠鎮着這位公子,我恐怕就只有被打的份了。”
  
  俞興瑞哈哈笑道:“你別聽那些小道童們瞎吹牛,你師叔當年一樣被那世子殿下好生痛打痛罵,世子上山練刀那會兒,你師叔沒少受氣,不過也就虧得他能苦中作樂,咱們幾位那可就是幸災樂禍了。”
  
  李玉斧愕然。
  
  俞興瑞指了指峰外風景,由衷笑道:“掌教師弟就是在這裡一步入的天象,也是在這裡入的陸地神仙。都只是一步之事。”
  
  李玉斧回過神,心生神往,輕聲道:“看似一步,卻早已是千萬步了。”
  
  俞興瑞欣慰點頭:“正是此理。一心求道時,不知腳下走了幾步,忘我而行,方可有機會一步入大道。至於如何才算忘我,師父迂腐刻板,悟性不佳,不敢誤人子弟,但是起碼知道一點,每日辛苦修行,卻不忘算計着到底走了幾步,絶不是走在大道上。這也是小師弟比我們幾位師兄都智慧的地方,我不求道,道自然來。”

  李玉斧點頭道:“道不可道。妙不可言。”
  
  俞興瑞緩緩離開小蓮花峰頂,回頭瞥了一眼與臥倒青牛笑着說話的徒弟,會心笑了笑。
  
  既然小師弟是呂祖,那有一句遺言便等於是呂祖親言了。
  
  武噹噹興,當興在玉斧。
  
  ————
  
  靖安王府。據說裴王妃一心參禪,久不露面,本就冷清的王府便愈發淒清。
  
  天色陰而不雨,涼而不寒,好似女子欲語還休。
  
  半生在京城半生在襄樊的靖安王趙衡坐在佛堂屋簷下,輕輕捻動纏在手上的一串沉香佛珠。
  
  只有一人與這位榮辱起伏的大藩王相對而坐。
  
  正是那位年紀輕輕的目盲琴師,自刺雙目絶於仕途的陸詡,書香門第,父輩皆是當世大儒,卻因為以直筆寫西楚史書,被屑小之輩鑽了空子,被朝廷降罪,落魄十年,給青樓名妓彈琴謀生,在永子巷賭棋十年餬口,不知為何,時來運轉,不但進入靖安王府,還成為了被父子二人倍受器重的幕僚,便是到今日,從永子巷被帶入帝王家的年輕人仍是覺得恍若隔世,所謂鯉魚跳龍門,萬千尾鯉魚爭得頭破血流,到底才幾尾能跳過龍門?陸詡戴罪之身,能被靖安王趙衡青眼相加,實在是情理之外,意料之外。
  
  趙衡閉着眼睛,轉動拴馬靜心的念珠,淡然問道:“陸詡,可知為何不讓你與珣兒一起入京。”
  
  目盲年輕人搖頭道:“不知。”
  
  靖安王睜開眼,望着灰濛蒙天色,笑道:“這些日子讓你隱姓埋名輾轉做了各衙小吏,可曾抱怨?”
  
  陸詡搖頭微笑道:“陸詡十分知足。”
  
  趙衡撇頭看了一眼年輕書生,“你連著二疏十三策,立志要為君王平卻天下事,第一疏立儲、廟算與削藩,珣兒戰戰兢兢被我逼着帶去京城面生,引來龍顏大怒。第二疏共計十策,只言針對北莽的用兵之策,一講北莽兩姓與南北兩朝,二預測北莽分兵意圖,三說敵襲應對,四安邊備馬,五調兵遣將,六說兩遼,七和親,八饋運,九收龍腰州,十滅北莽。龍顏再度震怒,不過珣兒傳密信回襄樊,卻說連那張鉅鹿與顧劍棠都十分重視,甚至連素來不喜歡誇人的舊西楚老太師都在朝廷上說了幾句好話,這三人,張鉅鹿揀選了饋運來引申大義,為他自己的政改做鋪墊。顧劍棠對收取龍腰州這第九策十分青睞,而執掌門下省的孫希濟更是對兩疏十三策全盤接受,稱讚二疏一出,他們這幫站在大殿上的傢伙都要自慚形穢,將我那冒名頂替的珣兒稱作是經世濟民的大才,半點不輸張首輔。張鉅鹿竟是半點不怒,笑言何止是不輸,已然讓他難以望其項背了。這才壓下了皇帝陛下臉面上的怒火,其實本王一清二楚,這二疏十三策,除去當頭立儲一事,犯了逆鱗,他是真怒,其餘十二策,尤其是削藩一策,簡直說到了他心坎上,對於這位兄長,本王實在是太瞭解了。”
  
  目盲男子輕聲道:“陸詡本意是再過幾年,第七次兩朝戰事塵埃落定,再交出這兩疏十三策。”
  
  靖安王趙衡停下念珠轉動。
  
  陸詡低頭幾分。
  
  趙衡笑道:“你是當之無愧的聰明人,死在本王手中的蠢貨無數,這輩子裡,也就你跟一個年輕人看出本王殺人前會按下念珠。不過你放心,我捨不得殺你,殺了你,靖安王府也就垮了一半。我這次殺意起浮,只是陰沉習性使然,並非真有殺心。本王等不到第七次戰事結束,怕賭輸了,陸詡,你心思通透,猜得出本王這句話的含義嗎?”
  
  陸詡咬咬牙,起身跪地後沉聲道:“若是我朝兵敗,十三策猶能讓靖安王府獲利,可若是獲勝,就成了兩張廢紙。如此一來,世子殿下再無世襲罔替的半點可能!”
  
  趙衡哈哈大笑,說道:“起來說話。”
  
  陸詡起身再度坐下。
  
  趙衡輕聲道:“本王的賭運一直不好,當年便那場大賭,就賭輸了天下。所以這才讓珣兒倉促進京,只算是小賭,都說小賭怡情,覺得應該能賭贏。”
  
  陸詡猛然冷汗直流。
  
  趙衡繼續轉動念珠,微笑道:“想到了?對啊,本王若不死,或者說是慢慢老死,這場賭博,我趙衡賭贏了也無用,珣兒成不了靖安王,依然只會減爵一等,降藩王為國公。”
  
  陸詡再度跪下。
  
  間接逼死一位無病無災的藩王,好玩嗎?小小幕僚陸詡有幾條命?
  
  趙衡起身道:“別跪了,本王這輩子其實只想讓一人跪在眼前,他是誰?你我心知肚明,當然不會是你陸詡。”
  
  靖安王親手攙扶起府上清客的目盲年輕人,和顏悅色笑道:“當年那個人靠着堪稱無雙國士的書生荀平,才有今日光景,我們父子有你,想必也不會差多少。走,你看過了靖安王府的光鮮,本王再帶你去看一看一些齷齪。”
  
  陸詡被微服出府的靖安王趙衡帶到城中一棟幽靜私宅門口,走出馬車,依稀看到七大藩王中最為文武雙全的靖安王嘴邊露出一抹苦笑。
  
  輕輕推門而入。
  
  小院中種滿蘭花,一名女子慵懶斜靠着檐下木欄,風姿脫俗。

  趙衡淡漠說道:“常人見到這名院中女子,十有八九要當成裴南葦。”
  
  當陸詡聽到此話,愣了一下,隨即確認院中女子並非靖安王妃裴南葦後,對於世子趙珣的大逆不道就有些震驚。富貴如世子殿下,金屋藏嬌,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便是有了世子妃,豢養尤物,也無人會視作悖逆之事,只是當這名女子太形似王妃,就有些駭人聽聞了。陸詡立即明白為何靖安王趙衡會說成齷齪事,眼觀鼻鼻觀心,再不去“打量”那位正怔怔出神的貌美女子。
  
  女子終於醒覺,見着了與世子趙衡有七八分相像的趙衡,立即噗通跪下,嬌軀顫抖,連一句話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趙衡緩緩走到她身邊,伸手去握住屋簷下的一串風鈴,默不作聲。
  
  女子淚流滿面,膽顫許久,抬起頭,咬破嘴唇,血絲猩紅,說道:“奴婢不怕死,但懇求靖安王不要責罰世子殿下。”
  
  趙衡鬆開風鈴,輕輕一彈,叮咚作響,不低頭去看這位匍匐在地板上的女子,輕聲冷笑道:“你配與本王說話嗎?”
  
  女子垂下頭,淚流滿面。
  
  靖安王聽著風鈴聲響,緩緩說道:“從你第一天踏入院子,本王就已經知曉,只不過這件醜事對本王來說,不算什麼,珣兒並未踰越底線。”
  
  女子始終顫抖得如同一株風雨中的嬌柔蘭花。
  
  趙衡繼續說道:“如今為了珣兒,你要去死,願意嗎?”
  
  靖安王與陸詡走出小院。
  
  趙衡上馬車前,頓了頓身形,輕聲笑道:“本王以國士待你。”
  
  沒有說話的陸詡彎腰一揖到底。
  
  女子等關門聲傳入耳中,抹去淚水,去首飾盒中挑選了一隻趙珣贈送的珠釵,來到屋簷下,與他一般躺在地板上,抬頭望着那串風鈴。
  
  釵子刺入脖子之前,她淒美柔聲道:“珣。”
  
  靖安王世子趙珣身在京城時,傳出一個與二疏十三策一樣讓天下震動的消息:靖安王趙衡暴斃,死於頑疾。靖安王妃裴南葦殉情自盡。
  
  消息傳入京城,傳聞世子趙珣吐血昏厥。
  
  當天,隆恩浩蕩。
  
  天子下旨,趙珣世襲罔替靖安王。
  
  成為七大藩王中,第二位獲准世襲罔替卻是第一個成為藩王的世子殿下。
  
  趙珣在宮中與皇帝陛下謝恩以後,火速返回襄樊城,見過陸詡以後,披麻戴孝。
  
  夜深人靜,即將成為皇朝新藩王的趙珣獨坐靈堂,面無表情往火盆裡丟着一把把黃紙。
  
  守孝結束以後,在屋內讓婢女服侍穿上藩王蟒袍,已是靖安王的趙珣揮退下人,站在房內,十指抓住臉龐,扭曲而猙獰,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捂着臉流着淚低下頭。
  
  若是有人旁觀,世子殿下此時此刻卻是讓人看不懂的表情。
  
  可惜顯貴如新貴陸詡,也只能站在門外,何況他還是個瞎子。
  
  屋內靖安王趙珣。
  
  掩面若泣嘴角翹。
  
  ————
  
  京城。
  
  女子嫁入帝王家,任你以前是何種身份,就都要身不由己了。

   當嚴東吳看到弟弟嚴池集和孔武痴一同造訪,再壞的心情也要好轉,再者嫁給了儒雅內斂的四皇子,雖說這位貴為皇帝兒子的夫君玩物喪志了一些,痴迷於詩畫樂器,但對女子而言,已經是不可以去絲毫抱怨的潑天富貴了。兩人成為夫妻以後,相敬如賓,嚴東吳都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理由去不開心,所以府上管事婢女僕役,每次見到皇子妃,總是覺得親近和善,暗讚一聲不愧是大家閨秀,原先對於女主子出身北涼的那點芥蒂也就一掃而空。嚴東吳腹有詩書,顯然四皇子也十分滿意這樁婚事,以往與那幫動輒便是二三品大員子孫的狐朋狗友也少了許多應酬交際,今日更是與嚴東吳一起接待了小舅子嚴池集以及那名在京城小有名氣的孔武痴,四皇子素來以沒有架子著稱,今日招待兩名同齡人更是給足了顏面,親自端茶送水,與那書呆小舅子更是不見外的嬉笑打趣,尤為難得的是挑不出毛病的客套以後,主動找了個藉口請辭,留下皇子妃與兩人私聊。
  
  嚴東吳以往愛屋及烏和同理的憎烏及烏,對孔武痴的印象不算太好,家族搬遷到京城以後,與身材健碩卻心地單純的孔武痴幾次相談,就有些討厭不起來,尤其是親弟弟起先與京城那幫公子哥不對路,經常吃了暗虧,都是與二皇子關係不淺的孔武痴帶人出頭找回場子,加上嚴孔兩家都是北涼難得一見的書香世族,到了排外嚴重的京城難免要相互幫襯。嚴東吳與弟弟說著一些體己話,說些在京城衙門當差就要心思玲瓏剔透的淺顯道理,孔武痴言語不多,只是正襟危坐在一旁傻乎乎樂呵。
  
  從頭到尾,三人都沒有提及那個名字。
  
  離開富貴堂皇的府邸,依然是四皇子慇勤相送到門口,有始有終。嚴池集與孔武痴一同坐上馬車,孔武痴憨憨問道:“嚴吃雞,你姐兒現在好像還討厭咱們世子殿下,你看都不樂意提起。”
  
  嚴池集臉色黯淡,輕聲道:“現在這些都無關緊要了。”
  
  孔武痴直話直說道:“嘿,以前還以為鳳哥兒能成為你姐夫呢,那時候我天天后悔自己沒姐姐,嫉妒你嫉妒得很。”
  
  經過一段時日的公門修行,書生意氣逐漸磨去稜角的嚴池集轉移了話題,苦笑道:“聽說翰林去了北涼軍,這傢伙真是喜歡做傻事。”
  
  孔武痴不樂意道:“這咋就是傻事了,爺們不去沙場殺敵,還算爺們?”
  
  嚴池集瞪了一眼。
  
  孔武痴撇嘴嘀咕道:“你就不是個爺們。”
  
  嚴池集踹了一腳。不怕疼的孔武痴連拍都懶得拍,望向窗外,嘆氣道:“真的是想鳳哥兒了,喝再多的綠蟻酒都不管用,就是覺得無趣,根本不是當年那個味兒。”
  
  嚴池集無奈道:“你這就算爺們了?”
  
  孔武痴摟過嚴池集的脖子,打打鬧鬧。
  
  府中,都知道皇子妃養了一隻學舌拙劣的名貴鸚鵡,掛在書房窗口上。
  
  嚴東吳站在窗口,心事只敢說與鸚鵡聽。
  
  四皇子在走廊遙遙見到這一幕,靠着廊柱,雙手交疊枕在後腦勺,自言自語。
  
  ————
  
  本朝遵循前朝古法,中書尚書門下三省高官都要在各自本部輪流當值夜宿,除去上了年紀的舊西楚老太師孫希濟以外,都不可例外,今日首輔張鉅鹿便在直廳一位直令吏手中接過直薄,在上頭簽名以後拿走,次日清晨歸還。,直令吏對此也習以為常,並未溜鬚拍馬一些阿言諛語,在這位權傾天下的碧眼兒成為首輔之前,中樞權臣都以值夜為苦事,極少有二品大臣真正遵循,尤其是那些身份清貴的大小黃門,更是少有到場,掌管直薄的官吏也從不敢多嘴,可張鉅鹿當權以後,首次值夜就將幾名黃門郎逐出朝廷後,再無人敢偷懶懈怠。隨着王朝四方海晏清平,這才有了禁中夜半定天下的美譽。
  
  今夜當值,張鉅鹿處理幾起緊急政務後,就與恰好也輪到值宿的一位師出同門的老友,國子監左祭酒桓溫一起圍爐煮酒,張鉅鹿不好飲酒,在天底下讀書人心中,與上陰學宮祭酒一般地位高崇的桓溫則是無酒不歡,連皇帝陛下都破格准許桓溫值夜小酌,但明言不可酩酊大醉。
  
  國子監左祭酒是個相貌清癯的儒雅老者,打趣道:“碧眼兒老頭,氣色不錯啊。怎麼,靖安王世子殿下趙珣那請高人代筆的二疏十三策,真被你當成了一方救世良藥?”

  張首輔眯眼道:“毒藥如蜜,良藥苦口,這十三策,一旦實施起來,起碼能讓大半座朝廷官吏都叫苦不迭,連軍方都得傷筋動骨,你說我能不舒心嗎?”
  
  桓溫伸手指了指只在一人之下的至交老友,罵道:“第一疏其中廟算一策,連國子監都含沙射影罵到了,說我們都是一幫站着說話不腰疼不知民間疾苦,只會讀死書讀功名的無用書生。我倒還好,反正臉皮厚,不怕被人唾沫,新上齤任的宋右祭酒可就氣壞了。”
  
  張鉅鹿冷笑道:“那位寫得一手好字的文壇巨擘,所幸只是去了你的國子監,如今見着了面還算有個笑臉,要是去中書省或者門下省,我還得傷腦筋,逃不掉跟他成為老死不的政敵。”
  
  桓溫呵呵笑道:“這對宋家父子,可是被譽作要稱霸文壇一百年的大文豪,碧眼兒老頭兒你悠着點,要是被他們記仇上,就等着死後被潑髒水吧。”
  
  碧眼紫髯的張首輔彎腰伸手烤着火,平淡道:“筆刀筆刀,是筆是刀,殺人不見血,我看比顧劍棠大將軍都不差。”
  
  桓溫喝了口小酒,眯着眼放低聲音道:“青黨已經分崩離析,但是江南道上盧家兄弟,一人成了禮部尚書,一位成了兵部侍郎,氣象漸起,你不緊張?”
  
  張首輔淡漠道:“緊張這些做什麼,我只擔心旱澇蝗災這些事情。”
  
  桓溫搖頭不語。
  
  只怕天災,不怕人禍。
  
  人臣當權至此,夫復何求?
  
  ————
  
  徽山牯牛大崗,兩位大客卿黃放佛和洪驃在大殿內親眼看著那名一山之主的女子,單手放在一名跪在地上內力不俗的客卿頭顱,將一刻前還是雄壯武夫的男人汲取氣機,一滴不剩,她鬆手後,那名客卿體格精血並無變化,生機卻已是滅絶,兩名暗中擄來此人助紂為虐的客卿相視一笑,滿是苦澀與驚駭,雖說這幅場景已經看過很多次,但每次她的汲取速度愈發迅猛,山上客卿死得越快,他們便是越發膽顫心驚。
  
  成為軒轅家主的女子微笑問道:“黃叔叔,洪叔叔,這是第幾位了?”
  
  黃放佛穩了穩心神,儘量平聲靜氣說道:“第三十九位。”
  
  正是在大雪坪動盪中悍然上位的軒轅青鋒彎下纖腰,望着那具死不瞑目的屍體,笑容天真爛漫如少女,微笑道:“兩位叔叔放心,青鋒再蛇蝎心腸,也不會對你們這兩位我爹好友下手。”
  
  黃放佛輕聲道:“唯願小姐早日登頂武道。”
  
  軒轅青鋒收回視線,伸了個懶腰,不僅臉上容光煥發,更有肉眼可見的絲絲紫氣縈繞身軀,散淡說道:“我爹若是在世,可絶說不出這番話。指不定會將我這親生女兒視作可以誅殺的魔頭,再不肯每年為我放一罈女兒紅桂子酒了。”
  
  黃放佛再不敢言語。
  
  洪驃雙手抱胸,開始閉目養神。
  
  軒轅青鋒皺了皺眉頭問道:“袁廷山這傢伙不出意外應該不知如何得到了軒轅大磐的武學心得,刀法境界暴漲,否則以他的心性,決計不會去與顧劍棠比試。而咱們徽山鄰居,龍虎山上一名凝字輩的天師府年輕道士,能擋下桃花劍神鄧太阿一劍,我與這兩個男人相比,誰高誰低?還有,蓮花金頂佛道辯論,一個姓趙的男子帶了名光頭女子,她不但與李當心說禪機,還被說成是除了白衣僧人以外大金剛境的第二人,我何時能與她媲美?”
  
  黃放佛不敢胡言妄語,搖頭道:“不好說。”
  
  軒轅青鋒突然笑道:“不管這些煩心事。對了,古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總對山上客卿出手也不妥,勞煩兩位叔叔去江湖上抓些武林中人,如何?”
  
  不等黃放佛出聲,洪驃睜眼躬身道:“洪某今日下山。”
  
  軒轅青鋒擺擺手,這名赤腳女子獨自走到空曠大殿左側臨崖的地方,山風呼嘯,衣袖飄搖。
  
  她慢慢走回閨房,對鏡貼花黃。
  
  畫眉描妝後,她一手持銅鏡,一手伸出指對鏡中人,莫名其妙笑出了眼淚,哭笑着說了一句:“好醜的女子。”
  
  ————
  
  北涼王府,悄無聲息少了兩名看似都可有可無的一男一女。
  
  一位是戴上一張入神麵皮的慕容桐皇,往北而去。
  
  一位是舒羞,往南而去。
  
  而單刀匹馬的徐鳳年,離開飛狐城後,再次孤身緩緩北行。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0 20:29
孤身赴北莽 第五十二章 起手撼崑崙

  邊境馬賊多如蝗,進入北莽腹地,就迅速驟減,用木劍溫華的話說就是世子殿下當下很憂鬱了,唯有兵荒馬亂,最為逼良為娼逼民做寇,若是世道太平了,誰樂意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去當賊寇,這說明北莽境內遠非士子名流所謂的民不聊生,見識了飛狐城不輸南方的繁花似錦,徐鳳年就更是憂心忡忡,即便被春秋遺民的惡習潛移默化,但想要將一個民風彪悍如壯漢的北莽軟化成恰似南唐的柔弱女子,需要多少年?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北涼如何等得起?徐鳳年乘馬北行,一路鑽研刀譜第七頁的游魚式,因為始終不得精髓,就再沒有去看第八頁,除去養劍十二,偶爾惡趣味使然,馭劍殺蛇蝎,就是翻來覆去演練那好似與滾刀術極致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劍氣滾龍壁,在百里無人的清涼月色下,無所顧忌的嚎叫或者罵人,將那皇帝老兒張鉅鹿顧劍棠在內無數帝王將相都罵了一通,也想念了許多人許多事,可惜再沒有陶滿武這個小丫頭替他揉散皺緊的眉頭。
  
  這一天,烈日依舊毒辣,若非有大黃庭傍身,呼吸都會如喝起滾燙茶水,行走大漠,水囊乾癟,這似乎也算是苦行修為的一種。徐鳳年捨不得騎乘不適酷熱氣候的劣馬,學當年老黃牽馬而行。耳朵一顫,徐鳳年走到一座黃沙坡頂眺目遠望,依稀可見炎熱光景下的模糊身影,兩人縱馬而來,大概是瞅見徐鳳年,行進軌線驀然更改,疾馳而至。徐鳳年笑了笑,他娘的終於撞見馬賊了,這與眼力好壞無關,實在是這兩位年輕馬賊裝束模樣太過明顯,上半身袒露,麻質馬褲,露出蹩腳的龍虎紋身,只差沒有在臉上刺下賊匪二字,見着了徐鳳年,兩眼放光,這兩位好似並不急於動手截殺劫財,竊竊私語,徐鳳年耳力敏鋭,聽過以後啞然失笑,竟然不是劫人錢財的,而是搶人,好像馬賊頭領是位女中豪傑,有些懷春,就讓麾下馬賊去搶個細皮嫩肉最好還要識字的俊哥兒當壓寨“夫人”,兩位馬賊顯然對他不是太看得上眼,嘀咕着說細胳膊細腿的,保準經不起寨主幾下折騰,白倒是挺白,可這麼個小白臉與大當家站在一塊兒,豈不是成了黑白雙煞?大當家要是領着出去與其它寨子首領喝酒角抵,太沒面子了。
  
  兩位馬賊見徐鳳年嚇傻了見着馬賊也沒動靜,愈發無語,這小白臉莫不是個傻子?往常一些偶遇遊牧養畜的草原牧民,見着自己即便沒有嚇得屁滾尿流,可都是警惕得很,眼前這小子就傻乎乎牽着馬一動不動,其中一名紋身黑虎的馬賊實在看不下去,躍馬上坡,拿着馬鞭指點着小白臉,用一口粗糲莽腔罵道:“急着投胎?”
  
  徐鳳年對指指點點的馬鞭視而不見,笑道:“想與兩位兄弟買些水喝。”
  
  紋虎馬賊愣了一下,一鞭甩出,徐鳳年握住馬鞭,將這名出手傷人的馬賊拽落下馬,一腳踹出,巧勁多過蠻力,馬賊後背撞上馬背,連人帶馬一起騰空飛出黃沙小坡,看得紋龍馬賊目瞪口呆,徐鳳年摘下乾癟水囊,飄落坡底,不去看掙扎呻吟的馬賊,馬賊坐騎是匹不俗的良馬,騰身躍起,抖摟了下鬃毛塵土,徐鳳年拿馬賊裝滿水的囊裝入自己水囊,再順手牽羊走一隻涼笠,也不與兩名馬賊如何計較,吹了聲口哨,與劣馬緩緩遠去。等徐鳳年走遠了,一直哭爹喊娘的紋虎馬賊迅速坐起身,揉了揉胸口,其實只是微疼,並無大礙,心有餘悸對紋龍馬賊說道:“碰到扎手釘子了。”
  
  另外一名馬賊嘖嘖說道:“小白臉原來深藏不露,當家的肯定喜歡。”
  
  紋虎馬賊趕忙上馬:“走走,與當家的說去。”
  
  徐鳳年在人煙罕至的荒原上牽馬獨行,根據北涼王府所藏北莽地理志講述,再有幾天路程,就可以見到草原,相信有機會碰上那些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他倒是無妨,只是常在黃沙大漠裡行走,身邊劣馬有些吃力,想著到了草原上,這位老兄弟若是能融入野馬群是最好,就去掉馬鞍馬繮,由着它離去。歇腳夜宿,徐鳳年盤膝而坐,燃起篝火,望着低垂星空,劣馬同樣屈膝休憩,拿脖子蹭自己,徐鳳年拍了拍馬脖子,捻起一塊土壤放進嘴中嚼了嚼,水氣足了許多,是該臨近草原了,嘗土是尋龍點穴的入門功夫,徐鳳年少年時代經常與老哥姚簡一起去堪輿地理,學到不少望脈的皮毛竅門,天下祖龍出崑崙,其中一龍入北莽,以往北莽少有人談論此事,春秋遺民大量湧入以後,此說大興,北莽女帝儼然成了天命所歸的真命天子。徐鳳年轉頭對劣馬笑道:“老兄弟,你信嗎?”
  
  劣馬打了個響鼻。
  
  照樣還是勤勤懇懇依次養劍,好似江南那些每晚都要定時去搶水養稻的耕農,偷懶不得。天濛濛亮,徐鳳年加快吐納,按照道門典籍所述,春餐朝霞夏食沆瀣,因朝霞是日始欲出赤黃氣,以東海最佳,沆瀣是北方夜半紫氣,以極北嚴寒為甲,兩者尤為裨益修行,不知當年道教一支數百道士赴北,有沒有這個潛在意思。那一支道統不負眾望,成了北莽國教,當代掌教麒麟真人更是成為道門聖人,與兩禪寺主持方丈並稱南北雙聖。清晨時分,吐納赤黃,約莫是境界不到,徐鳳年也說不上有多玄妙,只是比較平時略有神清氣爽,緩緩站起身,有些明悟,所謂武道天才,一種是身具異相如黃蠻兒,體魄異於常人,生而金剛,不可謂不得天獨厚,另外一種體魄雖然相對平常,卻可天人感應,騎牛的是其中佼佼者,才有一步入天象的恢弘氣象,第三種相比前兩者,要稍稍次之,卻未必不能踏入陸地神仙,如以劍入大道的李淳罡,如以力證道的王仙芝,如以劍術通神的鄧太阿,武道一途,境界越高,越是逆水逆天而行,天地是家又是牢籠,武夫卻要自成體系,好似頑童要自立門戶,故而才有天劫臨頭,是謂天道昭昭,報應不爽。
  
  徐鳳年抬頭望着朝陽東起,自言自語道:“善惡終有報,不信抬頭看,老天饒過誰?”
  
  隨即撇嘴道:“又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古人說道理,就喜歡扇臉。”
  
  徐鳳年轉身望向一名身披袈裟着麻鞋的貧苦老和尚,一雙笑時迷人眯時陰沉的丹鳳眸子,直直盯着這名昨晚就坐在十丈以外的南方禪宗僧人,佛門有大小乘區分,密教又有黃紅之分,裝束各有不同,徐鳳年因為王妃虔誠信佛,對僧人一直心懷好感,在北涼不知讓多少無賴道士為了賞銀改行當了僧侶,只不過身在北莽,遇上一位遠行數千里來這蠻荒之地傳經佈道的老和尚,即便僧人瞧著慈眉目善,徐鳳年也不敢掉以輕心。
  
  老僧雙手合十道:“公子信佛,善哉善哉。”
  
  徐鳳年壓抑下心中本能殺機,默默還禮。
  
  老僧袈裟清洗次數多了,可見多處針線細密的縫補,只不過始終素潔,不顯邋遢,鬚眉雪白,手提一根竹葦禪杖,更顯和藹慈悲。北涼軍中曾有一名揮七十餘斤重精鐵水磨禪杖的和尚,身為步軍統領之一,吃肉喝酒,殺人如麻,戰場上金剛怒目,十分嗜血,深得徐驍器重,可惜後來因為北涼鐵騎馬踏江湖,大和尚便退隱山林,據說圓寂於一座山間小寺。此時老僧微笑道:“老衲自南邊兩禪寺往北而行麒麟觀,是想要與一位道門老友說說禪理,雖說多半是雞同鴨講的下場,卻也算了去一樁心事。偶見公子吞月華餐日霞,深得武當上任掌教王重樓所修大黃庭的妙義,就想與公子絮叨絮叨,可生怕被公子誤會成歹人,也不敢主動開口,但思量一宿,覺得公子心有溝壑,不知是如何養意,若是不慎,深墜其中,就不妥了。既然公子信佛,若是不嫌老衲呱噪,倒是可以與公子說些佛法長短。”
  
  徐鳳年重新坐下,微笑道:“原來是兩禪寺的得道高僧,懇請前輩不吝指教。”
  
  老和尚也不走近,就地而坐,與徐鳳年遙遙相對。見面以後老僧便自報山門,也算誠意十足。
  
  老和尚將竹葦禪杖橫膝而放,徐鳳年洗耳恭聽。
  
  老僧緩緩說道:“公子以大黃庭封金匱,練雙手滾刀術,外養吳家枯塚飛劍,內養劍道第一人李淳罡的青蛇劍意,蔚為大觀,天資之好,天賦之高,毅力之韌,實乃罕見。”
  
  被老僧一眼看透幾乎所有秘密的徐鳳年內心震撼,臉色如常,笑道:“前輩無需先抑後揚,直說便是。”
  
  老和尚笑了笑,道:“上古賢人治水,堵不如疏。不論刀劍,還是佛門閉口禪,道教鎖金匱,以及武人閉鞘養意,大體而言,皆是逆流而上,蓄謀精神,不過倒行逆施一說在老衲這裡,並非貶義,公子不要介懷,只是堵水成洪,何時疏通,就有了講究,是一口氣死堵到底,還是偶有小疏,猶如長生蓮一歲一枯榮,來年復枯榮,兩者高下,公子以為?”
  
  徐鳳年真誠道:“不敢與老前輩打馬虎眼,在我看來,堵死才好。因為弓有鬆弛的道理,倒是也懂,只不過閉鞘養意這一事,若是如女子散步,行行停停,羞羞休休,個人竊以為難成氣候。”
  
  老和尚並未如同那些曲水流觴王霸之辯的名士,稍有見解出入,就跟殺父之仇般咄咄逼人,恨不得把天下道理都全部攬入自家手裡。老僧也沒有以出身兩禪寺而自傲,仍是細細琢磨了徐鳳年這一番有鑽牛角尖嫌疑的措詞,氣態平和道:“老衲素來不擅說佛法以外的大小道理,厚顏先與公子討口水喝,容老衲慢慢想周全了,再與公子說道。”
  
  徐鳳年笑了笑,心情大好,起身摘下水囊,悠悠丟擲過去,老和尚輕輕接過後,從行囊裡摸索出一隻白碗,倒了小半碗,有滋有味喝了一口,一碗寡淡至極的清水,在老僧看來始終勝過山珍海味,若是生平最愛的白粥,就更是美事了。
  
  徐鳳年退了一步,不再爭鋒相對,問道:“如果我願小疏積水,又該如何?”
  
  老和尚抬頭說道:“與女子歡好即可。公子大黃庭其實已然臻於圓滿境,之所以欠缺一絲,並非公子所以為的所剩幾大竅穴未開,而恰恰是少了陰陽互濟。”
  
  徐鳳年嘴角抽搐了幾下。
  
  老和尚爽朗笑道:“公子切莫以為老衲是那淫僧。只是男女歡好,是世人常情,老衲雖是放外人,卻也不將其視作洪水猛獸,何況年輕時候,也總是常常晚上睡不踏實,要挨師父的打罵。”
  
  老僧收斂了些笑意,正色沉重道:“公子以世間不平事養意,本是好事,天地間浩然有正氣,雖並不排斥殺氣,只不過夾雜了戾氣怨氣,駁雜雄厚卻不精純,需知誤入歧途,此路每走一步,每用力一分,看似勞苦遠行,實則走火入魔。公子可曾捫心自問?再者以老衲淺見,世人所言的問心無愧,大多有愧,即便與己心中無愧,但與道理就大大有愧了。容老衲倒一碗水。”
  
  老和尚倒了第二碗水,持平,再傾斜,再搖晃,等碗中水平靜下來,“公子,我們為人處世,都是這口碗,天地正氣是碗中水,只是深淺有不同。不管碗如何傾斜,這一碗水,始終是平如明鏡。”
  
  徐鳳年皺眉道:“既然如此,何來一碗水端平一說?是否算是庸人自擾?”
  
  老僧喝了口水,搖頭笑道:“老衲不敢妄下斷言。哈哈,這碗水是從公子手裡騙來的,慚愧慚愧。”
  
  徐鳳年啼笑皆非,眼神柔和許多,笑道:“老前輩不愧是兩禪寺的老神仙,隻言片語,就把大道理說在小事情上了,比較那些天女散花的佛法,要順耳太多。”
  
  老和尚一手捧水碗,一手連忙搖擺道:“什麼老神仙,公子謬讚了,老倒是老,不過離神仙差了太遠。老衲在寺內除了常年讀經,擅長的不是說法講經,其實也就只會做些農活,道理什麼的,都是莊稼活裡琢磨出來的。”
  
  徐鳳年好奇問道:“兩禪寺僧人受封國師無數,老前輩就沒有被朝廷賜紫賞黃?”
  
  老僧笑容雲淡風輕,喝了口水,笑道:“衣能暖十分,飯可飽七八胃,茶可喝到五六味,就夠啦。”
  
  徐鳳年笑道:“那就是有了!”
  
  老和尚哈哈笑道:“矜持矜持。即便不是老神仙,也得有老神仙的風度。老衲有一個傳衣鉢的徒弟,他又有個女兒,得知老衲要下山,便勸說出行在外要有仙風道骨,見老衲不肯好好裝扮,送行下山,被她教訓了一路。”

   徐鳳年嘴角抽搐得厲害了,眼神溫柔問道:“可是一位姓李的小姑娘?身邊有個青梅竹馬的南北小和尚?”
  
  老和尚宛如開了天眼的佛,頓時瞭然,“原來是世子殿下,久聞世子殿下誠心向佛,難怪難怪,老衲失禮了。”
  
  徐鳳年站起身,恭敬作揖行禮,沉聲道:“徐鳳年見過主持方丈。”
  
  老僧起身還禮再坐下,慢慢喝着水,笑道:“殿下萬萬不必多禮。”
  
  徐鳳年坐下後,問道:“老方丈去北莽,可是為滅佛一事?”
  
  老僧點頭,感慨道:“去北莽卻不是要妄自尊大想感化那一心滅佛的北莽皇帝,只是想與僧人說一說金剛經,不知天命,盡人事。儒教聖人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老君騎青牛,三千道德經,求清淨。佛祖不立文字,倒是讓我們迷糊了。北莽王庭要滅佛,沒了寺廟沒了香火,沒了佛像沒了佛經,在老衲看來,都行。但若是僧人數十萬,人人丟了佛心,這個不太行啊。”
  
  老和尚小心翼翼將水碗放回行囊,站起身後,笑着把水囊還給徐鳳年,“老衲謝過世子殿下贈水兩碗,是善緣。若是不急着趕路,殿下可以往西北而行四十里,有一座峽谷,稍作停留,興許又是一善緣。”
  
  徐鳳年接過水囊,笑了笑,道:“老方丈,有一事相煩,能否帶走這匹馬,我獨身赴北,已經無需騎乘,也不敢輕易送誰,生怕就是一樁禍事,若是棄之不管,也不放心。”
  
  已是佛門當之無愧佛頭聖人的老和尚慈祥笑道:“可以可以,路上多個說話的伴兒,不麻煩不麻煩。”
  
  徐鳳年雙手合十,“與老方丈就此別過。”
  
  老和尚雙手合十,低眉說道:“老衲臨別贈語,他日殿下能教菩薩生青絲。”
  
  徐鳳年愣了愣,望着老僧持竹葦禪杖牽馬遠去,直至身形消失在視野。
  
  長呼出一口氣,照着老神仙的吩咐,徐鳳年懸好短刀春雷,往西北掠去,如今當真是無牽無掛了。
  
  果然見到一條綿延不見盡頭的深邃峽谷,徐鳳年攀沿登頂,沿著裂谷山崖緩行,不知所謂善緣在何方。
  
  慢行了半個時辰,才養劍完畢,腳下顫動。
  
  恍惚天地之間有炸雷。
  
  徐鳳年回頭望去,峽谷一端外邊,有不知幾千幾萬野牛湧入,擁擠如洪水傾斜入谷壺。心頭一動,急速前掠了一炷香,頭皮炸開,你娘的,竟然有百來號牧民騎馬牽羊帶著所有家當行走在峽谷中,這不是要被野牛群碾壓成肉泥嗎?這走的不是陽光大道,是鬼門關黃泉路啊,你們這幫傢伙好歹世代居住草原大漠,就一點不知道這類境況凶險嗎?徐鳳年居高俯視,看得出來,牧民人流中有人已經知道了憑空而來的地震意味着什麼,亂成一團熱鍋螞蟻,老人面如死灰,許多婦人稚童更是啼哭不止,徐鳳年再眺目望去,眼神陰冷,牧民身後遠遠吊著幾十名北莽手持兵器的騎兵,已經策馬返身離去,原來是一出驅羊入虎口卻兵不血刃的絶戶計。
  
  若是沒有老僧悲天憫人的說法,世子殿下也就只會冷眼旁觀,畢竟以一人之力阻擋氣勢如虹的數萬匹野牛,實在是與自殺無異。
  
  徐鳳年一咬牙,身形飄落谷底。
  
  百餘牧民瞠目結舌,其中一些個性情涼薄的青壯牧民已經向山崖攀爬而去,只是山壁陡峭,爬得不高。
  
  徐鳳年踏出一腳,畫半圓,雙手抬起。
  
  腳底沉入地面三寸。
  
  只留給牧民們一個陌生的背影。
  
  與野牛群湧入峽谷同時,一位老僧單手托馬登頂,眼神慈悲,雙手合十道:“此子大善。”
  
  徐鳳年精心凝氣。
  
  起手撼崑崙。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0 20:33
孤身赴北莽 第五十三章 你是佛陀,我入金剛

  徐鳳年猛地一拍額頭,收手從徽山大雪坪那邊偷師而來的大勢撼崑崙,往後一掠,也不管牧民們是否聽得懂姑塞州的腔調言語,要他們青壯人員先行後撤,徐鳳年率先抱起一名遊牧稚童挾在腋下,就近再拎起一名少年,雙膝微曲,如一羽箭矢彈射峭壁,幾次折身彈射,落在山頂,放下後縱身躍下峽谷底部,再裹挾牽扯了兩名年幼孩子,只見他兔起鶻落,身形稍縱即逝,牧民顧不得命根-子一般的羊馬帳篷,亡命後撤,徐鳳年一氣不歇,十幾次起落,總算先將二十多個孩子送到山頂,牛蹄轟鳴如春雷炸開,峽谷峭壁砂礫抖落,塵土瀰漫,拐角處當頭一群雄健野牛已然如潮頭先至,徐鳳年對那些故作停留的青壯牧民不加理睬,一氣起終有落,發現一名體態嬌柔的身形,正彎腰攙扶一個跌到的孩子,手裡還牽着一個,徐鳳年奔至身旁,眼角餘光看到她的側臉,微微錯愕,卻也顧不得什麼,隨手抄起兩名孩子就掠向山頂,放下以後,重新墜入谷底,峽谷中仍是剩下八十餘名拚命逃竄的牧民,只見那名能讓世子殿下尚且要驚為天人的少女抿起嘴唇,站在原地,一臉發自肺腑的感恩,眼眸中有着生死有命的釋然,徐鳳年沒有她這份可以不畏生死的閒情逸致,面對浩浩蕩蕩洶湧襲來的野牛群,一起回落二氣浮,再登崑崙。
  
  地面大震,牧民嚇得雙腿發軟,峽谷地面本就坑窪不平,地面顫動,愈發難行,有幾位年邁老人踉蹌倒地,掙扎起身後再跑。
  
  徐鳳年起勢磅礴,如平地起驚雷,以雷對雷。氣機流淌遍佈全身,外洩如洪水,以洪對洪。
  
  徐鳳年再呵一氣,驀然睜眼,雙手各自向外滑行抹去,弧線柔和,塵土不得近身一丈。身後呆立當場的少女只見到年輕佩刀男子長衫飄搖,清逸出塵,當眼眸通紅的癲狂牛群衝撞到離他十步,就像撞到了一扇目不可見的銅牆鐵壁,為首並駕齊驅的一線牛群前蹄半身扭曲,往後擠壓,再被後邊的不計其數的綿延野牛以力堆力,層層疊加,直到將位列第一排潮頭的牛群給炸裂了身軀,鮮血濺射,但即便如此,密密麻麻黑壓壓的牛群竟然硬生生被擋住腳步,不得前進絲毫!
  
  一頭頭重達兩三千斤的後排野牛依次撞上牆壁,屍骨累加,瞬間高達三丈,頓時豎起一道猩紅牆壁,鮮血粘稠而模糊,觸目驚心。
  
  健壯野牛雙角粗長而尖鋭,彎出兩個驚人弧度,四足膝下呈白色,肩背高聳如瘤,任何單獨一匹拎出來都讓人膽顫心驚,草原上不乏有獅狼被成年野牛一角掀翻的場景。何況是這一股勢可摧山倒的牛群洪流?在峽谷無路可躲的逼仄空間中,好似狹路相逢,唯有誓死突進,別無他法。
  
  野牛性本溫順,只是一股腦湧入峽谷,撒蹄狂奔,逐漸激起凶悍血性,尤其是被人為阻擋凝滯,世人所謂的鑽牛角尖就真一語成讖了。
  
  徐鳳年雙手往下一按,四十餘具野牛屍體頓時下墜。
  
  雙腳也在地面向後順勢滑出兩步距離。
  
  沒了阻攔,野牛群踩踏屍體一躍而過,繼續狂奔。
  
  徐鳳年雙袖鼓蕩,左腳往外滑出一步,雙臂攤開,猛然向前一推,身前風沙大起,尤其是兩方峭壁被氣機牽引,被硬生生扯出許多大如斗的飛石,激射向牛群。略微阻了阻牛群衝勢,徐鳳年不去管嘴角滲出的血絲,知道飛石只是解燃眉之急,逃不過杯水車薪,先前一擋,當下一阻,說到底只是減少壓縮了牛群銜尾間隙,現在看似卓有成效,當洪流蘊含的前撲氣勢徹底反彈爆發,才是真正的苦頭。若是到了指玄境界,倒是可以擊開峭壁,有望堵塞峽谷,估摸着尋常金剛境的體魄,都經不起這一波波大浪拍石的衝撞啊。可惜離金剛境還差一線的徐鳳年後撤幾步,中途迅速換氣,連吐出血水的間隙都沒有,呼一吸六,長衫無風而動,再撼崑崙。
  
  能擋一步是一步。
  
  周而複始,大黃庭循環生息。
  
  十幾個來回,已經一步一步向後滑出六七丈,期間焦躁難耐,徐鳳年殺心大起,以落地滾石使了一通劍氣滾龍壁,將十幾頭前赴後繼的野牛分屍碎骨,代價便是再抑制不住的口噴鮮血,心頭大震,再不敢意氣用事,只覺得憋屈至極,戾氣暴漲,雙眼赤紅,眉心紅棗印記緩慢轉淡紫,淡紫入深紫,眼不再見,而不再聞,置死地而後生,再無利弊權衡生死計較,逐漸臻入一種不可言說的佳境,生死之間有鴻溝,儒家以思無邪,無愧天地不懼生死,道家以清淨無為做大作為,佛門不惜以身作橋,送人到彼岸。徐鳳年起手撼崑崙,偷師於大雪坪儒生軒轅敬城,自有一股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浩然正氣,起先為救牧民而涉險,心存結下那不知名善緣的私念,但久而久之,再無罣礙,入世人卻無意中生出世心,大黃庭種金蓮,含苞待放終綻放,一瞬清淨得長生。
  
  徐鳳年開竅巨闕而不自知。
  
  右手自然而然負於身後,閉目凝神,左手掌心朝上。只記得當年初上武當山,聽聞掌教王重樓曾截斷滄瀾,一氣蓄意至頂,徐鳳年左手輕輕一划,脫口而出呢喃道:“斷江。”
  
  身前一丈處,地面裂生鴻溝,直達峭壁。
  
  一線六七頭野牛墜入裂縫,被身後幾線來不及跳躍的野牛填滿以後,後來者再度如履平地繼續前奔,鮮血四濺。
  
  你奔我斷。
  
  徐鳳年悠悠然向後滑行,一斷再一斷。
  
  真是好一幅潮起潮落的悲壯場景。
  
  徐鳳年看似身形瀟灑不覊,說不盡的閒淡說不完的風流,卻已是七竅流血。大黃庭不管如何玄妙連綿,再以內力渾厚著稱,終究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無底深淵,尤其是十分講究起折轉和,世子殿下這般不惜命的強提境界一掌斷江,總歸是有油盡燈枯的時候。徐鳳年如魚遊走於青苔綠石之間,手中無刀劍,卻有一種與洪水牛群對撞而去的通達念頭,直覺告訴他定然可以天時地利悟出那刀譜第六頁。只是念頭才生,便告熄滅,因為徐鳳年撞上了一個躲避不及的柔軟身軀,是那不急於逃命只是等徐鳳年後撤幾步便小跑幾步的牧民少女,徐鳳年不知是第幾次氣機循環,李淳罡曾說劍意巔峰時,精騖八極,劍術極致兩袖青蛇牽動的氣機流轉剎那八百里,徐鳳年也不敢攀比,但恐怕體內沸騰氣機起碼也有一瞬百里的地步,徐鳳年苦笑,頭也不轉,抓住她的柔軟肩頭,往後拋去,停下腳步,閉鞘養刀,本就是要將身體拉弓如滿月,拉到極點才罷休,這種走羊腸小道攀登武道的生僻小徑,就怕拉弓崩斷弦,一旦發生,就不是跌境一二這般簡單好運,十有八九要毀掉辛苦開竅打造的根基,大黃庭長生蓮可不是那原上野草,可一歲一枯榮,枯萎以後再想開放,難如登天。
  
  不知那些牧民跑了多遠,是否出了峽谷?
  
  徐鳳年一咬牙,心想他娘的老子再撐一會兒,實在不行就得撤了,死扛下去,可就真得死在這裡。
  
  老子怕死在其次,更是不甘心啊。
  
  任由野牛轟鳴衝來,已是近在咫尺,徐鳳年仍然完成一個大循環流轉,已經清晰可見前排野牛猙獰恐怖的眼眸。
  
  野牛頭顱同時低垂,要用雙角將這個傢伙刺死。
  
  徐鳳年衣衫一縮,再一鼓。鼓蕩尤勝先前幾分。雙手在胸口捧圓。
  
  以小圓起,圓生圓,大圓有了包羅天地的壯闊氣象。
  
  峽谷塵土飛揚如一柄圓鏡。
  
  徐鳳年幾乎是寸寸後移。
  
  野牛群一樣是匪夷所思地寸寸前行。
  
  與自己說好了只是再死撐一會兒,不知不覺徐鳳年已經撐了好久。
  
  山頂身披一襲樸素袈裟的老僧雙腳離地,手持竹葦禪杖,如同仙人御風而行,見到這副景象,微微動容,輕聲嘆息道:“忘我時不計生死,滿腔血性,是匹夫之勇。清醒後明知有所不為,仍是不忘有所為。可知根骨本性。些許私心不足以掩善心。”
  
  老和尚折掠入峽谷底部,如鷹隼俯衝,一手抓住徐鳳年,腳尖虛空而踩,一連串空懸的蜻蜓點水,向那名牧民少女飄去,輕聲道:“殿下救人,且容釀下大錯的老衲攔下野牛群。”
  
  當徐鳳年下意識摟過少女腰肢,老和尚輕唸一聲“起”,一男一女飄向山頂。
  
  老和尚雙腳終於落地,轉身後將禪杖轟然插入大地。
  
  若非身披袈裟,否則便給人慈眉善目如村野古稀老人的老僧,金剛怒目,面朝潮水牛群,一聲沉悶低吼。
  
  聲如迅雷疾瀉,名動數里以外。
  
  北莽新武評對這位佛門聖人推崇至高,有云:兩禪寺龍樹聖僧,演法無畏,如來正聲,有獅子吼,懾伏眾生。
  
  野牛群頓時停下前衝,原地寂靜。
  
  峽谷內血流成河。
  
  老和尚愧然低頭,雙手合十。
  
  徐鳳年精疲力竭,跌跌撞撞,一屁股坐地,少女盤腿坐在他身後,滿眼淚水,雙手柔柔撐着向後倒去的世子殿下。徐鳳年沒那心思去計較老和尚下了套還是如何,也沒心情理睬身後女子,只是低頭看著染血衣襟,苦笑道:“總這樣吐血也不是個事啊。”
  
  然後就此暈厥過去。
  
  老和尚拔出竹葦禪杖來到山頂,給徐鳳年把脈,如釋重負,然後從背後行囊取出白碗,手指在自己手腕上一划,裝滿一碗以後遞給少女。
  
  老僧的血液竟然不是常人猩紅顏色,而是那只見記載於晦澀佛典中的金黃色!
  
  已然是真正達到金剛至境的佛陀。
  
  少女心思靈犀,摟着徐鳳年,喂下這一碗價值遠遠不止連城的金黃血液。
  
  老和尚起身後,重新飄落谷底,一路念《金剛經》而去,出峽谷以後,掠上山頂,托下劣馬,牽馬前行,輕聲道:“恭喜殿下初入大金剛境。”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0 20:34
孤身赴北莽 第五十四章 該死

  徐鳳年迷迷糊糊醒轉,並未第一時間睜開眼睛,先內察氣機運轉,有好有壞,新開巨闕一穴,是幸事,不幸的是不知為何體內氣機如薪柴劇烈燃燒,雖不曾化灰殆盡,終歸透着股不可控制的危機感,這讓習慣了去掌控手邊一切狀況的世子殿下惴惴不安,百思不得其解。繼而查探四周呼吸頻率,這才緩緩睜眼,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絶美臉龐,峽谷初見便已驚艷,只能以不似人間人物來形容她的姿色,一雙罕見的墨綠眼眸,如青山綠水,該有九十五文了,興許只比白狐兒臉與陳漁和姜泥稍遜半籌,若是身段長開,韻味豐滿起來,說不定可以平分秋色,北莽境內風沙粗糲,女子少有水靈的,身架子也往往比南方女子粗獷偏大,難道是曹官子獨占八斗風流一個道理,將北莽女子的秀氣都給侵吞的緣故?
  
  一念而過,徐鳳年懷疑自己是否封金匱把自己給禍害成只吃素不吃葷的和尚了,竟是一點不想再去打量這名絶色少女,緩緩站起身,主動脫離那具軟香溫玉,養劍以後,身體就像安上精準刻漏,即便是入定吐納,每隔一個時辰就會自動驚醒,躍入谷底,默然馭劍,滴血在劍身上,飛劍竟然直直墜落,得,三日功夫白費,徐鳳年忍住破口大罵,皺眉盯着手心血痕,鮮紅滲透着莫名其妙的淡金色,大黃庭圓滿境界也不曾聽說有這種古怪景象,再不敢胡亂養劍,收回劍身修長纖細如女子青絲的峨眉,掠回山頂,被救牧民大多年幼,圍在少女身邊,看徐鳳年的眼神充滿了敬畏與崇拜,徐鳳年不予理睬,看到那只碗底在日光下熠熠生輝的白碗,蹲下身伸出手指一抹,嗅了嗅,猜到七八分,佛陀之所以稱之為金身佛陀,很大程度上緣於所謂的金剛不敗之身,傳言可讓陰冥諸邪避退,酆都萬鬼匍匐,徐鳳年也是經由李淳罡闡述,才知世間金剛境大抵都算是偽境,只有兩禪寺李當心與弟弟徐龍象才是真金剛,李當心當年西遊萬里歸來,不知是誰傳出食肉白衣僧人一塊可得長生金身的驚悚秘聞,邪魔人物蜂擁而至,竟是一人都無法得逞,最後李當心臨近長安,眾目睽睽下割肉一塊給了饑寒將死之人,幾年以後老者安詳老死,卻也不曾長生,才疑慮消散。
  
  徐鳳年盤膝而坐,對著白碗怔怔出神。旁邊少女與二十幾個孩子少年不敢打擾,陪着發呆。徐鳳年站起身,拎住兩名孩童掠下谷底,野牛群被佛門獅子吼震懾,如洪流瞬間結冰,全部靜止不動,最後掉頭全部湧出,牧民這才安心揀選野牛屍體做秋冬儲肉,徐鳳年陸續將山頂牧民送下,期間幾個性子開朗的孩子只覺得騰雲駕霧,開心大笑。
  
  最後只剩下亭亭玉立的少女,龍腰州再北,所處地境嚴寒,秋冬富人以貂狐青鼠貉皮為裘,貧者以牛馬豬羊等皮做衣褲,春夏以布帛衣料,貴賤又有粗細之別。像眼前女子,左衽窄袖,穿烏皮靴,只算是樸素整潔,遠比不得顯貴家室婢妾衣縷綺綉如宮人。不過她出落得天生麗質,腰間繫了一根精緻羌笛,山頂無人,徐鳳年總算有心思仔細打量一番,不急於將她送入峽谷,她被瞧得滿臉俏紅,低斂眉目,兩根手指悄悄絞扭衣角。徐鳳年笑了笑,走近捏住她的下巴,往上一翹,迫使她與自己對視。徐鳳年親眼見到莽騎遊獵追逐,不打算攙和到這爛泥塘裡去,紅顏禍水,徐鳳年沒那個本事在北莽沾花惹草,情劍傷人,豁達如李淳罡,何嘗不是一樣如此受罪?
  
  徐鳳年這趟抵擋牛群,私心明顯,只是想要給天下兩大聖人之一的龍樹和尚留下一個尚可印象,若是奢望世子殿下送佛送到西,拯救這批牧民於水深火熱,委實沒有這份慈悲,再者,與他牽連上,誰能善始善終?徐鳳年抱起她,縱身一躍,飄然落地,鬆開她後不再言語,不理睬那些感激涕零的跪拜牧民,氣機綿延如崑崙龍脈,一掠而逝,追蹤野牛群而去,拐角以後,放緩腳步,打算折返回去,他想到一個法子能夠演練那刀譜第六頁游魚式,便是在野牛群中如魚游滑。
  
  北莽騎兵久久不見牛群,察覺到事態出乎意料之外,揮刀衝入峽谷,徐鳳年耳力驚人,微皺眉頭,如一條壁虎貼在陰暗峭壁上,本想眼不見心不煩,掠上山頂就去追逐牛群,瞥見末尾一騎轉入峽谷弧角,隨即傳來一陣男人都懂的獰笑。徐鳳年沿著峭壁山脊行走,看到谷底三十幾騎圍繞着少女打轉,馬術精湛者,便傾斜身體伸手去撩撥少女衣衫。徐鳳年罵罵咧咧重新墜入谷底,腳尖落地不起塵埃,驕橫莽騎沒有注意到身後有人橫空出世,徐鳳年也懶得廢話,飄然前行,一手扯住一根游曳戰馬的馬尾,繞圈馳騁的戰馬一陣吃疼,高抬雙蹄,痛苦嘶鳴,凶悍騎兵訝異轉身,殺機勃勃,一刀就朝這名不知死活的傢伙劈下,徐鳳年握住莽刀,將騎兵拖拽下馬,一腳將這名壯碩武士蹦開,身體砸在峭壁上,頓時變作一灘肉泥,徐鳳年內心一驚,自己何時有此境了?其餘騎兵俱是一怔,一名勇悍莽人策馬前奔,徐鳳年紋絲不動,等戰馬撞來,一手按在馬頭上,戰馬頭顱炸入地面,當場斃命,後半具戰馬身軀掀翻而起,徐鳳年一手拍開,連莽騎帶死馬一同摔向峭壁,與前者死相唯一不同大概就是一灘爛泥更大一些。
  
  三十多騎兵再顧不上調戲那塊即將到嘴的嫩肉,亡命逃竄,誰都看得出以人海戰術碾壓敵人,根本行不通。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個道理擱在任何地方都淺顯質樸。徐鳳年既然開了殺戒,就容不得漏網之魚去通風報信,一掠而起,閒庭信步,皆是“慢悠悠”逛蕩在戰馬身側,一掌推出,好似拍死蒼蠅在牆上,峽谷峭壁出現一朵朵大塊猩紅。徐鳳年的確做不來陳芝豹那般西壘壁前以馬拖死葉白夔妻女的血腥手段,可要說在北莽殺一些蠻子,仍是毫無顧忌,若非如此,徐鳳年自認自己就該死在北莽!
  
  哪怕是世襲罔替在手,又有何資格去與陳芝豹搶北涼軍權?搶兵搶糧搶民望搶軍心,都是要雙手染血去搶過來的,而不是磨嘴皮去講那仁義道德,春秋不義戰,有多少場坑殺?多少座城池被屠盡?有多少人相食母販兒父烹子?士子,貴族,權臣,武夫,一個個粉墨登場,即便身死,大多仍算是在青史留名一兩筆,可太多只是想做溫飽太平犬的亂世人,死就死了,連本該清明燒香的後人都一併死絶。
  
  以婦人之仁統帥北涼三十萬鐵騎?帝國北門一旦大開,被北莽長驅直下,頭一個遭殃的便是北涼參差百萬戶。離陽王朝那些一直給北涼拖後腿的骨鯁忠臣,想必臉上悲慟時,心中十分樂見其成。
  
  徐鳳年臉色陰沉,解決掉三十多北莽騎兵,緩緩走向那名少女。
  
  她是牧民中唯一親眼見到他力擋牛群的女子,那時候認定他便是天下最大的英雄豪傑,如仙人降世一般。
  
  可當她見證他殺人而非僅是殺牛的鐵血手腕,尤其是看到他緩緩走來,下意識就躲開視線,向後撤了兩步。
  
  徐鳳年嘴角冷笑,掠上山頂,仁至義盡,就再不管這些牧民的生死存亡,去追尋那股聲勢浩大的野牛群。
  
  少女猛然驚覺自己做了什麼,悔恨得揪心欲死,茫然跌坐在地上,眼神空洞。
  
  徐鳳年來到峽谷盡頭山頂,駐足遙望遠方。
  
  救一人殺萬人,殺一人救萬人,功德罪孽孰重孰輕。
  
  徐鳳年即便信佛,卻也想不明白,也不想知道。
  
  記得小時候二姐徐渭熊糾結於白馬是馬非馬,粗人徐驍開玩笑說爹坐在那兒說是馬,那就是馬,誰敢說不是?
  
  正是如此一個蠻不講理的武夫人屠,卻在那一晚,對世子殿下說道,天下沒有什麼該死的人,尤其是沒有該死的百姓。只要我徐驍一天不死,涼莽就可以不死一名百姓。
  
  徐鳳年躍下山崖,撒腳狂奔,循着蹄印追上野牛群。
  
  先是游魚入湖,穿梭自如,然後躍上牛背。
  
  踏潮而行。
  
  最終站在一頭率先野牛背上,屹立潮頭。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0 20:35
孤身赴北莽 第五十五章 當下憂鬱啊

  徐鳳年仗着新晉的金剛體魄擠入牛群,仍是吃足了苦頭,稍有不慎,就被健壯野牛撞上,如一顆蹴鞠繡球被踢來踢去,以徐鳳年的執拗性子,又不願輕易躍出牛群海潮,好幾次就給沖刷倒地,瞬間被幾十匹野牛踩踏而過,這些白襪子野牛動輒重達兩三千斤,實在消受不起,這才掀翻牛蹄,跳上牛背,好在有大黃庭演化而出的海市蜃樓護體,否則早已淪落到衣不蔽體,或躺或坐在牛背上或休憩或養劍,然後再自尋苦頭,跳入牛群狹窄間隙,繼續游魚滑行,起先幾次與牛相撞,狼狽不堪,惹得火大,恨不得以劍氣滾龍壁攪爛幾十幾百的野牛,強行壓抑下心中煩躁,配合大黃庭心法,總算琢磨出了順勢而動,牛群停歇時,他便遠離野牛,獨坐凝神,馭劍飛行,一次有狼群盯上幼牛,徐鳳年也不打殺,一腳跺地,頗有天崩地裂的氣焰,恐嚇驅散了野狼,幾天下來,起起落落,徐鳳年約莫是一身牛氣牛味,倒像是成了野牛群的一份子,被許多野牛接納。
  
  當徐鳳年一次從牛群末尾穿過整座牛群,終於领頭而奔,牛群竟然就這般跟着他前衝了十幾里路。
  
  見到大片水草,徐鳳年躺在湖畔草地上,大口喘氣,心滿意足,得到了刀譜第六頁游魚式的精髓,才知起先對這一招的偏見何其目光短淺,若是融入滾刀術,真正是如魚得水相得益彰,轉頭去看懸掛腰間的春雷,自嘲道:“春雷綉冬一對姊妹,分家以後你不幸跟了我這個草包,綉冬留在白狐兒臉身邊,總不能太丟你的臉面。”
  
  徐鳳年脫下黑長衫與白底褂,撅屁股放入湖中搓洗,露出身上那具江湖人士夢寐以求的軟絲寶甲,軟甲曾被呵呵姑娘一記手刀在心口位置捅出個窟窿,返回北涼後樞機閣天工巧匠趕緊縫補齊全,這個秘密機構,如今想必正在忙碌那幾架喪失符將的紅甲,北涼軍戰力驚人,墨家鉅子領銜的樞機閣居功至偉。軟甲織有劍囊十二,分別儲藏飛劍,入北莽以前,徐鳳年馭劍四五離體已是極致,如今與魔頭謝靈一戰,留下城中觀悍婦蓮緩緩開放,偶有所悟,再開一竅,在峽谷與野牛群硬碰硬,衝破巨闕,新開三大竅穴,再來馭劍,已有八九。徐鳳年攤開衣衫在草地上,盤膝而坐,馭劍九柄,眼花繚亂,之所以說術算好的,對武道有額外裨益,正是如此,每一柄飛劍對於氣機運轉,薄厚與脈絡各有側重,要求劍主心神一分為九,當然不是說徐鳳年離上一任劍主鄧太阿就只差了三劍境界,馭劍與御劍,只差一字,卻終歸是一道難以踰越的天門。
  
  空中九劍分別是劍弧圓潤劍身青碧的青梅,如竹分節的竹馬,每逢日光映射便璀璨生輝的朝露,好似二八佳人眼神流轉的春水,桃花劍身粉紅,妖冶如嫵媚美人,纖細如一根青絲的無柄峨眉,最是渺小同時鋒利無匹的剔透蚍蜉,劍身有鮮紅流華縈繞的朱雀,最後一把則是劍身寬厚呈黃色的黃桐,九柄飛劍,各有千秋。其餘三劍玄甲太阿金縷,更是劍意卓然,尤其是太阿一劍,堪稱氣沖鬥牛,徐鳳年不敢輕易駕馭,十二劍如同世間佳麗,架子各有高低不同,青梅竹馬朝露春水好似鄰家女孩,養劍順暢,桃花峨眉朱雀黃桐如大家閨秀,得手較慢,其餘三位,就跟傾城絶色一個德行,軟硬不吃,徐鳳年一樣是每日慇勤伺候,成胎速度卻是奇慢無比,不過那一日摻入佛陀金色血液以後,峨眉墜落,之後幾劍也大體如此,唯獨金縷一劍,幾乎是一瞬成就劍胎大半,天大驚喜,對於之前幾劍的廢劍三日也就不那般心疼,飼養金縷以後,血液中金色光彩徹底淡去,讓徐鳳年如釋重負,總不能為了養成金縷一劍就捨棄其餘十一劍,這筆買賣,虧大了,沒這麼敗家的。
  
  徐鳳年駕馭飛劍斬水草,也不知道鄧太阿見到這副場景會作何感想,精疲力竭後收回九柄回劍囊,徐鳳年咧嘴笑了笑,往後仰去,雙手交疊在後腦勺下,閉上眼睛半睡半醒。與堪輿大師姚簡耳濡目染,除了懂得一些嘗土相水的皮毛功夫,對於龍脈一說也略知一二,姚簡說過天下龍出崑崙,三大幹龍,一落太安,一出東海,一入北莽,青囊地理有山老無生氣嫩山有氣運的說法,故而搜山不搜老尋龍尋嫩山,越是靠近崑崙,隨着時代變遷,靠西而誕的王朝越是無法應時而生,不去說廟堂,僅以風水而言,當初安置異姓王徐驍屯兵北涼,與北莽對峙,而將皇室宗親燕敕廣陵兩大藩王投入東南兩地,負責鎮壓龍氣,天子趙家未嘗沒有一份外姓人看門護院、自家人照看財寶的隱蔽私心,其中又因廣陵王與當今皇帝同父同母,又得以駐紮東海一帶,可謂用心良苦。只不過王朝氣運與己身命途一說,總是有太多自相矛盾的地方,李義山對此就十分牴觸,順帶著姚簡都被殃及池魚敲打了好幾次。
  
  徐鳳年突然站起身,穿上衣衫,隨即看到一名不似中原道士裝束的中年道人翩然而至,見着自己,只是瞥了一眼春雷,便再無興趣,這位道士八字眉,一雙杏子眼,穿著短褐袍,腰間繫有雜色彩絲縧,背了一柄松紋古銅劍,相貌清逸,頗有神仙風采,以北莽南朝腔調問道:“閣下可曾見到一位手持竹葦禪杖的老僧?”
  
  徐鳳年平靜搖頭道:“回稟道爺,不曾見到。”
  
  道人眯起眼,繼續問道:“閣下似乎身懷道門上乘吐納術,敢問是得自哪位道門真人授業?”
  
  早已隱匿氣機的徐鳳年佯怒道:“無可奉告。”
  
  中年出塵道士笑了笑,只是笑意冷漠,“哦?那便是北涼而來的密探了。”
  
  在北莽,道教是國教,道德宗麒麟真人更是地位高崇入九霄的煊赫國師,大真人有高徒六人,一樣被北莽視作行雲布雨的得道仙人。北莽在女帝登基以前,道教不顯,佛門興盛,自從麒麟真人被尊國師,是謂天子書黃紙飛敕來,三百十六人同拜爵。佛法因此逐漸沉寂,北莽帝城大小道觀如雨後春筍,道德宗數百道士雞犬升天,大多平步青雲,被達官顯貴奉為座上賓,都是可以一言定生死的御賜黃紫貴人。
  
  徐鳳年訝異道:“道爺可是道德宗神仙?小子在姑塞州常聽道德宗真人種種扶危救困的神蹟,難道都是假的?”
  
  負劍道人冷笑道:“佛門講求眾生平等,又何曾真正一視同仁?貧道自知得道無望,行走王朝,做的皆是一劍斬奸邪之事。”
  
  徐鳳年好象形勢所迫,不得不低頭,無奈道:“小子的確見過一位老僧往北而行,還與我討要了半囊水喝,老僧說是來自兩禪寺,要去麒麟觀與國師說佛法。”
  
  杏眼道人一字不漏聽入耳中,冷哼一聲,飄然遠去。
  
  徐鳳年等到道人身形消失,確認無疑沒有折返隱匿,這才讓一身氣機油然而生,一縮一舒張,身側小湖平鏡水面轟然乍破,驟起漣漪陣陣。徐鳳年這幾日遊魚入牛群,自知已經晉陞金剛初境,也見怪不怪,二品以下以破甲多少評斷境界,世間武人能夠躋身二品,已是天大幸事,足以稱作驚采絶艷之輩,散落於天下,各自稱雄,被常人視作高不可攀的小宗師,可只有當真正入一品以後,才知以往只是一鱗半爪,千里畫面舒捲以後,才是真正美不勝收的景象。就像徐鳳年如今馭劍,一劍掠過,卻不只是去看飛劍最終停懸何處,飛劍先前運轉的弧線軌跡,同樣依稀可見,徐鳳年猜測到達指玄,恐怕就可以預測飛劍下一剎那的前行儀軌了,至於一品天象境的法天象地,徐鳳年根本沒辦法去預知其中艱深玄妙。徐鳳年望着漸漸歸於平靜的湖面,喃喃自語道:“飯要一口一口吃,女子衣裳要一件一件脫,溫華所說的道理,總是很有道理。”
  
  既然悟透了游魚式,徐鳳年就不去打攪野牛群,在湖邊稍作休息,停留了一日一夜,趁熱打鐵去單獨駕馭劍胎規模遙遙領先的金縷。
  
  大道縹緲難尋,連聖人都要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劍道也是一個道理,吳家劍塚劍走偏鋒,以術求道,不去追求呵氣成劍的玄乎意境,而是勤勤懇懇在劍招劍術上攀登極致,養劍便是其中一搧風光獨好的偏門,徐鳳年在武帝城外因禍得福獲得飛劍十二,瘋子一般同時飼養十二柄,樂此不疲,也實在不能算是暴殄天物,對得起那個新劍神舅舅的贈劍情誼了。至於何時能夠馭劍取頭顱,徐鳳年也就閒來無事偷着樂幾下,不敢奢望一蹴而就,老方丈龍樹聖僧誇他天資卓絶,徐鳳年既沒有妄自菲薄也不敢妄自尊大,只是一笑置之,因為有李淳罡和白狐兒臉珠玉在前,實在是沒理由讓世子殿下去自傲自負。
  
  徐鳳年沿湖慢走,體內氣機先前求繁,按照劍氣滾龍壁流轉,初入金剛,就返璞歸真,開始求簡,以游魚式運行氣機,不知走了多時,突然聽到羌笛悠悠。
  
  舉目望去,遠處有一批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在搭建黑白帳房和大小氈帳,草原牧人每當冰雪消融,就要趕着馬車牛車為各類畜類尋找新牧場,當下四月至以後八月,氣候溫暖,水草豐茂,是放牧的黃金季節,不過居無定所的牧民生活也絶非外界想像那般自由自在,北莽草原部落遷徙,要遵循悉惕訂立的規矩,在疆界以內的草地駐紮營地,草原雖大,但牧地都被大小悉惕們圈分殆盡,這些悉惕以皇室宗親最為尊貴勢大,占地廣袤,只有極少數對北莽歷代王孫有救命大恩的牧族部落才有自由遊牧下營的權利,一般而言,哪怕是天旱草枯冬雪風暴,部落悉惕都不許鄰部牧民進入領地避難保畜,因而草原常年內部戰事,哪怕同為皇帳王室出身的大悉惕,也會大動干戈,血流遍野,直到北莽女帝登基以後,致力於彈壓耶律慕容兩姓悉惕,情形才略有好轉。
  
  徐鳳年循着悠揚羌笛,見到一個面湖吹笛的婀娜背影,她鼓腮換氣,獨奏豎吹,婉轉淒涼,徐鳳年精通音律,不過對於羌笛不算太瞭解,府上倒是有幾根西蜀岷竹製成的優質羌笛,梧桐苑裡唯有大丫鬟紅薯擅長此道,徐鳳年駐足聆聽許久,有些惆悵,這幾日夜深人靜時,確是有些懷念枕着紅薯大腿安然熟睡的場景了。那雙美腿的彈性,嘖嘖。徐鳳年趕忙嚥了一口唾沫,默念道法口訣清心靜念,殊不知不念還好,刻意想要那思無邪的心境,體內氣機反而翻江倒海,步入金剛,大黃庭封金匱也就可有可無,一時間世子殿下有些登徒子故態復萌了。
  
  徐鳳年一陣頭疼,擺在眼前就兩條路可走,要麼做那好似拖女子入莊稼地的畜生,要麼就是瓜田李下恪守禮儀連畜生都不如的呆子。
  
  世子殿下當下和襠下都很憂鬱啊。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0 20:36
孤身赴北莽 第五十六章 姑娘請自重

  隨着北莽新武評出爐,廣受兩朝好評,便立即有了許多跟風之作,天下十大文豪將相,十大劍士女俠,數不勝數,這還不算奇怪過分的,還有許多酒樓掛出了天下十大名菜之一,許多布店懸出十大綢緞之一,讓人哭笑不得。北莽有評點本朝十大名妓,比較南邊的風雅含蓄,就要露骨情色太多,榮幸入榜的飛狐城風波樓花魁就以一張小嘴著稱於世,據說靈巧小舌能讓櫻桃打結,壓箱絶技是那美人吹玉簫。此外還有一些陰陽壺之類的點評,更是讓中原文士不恥,至於內心所想,是否垂涎那文字描繪得諸般妙用,就不得而知了。此時美人薄唇含羌笛,徐鳳年難免有些浮想聯翩,先前滿腔戾氣,順帶著對這名牧民少女有些芥蒂,此時心平氣和,也就相對順眼,漂亮女子真是天賜之物,既能秀色可餐,又可養眼舒心,只不過徐鳳年眼光挑剔苛刻,知道這般貧寒少女,臉蛋身段有九十五文,卻也經不起扣減的,比如常年勞作,雙手粗糙,就要扣去一文,牧羊騎馬,兩瓣屁股蛋兒注定無法柔嫩,扣去一兩文,若是不識詩書,見識淺陋,再扣去兩三文,以此類推慢慢扣除,最後能剩下八十五文的光景,就算不錯的了。
  
  徐鳳年以往對那些女俠嗤之以鼻也不是沒有依據,看似衣袖飄飄,仙子臨世,除非臻於化境,生骨生肉,否則雙手老繭,萬一若是揮灑兵器的,誰敢保證練武時沒點疤痕?記得羊皮裘老頭兒說過南海當年出了一位妙齡青春的美艷女俠,特立獨行,喜好白衣赤足行走江湖,倍受仰慕,後來被正值武道奪魁的李淳罡說了一句這娘們腳丫子真大,據說把那姑娘給氣哭了,與李淳罡比劍輸了以後,再不願踏足中原,可想而知,成名女俠也不是那麼容易當的,尤其是“天賦異稟”胸脯豐滿的,若是與人技擊時,顫顫巍巍,旁觀者大飽眼福,當然覺着好看,估計女俠本人也要暗自苦惱。
  
  少女牧民初見這名在峽谷擦肩而過的男子,先是驚喜,再是畏懼,最後愧疚轉復喜悅,五指緊握精美羌笛,不敢作聲。初始生怕這名與整個部落都有大恩的年輕俠士不告而別,見他站在不遠處,嘴角微笑,她才略微心安。只是手心悄悄滲出汗水,沾滿那一桿心愛的羌笛,咬着嘴唇,不敢出聲驚擾恩人的沉思。她本非部落人氏,襁褓時被人丟在氈帳以外,只留信物羌笛,刻有耶律慕容四字,少女初長成,愈發驚艷,只是在草原上,女子美色一樣逃不過是悉惕的囊中貨物,可以按斤兩成色去販賣或是上貢,她所在部落的恩主悉惕只是草原上的小權貴,守成有餘,開拓不足,得知帳下部落竟然平白無出現了一個被說成舉世無雙的大美人,就忙不迭準備拿她贈送給一名大悉惕換取新牧地,勢單力薄的小部落不堪受辱,舉族遷移,掌控部落生死的小悉惕勃然大怒,派遣騎兵追逐,這批牧民只好跨越轄境營地,小悉惕無奈之下,付給鄰部黃金白銀,算是掏出一筆過路費用,也不敢說出真相,不曾想還是被一位位高權重的年老悉惕獲知內幕,半百歲數的悉惕老驥伏櫪,垂涎少女,乾脆斬殺了十餘吊尾騎兵,自行追逐這塊肥肉。
  
  之後又是悉惕之間的恩怨角力,牧民死傷無幾,倒是五六股騎兵陸陸續續被大魚吃小魚,死了一乾二淨,最後一位悉惕是耶律旁枝子弟,統兵治民皆以殘忍名動南部草原,半點不貪圖美色,直接下令將這一夥違例牧民殺盡,這才有了驅羊入虎口的冷血手腕,陰差陽錯,被赴北接頭的佛門聖人與北涼世子無意間攪合了局面,渾水更渾,才讓牧民總算苟延殘喘了下來,在這塊水草肥沃之地紮下營地,前幾日在峽谷中,少女主動找上族長,說若是再被當地草原梟雄為難,她願意前往悉惕營帳,族長年歲已高,一路奔波逃竄,雖然心疼這名好似親生孫女的少女,卻也不再拒絶,畢竟老人肩上扛着整整一百條人命,若是再堅持下去,不說被大小悉惕當做玩物遊獵追殺,族內早就怨言沸騰的青壯牧民幾乎就要造反。
  
  牧民貧苦,做不得那些為鼠常留飯的矯情好事,她倒也有一如既往掃地恐傷蟻的善良性子,雖說孤苦無依,能夠讓部族為了她不惜拚死保護,除了一半是姿色使然,一半更是憐惜她的苦命。女子貌美,在草原上本就不是什麼幸事。
  
  徐鳳年不憚以最大惡意揣度別人,哪怕你是譽滿天下的兩禪寺主持,徐鳳年這幾天也在反覆權衡猜想,這一樁善緣到底善在何處,尤其是峽谷中,佛門獅子吼姍姍來遲,數百頭野牛死在自己手上,何嘗不是間接死在自稱釀下大錯的龍樹老僧手上?不正應了杏子眼北莽道士那句僧人難以做到眾生平等?這筆賬怎麼算?氣運德行一說,說透了,無非就是與老天爺打算盤斤斤計較,萬事必有得失,老僧已是佛陀境界,徐鳳年就用愚笨法子只管往大了想去,自己終有一天要世襲罔替北涼王,這與北莽滅佛應驗佛法末世是否有牽連?秘聞兩禪寺本意讓南北小和尚去金頂與道門辯論,卻因為東西小姑娘的一夢而打消,按照北涼探子搜尋而來的細碎消息,那一夢中,無數鐵騎臨北涼,徐鳳年除去好奇小和尚豎碑成佛陀西去,更在意的是這些鐵騎到底來自何方!這一夢,餘味太長了。連向來不信鬼神之說的李義山都殫精竭慮,埋首翻閲佛道典籍,最後以《易》解夢,仍是收效甚小。
  
  牽一髮而動全身。白衣僧人在龍虎山爭辯獲勝以後,便與大天師趙丹坪一同被下旨招往太安城。然後便是老主持親自下山,趕赴北莽與道德宗麒麟真人說佛法。
  
  徐鳳年經過起先一陣燥熱之後,神遊萬里,再回過神,已經心如止水,讓世子殿下自己都憂心襠下是否出了大問題。心中嘆氣,走近了那名最不濟也該有八十五文的少女,從她手中拿過羌笛,見到四個北莽文字,皺了皺眉頭,問道:“你懂不懂南朝語言?”
  
  少女聲輕如蚊,“聽得懂,講不好。”
  
  北莽文字語言,原本繁瑣不一,女帝執掌王朝以後,逐漸改觀,只不過南北兩朝依然涇渭分明,女帝每次巡遊狩獵,按照古例,與近侍臣僚畫灰議事,偶有言語談事,北王庭權臣當然都會要對南朝官員的那一口腔調冷嘲熱諷,皇帳出身的北朝人士,難免充滿了血統純正的優越感。春秋戰事收官以後,中原大定,北莽一來被女帝先以國主年幼臨朝執政,再順勢篡位,再者安頓春秋遺民焦頭爛額,使得北莽動盪不安,與離陽王朝六次舉國大戰,後者名義上有兩次獲勝,但真正意義上的大獲全勝,只有一次,便是挾着一統春秋的大勢,加上趁着北莽根基不穩,御駕親征,主動出擊,三線俱勝,一直打到了如今的南朝京府之地,只可惜未能畢其功於一役,繼續北伐,給北莽留下喘息機會,世人只說是北涼王徐驍貪戀權位,不希望覆滅北莽而導致無卒可帶,便私自退兵,事實上卻是當時雙方着手準備訂立盟約,只有徐驍不惜以頭顱作保,私自面聖,放言皇帝陛下只要給他一道密旨,他就可以只帶北涼軍孤軍北入,哪怕拼去二十萬甲士,也要讓北莽不存國號。
  
  當時老首輔站在君王側,只是冷笑。
  
  第二日徐驍便被下旨率先退兵回北涼,以示離陽王朝的誠意。
  
  這大概能算是徐驍在春秋戰事以及馬踏江湖之後的又一次背黑鍋,許多百戰老卒正是此時一言不發退出北涼軍。
  
  之後兩國五次戰事,離陽王朝已是輸多勝少,其中第四次最為慘敗,幾乎損耗殆儘先帝積攢下來的精鋭邊軍。太安城以北的東線,豎壁清野,更是不准擅自舉兵採取攻勢,直到現在顧劍棠大將軍辭去兵部尚書,親自坐鎮兩遼,加上有首輔張鉅鹿給予了被士子冷言冷語號稱花費半朝財力的雄厚內援,頽勢才稍有好轉。
  
  徐鳳年直截了當問道:“你父母是誰?”
  
  她搖頭道:“我是孤兒,從小就被族內收養。”
  
  徐鳳年對於皇室那些個腌臢門道最是熟稔不過,笑問道:“你就從沒有想過自己可能是姓耶律或者慕容的金枝玉葉?”
  
  少女瞪大眼睛,張大小嘴,顯然是從沒想過這件事。徐鳳年無意間瞧見她潔白牙齒後的粉嫩小舌,燥熱再起,卻沒有半點在美人眼前心生歹念的自慚形穢,只是微微低眉,瞥了眼腰下,肚子裡暗讚一聲,好兄弟很爭氣!辛苦修行大黃庭,應該是沒啥不可挽回的後遺症了。否則世子殿下就真得拿塊豆腐撞死自己了。沒有後顧之憂,徐鳳年心情大好,將一些頭疼棘手的難題拋之腦後,記得以前重金買詩無數,傳到了二姐那邊,也就只有明日愁來明日愁一句入了她法眼,讓世子殿下開心得再讓奴僕給那名窮酸書生再送去七百兩銀子,一字一百兩。後來聽說好像這名書生金榜題名,在京城那邊也有小有名氣,是屈指可數不肯同流合污與士子一起謾罵世子殿下的實誠人,估計也因此在冷板凳上候補等待數年,才遞補了一名窮山惡水的縣薄。
  
  徐鳳年坐在湖邊,招手示意她坐下,聞着女子獨有的香味,讓出了飛狐城以後連只母蚊子都沒見着的世子殿下恍若隔世,野牛浩蕩,徐鳳年一心鑽研刀譜上的游魚式,顧得上去分辨雌雄?再說分辨出了,還能做啥?徐鳳年對上了魔頭謝靈都不曾畏懼絲毫,卻被這個念頭嚇得一激靈抖索,然後捧腹大笑,也算是獨自在北莽掙扎的苦中作樂了,笑完以後,見正襟危坐十分侷促的少女一頭霧水,徐鳳年臉皮再厚,也不至於厚顏無恥提及這個,低頭撫摸羌笛,兩根深紫竹管並列,金絲銀線纏繞,管孔圓潤,哪怕歷經多年吹奏撫摸,不見半點損耗,可見是上品質地的珍貴羌笛,徐鳳年對於書法也算登堂入室,對於慕容在前耶律在後的四個莽文,仔細觀摩,羌笛刀刻文字,倍感不俗,沒有交換笛子,而是微笑道:“這支信物,好好保存,說不定以後哪一天你可以朝是牧女暮扣鮮卑頭了。真有這一天的話,記得念我的好。”
  
  少女見他摩挲得溫柔細緻,俏臉緋紅,愈發嬌艷動人。
  
  只不過當她看到這名南朝而來的年輕公子拿着她心愛羌笛敲打後背,還那般漫不經心,眼神就有些幽怨。
  
  徐鳳年不知是後知後覺,還是故意戲弄,瞧見她的面容,忍俊不禁,伸出一根手指捻了捻羌笛管口,壞壞一笑。
  
  少女臉薄,泫然欲泣。
  
  徐鳳年還給她羌笛,躺在草地上,這般閒逸無憂的日子,恐怕以後就不多了。
  
  盤膝坐在徐鳳年身邊的少女攥着羌笛,低頭說道:“對不起。”
  
  這一次是確實是真哭了。
  
  徐鳳年知道她是為了峽谷被救以後的怯懦而致歉,嘴角翹了翹,語氣平淡道:“女子膽小也不是什麼錯,你要是覺得不對,大可以膽大一些,坐到我身上來,我就算受了如此貞潔不保的羞辱,也決不反抗。”
  
  徐鳳年本是捉弄少女,嘴上調笑幾句。
  
  不曾想這姑娘還真把這輩子的膽識氣魄都給用光了,一屁股坐在他腰上。
  
  要害被鎮壓的世子殿下倒抽一口冷氣,道貌岸然道:“姑娘,請你自重!”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0 20:37
孤身赴北莽 第五十七章 雀騎鷹

  一名懵懂少女跨上男子腰間抬臀而坐,你總不能指望她在這方面有多好的馬術,徐鳳年倒是駕輕就熟,前一刻才貞潔烈婦般正義凜然,口口聲聲要姑娘自重,可一見她主動,頓時就轉換了嘴臉,念叨着我來我來,一點不含糊地自解衣衫起來,野原苟合,席天幕地,肆意欺辱那北莽女子,該是多少孱弱北涼士族子弟的理想,徐鳳年見多了這類手無縛雞之力的富貴讀書人,自以為在青樓床幃騎在北莽出身妓女的凝脂胴-體上,就能與提兵殺敵的將士媲美,徐鳳年眼神清澈看著似哭似笑的牧民少女,停下本就做戲成分居多的動作,她無疑有一雙靈氣的眸子,並非直指人心的那種聰慧剔透,而是不沾惹塵埃不識骯髒的純淨,這種女子這種眼神,注定會如同身側這座草原上的清冽湖泊,遲早要消散在黃沙中,今年一見,可能來年再無相見。她即便是遺落草原的金枝玉葉,就算重返殿閣宮闈,又有什麼益處?徐鳳年雖然沒了衣衫褪盡來個坦誠相見的旖旎綺念,不過還不准自己手上占些小便宜了?笑着搖了搖頭,示意她放寬心的同時,雙手握住她彈性極好的纖細腰肢,以一個不合禮節的姿勢,兩人對視,淫賊所謂的腰下一劍斬美人,大概就是此時徐鳳年的真實寫照,少女再天真無邪,女子本就早熟,不管如何不諳世事,到底也不是傻子,也知曉了她柔軟屁股蛋下鎮壓了何方凶邪,騎馬牧羊可絶不會如此羞人,這一份並非風塵女子故意撩撥人心的欲語還休,饒是徐鳳年久經花叢片葉不沾身,也覺得那些從此不早朝的亡國君主,並不冤枉。
  
  徐鳳年雙手悄然滑下,水到渠成地捏了一捏,這可是熟能生巧的本事,當年三年遊歷,就是靠這等巧妙手法讓溫華那小子佩服得五體投地,可惜這傢伙悟性比世子殿下差了十萬八千里,綳不出那份道德人士的大義臉色,不幸長了一臉欠揍的淫賊相,每次壯了膽子去鬧市上揩油,都免不了要徐鳳年出面救場,要溫華配合著立即嘴角流淌口水,然後說是家裡的痴呆兄弟,性子柔弱的姑娘也就心軟饒過,潑辣一些的可就要拳打腳踢,連累徐鳳年也要被殃及池魚,後者以軒轅青鋒最為不依不饒,帶著惡僕追攆了好幾條街,也難怪溫華尤為記仇這個娘們。少女也不說話,只是瞪大那雙眸子,徐鳳年這輩子最受不了的除了女子哭泣,就是這種乾乾淨淨的眼神了,只得訕訕然縮手,笑罵道:“就許你騎馬,不許我拍馬屁啊?”
  
  不適應言語雙關的少女用心想了想,等到琢磨出意味,才笨拙地露出略顯遲到的嬌羞,徐鳳年見她憨態可掬,愈發下不了手,坐起身,摟住她,輕嗅着她青絲的香氣,感受着她處子之身的嬌柔顫抖,嘆了口氣,緩緩鬆開。北莽風俗豪放,既有被律法許可的放偷日,也有搶婚的習俗,以及那姊亡妹續、妻後母報寡嫂的女子改嫁,都是中原衣冠士子作為抨擊北莽蠻夷的絶佳理由。徐鳳年抱起她放在身旁,橫春雷在膝上,望向湖面,怔怔出神。二八佳麗體如酥,直教英雄入墳塚,可能換做其他任何一名憋出內傷的男子,碰上這麼一位絶色,早就趁她半推半就行魚水之歡,吃乾抹淨以後拔卵不認人摸襠笑蒼生,何等風流。只不過當下又開始憂鬱的世子殿下轉頭笑道:“你要是裴南葦或者是魚幼薇該有多好。”
  
  世間哪有喜歡被男人當面與其她女子對比的女子,少女雖然情竇懵懂,卻也聽出話裡話外的輕重,不敢表露委屈,只是撇過頭。
  
  徐鳳年站起身,心中有了一番計較,看能否幫着給這群按律當殺的逃竄牧民安定下來,以後如果有機會安然返回,大不了帶著她一起返回北涼王府,且不去說是當花瓶還是吃下嘴,養養眼也好,以後再評十大美人,砸些銀子稍微運作,她肯定可以上榜,傳出去也喜氣,讓那幫士子書生眼饞嫉妒,就是挺愜意的一件事情。當下將她吃掉,接下來難道帶著她北行?如果吃了卻不帶,徐鳳年可不希望聽到她成了某位悉惕帳內禁臠的消息。久病成醫,被舒羞揩油無數的世子殿下也學到一些皮毛易容術,成品只算是粗製劣造,不過還算可以掩人耳目,只不過她願意?部落牧民可以不洩漏秘密?尤其是一些背井離鄉心懷怨恨的青壯,保不齊會為了富貴前程甚至是幾袋子賞銀去討新悉惕的歡心,人心反覆叵測,即便是他救下了整個部族,徐鳳年不覺得可以高枕無憂,要他們死心塌地做牽線傀儡。徐鳳年想了想,準備在這個命途多舛的牧民部落逗留幾天,問道:“你叫什麼?”
  
  她輕聲道:“呼延觀音。”
  
  徐鳳年知道北莽許多平民尊佛信佛,許多人都喜好以菩薩彌勒文殊等做名字,並不罕見稀奇,若是在春秋中原,取名太大,被視作不詳,在北莽都以此類做小字卻是十分普遍,甚至連婦人裝束也深受影響,冬月以黃物涂面,呈現金色,謂之佛妝,春暖才洗去,當初離陽王朝使者初見北莽女子大多面黃,以為是瘴氣病態,返回以後作詩譏笑,傳遍朝野上下,後來兩國互市,才知真相,成了一樁大笑話。
  
  徐鳳年讓她拎着去部族營地,對於北莽風土人情,赴北以前就做過紮實功課,呼延在草原上是一等顯貴大姓,類似拓跋氏,僅次於耶律慕容兩大皇家國姓,起始於百年前那位深諳中原文化的莽主金口一開的御賜,想必這個部落上頭的悉惕是呼延氏的後代,只不過姓氏煊赫,不代表任何姓呼延的都是貴人,北莽等級森嚴,絲毫不遜離陽王朝,人分四等,原先只有北莽本土與春秋遺民兩等,對立激烈,糾紛無數,棋劍樂府太平令便提議再分出兩等,都在遺民之下,其實都是一些罪民或者冥頑不化被武力強行納入北莽版圖的部落,人數相對稀少,但即便如此明顯,春秋遺民已是無不感激涕零,不患寡而患不均是劣根天性,何況不止如此,還是成了人上人,女帝天恩浩蕩,還有什麼不知足的?當然人分四等,各自等級內拔尖的那一小撮權貴,不論財富還是地位,都遠非常人可以比擬。
  
  徐鳳年喃喃自語:“拓跋菩薩,呼延觀音,名字都挺有意思。那有沒有耶律彌勒,慕容普賢?”
  
  她柔聲道:“有的。”
  
  徐鳳年翻了個白眼,好氣好笑地彈指在她額頭,“一點都不懂察言觀色,就你這榆木腦袋瓜,真去了帝城皇帳,也做不來心思百轉千彎的公主郡主。”
  
  她微微提了提嗓音,興許這就算是天大抗議了,“我本來就不是。”
  
  徐鳳年捏了捏她下巴,調侃道:“你說不是就不是?那我說我是北莽皇帝,我就是北莽皇帝了?”
  
  她紅着臉一本正經反駁道:“皇帝陛下是女子。”
  
  徐鳳年感慨雞同鴨講,不再與她講道理。與她一起到了牧民部族,儼然被奉為神明,徐鳳年在峽谷如仙人起伏救人二十幾,之後更是擋下牛群,再加上一位佛陀般的老和尚推波助瀾,不論老幼,都虔誠跪在地上,年邁族長更是流淚不止,好似遷徙千里的滿腹冤屈都一掃而空,北莽民風質樸,所言不虛,不像離陽王朝那些名士,盛世信黃老,亂世逃禪遁空門,反正怎麼自保怎麼舒心怎麼來。族內只有呼延觀音略懂南朝語言,就由她傳話,得知這名年輕菩薩要在部落停留幾日,都是喜悅異常,那些年幼孩童與少年少女,更是歡呼雀躍,除了呼延觀音,當初被徐鳳年救上山頂的還有幾名少女,秋波流轉,希冀着這名風度不似常見牧人的俊秀菩薩可以入住自家氈帳,草原戶籍,以一帳做基準,北莽建朝稱帝伊始,帝王行宮也不過是廬帳,哪怕是上代國主,每次狩獵,也必定與心腹近臣同廬而居,故而離陽王朝陰暗腹誹北莽女帝仍是皇后時,曾與數位當代權臣趁國主酣睡而苟且私通,實在是很能讓中原皇宮深似海的春秋百姓感到驚奇。
  
  族長叫呼延安寶,親自將徐鳳年迎入黑白雙色的寬敞帳屋,老人除去一對性情憨厚的兒子兒媳,膝下還有孫女孫女各一人,孫女便曾被徐鳳年裹挾上山,開心得無以復加,孫子則是那個峽谷底始終被呼延觀音牽着的孩子,目不轉睛盯着徐鳳年的眼神,就跟瞧見神仙一樣,敬畏崇拜得一塌糊塗,當徐鳳年進入帳屋,孩子與姐姐一起站在屋外,透過縫隙張望着那名年輕神仙的風采,只覺得舉手抬足都好看極了,估計徐鳳年打嗝放屁,姐弟二人都會覺得是大大的學問。
  
  北莽尚武,擅騎射,尤其尊崇實力卓絶拳頭夠硬的強大武人。以拓跋氏為主要成員的党項一部,拓跋菩薩踩在同族纍纍白骨上成為女帝近侍閘狨卒,復仇在北莽千年不變,党項尤其注重復仇,若是血仇不報,必然蓬頭垢面,不近女色,不得食肉,斬殺仇人以後才可恢復常態,雙方仇怨和解以後,需要用人血以及三畜鮮血裝入骷髏酒杯,雙方發誓若復仇則六畜死蛇入帳。當拓跋菩薩逐漸成為軍神,戰功顯赫,党項十六族一齊心悅誠服,單獨向這位北莽第一人提出和解,拓跋菩薩不予理睬,十六族族長一起自盡赴死,後來女帝出面,拓跋菩薩也僅是口頭答應,党項部非但沒有視作奇恥大辱,反而以此為榮,彪悍青壯無一例外加入拓跋菩薩的親軍行伍,可見北莽尚武之風何其濃烈。
  
  坐在帳屋內,經過呼延觀音講述,才知道她所在部族遷徙並非盲目而行,呼延安寶死於途中的父親,篤信機鬼,是一名遠近聞名的卜師,善於用艾草燒灼羊胛骨視紋裂來測吉凶,當年正是這位老人力排眾議收容了襁褓裡的女嬰,這個冬末也是老卜師通過咒羊要求舉族往東南方向遷移。徐鳳年對於這類讖緯巫術將信將疑,聽在耳中,也不太放在心上,得知呼延觀音就住在毗鄰的氈帳,瞥了她一眼,只是習慣使然的小動作,就讓少女臉紅嬌艷如桃花,老族長看在眼裡,也不說破,只是笑容欣慰。小丫頭孤苦無依,說到底還是要嫁個肩膀寬闊可以頂天立地的男子才算真正安家,老人對這名自稱來自姑塞州的徐姓公子,只有萬分信服。狹窄谷底,一人力擋萬牛,可是連想都不敢想的神蹟,老人至今記得草原上流轉百年的九劍破萬騎,雖說那是中原吳家劍士的壯舉,當下只覺着眼前同帳而坐的年輕菩薩也足以與那九名劍仙媲美了。
  
  徐鳳年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以後,低頭走出帳屋,呼延觀音跟在身後。
  
  徐鳳年緩緩走上一座小土包,除了少女,遠遠還鬼鬼祟祟跟着老族長的小孫子,好像乳名是叫阿保機。
  
  徐鳳年望向夕陽,驀地眯眼。
  
  一隻原本悠遊盤旋的黃鷹哀鳴不止,掠過長空,搖搖墜墜。
  
  東北方向百里以外,黃鷹墜地。
  
  有一隻小雀爪如鐵鉤,釘入鷹背。
  
  只聞鷹捕雀,世間竟然還有雀騎鷹?
  
  神俊非凡的雀鳥飛到一名腰間左側懸劍又懸刀的年輕人肩頭,鳴聲清脆。
  
  狐裘狼帽的年輕男子身側站有兩名扈從,一名中年漢子身材健碩如雄獅,聲如洪鐘,“小公子,這一路趕來,已經被你殺了不下六百人和四千頭野牛,可曾盡興?”
  
  另一位身穿錦袍的老者陰惻惻說道:“十大魔頭,除了你我二人都是給小主子當奴的,其餘八位,可是一個都沒見着,豈能盡興?”
  
  年輕人冷笑起來,透着股濃郁的血腥味,伸手逗弄着肩上小雀,道:“魔頭什麼的,殺起來其實也無趣,殺那個佛門聖人才帶勁。”
  
  自稱北莽魔道人物的老者點頭道:“這個兩禪寺的龍樹和尚,據說是白衣僧人李當心的師父,是該見識見識。”
  
  聽到李當心這個名字,年輕人眼眸泛紅,伸手輕柔握住小雀,驟然發力,滿手鮮血,咬牙道:“都該殺!”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0 20:38
孤身赴北莽 第五十八章 小拓跋

  狐裘狼帽的年輕公子隨手丟掉那只捕鷹雀,拇指手指捻動,鮮血濃稠,放在鼻尖嗅了嗅,顯然是城府中透着酷烈的性子,手指在狐裘上擦了擦。
  
  中年漢子沉聲道:“龍樹老禿驢雖是個聖人,不過三教中人,境界水分太大,做不得準。一品四境,本朝武榜蒐羅了三十餘人,天底下估計也就這些人能入小公子的眼。雖說金剛境有大小真偽之分,以佛門不敗金身為尊,不過說到底還是挨揍的本事,論起殺人,恐怕別說我與老哥這類魔道中人,就是比起儒道兩教,也大有不如。這兩禪寺禿驢最合適當做小公子的練刀樁子,一鼓作氣劈砍個八百一千刀,也好驗證佛陀是否真的金剛不壞。”
  
  錦袍老者嗤笑道:“端孛爾回回,你是真傻還是裝傻,聖人便是聖人,豈會如此輕易被打破金身,小心羊肉沒吃著,只惹一身腥。你我斤兩相互心知肚明,況且小公子再好的天賦,終歸尚未二十,這一路與牛群對撞搏殺,仍是未能入金剛,只是我們三人前往截殺龍樹僧人,能討得到好處?”
  
  漢子冷笑道:“這有何難,老禿驢進入我朝是機密,大可以讓小公子隨便找幾位大悉惕,召集起一兩千騎兵,用車輪戰碾壓耗死老禿驢便是,到時候小主子斬去頭顱,便是當今天下唯一殺死陸地神仙的梟雄,誰敢不臣服?”
  
  老者不屑道:“聖人若是一心想走,避而不戰,就算手握一兩千騎兵,追得上?”
  
  中年壯漢雙手十指交叉,全身關節噼裡啪啦作響,陰笑道:“老禿驢吃齋唸佛,慈悲為懷,到時候咱們以幾百牧民性命要挾,若是敢逃,逃一步殺一人,看他能逃幾步?幾百人因他怯戰而死,傳出去,龍樹老禿驢就是個屁的聖僧,有何臉面再去和我朝國師麒麟真人說佛法。”
  
  姓拓跋的錦袍老者氣態陰柔如一尾水蛇,瞧著就讓人渾身不舒服,體格壯碩的中年漢子看上去顯然要更有正氣一些,只不過兩人言語反倒是後者更加諂媚,符合惡僕幫閒的身份。
  
  公子抬手阻止了錦袍扈從即將脫口而出的冷言嘲諷,摘下腰間一枚漆黑鐵牌,吩咐道:“回回,你去附近幾大悉惕營帳傳我的命令,三天時間內集合一千兩百名控弦騎兵,到時候在黃鷹谷匯合,一同攔截龍樹僧人。誰敢不從,許你先斬後奏,本公子就不信草原上還有不怕我拓跋氏的雄鷹。”
  
  端孛爾回回領命而去。
  
  能讓十大魔頭裡的兩位心甘情願做家奴,北莽王朝除去皇室和年輕人所在的家族,別無分店。
  
  制式莽刀和一柄名劍在同一側交叉懸掛,狐裘狼帽的年輕人陷入沉思,他這次離家,除了氣憤於父親不願讓他單獨領兵前往姑塞州邊境,也有磨礪武道的意圖,父親明明是靠着輝煌軍功登頂王庭的無敵武夫,竟然對常年閲讀中原經籍的大哥那般器重,厚此薄彼,着實惱火,不過他雖不順眼大哥的所作所為,兄弟之情卻始終不曾淡薄,尤其是這些年自己闖禍無數,都是事事與人為善的大哥出面擺平,不惜跟許多耶律慕容子弟反目成仇,對此他還是十分領情,尤其是年初那狐媚嫂子主動勾搭自己,連父親都勃然大怒,不聽解釋就要廢去自己武功,依然是兄長平息了父親怒火,事後兄弟談心,拉上了那位名義上是他嫂子的女子,笑呵呵說他身體多病,遲早會早死於自己,兄死弟娶嫂,天經地義。看著兄長的溫良,還有那名女子的羞愧,便是以他傳自父親的天生陰鷙冷血,也是感動不已,記得年幼時父親仍未戰功彰顯,兄弟二人相依為命,的確是長兄如父,從不曾讓他受過族人半點欺負。
  
  這位草原大漠上的天之驕子喃喃道:“只要你活不過四十歲,不與我爭,我一定始終視你為兄長。”
  
  鷹師出身的錦袍魔頭對小主子的誅心言語充耳不聞。
  
  年輕人摸了摸刀柄,問道:“最近的悉惕是誰?”
  
  老人笑眯眯答覆道:“是回鶻部的擒察兒,掌管着兩三萬人,族人擅長豹獵和獅獵,擒察兒本是打捕鷹房的小官,給回鶻幾位族長上貢了幾頭好鷹隼,才當上悉惕。聽說部落裡的女子十分水靈。”
  
  公子哥冷漠道:“就去擒察兒那邊歇腳,至於女人,隨你挑。”
  
  錦袍魔頭與這名出身勛貴極點的年輕人相處,遠不像中年漢子那般奴顏婢膝,哈哈笑道:“知道小主子眼光高,瞧不上這些俗物,老奴可就卻之不恭了。”
  
  年輕人一笑置之,對他而言,北莽女子,除去屈指可數幾位,例如本朝琵琶國手,號稱纖纖雙手精絶馬上鼓,傳言與北涼陳芝豹有一腿姻緣的那位公主,加上金蟾州慕容家族裡喜好豢養面首的郡主,還有十大魔頭裡的一位琴師女子,除此之外還真沒有幾個能讓他提起興趣的。
  
  他突然問道:“聽說排在第十的魔頭謝靈死了?”
  
  錦袍老人平淡道:“謝靈巔峰時與洛陽一戰,僥倖不死,但應該受了重傷,老奴猜測由指玄跌入金剛,遇上奇人異士,被殺也不奇怪。魔道十人排榜,不像那武榜,本就是以名氣大小來定,不能服眾。前三甲還好,老奴與端孛爾回回後邊七個,就是一團漿糊,比如鴻雁郡主身邊的龍王,只排第九,但對上第五的琴師女子,也絶對有六分勝算。說到底,武道一途,比試殺人手斷,還是那些一步一個腳印踩過二品入一品,再金剛指玄天象,按部就班,如此成就陸地神仙境界的人物,最為厲害。一些個看似天資卓絶的年輕人,當下驚采絶艷,被傳得日後如何會如何的成就非凡,其實老奴看來,不值一提,故而洪敬岩猛則猛矣,以後成就恐怕遠不如那魔道第一人的洛陽,老奴縱覽北莽離陽兩朝江湖,百年以來,無非五人,龍虎齊玄幀和武當洪洗像算是同一人,接下來依次是王仙芝,主人,李淳罡,洛陽。後四人,可都是步步為營,小主子,所以別看耶律東床與慕容水龍這會兒境界比你高,但只有你一人有望躋身此列,與五人並肩屹立頂點,老奴拭目以待,所以捨不得死,哈哈。”
  
  錦袍魔頭笑聲陰森滲人,如惡鬼夜行見人笑。
  
  年輕人伸了個懶腰,緩緩說道:“被你這麼一說,又想殺人了。”
  
  夕陽西下,湖邊遷徙而至的牧民營地,驕陽作餘暉,酷熱逐漸淡去,清風習習,迎來久違的安寧祥和。草原牧人主要以肉和乳品為食,其中肉食來源於自然死亡的牛馬羊駝,以及狩獵而來的狼狐鹿兔,若有牛馬死去,就切成絲條,掛在日頭下通風地方晾曬乾,內臟製成臘腸生吃,新鮮宰殺的羊肉是難得的盛宴,薄片浸泡鹽水,拿尖刀刺挑,手邊輔以濃茶去腥,十分美味。徐鳳年此時蹲在一旁在看牧民如何擠取馬奶,方法奇特,先將兩根木樁釘入土地,拉起一條長繩,將母馬與幼馬繫上一段時間,母馬會陸續跑至小馬身邊,異常安靜,擠奶過程就順暢許多,馬奶若是新鮮,十分甘甜,絲毫不遜色牛奶。徐鳳年看著呼延觀音和老族長孫女這些姑娘在那邊嫻熟擠奶,馬奶倒入大皮囊後,交由族內少年青壯拿棍子攪拌和擊打。聽說這種“馬奶-子”發酸發酵以後,沉澱皮囊底部的渣子用來喂食牲畜奴隷,上面純淨部分才是部落內上等牧民享用,一些極佳馬奶還會進貢給悉惕。
  
  徐鳳年身邊蹲着乳名阿保機的小孩兒,也不說話,就一直遠遠跟着這位心目中的神仙菩薩,橫看豎看怎麼看都看不厭。
  
  徐鳳年壓抑下燥熱情緒,這個方向望去,剛好能看到呼延觀音的擠奶細節,嘖嘖道:“手法真是不錯。”
  
  隨後的正式晚餐,族長呼延安寶不但用烤全羊招待這位全族恩人的活菩薩,還拿出了珍藏的虎骨酒和地黃酒,主食是大麥和羊肉一起精心熬製的湯,這差不多算是這個部族的全部家底了,徐鳳年狼吞虎嚥,尤其對於敬酒來者不拒,讓十幾位代表各自營帳赴宴的豪爽牧民又增加好感幾分,大多數人都喝得盡興,酩酊大醉,七倒八歪,老族長也不例外,倒是徐鳳年有大黃庭修為在身,海量的架勢,只是臉色通後,散宴以後,就走出酒味肉香瀰漫的帳屋,牧人對這位武力通玄的年輕人敬畏多過親近,也不敢打攪,徐鳳年來到湖邊飼養黃桐劍胎,飛劍入袖以後看到呼延觀音牽着躲躲閃閃的阿保機走來。
  
  少女裝起膽子,說道:“阿保機想向公子拜師學藝。”
  
  徐鳳年搖頭道:“不可能。”
  
  孩子雖然聽不懂南朝言語,但這尊菩薩的搖頭動作總看得清楚,一下子就耷拉著腦袋。
  
  少女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求公子教他一兩招拳法,隨便什麼拳法都可以。”
  
  徐鳳年笑道:“我跟你很熟?欠你錢了?”
  
  呼延觀音咬着嘴唇,眼神落寞。徐鳳年也不理會,折下一葉水草,屈指彈出,在湖中上撕開平鏡湖面,卻不是筆直前行,而是如魚蛇扭曲滑行。阿保機看得目瞪口呆,這可比族內那些角抵高手厲害多了。這倒不是徐鳳年有意在他們面前抖摟風采,信手拈來而已,刀譜第六頁開蜀式,看似大開大合,其實繁複晦澀,第七頁游魚式,仍是巧勢,相比劍氣滾龍壁,少了鋭氣,卻多了幾分圓轉。而最新第八頁稱作青絲結,好似一團亂麻,讓徐鳳年一時間無處下手,閒來無事,就只好自娛自樂,權且當做熟能生巧,不斷折葉彈出,撕裂湖面。富武窮文,除了家底一項,武道歸根結底還是要勤練不懈,這也是最大的攔路虎,否則豪閥世族,富比王侯,秘笈不缺,兵器不缺,打熬體魄的昂貴藥物不缺,按理說來都應該高手輩出,但事實上仍是尋常百姓出身的強大武夫佔據多數,李淳罡也好,老黃也罷,出身都是貧寒市井,這恐怕也是武林遠比文壇更有生機靈氣的根源所在。
  
  北莽武榜除了十人排名公平公正,更吸引人的地方在於將兩朝兩座江湖所有晉陞一品境界的高手都“一網打盡”,共計三十二人,即使有所遺漏,也是前無古人的大手筆。
  
  徐鳳年知道北莽榜上一品高手,有幾名年齡相仿的青年高手,其中耶律東床慕容龍水這兩位都是皇室成員,前者是王庭皇帳裡冒尖的軍方新貴,與董卓南北交相呼應,後者是一名女子,可惜臃腫如肥豬,相貌堪憂。
  
  北涼這邊,陳芝豹和袁左宗都在榜上。前者更是被視作新一代槍仙。
  
  徐鳳年眯起眼,想起了曾經差點形成青衣殺白衣的局面。
  
  於是就想起了她的酒窩。
keysea2009 發表於 2013-6-20 20:40
孤身赴北莽 第五十九章 下馬

  一陣細碎腳步打破湖畔的寧靜,阿保機的姐姐小跑而來,跟呼延觀音嘀咕,惡補過莽語的徐鳳年得知是母羊要生崽了,而呼延觀音應該是接羔的高手。一起到了羊圈,安靜看著她有條不紊接生羊羔,大功告成以後,最後捋起一縷鬢角青絲,滿臉笑容。因為逃亡遷徙,部落的羊群大多瘦弱少膘,能熬過嚴冬就已經殊為不易,接羔就成了安營紮寨後的頭等大事。虎頭虎腦的阿保機按捺不住,在羊圈裡四處追攆,好不容易一記餓虎撲羊,撲住一隻稍小羊羔,拎住後蹄,站起身提起羔羊後就是一頓亂舞,霸氣十足,看得徐鳳年都有些瞠目結舌,小傢伙的姐姐叉腰訓斥,說不通道理,就去被擰耳朵,小傢伙鬆手以後,姐姐一個不留神就去抓捕另外的羔羊,期間被踹了無數羊蹄,一身泥濘糞土,直到空閒下來的呼延觀音柔聲勸說,才總算放過圈內可憐的羔羊。阿保機不願洗澡,連呼延觀音也勸不動,徐鳳年拎住頑劣小兔崽子的領口,到了湖邊就呼啦一下丟進水裡,小傢伙也不生氣,只是在湖裡暢遊,傻樂呵。
  
  接下來兩天徐鳳年就冷眼旁觀這個小部族的繁瑣勞作,不管男女老幼,都分工明確,偷懶不得,放牧擠奶制酪打井剪毛鞣皮製氈采糞搓麻,只要力氣夠用,總有忙不完的事情,徐鳳年也沒插手幫忙,只是默默計算着一名牧民或者說控弦武士需要多少土地成本,與呼延觀音交談,才知道部落上一輩出過幾名北莽王庭的怯薛軍成員,得以免去部族許多雜稅,否則以本族的人力物力,需要狩獵大型野物甚至是游掠別部才能支撐下去,只是這兩種事情,風險太大,稍有不慎,對部族就是滅頂之災,草原上每天都有這等規模的小部落衰敗或者被吞併,流徙到此,僥倖佔據了一塊湖泊,只能寄希望於當地悉惕法外開恩,以及鄰近部落的孱弱。期間徐鳳年跟老族長一番密談,事後呼延觀音終於戴上一張趕工出來的粗糙麵皮,讓部族牧民大開眼界,愈發將徐鳳年當做菩薩投胎的奇詭人物。第三天正午時分,在湖邊靜坐吐納的徐鳳年望向北邊,終於來了。只不過比起意料之中的陣仗,可是大了許多。
  
  這片牧地的主人悉惕擒察兒高坐於一匹高頭大馬之上,這名壯年悉惕身材健碩,一身狼皮服飾,兩耳附近和額前頭髮剃去,編織兩根辮子紮在耳後,肩上停着一隻大隼。擒察兒大手一揮,身後百十騎怪叫吆喝着呼嘯衝出,圍繞着營地策馬狂奔,這不算什麼駭人手段,尤其震懾人心的是擒察兒身旁有兩架牢籠,各自關押着一頭金錢獵豹和從兩遼那邊擒獲的猛虎,兩頭原本蜷縮打盹的猛獸似乎聞到血腥味,在籠中猛然站起,沉聲嘶吼,利爪撲騰在鐵欄上,擇人而噬。千里流徙早已風聲鶴唳的族長呼延安寶率領部族成員,戰戰兢兢聚集在一起,不帶兵器,根本不敢作出抗拒姿勢,跨境遷徙本就理虧,若非族內實在沒有拿得出手的值錢寶物,呼延安寶早就親自去給這位日後掌握全族生殺大權的新悉惕“敬香”。徐鳳年與呼延觀音並未走出帳屋,身邊還躲着一個憤憤不平的阿保機,透過縫隙望着趾高氣昂的悉惕親衛,但最終視線停留在悉惕身邊一對主僕模樣的傢伙身上,年輕男子狐裘狼帽,腰挎刀劍,與騎士不同,是盤膝坐在馬背上托腮而望,神情冷漠。錦袍老人神意內斂,徐鳳年雖然第一時間收斂了窺探視線,但興許是呼延觀音露出了蛛絲馬跡,老者察覺到了異樣,直視而來,眼神冷厲。
  
  騎兵縮小包圍圈,完全不讓呼延安寶有機會去跟悉惕套近乎。
  
  每年女帝秋季親臨的北莽王庭大型圍獵,也是如此,只不過更加蔚為壯觀,僅是外圍驅逐獵物,就要動用數萬甲士耗時兩個月,隊列整齊,緩慢推進,有皇室怯薛軍負責監軍,隊形嚴格按照既定路線前進,稍有偏差,就要被拖去杖打,若是期間有獵物逃出包圍圈,十夫長當場斬殺,百夫長罷免官職,千夫長降職一等。當獵圈最後縮小到士卒僅僅間隔兩三帕時,連結繩索,覆以毛氈,此時圈內野獸糜集,不計其數,獅驢同處,牛馬相撞,豺狼狐兔擁擠,接下來便是以勛貴爵位依次遞減依次進入的一場屠殺盛宴。
  
  擒察兒輕輕抖肩,大隼振翅飛入天空,然後這位悉惕笑容殘忍地拍了拍手,等到騎兵獵圈開了個口子,幾名衣不蔽體的刺面獸奴立即打開牢籠,牽出躁動嚎叫的虎豹,鬆開繮繩,野性難馴的一豹一虎並肩衝出,嫻熟撲向圈內的牧民。虎豹奔跑時尤其凸顯修長動感的強壯身軀,意味着接觸以後便是無比血腥的撕咬,百步距離,一瞬便至。
  
  護在族長左右的兩名壯年牧民曾參與過多次野獸捕獵,雖然手中沒有矛箭,仍是當仁不讓站出隊列,先是大踏步繼而狂奔,與出籠的獅虎對沖而去。擒察兒嘴角笑意充滿不屑,不知死活的賤民,他擒察兒精心飼養出來的虎豹豈是尋常獵物,野性遠比初時捕獲還要濃烈數倍,只有出行狩獵時才囚禁籠內,其餘時候俱是放養牛羊圈內,何時咬死全部牲畜,何時換圈而養,懲罰部落內犯禁的牧人,就投入圈內,便是那些膂力驚人的角抵高手,照樣敵不過虎豹的幾回合撲殺撕咬,多年以來只有一人活下,事後也已是被咬斷一條胳膊。
  
  幾乎同時,兩名牧民就被身形矯健靈活的虎豹撲倒,咬斷脖頸,五爪輕輕滑抹,剖腸掛肚,兩頭畜生低頭啃咬,血肉模糊,當牧民四肢徹底停下抽搐,虎豹不約而同抬起頭顱,望向膽顫的圈內牧人。
  
  帳屋內阿保機見到這副慘狀,滿臉淚痕,就要衝出去與人搏命,被徐鳳年按住腦袋,往後一拋,摔回屋內,他則撩起當做門簾的棉質懸毯,一掠而去。徐鳳年沒有想到這名悉惕如此痛下殺手,一般而言,越境牧民雖然罪可滿族致死,但要知道在草原大漠上,人命不值錢是不假,但與北莽悉惕重視部落內可控弦馬戰的青壯人數是兩碼事,草原上女子改嫁寬鬆,以至於超乎中原人士的禮義廉恥,還有每次戰事北莽都要不遺餘力掠走離陽王朝邊境百姓往北定居,都是因為歸根結底,大小悉惕之間比拚實力,都是以最直觀的馬匹與人頭數目來衡量計較,一般而言,一族舉旗叛出本部悉惕,選擇亡命遷移,遷徙地所在悉惕只要實力雄厚,不怕與上任悉惕為敵,大多願意招徠接納。呼延觀音所在部落流蕩千里,原先悉惕注定鞭長莫及,對於任何不缺水草的悉惕都是一筆財富,無非是花些銀錢跟掌管遊牧戶籍的上司官府打點一番,就等於多了三十多帳幕的稅源,徐鳳年真沒有預料到聞訊趕來的悉惕與牧民一碰面,就要血腥立威,看架勢,根本就是要屠族。
  
  腰間掛刀劍的俊逸年輕人眉頭挑了一下。
  
  錦袍老人正要說話,年輕人搖了搖下巴,示意無需理會。
  
  徐鳳年腳尖一點,身形躍過騎兵頭頂,落地後恰好擋在老族長身前,猛虎張開血盆大口,徐鳳年不去理會被大黃庭海市蜃樓擋在衣衫以外的虎爪,雙手扯住上下顎,輕輕一撕,將這頭山林之王的吊睛大蟲給撕成兩半,丟在身前。
  
  生裂虎豹,不過如此。
  
  僅剩一頭金錢豹驟然停下,顯然感受一股巨大危機感,不敢輕易前撲。擒察兒震怒,冷哼一聲,馴獸奴人開始呼喝,指揮獵豹殺人。毛髮油亮的獵豹終於按捺不住躁動,直線衝來,十步距離時一折,向一側躍出五步,再迅猛撲向獵物右手邊。徐鳳年以峽谷悟出的斷江一勢,不見出手更不見出刀,獵物身軀就在空中被攔腰斬斷,這次輪到擒察兒與百餘騎兵瞠目結舌。狐裘青年眼睛一亮,嘴角扯了扯,當真是意外之喜,身邊悉惕率兵前來絞殺這支百人部落,正是他這位位高權重的拓跋小公子授意,草原上,興許有強大悉惕可以不賣耶律慕容兩族子弟的臉面,卻絶對不會有人膽敢違逆他的命令,在大漠,他父親的言語幾乎等同於女帝陛下的聖旨,如果是在北莽軍中,更是尤勝一籌,關鍵在於女帝也從未因此感到功高震主,她對於這名党項部走出的軍神,絶無半點猜忌,信任得無以復加。所以北邊王庭,任你是皇親國戚和皇子皇孫,碰上軍神的兩位兒子,也要自行低下一頭。
  
  這位號稱小拓跋的年輕人一路親手殺戮六百人,何曾有一位悉惕去女帝那邊多嘴半句?倒是不乏有悉惕為他親自牽馬恭送出境。
  
  小拓跋依然托着腮幫,歪腦袋笑眯眯道:“你是南朝哪個州的春秋遺民,不如做我的假子,你這輩子就有享受不過來的榮華富貴了。”
  
  北莽有權貴喜好收納假子風俗,與離陽王朝義子相似,只不過地位往往只比奴婢稍高,當然門閥豪橫的假子,一樣可以狐假虎威欺男霸女,尤其是那些北莽王庭可扣鮮卑頭玉帶的甲字大族,假子權勢顯赫,特權無數。
  
  年輕人恩威並濟,笑了笑,輕描淡寫說道:“知道你們這些春秋賤民有些無謂的骨氣,若是不肯答應,殺光這群牧人以後,就拿你開刀,埋入黃沙,剝開頭皮,澆灌水銀。”
  
  徐鳳年不與此獠客套廢話,只是平靜說了一句:“好好說話。”
  
  盤膝坐在馬背上的狐裘狼帽青年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抬手作勢要抹去笑出來的眼淚,盯着獵圈中的佩刀男子,卻是詢問身邊的錦袍魔頭,“回回何時到達?”
  
  老人眼神熠熠,嘿笑道:“一刻以後。難得美味送上門,小主子這趟不親自出手?”
  
  年輕人撇嘴道:“今天心情好,我還在考慮是收他做假子,還是剝皮曝曬。”
  
  老人一夾馬腹出列,問道:“那老奴先陪他玩一會兒?”
  
  不覺得北莽有幾人值得自己去忌憚的小拓跋輕輕點了點頭。
  
  徐鳳年黃庭瞬間傾瀉如洪,身影一掠如長虹,單手按在這名狼帽青年額頭,將其推落下馬,在地面上滑行了五六丈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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