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189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7 16:17
雪中悍刀行 第二十章 搶秘笈也是學問


    寡人最見不得美人白頭,英雄遲暮。徐驍一日不死,寡人一日不願舉兵南下,絕不讓徐驍一世英名晚節不保!

    我呸。

    當清晨時分徐鳳年睜眼看到魚肚白的天際,不知為何想到北莽女帝與徐驍的這場隔空對話,稱不上罵戰,有些啞然失笑。北莽王庭總會隔三岔五流露出一些風言風語,而那位年過半百的女皇帝也從不掩飾對徐驍的特殊情愫,有傳聞說年輕時候女帝曾私訪離陽王朝,與徐驍有過一麵之緣,更有說發生過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露水姻緣,前者兩朝官員都將信將疑,後者自然少有人相信,更多流傳於市井鄉野,本朝廟堂那些廷臣不管如何看不慣徐驍,也都對此嗤之以鼻,徐鳳年當然更不相信,緩緩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晃了晃腦袋,轉身看到王大石小跑過來,一路偷偷按照拳架在胸口抱圓,環環相生,可惜隻是有個粗陋雛形,離登堂入室還有十萬八千。見到徐鳳年以後,王大石小聲說道:“公孫客卿說肖幫主昨夜探查到幾騎馬匪,不顧阻攔便仗劍銜擊去了,也不知何時回來,小姐說再等半日,等不到的話,我們就隻好先行趕往留下城。”

    徐鳳年笑問道:“昨晚你把枯枝都留給我了,你不冷?”

    王大石的實在憨厚頓時一覽無餘,赧顏道:“在咱們那邊幫派投貼拜師的話,規矩多了,況且師父也未必會傳給你真本事,往往說要看幾年心性再定,看著看著也就忘了,到時候厚著臉皮問起,師父又說你幾年不成事,不是可造之才,就晾在一邊了。說到底,還是徒弟沒給夠銀子。”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你小子其實不笨啊。”

    少年撓撓頭,紅了臉,鼓起勇氣道:“徐公子你與那些隻想著摟錢進兜的師父不一樣。”

    對溜須拍馬一向來者不拒的徐鳳年爽朗笑道:“好眼光。”

    魚龍幫幫眾按照各自小山頭三五紮堆,看向這邊的眼神五花八門,有鄙棄王大石這個孬種太狗腿諂媚的,有羨慕小師弟搭上將軍府這條船的,有奇怪姓徐的將門子孫為何樂意跟王大石相談甚歡的。一般來說年輕氣盛的對這位徐公子都沒好臉色,上了歲數的,在也不知道是染缸還是油鍋的江湖上經曆過一些的,看似矜持,其實心底還是希望徐公子能主動客套寒暄幾句,給個台階下,他們也就會擠出笑臉套近乎,可惜姓徐的年輕人性子太傲,竟然都快到了留下城還是不搭理誰,這讓許多希冀著與將軍府結下善緣的投機幫眾們惱羞成怒。

    徐鳳年瞥了一眼魚龍幫:“等以後回到陵州,你就沒好日子過了。”

    少年牽強笑了笑,笑臉微澀,但沒了以前的茫然惶恐。這個在倒馬關最後關頭是唯一一個與劉妮蓉並肩作戰的少年,不知道是安慰徐公子還是安慰自己,抿了抿嘴角,輕聲道:“沒事。”

    年輕人就像一張新弓,不被生活拉弦到一個誇張幅度後,是不會知道自己有多少潛力的。徐鳳年站在高坡上,遙望北方,在倒馬關和留下城之間有一座雁回關,這一葉孤城歸屬模糊,爹不疼娘不愛的,兩個王朝都默契地未曾派遣官吏進駐,反倒成了難得繁華的大集市,關城居民早已練就招風耳和千眼,兩朝兵事興則散,兵事停則聚,樂得逍遙,雁回關再往北就是毫無懸念的北莽地盤,壁壘森嚴,五一燧,十一墩,百一城,逐年修葺完善,構成一個特色鮮明的完整軍事防禦體係。

    與世子殿下一同北望的公孫楊提了提酒囊,綠蟻酒所剩不多,訕訕放回腰間係著,對身邊的劉妮蓉介紹著雁回關的複雜情況,說道:“小姐,咱們離雁回關還有兩天腳力的路程,這地方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許多在我朝南方犯事的歹人都遷徙此地,北莽那邊也差不多,還有一些流寓邊關應戍的兵卒將吏也因各種原因脫離了軍籍,或是密探暗樁,或者幹脆帶著兄弟就徹底做起一些砍頭的買賣,更多是充軍苦役逃出來的亡命之徒,再加上逃避稅賦和畏罪潛逃的,以及寧做喪家犬也不做離陽太平人的春秋八國遺民,敢在雁回關常駐的,基本上就沒有一個手腳幹淨的人,雁回關屁大的孩子,用心狠手辣形容都不為過,比起外頭的青壯漢子,可都要老道多了。雖說咱們飲水食物都需要補給,但我覺得大隊伍還是不要入城,到時候由我帶幾個機靈的家夥去采辦,沒辦法,咱們魚龍幫根本經不起風浪了。”

    劉妮蓉點頭道:“到時候我跟公孫叔叔一起進城便是,怎麼穩當怎麼做事。”

    公孫楊老懷欣慰道:“公孫楊藏不住話,小姐你聽了別生氣,小姐雖說是女子,卻也有女子天生的好,不會硬要強出頭,說實話起先老幫主要把魚龍幫交給小姐,公孫楊還是擔憂,不能服眾隻是一個原因,主要是還是怕小姐你心氣太高,覺得魚龍幫有今天的基業是天經地義,一門心思銳意進取,總會碰壁,指不定就要頭破血流,接管以後難免會少了江湖立足之本的穩重,這一趟走下來,的確是公孫楊小覷小姐的能耐和心智了。”

    劉妮蓉紅著臉道:“公孫叔叔,我其實就是膽小啊,沒你說得這麼圓轉。”

    公孫楊哈哈笑道:“小姐,膽小好,初生牛犢不怕虎可要不得,有堅硬背景的還好些,吃了苦頭受了委屈也就是回去跟爹娘搬救兵,不怕沒辦法東山再起,咱們魚龍幫呀,尷尬,不上不下,離家大業大差遠了,一旦傷筋動骨,誰給你一百天時間休養生息,早給虎視眈眈的敵對幫派給落井下石嘍,所以說膽小是好事,是魚龍幫的福氣,要是真如徐公子所說,被肖鏘奪了權交到誌大才疏的肖淩手,公孫楊敢斷言走岔路的魚龍幫頂多也就興盛個**年,到時候飛來橫禍,說完蛋就完蛋,拔苗助長,能有啥好收成,要不得。”

    劉妮蓉沒料到素來沉默寡言的大客卿竟是如此諧趣,一下子被逗笑,覺得渾身輕鬆了許多,無形中眼眸清亮了幾分,公孫楊瞧著暗暗點頭,心中有些晚輩對寄予厚望後輩的憐惜,這次出行北莽,不光是一車貨物三萬兩銀子這般簡單,等於是將魚龍幫未來幾年的布局起手這副重擔全壓在她肩上,倒馬關被官兵當作匪寇肆意剿殺,出關以後又被附骨之疽的馬賊盯梢,原先的頂梁柱肖鏘已經生死不明,這對尚未二十歲的劉妮蓉來說著實有點沉重了。公孫楊撇頭望了一眼那名頗有好感的徐公子,這人對於風聲鶴唳的劉妮蓉來說何嚐不是一種額外的負擔?公孫楊心中歎息,告訴自己往好的方向設想,這份閱曆對劉妮蓉來說注定會是一筆不可估量的人生財富。

    劉妮蓉雙手環膝,咬著嘴唇癡癡眺望遠方。不知吸引了多少魚龍幫年輕小夥的驚豔視線,而她無動於衷。

    中午以後,填飽肚子以後就動身北行,隻有徐鳳年劉妮蓉公孫楊三人心知肚明,單身殺敵的肖鏘肯定不會出現,下坡時徐鳳年注意到劉妮蓉投注而來的複雜眼神,就懶得回應了,以前禮節性微笑一個,好心都被當成驢肝肺,何苦要熱臉貼冷屁股,無所事事的徐鳳年想到這,落在後頭的他下意識瞄了幾眼劉妮蓉的屁股,她多年習武養成的英氣遮住了女子本該有的風情媚意,但細細打量的話,其實劉妮蓉的身段挺有嚼頭,一雙長腿尤為緊繃彈性,隻不過徐鳳年也就趁人不注意過過眼癮,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千黃沙大漠,隻要是個娘們就是無價寶,別說劉妮蓉這般出彩的內秀女子了。

    日頭毒辣,熱浪撲麵。魚龍幫幫眾皆是大汗淋漓,劉妮蓉騎在馬上,兩頰時不時有汗水滴落。

    唯獨徐鳳年吐納綿長,一身近似天賜的珍貴大黃庭,使得遍體清涼,王大石跟在徐公子身邊,減了許多炙熱,少年並未察覺自己沾了便宜,光顧著默念那套拳法口訣,徐公子說過笨鳥先飛,勤能補拙,腦子不靈光,就靠最蠢的水磨工夫來行走武道。隻是別看徐鳳年閑適騎馬,內沒有絲毫懈怠,別人習武都是削尖了腦袋想要走速成境界的捷徑,世子殿下反其道而行,專門挑了刀譜最繁瑣的經脈流走圖來調息,別人求簡我求繁,除非氣機阻滯導致胸悶得實在難受,才悠悠吐出一口積鬱濁氣。

    說來莫名其妙,此時徐鳳年所演練的一頁刀譜所載精髓,竟是在細致講述李淳罡的劍氣滾龍壁,刀譜上以“開蜀式”命名。

    好一個劍氣滾龍壁,徐鳳年體內氣機瘋狂流轉,就跟千百道劍氣扭絞心肺一般疼痛,虧得世子殿下臉色如常。

    徐鳳年氣機不停,卻眯起眼望向遠方。

    一道矯健身影從一座高坡橫空出世,躍下後雙足踩地激起一陣塵土,緊接著借勢迅猛前衝,略作停頓,微微轉折,橫撞向依稀可算在道路前行的魚龍幫隊伍,看得一行人目瞪口呆,更震驚的是短短幾息後便有數十道身影跟著從高坡跳下,先前十幾位落地飄逸,後頭一些輕功不濟的,墜地後摔了個狗吃屎,打滾以後但顧不得風度就繼續埋頭前衝,看架勢這三四十號人物都是在追逐先前那位即將衝入魚龍幫陣型的仁兄,倉促下劉妮蓉和公孫楊不敢輕舉妄動,隻瞧見來者是名鷹鉤鼻灰衫老者,幾次腳尖點地,瞬間便臨近魚龍幫馬隊,高高躍起,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書籍丟向一名坐於馬上的魚龍幫幫眾,老者哈哈笑道:“孫子們,爺爺不陪你們玩了,這本《青蚨劍胎典》誰有本事就拿去!”

    青啥劍啥?

    無緣無故被砸過來一本秘笈的魚龍幫成員下意識握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臉茫然,可老者當空掠過後,這名幫眾轉頭看到視野中滿是雙眼發紅氣勢洶洶的江湖高手,紛紛兔起鶻落,朝他直直殺將過來,幾個為首性子急的手中兵器交相輝映,交織出一片耀眼光華,這哥們猛地一哆嗦,終於知道手上是塊燙手山芋了,二話不說丟給身邊的幫眾。你娘咧,飛來橫禍啊!被殃及池魚的家夥還要機靈一些,喊了聲“王麻子你接著”,又甩手丟了出去,第三個接手的家夥有樣學樣,連看都不看一眼秘笈,使勁往後丟擲出去。

    無地自容的劉妮蓉不忍再看,真的很丟人。

    少年王大石看到那本秘笈朝自己飛來,愣了愣,正猶豫要不要去接過,頭頂一暗,緊接著就看到那本秘笈入了徐公子的手,然後丟回給眾人。

    一本秘笈高高拋起。

    三十幾個瘋狗一般的人物手段都不俗,八仙過海各施神通,跳向空中的跟同在空中的交鋒,在地麵上來不及去騰空的也沒閑著,就近就撕殺纏鬥起來,一陣劈啪啦的打鬥聲,很是賞心悅目,讓魚龍幫幫眾看得心神搖曳,感歎一下子就見識到這麼多高手,這趟北莽行值了。幾個瞬間的功夫,就有三四人躺在地上沒了動靜,還真都是下死手,經過初期的渾水摸魚後,一名及冠俊逸劍客成功握住夢寐以求的武學秘笈,頓時便有六名同樣使劍的盟友回縮,與這名麵如冠玉的青年俊彥形成一個詭異劍陣,防禦外敵。

    徐鳳年眯起眼,竟然是生僻罕見的將棋頭劍陣,攻可變成極易割裂對手的錐形陣,守可化作中腹結實的天元陣,十有**是北莽地位超然的棋劍樂府劍士了。

    徐鳳年本想提醒這幫高手那本秘笈約莫是假的,不過猶豫了下還是作罷,正要示意劉妮蓉繼續前行別摻和這趟渾水。

    那名白衣玉佩卓爾不群的年輕劍士細一看封麵後,果真將秘笈砸在地上,氣急敗壞道:“假的!是什麼《公羊傳》!”

    狡猾如老狐狸的鷹鉤鼻老者早已遁走,老家夥輕功本就高於眾人一籌,這一耽擱,天大地大由他遠走高飛了。

    劉妮蓉瞧完煞是好看的熱鬧,回過神才想著要遠離是非之地,但形勢已經決定魚龍幫走不了,那些翻山越嶺千辛萬苦追奪秘笈的江湖好漢一個個瞪大眼睛,明擺著想遷怒於魚龍幫。

    那名領頭的棋劍樂府俊彥神情冷峻,總算沒有率先對魚龍幫發難,高門大宗的起碼氣度還是有的。

    劉妮蓉正在小心翼翼醞釀措辭,不曾想姓徐的已然搶先開口說道:“各位英雄好漢,冤有頭債有主,我們也是遭受了無妄之災,就不需要刀劍相向了吧?”

    劉妮蓉懸著心七上八下,生怕這幫人矛頭一齊針對魚龍幫。

    棋劍樂府劍士燦爛一笑,倒提長劍,雙手抱拳略作一揖,算是做足了江湖禮儀,豁達道:“確實如此,就此別過。”

    一名伸長脖子去看棋劍樂府腳下書籍的家夥眼尖,認清了封麵,憤憤道:“還真是一本《公羊傳》,這老賊太陰險了!兄弟,咱們繼續追!”

    魚龍幫趕忙主動首尾斷開,讓出一條大道。

    除去把命丟在這的幾具屍體,剩下三十來號魚貫而過,棋劍樂府也不例外,隻不過那名手持一柄劍身油綠長劍的公子哥停了停,對馬背上的劉妮蓉笑問道:“在下棋劍樂府王維學,敢問小姐芳名?”

    前頭幾名不對路的江湖莽夫聽見以後,身形不停,嘴上嘀咕道:“出來搶秘笈也不忘勾搭路邊野草,真不是個東西!”

    “棋劍樂府啥時候出了這麼個斯文敗類!”

    “一顆屎壞了一鍋粥,世風日下。”

    自稱王維學的劍士充耳不聞,隻是抬頭笑望向劉妮蓉,其餘六位同門師兄弟與其他人一起前奔而去。

    徐鳳年笑了,“那本秘笈是真的。”

    劉妮蓉礙於禮節,淡然道:“陵州劉妮蓉。”

    這名劍士眼角餘光瞥見眾人遠去,收斂臉上輕浮笑意,不急不緩走向那本秘笈,彎腰撿起,放入懷中,臨行前對一臉震驚的劉妮蓉微笑道:“姑娘好美的腿。有機會定要摸上一摸,才不負此生。”

    雪中悍刀行20_雪中悍刀行全文免費閱讀_第二十章 搶秘笈也是學問更新完畢!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7 23:15
雪中悍刀行 第二十一章 前輩晚輩

    曹長卿與帝王手談,大宦彎腰捧棋盒,皇後見其進賢冠絲帶斜墜,伸出纖手幫忙係緊。君王憐惜身側棋詔八鬥風流,見此僅是會心一笑,絲毫不怒。這樁美談以訛傳訛,被後來的文壇士林傳成曹官子醉酒捏棋子,直呼大宦官名諱,高呼給爺脫靴,讓讀書人無限遐想。但這是隻有在西楚皇朝才可能出現的士子風流。如今的朝堂,以及大多數人的草莽江湖,遠沒有這般詩情畫意。大文人以鐵板琵琶高歌大江東去,無疑是壯烈豪邁的,可那些日日夜夜在江麵上討生活的小百姓,少不得在收成不好時對這條大江吐上幾口口水。魚龍幫眼前那幾具搶秘笈不成反喪命的屍體,不應了那句手起刀落人抬走的老話?徐鳳年悄悄下馬,前往幾具屍體旁邊,蹲下後翻翻撿撿,似乎想要發死人財,劉妮蓉原本對手下幫眾的行徑就有些臉紅,看到姓徐的如此不顧忌江湖道義,更是撇過頭,至於棋劍樂府劍士的言語調戲,除了臉麵上必須要做給幫眾們看的羞怒,其實心底早已麻木,仗勢殺人的周自如也好,這位靠機敏心術搶得秘笈的北莽劍士也罷,不都是看著風流倜儻其實內醃臢的一路貨色嗎?她對姓徐的,記仇歸記仇,反而更接受這家夥的直截了當,最不濟做了惡人也從不打幌子。棋劍樂府出來的登徒子也不傻,過完了嘴癮,就動身掠走,隻是才奔出七八丈距離,就被一人攔路截下,竟是那兜了一圈主動重返險境的鷹鉤鼻灰衣老者,老頭天生長得一副凶相,嘴唇黑紫,桀桀笑道:“王維學,這趟貓抓老鼠的遊戲,就你小子心眼用得最多,到頭來聰明反被聰明誤,爺爺宰了你後,拿到《青蚨》再栽贓給這幫涼蠻子。”

    王維學見到鷹鉤鼻老者後,沒有任何驚懼神情,從懷掏出還沒捂熱的秘笈,嘻笑道:“宋老神仙說笑了,哪是什麼貓抓老鼠,分明是自不量力的貓抓老虎,我離開棋劍樂府前,師尊們曾吩咐在下隻是與宋老借閱一番,事後定當雙手奉還,不是搶。不過宋老若是不舍得借,我物歸原主便是,不勞煩宋老動手,隻不過江湖上都說宋老睚眥必報,恩怨分明,我王維學年紀輕輕,不敢確定是否惹惱了宋老?”

    灰衣老者眯眼陰沉道:“既然你這乖孫兒識相,爺爺我也懶得濫殺一通,你放心,將《青蚨》還給爺爺,自然不會跟你這後輩斤斤計較,說起來與你師叔祖仁字劍王鶴飛算是同輩,爺爺沒猜錯的話,這部吳家劍塚流出的《青蚨》,是你那個姓名有趣的師父想要,小子你放心,等爺爺參透了劍典,自然會去你們棋劍樂府,以物換物。莫要拖延時間了,拿來!”

    王維學見這位凶名在外的魔頭眼神暴戾,毫不猶豫就丟出了這本來曆非凡的上乘秘笈,灰衣老者接過以後,看也不看就塞入袖中,再次伸手,猙獰笑道:“乖孫兒,別考驗爺爺的耐心,再不老實一些,就要你的命了!就算那幫人在眼前,爺爺鐵了心要殺你再走,一樣是易事。”

    王維學笑得天真無邪,趕緊從懷中抽出一張從青蚨劍典中撕下的書頁,揉成一團丟給這位魔道巨擘,嘴上稱讚道:“宋老料事如神,雕蟲小技果真瞞不住老神仙的法眼,王維學佩服。”

    灰衣老者搓開書頁,確認無誤後,臉色陰晴不定,好像在盤算要不要捏死這隻棋劍樂府的後生,王維學站在原地,一臉無辜道:“宋老難道是想要我師伯祖提前出關敘舊?”

    重獲秘笈的灰衣老者伸手摸了摸鷹鉤鼻,眼中陰霾散去,開懷笑道:“你這孫兒的性子倒是與棋劍樂府那些朽木不太相似,可惜誤投師門,早些時候被爺爺看到,說不定就要收入門下,好好栽培栽培。”

    失去秘笈的王維學瞧著更開心,笑道:“可惜了宋老的錯愛,看來是小子沒這份天大福氣。”

    老者轉身掠走,身形如鷹隼,幾個起落便不見蹤跡。

    徐鳳年摸索了半天,除去幾百兩銀票和幾隻瓷瓶,沒有找到一本秘笈,看來這些江湖客也知道搶秘笈是命懸一線的勾當,沒敢把真正值錢的好東西捎上。那名敢不把棋劍樂府當回事的灰衣老者顯然不是一個弱把式,僅看輕功,穩坐二品境,搶這種人的東西,沒些過硬本事不敢湊熱鬧的,再者爭搶秘笈最要命的地方在於提防四麵暗箭,春秋仍在時,當年武林中推選了一位聲望武力皆有的盟主,帶著四五百人的大隊伍去對付一個指玄境老魔頭,殺死魔頭不過折損百來條性命,事後無主的寶物露麵,死得人才叫多,盟主更是被同道中人剁成了肉泥,慘劇過後還是慘劇,盟主的莊子也在一夜之間化作灰燼,爹娘妻兒仆役近百人全部死盡,這以後人人想做的武林盟主再也沒誰樂意去當。

    注定要無功而返的樂府劍士王維學眾目睽睽下給了自己一耳光,然後走向魚龍幫,厚顏無恥道:“劉小姐,相逢便是緣分,我要去留下城,借匹馬讓我隨行?若是沒閑餘馬匹,我們共騎一馬也行。”

    劉妮蓉怒意。

    徐鳳年起身後笑道:“我的馬借你。”

    王維學笑眯眯道:“你也配?”

    徐鳳年一笑置之,不理睬這位出身名門的劍士,對劉妮蓉說道:“我去追那名老前輩,看能不能認個師父。”

    魚龍幫麵麵相覷,這姓徐的臉皮和膽識都是一點不輸給那叫王維學的王八蛋啊。

    徐鳳年說完就慢悠悠想著灰衣老者遁走的方位走去。坐於馬車上的公孫楊望著這人的背影,發出一聲歎息。再看到那名棋劍樂府的俊彥猶豫過後還是騎上馬,然後黏在劉妮蓉身側,公孫楊反倒是麵容平靜。徐鳳年過了一座遮掩視野的山坡,才要鼓蕩氣機疾速奔走,就看到那灰衣老者兩根手指間夾著一隻小飛蟻,小東西眨眼間出現,眨眼後消逝,分明是一隻晶瑩剔透的南蠻蠱物,看到徐鳳年的身影,鷹鉤鼻老者捏爆小蠱,譏諷道:“小子在爺爺麵前玩雙蟻蠱,貽笑大方!”

    徐鳳年眼前懸空浮現另外一隻飛蟻,墜地掙紮了一番便死去,當初追蹤肖鏘也是靠著這種從舒羞那要來的蠱物,此時看著灰衣老者,抱拳笑道:“我曾經聽說過吳家劍塚的青蚨養劍胎秘術,十分玄妙,就想著與老前輩借閱一次,隻要盞茶功夫,看完便歸還,若有失敬之處,還望老前輩海涵。”

    灰衣老者捏死蟻蠱後,雙指還在繼續搓捏,聽到徐鳳年言語後,咦了一聲,驚訝道:“你小子還有過目不忘的手段?你輕功如何,要是過得去,爺爺倒是不介意收你做奴,以後一同潛入江湖禁地,找到合適的秘笈典籍就讓你記在腦中,省去老夫好大麻煩。”

    徐鳳年苦笑道:“老前輩要收王維學做徒弟,怎麼到了晚輩這就是奴仆了。”

    老者說話直接,一隻指甲大小的幽綠蠍子穿破肌膚,從手背上鑽出,揚起一對小鉗,嘶嘶作響,冷笑道:“那小子的老爹一手執掌北莽寶瓶州軍政大權,你小子也就懂點微末蠱術,離巫術正統差了太多,你說你算個什麼東西!”

    徐鳳年低頭看到千百隻蠍子蜂擁而至,無奈道:“可是老前輩的蠍蠱也隻是旁門左道啊,遠沒有六大王蠱的玉琵琶那般氣勢。”

    潮水蠍群,將徐鳳年困在中間。

    被揭穿老底的灰衣老者也不惱火,止住蠍群上前的跡象,又咦了一聲,這次是真有些驚訝了,“你小子還知道玉琵琶這等大造化仙物?一般玩蠱有些道行的晚輩可都不知道有六大王蠱一說。老夫小瞧你了,本以為你隻是尋常走鏢的富家子弟,不曾想還是有點見識,說說看,家世如何,若是分量足夠,讓爺爺我都忌憚,這本青蚨劍典借你一看又何妨。”

    徐鳳年笑道:“還是不說了,怕說了以後老前輩不相信。”

    灰衣老者破天荒有了好耐心,手指逗弄著手背上的蠱物綠蠍,說道:“說說看,爺爺與世人不一樣,越是難以置信的事情,越是相信。”

    徐鳳年說道:“有個姓楚的白發老魁,被兩條接連雙刀的鏈子鎖骨,他教過我練刀。”

    灰衣老者皺了皺眉頭,“這老匹夫失蹤多年了,姓楚的在江湖上闖蕩的時候,你這娃娃還在尿褲子吧,別蒙爺爺!”

    徐鳳年一臉如釋重負,笑道:“他重出江湖了。”

    老家夥臉色陰晴不定,許久過後,默默收回綠蠍,蠍潮也散去,從懷中抽出秘笈,丟擲出手以後罵罵咧咧道:“算你小子運氣好,爺爺我與楚老匹夫有些關係,當年欠了他一份恩情,以後見到他就說兩不相欠了。”

    徐鳳年一邊抹去額頭冷汗一邊伸手去接秘笈。

    灰衣老者驟然便至,大笑一聲,一拳捶在這江湖閱曆稚嫩的小子胸口,“小子你這次是笨死的!”

    下一刻,灰衣老者猛然停下身形,眼珠子轉動,第三次咦了一聲。

    隻看那佩刀後生倒飛出去,衣袖鼓起,自己那一拳就如古井投石,在衣衫上顯示出明顯的漣漪陣陣,最終消散無影。

    年輕公子哥模樣的後生也不廢話,開始低頭翻閱青蚨劍典。

    不敢確定這小家夥是油盡燈枯在裝模作樣,還是靠著古怪法子的確安然無恙,對自己修為極有信心的灰衣老者一時間走也不是,追擊也不敢,氣氛就十分詭譎。

    徐鳳年合上秘笈,回丟給灰衣老者,笑道:“好一套劍塚青蚨飛劍術,果然玄奇。”

    生怕自己“笨死”的江湖老狐狸愣是沒敢伸手,等秘笈落地後,才發現眼前這小子完全沒有動手的企圖,灰衣老者臉皮再厚,也有些尷尬,小心翼翼彎腰撿起青蚨劍典,卻始終抬頭盯著,笑道:“小子好雄厚的內力,爺爺我終年捉鷹這回被鷹啄了眼。現在你隻是挨了一拳,卻也看過了這本無上劍典,說到底還是你更占便宜,要不咱們就此停手,如何?”

    徐鳳年平靜道:“要麼是老前輩出拳留有餘力,沒有下死手,看來跟白發老魁的確有些交情。要麼是老前輩根本就沒有二品境,隻是仗著輕功與蠱術才讓人忌憚。”

    灰衣老者幹笑道:“爺爺也就是沒有趁手的好刀。否則別說是二品,一品高手也殺得。”

    徐鳳年笑道:“謝過前輩借閱,就此別過。”

    老家夥點頭道:“好啊。”

    徐鳳年說道:“老前輩是不是可以重新收起綠蠍了?總是在手背進進出出的,老前輩出了好多血。”

    灰衣老者笑著抹了抹手背血跡,將蠱蠍再次收回體內。

    徐鳳年說道:“前輩先走,晚輩就不送了。”

    老頭一臉和藹笑道:“你先走,老夫沒日沒夜跑了好些天,有些累,歇會兒。”

    “前輩先走,這是禮數。”

    “不礙事不礙事,你先走。”

    “前輩,蠱蠍又爬出來了。”

    “咦?又頑皮了。小子,別上心啊,可不是老夫有啥念頭。”

    “前輩不走,我就不走。”

    “你這小子忒矯情了,既然大家都是行走江湖,都是大好的江湖兒郎,就別講究輩分禮節了。”

    一老一小就在那不厭其煩的客套寒暄。

    最後灰衣老者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瞪著這個仍是未拔刀的年輕人,終於有破口罵娘的趨勢。

    徐鳳年笑著彎腰,說道:“晚輩這次真走了。”

    抬頭死死盯著這個修長背影,灰衣老者強忍著沒有偷襲,緩緩起身拍了拍屁股,喃喃道:“一個棋劍樂府王維學也就罷了,這小子更不是省油的燈,這江湖沒法子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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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過我微博的就知道這一章是如何命途多舛了……)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7 23:17
雪中悍刀行 第二十二章 沒有你們的天下十人

    徐鳳年追上魚龍幫以後,棋劍樂府那位不說話時很有賣相的俊哥兒大大咧咧騎在馬上,毫無鳩占鵲巢的覺悟。

    徐鳳年也不跟這個被鷹鉤鼻老者抖摟身份的世家子計較,與王大石一同走在黃沙路上,沒多時那些早前盲目追逐秘笈的江湖漢子見王維學沒跟上,幾個思量以後就悔青腸子,掉頭狂奔,牽一發而動全身,連同棋劍樂府六名劍士都銜尾追上,麵麵相覷以後都瞧出對方的憂慮。屍體依舊在,見到地上果然還有一本披著《公羊傳》書皮的典籍,一人撿起來一翻,一邊跳腳罵娘一邊撕成粉碎,其餘人見到這場追逐逃不掉無疾而終的結局,頓時鳥獸散,棋劍樂府六人更是納悶,難不成王維學猜錯了?那這名倍受宗門器重的師弟為何不跟上?

    一頭霧水的六名劍士沿著道路疾奔,跟上魚龍幫後,見到騎馬黏糊在北涼小娘身邊的王維學,哭笑不得,這位寶瓶州王閥的大公子還真是習氣難改,在樂府頭,也是這般玩世不恭,喜好勾三搭四師姐師妹,連一位女子師叔都沒放過,若非結結實實吃了幾劍都不會罷休。這趟追殺手握《青蚨劍典》的魔頭,本宗誌在必得,他們這一行七人隻不過是其中一股最薄弱的勢力,六人師伯,即王維學的師父吳妙哉,與那位人劍雙絕的黃師叔連同幾位宗門的高手才是主力,隻不過魔頭行蹤不定,反而先是被他們給撞到,邊境此時已是撒下無雙張大網,就看誰能先撈到這尾大魚了。王維學拉了拉韁繩停下,他在同門師兄弟麵前除去那股紈勁頭,其餘並無膏粱子弟的派頭,翻身下馬後,王維學道:“秘笈真是真的,不過那魔頭委實油滑,竟也折了回來,我隻能乖乖交出去,本來偷撕了一頁做以後的魚餌,也被他看破。”

    六名樂府劍士根本不懷疑是王維學私吞了去,倒不是他們心胸開闊如此境界,而是他們都清楚王維學的赫身份,此子進入棋劍樂府絕非貪慕絕世武學,隻不過王維學年幼便已是棋壇的名人,苦於罕逢敵手,是閑來無事來樂府找人下棋的,對於練劍向來三天打漁兩天曬網,連師尊都惋惜他的劍道天賦。遙遙空中爆竹響起,以爆竹煙火傳訊在江湖上並不稀奇,可如棋劍樂府這般能用爆竹炸出韻味無窮將軍令,在北莽肯定獨此一家別無分號,無需師兄弟提醒,王維學牽馬來到劉妮容身前,笑道:“與劉小姐借一些幹糧飲水,行否?你們到了北莽遇上麻煩,就說是我棋劍樂府的客人,若還是有人刻意刁難,無妨,再報出我王維學的名號,十有八九就沒事了,至於說是我姐我妹,還是我媳婦,都無所謂,反正我都認的。”

    劉妮容不搭腔,隻是麵無表情讓幫眾去取出水囊和食物,王維學和兩名劍客都含笑接過,而且還不忘作一劍揖,禮數絲毫不差,並未因為所在宗門的超然高崇而輕視魚龍幫,更沒有予取予奪。不僅劉妮容吃了一驚,魚龍幫幫眾更是滿臉堆笑,覺得麵子大漲,他們雖在北涼陵州,也聽說過這棋劍樂府的名頭,是北莽境內可以排在前五的大派,更難得是此派尊法守禮,許多王公貴胄子女都樂意去棋劍樂府耳濡目染,魚龍幫與之比較起來,都不夠人家一個噴嚏打的。王維學再牽馬來到少年王大石身邊的徐鳳年眼前,鬆開韁繩,再從腰間摘下那枚價值連城的玉佩,笑道:“本公子從來不小氣,借你的馬騎乘了一段路,這塊蛇遊壁就當是賞你了。可別輕易典當和佩戴,鋪子出不起價格,而且容易讓人見財起意,匹夫懷璧,知道什麼意思嗎?”

    徐鳳年輕輕接過入手涼透手心的玉佩,笑了笑,沒有作聲。

    王維學擦肩而過時,輕聲道:“刀不錯哦。”

    等到棋劍樂府遠走,劉妮容重重揮了一記馬鞭,魚龍幫這才驚醒,一些有資格騎馬的幫眾都在悔恨當時沒有讓出馬去,蛇遊壁,聽名字就知道這枚玉佩的珍貴了,除去北莽皇室可佩龍鳳玉飾,蛇蟒就成了達官顯貴的首選,他們也不是傻子,方才那風流劍士與劉小姐說起師門與家世,是棋劍樂府在前王維學這個名字在後!這塊蛇遊壁說不定就能值個幾十上百金!魚龍幫拚死拚活走上千路才掙多少銀子?偏偏那姓徐的還一臉裝腔作勢的鎮定,誰不想上去抽兩個大嘴巴。徐鳳年低頭看著玉佩,是六蛇走壁,按照律法規格,是三品以上官員才有的佩飾,這王維學果真是北莽一等權臣之子。與那名貂覆額女子的鮮卑頭玉扣帶,在伯仲之間。徐鳳年啞然失笑,這家夥有自己當年的風采啊。不過真要鑽牛角尖比對家世的話,誰配誰不配?

    看到姓徐的終於偷著樂了,時不時偷窺這家夥的魚龍幫成員冷笑不止,你小子趁著劉小姐騎馬前望,才露出小人得誌的狐狸尾巴,真是無恥!缺心眼的王大石倒沒這般想,隻是好奇問道:“徐公子,那王維學很有來頭嗎?怎麼出手就是一塊蛇遊壁,好像家有金山銀山似的。”

    徐鳳年收起玉佩,微笑道:“也差不多了。”

    少年咂舌。

    徐鳳年突然問道:“你騎過馬?”

    在馬下小跑著的少年搖頭嘿嘿道:“哪能呢。小時候去看燈市,被馬踩過,以後見著馬就怕,就算給我騎也不敢的。”

    北涼官家子孫與膏粱子弟,誰不曾鮮衣怒馬鬧市行?不這麼做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有錢人啊。徐鳳年皺了皺眉頭,少年心思單純,卻在困苦中培養出一種清晰感知周邊氛圍的敏銳,擔憂問道:“徐公子,咋了?”

    徐鳳年搖頭道:“想起一件事,可行與否,還得以後做了再看。”

    已經由敬畏轉為敬重徐公子的少年咧嘴笑道:“那一定是大事。”

    徐鳳年嘴角勾起,望向遠方,自言自語道:“可惜誰都不知道該謝你。”

    烈日下少年跑得大汗淋漓,大口喘氣道:“徐公子,我可聽說那棋劍樂府在北莽蠻子十分有地位,門下弟子的棋,劍,樂,都很擅長,就算是平常家世的人進去一遭,走出來以後個個都像大家族出來的公子哥。”

    徐鳳年打趣道:“你羨慕?”

    少年趕忙擺手道:“再厲害也是北莽蠻子的門派,求我進都不去。”

    徐鳳年嘖嘖道:“好大的口氣。”

    上氣不接下氣的少年苦澀道:“徐公子,我不能再說話了,再說就跑不動了。”

    徐鳳年點了點頭。開始憑借記憶搜羅有關王維學與棋劍樂府的事項,北莽州數遠不如一統春秋的離陽王朝,隻有寥寥八州,傳承數百年的慣用州名,在北莽女帝手上無一幸免被篡改了一遍,分別是姑塞龍腰東錦西河,金蟬玉蟾寶瓶橘子。

    王維學的老子應該就是寶瓶州的持節令,是徹底掌控一州的北莽實權重臣,北莽素來不分持節令的權,不像如今離陽王朝在一道內分設節度使和經略使相互製衡,故而在北莽當上持節令,若還是沒些話語權,隻會被嘲笑,但這種情況極少出現,能夠擔當一州霸主的人物,無一不是具備雄才大略的官梟,北莽女帝從不否認對這八位權臣的信任,直言不諱遠勝過宮城內那些養不熟的親生骨肉,當下北莽八個持節令中隻有一名是出身王庭皇室,還是排在末尾的橘子州,寶瓶州是北莽境內唯一土地肥沃不輸江南的軍糧來源地,轄境雖不大,但寶瓶州持節令的權柄,分外沉重。少年王大石說王維學家中坐擁金山,還真是被他給一語中的了,所以價值百金的蛇遊壁,對寶瓶州持節令的公子而言,九牛一毛。

    北莽的江湖與州數稀少雷同,遠不如離陽王朝這般百家爭鳴,人脈資源都被三十來個高門大宗給壟斷十之八九,其餘幫派不過是苟延殘喘,伸長脖子討要一些殘羹冷炙罷了。

    棋劍樂府能在這些龐然大物坐五爭三,殊為不易,樂府能人輩出,每一任大府主都是驚采絕豔的絕世通才,幾乎無所不精,往往都會出任北莽官製真實存在的帝師,地位相較持節令還要尊崇三分。棋劍樂府尤為有意思的地方在於不管能養活多少張嘴,一定是按照天底下全部詞牌名的數量來收納弟子門徒,如今天下公認的詞牌名有六百一十二個,便意味著這時的棋劍樂府最多共計有六百一十二人,除非有文壇大家新創了詞牌名,並且有名篇傳世,樂府才會新添一個名額。但樂府中已經棄用禁用詞牌名六十四,而且還有相當數量的詞牌名絕不輕易動用,隻要沒有合適人物出現去摘取頭銜,也任由空懸。

    滿打滿算,如今棋劍樂府應該不會超過五百人,也難怪如過江之鯽的北莽顯貴子女瘋魔了一般想要進入這座宗門,而上次頭回登上武評位列第七的洪敬岩便出身棋劍樂府,其詞牌名是更漏子,此詞牌名原本在樂府並不出奇,隻在居中的第四等位置,但相信洪敬岩橫空出世以後,更漏子會成為樂府將來最炙手可熱的詞牌名,下一任如非是不輸洪敬岩的大才,肯定沒辦法摘入囊中。

    徐鳳年屈指算來:“一等詞牌名五個,傳承數百年始終不作變更,二字詞牌名以寒姑奪魁,三字以太平令和劍氣近兩者並列,四字詞牌中以卜算子慢第一,加上一個銅人捧露盤。曆代太平令都是大府主,劍氣近是劍府府主,棋府與樂府兩位府主在詞牌名上並無要求。不過上代與當代兩位太平令沒能做成帝師,緣於北莽女帝登基以後曾經當麵斥責太平令一句,自古而來,祭祀以天地君親師排位,寡人無父母可跪拜,你若自視能與天地齊肩,再來做這個帝師。這話不愧是當皇帝的人說出口的,聽著就霸氣。不過太平令沒當成帝師,現任寒姑成了太子妃,也算打一個耳光給顆棗子。北莽自己排位的頂尖高手,離陽王朝武評第四的斷矛王茂所在四大江湖支柱,要遠多於棋劍樂府,但要說離北莽王庭最近的一個門派,還是棋劍樂府。”

    北莽借著南邊武當山年輕掌教劍斬氣運、以及李淳罡一劍破甲兩千六的東風,新鮮出爐了一份囊括兩朝高手的武評,但是這兩人都因為一位兵解一位重傷,沒有登榜,有過河拆橋的嫌疑。離陽王朝一直對本朝武評頗有微詞,但這次對北莽蠻子給出的排榜,竟然大多數都心服口服,榜首當仁不讓是武帝城王仙芝,榜眼是北莽當之無愧的軍中第一人拓跋菩薩,探花是桃花劍神鄧太阿,接下來依次是棋劍樂府蟄伏二十年終於一鳴驚人的洪敬岩,三入皇宮如過廊的曹長卿,新晉成為天下刀客領袖的大將軍顧劍棠,唯一一位敢正大光明進入北莽帝城的魔道巨擘洛陽,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當年惜敗於槍仙王繡卻知恥後勇的鄧茂,綽號人貓的韓貂寺排在十一。

    一朝各五位,稱得上是南北平分天下。但顯而易見,北莽的排名要相對更低,這也是離陽王朝認可這份點評的關鍵。這種不偏頗嚴重的排榜,水分才少。

    額外值得一提的是,這份榜單末尾還專門點出了兩位三教中的聖人,分別是北莽身兼國師的道德宗宗主,麒麟真人。還有就是兩禪寺的主持方丈。

    其中偏偏不用劍的洪敬岩一人便撐起了棋劍樂府的大梁。

    “不知道王維學的詞牌名是什麼。記得好像詞牌名有個鳳凰台上憶****,豈不是與人見麵就得報上這麼長長一串?而且,這個名號,實在是雅俗共賞,不知道哪個倒黴蛋有魄力走出棋劍樂府。”

    徐鳳年抬頭笑過以後,看了眼驕陽,黯然呢喃道:“李老頭,榜上沒有你呢。你惱不惱這樣健忘的江湖?見到了認死理的薑泥,看你怎麼拐騙她跟你學劍。還有騎牛的,你這個王八蛋就不知道多呆一會兒,武道天下第一啊,在武當山賞你不總說不管啥第一,總要撈一個當當嘛。你他娘的唯一一次不膽小,就騙走了我姐,我都沒跟你算賬,好歹讓我這個妹夫行走江湖,也好跟人吹噓不是?”

    少年王大石伸手擦汗時,無意間看到徐公子的側臉,再吃力踮起腳跟,鬼鬼祟祟偷瞄了一眼那名女子的背影,心跟著惆悵起來。

    他的惆悵原因很簡單,自己個子都還沒她高啊。

    ————

    世子殿下興許說不是兵法行家,卻也絕不是門外漢,望著眼前淪為兩朝戰爭棋盤上棄子的雁回關,感到不可思議,非但沒有城垣頹敗雉堞崩剝的荒涼,反而比起早前在王府一張老舊地圖上的標識來得雄壯三分,在遠方便粗略算計一番,顯然經過重築的方形關城,城圍擴六至九,城牆由夯土為磚石,城頂外建有垛口外包青磚的擋馬牆無數,甚至連點將台都已豎起,看著竟有一種微縮襄樊釣魚台的錯覺。本不打算入城的徐鳳年在遠望雁回關城牆後馬上毛遂自薦,跟著劉妮容公孫楊和三名魚龍幫青壯一同入城,既然沒有城衛,更不需要任何路引,徐鳳年走入城內,下意識眯起眼,第一眼不是去看那些銳氣與匪氣十足的人來人往,而是盯著一反常態不在城外而是在城內建造的甕城,按照兵書舊製,

    甕城都會建在城外,再者雁回關的內甕城在城體上挖有約莫是用作藏兵的孔洞,徐鳳年早先聽到李義山與徐驍談及戰略層麵的軍國大事,偶然提到甕城改良,便有設置藏兵洞一說。但內甕城多半用於大城擺出死守的態勢,小小一個夾在兩朝中間的雁回關,哪怕要做出兵糧寸斷的死守,又經得起幾千鐵騎的蹂躪?

    在荒瘠大漠無依無靠,孤立無援,雁回關就是一塊無論添加多少佐料都美味不起來的雞肋,竟然如此砸下金銀的耗費心血,背後主謀,到底意圖何為?徐鳳年驀地升起一股要將這顆釘子狠狠拔掉的衝動。

    少年時代便流亡北莽的公孫楊露出一種濃濃緬懷的情緒。

    幾名灰頭土麵追逐玩耍的孩童朝他們一行人有意無意接近,公孫楊上前兩步,好似主動迎接上兩名孩子的同時碰撞,那兩個瞧著六七歲大真實年齡隻會更大上三四歲的孩子沒有跌倒,遊魚一般從公孫楊身側分別滑過,見到劉妮容的訝異,公孫楊輕笑道:“不過是丟了幾兩碎銀,這在邊境叫做進山拜樁子,是常有的事情,若是不給,這些孩子後頭有盤根交錯的地頭蛇,就等於打了他們的臉麵,少不得被一大群人當麵訛詐,不過也不能給太多,出門在外,少有捎帶太多黃白物的傻子,一旦被當做可宰的肥羊,更麻煩。”

    順著公孫楊隱蔽的眼神方向,劉妮容果真看到街道拐角處一名滿身痞氣的中年壯漢,從一個孩子手中接過從這邊順手牽走的錢袋,掂量了一番,與劉妮容對視,手臂刺青猙獰的壯漢臉色也毫無變換,反而不耐煩地打了個滾蛋的手勢。

    劉妮容哭笑不得,與公孫楊低聲說道:“在雁回關,當賊的都這麼豪氣?”

    腳步瘸拐的公孫楊笑道:“在這,當官的當兵的,都是過街老鼠,當賊當匪的才是大爺。”

    公孫楊猶豫了一下,說道:“小姐,此地不宜久留,可老頭子上次在倒馬關以為必死,不想讓陪了自己大半輩子的牛角弓被人拉開,就自己繃斷了弓弦,弓弦特製,材料隻有在這邊境才找得到,店麵不易被尋見。”

    劉妮容點頭道:“不礙事,公孫叔叔自去尋找弦絲即可,我們約好一個時辰在城門口相見,行嗎?”

    公孫楊考慮了一下,叮囑道:“小姐記得不要進那些生意冷淡的店鋪,這些鋪子多半大有靠山才能在雁回關紮根,掙的都是大銀子,常人不好打交道。還有,在雁回關這種地方買東西,自然要比在別的地方破費銀子許多,這個錢心疼不得,你越是討價還價,那些精明到骨子的商賈越是往貴了賣,他們在那兒把價格喊破天都不覺著腰疼的。再就是在這座雁回關,雖說遇到大事力求能忍則忍,但切不可行路低頭,露了怯,在靠拳頭吃飯的邊境,很容易招來欺軟怕硬的蒼蠅,這些角色,鼻子比狗好,眼睛比鷹毒。”

    劉妮容都記在心中,公孫楊走之前附加了一句:“如果一個時辰後沒有見到我,你們就別等。”

    劉妮容剛要說話,公孫楊擺擺手,一言不發徑直離開。

    不說還好,幾名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魚龍幫青壯聽到一大通告誡後,馬上縮頭縮腦,讓劉妮容看到後氣不打一處來,唯有徐鳳年臉色平靜站在她身旁,既有當初引來貂覆額女子興致的招蒼蠅潛質,也有震懾一些蛇鼠的能耐,畢竟敢進雁回關的公子哥,總不可能是那種弱不禁風的士子,吃飽了撐著活得膩歪了才會來邊境負笈遊學,先前便有一位以邊塞詩名動天下的大文豪僅帶書童遊覽邊境,結果沒到半個月就被人拿他的一根斷指去跟所在家族索要巨額贖金,好在家底子厚,交出了銀子,邊境綁匪還算重諾,再者文豪與邊境軍隊有關係,才算活著回去,至於那名書童,據說被等贖金等到不耐煩的綁匪給五馬分屍了。

    真正的邊境,民風那是極其的樸素。

    這不劉妮容徐鳳年幾人走著走著,前頭就迎麵走來一位穿著清涼並且裸露白花花雙腿的女子,衣衫單薄,胸前雙峰搖搖欲墜,女子身材嬌小,身高比劉妮容還要矮上半個腦袋,可這麼個走路讓人擔心前撲倒地的女人,麵對一個彪形大漢斜撞向她的胸脯,她一記迅猛撩陰腿就幹淨利落造就了一個閹人,抬腿收腳,一氣成,看都不看一眼那體重是她三倍卻滿地打滾的漢子,估計是嫌棄他吵鬧,轉過身又朝胸毛茂密的漢子胸膛就是一腳,一隻繡花鞋直接踩進了這可憐蟲的胸腔,麵不改色的女子提起腳後,鮮血滴落無數。

    有轟然喝彩的,有言語調侃的,唯獨沒有路見命案而仗義執言的。

    那女子見到徐鳳年後嫵媚一笑,兩人擦肩而過,她一巴掌拍在徐鳳年屁股上,響聲不小。

    徐鳳年身後魚龍幫三位目瞪口呆。

    劉妮容轉頭看了眼那媚態橫生不忘朝徐鳳年嫣然回眸的女子,再看了看眼觀鼻鼻觀心筆直向前的姓徐的,似乎察覺到劉妮容的憤懣,徐鳳年無奈道:“怎麼,還要我喊非禮不成?到時候整條街就你一位女俠出馬相助,很好玩啊。”

    劉妮容撇過頭,嘴角悄悄翹起。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7 23:19
雪中悍刀行 第二十三章 有女口銜驪珠


    魚龍幫那三位哥們就整不明白了,怎麼好事都給姓徐的大包大攬,倒馬關那會兒貂覆額的腴美人差點要強搶這個小白臉,沒入城時平白無故得了一枚蛇遊壁,這才入城多長時間,就給一個胸前雙峰能悶死漢子的娘們調戲了,人比人氣死人,三人猛翻白眼,眼神如刀子丟向姓徐的,一來二去,反而不再被雁回關的惡名給嚇到,讓生怕三人露餡的劉妮容如釋重負,按照公孫楊所說去揀選了幾家生意火爆的鋪子,補充了幹糧與飲水,井水貴如油都不足以形容這的水價,簡直是一兩水一兩銀,若非公孫楊提醒在先,麵對那個拿勺子蹲在井旁一副愛買不買架勢的商家,劉妮容真想轉身就走,聽到那人滿嘴葷話說給摸一下手就送一勺水後,她差點沒抽劍捅過去,隻好遠離幾步,幹脆讓姓徐的與這些流氓打交道。

    劉妮容撫了撫急劇起伏的胸脯,下意識往下一瞧,以前不覺得,可比起方才那個不害臊的女子,自己這似乎真的不大啊。

    正恍惚間,肩膀被人一拍,仿佛已經撞破羞人心事的劉妮容臉頰緋紅,臉色卻故作猙獰,顯得十分別扭,她看到姓徐的拎著盛放有一小汪井水的葫蘆瓢站在眼前,劉妮容皺了皺眉頭,姓徐的笑道:“放心,這是我請你喝的,騙那賣井水的你是我妹,回頭答應介紹給他,這一大勺水本來賣給生人三兩銀子,現在隻要半吊錢,反正是借你的人情,喝起來不需要有什麼負擔吧?”

    劉妮容猶豫了一下,擠出一個笑臉道:“算了,還是裝入水囊吧。”

    徐鳳年望著這個嘴唇已經幹澀到滲血的年輕女子,好氣又好笑道:“說好了是送你喝的,我拿你人情占便宜,那是因為我無賴,你怎的也學起我來了?喝不喝?不喝我就自己喝了!”

    劉妮容接過葫蘆瓢,抬在空中,唇不沾瓢,一縷沁涼井水緩緩倒入嘴中,泛起一股從頭到腳的舒爽涼意,停歇慢飲幾次,還剩下一半,姓徐的見她為難,二話不說接過去就仰頭灌入腹中,一拍肚皮,心滿意足地轉身去還掉葫蘆瓢,還不忘與那賊眉鼠眼的守井賣水人竊竊私語幾句,劉妮容明知道兩人注定沒嘀咕什麼好話,竟是生氣不起來,暗暗罵自己劉妮容你的骨氣呢,就值半瓢水嗎?!

    三名魚龍幫青壯扛了二十來隻水囊,還有一大袋子幹糧以及醬牛肉之類的熟食,徐鳳年除了腰間懸春雷,兩手空空,難免又要被白眼憤恨,走在劉妮容身邊,笑道:“不當家不知油鹽貴了吧,光是買水就花了八十多兩銀子,有何感想?”

    劉妮容拿手指潤了潤幹裂的唇角,默不作聲。

    臨近城門時,離與公孫楊約定的一個時辰還有略有盈餘,徐鳳年突然止步道:“我可能要在雁回關逗留一兩天,但肯定不會耽誤在留下城的生意,就不送劉小姐出城了。”

    劉妮容側身看著徐鳳年,平靜問道:“如果出了任何意外,我找誰去說理?如何回去見我爺爺?還有那四具此時還在運往陵州途中的棺材?到時候我有資格去靈堂上香嗎?”

    徐鳳年眉頭微微皺起,正在醞釀措辭,劉妮容長呼出一口氣,輕聲道:“我出完氣了,徐公子大人有大量,別跟小女子一般見識。你自己小心便是。”

    徐鳳年欲言又止,最終隻是揮揮手,轉身走回城中。來到一座甕城外圍的茶攤子坐下,水是簡簡單單的井水,茶葉也是廉價茶葉的茶渣子,雁回關的熟麵孔,掏腰包買水並不誇張,尤其是紮下根的居民,汲取井水自然不要什麼錢,不過一碗茶卻也要賣半吊錢,歸根結底,還是不管好茶壞茶,能夠從江南或者西蜀走茶馬古道千迢迢販運到雁回關,哪怕是擱在離陽王朝南方入不了席的茶渣子,也委實不算便宜,徐鳳年身上本來有三百來兩銀子,後來趁火打劫搜刮到二百多兩銀票,幾碗茶還是喝得起的,靜等滾燙茶水變溫熱,喝了一口,望向不合兩朝軍製的甕城,徐鳳年的眉宇間陰沉沉,一路行來,期間還在牆角根蹲了半天,發現內牆磚砌的排水槽都透著一絲不苟的嚴謹,當初建造如此,如今保養亦是。

    緩緩收回視線,徐鳳年準備晚些時候再繞城走上兩圈,再說了,到了這座霜重鼓沉聲不起的雁回關,再往北去,就是真正到了北莽。酒肆老板是個中年漢子,看徐鳳年的模樣,不像缺錢的,就厚著臉皮說自家紅燒牛肉是如何地道,徐鳳年笑著答應下來。

    夕陽西下,頭頂有南雁北飛,一盤熱騰騰的燒肉端上桌子,徐鳳年夾了一筷子,不出意外,是就地取材的野牛肉,當然比不得黃牛肉鮮美,不過又賣茶又掌勺的老板有些機智,拿一種冬雪反茂綽號春不老的蔬菜醃製,放入牛肉,比什麼香料都來得熨帖,這一大盤牛肉賣相不俗,滋味也讓人舌下生津,徐鳳年幹脆讓老板把茶換成酒,再讓他去隔壁賣餅攤子買了兩大塊,這一頓吃得舒坦。

    徐鳳年抬起頭,看到一名風塵仆仆的老儒生,身材矮小,背負著一隻與體型嚴重不符的竹編大書箱,身形還算矯健,聞到酒香餅香牛肉香,食指大動,一屁股重重坐下,摘下書箱隨意放在腳下,揉了揉肩膀,朝店老板招手道:“麻煩給我來一份與這位公子一模一樣的夥食。”

    店老板看人下碟的本事早已練就得爐火純青,一臉不樂意,隻是沒有挪動腳步,還算給老儒生留了顏麵,沒有直接開口詢問你老帶夠銀子沒,上了年紀的老書生也不以為意,拿出一隻棉布錢囊,手指蘸了蘸口水,掏出碎銀和銅錢,分作兩堆,一堆推向店老板,後者看人偶有失誤,看錢卻一直火眼金睛得很,往桌麵一抹,將碎銀和銅錢摟進袖中,笑逐顏開,趕緊拎出酒水,扯開嗓子讓隔壁攤子弄兩大餅過來,說是錢先欠著,然後忙活紅燒牛肉去了,沒多時就給老書生端來如出一轍的春不老牛肉。

    滿頭白發的老書生拍了拍袖管上得灰塵,揚起無數,一手拿著大餅,一手提筷夾菜,酒碗放在身前,低頭就可以喝到,就著酒肉吃著餅,已經很忙了,老書生還是不肯消停,說這牛肉補氣血,裨益氣盤,說這春不老可明目除煩,解毒清熱。嘮嘮叨叨個不停,偏生這迂腐老儒吃得極慢,附近幾桌茶客本就眼饞老家夥的大快朵頤,受不了這份呱噪,紛紛丟錢走人,讓巴不得顧客流走起來的老板瞧著很是開心。

    徐鳳年再如何細嚼慢咽,也吃完停下筷子,跟茶肆老板問道:“城內有沒有做弓的店,最好是老字號的鋪子。”

    雁回關就這麼大的地兒,賣茶老板在這住了五六年,閉著眼睛都能走下來,正給自己打賞了半碗酒的他笑答複道:“有啊,怎麼沒有,離著就隔著兩條街,老頭兒姓張,弓長張,他那兒隨便拎出一張弓胚子都能讓人紅眼,代代相傳,傳了十幾代的手藝了,聽說以前還是東越還是西蜀那邊的皇室大造匠哩,老張來咱們雁回關算早的,他兒媳婦是本地人,小孫子就是在這生下來的,還是我婆娘去接生。公子能挽弓?不過醜話說前頭,老張脾氣古怪,鋪子前頭懸著一張兩石弓,拉不滿就不讓進門,公子臂力一般的話,就別去自取其辱了。”

    徐鳳年哦了一聲,“兩石弓,拉不開。”

    徐鳳年遺憾問道:“有沒有不需要挽弓就能進去買弓胎的鋪子?太好的弓,也買不起。”

    見那老頭仍然念叨不休,徐鳳年忍不住笑道:“老先生,你彎腰看一看書袋掉了沒。”

    老儒生沒搭理這句調侃,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徐鳳年付了完全相同數額的銀錢,起身離開。方才見儒生將一囊銀錢做半分,徐鳳年吃飯時就在算計老板會喊什麼價,算來算去,一壺糙烈的燕尾酒,一盤春不老紅燒肉,連那碗茶渣子在茶馬古道走上一遭後的溢價都算在內,再加上雁回關針對生麵孔的宰客力度,發現老頭兒不但是個喜歡掉書袋的話癆,竟然還是個打得一副好算盤的老書生。

    店老板咬著一塊碎銀,看到銀子上的牙印,臉上笑出花來。以往賣茶,利薄如紙,大多數都是賣給知根知底的街坊鄰居,下不了狠手,今天兩盤肉兩壺酒掙了好些銀子,晚上回去與家黃臉婆邀功一番,興許能讓那長得皮糙卻有碩大屁股的懶貨婆娘出些氣力,叫她乖乖坐在上頭,能好好拿兩瓣肥腴大磨盤磨上一磨,尋常行房,這個娘們隻是死挺挺躺在那兒,大字趴開,他好不容易有了些快意,驟然聽到她打雷一般的呼嚕聲,掃興至極。都說福無雙至,今天老天爺開眼了,才走了一位口音駁雜的佩刀公子,老儒生還沒走,就又來了一大窩貴氣男女,七八人,其中一名佩劍女子的姿容讓店老板差點把眼珠子都瞪出來,店老板算是南唐遺民,舉家逃亡到這座後娘養的雁回關,父輩早已含恨過世,他也早忘了什麼家祭無忘告乃翁,上香時多半心不在焉說上幾句保佑生意興旺的瑣碎,懶得再提什麼春秋什麼南唐,而他也已經多年沒有想起那南方濕潤氣候下的蓮塘,雨後天晴,有一株青蓮亭亭玉立,眼前女子,實在長得讓人感到自慚形穢,甚至生不起歹念,在雁回關看魚龍混雜人來人往,如此絕色,還真是頭一回遇到。

    心情大好的茶肆老板熱絡吆喝起來,聽到一名氣態儒雅的中年黃衣劍士隻要了八碗茶,他也不介意,秀色可餐,能湊近了看幾眼那名約莫二十四五的女子,這點茶資不要也罷。在塞外遊曆,底子再好的美人,也要教黃沙烈日給清減去一半豐韻,有能如眼前這位水潤,僅是瞧著就令人倍感清涼?

    那寶瓶州持節令獨子王維學赫然在列,在座七位都是與他師父一個輩分的棋劍樂府高人,棋府劍府樂府三府皆有,師父吳妙哉正是那位開口買茶的黃衣劍客,王維學在宗門交友廣泛,與在座幾位早就都混了個熟臉,尤其是那位宛若青蓮的黃師叔,後者當初被糾纏得厭煩,三劍就讓王維學躺在病床上半年,這樁風波鬧得很大,持節令公子是棋府親傳弟子,出身寒門的黃姓女子則是劍府下任府主的熱門人選,原本劍府的意思是象征性禁足她半年,大家都有台階下,不曾想持節令王勇親筆修書一封向女子致歉,王維學活蹦亂跳下床以後也未記仇,與劍府黃師叔的關係反而稍微融洽幾分。以大手大腳著稱的王維學不與師父說話,而是望向一個皮膚黝黑的健壯女子,笑眯眯道:“一斛珠師叔,我師父小氣摳門,要不咱們單獨叫一份紅燒牛肉,饞死他們?”

    那個女子本就相貌粗鄙,在一頭青絲以紫檀木簪挽起的青裙繡鞋女子身邊,愈發顯得醜陋,還有這一斛珠的詞牌名怎麼聽著都像是反諷,好在這黑膚女子心胸素來不讓須眉,大手一揮道:“隻要你請客,師叔沒廢話。”

    吳妙哉爽朗笑道:“不患寡唯患不均,你這胳膊肘外拐的徒兒,吃不窮你!除了你黃師叔,請我們每人一盤紅燒牛肉。老板,牛肉可夠?”

    茶肆老板不給這幫肥羊反悔的機會,一溜煙跑去後邊剁牛肉,一邊跑一邊喊道:“管夠!”

    王維學瞥了一眼坐在角落的老儒生,收回視線,輕聲道:“我雁門關花錢買了個消息,那些從倒馬關過來的北涼人,都是陵州的魚龍幫,小幫派,頂多兩三百號人,幫主姓劉,這趟領路的劉妮容是幫主的孫女。這幫人沒有什麼大疑點,與於老蠱頭肯定不認識,隻不過魚龍幫隊伍有個佩刀的年輕人,有些古怪,按照師兄們所說他們回來以後在地上瞧見了一本貨真價實的《公羊傳》,而當時我所見到的是宋老蠱頭帶著《公羊傳》書封的青蚨劍典逃遁而去,佩刀男子追了過去,說是要認個師父,之後期間發生了什麼,不得而知。我故意丟了塊蛇遊壁給這家夥,希望人多嘴雜,能夠橫生枝節,讓這小子主動現形。”

    黃衣吳妙哉相貌清逸,是一位美髯公,男人到四十,隻要有氣質撐起來,可就真是一枝花了,熟透了的婦人眼光比小女孩要高挑剔,獨獨就好這一口,兩根手指撚了撚髯須,眯眼笑道:“過江的蝦米,自顧尤不暇,我們不用分心。這本出自吳家劍塚的《青蚨劍典》是珍貴非凡,但更讓我們棋劍樂府好奇的是除了這部上乘馭劍典籍,還有三四本秘笈幾乎同時流入邊境,若是幕後人有心而為,就有嚼頭了。西湖師弟,你怎麼看?”

    瘦如猴子卻一身華貴錦衣的男子,相貌與吳妙哉一個天一個地,這人手持一柄鐵如意,但眼神清澈冷冽,身上養出一種隻可意會的不怒自威,緩緩笑道:“東仙師兄,你這可就是問道於盲了啊,就我這一根筋的腦子,也就是找到那姓宋的拿鐵如意打殺了。”

    其餘師兄弟們皆是會心一笑,西湖師弟性子直爽不假,但下棋如做人,每次落子直敲人心,絕對不能小覷。棋劍樂府三座府邸,也正因為有西湖和一斛珠這般粗獷心細兼有的同門,才可以表如一的其樂融融。而且棋劍樂府最讓世人豔羨的是門內有不下二十對神仙眷侶,或者隱居府內常年對弈練劍,或者攜手行走江湖,相濡以沫卻能不相忘於江湖,隻羨鴛鴦不羨仙,不過如此。

    對於棋劍樂府而言,一本《青蚨劍典》算不得什麼燃眉的大事,也不是搜羅不到就要捶胸頓足,否則也不會僅僅派出吳妙哉這一輩精銳走出府邸,更多是存心讓王維學這幫晚輩來邊境曆練,讀萬卷138看書網,再加棋劍樂府獨有的落子百萬,便是宗旨。吳妙哉單獨一人,興許製服不住那魔道中人的於老蠱頭,可聯手兩位師兄弟便足以將其困死,因此更高一個輩分的府中長輩出馬的話,例如吳妙哉的師父葉山鹿,詞牌名漁父,劍術如棋風一般殺伐果決,隻要被一眼看見,僥幸得手青蚨劍典的宋姓魔頭就萬萬逃不出手掌心。

    王維學一直偷偷打量著喝茶的劍府黃師叔,王維學出身王朝第一等豪閥,怎樣美人兒沒有見識過,這位名義上的長輩女子漂亮毋庸置疑,但真正讓他動心動容的是她的坎坷境遇,出身龍腰州一個不起眼的寒門小族,年幼時被她那位遊曆四方的師父相中根骨,帶回棋劍樂府初始,轟動三府,無一不去稱讚她天資卓絕,幾乎不遜色於曆代府主,二等詞牌名位列第一的謫仙空懸百年,劍府府主原本有意摘來賜給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又擔憂拔苗助長,便想著等少女初長成以後再由她自己拿下謫仙的詞牌名,這孩子不負重望,三年習劍便與劍通玄,不曾想十歲時生了場大病,幾乎暴斃,這以後經脈枯萎,竅穴緊閉,之後整整五年一言不發,與啞巴無異,終日練劍卻毫無寸功,讓旁人瞧著心酸。十六歲時被評點詞牌名,僅是拿到了第六等的山漸青,雪上加霜的是她的師父隨後逝世。

    若隻是如此,這個名叫黃寶妝的女子,也就要靈光乍現後籍籍無名一輩子,但十八歲時獨自走入宗門後麵的青山,再出青山時,已是開竅兩百一十二,再練劍,境界一日千,三府震動,都將其視作有望爭奪下任劍氣近的天縱奇才。

    連已是棋劍樂府第一人的更漏子洪敬岩都時常與她下棋。

    王維學癡癡道:“好一個山漸青了。”

    吳妙哉在桌下踢了一腳這色迷心竅的徒弟,後者立即恢複常態,嬉皮笑臉。

    繼洪敬岩之後再次讓棋劍樂府不惜傾力栽培的黃寶妝喝完茶,起身朝在座師兄師姐輕輕一揖,默默離去。諸位習以為常,回禮以後便繼續閑聊,隻有王維學想跟上去,被師父吳妙哉一把拉回座位。

    世子殿下站在城頭俯瞰全城,這時候的雁回關寧靜安謐,就像一位暮年老婦打著瞌睡,但世子殿下確定這名老婦與慈祥沒有半點關係,一旦垂死掙紮起來,會是異常的猙獰。城頭上就隻有徐鳳年一人,緩緩走到東城牆點將台下,有一座石碑,蹲下後仔細看去,竟是北莽書法大家餘良的傑作《佛龕記》,行文晦澀,夾雜太多佛教術語,一般人根本認不全,不過餘良行文旁征博引推敲過度,字卻是一等一的好,當今天下書法四大家,北莽就這位擔任兵鎧參事的餘良上榜,連離陽王朝文壇都由衷讚譽“餘龍爪字有骨鯁金石氣”。北莽女帝對這位“字臣”也相當青睞,曾對一名近臣戲言“餘良學而有術,以字求寵,以文感恩,如小鳥依人,,竭誠親近於朕。寡人自當憐愛餘良。”

    徐鳳年盤膝而坐,將《佛龕記》一字一字讀去,讀完以後,啞然失笑道:“餘大家啊餘大家,給一名半百老婦人說成小鳥依人的滋味,不好受吧?”

    然後徐鳳年轉頭笑問道:“這位姑娘,喜歡聽我讀《佛龕記》?”

    世子殿下身後正是無意間來到城頭的山漸青,黃寶妝。

    她腰間懸一柄古劍綠腰,是劍府珍藏四百年的三大名劍之一,傳言劍紋若九條青蛇,方於水中,遊走如活物。

    在棋劍樂府麵如寒霜的山黃寶妝露出一抹羞澀。

    徐鳳年難免感到驚訝,在雁回關要找一名臉皮淺薄的女子實在比登天還難,況且她還有九十文的姿色,瞥了眼那柄綠絲纏繞的劍鞘,問道:“姑娘是棋劍樂府的人?”

    她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徐鳳年起身後作揖道:“在下徐殿匣,宮殿的殿,劍匣的匣。”

    黃寶妝以棋劍樂府獨有的劍禮回禮。

    眨眼睛,徐鳳年身形暴起,掠至這名女子身邊,一隻手貼住她的心口錮住氣機,一手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其張嘴,眯眼往嘴中看去,“果然如我所料,師父曾教我一些失傳的相術,我隻記住了天人相龍妃相在內最神奇的六種,這位姑娘竟然身兼兩種,早該承受不住而暴斃死去,一定有那浩瀚青史上唯一一顆被見證以及記載的驪珠,在姑娘體內借氣生長,好一個驪龍頷下吐龍珠!”

    有一顆紅珠懸於黃寶妝口中,她張嘴後便再難以遮掩這顆千年驪珠的流光溢彩。

    黃寶妝眼淚如珠子滑落臉頰,眼神逐漸渙散,但仍是竭力沙啞道:“你快逃。”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7 23:20
雪中悍刀行 第二十四章 魔頭

    女子如龍,悠悠口吐驪珠。

    國士李元嬰曾給世子殿下講述過人生百相,後者隻挑了六種去記,真正見識過的隻有一種,共工相,有兩人皆是如此,弟弟徐龍象,再就是青州陸家帶來的家仆,重瞳子陸鬥,黃蠻兒和這位曾經在山熊利爪下救下陸丞燕的重瞳子,都是天生膂力驚人,即便沒有後天習武鍛煉體魄,也能憑借著先天恩賜,扛千斤鼎,生撕虎豹,有如神助。但眼前這位棋劍樂府走出的女子,竟然既是道門真人垂涎三尺的天人相,又是密宗歡喜雙修中的夢寐以求的龍妃相,打個比方,這類人就像一棵活人參在街上逛蕩,豈能不讓人心生歹念。

    況且兼具雙相,她除非有黃蠻兒那般的身體,否則根本承受不住,能活蹦亂跳到今天,隻能依靠那顆傳言八百年前大秦皇後銜嘴入棺的驪珠,隻聽說前朝被盜墓,但未有發現驪珠的消息流傳世間。當徐鳳年看到女子吐珠後眼神渙散,下意識就要將驪珠逼迫回她口中,但已然來不及,死寂無神的雙眸猛然一變,毫無征兆變作一赤眸一紫眸,熠熠生輝,徐鳳年驚悚,應變已經算是迅捷,攔不下龍吐珠,當下左手向下按住春雷刀柄,右手緊貼女子心口發力一推,試圖打散她體內炸雷的洶湧氣機,這一瞬間哪顧得上手心那一團鴿肉是軟是硬,至於男女授受不親就更是個笑話,再有絲毫分神,可能自己小命就得莫名其妙交待在這。

    紋絲不動的徐鳳年額頭滲出汗水,王重樓灌入體內的大黃庭吸納八分,竟然在純粹與這名女子硬碰硬氣海的前提下,仍是完全落於下風!女子雙色眼眸滴溜溜轉動,好似在黃泉路上倒行回陽間的厲鬼,在緩緩適應與陰間截然不同的世界,不光是有揩油嫌疑的右手被黏住,徐鳳年搭在春雷上的左手一樣動彈不得,就跟一座雕塑杵在女子身前,保持著看似親昵溫馨其實凶險萬分的架勢,她雙眸終於有了焦距,直直盯著近在咫尺的徐鳳年麵孔,驪珠歡快地繞著女子飛旋,在暮色中帶出一抹一抹的流螢光華。

    不知道還能否算是棋劍樂府黃寶妝的女子伸出一根纖細手指,輕輕點在徐鳳年眉心。

    徐鳳年體內氣機幾乎寸寸砰然炸裂,發出一串黃豆在鍋中爆開的聲響,可想而知世子殿下的氣機是何等充沛,而受到的疼痛又是何等巨大,千刀萬剮的酷刑肯定要比一刀腰斬來得恐怖。這段時日鑽研王仙芝的刀譜,尤其是那一頁講解劍氣滾龍壁的氣機運轉路線,讓逆水行舟的徐鳳年已經很能承受其中足以讓常人暈厥的刺骨顫栗,越是如此,此刻受罪越重。好像是因為有些訝異徐鳳年沒有被彈指殺死,女子僵硬緩慢地歪一下腦袋,然後低頭望去,看到春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出鞘一寸,再歸鞘大半,如此不停往複,可謂艱辛地終於出鞘至兩寸半,她的耐心也消耗殆盡,閃電出手,拍在徐鳳年手背,春雷那間徹底回鞘,不僅如此,春雷島衝撞刀鞘的餘勁,讓這柄短刀在徐鳳年左腰蕩出一個上翹弧度,緊接著她左手在徐鳳年胸口“輕柔”一推。

    徐鳳年雙腳離地,連人帶刀倒撞向《佛龕記》石碑,厚達三寸的結實石碑不是折斷,被徐鳳年體內的混亂氣機殃及,整座等人高的大碑瞬間砸成無數塊碎石。

    徐鳳年立定後不驚不懼不悲不喜,略微壓抑下痛感,勉強調順氣機運行,左手按住春雷,抬頭見她不急於追擊,抬起右手抹去嘴角猩紅鮮血。不知道棋劍樂府如何養出這麼個怪胎的女子,扭了扭脖子,望著徐鳳年,嘴角扯了扯,應該是在譏笑他的不堪一擊,她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城牆以外,很善解人意地提醒徐鳳年嚐試一下逃跑。

    於是徐鳳年沒有讓她失望地掠向城頭,腳尖在在箭垛牆體上一點,但卻是在空中轉折,春雷毫無凝滯地出鞘三寸,身體狠狠撞向這名高深莫測的女子。逃?以她的淩厲手段,肯定身體落地時便是喪命時,五步時,春雷即將徹底拔出的關鍵一瞬,她輕描淡寫地向前踏出一步,一隻五指纖細如青蔥的玉手往外一推,讓徐鳳年身體一滯,恰好在節點上延緩了春雷出鞘的時機,她另一隻手伸出淩空往回縮,徐鳳年如同龍汲水給吸納過去,女子驟然加速快步前行,橫出手臂,轟然揮在徐鳳年胸膛,身體如同一張被拉弦滿月的弓胎,再度向後倒飛出去,女子繼續前行,看似閑庭信步漫不經心,實則快得讓人眼花,她“慢騰騰”走到身體浮空的徐鳳年身側,一個肘擊在腰間,徐鳳年的身軀邊牆上砸出一個坑,單膝跪地,吐出一大口淤血,青磚地麵上一灘紅色,觸目驚心。

    她麵無表情勾了勾手指。

    徐鳳年默然以春雷鞘尖點地,借力撐起身體,直起腰,渾然忘我,沒了疼痛,沒了雜念,腦海中隻有那一頁劍氣滾龍壁的精髓所在,氣海沸騰。

    氣吞雲夢澤,波撼昆侖山。

    徐鳳年再不去握春雷,雙手在胸前起手勢,雙腳在地麵上擊出兩團塵土。

    在這種要人生死存亡的緊張時刻,她肚子發出咕嚕一聲,輕輕歎息,幾乎彌漫整座城頭的浩然殺機蕩然無存,她低頭摩挲著肚子,喃喃道:“餓了呢。”

    徐鳳年氣機一鬆,她的那張臉龐眨眼睛就到了貼到了他眼前,雙手握住徐鳳年雙臂,喜怒無常的她沙啞道:“餓了,我就格外喜歡殺人。把你手臂撕掉好不好?”

    徐鳳年決絕的臉色浮現出一抹冷血,故作一鬆的氣機悉數提起,張嘴一吸,將那顆驪珠咬在牙縫中,隻要她撕斷雙臂,他就可以拚上全部大黃庭將這顆驪珠炸碎。

    她問道:“你真以為我會讓你心想事成?”

    初見麵時,是徐鳳年說話,她做啞巴,現在風水輪流轉,顛倒過來,徐鳳年成了啞巴。

    她笑了笑,鬆開徐鳳年雙臂,不見她任何氣機運轉,驪珠便脫離徐鳳年的駕馭,重返她身邊活潑打轉。她躍上城頭,彎腰看著徐鳳年,說道:“算你運氣好,我曾經與她許諾,吐出驪珠後見到的第一個人,不殺。”

    徐鳳年不笨,知道這名棋劍樂府的女子是雙重人格,他顯然更喜歡跟那個靦腆婉約的她打交道,眼下這個她,應該至少是指玄境界,吐出驪珠,就等於釋放了一尊天大魔頭,難怪當初她讓自己快逃走。徐鳳年倒不是說貪戀這顆傳說可以讓女子青春常駐的驪珠,至少想著見識一下天人相與龍妃相的玄奇,不過打死都沒預料到一顆珠子會惹出這麼大麻煩。跨境殺人,是很解氣,但事實證明徐鳳年目前還做不到。

    她玩味道:“答應不殺,不意味著可以活得痛快,不過你這人還有些小本事,受得住一彈指。你其實應該一開始就拔刀殺人的,也不會如此狼狽,為何猶豫了?憐香惜玉,真蠢。你練刀,已經到了蓄意的地步,這跟李淳罡到達指玄境以後閉鞘封劍是一個路數吧,對的,你方才有李淳罡在西蜀皇宮劍氣滾龍壁的雛形,你跟這老頭是什麼關係?說來聽聽,要是我開心,教你幾手不輸兩袖青蛇的好東西。”

    徐鳳年多此一舉地握住春雷。

    女子負手而立站在城頭,赤眸紫眸很是滲人,居高臨下微笑道:“呦,看來這老家夥在你心目中還真有地位,都舍得拚上性命維護?他有什麼了不起的,不過就是十六歲入金剛十九歲入指玄,這個跟我差不多嘛,況且他二十四歲才達天象,說起來比我還晚,什麼天不生我李淳罡劍道萬古長如夜,好笑好笑。我看也就是你們離陽王朝沒有真正的高手,哦,王仙芝算一個。”

    始終沒有說話的徐鳳年終於張嘴,早已湧到喉嚨的鮮血吐出,不是他想做啞巴,實在是已經說不出話來,隻好朝她做了幾個字的嘴勢。

    她伸出一根手指,驪珠繞指而旋,她笑眯眯道:“哦,你是說去你娘的。”

    她說完以後,徐鳳年兩袖獵獵作響,重新閉嘴後,唇角溢出鮮血卻是更濃。

    她撇了撇嘴,冷笑道:“也就是你不知道我是誰,否則哪來這麼多狗屁骨氣。”

    她跳下城頭,伸了個懶腰,握住驪珠,輕柔摩擦臉頰,戀戀不舍歎氣道:“回了。”

    驪珠重新入嘴,雙眸光華逐漸淡去,歸於暗淡。懸掛綠腰劍的女子一臉茫然站在那,好不容易才看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徐鳳年,眼眶濕潤地小跑到世子殿下身前,緊閉嘴唇,拿手指在空中比劃,仍是不敢有絲毫懈怠的徐鳳年看懂了,她是在說:“別殺我。對不起,我如果張嘴或者死了,她就會出來殺很多人。”

    徐鳳年暗自慶幸沒有在她回魂的時候痛下殺手,她那一番故意激怒自己的言語果然是預謀的,恐怕更是存心主動給自己殺死另外一個她的機會,這個手段駭人的女魔頭,心機也不淺啊。眼前這個相對來說普通的棋劍樂府女劍士,無非是與自己一樣臨近金剛境,論起貼身搏殺,徐鳳年有九成把握將其斬殺,要不然那時也不可能一瞬間就製住口銜驪珠並未瘋魔的她,分明是個沒有江湖閱曆與廝殺經驗的雛鳥,頂尖宗門的嫡係親傳大多如此,按部就班的在武道上飛躍晉升,看似一騎絕塵,一旦遇上在江湖摸爬滾打過來的同境武夫,隻有一個死字,而且以她這種百年難遇的情況,棋劍樂府沒有拿鐵鏈把她當做凶獸鎖起來已經足夠寬宏大量了。

    徐鳳年一邊吐血一邊苦笑,要有多悲涼就有多悲涼,讓那個從小就在棋劍樂府長大而涉世未深的黃寶妝無限愧疚,以至於完全忘了這場災禍是這名佩刀男子自討苦吃,兩個鮮明的極端,一個她,上一次現世,惹下了駭人聽聞的滔天大禍,一個她,隻會埋頭練劍,隻會在棋劍樂府板著冷臉這麼個最笨的法子,去應對所有人,師父說什麼便是什麼,師父逝世以後,便是瞎子一般茫然失措,隻敢躲起來偷偷哭。

    這個她,此時此刻,忘了矜持和羞澀,顫抖著伸手去幫這名陌生男子擦去鮮血,但如何都擦不幹淨,徐鳳年輕輕抬手擋去她得幫倒忙,一臉無奈道:“沒事,吐著吐著習慣就好,死不掉的。”

    徐鳳年好奇道:“她是誰?”

    黃寶妝抽泣著沉默下來。

    徐鳳年也不追問,在離陽王朝魔道式微得厲害,尤其是當年六大魔頭上金頂,被齊玄幀一人殺盡,徐驍馬踏江湖後,一些個幫派名字稍微有魔教嫌疑的都忙不迭更名,夾起尾巴做人,但北莽皇朝大大不同,北莽王庭除了扶持那些個少數幾大宗門去壟斷江湖,對於所謂的魔道派別,一直不予理睬,以至於那些個公然食人心肝的、采陰補陽的大邪派,一樣能夠風生水起,北莽王庭一直遵循江湖事江湖人自己拿雙手去解決的宗旨,這次北莽點評武榜,除了天下十人,還列出了十位魔道巨擘,隨便拎出一個,在離陽王朝被江湖傳首十次都不夠,其中高居榜首的洛陽,隻憑雙手便轉戰東錦寶瓶橘子龍腰四大州,最後更是堂而皇之殺到帝城,見人便殺,這還不夠,直到趕至皇城門口的軍神拓跋菩薩親自出手,才擋下這位一身紫袍魔頭的腳步。

    北莽女帝就在城頭觀戰,始終耐著性子沒有調動拱衛皇城的六千錦甲,而是說了一句:“用六千甲士殺一個洛陽,寡人的巍巍北莽豈不是少了一萬二千好兒郎?”

    這樣的江湖,這樣的北莽,是應該親眼去看一看。

    “鳳年,你有沒有想過,北涼三十萬鐵騎,要擔心被背後捅刀子,到底能否擋得住北莽一個皇朝的正麵南下?”

    那一晚徹夜密談,臨近尾聲,徐驍問了這麼一個問題。

    徐鳳年後移了一下,靠著牆壁,總算止住鮮血湧出的勢頭,抬臂拿袖子隨意擦了擦嘴,苦笑道:“當時一個衝動,對姑娘有所不敬,見諒個。”

    黃寶妝搖了搖頭,指了指徐鳳年的臉,繼續比劃手勢,“你的麵具破了。”

    先前在雁回關牆根下蹲著換上一張舒羞精心製造的易容麵具,與那個她一戰後,已經破碎七八分,徐鳳年仔細一點一點撕去,在她幫著指指點點下,逐漸露出本來的麵容,略顯蒼白。

    徐鳳年伸出一隻手,她以為他要自己攙扶,也伸出手,一下子被他拉入懷中。

    手足無措的黃寶妝嬌軀僵硬。

    徐鳳年輕聲笑道:“知道你想說什麼,你不喜歡我。我也沒說喜歡你啊,不過就是吐了這麼多血,好歹把老本掙回來,虧本買賣,我不做的。”

    精疲力盡的世子殿下閉上眼睛。

    記得徐驍說過,年輕時候第一次遇到媳婦,就被打了。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7 23:22
雪中悍刀行 第二十五章 與南雁一起北歸


    黃寶妝年幼便被師父帶入北莽心中的仙府,纖細肩膀早早被壓下太多重擔,以後除了練劍下棋就再無事可做,單薄如一張世間質地最佳的白宣,棋劍樂府看她看得太重,由不得任何人私自去在這張宣紙上寫下一撇一捺,從稚童長成少女,幾乎便是隻與師父和兩位府主寥寥幾人接觸,她曾無數次站在高聳樓閣上踮著腳跟,遙遙俯視那些與她無關的歡聲笑語,充滿好奇和憧憬。

    黃寶妝十歲以後開始知道另一個自己,十六歲在青山中橫空出世,這個她強大到棋劍樂府不得不讓一位大師祖時刻盯著自己,她就像腳踩西瓜皮能滑到哪是哪,二十歲以後,師父已經不在世,除了銅人師祖,就隻有洪師兄會時不時來找她下棋,兩個臭棋簍子,棋府府主看過棋局後,就再不願意在一旁觀戰,黃寶妝知道自己除了那個她的存在和練劍兩樣,一無是處,下棋糟糕,識字不多,她一直很羨慕宗門師兄師姐們的腹有詩書氣出口成章,入雁門關前東仙師兄吳妙哉就與西湖師兄打賭誰能一字不差讀順《佛龕記》,因此當她登上城頭看到這個背影,聽著他朗朗上口,便在心底很敬佩他的博學。

    師父,兩位府主,銅人師祖,洪師兄,加上她共計六人,不過如果世子殿下知道自己僅是在比一隻手略多的人數,還排倒數第三的真相,一定會覺得這種博學也太沒誠意了。

    徐鳳年見四下無人,從懷中掏出一疊纖薄如蟬翼的麵皮,小心翼翼剝下其中一張,往自己臉上貼去,五官每一個細節,都用手指緩慢推移過去,黃寶妝毫不掩飾她的震驚,別看就是拿麵具往臉上一拍的,其實是不輸繡花的細致活,徐鳳年的精氣神折損嚴重,生怕露出破綻,正要跟她說上一聲看哪不妥,她已經心有靈犀地伸出青蔥,緩慢輕柔替他抹平一些細微瑕疵。

    麵皮共有六張,舒羞挑燈夜戰了兩旬時間,世子殿下也不知道具體情況,反正那段時間雙胸如春筍倒扣的舒大娘,一得閑就來撫摸他的麵孔,每次一摸就是幾柱香的漫長功夫,天曉得她有沒有心存揩油的念頭,幾次世子殿下胸口或者手臂都清晰感受她兩粒櫻桃尖兒都挺立起來,心猿意馬得一塌糊塗,不愧是上了歲數的熟透女子,春天一到就跟花貓一樣耐不住寂寞。

    徐鳳年趁黃寶妝幫忙的空隙,見她雙眼滿是有趣和驚奇,就笑著解釋道:“這時一位出身南疆巫門的易容大家打造的,她說這易容術有五層境界,落子,通氣,生根,入神,投胎。落子隻是最粗劣的易容,也就蒙蔽眼力不佳的常人,通氣才算登堂入室,若能生根,就不易看破,入神的話,不光是相貌,整個人戴上麵具後連神態都會改變,至於投胎,她也自稱隻是聽說,要知道有麵由心生這個說法,換上這種麵皮,就等於改了局部根骨,可能連命運都會發生不可預測的變化。她幫我製造了六張,其中通氣和入神各一張,生根四張,你手頭這張是落子,剛才破損的是一張生根。這個說法,你們棋劍樂府應該比較能理解深意。”

    徐鳳年站起身,黃寶妝趕忙跟著站起,往後退了幾步。徐鳳年知道此地不宜久留,離開前輕聲道:“你我二人就當今天的事情沒有發生過,對誰都不要說起。”

    不料黃寶妝搖了搖頭,徐鳳年訝異問道:“你要如實稟報給棋劍樂府?”

    她點了點頭。

    徐鳳年眉頭緊皺,天人交戰,若眼前女子隻是棋劍樂府的嫡傳弟子,先不說辣手摧花正確與否,將其擊殺是最穩妥的做法。但她口銜驪珠身世神秘,殺了她等於放出一尊無可匹敵不是天字號也是地字號的大魔頭,與自殺無異。可綁架她的話,實在不是一個明智的做法,她注定是棋劍樂府一顆至關重要的棋子,分量恐怕隻在洪敬岩之下,帶走她就等於在棋劍樂府屁股上捅了一刀還在那喊來追我啊來追我啊,棋劍樂府實力雄厚,高高在上,不追你追誰?打殺也不是,綁架封嘴也不是,就這麼放了?

    徐鳳年撫額沉思,這娘們瞧著挺和氣的,當時被貼住心口要挾,第一時間還是讓自己逃命,怎麼到頭來還是個鑽牛角尖就不出來的角色,半點圓通都不懂。徐鳳年重重歎息一聲,得了,看來是板上釘釘要擦不幹淨屁股,反正當時為了不給魚龍幫惹麻煩,畫蛇添足與鷹鉤鼻老者要了本《公羊傳》屍體旁邊,去打消棋劍樂府以外江湖客疑慮的同時,也意味著隻要王維學心細,就等於攬禍上身,虱子多了不怕咬,到了留下城與魚龍幫分別後,反正也要大鬧起來,你們棋劍樂府愛怎麼來就怎麼來,老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黃寶妝猶豫了一下,用一根青蔥手指比劃道:“我隻說見過你,讓我吐出驪珠,但不說你姓名,不說你佩刀,不說你有麵具。”

    徐鳳年愣了一下,滿臉燦爛笑意,上前兩步,攤開雙臂似乎想要來一個離別擁抱,黃寶妝紅著臉往後退了不多不少也是兩步,胭脂粉堆長大的徐鳳年會就此罷手?繼續厚著臉皮向前踏出兩步,臉上還多了一抹看似真誠到發自肺腑的可憐無辜,那位棋劍樂府的山漸青羞澀更濃,臉頰如桃花,退了一步。兩步到一步,咱們花叢老手的世子殿下會不知曉其中玄妙?當那些年無數黃金白銀珠寶綾羅都是白送的?一把抱住這個不是喜歡自己隻是不擅長拒絕的女子,徐鳳年在她紫檀木簪挽起的青絲旁使勁嗅了嗅,促狹笑道:“以後我有機會就去棋劍樂府找你,你要覺得被我抱了很吃虧,到時候回抱我一下。”

    終於舍得鬆開黃寶妝,不知道是否口銜驪珠的關係,還是她龍妃相天賦使然,她的身體夏日沁涼如泉,冬天溫如暖玉。徐鳳年從她身側縱步踏出,故意不去看她泫然欲泣的委屈表情,單手在城牆上一撐,躍下城頭,離開雁回關向荒漠疾行。

    黃寶妝呆呆站在城頭,怔怔出神。暮色漸濃,她曾聽遊遍天下的師父說過,雁回關有南雁北歸,口銜蘆葉而過。運氣好的話,還能看到海市蜃樓的奇景,她這次出行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跟府主求來的。

    過了許久,黃寶妝身體猛然僵硬,緩緩轉身,看到青磚長廊盡頭站著兩人,隨即放鬆,露出一個笑臉。黃寶妝視野中,兩名男子並肩而立,一位身材魁梧到匪夷所思的境界,幾乎有黃寶妝兩人高,這巨人的肌膚呈現出罕見的金黃銅色。

    如天庭仙人的巨漢神情木訥,身邊站著一位鋒芒竟是更勝一籌的男子,三十歲出頭的模樣,手提著一串好似糖葫蘆的頭顱,有幾顆血液已幹,麵容顯得幹涸,有些尚且有血珠滴落,仍是栩栩如生。宋老蠱頭的腦袋就在其中,臨終前肯定是驚懼到了極點,頭顱五官扭曲。如果世子殿下還在城頭,一定會誤以為這是年輕時候的武帝城王仙芝,並非形似,而是太過神似。

    而立之年的男子將一大串糖葫蘆交給身邊銅人,走向黃寶妝,笑了笑,也就黃寶妝會覺得他是在笑,任何一個略有人情世故的常人,看到這名男人的笑容,都隻會感到遍體生寒的不適,緣於他的雙眸根本無瞳,隻剩下詭異的銀白,他掏出那本《青蚨劍典》,“盯”著黃寶妝打量了片刻,緩緩說道:“我跟銅人師祖去了趟北涼邊城,給那個殺我北莽皇室的陳芝豹還一份禮,回來的路上順手拿到幾本秘笈,這本青蚨本就該是送你,我就不交給府主了。”

    這名男子交出青蚨劍典以後,不再說話,整個人拔地而起,如一根羽箭刺入天空,整座城頭都在一踏之下震動搖晃起來,黃寶妝看到這位師兄踩在了一隻排在人字形最前頭的大雁背上,向北而去。她拿著青蚨,眼中有著單純的崇敬。

    這位師兄洪敬岩,他曾經下棋時指了指自己雙眼,說整個天下,隻看到兩個人,一個是王仙芝,一個是拓跋菩薩。

    黃寶妝的銅人師祖左肩向下斜了斜,她笑著躍起,站到他肩上。

    月色籠罩的大漠,黃銅巨人手提六七顆頭顱,帶著女子朝北狂奔。

    在北莽隻有棋劍樂府少數幾個神仙府邸才會出現連綿青山山漸青景象,黃寶妝打心眼喜歡這個第六等中遊的詞牌名,對於這個沒有家人的家,她不想撒謊,偷偷隱瞞下什麼,已經是她的極限。

    寂靜深夜,老儒生背著沉重竹編書箱來到城頭,看著破碎不堪的石碑,搖頭惋惜,呢喃著現在的後生們啊。滿臉風霜的老人孤獨地站在點將台下,離鄉背井二十多年,不管是近鄉情怯還是什麼念頭作祟,都一起湧上心頭。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7 23:24
雪中悍刀行 第二十六章 人情世故秤上放

    徐鳳年終於還是趕在進入留下城前追上了魚龍幫,這一夜兩晝走得並不愜意,被那女子重創氣海後,三百多竅穴翻江倒海不說,事後發現竟然被她植入了許多淩厲如劍氣的外來氣機,抽絲剝繭異常艱辛困苦,為了不耽誤養劍,剔除那些惡心人的駁雜氣機,徐鳳年差點沒瘋掉,這就像在偌大一座雁回關尋找幾隻螞蟻飛蟬,殊為不易。

    但仍是耽誤了一天養劍,讓徐鳳年罵了一路,但不幸中萬幸的是這種細膩到極點的勞心活,就跟當初武當山上以《綠水亭甲子習劍錄》的手法雕刻棋子,有異曲同工之妙,對於深入挖掘大黃庭的奧妙有種不可言傳的裨益,大黃庭就像一柄劍胚,羊皮裘李老頭的兩袖青蛇是以萬鈞重力錘煉,後者則是名劍收官時的水淬,兩者缺一不可。

    徐鳳年與魚龍幫重逢後,停下牙齒上下輕敲與雙耳左右鳴天鼓的大黃庭基礎秘術,少年王大石十分欣喜,劉妮容和想必已經買到弓弦的公孫楊都對徐鳳年點了點頭。

    留下城繁花似錦,毫不遜色北涼腹地的陵州大城,讓倒馬關出關以後滿目荒涼的魚龍幫眾人再也生不出怒氣敵意,隻覺得終於活了過來。

    徐鳳年身上有偽造的前任兵器監軍書信,字跡一模一樣,隻不過內容做了變更。印章更是貨真價實,甚至印泥都取自這名武散官書案上的珍品,一般人無法想象那名粗野將軍會去鍾情八寶齋的魁紅印泥,這也愈發坐實了密信的“千真萬確”,按照信上內容介紹,徐鳳年搖身一變,成了將軍府上一名尊貴清客的子侄晚輩,還是姓徐。

    徐鳳年自然知曉接頭的地址,進城以後找人問了路,徐鳳年帶著魚龍幫來到一座竟是江南官商做派的府第,門房拿著密信通稟以後,走出一名身著富貴綢衣的清臒老者,腳步急促,見到徐鳳年以後,先是相互作揖,老人讓門房安頓魚龍幫一行人馬,然後熱絡拉著徐鳳年的手臂,一同跨過門檻,大笑道:“老頭兒與齊老兄弟可是多年的交情了,嫂子的霜降茄子可燒得那叫一絕,至今想起來,都要流口水,這留下城可沒這等美味。”

    徐鳳年一臉尷尬道:“嬸子的茄子,實在是太辣鹹了,虧得朱伯伯吃得慣。”

    清瘦老人眯眼笑了笑,微微點頭,加重力道握住徐鳳年的手臂,哈哈道:“辣鹹才能下飯。齊老兄和老嫂子的身體都還好?”

    徐鳳年一臉陰霾歎息道:“嬸嬸身體還算好,就是叔叔年輕時候落下肺部老毛病總去不了病根,一到陰雨天氣就咳個不停,聽著就讓人擔心。”

    老人沉默了會,聲音低沉起來,說道:“老頭這兒有幾品雪蓮,回頭你給齊老哥捎帶回去,燉著冰糖喝,能養胃肺。”

    徐鳳年作勢要感激作揖,老頭趕忙攙扶,佯怒道:“你這孩子,都是自家人,怎的如此見外!”

    留下城雖然不像兩朝帝城那般寸土寸金,去也需要白銀六七萬兩才能買一下一棟像樣的宅子,衛姓老人的宅子是三粥並進的五進大宅,沒有十五萬兩根本拿不下來,若是在太安城有這麼一棟豪宅,能讓許多為官多年的正三品大員都羨慕得不行,繞過照壁假山,沿著中軸向遞進走去,兩側有賬房和家塾,大廳富麗堂皇,再往一進就是宴飲聽曲的花廳,多半會有一座載滿荷花的小水池,這大概是江南官商大宅的共性,庭院深深,淡雅幽靜。徐鳳年見著大廳與江南風情不太相符的扶手座椅,微笑道:“衛老叔真是念舊,否則不會用上這些南唐美人靠。”

    老人與徐鳳年和劉妮容公孫楊三人說著坐坐坐,等三位客人落座才將屁股擱在美人靠,由衷笑道:“這輩子是沒辦法落葉歸根嘍,但總得讓自己還記得是哪人不是?”

    在留下城有十幾家鋪子的大商賈老者才坐下,與劉妮容公孫楊在麵子上的客套寒暄,相比“自家子侄”的徐鳳年,明顯就要冷淡許多,很快起身道:“老頭兒親自去清點貨物,總要給監軍大人賣出個好價錢,否則丟不起這人。不用送,你們都當是在自己家。”

    兩名年輕俏麗的丫鬟留在大廳伺候人,自然而然更親近一些與老爺更像親戚的徐公子,茶水才涼去一兩分,就嬌滴滴殷勤詢問徐公子要不要換茶。

    賬房,魏老頭透過窗戶望向大廳,似乎記起什麼,背著三名賬房管事,從袖中抽出那封密信,沾了口水,然後拿發黃的指甲蓋在印章上劃了劃,蘸了唾液的手指肚一抹,嗅了嗅後,鬆了口氣,將密信放回袖中,點頭喃喃道:“是這個味道,這趟生意沒差了。”

    能在留下城打下一番基業的魏老頭眯眼打了會盹,然後會心一笑:“既然真是齊老哥的遠房侄子,這一路千走得辛勞,我這做叔的,是不是該去金鳳閣請位頭牌回府?隻是不知道這侄子喜歡什麼口味,若是清淡一些的倒省了破費和麻煩,大廳秋水和春弄兩個丫鬟就挺好,老叔一大把年紀,已經有心無力吃不動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進城以前劉妮容就跟幫眾們提過醒,寄人籬下千萬要小心謹慎,住下後別磕碰了什麼,其實這是她多慮了,一路北行,魚龍幫早已沒有初出陵州的躊躇滿誌,這趟北莽行,見識過將門子弟的倨傲陰險,也親身感受過官兵的毒辣手段,也見識過那幫搶奪秘笈的江湖人飛來飛去的場景,早已被打磨得毫無脾氣可言,尤其是三名跟著劉小姐一同進入雁回關的青壯,唾沫四濺說起那女子的白花花大腿,沉甸甸雙峰,是如何一腳將壯漢踩出個大窟窿,更讓魚龍幫幫眾們膽寒。

    一輩子都在打算盤的魏老頭心思縝密,先讓管家去探了探口風,在那名侄子點頭和魚龍幫劉姑娘默認後,晚宴過後,讓人分批帶著魚龍幫成員去留下城青樓喝花酒,青樓不是城中最上檔次的,不是說魏老頭出不起這個銀子,而是怕惹事,青樓本就是最不講理的地方,他的家產是不少,但在北莽,銀子能使鬼推磨的前提是你得先讓銀子在權貴子弟手上過過手,而與這些家夥做生意還好,在青樓勾欄爭風吃醋的話,翻臉不認人比翻書還快,魏老頭不想為了一個與兵器監軍府的交情而惹一身葷腥,他畢竟是在留下城做買賣,而不是陵州。

    魏府有意無意將劉妮容和徐鳳年單獨安排在花廳後頭的隔壁房間,與那些魚龍幫隔了一進,徐鳳年沐浴更衣都是兩個清秀丫鬟侍弄的,對此世子殿下沒有任何汗顏,倒是沒怎麼做過這種事情的兩個丫頭臊得不行,換了一身清爽裝束的徐鳳年出房間後敲響隔壁房門,劉妮容開門後沉默不語,坐在靠窗位置,望著水池,清風拂麵,與先前大漠旅行相比,實在是置身仙境一般。徐鳳年拿起一梨咬了口,問道:“還在為魚龍幫去逛青樓而生悶氣?”

    劉妮容狠狠瞪了一眼這個說逛青樓就跟吃飯一樣希拉平常的王八蛋!

    徐鳳年笑道:“我幸好不是魚龍幫的,要不然非被你這個未來幫主活活氣死。好不容易提心吊膽活著到了留下城,都憋兩眼冒火來了,我的劉大小姐,你是娘們當然沒啥想法,但大老爺們容易嗎?”

    劉妮容怒道:“那你怎麼不去做那種下流勾當?!”

    徐鳳年頓時悲從中來,滿臉淒涼。看得劉妮容一頭霧水,一陣對視以後,她好像發現了一個石破天驚的秘密,破天荒露出同情的眼神,小聲問道:“你不行?”

    徐鳳年咬了口多-汁的梨,好氣好笑道:“我行不行管你什麼事情。”

    劉妮容臉色古怪萬分,好像認定了那個事實,很體貼地轉移話題問道:“到了留下城,應該不會出岔子了吧?”

    徐鳳年點頭道:“一般來說,以魏豐的能耐,這趟買賣就算成了。你們回陵州也能得到他的暗中照應。”

    劉妮容憤懣道:“既然他有這個本事,為什麼不早點幫忙?”

    徐鳳年平靜反問道:“他是你爹,還是你是他兒媳婦啊,憑什麼要花銀子花人情跑來幫忙?別跟我說這筆生意跟魏豐有關係,對這種不缺錢的老狐狸來說,魚龍幫自己沒本事送到留下城,以後就甭想再跟他套近乎,他好歹也是留下城有頭有臉的人物豪紳,你真以為陵州一個不在其職的兵器監軍就是天王老子的大人物啦,隻不過礙於情麵罷了,做成了大家皆大歡喜,都有銀子拿,做不成,魏豐不過是少賺了一份可有可無的香火錢。做生意,說到底除了貨物,還得把人的本事拿到秤上一起計算斤兩,你的魚龍幫想要日子過得滋潤,歸根結底,還要你自己爭氣,成了陵州首屈一指的大幫派,魏豐興許就要反過來巴結你這位姑奶奶了。”

    劉妮容黯然。

    相視久久無言,一直神遊萬的她冷不丁順著這家夥的視線往下一瞧,可不就是自己的雙腿?!

    劉妮容惱羞成怒道:“臭流氓,你看哪?!”

    那家夥竟然理直氣壯一拍桌子,嚇了她一大跳,厚顏無恥道:“犯法啊?”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7 23:25
雪中悍刀行 第二十七章 茶與血

    等府上丫鬟端來一壺茶水,姍姍離去,公孫楊輕輕栓上門,倒了一杯茶,白瓷杯淡綠茶,瑩瑩可愛,端起茶杯卻又放下。

    腳患濕毒的他忍著刺痛脫下鞋襪,已過不惑之年,卻無而立。公孫楊望向窗外,歎息一聲,忍著刺痛摘下靴襪,陷入追思。

    少年時代,徐字王旗麾下鐵蹄所過之處,寸草不生,以雷霆之勢奔襲西蜀皇城,他父親陣前戰死的噩耗傳來,祖父做絕命詩慷慨殉國。據說如今王朝做忠臣傳,西蜀僅次於西楚,絕命詩之多,更是八國最盛。西蜀舊帝雖說才略平平,治國無能,但正是這麼一個昏君一個小國,少年的他被忠仆帶走時,經過西蜀京城官員紮堆的那條青雲街,盡是官員赴死後家人響起的哀嚎,逃亡者大多如他一樣是尚未及冠的少年少女,極少有脫去官服混入流民的青壯男子,誰能想象那些留在家中飲盡鳩酒、懸梁自盡、刀劍抹脖的男子可能前一天還在朝廷上大罵皇帝昏聵?可能上一個月才受了廷杖之辱?

    西蜀公孫氏,擅使連珠箭。

    公孫楊伸手撫摸桌上已經補上弦的牛角弓,淚流滿麵,嘴唇顫動。

    敲門聲響起,公孫楊迅速擦去淚水,穩了穩心神,說了聲稍等,穿好鞋襪,瘸拐著走去開門,見到是徐公子,後者自嘲道:“被劉小姐拿劍追著砍,隻好逃到公孫前輩這避災。”

    公孫楊輕聲笑道:“恰好這有壺好茶,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徐鳳年掩門後走到桌前坐下,不客氣地給自己倒了一杯,也就是仰頭一口的事情,公孫楊挪了挪牛角弓,雙指捏住質地薄膩的瓷杯,慢慢喝了口涼透的茶水。徐鳳年伸手倒茶時,動作一停,問道:“有件事情不知當講不當講。”

    公孫楊心一沉,臉色如常說道:“徐公子但說無妨。”

    徐鳳年倒完茶水,一根手指摩挲著纖細杯沿,平淡道:“我與雁回關當地百姓打聽過,城就隻有一家老字號的弓鋪子,姓張的老頭性情冷僻,拉不開門口兩石弓就不做你的生意,弓長張,我看十有八九是假姓。這鋪子很好打聽,也好找,以公孫前輩的臂力,應該不會被攔在門外。然後我無意中從劉小姐那得知公孫前輩,是過足了一個時辰才到城門。以前輩對魚龍幫的感情,應該不會故意將劉小姐與三名魚龍幫幫眾晾在雁回關這種險地,那我就猜測,是不是前輩身上銀子帶的不多,花了大半個時辰在那討價還價?但再一想,似乎不太可能,以前輩的江湖閱曆,而且還是連珠箭的高手,自然知道弦絲的行情。於是我就問自己,是不是公孫前輩與那張老頭是舊識,敘舊才耽誤了時間,但我很好奇得是多好的關係,才需要讓魚龍幫的未來幫主在城門等上小半個時辰?公孫前輩,可否告知一二?”

    公孫楊猶豫了一下,徐鳳年微笑道:“前輩不用急,慢慢想,我就是喝茶閑聊來了,等得起。”

    公孫楊放下茶杯,緩緩問道:“是兵器監軍大人和徐公子一起給魚龍幫下了一個套?”

    徐鳳年冷笑道:“公孫楊,你是你,魚龍幫是魚龍幫。到了這種時候,你還想混淆視聽?魚龍幫的根底很幹淨,這一點毋庸置疑,劉妮容,甚至是肖鏘都被你蒙在鼓,這趟買賣是你一手大力促成的,我現在想知道的是你送了什麼情報給那個老張頭,是北涼的軍事防禦圖?還是北涼軍的人脈分布?我想是兩者兼有,才會讓你在弓鋪子呆了那麼久。北莽給了你畫了怎樣的一張大餅?是日後光複西蜀?還是要北涼鐵騎全部覆滅?或者給你西蜀公孫氏東山再起的背景支撐?”

    公孫楊臉色複雜,道:“既然說到這一步,徐公子仍然敢單身赴會,想必如我想的不差,徐公子深藏不露,起碼有二品實力。公孫楊隻想知道肩上這顆頭顱,加上雁回關一座弓鋪子,能讓徐公子掙多少黃金,能撈多大的官帽子?”

    徐鳳年瞥了一眼公孫楊搭在桌邊上的雙手,笑道:“我連肖鏘都殺得掉,殺你一個掉回三品的公孫楊並不難。而且你我相距才多遠?你就算提起牛角弓和箭囊,成功拉開可供連珠的距離,但你真以為逃得出魏府?魏豐會讓北莽留下城知道來了一個北涼將門子弟?到時候不說我與魏豐如何,魚龍幫第一個全部慘死。忠孝義三字,孝不說,忠義兩字,似乎對你公孫楊來說,後者可有可無。”

    脾氣溫和的公孫楊麵容猙獰起來,十指如鉤抓在桌沿,顫卻仍是沒有出聲。桌麵輕顫,順帶著兩杯茶水起漣漪,茶香愈發撲鼻。

    徐鳳年伸出雙指按住薄胎甜白的剔透茶杯,低頭望著杯中茶麵,不帶感情說道:“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公孫楊,或者說幾百個像你這樣蟄伏在北涼的遺民,不惜性命,活得像條狗,對,你們絞盡腦汁源源不斷地給北莽運送情報,恨不得日夜不休挖斷北涼的根基。但如果真的有一天,北涼三十萬鐵騎在北莽傾盡舉國之力的潮水攻勢下,全部戰死覆滅,整個北涼都硝煙彌漫,大快人心。但是到時候北門被打開,舊西蜀,舊南唐,舊東越,舊西楚,又有多少人會死?二十年前你是一條喪家犬,這些年當喪家犬也當得大義凜然,為了國仇家恨不惜與北莽蠻子眉來眼去,如果北涼鐵騎真有敗亡的那一天,天下漢人衣冠皆換莽服,真是有意思極了。公孫楊,對於你們這群銘記春秋大義的亡國遺民,在下佩服至極!”

    不等公孫楊反駁什麼,似乎覺得無趣了的徐鳳年屈指一彈,盛滿茶水的瓷杯滴溜溜旋轉起來,茶水不灑半點,望著茶杯,徐鳳年自嘲道:“說這些大話空話,挺無聊的。”

    公孫楊鎮靜道:“徐公子隻要能夠保證不把魚龍幫拖進火坑,公孫楊願意束手就擒。”

    徐鳳年啞然失笑道:“你還想與我講條件?公孫前輩啊公孫前輩,你就別試探我了,我若是對魚龍幫有企圖,有一百種法子讓它萬劫不複,你那個丟了的義字,我幫你撿起來便是。那個忠字,我也一並送你,如何?”

    公孫楊初始在房中的渾濁眼神,逐漸清明,身體後傾,重重靠著椅背,好似一個眼光短淺的老農,一副不知道該擱在哪的要命擔子背了太多年,終於可以歇一口氣了。公孫楊笑道:“才知道無親無故,也有好處的。就是有些對不住劉老幫主,妮容是個好姑娘,希望徐公子好好對待,返回陵州,就靠徐公子費心了。至於如何跟她解釋,想必以徐公子的心智,不會太難辦。”

    徐鳳年搖頭道:“不需要我解釋什麼。”

    他才說完,陰差陽錯要來公孫楊這邊談事的劉妮容聽完這場對話,終於按耐不住,猛地推開房門,堅韌如她也是梨花帶雨,死死咬著嘴唇,搖頭道:“公孫叔叔,不要死!”

    她頹然無力,哭腔問道:“我們一起回陵州,好不好?”

    公孫楊揉了揉眼睛,不去看劉妮容,輕聲道:“可惜了,手邊沒酒。徐公子,喝杯茶不礙事吧?”

    手才伸出去,卻又停下,將死之人的他自言自語道:“還是到下麵喝個痛快好了。麻煩徐公子把劉妮容帶出去。”

    徐鳳年鐵石心腸地冷漠道:“公孫楊,我看著你死。”

    劉妮容撕心裂肺道:“姓徐的,你還是人嗎?!”

    公孫楊反而更加平靜,笑道:“也好,這樣才算死得一幹二淨。妮容,與老幫主說一聲,公孫楊這些年愧對魚龍幫,死得並不冤枉。”

    劉妮容反常地安靜下來,不去看公孫楊,雙目赤紅死死盯住徐鳳年。

    “世間再沒有西蜀公孫連珠箭了。”

    公孫楊閉上眼睛,直起腰,正了正衣襟,雙拳砸在自己太陽穴上。

    癱軟在椅子上。

    劉妮容捂住嘴,鮮血從指縫間滲出。

    徐鳳年轉頭說道:“別急著與我撇清關係,也別想著不要貨物就離開留下城,真要是這樣,公孫楊就白死了。至於你恨我什麼的,大可以回到北涼以後再謀劃。出倒馬關,我能做掉肖鏘,在留下城,我能逼死公孫楊,你劉妮容現在就別湊熱鬧了。”

    劉妮容鬆開手掌,滿嘴血汙,冰冷道:“告訴我你的真名。”

    徐鳳年想了想,指著春雷刀說道:“如果我能活著回到北涼,你就知道我是誰。”

    劉妮容斬釘截鐵道:“肖鏘根本沒有背叛魚龍幫,是你殺的!”

    徐鳳年看著她半響,沒有說話,但還是點了點頭。

    “好!我到了陵州會燒香敬佛,求菩薩保佑你活著回到北涼!”

    劉妮容決然轉身。

    徐鳳年無動於衷坐在椅子上,盯著對飲二人都沒來得及喝的兩杯滿茶。

    本想自顧自調笑一句“多美的一雙腿,說沒就沒了”,可見到老人的屍體嘴角流淌出血絲,就沒有說出口,隻是探身拿袖子幫著輕輕擦去。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7 23:27
雪中悍刀行 第二十八章 起火得長安

    出了死人這檔子大事,這棟宅子的主人魏豐初聽時勃然大怒,讓前來秘密報信的丫鬟秋水嚇得噤若寒蟬。不過多年養體養氣,魏豐早已不似尋常商賈,更像是一名士子猾吏,瞬間壓下震驚與怒火,讓秋水領路,這名府上二等丫鬟生怕耽擱了老爺的大事,步子急促,一開始魏豐沒有做聲,跟著小跑穿過一進庭院。

    走在兩側狹長陰暗謂之避弄的甬道時,魏豐咳嗽了一聲,黃花豆蔻時經過精心調教高價賣入魏府的婢女連忙緩了緩步伐,嬌柔回頭一瞥,果然見老爺一臉沉思,她乖巧地小碎步悠悠前行,久經商場宦海無數風浪的魏豐趁這段時間好好權衡了一番,根據秋弄略顯支離破碎的說法,徐公子去了趟背負牛角弓老人的屋子,沒多久便出了這樁命案,似乎與魚龍幫那個叫劉妮容的女子還起了衝突。

    魏豐揉了揉太陽穴,離屍體所在的屋子近了,示意秋水留在過廊,他才加緊步子,一臉憂心忡忡走入屋子,第一時間並未出聲訓斥那名遠道而來的侄子,而是栓上門,見到年輕人殺人以後雲淡風輕,心底高看了幾分,紈子弟在自家院子棒殺了誰,這種無法無天的鎮定上不得台麵,在別人家惹下禍事,要麼是城府可怕,要麼是有所憑仗,不管如何,魏豐都覺得是件好事,心想齊老兄弟膝下無子,倒是有個值得雕琢的遠房侄子,難怪這次生意會由這麼個年輕小夥子牽頭,三萬兩的買賣,真的不小了。

    魏豐頓時靜下心,搬了條椅子坐下,沒有流露出半點焦躁,問道:“需要魏老叔做什麼?”

    徐鳳年本來已經想好一套可以自圓其說的措辭,即便稱不上滴水不漏,也足以暫時應付魏豐這般的老狐狸,當然前提是劉妮容別失心瘋一般胡亂攪局,怎麼都沒想到魏豐什麼都不多問,這讓徐鳳年始料不及。之所以敢第一時間告知魏豐,在於他假借陵州將種子弟的敏感身份,篤定魏豐不敢去官衙往自己身上潑髒水,隻要魏豐以為能在魏府事魏府了,那就有的談。看到這位侄子的臉色眼神,魏豐伸手拿過一隻江南道那邊運來的瓷杯,倒了杯涼茶,微笑道:“徐侄兒,與你說實話吧,別說是魚龍幫這種小幫派的一名客卿,便是幫主的孫女劉妮容,隻要是在魏老叔家,你愛怎麼來就怎麼來,咋的,陵州官府還敢來留下城抓我?還是說魚龍幫敢去兵器監軍將軍府鬧事?魏老叔就算借魚龍幫十個熊心豹子膽,他們敢嗎?徐侄兒,老叔與齊老兄弟是過命的交情,並未嘴皮子上的客氣話。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商賈看錢士子重名,老話說得不錯,可也沒說做老叔這幫買賣的家夥就完全不看重情分了。”

    見那侄兒起身又要作揖致敬,魏豐瞪了一眼,笑罵道:“侄兒,你這習氣是跟陵州士族學來的吧,以後若想在陵州北莽來回闖出功業,這份書生迂腐頭一個要不得,你再作揖試試看?看老叔不把你小子攆出府去!到了北莽這邊,入鄉隨俗,你還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更討喜,本來老叔想讓下人帶你好好在留下城風花雪月一番,哼,甭想了,這兩天就呆在老叔身邊,在一旁看著如何做成生意,好好磨去你的棱角。齊老兄弟一身江湖義氣,魏老叔舞刀弄槍,比齊老哥差遠了,但是別的本事沒有,還懂些能換真金白銀的人情世故。”

    徐鳳年舉起杯,苦笑道:“魏叔,侄兒以茶代酒,走一個?”

    魏豐欣慰道:“這還湊合。”

    喝了茶,起身給魏豐倒了一杯,落座後徐鳳年緩緩說道:“魏叔,今天這事小侄還是要跟你老敞開了說,否則不得勁兒。將軍的大公子一直對魚龍幫和劉妮容有覬覦之心,有意納她做妾,原本這次生意,以魚龍幫在陵州都無法名列前茅的實力,根本爭不到手,不過大公子既然有了私心,也就不可以常理來定。隨行北莽的肖鏘副幫主有個兒子叫肖淩,與劉妮容青梅竹馬,有消息說肖鏘返回陵州金盆洗手時,會順勢提出讓肖淩與劉妮容訂下姻親,大公子豈會讓肖家父子遂了心願,所以出倒馬關後,小侄略有武藝,按照大公子的囑咐,僥幸襲殺了肖鏘,然後嫁禍給幾股馬賊,不曾想被客卿公孫楊瞧出了蛛絲馬跡,揚言要告知劉妮容和魚龍幫,這才不得已撕破臉皮,粗糙設了個局,隻與劉妮容說這公孫楊是春秋遺民,暗中與北莽勾結,如此一來,才勉強鎮住了心眼簡單的劉妮容,魏叔,這其中是否有紕漏,你老幫著謀劃謀劃?若是壞了大公子的布局,侄兒就算帶了銀子回去,以後也不要奢望能在將軍府出人頭地了。想必魏叔也知道,二公子雖說是庶出,卻才思敏捷,在陵州士林已是小有建樹,故而母子二人頗為得寵。二公子三番兩次故意拉攏,已經讓大公子心生不滿,這一次北莽之行既是侄兒的機遇,也是危機。成了,一切好說,不成,恐怕連立足之地都沒有。”

    魏豐眼中露出一絲長輩對晚輩的激賞,笑著點了點頭,捋了捋胡須,分明坐在死人邊上,仍是慢悠悠道:“侄兒在小事上能夠步步為營,大事上眼光也不短淺,不錯不錯,是可造之材。”

    徐鳳年放低了聲音赧顏道:“侄兒出門前,曾厚著臉皮想要與家叔討要一封家信,讓他跟魏叔叔說上幾句好話,隻不過飯桌上嬸子才起了個頭,就被叔叔罵了個狗血淋頭,說是男兒成家立業,萬事要自己雙手雙腳,求人情施舍算個屁的本事。好在嬸子一拍碗說明天自己下廚去,家叔才沒繼續罵我。”

    魏豐哈哈大笑,手指懸空點了點徐鳳年,老狐狸第一次笑得如此舒坦透徹,然後唏噓感慨道:“的確是齊老哥和老嬸子的脾氣,魏老叔年輕落魄時,可是足足蹭了三年飯食,老嫂子雖然偶有怨言,那也是怒其不爭哀其不幸,希冀著我能有出息,不是小氣那一碗碗來之不易米飯,也是對壞心眼,瞧不起我什麼的。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魏老叔沒這份境界,但三年活命的大恩,魏豐再沒心沒肺,也不敢忘卻,這些年魏老叔也算有了一份大家業,可齊老哥和老嬸子一封信都不曾寄來,生怕有事相求便減了當年的情分,老哥老嫂子心善,何嚐不是心狠。都已經是半截入土的一大把年紀了,指不定什麼時候一覺睡去就醒不來,還在意這些做什麼?如今你這侄兒到了魏叔家,好好好!沒有家書勝過千言萬語。”

    徐鳳年輕聲道:“魏叔,找塊風水中上的地,厚葬了這名魚龍幫客卿,可有麻煩?”

    魏豐大袖一揮道:“不值一提的小事。不過魏叔打開天窗說亮話,相比與兵器監軍可有可無的交情,要更看重與齊老哥的情分,所以劉妮容那邊,一時關係僵硬不打緊,但切不可始終冷落,以後若是她入了將軍府做妾,一朝得寵,須知女子枕頭吹陰風,能耐比什麼都大,侄兒你一個不小心,就成了搬石頭砸自己的腳,這種事情前車之鑒多不勝數,不得不防。要魏老叔來說,侄兒你相貌才智都是上上人,幹脆一不做二不休,使些手段,攏住劉妮容的芳心,她若在將軍府如魚得水,你就算有了另外一座靠山,富貴險中求,隻要不汙了她的身子,相信以侄兒的謹慎,火中取栗不是難事。古往今來,成大事者,身邊身後少不得幾個紅顏知己!”

    徐鳳年一臉訝異,魏豐笑眯眯道:“如果離開留下城前,侄兒能與今日還是恨死你的劉妮容眉來眼去,魏叔叔許諾給你小子八千兩銀子,就當作你在將軍府內外經營人脈的開銷。”

    徐鳳年厚著臉皮討價還價道:“魏叔,侄兒是見錢眼開的無賴脾性,要不湊個整數,一萬兩?”

    魏豐不怒反喜,開懷笑道:“好一個獅子大開口,魏叔喜歡,答應了!”

    徐鳳年笑臉燦爛,魏豐起身笑容玩味道:“府上秋水春弄兩個丫鬟都很幹淨清白,北莽這邊有養馬一說,此馬非彼馬,大多是從離陽王朝江南精心挑選,重金購得而來的年幼女子,教以琴棋書畫詩茶酒,幾年以後十個美人胚子中真正成才的,不過三四,這對婢女也算是其中佼佼者,若是放在府外,得有五十金的行情價格。侄兒喜歡就送你了,留在魏府用處不大,你帶回陵州也好,與那些附庸風雅的書生士子們籠絡交好,有了這對伶俐璧人的話,事半功倍。”

    倍感意外的徐鳳年連忙笑道:“謝過魏叔割愛。”

    魏豐走到房門口,輕聲道:“老叔會找機會讓丫鬟秋水去劉妮容身前遞一些話,說魏府已經按照侄兒的意思厚葬了這名客卿,由旁人傳話入耳,比你親自解釋要來得更有誠意,放心,秋水有一顆玲瓏心肝,那劉妮容閱曆淺薄,看不出破綻。”

    徐鳳年讚歎道:“魏叔算無遺策,侄兒受教了。”

    “虧得強脾氣的齊老哥能有你這麼個嘴甜的好侄子,幸甚啊。”

    魏豐搖頭笑道,似乎記起什麼,漫不經心問道:“侄兒對詩畫懂得多不多,字寫得如何,魏叔這些年隨波逐流砸了大錢,買了百來樣,多半是流竄到北莽境內春秋遺民手上低價劫來的,魏府上少有學問大的人物,魏叔怕走眼被行家笑話,不好意思示人,你小子如果懂些門道,就給老叔掌掌眼,萬一真要撿了漏,老叔心情一好,少不得送你幾幅。”

    徐鳳年搓了搓手,毛遂自薦道:“家叔這輩子吃了不識字的大虧,故而常年讓侄兒用心讀書博取功名,字寫得不差,再者給大公子做幫閑多年,免不了沾光見到一些珍貴書畫的鑒賞證偽,勉強有些眼力,魏叔不嫌棄的話,讓侄兒瞧上一瞧,嘿,隻怕到時候魏叔又要肉疼嘍。”

    魏豐一臉無奈歎息道:“早知道就不揭這一壺。”

    送魏豐出屋子,見到走廊盡頭身姿婀娜的丫鬟秋水,徐鳳年嘴角翹了翹,後者心思巧妙,約莫猜到自己已是這位公子的囊中之物,她俏臉一紅,與老爺離開時,嫣然回眸,纖細腰肢幅度稍大地扭出了別樣風情。

    徐鳳年回房坐下,臉上再沒有半點笑意。一番詳談甚歡,若是劉妮容這種姑娘在場,估計隻會覺得長輩慈祥晚輩乖巧,而期間硝煙彌漫的勾心鬥角,是萬萬察覺不到的。當時說及家信,徐鳳年說出口便知道有了算不上漏洞的小紕漏,因為根據將軍府有關齊姓清客的資料顯示,此人識字不多,絕無寫信的可能,但世子殿下未嚐沒有試探魏老狐狸的念頭,若是三言兩語輕輕揭過,證明魏豐已經確信無疑自己的身份,已經信賴到了不在這種小馬腳上吹毛求疵的地步,可若是按耐不住,就意味著魏豐心中仍有疑慮,果不其然,世子殿下才下了小套,老狐狸便在臨行前以字畫掌眼回過來不動聲色下了個大套,好在世子殿下絕不會在這條小陰溝翻船。

    而且魏豐的眼力不差,認準了這個侄子奇貨可居,才大大方方又是給銀子又是送丫鬟的,無非是想著以後徐鳳年能在陵州平步青雲,他的生意自然而然會得到豐厚回報。老狐狸若隻是惦念當年兄弟情誼,肯定不至於出手豪邁到這個地步。

    劉妮容這般初出茅廬的女子,如何能在這種不是豺狼橫行便是狐狸紮堆江湖不受欺負?

    徐鳳年安靜等著魏豐心腹來收屍,站在窗口,自言自語道:“江湖險惡,人情練達。公孫前輩,你若是活著,是不是覺得眼不見為淨?你放心,如果本世子活著回到北涼,魚龍幫會得到一些暗中的支持,如果死在北莽,你與位個小心眼的劉姑娘,也算報了大仇。我若不是世子殿下,以公孫前輩性情,大可以有一場忘年交。知道前輩絕不會出賣誰,加上當初那一囊子綠蟻酒,我也就不做那個刑訊逼供的惡人了,可若說知道了前輩與北莽的關係,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太過為難本世子了,相信前輩泉下有知,也會少罵幾句。”

    親眼看著兩名魏府嫡係扈從搬走如茶水一樣漸涼的屍體,徐鳳年返回屋中,看到劉妮容房門緊閉,心想真是難為這個耿直姑娘沒有當場拚命了。

    很奇怪,她的的確確是個內秀的出彩女子,但在世子殿下記憶中,最鮮明印象不是倒馬關客棧的獨力殺敵,也不是大漠黃沙她當先一馬的領路,而是她坐在山坡環膝而坐的發呆,以及她在雁回關井旁喝水前幹裂滲血的嘴唇。

    清明將至,怎麼可以少了讓行人斷腸的苦雨?

    上墳道路泥濘,才好讓後人多走一步,便多想一分先人。

    夜幕中,老天爺很不吝嗇地灑下淅淅瀝瀝的雨水,徐鳳年推開窗戶,涼意陣陣,聽著雨點拍荷花,隻不過臉色冷漠,不確定世子殿下是否聽出了淒苦冷清。

    在北涼王府,應該有個身材相似的傀儡,貼上了舒羞精心製作的麵具,小心翼翼扮演著世子殿下。

    徐鳳年趴在窗欄上,沒有一絲迷茫,眼神異常堅毅。

    倒馬關村頭,第一次想要拔刀,最終卻沒有拔出。在雁回關城頭,想拔出春雷卻沒能拔出。

    徐鳳年看似在賞景,其實閉上眼睛,雙手掐訣,一遍一遍洗滌體內氣機。

    真陽須從根底生,陰符上遊降黃庭。川流不息精神固,此是真人大煉形。

    徐鳳年就這樣站定足足一個時辰,緩緩吐出一口照著劍氣滾龍壁演練形成的如劍氣機,砰然而發,攪爛了水池中一朵荷花,瞬間化作齏粉。

    隻不過茫茫夜色雨幕中,誰會注意到這個駭人細節?

    徐鳳年如釋重負道:“原來這便是大黃庭所謂的口吐繡乾坤,起火得長安。”
fire1217 發表於 2013-6-17 23:28
雪中悍刀行 第二十九章 燒紙不易死人易

    僅剩七穴未開的世子殿下,在辛勤摘去千絲萬縷被黃寶妝植入體內的駁雜氣機後,新開地倉穴,配合這段時間體內孕育的劍氣滾龍壁,竟然一成劍氣,毀去了一朵荷花。荷池水淺,異於常理,白日沐浴更衣後與兩名丫鬟問起,才知道這種蓮花是珍品旱芙蓉,不僅無法在漲落懸殊的流水中生長,而且厭濕喜幹,藕根浸水太重就會腐敗枯死,池塘蓄水極有講究,若栽培得當,開花要比較尋常蓮花早上幾月,花期也長,一株荷花價值不菲,故而有十金蓮的昵稱,以及悍婦蓮的諧稱,一般富裕門第也就隻能缸植一兩株就算了不起,百來棵的池塘,既沒有那個銀子砸得起,也沒精力打理得過來,足見魏府家底之厚。

    口劍氣斬青蓮以後,徐鳳年隻覺得通體舒泰,氣機運轉再無半點凝滯,大黃庭妙處無窮,最淺顯直白的就是耳聰目明異常,徐鳳年方才看似依著口訣閉目凝神,卻在用心去聽一朵含苞待放蓮花的緩慢綻放,在這個過程中劍氣滾龍壁,沿著脈絡洶湧流淌,與池中那朵花苞的羞澀舒展截然相反,可惜世子殿下才支撐了一個時辰,就撐不住體內磅氣機的迸發。想必六竅開啟以後,可以熬上一整宿去等到一朵蓮花的完整綻放,徐鳳年伸了個懶腰自嘲道:“好男兒當持久啊。”

    徐鳳年坐回桌前,掂量了如今的家底,那些柄飛劍,練成了才算價值連城,但注定短時間內都是一堆廢銅爛鐵,中看不中用,雖說飲血成胎的過程很辛苦,但如今沒有羊皮裘老頭兩袖青蛇的打熬,靠這種蠢笨法子養劍也算另一種磨礪,

    世間吃幾分苦得幾分利益的好事,很難找了。一旦養劍大成,入指玄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遙不可及了。身上五張舒羞打造的麵皮,是很取巧的旁門左道,相當實用,至於貼身而穿的一件蠶絲錦繡甲,水火不侵刀槍不入什麼的,都是廢話,真對上了一品高手,也就撐不過去,不過應對尋常刀劈劍砍的偷襲還算有些裨益。刀譜撕去了六頁,用處最大的,無疑是最新一頁詳細解析的劍氣滾龍壁,不但無意間幫忙衝破一竅,而且這段時日氣機勤懇不懈的走繁不走簡,才知道初期晦澀凝滯十分難受,可習慣成自然以後,果然應了先苦後甜的老話,古語誠不欺人。當初從千百秘笈中擷取的刺鯨疊雷覆甲在內十二招式精華,每日都要在腦海中反複以神意印證,靜等有朝一日能夠厚積薄發。

    當初選擇潛入魚龍幫趕赴北莽,選擇留下城作為踏腳點,一來是幽州以北戰火較少,江湖空間更大,再者留下城城牧陶潛稚是一個必死之人,此人不光熟諳兵法韜略,武力更是超群,尤其對北涼軍政鑽研深刻,本來已經做到北莽南部姑塞州的衝攝將軍,因為那名運氣糟糕到極點的皇室宗親閱兵時,被陳芝豹以一股奇兵長驅直入一擊斃命,受到牽連,貶職到留下城做了城牧,其實明貶暗升,官職看似降了一品,卻在邊境留下城手掌軍政大權,算是因禍得福脫離了軍隊樊籠,隻要略有功績就會被龍腰州持節令甚至是北莽女帝青眼看中,遠比在等級森嚴的北莽軍中辛苦爬升來得機會要大。

    根據北涼搜尋到的資料,陶潛稚行軍布陣有獨到見解,尤擅詭道,性子暴戾,最為北莽朝野稱道的是此人每日都要殺一位北涼甲士才睡得著覺,從姑塞州來到留下城,不帶一名家眷,不帶一分銀子,不帶一樣珍寶,隻帶了六隻囚車,禁錮了四十多名戰場上被擄獲的北涼士卒,一月過後便被殺得一幹二淨,不過陶城牧與北莽邊軍許多將軍同僚關係很鐵,總會有新俘虜運送到留下城供他每日親手割首。可以說,陶潛稚是北莽朝廷中被各方勢力都看好的青壯派官員,既有治軍手腕,也有民間聲望,遲早會鯉魚跳龍門,成為北莽王庭未來一塊不可或缺的基石。

    按北莽律城牧可有鐵甲親衛六十人,陶潛稚本身應該有二品實力。徐鳳年掂量一下雙方斤兩,陰森森一笑。兩朝邊境上的相互刺殺,十分頻繁,不過大多是死士而為,得手可能性並不高,北莽曾經下了血本打造出一支刺客隊伍,從王朝內部頂尖宗門分別索要兩到三名高手,再搭配軍伍出身的精銳健卒百餘人,共計一百三十人左右,分作三批潛入北涼,避實就虛,暗殺對象皆是北涼軍政中的中層,不曾想被北涼一個守株待兔,陳芝豹,袁左宗和褚祿山,三名義子胸有成竹地兵分三路,以三千鐵騎夾雜北涼王府豢養的近百隻鷹犬,將其悉數擊斃,引得北莽朝野震動,女帝更是進場了一場大規模的鐵血清洗,腦袋掉不少顆,但事實上隻揪出幾名蟄伏於北莽朝廷多年的北涼棋子,滑稽的是到頭來查到北莽右相的頭上,才知道其中一名相府栽培的間諜是雙麵人,北莽北涼的生意都來者不拒,仗著右相府的天大金字招牌,大肆倒賣軍機秘事,使得原本權傾廟堂的右相引咎辭官,至今仍是以白丁之身隱居山林。

    涼莽兩地的恩怨糾纏,委實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說清楚的,好似一塊砧板,今天塗抹了你的鮮血,明天便加上我的一層,層層鋪疊,早就凝固成一塊令人作嘔的血碑。

    輕輕柔柔的敲門聲響起,徐鳳年知道是秋水春弄其中一位到了,說道:“進來。”

    是相對體態更小巧玲瓏一些的春弄,肌膚白皙,長了一張微微圓潤的不明顯瓜子臉,這樣的小女子,床榻上稍微用力一些放佛就要擔心給揉壞了身子,不愧是值五十兩金子的小可人。可惜徐鳳年一日不得全部大黃庭,就要做一天吃素的和尚,梧桐苑那麼多八十文以上的鶯鶯燕燕,世子殿下不說修為其它,光說定力之好,簡直就是可歌可泣的超凡入聖!

    小丫鬟端著食盒走入屋子,纖細小腿悄悄從裙擺下露出,動作俏皮地勾上門,見到徐公子看來,紅臉笑了笑,她將食盒放在桌上,站在一旁低頭怯生生說道:“秋水姐姐說今晚讓我來暖被,不知公子何時歇息。”她沒臉皮說出侍寢兩字,望著腳尖,耳根紅透。其實春寒時分,大家族婢女暖床溫被,是很常見的本分事。到了酷暑時,侍寢婢女搖扇不管如何手酸,按照規矩一夜都不許打瞌睡,她與秋水都是悉心調教出來的碧玉,伺候主子熟稔得很,隻不過她們在魏府畢竟少有機會露麵,見到這位被老爺相當器重的英俊公子,情愛遠遠說不上,女子天性的羞赧膽怯,才是真的。徐鳳年大開食盒,捏起一塊入口即化的棗糕,抬頭看著這名丫鬟,麵容身段隻有七十來文,卻生了一對好眉目,雙眉嫵媚,小小年紀便風韻暗藏,殊不知春弄出道時便被養馬大家點評眉媚獨值三十金,世子殿下久在花叢看那紫嫣紅,眼力自然不差。

    徐鳳年伸手拈起一塊糕點遞給這妮子,笑道:“不急,先坐下來聊聊天。”

    小姑娘軟糯哦了一聲,微微側身坐在徐鳳年對麵,接過糕點仍是低頭,小嘴兒微微張合,吃得細致緩慢。

    徐鳳年說了一句大煞風景的話:“你們留下城這邊應該也要清明祭祖掃墓吧,哪兒有賣黃紙的?過兩天便是清明,我想在街角燒紙遙拜南邊。”

    俏麗丫鬟抬頭正要說話,察覺嘴還含著糕點,生怕含糊不清出聲對眼前徐公子不敬,趕忙下咽,伸出手指想抹去嘴角幾粒糕渣,妮子的眉目天然含春,柔聲笑道:“公子隻管吩咐,春弄明日兒便給公子準備妥當。”

    徐鳳年笑著點點頭,伸手替她擦去其實並沒有抹掉的糕末,眯眼打趣道:“在這兒呢。”

    小婢女媚了一眼,低下頭去,不敢見人。

    秋水敲門而入,見著這一幕,順帶著也臉紅起來。她捧了十幾幅名人字畫過來,老爺說要請徐公子掌眼,辨別真偽,字畫大多是銅軸或者紫檀烏木軸,都不輕巧。徐鳳年起身幫忙搬到桌上,秋水見春弄還在發呆,偷偷點了一下她的額頭,輕聲斥責道:“燈暗了也不知道幫公子添油?”

    春弄委屈地撇了撇嘴角,見秋水姐姐微微瞪眼,趕緊嬉笑著去給一座白玉觀音托淨瓶樣式的精致油燈添了添油。徐鳳年對這些小打小鬧不以為意,雙手擦了擦袖口,在秋水將食盒移開以後,在桌上緩緩攤開一幅字畫,笑了笑,是前朝陳淳的《酷暑花卉圖》,很不湊巧,真跡就在北涼王府上,不急於給出真相,重新卷起放在桌角,打開第二卷軸,是呂紀的《桂菊山禽圖》,色彩鮮明,落筆纖毫畢現,三百年來空白處後世藏家的印章蓋得密密麻麻,足以證明這幅字畫的珍稀,徐鳳年鑒賞一事,跟國士李義山耳濡目染多年,功力不淺,就算沒有那些枚琳琅滿目的印章,也知道是真品無疑,再度合起,打開第三幅,是舊南唐後主的《梅下橫琴圖》,不過是假的,有趣的在於不談真偽,僅論筆力,顯然是後者更高一籌。

    徐鳳年全部看完以後,輕聲道:“秋水春弄,取紙筆來。”

    秋水雙指提袖,一手研磨,春弄不敢偷懶,幫著在熟宣上蓋上一方鎮紙,徐鳳年落筆緩慢,自有一股優哉遊哉的淡然從容,秋水與春弄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驚豔,她們顯然沒有料想到徐公子寫得一手漂亮好字,隱約到了藏拙的層次,她們自認再下十年苦功夫都寫不出來。十一幅字畫,徐鳳年故意辨識不出三幅真假,假裝不敢妄言,認錯兩幅生僻的,其餘都六幅準確無誤,後八幅,都給出了為何是真品贗品的詳細理由,以及相對的估價,其中估價與真實情況又各有錯對,既然魏豐老狐狸有心試探,世子殿下的接招就不能太實誠了,至於筆下所寫百餘字的小楷,當然會有所遮掩,這種馬腳如何都不會露出。等墨汁微幹後,秋水對手上小楷愛不釋手,小心翼翼揣入懷中,彎腰捧起沉重字畫,就要回去老爺那邊交工。

    徐鳳年對春弄笑道:“去給秋水搭把手,今天就不用暖被了。”

    春弄心中一半輕鬆一半失落,睜大眼睛,一臉不解。

    徐鳳年溫柔拍了她一下臉頰,說道:“清明過後再說。”

    秋水和春弄兩人雙雙捧著字畫走出屋子,走廊中還有一名來時為秋水撐傘的同齡婢女,她見到春弄吃了一驚,原先的妒意也悄悄淡去幾分,眼眸的笑意立即真誠許多,從老爺書房到這其實不需要撐傘擋雨,隻不過懷中字畫不知價格幾許,鄭重其事,才有了一把多餘的油紙傘。三名丫鬟一起往回走,自然少不了幾句女子之間的戲弄調笑,秋水春弄出自同一名養馬大家之手,情同親生姐妹,與那名來路不同的婢女有些微妙隔閡,不過聰慧女子相處起來,都天生帶有一張濃妝豔抹的厚重麵具。

    徐鳳年關上門,在床上盤膝而坐。第二次與李淳罡小泥人一同出門遊曆,隻要有床可睡,大多是這麼個自討苦吃的姿勢,而且不卸軟甲,屋子必定與李老劍神相鄰或者相望,可想而知世子殿下怕死到了何種境界。

    留下城城牧府,身材雄壯的陶潛稚雖身著一襲文官袍,但難以掩飾屍骨堆爬起的武將氣焰,書房簡陋,許多上任留下城城牧刻意留下的古董珍玩都在第一天便盡數典當,得來的金銀全部分發給留下城武卒,文官筆吏則一顆銅錢都沒有分到手,期間有位官員仗著職責便利偷偷克扣了兩百兩銀子,被舉發後,便有城牧府三十精銳健卒闖入,鮮血淋漓的腦袋被懸掛在校武場旗杆上,官員小有背景,族人告狀告到龍腰州持節副令那邊,結果石沉大海,留下城再無人敢欺陶將軍新官上任不熟地盤。

    陶潛稚不曾將家眷帶來,但這位曾是正四品衝攝武將的城牧大人並不是死板男人,每隔一些時日就會花錢去請城內青樓紅人前來府中溫存,該花多少銀子絕不少去一分,起先一些青樓都不敢要,都被強塞到手中,過了段提心吊膽的時日,也不見城牧大人有秋後算賬的跡象,這才如釋重負,加上這位衝攝將軍的神勇事跡不斷傳入留下城,對陶潛稚的認知也逐漸口碑好評如潮,許多青樓都主動奉送頭等花魁去城牧府,本是一夜幾十金的身價,隻開口要價幾十銀,陶潛稚也不過分計較細枝末節,愈發顯得大將氣度,讓原本生怕賊來如梳官過如剃的留下城百姓心安許多。

    小雨連綿,陶潛稚坐於空落落的寒酸書房,挑燈夜讀一部兵書。

    一名從姑塞州帶來的心腹校尉站在門口恭敬道:“玉蟾州鴻雁郡主冒雨造訪。”

    陶潛稚皺了皺眉頭,淡然說道:“她若是獨自入府便不見。”

    一名貂覆額豐腴女子出現在校尉身邊,身後跟著雙手插袖的錦衣老者,她跨過門檻,雙手搭在皇帝陛下欽賜的玉腰帶上,嬌滴滴道:“呦,陶將軍好大的官架子,還是說怕惹來流言蜚語?”

    英武非凡的城牧大人皺了皺眉頭,放下書籍,對這位腰扣鮮卑頭的皇室宗親竟是絲毫不忌憚,冷笑道:“郡主豔名遠播,喜好豢養麵首,小小留下城城牧,可不敢入郡主的法眼。”

    錦衣老者重重冷哼一聲。

    陶潛稚嘴角翹起,眼中滿是不屑。手中拎著一把緞麵傘的貂覆額的鴻雁郡主浪蕩大笑,花枝招展,擺手示意郡王府的老扈從不要介意,盯著蠻橫無理的中年城牧,媚眼如絲說道:“陶將軍,本來呢,本郡主是不想進這座宅子的,每日都要殺人,陰氣太重,本郡主不如陶將軍這樣陽氣旺盛,就怕被冤鬼纏身,又快到了清明時節……”

    陶潛稚冷淡道:“若是郡主沒有正經要事,恕不相送。”

    這位在玉蟾州頭等富貴的腴美人幾次被衝撞,仍是不見怒容,笑道:“好吧,不與陶將軍兜圈子了,是有人讓本郡主代傳一句話給陶將軍,八個字,清明日,勿出門。”

    感覺到被戲弄的陶潛稚怒氣橫生,書房內殺機重重。

    錦衣老者雙袖翻湧如浪潮。

    郡主輕輕拍了一下臉頰,歉意道:“呀呀,本郡主這張笨嘴,瞎說什麼哩,說錯啦,的的確確是八個字,清明時分,不宜出門。陶將軍可別不信,說這八個字的人,本郡主不敢有任何違逆。”

    陶潛稚背後身,語氣沒有半點起伏,冷淡道:“不送!”

    鴻雁郡主甩了甩沾滿雨水的綢緞花傘,笑眯眯道:“本郡主牢記陶城牧今日的待客之道。”

    在院中屋簷下,武力絕對要高於陶潛稚的錦衣老者接過傘撐開,傾斜向這位女主子後,憤憤道:“郡主,為何不讓老奴出手教訓這名不識好歹的小小五品城牧?”

    沒有急著步入雨幕的貂覆額女子伸出手掌接著雨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眼神迷離道:“老天爺哭什麼哭?”

    兩天後清晨,雨勢漸大,道路滿是泥漿,城牧陶潛稚帶三十親騎前往城外,要給一名祖籍留下城的戰死袍澤上墳。

    清明大雨。

    燒紙不易死人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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