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玄真劍俠錄 作者:沫繁 (已完結)

 
tzleng 2013-11-29 10:28:19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54 160382
tzleng 發表於 2014-1-3 12:35
玄真劍俠錄 對影一觴斷腸散 第二百三十章 天師印,兩儀丸
  
       


    “好你個羅霄劍門的賊子,果真在是道貌岸然之下,藏著虎狼蛇蠍之心!老夫真是瞎了眼,錯把惡人當成了菩薩,你居然討劍不成,想要了老夫的一條命去?”雷溪老人伸出沾滿鮮血的手,點指著俞和厲聲呵斥,那沙啞如磨鐵的嗓音,好似是從黃泉深淵中爬出來的鬼物在嘶吼,“你羅霄劍門枉稱正道!承元道兄、函秀觀主快來救我!兒郎們,且給我記住了這凶人的面目!”

    “嗆”的一聲,周圍的十幾條大漢一齊拔出了腰間的佩刀,腳步一錯,便將俞和圍在當中,那十幾口長刀寒光湛然,映著搖搖晃晃的火光,刀芒吞吞吐吐,奪人雙目

    從側殿后面,轉出了兩個身披道袍的修士,前一人身穿月白對襟法袍,走起路來龍行虎步,煞是威風後一人身披褐黃色的八卦仙衣,肩上掛著褡褳符袋,道冠正中繡著一幅陰陽太極雙魚圖,臉色蠟黃,身形枯槁如病夫

    那白袍道人冷笑道:“他羅霄劍門仗勢欺人慣了,哪里會把你老哥的小小鑄劍莊看在眼裏?老哥你違逆了劍門上尊真人的意願,又落了人家天罡院弟子的顏面,正是眼中釘肉中刺,以羅霄劍門的秉性脾氣,自然是要取你頸血以洗刷恥辱的,明證劍心的”

    那白袍修士看了看俞和,啐了一口,又寒聲道:“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我揚州雖多有仙山福地,但自從龍虎山遭魔門血洗,天師教滅道大劫之後,便再無前古道門正宗鎮壓,故而就有了區區羅霄劍門這等二流小派,在我揚州作威作福,橫行跋扈可笑他們雖是坐井觀天,不識天下英雄,但我等卻也無力相抗,只敢怒不敢言以致區區一個羅霄低輩弟子,也如此倒行逆施,對同為正道一脈的伏虎鑄劍莊揮劍相伐,當真是大道已棄,魔障深重!”

    “原來是你!”後面那個黃袍修士兩眼一亮,恨恨的盯著俞和道,“你這賊子,果然辣手無情,看來我那彭明徒兒,斷然是命喪於你手了!”

    俞和抬眼細細一看,這黃袍道人他果然見過,只是時日久遠,印象有些模糊直到聽見“彭明”二字,這才猛想起來,這黃袍道人乃是正玄觀的觀主函秀真人,他的徒兒名喚彭明在俞和第一次獨自出山歷練,於那牡山坳的入地斬屍一役中,彭明奪了屍妖的軀殼,想盡噬俞和與通辰道宗謝年生等人的真元,卻被俞和誤打誤撞的倒灌先天五行火炁,焚化了青絲法器,最後被俞和以“雷符劍”斬殺身隕

    當俞和與謝年生、吳華被救出牡山坳地穴時,函秀真人就心中生疑,猜測自家徒兒未必是死於屍妖之手,而是被俞和等人設計害死但當時有雲峰真人在一旁護持,函秀真人隱忍了下來,如今俞和獨自一人,又中了他們的嫁禍之計,正好出此一口壓抑多年的心頭惡氣

    雷溪老人拔出肩頭的長劍,伸指連點,封穴止血他看了看沾滿鮮血的劍鋒,嘬口輕輕一吹,那劍上的鮮血飛落,劍鋒又複清亮,不餘絲毫血光雷溪老人手腕一抖,劍柄落入掌中,劍尖直指俞和

    “前輩,你這是何意?”俞和把雙手攏在袖中,面沉似水的望著雷溪老人

    “我沒什麼意思,我倒想問問你是什麼意思?”雷溪老人迎著俞和的目光對視過去他那張醜惡扭曲的臉上,浮現出殘酷的笑意,“你以為斬殺了我,這虎伏鑄劍莊中便再無人能擋你一劍,你盡可把靈物、法器擄回羅霄去?沒想到五臺山的大和尚走了,我這莊子裏,還住著丹崖派的承元道兄與正玄觀的函秀觀主吧?如今你的這番惡行,已被諸位道兄看在眼裏,你想怎麼樣?要出劍將我們這些人盡數斬殺滅口?”

    俞和不動聲色的倒踩了半步,可他身後的鑄劍莊大漢把長刀齊齊一挺,阻斷了他的退路俞和拿眼角餘光左右一掃,沉聲道:“前輩,若貴莊人手不夠,一時間鑄不完那三十五口靈劍,晚輩回山對師長稟明此中緣由也就是了你我大可重約取劍之時,何必如此?”

    “笑話!”那丹崖派的承元子厲喝一聲道,“我龍虎山天師教器宗宗主雷溪師兄,豈可屈尊降貴,為你們羅霄劍門鍛造法器?豎子休得胡言!”

    “龍虎山天師教器宗宗主?”俞和聞言一驚,他聽說了丹崖派要與虎伏鑄劍莊合二為一,重現龍虎山道庭的盛世,可沒想到這雷溪老人,已然掛上了天師教器宗宗主的名頭

    “今日老夫不慎被羅霄凶人所傷,這一條胳膊上的經絡,多半是廢了那揚州府供奉閣、通辰道宗和寶珠禪寺的法器,也是沒法子按期鑄成了此傷甚是沉重,打鐵又全仗兩膀之力,老夫年邁,氣血衰竭,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盡復舊觀重操鐵錘倒要教揚州府供奉閣、通辰道宗和寶珠禪寺的道友們失望了只怪羅霄的凶人下手太狠,老夫修為淺薄,招架不住,實為無奈”雷溪老人搖了搖頭,把手中的長劍一揮道,“兩位道兄仗義援手,還請勞煩一番,替我將此羅霄凶人擒下,待諸派道友來訪時,也好有個交待”

    “固所願爾!”那承元真人與函秀真人齊聲應諾只見函秀真人搶先發難,手上掐訣,口中念咒,伸手一點俞和腳下,就看那石板地面登時化成了流砂俞和只覺得腳底發虛,身子向下一沉,流砂已然埋過了腳踝,再想縱身而起,卻發覺流砂又變成了石板,自己兩隻腳已然牢牢的嵌在了地上,仿佛生了根一般

    “函秀師兄好手段!”承元真人大笑,伸手一拍後腦,張口噴出一團白光這白光飛到俞和頭頂,見風就長,眨眼間化作一方七尺印璽,裹著層層仙霞,直朝俞和頂門砸下

    這方大印一顯化出來,俞和就覺得眉心處突突直跳,心中警兆大起抬眼看這方大印,通體白如羊脂,上扣金螭鈕,印面上陽刻六個古篆字,乃是“陽平治都功印”

    說起承元真人祭出的這方大印,那可當真是頗有來歷相傳龍虎山天師大教,以天師印及天師劍為鎮山法器,掌教真人執天師劍掃蕩群魔,而天師印則用以鎮服妖邪但這“天師印”並非是僅有一枚,其中篆刻神霄玉文之章的銅印,被稱為“上天師印”,乃是鎮壓龍虎山氣運的先天至寶但在七千多年前的那場滅門浩劫中,神霄玉文之章銅印被南方魔宗祖師以另一件先天至寶震碎而其餘“小天師印”共有一十八枚之多,雖不是先天至寶,卻也盡都是威能奇大的法器,若能祭出全部十八枚印璽,結成“天師神印陣”,其威能足可與先天法器媲美

    這一套十八枚小天師印,在龍虎山大劫中散落,大半不知去向,甚至有的被魔宗高手懾服,煉成了魔道法器而承元真人此時祭出的,便是這十八枚小天師印中的一枚,而且是其中最負盛名的“陽平治都功印”

    此印一出,俞和登時覺得胸口氣悶,雙肩如擔山嶽他兩眼一花,耳中轟鳴一聲,險險栽倒在地

    承元真人一見俞和臉上變色,立時手中印訣連變,一口真炁噴出,寶印隱隱發出辟魔雷音,又壓下了半尺

    “還不跪下!”函秀真人大喝一聲他雙掌提起,在胸前一錯一分,掌中有雷符顯出,“哢嚓”的一聲霹靂響,兩道白熾的掌心雷拍出,如靈蛇一般打向俞和的胸口

    俞和心中知道,自己已然中了嫁禍之計若這時被人生擒活捉,封住了神魂與一身修為,那雷溪老人、承元子和函秀子能有一百種手段將他整治得服服帖帖,直如扯線木偶一般,對他們三人言聽計從到時自己就算能逃得不死,也必會落個身敗名裂的結局,拖累著羅霄劍門也要背負上駡名,遭揚州諸派唾棄,名聲掃地

    故而他把心一橫,上下牙猛一咬,一口舌尖真血合著津唾吞入腹中

    這口真血一落入腹中,登出化作滾滾元陽氣直貫丹田關元內鼎中燃起熊熊真火,長生白蓮放出萬丈霞光

    只聽得俞和周身骨骼發生爆豆似的鳴響,他把背脊一挺,一道浩然劍氣沖霄而起,激得陽平治都功印顫抖不休俞和伸手一抹,函秀真人的掌心雷化為青煙,他雙眼一瞪,兩道寒光直射出一丈多遠

    “不好,這小子要作困獸之鬥!”承元真人大吼一聲,一連三口真炁噴向天師印,手中法訣連連變化,那陽平治都功印發出隆隆雷鳴,要朝俞和頭頂壓下

    函秀真人正要作法夾攻,忽聽俞和舌綻春雷,發出一聲虎吼

    再看俞和腳下的地面湧出絲絲黃煙,無數細密的裂痕綻開俞和猛力拔出右腳,朝地上重重的一踏,數不清的碎石騰起,化作一柄灰白色的石劍,朝函秀真人和承元真人橫掃過來

    函秀真人首當其衝,雙掌朝外一推,拍出一道裹著絲絲雷光的煙嵐風雷與石劍一絞,那碎石盡數被碾成了粉末

    俞和悶哼一聲,身子劇震,趁勢把左腳也拔出了地面函秀真人臉上閃過一抹潮紅,腳下蹌退了半步,眼見這一記真氣硬拼,兩人都沒討到好處

    石粉被亂勁激蕩,顆粒如針,側殿中罡風四合、暗流湧動殿頂的鐵索嘩楞楞亂響,奢華的獸皮被撕扯成了碎片,巨大的火盆盡數傾翻,濺落的炭火點燃了漫天飛舞的團團皮毛,側殿中像是飄揚起一片火雨天師寶印發出瑩瑩仙光,像是一輪皓月懸空,把周圍照得雪亮

    再看那些修為淺薄的持刀大漢,已然渾身浴血,東倒西歪的躺下了一大半道門還丹高手當場拼鬥,這些粗通引氣之術的凡俗漢子,連散開的勁氣餘波也是難以抵受,只剩下幾人正在地上來回翻滾,想撲滅沾到身上的殘火

    函秀真人調息回氣承元真人卻加催真力,趁著俞和與函秀真人鬥法,真力稍泄的當口,把陽平治都功印又壓下了一尺,眼看這天師寶印離俞和的頂門,已不足三尺

    俞和心中發狠,又是一口舌尖真血咽下一道炙熱的真元,宛如火線一般從關元內鼎中噴出,經由手三陰經和手三陽經直達指尖,他右手五指一搓,有兩顆雞卵大小,佈滿雲紋的渾圓銀球,已落在掌中

    “兩儀離合,勘分陰陽;乾為陽,坤為陰;生為陽,死為陰;長為陽,滅為陰;異者主離,同者主合,表裏同歸一氣也兩儀元磁離合劍,斬!”

    俞和急頌咒語,他也是第一次使用這對長鈞子與柳真仙子特意為他祭煉的“兩儀元磁離合劍丸”柳真仙子曾在劍丸匣中留字囑咐俞和,莫看這對劍丸其貌不揚,但運使起來威力甚大,而且此劍丸主攻伐,性子凶煞非常,使用時當慎之又慎

    此時俞和身受陽平治都功印鎮壓,萬化歸一真符並不應驗,而長生白蓮主守禦,也不能助他破敵脫困,白蓮赤鳶破甲等飛劍品質雖佳,但與這天師寶印相拼,無異於以卵擊石因而俞和只能祭出這對從未用過的劍丸,但求一擊奏效

    只見俞和把手朝頭頂一揮,一黑一白兩道劍光交纏著飛起,好似蛟龍升天,正撞在陽平治都功印的六字陽刻印文上

    “轟隆”的一聲巨響,連雷溪老人都被散開的罡勁掀翻在地,整座側殿幾欲崩塌函秀真人急閃身到了承元真人身後,雙掌一伸,抵住了承元真人的背脊,看承元真人面色煞白,張口咳出了數點血沫

    赫赫有名的陽平治都功印,被俞和的兩儀元磁劍光一撞,竟然倏地翻飛起來那一對兩儀元磁離合劍丸,竟然硬生生頂著陽平治都功印沖天而起,將側殿殿頂撞開了一個大洞,寒風挾著細雪灌進側殿來

    “這是什麼法器?”承元真人嘶聲驚呼

    只有與陽平治都功印心神相系的他,才在法器相擊的刹那,感受到了兩儀元磁離合劍丸的淩厲凶威那兩道交纏在一起的黑白劍光,一陰一陽,一生一滅,借元磁力離合之間,演化出兩儀生滅至理,即便是天師大教遺寶陽平治都功印神妙無方,在這兩儀劍光面前也是黯然失色

    承元真人生怕天師印有何閃失,急忙掐訣作法攝回了寶印俞和仰頭一望,雙腳點地縱身而起,就要穿過殿頂的大洞,逃出生天

    “賊子休走!”函秀真人還不甘心,張口噴出一道浩瀚雷光,直追俞和而去這正玄觀其實也是龍虎山天師教的遺脈,函秀真人這一道本命神雷,正是由天師教“五雷正心法殘篇”修煉而成,乃取劫雷為法,心雷為用,可破滅萬邪

    這道雷光本是極高明的道法,換做旁人也不敢直攖其鋒,可函秀真人偏偏碰上了俞和天地間萬物相生相剋,自有一物降伏一物,那陽平治都功印還讓俞和頗為難堪,可此等雷法在萬化歸一大真符面前,委實是形如無物

    俞和此時身在半空中,宛如出籠的鳥兒,頭頂就是茫茫雲天,盡可由得他去低頭一看函秀真人不依不饒的打來雷光,心中難免有怒氣升起

    這些存心誣賴靈劍,還設計栽贓陷害的小人,竟然如此下作狠毒,究竟有何仇怨,這是要不死不休麼?

    火氣勃然而發,俞和翻手一引,破甲劍憑空顯化即便兩儀元磁離合劍丸一擊震飛了陽平治都功印,可俞和還是不敢妄動這對殺伐大器方才劍丸甫一出手,俞和便隱隱有種難以掌控的感覺,恍若孩童耍大錘萬一因為法咒生疏操持不當,鎮不住劍丸的凶性,那不僅會當場掀起滔天血劫,更會反噬己身,落得身死道消

    一道劍炁貫入,破甲劍化作十丈明河,朝函秀真人和承元真人劈頭蓋臉的斬落劍尖上一道萬化歸一大真符閃爍,輕描淡寫的化去了函秀真人本命神雷,隨之便是磅礴劍光轟然落下

    函秀真人臉上變色,承元真人一咬牙,作訣再催天師寶印,那陽平治都功印一翻,將俞和的劍光撞得粉碎

    俞和心中一痛,眼看那柄陪伴自己多年的破甲劍,便這樣被陽平治都功印震成了碎片他方才逞一時之快,卻渾然忘記了天師寶印之威,實在不是他手中這幾柄飛劍能夠承受的

    承元真人強催寶印,擋住了俞和的含怒一劍,他此時周身氣血翻滾,腳底下一拌,跌坐在地上函秀真人連忙閃身擋在了他的面前

    俞和錯手失了破甲劍,心中傷痛他也不理會側殿中的三人了,轉身禦起一道劍光,直朝羅霄劍門而去

    此時的俞和,早已非是當年的莽撞少年他想得明白,這時要是魯莽行事,單憑一腔熱血斬殺了雷溪老人、承元真人和函秀真人,甚至血洗虎伏鑄劍莊,那就徹底坐實了殺人奪寶之罪到時被揚州諸派千夫所指,無論是俞和自己,還是羅霄劍門,都逃不掉名聲掃地的結局若俞和衝動拔劍,丹崖派洪老道只怕會笑開了花,一來他大可以順水推舟,拾掇通辰道宗等派的好事修士,大舉沖到羅霄劍門興師問罪,羅霄百口莫辯,只能是任人宰割;二來洪老道正欲並派,重興龍虎山天師大教,那鑄劍莊雷溪老人一支與正玄觀函秀真人一支,必會暗中與洪老道爭權奪勢,若是能借羅霄的劍,斬殺了雷溪老人和函秀真人,到時三派一合,鑄劍莊與正玄觀群龍無首,他洪老道打著天師教嫡傳的旗號振臂一呼,自然是能穩穩當當的坐到掌教大尊的寶座上,笑看羅霄劍門背著血債黑鍋,遭人唾駡

    可如今俞和雖然壓住了心頭邪火,但那雷溪老人已然自刺一劍,這栽贓陷害之計依舊未破若雷溪老人對揚州諸派的人講說,羅霄俞和討劍不成,將他刺傷,使得無力鑄器,那俞和這黑鍋,依舊是甩也甩不脫去

    心中念頭百轉,俞和劍似流星一路不停,徑直落入了羅霄劍門藏經院,疾步穿過正殿到了後苑,見雲峰真人正在飲茶讀經,俞和搶步上前,對著雲峰真人作揖拜道:“求師尊救弟子!”
tzleng 發表於 2014-1-3 14:15
玄真劍俠錄 對影一觴斷腸散 第二百三十一章 言不當,結新怨
  
       


    “笑話!天底下便只有他雷溪老人生得一副好唇舌,任他顛倒是非,旁的人都只能啞巴吃黃蓮了?”

    雲峰真人聽完俞和的一番敍述,伸手將石桌拍得砰砰作響,口中冷笑道:“如今誰人不知道他虎伏鑄劍莊和丹崖派沆瀣一氣,原來還拖了正玄觀下水麼?那雷溪老人便以為他自己和丹崖派的洪老道在外面有什麼好口碑?從來都只有我揚州諸派去虎伏鑄劍莊和丹崖派吃虧回來,幾時聽說過有誰能在他們兩個人身上討到半分便宜?你儘管任由得他們去說,我羅霄劍門區區一個十九代弟子去虎伏鑄劍莊討要靈劍,當著丹崖派傳功長老承元真人和正玄觀觀主函秀真人的面,一劍刺傷了鑄劍莊的大當家?我倒看看揚州九派裏,能有幾人會信!”

    俞和手扶額頭,歎氣道:“師尊,可是如此一來,那三十五柄靈劍哪里還要得回來?我今日逃回山門,還沒敢去面見宗華師伯通稟此事,先來藏經院求師尊賜我妙計  明天去見宗華師伯,他得知我既沒有帶回靈物,也沒有討回靈劍,還惹出這麼一樁事端來,弟子定然逃不脫責駡,說不得還要受罰”

    “宗華師兄為何要罵你?”雲峰真人一挑眉道,“那些卑鄙小人苦心設下此局,無論換過誰人進莊,都要中計你能識得大體,未因一時火氣而傷人性命,這便是大善之舉要知道區區靈物靈劍,即便被人坑了去,也只當是吃了個悶虧而已,又能有多大的干係?羅霄劍門難道丟不起這三十五把下品靈劍了?若是你當真中了奸計,或被人擒下制住神魄,或大怒出手血洗鑄劍莊,這要是被雷溪老人或者洪老道落實了證供,再添油加醋的一番說道,給我羅霄劍門背上欺淩同道、血手滅門的偌大惡名,只怕揚州道門諸派必會齊來堵我山門,興師問罪,那才是鑄成了大錯”

    “上次弟子因被五臺山的和尚阻攔,未能見到雷溪老人,宗華師伯也曾勃然大怒,這次倒是進了莊子,卻鬧成這樣回來,誰知師伯會氣成什麼樣”

    “你這孩子也是個榆木腦袋!宗華師兄氣的是雷溪老人扯那五臺山的虎皮,與你何干?真是自尋煩惱”雲峰真人給俞和倒了杯茶,“不過你這次終究還落了人家的圈套若你走後,還有別派修士去鑄劍莊,那雷溪老人拿我羅霄劍門做擋箭牌,說他被你傷了,無力掄錘打鐵,故而交不出法器,引得別派修士盡都遷怒于羅霄,這倒確是一樁麻煩事”

    俞和苦著臉,朝雲峰真人作揖道:“求師尊妙計,為弟子解脫!”

    “哪來的什麼妙計,如今只能見招拆招”雲峰真人喝了杯茶,閉目回味著茶香,過了半晌,才睜開眼睛道,“你且不要胡思亂想,明日一早,我隨你同去面見宗華師兄吧”

    俞和大喜,趕忙起身給雲峰真人斟滿了一杯茶,雙手捧了,呈到雲峰真人面前說道:“多謝師尊!”

    雲峰真人一笑,拈起茶杯抿了一口道:“你這癡兒,有時腦袋還算靈光,有時又糊裏糊塗,疑神疑鬼!速速回東峰歇息去吧,在外面風風雨雨的枯守了兩個多月,此番算是狠狠的吃了些苦頭今晚不要打坐煉氣了,神乏則心亂,神盈則心定,你好好睡一夜,便會沒那麼雜七雜八的念想”

    俞和點點頭,告辭而去

    回到自己的東峰小院,一推開院門,便有股濃濃的倦意裹住了身子,兩支腳像灌滿了銀汞那麼沉俞和走進木屋裏,一切是那樣的熟悉,連屋裏的氣味都讓人眷戀,合衣朝床榻上一撲,兩眼才閉攏,他便沉沉的睡去

    人雖是倦極,但心中有諸事糾葛,所以這一覺睡得並不久再睜開眼時,正望見窗紙上的最後一層暮色黯去,月光把樹影描繪了出來

    俞和翻了個身,靠在床頭,這幾個月在外面日夜不合眼的守候,那其中的種種苦澀,盡數湧上心頭他已不知有多久沒體味過這種感覺,俞和似乎重新回到了當年流落塵世,風餐露宿的日子,只可惜如今只剩他一人煢煢孓立形影相弔,原本依偎在身邊的那一絲溫柔,成了心底裏揮之不去的晦暗回憶

    心裏忽然一陣刀絞般的痛,俞和急忙強止住了念頭,不敢再往深處去想目光一轉,看到了木桌上擺著的那具紅木鳳尾瑤琴法器,他輕輕一吹,氣息若無形的手指,輕輕撥動了琴弦,發出一輪悠長的疊音

    把手一招,床頭衣鉤上的那條水紋青綢披肩飛起,輕飄飄的落入掌心,指間一片絲滑冰涼的觸感俞和把這披肩搭在胸前,蒙住了口鼻,隱約約有股淡淡的女兒香氣,順著鼻息滲進胸中,張口吐氣,一團熱流被披肩裹住,倏地又彌散了開來,登時臉頰上,脖頸間和胸前盡都暖了

    心神一陣恍惚,俞和仿佛看見了雲夢大澤畔的臨水小屋,和那橫吹玉笛的少女

    歎了口氣,俞和把披肩重又掛回到床頭衣鉤上,他翻身坐起,從床下挪出一罎子酒,推門縱身,上了屋頂

    深冬酒冷,喝到嘴裏欠些滋味,俞和運起陽火真炁暖酒,卻想起之前去為方家怡以真火煮粥的那般情形,不由得嘴角抽動,浮起一絲自嘲的苦笑可歎果真是世易時移,人心難測,尤其是女兒家的心思,更是讓人捉摸不透俞和或許還能理解陸曉溪,但他卻怎麼也看不懂方家怡

    他曾經簡簡單單的把這位方師妹當做劍門中熟識的同門之一,就好像以前的小師妹甯青淩那般可沒想到這位生得好似九天仙女一般的方師妹,卻突然捅破了他們之間的那層窗戶紙,直接開口問俞和,願不願意與她結為道侶雖然俞和心裏念著陸曉溪,並未對方家怡點頭,但他畢竟是一派少年心性,許多同門師兄弟對方師妹苦求不得,而這位美麗的女子卻對自己芳心暗許,俞和始終是在意的,暗喜的

    可他萬萬沒料到,那一次無言的拒絕,竟變成了仇怨方師妹陪宗華師伯出山雲遊回來,搖身一變,成了宗華師伯的身邊人而從那之後,宗華師伯朝向俞和的臉變了,他看向俞和的眼神中,也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嫌惡在俞和的眼裏,往昔熟悉的宗華師伯,變得原來越陌生,原來越遠

    俞和固然知道這位宗華師伯乃是真正的性情中人,方師妹做了宗華真人的紅顏知己,俞和雖然心底裏有些小小的失落,可卻也並不覺得如何詫異自古美女惜英雄,像宗華真人這般深具豪俠之風的人物,多幾位鶯鶯燕燕環繞陪襯,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俞和只是不懂,何處來的那些荒誕不經的流言,而宗華師伯又為何對自己變了臉

    在羅霄劍門中,當宗華真人不再對俞和另眼相看,許多人望向俞和的眼神,也就再不復從前的溫暖親近,而變成了幸災樂禍的嘲笑唯有藏經院中的師長弟子們,對待自己一如往昔

    俞和吞下一口酒,腹中升起的辛辣酒氣驅散了冬夜的寒冷他眼前一恍惚,憶起了當年在城鎮中乞討的一幕

    那時的俞和,還未懂得酒的滋味,他把這種浪費許多糧食釀造而成,卻能讓人神智癲狂的漿液,視為一種罪孽,沾也不敢沾那也是一個寒冷的冬天,他和陸曉溪凍得瑟瑟發抖,在城裏的大廟門口乞食有個富家小姐,帶著一大班丫鬟僕役,坐著軟轎子從廟裏朝拜出來,見到滿身污穢的俞和與陸曉溪,那富家小姐或許是方才受了菩薩的感化,竟然從轎子裏伸出手,喝令僕役取一些吃食扔給俞和俞和記得,當時他得到了兩個精白麵的烤餅,很香很軟,攥在手裏,一時還捨不得吃那富家小姐看俞和與陸曉溪又冷又饑渴,嘴唇都裂開了,便讓僕役又拿了一小瓶子蜜酒出來,扔到俞和面前俞和本以為瓶子裏是清水,可提鼻一聞,卻發現是酒,他連忙擺手,說自己不要這酒可這一下,或許是玷污了人家的憐憫之心,那富家小姐登時變了臉色,寒聲說了幾句,便有僕役如狼似虎的沖了過來,掄開巴掌,狠狠抽了俞和幾個耳光,一腳踢翻了酒瓶子,還劈手奪下了白麵烤餅,扔在地上那僕役一邊冷笑,一邊用靴底碾著面餅,酒、污泥、白麵和從俞和鼻子裏湧出來的血混在一起,發出難聞的氣味

    俞和始終不能理解,這位富家小姐為什麼突然變了臉,莫非在那種驕傲的施捨面前,是容不得半分拒絕的嗎?他已然不記得那富家小姐的面相,但恍然間,似乎覺得當時那富家小姐的笑容,與方家怡坐在宗華師伯身邊,看俞和被責駡時的笑容,很像

    一想到方家怡的模樣,俞和隱約覺得,似乎有縷淡淡的玫瑰花香隨風而來他心神一跳,忽轉回頭,就見一道恍如天上仙女一般的窈窕身影,披著月光,踏風而至

    “俞和,你既然回來了,卻為何不去面見宗華掌院,還在這裏喝酒?那三十五口靈劍何在?”方家怡探出足尖,輕輕點在屋頂上她離著俞和足能有一丈多遠,腦後青絲與身上霓裳隨風輕舞,人已美煞,可那俏臉上的神情,卻比這冬夜的寒風還要冷張口說話時,已然帶著一股門中師長的威嚴,居高臨下的朝俞和發出質問

    “今日回來得晚了,不及去見宗華師伯”俞和自然聽得懂方家怡的語氣,他微微一皺眉,知道眼前這人,早已不是他熟識的方師妹,而成了高高在上的守正院掌院哪怕身形音容如故,可俞和只覺得是如此陌生,如此疏遠

    “這次去虎伏鑄劍莊,雖然見到了雷溪老人,但因突逢變故,所以三十五口靈劍並未能帶回來我已稟告了雲峰師尊,求他指點妙計,再做打算”俞和的語氣中,也只剩下了生硬他收回目光,不再去看方家怡,自顧又喝了一碗酒

    “雲峰能有什麼妙計?”方家怡皺眉道,“遣你去信邑辦事的是宗華掌院,你既然回山來,自當先去見他,當面將詳情據實稟報,再請宗華掌院定奪!”

    俞和聽方家怡居然直呼雲峰真人的法號,心中很是不愉,手中的酒壇酒碗一頓,嘴角微微的撇了撇但他依舊未抬頭去看方家怡,只口中隨意的應道:“有勞師妹提醒,明日一早,我就會去清微院拜見宗華師伯”

    “門中該如何行事,原是不用我來提點你,盼你好自為之!”方家怡似乎覺得與俞和講話索然無趣,她拂袖轉身,就要禦氣而去

    可俞和猛灌了一大碗酒,忽然開口道:“我幾句話想說,不知方師妹可願聽否?”

    方家怡身子一滯,轉頭道:“講”

    俞和抬起頭來,雙眼似乎在直視著方家怡,但卻又好似目光徑直越過了方家怡的身子,望向遼遠的天際他深深的歎了口氣道:“我實不知何時何地得罪了方師妹,前些日子,我也聽聞門中有些荒誕的流言,辱及師妹清譽,不過此流言真假與否,師妹心中自知,不用俞和分說若是因俞和愚鈍,惹得師妹不快,還請師妹包涵才好,俞和告罪了!”

    說罷俞和把雙手一攏,對方家怡作了一揖

    方家怡臉上閃過一絲異色,輕輕的哼了一聲,也不答話

    俞和又喝了碗酒,刻意用平緩的語氣說道:“俞和借著酒意,還想勸你一勸如今師妹乃是宗華師伯的身邊人,俞和多年來深受宗華師伯的教誨之恩,自從知曉此事,心中甚喜師伯本是蓋世豪俠,師妹亦是世間少見的絕色女子,此乃天作之合,惹人羡慕但師妹隨在師伯身邊,一言一行依舊當須謹慎才好,莫要因為受師伯寵愛,便輕忽了禮數,冒失言行此羅霄劍門中,雲峰掌院乃是前輩,哪怕師妹如今貴為守正院掌院之尊,恐怕也不好直呼我師尊其名宗華師伯曾教誨曰‘享金玉而不易其本,居高位而不忘其禮’,我想師伯亦更喜識得進退,守得謙卑之人方師妹與師伯親近,更需得時時自省才好俞和酒後講說此話,雖心知多有不當,唯願師妹聽了,能對萬般榮寵淡然處之,與師伯同心同意,結成神仙眷侶”

    方家怡聽完,秀眉緊蹙,臉上已然罩起了一層寒霜,她甩袖道:“你可說完了?”

    俞和挑了挑眉毛,點頭道:“言盡於此”

    方家怡擰頭縱身,越空而去

    俞和望著方家怡的背影,搖了搖頭

    他對方家怡說了這麼一通,起初覺得心中頗為快意,可轉念細細一想,又覺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如此一番話,暗含指責之意,方家怡聽了必會覺得逆耳如今宗華真人已然對自己心生嫌惡,這方家怡若是惱了,她今晚再到宗華真人耳邊去哭訴,說俞和暗諷她不知進退,那自己明日見到宗華真人,豈不是會落得更加難堪?

    須知溫柔鄉是英雄塚大凡豪傑人物,在枕邊的幾句軟言細語之下,都是難守心中明智更何況俞和也知道,宗華真人至情至性,在紅顏知己面前,耳根子甚軟

    可說出去話,如潑出去的水講已講出了口,方家怡也負氣而去,如今只能硬著頭皮,管他明日暴風驟雨俞和重重的一捶自己的大腿,心中自嘲道:“俞和,俞和!你自以為聰明,其實只是在自作踐!還當你這張愚笨口舌,能化解糾纏,點醒旁人?結果只是把水越攪越渾!罷了,這就是自作自受本來無事,卻要逞一時口快,挖個陷坑把自己埋了進去,只怨自己糊塗,怪不得旁人!”

    一顆心裏矛盾重重,俞和歎一口氣,灌一口酒,不多時喝空了酒罎子,仰面躺在屋頂上,靜等天亮

    恍惚間一夜過去,東天漸明

    雲峰真人在藏經院行完早課,便帶著俞和去清微院見宗華真人一路同行,俞和默不作聲,根本不敢把昨晚自己做的荒唐事對雲峰真人說可雲峰真人走了幾步,緊皺著眉轉頭道:“俞和,你氣息很亂,哪來如此多的雜念?”

    “弟子不敢”俞和連忙低頭調息,小心翼翼的跟在雲峰真人身後,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到了清微院,宗華真人和方家怡在正殿中飲茶,見雲峰真人帶著俞和進來,宗華真人臉上倒不見什麼異樣的神情,只是方家怡冷冷的瞟了俞和一眼

    雲峰真人坐到宗華真人身邊的太師椅上,招手示意俞和去他們面前的蒲團上坐了,開口道:“俞和,便將你這此去虎伏鑄劍莊的見聞遭遇,對宗華師兄細細說來吧”

    “遵命”俞和朝宗華真人和雲峰真人分別一拜,心中惴惴的把他在虎伏鑄劍莊外苦苦守候二個多月,好不容易等五臺山的和尚離去,進莊子見到雷溪老人,可卻被雷溪老人、丹崖派承元真人和正玄觀函秀真人聯手設計栽贓嫁禍那邊三人想要擒住俞和,可俞和奮力掙逃,兩邊匆匆一場爭鬥,俞和最終還是逃回羅霄劍門的這一段前後情形盡都說了出來

    果不其然,宗華真人聽完俞和所說,滿臉鐵青,眉心處浮起一片煞氣,伸手將那張老梨木的茶桌拍成四分五裂,那桌上的茶壺茶碗砸到地下,茶水濺得到處都是

    俞和雙肩微顫,不敢抬頭

    宗華真人依舊是嘴裏厲聲斥駡著雷溪老人等,可雙目卻含怒瞪視著俞和過了足有一炷香時分,宗華真人的怒氣才算消散了些許,寒聲對俞和道:“俞和,你要麼給我帶著三十五柄靈劍回來,要麼給我帶著羅霄送去鑄劍莊的那些靈物回來,你何時取到,何時再回來!至於那雷溪老人若拿我羅霄做擋箭牌,去推諉別家門派的法器,這事因你而起,你自去處置妥當你下次到這清微殿中來,我只欲聽到一個結果,不想再聽你說起如何如何行事,如何如何辛苦,又是如何如何艱險,但事情並未辦妥!”

    俞和一臉僵硬,對宗華真人拜道:“弟子遵命”

    一直未曾出聲的雲峰真人忽抬手道:“我看此事不可太過怪罪俞和,那雷溪老人的心思陰險,換做旁人也難逃算計況且俞和涉世未深,應對這等卑鄙小人,經驗尚淺,能有今日之果,已算是處置得當了”

    宗華真人沉聲道:“依師弟之見該當如何?”

    “子不教父之過,徒不教師之過我明日便帶著俞和同去虎伏鑄劍莊,看看那雷溪老人到底還要作何下文!”雲峰真人朝俞和擺了擺手,又撇了一眼方家怡,轉頭對著宗華真人道,“俞和你先回藏經院去,我有些話,要同宗華師兄當面講說”
tzleng 發表於 2014-1-3 14:25
玄真劍俠錄 對影一觴斷腸散 第二百三十二章 人已遁,碑引火
  
       


    俞和作揖拜過兩位師長,起身走出了清微院宗華真人一擺手道:“家儀,你去後苑稍歇,我與雲峰掌院講話”

    方家怡微微一欠身,也離座朝正殿後苑走去雲峰真人撇了一眼方家怡的背影,直到她穿過正殿側門的竹簾,腳步聲消失在走廊末端,才揮手放出了一道禁聲符,對宗華真人道:“師兄,對於那虎伏鑄劍莊之事,你有何看法?他們若是以雷溪老人被俞和刺傷,無力鑄器為幌子,吞沒別派的靈物,此事何解?”

    宗華真人眼珠一轉,答道:“解鈴還許系鈴人,此事還得去找雷溪老人  ”

    “我們尚且不知他們虧欠了揚州諸派多少法器,但他們出此苦肉計,想必收下靈物不會少那雷溪老人的秉性你也知道,事已至此,如何能讓他自棄了這已然設好的局?”

    宗華真人嘴角一抽,冷笑道:“他雷溪老人此舉,不過是想吞下這一批靈物,好在三家並派,重建龍虎山天師大教之時,給自己的虎伏鑄劍莊多添一份籌碼不過既然是籌碼,那便有其份量,我們只消尋一份比這些天地靈物更有份量的籌碼,去與他交換,此局自會迎刃而解”

    雲峰真人沉吟了半響,點頭道:“雲峰明白了,師兄既然胸有成竹,那師弟便也不作庸人自擾,但遵師兄計謀行事就是”

    宗華真人看了看雲峰真人,笑了笑道:“師弟並非是想與我說這些吧?”

    “不錯”雲峰真人轉頭,認真的望著宗華真人問道,“俞和此子也是個命中多有波折之人,就算是他前段時間遭逢情劫,有些自暴自棄,可也正是曆劫明心的大好時機雲峰雖然才從滇南別院回來,不知這幾年中有何變故,但見師兄你如此為難於他,雲峰不懂”

    宗華真人早就猜得到,雲峰真人與他私談,必是因為俞和的事情他輕輕的哼了一聲道:“俞和此子,正該好生敲打一番!自他入我羅霄劍門來,深受到你我溺愛,一路順風順水,可以說是平步青雲,結果養成了個輕浮驕躁的性子,門中弟子對他頗有微詞年輕人不吃虧碰壁,受些磨難,始終是成熟不起來須知我等修的是劍道,當以身為劍,劍胚初成時,要先行研磨開鋒,後養出銳氣,方能得成大器如今俞和此子,便是還未經磨礪,就被你我溫養了起來,如此縱容他下去,俞和只會變成一介紈絝,哪里成得了什麼氣候?”

    宗華真人伸手想去取茶杯,可手掌一撈,卻抓了個空轉頭去看,才想起那梨木茶桌已被他方才盛怒之下,一掌拍成了碎片他搖了搖頭,接著道:“少些磨練倒還罷了我先前觀他一身道行劍術尚算不錯,還以為此子天生道心,胸有執念可這次他歷經情劫,我才猛然看破,此子根本就是道心未明,全仗著幾分福運,才修得如今的成就你我先前盡被他蒙蔽了,他那心中存的根本不是什麼問道執念,只是一些可笑的俗情牽掛此番情劫一起,他便自暴自棄,荒廢道基如此情孽纏身,不可自拔,還修什麼劍,問什麼道?我若再不給他當頭棒喝,逼他醒悟,此子道途便只能止步於此了”

    雲峰真人聽了宗華真人的一番話,挑了挑眉,半正經半調侃的說道:“師兄,你我自幼同殿學道,相識數百年,雲峰自問知你甚深倘若說到情孽纏身,執迷不悟,恐怕宗華師兄你未必能比俞和高明些”

    宗華真人把臉一沉,寒聲道:“師弟此話怎樣?”

    “師兄,你著相了”雲峰真人看了看面色不愉的宗華真人,滿不在乎的淡淡一笑道,“宗華師兄你乃是我羅霄劍門中不世出的天縱奇才,論及天命福緣,未必會比俞和差,如今一身藝業成就,便是放到九州道門大宗之中,也是翹楚之屬可唯獨這兒女之情的一道坎,你卻總也跨不過去我看俞和此子,真與當年的你很有幾分相似”

    宗華真人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雲峰真人道:“恕師弟我心直口快師兄想要敲打俞和一番,雲峰並無異議,但師兄心裏對俞和存下的那一分嫌惡,只怕不僅是因為俞和道心渙散、自暴自棄,還有一重因由,怕是與那終南山來的女子脫不開干係吧”

    宗華真人眉毛一豎,斬釘截鐵的道:“斷無此事!”

    可雲峰真人只是笑著道:“師兄你雖然將兒女之情視作遊戲,但每一段情緣初結之時,都會深陷其中我倒不知那終南山來的女子是否有意從中挑撥,但師弟我耳邊也聽到了一些離奇怪誕的流言這若是師兄的枕邊風,卻怎會吹得門中上下弟子俱知?而師兄你莫非還會信了那些不著邊際的一面之詞,把無名火撒到了俞和的頭上?”

    雲峰真人一連兩問,頂得宗華真人臉上忽青忽紅宗華真人瞪著雲峰真人,可又偏偏不好發作,只能悶著一口氣不得宣洩

    “紅顏禍水師兄常在河邊走,可莫要濕了鞋啊”雲峰真人知道自家師兄的脾氣,他把話頭點到此處,便即收住,不再多說

    宗華真人悶了好半晌,張口吐出了一口長氣,撥開話題道:“休說這些閒話了,正還有幾件門中的緊要事,需得師弟你來參謀一二”

    雲峰真人依舊是淡淡的笑著,招手移來了一張茶案,把茶壺茶碗布齊,靜聽宗華真人分說

    俞和回到藏經院,一直等到酉時末,天色盡黑了,才見雲峰真人從清微院回來俞和有心探問,可雲峰真人卻不想說什麼,只叫俞和回東峰去歇息待明日天亮,他就帶去俞和再去信邑虎伏鑄劍莊

    從雲峰真人的臉色上,俞和也看不出什麼端倪,只能惴惴不安的回了東峰小院

    又是一夜輾轉難眠,到了第二天行完早課,兩人便禦起劍光,朝信邑去了

    一路無話,到了虎伏鑄劍莊門口,就見莊子的大門與側門盡數敞開,但並未見到那守門的大漢俞和心中略感詫異,側耳一聽,莊子裏面靜悄悄的,全沒有一絲聲音

    雲峰真人也皺緊了眉頭,兩人跨進莊門,高聲招呼,可依舊沒有人出來答話

    “莫非就在這兩日之間,虎伏鑄劍莊又生變故?”俞和大惑不解,他輕步斂息的走在前面,雲峰真人緊跟在後面,兩人沿著東側的通廊過道,朝鑄劍莊裏面走去

    一路穿過前三重院落,幾乎所有廳堂房舍的門都大敞著,卻沒有見到一個人影這鑄劍莊前三重院子中大大小小的幾十座熔爐,已然全被灰石膏封死了爐膛雲峰真人伸手去摸,稍大的爐子外壁依舊殘留一絲暖氣,可見這封爐之時,當就在不久之前

    不多時,俞和與雲峰真人已把虎伏鑄劍莊的九重院落轉了個遍,甚至還以神念入地,搜尋那可能存在的秘道地宮忙活了好一陣子,兩人才完全確信,這座鑄劍莊中老老少少的幾百口人,已然全數遷徙而去不過從種種跡象來看,他們走得並不匆忙,似乎是早有準備,非但細軟貴重之物不餘寸縷,連礦石、糧食等沉重的物事也沒遺下分毫莊子後面的一大排地窖空空如也,但那地窖附近卻又找不到什麼嶄新的車轍痕跡,想必是以介子納須彌的神通,把所有物件一股腦兒裝進了法器帶走,如此這一莊子人去向何方,倒是難以猜測

    在整座虎伏鑄劍莊中,唯一門窗緊閉的,就只有第三重院子的正堂大殿俞和上前叩了叩門,裏面依舊是聲息全無,推開沉重的包銅皮殿門,卻有一股暖意撲面而來

    寬敞的大殿中異常空蕩,所有的家什桌椅都被移走了,只餘下大殿中央豎著一塊高八尺、寬五尺,近有一尺來厚的青銅方碑離這銅碑五步遠,圍著一圈六個合抱大缸,缸裏滿滿的裝著火油,缸口上支著黃銅燈座,反扣著形如臉盆的白琉璃燈罩,這乃是一種能夠經年不滅的長明燈

    這圍繞銅碑的六點火光已足夠明亮,俞和不需走到近前,便能看清那碑上的刻字石碑對著殿門的這一面,陰刻著洋洋灑灑千多字,俞和通讀一遍,氣得臉色鐵青

    原來這碑文所寫,乃是一篇將禍水引向羅霄劍門的文章

    其大意是說:羅霄劍門的人手段狠辣,在鑄劍莊外堵門數月,傷了不少莊子裏的婦孺大當家的雷溪老人出面求饒,卻被羅霄弟子刺傷,那一劍險些就把雷溪老人的整條右臂給卸了下去若不是丹崖派的傳功長老承元真人和正玄觀觀主函秀真人仗義出手,打退了羅霄劍門的凶人,伏虎鑄劍莊恐怕難逃一場滅門血劫雷溪老人深恐羅霄劍門的報復接踵而至,於是他帶著莊子裏的幾百口人,躲進深山裏避禍養傷去了如此一來,雷溪老人的右臂幾近殘廢,也不敢讓匠師們堆爐鍛鐵,所以無法按時為其他門派鑄成法器,懇求揚州諸派多多體諒也希望能有胸懷浩然正氣之士,能夠站出來替虎伏鑄劍莊講個公道,聲討羅霄劍門的惡行

    這一篇文章,那當真是顛倒黑白,寫得聲淚俱下讓不知真相的人看了,定會以為羅霄劍門仗勢欺人,把虎伏鑄劍莊的人逼得躲進深山,不敢出來俞和把牙齒咬得咯吱作響,翻手一揮,白蓮赤鳶雙劍破空而出,就朝石碑斬去

    “嗆啷”的一聲大響,雲峰真人斜刺裏甩出一劍,挑飛了俞和的劍光他伸手按住了俞和的手腕,口中急道:“這青銅碑大有名堂,不可魯莽!”

    俞和聞言一愣,攝回了飛劍只見雲峰真人掏出了一個小小的烏金羅盤,細細的推算了半晌,忽然邁開步子,繞著六尊長明燈正轉三圈,反轉三圈,忽然身形一閃,到了那銅碑後面,翻手取出了一支黑漆漆的蓋碗,伸指在碗中蘸了些水,在石碑後麵點點劃劃,寫了好半晌

    耳聽得雲峰真人口中喃喃頌咒,音調起伏之間,那六盞長明燈上的火光也忽明忽暗最後他繞到了銅碑正面,提起右掌,猛拍在銅碑的左下角,將這銅碑打得前後搖晃了一下

    就看那六尊長明燈“呼”地從地上彈起,飛到丈五來高白琉璃燈罩下的火光猛一閃爍,六道燈火同時熄滅,碩大的油缸砸落下來,摔得粉碎,濃稠的火油淌得滿地都是

    雲峰真人吐了口氣,反手揮出劍光,先將那碑面上字跡削去,再把銅碑劈成了碎塊

    俞和望著雲峰真人,盼他開口解惑雲峰真人笑了笑道:“這青銅方碑乃是一道壬水陽火陣的陣基,那六盞長明燈和其中的火油,則是六壬陣眼若有人冒然毀去銅碑,那陣法一起,整座虎伏鑄劍莊都會被大火燒成灰燼雷溪老人算計頗深,這陣法就是專門留給我羅霄劍門的因為唯有羅霄弟子看了這碑上文字,才會大怒出手,想要毀去銅碑,從而觸動火陣雷溪老人是要讓旁人看到,羅霄劍門果然再一次殺上門來,結果尋鑄劍莊的人不到,便一把火將莊子燒了,如此便是落實了我羅霄劍門欺淩他虎伏鑄劍莊證供”

    俞和歎道:“我羅霄與他何愁何怨,竟要如此處心積慮的栽贓陷害?師尊,如今此地空無一人,我們該如何是好?”

    “那雷溪老人多半藏在龍虎山中,以求丹崖派和正玄觀的庇護我們不可貿然行事,免得再中詭計眼下還是先回羅霄,將此情形稟明宗華師兄,再做打算你不必擔心,宗華師兄已有定計,必不會讓那雷溪老人得逞就是”
tzleng 發表於 2014-1-3 14:40
玄真劍俠錄 對影一觴斷腸散 第二百三十三章 生死符,天罡寒
  
       


    雷溪老人上下打量著面前的黑衣蒙面男子,他突出的右眼珠轉了轉,眯起的左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醜陋的嘴巴左右一咧,雷溪老人剛擠出一串難聽的笑聲,可就見這黑衣蒙面男子逕自走到他的面前,把手中那柄黑沉沉的連鞘長劍往桌上一拍,發出“砰”的一聲沉響。

    靈劍都有其鋒芒氣相,身為虎伏鑄劍莊的大當家,自有一套望氣辨器的法子,哪怕是隔著劍鞘,也能大致看得出一口靈劍是何品質  。

    黑衣蒙面人的這柄黑鞘長劍,絕對不是一口稀世寶兵,甚至連虎伏鑄劍莊鑄造出來的下品靈劍,都要比這柄黑鞘長劍好上幾分。但雷溪老人的眼神甫一落到那暗啞無光的烏鐵劍鞘上,他猙獰的五官登時擰成了一團,整個人似乎突然窺見了什麼極其駭人的物事般,猛地抽搐了一下。

    雖然那烏鐵劍鞘的鍛打手法粗劣不堪,但在鞘匣裏面,卻藏著一團極其濃重的血氣。而自那三尺鐵母劍鋒中,隱隱傳來冤魂慟哭嘶號的聲音,似乎有無數的厲鬼被困在劍鞘中,直欲掙出噬人。

    雷溪老人只匆匆一瞥,便覺得有一道冷森森的氣流,從自己的腳底心升起,沿著背脊骨直竄向後頸,他連忙挪開了目光,不敢再去看那黑鞘長劍。

    這口稀鬆平常的靈劍,真不知已殺過多少人,那劍鋒中凝集的血煞怨氣,直讓雷溪老人心膽發寒。劍器凶煞至斯,正說明這口劍的主人,定然是個冷血無情的劊子手,而他殺人的本領,甚至要比那些修煉噬魂秘術的魔宗修士更加可怕。

    如此一個凶人,就在站自己面前五尺,雷溪老人再笑不出來了。他恭恭敬敬的對著黑衣蒙面人抱拳問道:“尊使可有信物?”

    黑衣蒙面人也不言話,手掌朝腰帶中一探,取出了一塊兩寸見方的玄鐵牌,往雷溪老人眼前晃了晃,便又收了起來。

    這玄鐵牌平平無奇,但雷溪老人已看清了上面浮雕的“買命莊”三個古篆大字。他深吸了口氣,定了定神,小心翼翼的從胸口扯出一根銀鏈子,將鏈子上面墜的一塊納物玉牌解下,以食中二指將這玉牌按在桌面上,緩緩推到黑衣人的面前,口中道:“這是整整一百萬符錢的靈物,請尊使過目。”

    雷溪老人慎重的抬起了壓著納物玉牌的手指。黑衣蒙面人伸手一劃,便將這片玉牌拈在指間,以神識一掃,點了點頭道:“說你想要的。”

    “我要保命符籙兩道。”雷溪老人竭力使自己的語調低緩,可他根本壓抑不住那股狂熱的情緒,喉音變得嘶啞而扭曲,那顆突出的右眼珠上佈滿了血絲,“還有殺人的符籙,我要讓他們,死!”

    黑衣蒙面人翻手取出一個黃紙簿子和一隻漆黑的毛筆,在簿子上草草的勾劃了幾筆,問雷溪老人道:“兩道生符,保的都是你自己的性命吧?說出死符要殺的人是誰?”

    “是保我的命,自然是要保我的命!”雷溪老人忙不迭的點頭,扳著手指道,“至於那些該死的人,第一個就是丹崖派的洪齊海!然後正玄觀的函秀子,也不能讓他活著!還有那承元子,他的天師印自然該是由老夫來掌管才對。再加上老夫的四姨太,這毒婦居然是洪齊海派來的奸細,藏在我身邊近十年,她以為我不知道?可惜她道行修為比我高出太多,但我若不弄死她,她早晚都會把我弄死!”

    雷溪老人咬牙切齒的報出了一串名字,卻兀自意猶未盡。他雙目中凶光暴現,還在苦苦思索著。可那黑衣蒙面人忽然冷哼了一聲,把手裏的黃紙簿子“啪嗒”一合攏,翻手將那片納物玉牌甩到了桌上。

    小小的玉牌翻滾了好幾轉,滑到雷溪老人面前停下。雷溪老人錯愕的抬起頭,望著黑衣蒙面人道:“尊使,這是何意?”

    那黑衣蒙面人的語氣,冷得教人骨髓裏刺痛:“你當我買命莊的生死仙符是什麼?區區一百萬符錢,給你兩道生符和一道死符,已是讓你占了天大的便宜!”

    “啊?”雷溪老人咧開了嘴,露出滿口參差不齊的焦黃牙齒,他一下沒能按住性子,脫口而出道:“豈有此理,你買命莊當自己的符籙真是仙符麼?一百萬符錢才能換三道?”

    “找買命莊,買不是符,是命!你若不信,可要試上一試?”黑衣蒙面人淡淡的應道。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只拿眼睛一掃,那烏鐵劍鞘鞘口上的卡簧,便“嗆”的一聲自行彈開,劍鞘中的那口凶煞長劍顫鳴不休,好似一條藏在石縫中的毒蛇,已然盯住了雷溪老人的脖頸,直欲彈射而出,飽飲熱血。

    雷溪老人只覺得一股驚心動魄的凶煞氣從那黑鞘長劍上沖出,牢牢的罩定了自己的身形。不知怎麼的,他已然動彈不得,周身筋骨似乎都被凶煞所懾,提不起半分力道。

    他這才驚醒過來,知道方才那一句話,已然觸到了買命莊的忌諱。

    要知道,這裏並非是由得他雷溪老人說一不二的信邑虎伏鑄劍莊,而面前的這個黑衣蒙面人,也不是帶著靈物上門來求他鑄器的揚州修士。傳說買命莊的生死主簿上,列著九位玄珠道果大修士的名諱,其中有六位殞于仇家祭出的死符,另外三位是因為不守買命莊的規矩,被買命莊執事取走了人頭。

    桌上這口黑鞘長劍,煞氣如此之重,說不定就曾飲過玄珠修士的頸血!

    雷溪老人的臉上,露出了驚懼的神色,他急忙大聲嚷道:“老夫胡言亂語,尊使恕罪!”

    黑衣蒙面人沉默了好半晌,終於冷哼一聲道:“下不為例。”

    烏鐵劍鞘上的卡簧又自行扣攏。雷溪老人身子一顫,發覺那股凶煞氣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又能動彈自如。

    一句無心之言,便讓他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雷溪老人身上毛孔盡被燒毀,流不出冷汗來,但他的氣息卻已然亂成了一團。念頭急轉,雷溪老人將那一個又一個令他欲殺之而後快的名字回想了幾遍,反復思量斟酌之後,才朝黑衣蒙面人拱手拜道:“尊使,老夫修為淺薄,兩道保命生符萬萬不可少。那死符能否通融一下,也給老夫兩道?旁人還可容他再苟活些時日,壞不了老夫的大計,但洪齊海和函秀子不能不死!”

    “不行。”黑衣蒙面人搖了搖頭,“你這百萬符錢的靈物,只夠換生符兩道,死符一道,不可再多。”

    “那若是生死符各取兩道,老夫還需補上多少靈物?”雷溪老人咬著牙問道。

    “四十萬符錢的靈物足矣!”

    雷溪老人左眼皮一跳,撫摩著左手小指上的一枚銅戒指,左思右想了一番,才朝黑衣蒙面人道:“老夫身邊並沒有如此多的靈物,但有一些我虎伏鑄劍莊鑄造的法器,不但品質上佳,而且全無印記,不知貴莊能不能用這些法器來折算靈物?”

    “拿來我看。”黑衣蒙面人點了點頭。

    雷溪老人大喜,直接把那枚銅戒指摘下,推到了黑衣人面前。黑衣蒙面人拾起銅戒指,探入神念掃視,裏面果然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成品法器,大都是刀劍鞭簡之類的,分門別類碼放得整整齊齊。

    “成品法器刀劍共有九十三件,其中佛器和魔器二十九件我不要,剩下六十四口刀劍,可換死符一道。”黑衣蒙面人報出了條件,便把那枚銅戒指扔回桌面上,兩眼盯著雷溪老人,靜等他如何決斷。

    “六十四口刀劍!”雷溪老人好一陣子肉疼,有心開口討價還價一般,可那黑衣蒙面人冰冷的目光,讓他根本不敢出聲辯駁。心中想到那洪老道和函秀真人一死,他便是龍虎山的大當家人,到時區區六十四口刀劍又算得了什麼?雷溪老人握緊了拳頭,猛一捶自己的大腿,歎了口氣道,“成交!”

    說罷雷溪老人抓起玉牌和銅戒指,將那六十四口刀劍挪進玉牌中,戀戀不捨的最後看了看那百萬符錢的靈物和六十四口寒光四射的法器,目露凶光的咬牙道:“老夫謀劃數年,今日孤注一擲。洪齊海,函秀子,你們倆人也算死的不枉!”

    玉牌拍在桌上,雷溪老人扭過頭,再也不想去看它一眼。

    黑衣蒙面人伸手拈起玉牌,以神念驗過其中的靈物法器無誤,這才又攤開了簿子,將丹崖派掌門洪老道和正玄觀觀主函秀真人的名諱,寫到了黃紙上。一頁生死錄寫成,下面再滴上一團朱漆,雷溪老人按落了指印,這筆符籙買賣就算是敲定了。

    黑衣蒙面人收好黃紙簿子,翻手取出了四張符籙,二青二黃,排在桌上。

    “青為生符,黃為死符。”

    雷溪老人目現奇光,盯著桌上的符籙細細端詳。這買命莊的符籙一道就價值幾十萬符錢,一道便是一條人命,但這符籙本身卻是平平無奇。制符用的並非是白玉符板,而是最尋常不過的符紙,畫符也非是用金液汞漿,只是朱砂。唯一讓人看不透的,便是符紙上繪製的符籙圖形,看起來與尋常法符迥然不同,四張符紙上,各寫了一行透著古樸荒涼氣息的奇形文字,看似一段咒文偈語,但只見圈圈點點橫豎勾連,不知其中所雲。

    最奇怪的是,明明是兩道生符兩道死符,可這四張符紙上的文字,卻又全不相同。雷溪老人心中疑惑,但估計探問這符紙上的奧秘,肯定是買命莊的大忌諱,故而他也只能忍住不問。

    看了好一會兒,雷溪老人才伸手將這四道符籙慎重的收起。他不敢再懷疑這其貌不揚的符籙是否有傳說中那般靈效,只能恭恭敬敬的對黑衣蒙面人作揖拜道:“多謝尊使!”

    黑衣蒙面人點了點頭,把桌上的連鞘長劍收起,換了一口虎伏鑄劍莊造的靈劍,拎在手中。雷溪老人目光閃爍,只把眼珠轉了轉,並未作何反應。

    “此符今日入你手中,若壞了買命莊的規矩,我便會以此劍斬你頭顱。生符祭出,保命一刻,若符紙化盡,你未能逃出生天,與我買命莊無關。”

    見雷溪老人點頭應諾,黑衣蒙面人身形向下一沉,仿佛是化作一道黑煙,朝自己的影子中鑽了進去,人就這麼消失不見了。

    雷溪老人愣愣的坐了能有一炷香功夫,這才仿佛大夢初醒,驟然間覺得像是卸下了千斤鐵箍,心身疲累,他向後一靠,肩背倚住了牆壁,雙手交疊按在胸口,緊緊的壓著那四張符紙。雷溪老人知道,這並非是四張薄薄的符籙,而是四條沉甸甸的人命,其中有兩條是他自己的,另兩條是洪老道和函秀真人的。

    如今,自己等若是有了三條性命,而別人的命,也被牢牢的攥在了手心裏,洪老道和函秀真人的生死,此時就在他一反手之間。

    還有什麼比能這更讓人愉快?只要他成了龍虎山的主子,鑄劍莊一脈便再也不是什麼天師教外門,而是真真正正的道門正宗嫡傳。

    想到此處,雷溪老人禁不住樂了出來,那笑聲直如鬼哭狼嚎一樣的詭異駭人。

    只可惜任由你百般算計,這世上也絕沒有不透風的牆。雷溪老人陶醉在自己的宏圖大略中,卻哪里知道黑夜中還有窺視的眼睛,正死死的盯著他不放?

    三天前,雲峰真人帶著俞和從信邑回到了羅霄劍門,宗華真人聽完了他們所說的情形,臉上不喜不怒,只淡淡的點了點頭,便讓俞和先行返回東峰,他與雲峰真人又去密室中議事了。

    到了第四天,俞和照例在天罡院掃完了地,灑過了水。午時之後,他去藏經院後苑陪雲峰真人喝著茶,才坐了一會兒,就看一個道童急匆匆的跑來,說宗華掌院請雲峰掌院去清微院,還特意叮囑過,讓俞和也一同過去。

    俞和心裏明白,這平平靜靜的三天,並不代表虎伏鑄劍莊的事情就這麼不了了之,宗華師伯召他去清微院,恐怕是事情有了什麼新的進展,說不定今日就要再次受命出山,去尋找那雷溪老人的去向。

    既來之則安之,俞和也不多想了。他低頭跟著雲峰真人到了清微院正殿,就見天罡院大師兄夏侯滄正坐在宗華真人身邊,兩人一臉喜意,不知在談論著什麼好事。

    看雲峰真人與俞和來了,宗華真人一擺手,引雲峰真人落座,俞和依舊盤膝坐在對面的蒲團上。

    夏侯滄看著俞和,頗為得意的笑道:“俞師弟,你且上眼,看這是什麼?”

    只見他伸手在腰間玉牌一摸。七八口巨大的楠木箱子便落在了大殿中,箱蓋一開,寶光氤氳四射,異香彌散,箱子裏面滿滿的,全是各種珍稀的天地靈物。

    俞和不解,問道:“這是?”

    “這便是我羅霄劍門送去信邑虎伏鑄劍莊,交換三十五口靈劍的那一批天地靈物。如今分毫不少,盡在此處!”夏侯滄的語氣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洋洋得意。

    三年多前,夏侯燦與俞和遠赴西南滇地,在撫仙湖湖底探寶的那一次,他被俞和打落了顏面,之後一直耿耿於懷,今日總算是揚眉吐氣了。夏侯滄從椅子上站起來,高高的昂起頭,俯視著俞和,伸手在腰間玉牌上又是一摸,三十五道劍光沖天而起,孔雀開屏似的,在夏侯滄的腦後結成了一圈緩緩回轉的碩大劍輪。

    “三十五口靈劍盡在此處!俞師弟,你用的是其中哪一口,刺了那雷溪老人一劍?”

    俞和看著三十五口寒光湛湛的靈劍,竭力讓自己的臉上不流露出任何異色,他緊咬著嘴唇,兩手握拳撐在雙膝之上,目光空洞,口中一言不發。

    雲峰真人面無表情的坐著,只顧一口接一口的喝茶。宗華真人雖未開口說話,但他的眉眼嘴角都帶著一絲笑意。

    夏侯滄似乎是得了宗華真人的默許,他挺起了胸膛,擺足了一副大師兄的架勢,沖著俞和滔滔不絕的教訓了起來。

    那言辭之間,明面上好像是作為同門兄長,在苦口婆心的對頑劣胡鬧的師弟施以循循善誘,可話裏話外,卻是將俞和自暴自棄、整日酗酒、輕佻無禮、不守門中科儀、不尊師長諭令的種種罪狀,一一抖了出來。更拿這次虎伏鑄劍莊的事情大作文章,指責俞和無論是日常修行還是出山辦事,全都未盡心盡力,終日只被諸般雜念纏身,不把心思用在正途上,如此下去,當真是要荒廢了大好前程,實為可惜云云。

    諸如此類的話,夏侯滄翻來覆去的說了足能有半個時辰。俞和只是低著頭,一言不發,任由他在那裏大放厥詞。最後等夏侯滄說得舒坦了,俞和撇了撇嘴道:“師兄金玉良言,師弟受教了。”

    夏侯滄意猶未盡,絮絮叨叨的叮囑俞和,今後要好自為之。雲峰真人忽然把茶杯往桌上一放,開口道:“那靈物和靈劍取回來了便是最好,此事不單是俞和的過錯,我也去過虎伏鑄劍莊,也難逃一份責任。雲峰心中羞愧,這便與俞和一起面壁思過去也,告辭!”

    說罷他逕自拉起俞和,轉身出了清微院。

    宗華真人眉頭一皺,卻也不好阻攔。夏侯滄方才的那番表現,委實是有些過了頭,宗華真人瞥了他一眼,一言不發的轉身進了後苑。

    清微院正殿中忽然就只剩下了夏侯滄一人,他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四望,卻見方家怡剛好走過殿門,沖他含笑點了點頭。

    之後的幾日,俞和在天罡院裏遇見夏侯滄,這位大師兄更是變本加厲的刁難於他,好像俞和真被貶成了天罡院的灑掃童子,夏侯滄呼來喝去的,指使著俞和端茶送水、掃地抹灰。

    後來有一天,俞和行完早課,到了天罡院。掃完了外面的院子,進到正殿中,卻發現自己的名號木牌落在桌子下面,沾滿了塵土。俞和拾起一看,那名牌上赫然還留著半邊靴印子。

    伸袖將自己的名牌擦拭乾淨,揣進了懷裏,俞和冷冷一笑,轉頭出了天罡院。

    到了藏經院,徑直走進正殿裏,俞和將自己的名牌依舊掛在五師姐鄧曉後面的空位上。雲峰真人手捧茶壺,從殿后轉了出來,看著俞和笑道:“怎麼,放著天罡院的萬般榮寵不要,卻想回我這藏經院清貧之地來了?”

    “求師尊收留。”俞和俯身一拜。

    雲峰真人晃了晃手中的茶壺道:“正缺個煮茶的童子,你不嫌棄我這裏無酒就好。”

    “師尊,弟子正想告假十日,出門訪友。等弟子回山,再來師尊膝前伺候。”

    “出門十日?”雲峰真人一挑眉,指著牆上的曆簿子道:“眼看四日之後,就是春分祭酒。你這個時候去訪友只怕不妥,若無甚急事,還是等行完法事之後,再出山去吧。”

    俞和一拍腦袋道:“弟子過得渾渾噩噩,到真分不出春秋時節了。”

    “你這癡兒。”雲峰真人哼了一聲,轉身朝後苑走去,“來不速來給為師生火煮茶!”
tzleng 發表於 2014-1-3 14:54
玄真劍俠錄 對影一觴斷腸散 第二百三十四章 人猶在,心已遠
  
       


    這幾年中羅霄劍門廣開門庭,不僅設下了滇南、燕雲、南沙三處別院,揚州本宗道庭也是日漸興盛。除了原本就弟子眾多的純陽院和太一院之外,又增設了天樞、天璿、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七院,許多劍門真人出山雲遊九州,帶回了不少天資卓絕的孩童,如今這七院中,人數多的已有弟子十幾名,少的也有七八人。

    春分祭日大典一到,本宗道庭的門人盡數歸山,別院弟子也都千里迢迢的齊撅州,來觀禮山門法事  。羅霄山上人頭攢動,就連純陽院中亦是一片喧鬧。嚴剛真人奉命重掌純陽院之後,從羅霄外門弟子中遴選了一批良才,收入純陽院名下授法。如今的純陽院,早不復鎮國真人攜三十六真傳弟子剛出走時,那種冷清寂靜的情形。

    劍門諸院中,只有少數幾院沒有新收弟子,雲峰真人執掌的藏經院便是其中之一。甯青淩隨廣芸大家而去之後,俞和依舊是藏經院裏排行最末的弟子。

    山門中的這份喜慶熱鬧,自然也傳進了藏經院。大師姐莫子慧指揮著五位師弟師妹,用紅綢緞和彩絹花將藏經院裝點了一番。五師姐鄧曉提著幾十個大紅燈籠,掛到了各殿的簷下。鳴劍真人笑呵呵的看著一眾弟子忙裏忙外,不多時,這整座藏經院就滿滿的透出一份喜慶的氣息來。

    雖然俞和自作主張,將自己的名號木牌掛回了藏經院,但此舉終究是未經過宗門師長同意,故而有天罡院的道童來喚俞和,去取他今年法事上穿的新袍。

    俞和笑著打發走了道童,但他卻並未去天罡院領今年的新袍子。昨晚他已把前幾年在藏經院領的袍子找了出來,一早便細細的漿洗過,明天春分祭日法事,他覺得還是站在藏經院的弟子中間,會比較自在一些。

    第二日一早,春分大祭法事開始。諸般儀式依舊是每年相同,只是那三清殿前的石坪,幾乎已然坐不下羅霄劍門如今的一千多名弟子,許多新入門的弟子只能站在石坪邊,隨著師長師兄們一齊誦經祭天。

    藏經院上下一共七人,雲峰真人和鳴劍真人是劍門宿老,坐的是三尺見方的軟榻,論劍殿五人都是門中頗有資歷的弟子,倒也各有一塊蒲團坐。可俞和的名分還在天罡院,所以藏經院這邊並沒有給他準備蒲團。論劍殿五弟子挪了挪,給俞和讓出一小塊空地,俞和盤膝坐在了雲峰真人身後。

    夏侯滄遠遠望了俞和一眼,看俞和與論劍殿五弟子擠在一起,他嘴巴撇了撇,露出一臉鄙夷的神情。天罡院那邊只擺了兩張軟榻,俞和不過來坐,就有一張軟榻空出,煞是惹眼。夏侯滄覺得有些難看,便乾脆把俞和的軟榻與他自己的軟榻上下疊在一起,然後施施然坐上了去。

    於是乎,別家道院的位置上,弟子們都坐得滿滿當當;唯獨夏侯滄這邊天罡院的位置,就只有他一個人高高的坐在兩張軟榻上。

    五師姐鄧曉瞟了一眼夏侯滄,低聲道:“你看人家多威風,這位子坐的,可比諸位掌院真人還要高些。”

    二師兄易歡拿手肘一撞俞和,壞笑著道:“俞師弟,你放著天罡院的軟榻不坐,卻到這邊來坐石地板。你這是存心想拆人家的台,可人家卻給自己搭了個高臺子,坐得可舒服哩。”

    俞和聳肩攤手,笑而不語。雲峰真人回頭掃了一眼,大師姐莫子慧道:“噤聲!”

    一上午的法事行畢,中午用過齋飯之後,便是一年一度的門內試劍。

    那些新入門的弟子皆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哪個不爭強好勝?他們整年盼的就是這一場試劍,可以盡展身手,搏得師長贊許。如今羅霄劍門的十三座劍台已經不夠用了,除了門中師長鎮守的中央劍氣淩雲台和天罡院鎮守的甲字型大小劍台外,純陽院和太一院各守了一座劍台;天樞、天璿、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七院也分別守住一座;剩下的戌字型大小劍台,由滇南、燕雲、南沙三處劍門別院來的弟子合力鎮守;最後一座亥字型大小劍台,則由其他內務道院的弟子鎮守。

    藏經院的弟子皆不喜與人爭鬥,倒也無所謂今年沒了單獨的一座劍台。他們與守正院、戒持院等負責門中日常事務的道院弟子一起,圍坐在亥字型大小劍台下。

    俞和看了看周圍的守正院弟子,他故意找了個偏僻的角落坐下,免得撞見方家怡。可等他抬頭去看中央劍氣淩雲台,才發覺自己的擔心純屬多餘。這位方師妹及閘中諸位前輩師長一起,正坐在中央劍台之上。

    在方家怡的身邊,全是羅霄劍門中德高望重的耆宿真人,可她非但沒有一絲拘束的模樣,還與身邊的真人們談笑風生,好不自在。

    俞和心中暗笑,看來她這個守正院掌院,還真是做得有模有樣。

    搖了搖頭,俞和收回目光,不再去看中央劍台。他心裏知道,如今的春分大祭門中試劍,已不再是屬於他的舞臺。而且這個時候就算是有人邀他上臺試劍,他也只會微笑婉拒。經歷了山門中的諸多是非紛擾,一番起起落落之後,俞和只想把自己深深的藏起來,他不再希望將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自己的身上。

    其餘劍臺上的試劍,依舊是熱鬧非凡。

    俞和隨意的望瞭望,覺得有些興意闌珊,似乎那喧囂熱鬧的場景,與他之間已然隔著一睹無形的牆壁。亥字型大小劍台也沒人過來邀劍,俞和看了一會附近幾座劍臺上的比鬥,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在羅霄劍門登臺試劍時的情形,嘴角微微一笑,閉上了眼睛。

    幾年過去,自己已不是當年那個初學劍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而劍門中亦物是人非,如今南啟真人成了揚州府供奉閣的執事,公務纏身,連春分大祭也沒回山來觀禮;李毅師兄跟著鎮國真人離開了羅霄劍門,不知去向何方;太一院的熊山壯被派到了燕雲別院,這次也沒回山;那年結下五行劍陣,陪俞和試劍的幾位師長,倒是依然都在中央劍氣淩雲臺上,不過在他們的眼裏,俞和卻已未必還是當年那個討人喜愛的少年了。

    想到此處,俞和不禁又搖了搖頭。忽聽見有人疾奔過來,高聲呼喊著他的名字。

    俞和睜眼一看,跑過來的卻是一位新入門的師弟,他記不得這人是天樞院還是玉衡院的弟子。

    “俞師兄,夏侯大師兄喚你速去甲字型大小劍台!”

    俞和一皺眉,這個時候夏侯滄遣人來叫自己過去,莫非是要讓自己鎮守劍台?有心不想抛頭露面,但在春分大祭這等喜慶的日子上,俞和又不好駁了夏侯滄的面子。他遲疑了一下,還是站起身來,朝甲字型大小劍台走去。

    就算俞和最近似乎是被打入了冷宮,而且山門中也謠傳俞和犯了大過錯,被貶為天罡院的灑掃弟子,但俞和依舊是俞和,放下竹掃帚,拿起三尺長劍,他依舊是那個可以在談笑間殺得魔宗修士人頭滾滾、血流成河的俞和。

    一路走向甲字型大小劍台,擁擠的劍門弟子一看走過來的是俞和,全都默默的讓開了一條通路。羅霄諸院的師兄們,按住了身邊的年輕弟子,他們紛紛壓低聲音,在師弟們的耳邊反復叮囑:若要試劍,萬萬莫要去找這個走過來的人,十九代,乃至十八代弟子之中,以此人劍術最高,而且絕非高出一點。

    有的年輕弟子心高氣傲,還不服氣。於是師兄們便會將他拉到一邊,把俞和仗劍出山,獨鬥群魔的種種事蹟一一講述,年輕弟子們聽完了,滿臉都是崇拜。

    “修劍當如俞和,但為人卻不可學他。”各院師兄看著俞和的背景,誰也不好妄下評語。

    旁人的評說俞和充耳不聞,他走到甲字型大小劍台下,看見夏侯滄抱劍立在劍臺上,於是拱手作揖道:“見過大師兄。”

    “你上臺來。”夏侯滄正眼也不看俞和。

    俞和縱身上了劍台,周圍的劍門弟子一看甲字型大小劍臺上站著十九代最強的兩人,紛紛來了興致。甚至有的劍臺上,鬥劍正酣的二人同時一撤招,轉身就朝甲字型大小劍台奔來。人流如潮水一般湧到甲字型大小劍台邊,將這劍台圍得密密匝匝。一眾羅霄劍門的弟子,都盼著劍臺上的兩人能出手一戰,看看究竟誰才是十九代弟子中的最強者。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俞和卻不知道夏侯滄有何用意,他開口問道:“師兄喚我過來,所為何事?”

    夏侯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忽然伸手一指甲字型大小劍台中央道:“此處劍台有些破碎,喚你來修補一下。”

    “什麼?!”台下翹首以盼的弟子們,同時發出了驚疑聲。這十九代大師兄夏侯滄的意思,竟是叫俞和過來打掃甲字型大小劍台?這俞和真的被貶為天罡院的灑掃童子了?

    若換個場合,俞和倒也不會有什麼反應。甲字型大小劍台中央橫七豎八的全是劍痕,雖然不深,但四處散落的碎石,的確是讓人有些不好施展。以俞和的道行,翻手之間就將劍台重新整平。

    但此時此刻卻是大不相同,在這甲字型大小劍台周圍,已聚集了幾百位劍門弟子,人人目光炯炯的望著劍台之上。夏侯滄在這個時候叫俞和過來整理劍台,分明是要在一眾劍門弟子的眼前,狠狠的落一落俞和的臉面。

    被台下那無數道眼神注視,饒是俞和竭力壓著一口怒氣,也讓他漲紅了臉。

    俞和一聲不吭,站在原地沒動,雙眼直直的盯著夏侯滄。可夏侯滄懷抱著長劍,只拿側臉對著俞和,眼神瞟向中央劍氣淩雲台。

    空氣仿佛在一刹那間凝固了,臺上的兩人不言不動,台下的羅霄弟子也盡都摒住了呼吸。甲字型大小劍台被一股劍拔弩張的緊張意味籠罩住。

    俞和順著夏侯滄的視線,也把目光轉向了中央劍氣淩雲台。雲峰真人好像渾沒察覺這邊的異狀,只顧喝著茶,而宗華真人皺了皺眉,把目光轉了過來,似乎非常隨意的說了一句:“俞和,趕緊把劍台整平,那滿是亂石溝壑,還怎的比劍?”

    宗華真人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落進了每個人的耳中。夏侯滄嘴邊勾起一絲笑意,雲峰真人挑了挑眉毛,手中的茶壺停在了半空中。

    俞和只覺得胸口處好似被人狠狠的捶了一拳,恍惚間聽見“哢嚓”的一聲輕響,似乎心裏有什麼東西破裂開了。

    深深的吸了口氣,一片釋然的笑容,浮現在俞和的臉上,他點了點頭道:“遵命。”

    在數百羅霄弟子驚詫的目光注視之下,俞和輕輕一跺腳,再抬手朝地面虛按了幾掌。先天五方五行土炁灌入甲字型大小劍台,再看那劍台中央的石板,好似化作一灘泥漿般,上下滾動了數次,碎石沉入地下,劍痕合攏。俞和吹了口氣,泥漿凝成岩石,甲字型大小劍台又複平整如壁。

    他拍了拍手,朝夏侯滄又一抱拳,也不說話,轉身跳下劍台。分開人群,俞和徑直走回到亥字型大小劍台邊,盤膝坐下,閉目入定去了。

    夏侯滄臉上露出志得意滿的笑容,而一眾羅霄弟子議論紛紛,過了足有一炷香功夫,才漸漸從甲字型大小劍台邊散開,各歸其位。

    一下午的試劍再沒什麼引人注目的事發生。到了酉時夜宴,雲峰真人正坐在主桌上自斟自飲,心中忽沒來由的一跳,眼角瞥見北面天際有流光一閃而逝。

    他歎了口氣,舉起酒杯向北天遙遙一晃,喃喃的道:“我總不許你喝酒,但如今看來,清茶的確是淡了一些。”
tzleng 發表於 2014-1-3 15:05
玄真劍俠錄 對影一觴斷腸散 第二百三十五章 何消愁,水畔琴
  
       


    廣芸大家甫一見俞和,立時就舉袖掩口笑了起來。她一邊笑,一邊拿眼連連瞟向坐在身側的甯青淩,鬧得小甯師妹雙頰飛紅,緊緊的攥住一片裙角不放。

    俞和也有些尷尬,連忙捧出了早就備下的一匣子上品靈茶,雙手呈到廣芸大家面前。

    廣芸大家極嗜茶,看到木匣上雕的“春谷寒葉”四字,眼睛便亮了。

    她掀開匣蓋一看,裏面整整齊齊的碼著百來根三寸長的墨綠色茶條,每一條都是由數十片茶葉擰成,上有細細的銀絡和白絨  。廣芸大家拈起一條反復端詳,又湊到鼻尖前聞了許久,才露出了一臉滿意的神情。

    “好茶,一枝揉成百種香!春谷寒葉不愧是揚州四大仙茗之一,俞公子有心了。”廣芸大家拿靈符將茶葉匣子封住,仔細收入袖中。

    俞和作揖拜道:“前輩若是喝得慣,俞和下次再帶雲頂仙芝給前輩品鑒。”

    “一言為定。”廣芸大家含笑點頭,“我今夜另有客人,正要去岳陽城中一行,便不陪俞公子說話了,公子莫怪廣芸怠慢。青淩你代我好生款待俞公子,可要留他多住幾日。”

    甯青淩點了點頭,廣芸大家笑眯眯的看了看俞和,又看了看甯青淩,起身拂袖而去。

    “今日春分,羅霄劍門正是祭日大喜,俞師兄不在門內陪諸位前輩飲酒作樂,卻怎的星夜來我煙水茶園?可是飲多了酒,記不得回東峰的路了麼?”甯青淩提著燈籠,帶著俞和朝憩客苑去。小姑娘嘴巴上依舊在調侃俞和,但眉眼間卻有一絲掩不住的喜意。

    俞和笑著撓了撓頭發道:“時逢新春,我這不是給師妹送禮來了麼。”

    “你既沒托我辦事,又沒虧欠我什麼,何來送禮一說?”甯青淩把燈籠朝憩客苑門口一掛,帶著俞和依舊進了他之前住過的那間臨水小屋。

    站在屋前木階上,俞和麵朝著朦朧暗沉的湖水,深深的吸了口氣,一股混合著水草清香的濕潤夜風,在他胸中來回蕩漾。正是這種感覺,令俞和在羅霄山中時魂牽夢繞。人站在這裏,仿佛那些是非紛擾,種種恩怨糾葛,一切煩惱負擔都從肩頭上卸下,整個人都是輕鬆的,自在的。

    “今日有些晚了,明日一早,我再給師兄送些酒水過來。”甯青淩點亮了木屋中的靈燈,那澄黃色的燈光映在羊皮窗紙上,顯得溫暖而柔軟。

    “如今酒倒是喝得少了,隨師尊飲茶多些。”

    “哦?師兄這是轉性了麼,還是喝厭了師妹釀的蓮花落?”

    “甯師妹釀的好酒,哪里會喝得厭?”俞和取出了那一具紅木鳳尾瑤琴,捧給甯青淩道,“幾年前去了趟西南滇地,偶得了這具瑤琴。可惜我回山之後,師妹卻已隨著廣芸大家去了雲夢澤。時至今日,才得以將此琴贈予師妹。”

    甯青淩接過瑤琴,伸手細細的撫摩了一會兒,越看越是驚訝。她向俞和道:“師兄,這具瑤琴可不是凡物,琴身乃是一截棲鳳梧桐木,七根凡弦無一不是天材地寶,另有兩根乾坤仙弦乃是以羲和陽金和玉蟾陰金拉成。這瑤琴幾能比得上我師尊的‘太虛九真弦台’了。師妹我用這琴,當真是糟蹋了這具上好的臻品法器。”

    “琴乃是樂器,無論以何等靈材作成,依舊是供人彈奏之用,若無人彈它,便是先天寶琴,也只是擺設而已。何況師妹的音律之術已深得廣芸大家的真傳,此琴在那湖底洞府沉睡萬年,如今能得師妹彈奏,真是……”

    俞和想說這瑤琴正合甯青淩所用,可他一時詞窮,期期艾艾的想了半晌,卻冒出一句“如虎添翼”,逗得小甯姑娘樂不可支。

    “既然俞師兄不嫌棄師妹暴斂天物,那師妹便用此琴為師兄彈奏一曲,以表謝意。”甯青淩取了兩個草編的軟墊,放在屋前的木階上。她將紅木鳳尾瑤琴橫在膝前,凝神靜氣,十指若蘭花輕舒,一闕《平清謠》婉轉而出。琴聲如絲如水,恍如天上星河垂落,化作一條流銀小溪,在兩人身邊纏綿盤繞。

    玉水明沙,織夢行雲,人如仙娥,琴非凡器,曲是神韻。看那湖面上的雲氣隨著曲調變化萬千,湖水倒映著漫天星宿,夜風輕拂,蕩起層層流光。

    迷迷濛濛之間,俞和似乎是睡著了,又似乎還依舊醒著。沉在心裏的諸般煩惱一一流過,漸次化作煙雲散去。直到甯青淩小指一勾,一串清音如碧雀入雲而去,俞和才深深的歎了口氣,站起身來,走到了水邊。

    甯青淩手按琴弦,抬頭看著俞和的背影道:“我看師兄臉上忽喜忽愁,時而歡愉,時而忿怒,莫非又有了什麼心事?”

    俞和沉默了半晌,轉身又坐到了草墊上,搖頭道:“當真是一言難盡,師妹若不倦,可願聽我吐吐苦水?”

    “就知道你若不是心中有事,便不會想起來此探我。”甯青淩幽幽的一歎,“師兄要茶還是酒,且稍待片刻。”

    “夜色已深,不必煩勞。師妹願聽我說,就好。”俞和擺擺手,摸出了一支酒葫蘆。他一邊喝著,一邊將他上次從煙水茶園返回羅霄之後,聽到李毅師兄講說門中的諸多離奇傳言;然後到宗華真人雲遊歸來,卻突然變了臉色;俞和閑在門中,日日在天罡院掃灑庭院;接著鎮國真人帶著純陽院三十六真傳弟子闖過解劍十八盤,脫去羅霄道籍;再然後他去信邑虎伏鑄劍莊三次,但討要靈劍未果,被宗華真人責駡;到今日的春分祭典門內試劍大會上,夏侯滄故意當著一眾劍門弟子,打落了俞和的臉面;最後俞和心中氣悶,晚宴也未吃,喝退守山弟子,逕自禦劍來了雲夢澤。

    甯青淩聽完俞和的一番講述,臉上似乎也頗有慍怒之色。她把瑤琴放在一邊,對俞和道:“師兄,只因你身在局中,所以執迷不悟。你在羅霄劍門會落到如今這般的際遇,全是因為你犯了為人處事的一大忌諱。”

    俞和疑惑的看著甯青淩。小甯姑娘侃侃而談的道:“古聖賢曰:‘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你在宗門中與人相處,切不可得罪小人與女子。可你不僅鋒芒太盛,讓夏侯滄對你心懷怨恨,還惹惱了那位方家怡,人家聯起手來,以宗華師伯為刀俎,自然將你斬得遍體鱗傷。”

    俞和道:“夏侯師兄的作為,我倒還能看得透。只是那方師妹我卻不懂。”

    “女兒家的心思,只有女兒家才猜得到。何況我這局外人,自然會比師兄你看得真切些。”甯青淩輕輕一笑道,“試想那方家怡出身終南仙宗,我雖然不知道她為何離開終南山,但正所謂‘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她原本與羅霄劍門並無糾葛牽絆,那麼離開終南轉投羅霄,就必定不是她自己的本意。我猜她離開終南,多半是受了師長之命,迫不得已而為之。而至於偌大的終南仙宗為何留不下她,其中必有不為人知的隱情,說不定亦是因為一段孽緣。”

    “這位讓方家怡轉投羅霄的師長,只怕與宗華真人交情莫逆,曾囑咐過宗華真人定要好好安頓於她。所以方家怡一入羅霄,就備受劍門師長的垂青,而且宗華真人還有意撮合她與劍門中最優秀的年輕弟子結為道侶,其中自然大有深意。”甯青淩看著俞和,笑得很是狡黠,“宗華真人明知你心中念著陸家女子,必定不會同意與方家怡結親。那他如此撮合,其中究竟有何用意,便只有他自己心中明白。”

    俞和皺了皺眉頭,想開口說話。可甯青淩忽一抬手,截住了他的話頭,繼續說道:“方才那只是我胡亂猜的,以宗華真人的見識手段,倒也犯不著耍這等小計謀。他想必是看多了有情變無情的離合悲歡,認為你與陸家女子分離太久,人心已改,即便重逢,也再難尋往日的情意,多半最終走不到一起。故而他先替你牽好紅線,到時你從東海情傷歸來,正好可從方家怡身上覓得慰藉,兩人順理成章結下姻親,從此就在羅霄劍門廝守到老。”

    俞和歎了口氣:“師妹這是在取笑俞和。”

    “未必。”甯青淩一副洞徹玄機的模樣,她故作高深的搖了搖頭道,“這只因你倆人命中無有姻緣,天數牽引之下,事情並未如此演進而已。若那方家怡對你開口之時,是在你從東海傷心絕情回山之後,那這時師兄再來夢雲澤,只怕是來給我送喜帖的吧!”

    俞和低頭想了想,默不作聲。

    甯青淩見她一語言中,臉上的神情更加得意了,她伸手拍了拍俞和的肩頭,拿老氣橫秋的語氣道:“師兄從東海回來,心中淒苦,身邊無依無傍,這時冒出來一位天仙似的美人兒以身相許,若師兄你還能坐懷不亂,那青淩可就真要猜測你是不是練功出了岔子,把腦袋給練糊塗了。”

    俞和苦笑著搖頭道:“師妹還是在拿我尋開心。”

    “要怪只能怪那方家怡,她心急火燎的按耐不住,不但壞了自己的好事,還辜負了宗華真人一番苦心撮合。師兄你沒回應她,人家惱羞成怒,心裏可就由愛生恨了。”

    看甯青淩這時的模樣,她簡直就差沒在後脖領子上插一面小黃旗,寫上“鐵口直斷”四個大字了。

    小甯姑娘搖頭晃腦的講道:“人家方家怡可是一位天之驕女。不但出身顯赫,修為不凡,羅霄劍門上上下下,都把她當做個掌上明珠。師兄你也知道,那門中一多半師兄師弟的魂兒,都系在方家怡的身上。你且試想,如此一位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絕色女子,自甘拋開臉面不要,主動開口問你願不願與她結為道侶。按理說,你俞和師兄本該如被天降寶玉打中了腦門,喜得一蹦三丈高,可事實上你卻是毫無反應,默默的把人家拒絕了。這種時候,你當那方家怡心裏,會是怎樣一番想法?”

    俞和把手一攤,低聲到:“就算是覺得落了面子,有些惱羞成怒,也不是結下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仇怨吧。”

    “師兄,你把女人家的怨恨,看得太淺了。”甯青淩歪了歪嘴道,“在那位方家怡的眼中,與你俞師兄一般的少年英傑人物,哪一個不是由她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心甘情願的任她使喚?你俞師兄雖然有些福緣,一身成就尚算不錯,但畢竟出身貧寒,更沒什麼靠山背景。若不是宗華真人極力撮合,加上她可能急於想找個男人替她遮風擋雨,人家哪會願意委身下嫁於你?而當人家鼓足了勇氣,舍掉了臉面,拋開了矜持,問你願不願與她結成道侶時,那是帶著一股子‘本姑娘可便宜了你’的心情。在方家怡的心中,她一開口,你就應該欣喜若狂的答允,然後上趕著與她定下姻親,可哪知道俞師兄如此不解風情,居然拒絕了她,這對方家怡來說,絕對是平生裏的一樁奇恥大辱。她覺得她高傲的人生中,被你俞師兄重重的抹上了一片污穢,若不洗刷乾淨,她就會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甯青淩湊到俞和面前,表情誇張的小聲道:“俞師兄,其實那位方家怡也就是刁難你一番罷了,很多美麗的女人遇到這種事情,都恨不得將那男人挫骨揚灰呢。越是好看的女人,越受不得這種拒絕,報復起來的手段,也就越發詭異狠毒。”

    俞和點了點,眯著眼睛道:“師兄明白了,甯師妹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兒郎,我一定拿劍逼著他答應,然後告訴他,我可是他的救命恩人。”

    甯青淩大窘,嗔怒的掄起拳頭,在俞和的肩頭狠狠的捶了好幾下:“師兄你是活該。我看那方家怡還是心軟,換做是我,我定然讓宗華師伯將你打入地牢,面壁百年!”

    “師妹果然狠毒!”俞和佯裝要逃,對甯青淩笑道,“原來師妹也打算做宗華師伯的紅顏知己麼?”

    “呸!”甯青淩啐了一口道,“我是死也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她想報復你,又覺得自己沒那麼大的本事,就乾脆把身子做籌碼,唆使宗華真人來整治你?師兄,你真是傻人有傻福!幸好她開口的時機不對,你有沒答應她。如此一個隨隨便便、水性楊花的女子,便是生得再好看,也不是良配。而由此可見,那位方家怡根本就不是要找什麼同心道侶,她只是想找個能保護她的男人而已,你不答應,她就去找宗華真人,若宗華真人也不答應,她恐怕還會去找鑒鋒掌門吧。”

    “傻人有傻福?”俞和搖頭苦笑不止,“照師妹這麼說,我如今這樣,還是撞了大運!”

    甯青淩本就伶牙俐齒,她眼睛一轉,答道:“自然是撞了大運。師兄你若跟她結成了道侶,結果數年之後,她又遇見了一位比你厲害的修士,這女人見異思遷,而你對她情深意重,煎熬之下,必然心魔叢生,情劫加身。說不定她與你若即若離,撩撥得你欲罷不能,反反復複個幾十年,等她玩得厭倦了,你這一身道基也被情孽所毀,長生道途盡成了泡影。”

    俞和挑了挑眉,故作驚慌的拍著胸口道:“果真好險,我真的是天大的運氣!”

    甯青淩知道俞和這是在故意做戲,她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道:“總之這位方家怡絕不是師兄的良配。你看她跟了宗華之後,吹的那些枕邊風,一個女人家怎麼有臉編造得出這等事情來?她把她自己的清白全不當一回事的麼?倒也虧得宗華真人會信她的話!這一節我怎麼也想不通,以宗華真人的見識閱歷,他竟然會被這麼一個女子迷住了眼睛?就算他不知道方家怡是什麼人,也當知道你俞和是什麼人,這種離譜的話,他居然也會信?而且聽了那女子的一面之詞,也不找你印證真假,就對你翻了臉色,這宗華真人,也實在是荒唐!”

    俞和攤手道:“師妹你莫忘了,宗華師伯也是個男人,而且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大凡男人都經不起枕邊風吹,被那身邊的女子一搬弄是非,可不就亂了眼耳,失了陣腳?”

    “這方家怡也是毒辣,她算准了你們男人的心思。說你趁著她酩酊大醉時輕薄於她,最聽不得這話的莫過於情人和親人。俞師兄,你說那方家怡,會不會是宗華真人的女兒?”

    俞和啞然失笑,搖頭道:“斷無可能!一來,方師妹和宗華師伯合籍雙修之事,門中早就是傳遍了,若真是宗華師伯的女兒,他會放任這種淆亂天倫的流言四處散播?二來,之前師伯曾派我和方師妹去左芒山辦事,當時他安排方師妹以身為誘餌,去引一個生性好色的散修出來,若方師妹是他女兒,身為人父,他會讓自己的女兒冒此奇險?”

    甯青淩支著頭,想了半晌,歎氣道:“好吧,你看不懂方家怡,我也看不懂宗華真人。只有女人瞭解女人,那便也只有男人瞭解男人,你說性情中人會如他這般,那便是了吧。宗華真人被這個女子迷得神魂顛倒,他羅霄劍門中最為驚采絕豔的弟子,未來的宗門棟樑,還及不上一個枕邊獻媚的美人兒。”

    俞和喃喃道:“什麼最為驚采絕豔的弟子,未來的宗門棟樑?在宗華師伯的眼中,這未必是我,而是夏侯師兄才對吧。”

    “雲峰掌院如何評說?”

    “師尊只說是宗華師伯看我懶散,要好生敲打我一番。”

    “師兄,你不是曾在一座道觀做道童,那位觀主真人與宗華真人知交甚篤,臨走時將你託付給宗華真人引入羅霄的麼,你可曾問過這位真人的看法?”

    俞和想了想道:“師傅雲遊天下,尋覓衣缽傳人,我倒一直沒敢打擾他。他若知道此事,定會怪我頑劣不堪,在羅霄劍門不好好學劍,又惹事生非。到時候他老家人心生掛念,不能安心周遊九州,我可是大罪過。”

    甯青淩問道:“那如今師兄你作何打算?在羅霄忍氣吞聲的做那縮頭烏龜?”

    俞和歎氣道:“惹不起,躲得起,我這不是逃出來避避風頭麼。我想宗華師伯對方師妹也就是一股子新鮮勁兒,過了這段蜜裏調油的日子,他便會漸漸看得清楚。那時毋需我多加辯解,自然水落石出。”

    甯青淩冷哼道:“我倒希望是那方家怡又轉身攀上了鑒鋒掌門這茬高枝,然後回頭來故技重施,給宗華真人幾雙小鞋穿,這樣宗華真人才能大徹大悟,看得清那女子是何嘴臉。”

    俞和聳肩一笑道:“承師妹的吉言!”

    甯青淩站起身來,拍了拍裙裾道:“師妹有些倦了,師兄也早些歇息了吧。你只管在這安心住個三年五載的,再回羅霄時,說不定就如大夢一場,什麼事情都過去了。有師尊在園中執掌諸事,我就清閒了許多,明日給你送些酒水過來,若天氣晴好,我們可去湖中泛舟垂鉤,很是自在。”

    “如此甚好,師妹這裏果然是世外桃源。”俞和笑了笑,也站起身來,他將甯青淩送到路口,才自回了木屋中。

    與甯青淩一番閒聊,讓俞和心裏舒暢了不少。但甯青淩一走,俞和獨自坐在小屋中,卻總也不能忘息入定。

    蓋因甯青淩方才無意間提到了俞和的第一位師傅張真人。在俞和心中,與自己最為親近的長輩便是張真人與雲峰真人,尤其是張真人,對俞和來說亦師亦父,雖然他不能將道統傳給俞和,但最終還是給了俞和一份仙緣。而且張真人熟識陸曉溪與宗華真人,說不定張真人能在此刻為俞和指點迷津。

    數年前京都定陽一別,之後俞和便再沒了張真人的音訊,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否找到了衣缽傳人。俞和思前想後,終於還是取出了張真人的玉符。一道傳訊遞出,過不久,玉符中就傳回了張真人的笑聲:“俞和你小子,難得記起為師,想必是有什麼事情,說吧!”

    俞和臉上發紅,先問了張真人的近況。

    原來張真人離開京都定陽之後,便繼續向幽州東北而去。一年前他終於找到了一個身具先天乙木靈根的女童,於是便在白山黑水之間尋了一處寂靜的雪穀,定居下來專心授徒。

    俞和也不避諱,將陸曉溪結丹之後,一直到如今劍門中的諸般是非,全都細細講給了張真人聽。

    張真人聽完俞和所說,倒是淡然的笑了笑道:“俞和,你與曉溪之事,我原本就不看好。其實曉溪的資質並不如你,只是你這水中金的命格,唯有遇風雲變幻之後,才能顯出光華。她隨丹朱師妹去摩明雲宮修行,我便說過,此女仙途定有磨難。當時你還未得仙緣,我在左真觀中,不止一次的勸你忘了曉溪,你總以為我說這事,是因為你倆仙凡有別。但其實一入仙門深似海,你那時還小,多的是憧憬,有些事情我不便明言,是怕你聽了,會失去對仙緣的渴望。後來你拜入羅霄劍門,我們在京都定陽也見到了曉溪,那時候我知道無論我說什麼,你都聽不進去,所以我也就閉口不談,免得煞了你倆重逢之喜。反正天機難測,你們兩個將來如何,終究是你二人的命中定數,該是一場福緣,終究是皆大歡喜,若該是一場情劫,也還是要你們自己去經歷,旁人說的再多,也不可能逆天改命。”

    俞和低聲回道:“徒兒撞了南牆,已經死心了。”

    張真人依舊是笑著說道:“你還年輕,將來遇見的女子還有很多,以你資質福緣,當不愁身邊寂寞。宗華師弟說的不錯,世易時移,人心難測,你不如多轉頭看看身邊的人,因為她們或許你能看得真切,上次那個小甯丫頭就很好麼,性子淳樸可愛,甚是討喜。”

    俞和咧了咧嘴,可沒敢跟張真人說他如今就在甯青淩這裏散心。

    張真人的聲音,忽然變得嚴肅了起來:“至於宗華師弟的事情,你這孩子也算是與他命中犯沖,千不該萬不該,你便不該因為女人的事情,跟他攪在一塊。宗華這人,論及能耐、魄力、野心、眼光和手段,儘是九州之上的翹楚之屬,但人無完人,他也有一處弱點,正是這‘色’之一字。宗華生性風流倜儻,大有豪俠之風,他最愛遊戲花叢,雖然用情不專,但對身邊的每一個女子都是極其寵溺,尤其在喜愛的女人面前,耳根子甚軟。以前偶爾會聽說他被女人撩撥,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來,其中頗有幾段故事,被人當做‘溫柔鄉是英雄塚’的例證。揚州道門老一輩的耆宿,雖然對宗華賞識有加、讚不絕口,但私下裏偶也會說,若宗華哪一日栽了跟頭,便定是被色相所迷惑,除了女人,誰也算計不到這位羅霄劍門的清微院掌院。”

    俞和默不作聲,與宗華真人的這場糾葛,斷非是他有意為之,孰能料到那方家怡一轉身,便將宗華真人拖下了水,而宗華真人偏偏又有這麼個軟肋,於是成了方家怡抽打俞和的巴掌,還讓夏侯滄看准了機會,狠狠的踩了俞和幾腳。

    張真人接著說道:“其實你想的也對,無非是耗些時間,靜等水落石出。哪個男人不喜新厭舊,宗華聰明絕頂,那女子耍一些拙劣的挑撥手段,蒙蔽不了他多久。等他看清了,事情也就化解了。你師尊雲峰也算是一位人傑,雖然沒有宗華那股作大事的魄力,卻是一位極好的傳道之人,你還是當須珍惜,莫要輕易心生離開羅霄之意。”

    俞和奇道:“師傅怎知我有一絲脫離羅霄的念頭?”

    “你那性子,我怎麼會不知?”張真人嗤笑了一聲道,“你表面上一團溫吞,其實心底裏執拗得緊,脾氣撅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如今在羅霄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又眼巴巴的看著別人離開劍門,海闊天空,心裏沒這念頭才奇怪。我還是那句話,一切都是你命中所定,我雖如此勸你,你還是當憑本心行事。走與不走,在你,是福是劫,由天!”

    俞和點頭道:“弟子知道了。”

    “男子漢大丈夫,謀定而後動,問心無愧,行則不悔,記住了。”玉符一涼,張真人的話語隨風而去。

    俞和望著手中的玉符,喃喃的道:“走,還是不走呢?”
tzleng 發表於 2014-1-3 15:22
玄真劍俠錄 對影一觴斷腸散 第二百三十六章 雲無常,花初開
  
       


    第二日一早,甯青淩就來叩門。她從隨身的納物玉牌中,一口氣搬出了五十幾罎子酒,還有十幾具清漆木食盒。蓮花落的酒香透壇而出,食盒中則整整齊齊的碼放著好幾層用細棕繩紮起的荷葉包,裏面有風乾的雞鴨肉脯,有用香草烤好的河魚,還有用藕節、菱角和水芋做成的精緻小食,全都是下酒的好菜。

    俞和見甯青淩忙忙碌碌的歸整這些酒水吃食,撓了撓頭發道:“師妹,你這是真打算讓我住個一年半載麼?”

    甯青淩抬起頭,白了俞和一眼道:“那宗門裏有三個冤家等著整治你,你上趕著跑回去做什麼,自找憋屈麼?住在這裏有吃有喝,豈不自在  。等那宗華真人終於醒悟過來,他自然會出山尋你,到時候師兄你也效仿古賢,非得要他‘三顧茅廬’,才答應跟他回去。”

    俞和愕然失笑道:“宗華師伯乃是門中師長,平日裏諸事纏身,忙碌得緊,哪可能到這雲夢大澤來尋我一個小小的十九代弟子?況且我臨走時,只在師尊面前告假十日,若宗門裏傳訊喚我,還是得回去的。”

    甯青淩道:“喚你回去,也是拿小鞋給你穿。師兄既然來了,便安心住下,這憩客苑雖然簡陋,但好在安靜,總沒那些紛紛擾擾,惹人心煩。這些酒水吃食師兄將就用著,今日天氣晴好,師妹再去捉些鮮魚來,給師兄熬制羹湯。”

    “我常在東峰後山湖邊搭杆,卻少見有魚上鉤。這捕魚之術,倒正要向師妹討教。”俞和轉身就要朝門外走去。

    “師兄今日好好歇息,我自去捉魚就好。”小甯姑娘連忙攔住了俞和,她將那張竹編的大靠椅搬到了屋外,仔細鋪上了毛皮墊子,對俞和道,“師尊說了,這千里雲夢澤之奇景,與羅霄的峻崖翠竹、雲海排空大不相同,正是一柔一剛,一娟秀一壯烈,若說羅霄雄偉,益於揚志,那夢雲澤纏綿,則能安神。師兄你滿心煩躁,到了這裏,當須先歇息一二日,將心靜一靜,只有讓心境慵懶閒適下來,才能體悟得到此處每一片水澤,每一道煙雲的之中韻味。切不可急著跑去遊山玩水,若是心有雜念,便會看不懂煙水無常之意。”

    俞和笑著點了點頭道:“廣芸大家長居水畔,果真深得其中三昧,難怪選了此處開闢道場。她既在園中,我當去請安才是。”

    甯青淩笑道:“師尊那邊,倒不必去了。她今早已然囑咐過,讓你切莫拘束,一切俗禮皆可免去,儘管將煙水茶園當做是你自己家中一般。你若願聽曲兒,便自去茶園中坐;若想飲茶讀經,她的茶房書齋都任由得你進出。連我都被她准了大假,免去了早晚功課,專門伺候你這位一等一的大貴客。”

    俞和咧嘴道:“廣芸大家真是錯愛了,我來此叨擾已是唐突,還承蒙她如此照顧。”

    “我寄居羅霄的時候,師兄也很照顧青淩。你來煙水茶園,自然不能怠慢。”甯青淩一擰身,便躍上了屋前水畔的小舟,“師兄好生歇息,師妹去去就來。”

    說罷伸手一拍船舷,小舟分開如鏡的湖水,滑向雲水深處去。

    俞和長吸了幾口氣,初春時節,水畔晨風清寒,在胸口一轉,令人心寧神和。他悠然躺在竹靠椅上,東天朝陽廣播明光,隔著層層雲霧,已沒了半分火氣,臉上身上暖融融的,恍如將身子沉入了熱湯中。

    似睡非睡之間,光陰悄然流逝。面前這道如同工筆畫卷一般的景致,點點滴滴的映在了俞和的神念中,甚至有時,俞和都不知道他的雙目是睜開的,還是闔攏的。暝暝之中,他忽望見有一隻灰羽水鳥從草灘中飛起,緊貼著湖面振翅掠過,劃出一長串波紋,喙尖朝水中一點,輕輕巧巧的啄起一條小魚,雙翅連連撲動,倏地竄入茫茫雲空去了。

    俞和追著那鳥兒化成的一點灰影極目望去,他甫一抬眼皮,才驚覺自己剛才竟是闔攏著雙目,遠處的湖面上,猶有一圈圈的漣漪散開,不知方才那飛過的鳥兒,到底是夢是真。

    一縷笛聲隨風而來,朦朧的雲霧之間,浮出一葉小舟和少女窈窕的身影。小甯姑娘提著沉甸甸的竹簍,笑盈盈的滿載而歸。

    也不知廣芸大家讓俞和先安心休息幾日,那是一句無心之言,還是有意指點。俞和在水邊靜靜的坐了兩天,雖沒有刻意的調息吐納,但那許久不見增進的修為,竟然開始緩緩的漲高。一縷清氣自鼻吸入,一道濁氣從口吐出,恍惚間神魂出竅,遨遊天地,俞和覺得自己似乎隨風而散,一具肉身化入了眼前的畫卷之中,心神一動,數十丈外有片落葉飄飄而下,輕觸水面,卻並不激起一絲波瀾。

    到了第三天,甯青淩用細竹削了兩支魚竿,兩人泛著小舟,朝雲夢大澤的深處去了。

    果然只有將心靜下來,才能體悟到千里雲夢澤那種迷離朦朧的美景,小舟越往大澤深處去,水面上的雲霧便越是厚重,陽光滲入雲霧的間隙,直達水面,有數不清的七彩虹光交錯浮動。隔著煙水瘴氣,周圍的景致全變得朦朧難辨,有時看到不遠處影幢幢的,像是有一座小島,可等小舟穿過雲煙到了近處,卻發現那只是一顆大得不可思議的古樹,樹根紮在水底,蔭蓋數畝的樹冠撐出水面,成群結隊的彩鱗小魚在根系之間遊曳,像是水中的道道流螢。

    甯青淩將一顆清濛濛的珠子,掛在了小舟的漁燈杆子上。她說這是廣芸大家給她的“驅妖辟邪珠”,雲夢大澤中靈炁濃郁得驚人,不知潛藏這多少精怪妖魔,這珠子發出的青光可以讓一些尋常的精怪妖魔不敢靠近過來,大凡居住在雲夢澤附近的修士,都隨身帶著此物。除了驅散精怪,這寶珠還能指引方向,不至於在這千里大澤中迷失路徑。

    可即使有這個珠子,甯青淩依舊不敢往太深的地方去。那些已然修煉通靈的精怪妖魔,並不會畏懼這青光,而修士們的一身血肉,在它們的眼中,便如朱果紫芝一般,乃是可以大大增進修為道行的靈食。

    俞和在水邊默坐兩日,無心插柳的,竟還修成了一種小神通。傳說中的神仙,能抓把風一嗅,便知遠近千里之事,俞和修成的小神通遠沒有如此神妙,但也可以借著水面的雲氣,將周遭裏許範圍的地界,倒映在自己的識海中,雖不能做到纖毫畢現,但大體輪廓也還真切。就是不知離開了煙水彌漫的雲夢大澤,這小神通還有沒有效用。

    好幾次他都察覺到有精怪一見青光即逃,潛伏到遠處的水底暗影中,注視著自己兩人。而更遠的地方,似乎有一些散發著恐怖氣息的神秘存在,正將一道微不可查的神念遙遙投來,望著兩人的一舉一動。

    雲夢大澤就是有這樣一種神奇的魔力,似乎時時刻刻都在誘惑著闖進來的人們,不斷去向深處,尋幽探秘。好在甯青淩在這水邊已經居住了數年,又聽廣芸大家講過這大澤中的種種古怪玄妙,小舟只在週邊環繞,帶俞和略窺一二,便尋了一處雲煙稀薄的開闊水域,兩人搭起魚竿,垂鉤釣魚。

    俞和上一次來時,廣芸大家不在茶園中,甯青淩代為主持諸事,每日都甚是繁忙,實在是沒有這般閒暇時光,可以陪著俞和遊玩釣魚。俞和原先覺得,在水邊小屋裏悠閒的度日,無憂無慮,那已是神仙般的生活,可等到這大澤中泛舟一行,才知道這片荊楚之地的千里大澤之所以被冠上“雲夢”二字,其景致當真是如在夢中一般。小舟每行出裏許,眼前所見便會完全不同,憩客苑外的那片湖景,於這大澤之中萬般旖旎相比,當真是管中窺豹。

    他們垂鉤的這片湖水,雲霞四合,放眼望去,層層水霧後面,是一圍依水而生的古樹,將這中間一頃碧水團團包攏。四面八方都是朦朦朧朧的,但頭頂卻露出一孔青天白雲。小舟下麵的水並不深,大約也就堪堪七尺不到,清澈得連水底石縫中的沙礫都能瞧得真真切切,有許多大大小小的魚兒在水中來回遊動,湖水倒映著天雲,這些魚兒就好似在雲朵中穿行嬉戲一般。

    小舟停在水面上,人在看著魚兒,魚兒也在看著船上的人。兩條銀絲漁線蕩在水中,有魚兒碰到香餌時,便會散開一圈漣漪,無窮無盡的延展向遠方。

    古賢曾說:之所以棄網不用,卻垂鉤捕魚,是因為並非真的想吃魚,而是想體會那種自寧靜中浮出大歡喜的心境。

    一片水紋散開,俞和拋出的魚鉤,已被魚兒咬住了,甯青淩大喜,剛想招呼俞和收線,卻看俞和忽然閉目一笑,站了起來。

    他長長的吸了一口氣,雙手掌心相對,如捧大釜,置於下腹處,緩緩向上抬起。只見這一頃碧水忽然如同被煮沸了一半,水面翻騰著,越是靠近小船,便越是劇烈,船舷兩邊揚起的水花,好似一朵盛開的白蓮。

    無數魚兒驚亂的躍出水面,遠遠逃開,連俞和的魚竿,都被扯入了水中。

    俞和張嘴一吐,噴出一道淡金色的氣流,這氣流甫一離口,便化作絲絲縷縷的金色火焰,在虛空中顯化出龍騰虎躍之相。緊接著他又是一吸,甯青淩只覺得刹那間天地萬物盡都褪去了繽紛顏色,有那麼一瞬間,好似置身于只有白黑二色的山水畫中,等再眨眼時,諸般色彩又各歸各位,但總覺得比之前要黯淡了許多,像是被洗褪了顏色的彩絹。

    “師兄,你可感覺如何?是不是真元行差了?莫要妄運玄功,速速屏息凝神!”

    俞和將雙手提到胸前,手掌一翻,掌心向下,又緩緩壓至臍下。那翻滾的湖水刹那間止住了動盪,變得平滑如鏡,小船周圍十餘丈好似被凍成了冰面一般,半絲水紋都不見。

    他睜開雙眼,瞳中有金芒亂閃,臉上擠出一絲笑容道:“師妹可有靜室,請借我一用。天機已至,還丹三轉。”

    “什麼?”甯青淩驚呼一聲,她此時也顧不得旁的了,伸手將那驅妖辟邪珠握在掌心,纖腰一擰,化作一道匹練似的青光,裹著俞和就朝煙水茶園疾飛而去。

    一路橫跨幾十裏水域,小甯姑娘徑直落在了廣芸大家打坐靜修的密室前。

    腳才粘地,廣芸大家心有所感,推開石門出來,一望俞和眉心處已顯出龍爭虎鬥的丹火異相,頓時一皺眉道:“內鼎生火?怎麼會如此倉促?”

    “師尊,快救師兄!”甯青淩沖到廣芸大家跟著,抓著自家師尊的手腕不住的搖晃。

    廣芸大家伸指一彈甯青淩的腦門道:“你這傻孩子,內鼎生火,還丹再轉,這是煉氣士道行晉升的大喜之事。被你說得好像俞和身負重傷,性命垂危一般。”

    “他方才口吐真火,目現奇光,好生嚇人!”

    “按理說內鼎生火怎麼也得有幾日徵兆在先,來得如此突然,倒是有些古怪。”廣芸大家秀眉微顰,對俞和喝道,“還不速速入密室坐定,仔細調理鉛汞大藥,莫要誤了火候!”

    俞和此時正強行鎮住關元內鼎中的真火,不敢吐氣開聲,他掀開一線眼皮,感激的望瞭望廣芸大家,輕輕點頭,走密室中央坐下,擺出五心向天之勢。

    廣芸大家快步走到俞和面前,伸出玉指捏開俞和的牙關,將一顆黃豆大的碧綠丹藥塞進了俞和的口中,“切莫咬碎,也莫吞下,含在舌底,慢慢噙化!”

    俞和以舌尖一攪,這小小丹丸與口中津唾混合,登時便有一股極寒的清流直撞頂門。俞和本已被龍虎火煞焙燒得頭昏腦漲,被這股清流一激,刹那間靈台又複清明,精神為之一振。

    廣芸大家踏罡步鬥,伸手在密室中虛點,一座聚靈大陣運轉起來,四面八方的天地元靈之炁彙集至此,密室中彌漫起一層由靈炁凝結而成的薄霧。

    轉身出了密室,合攏石門,廣芸大家對甯青淩道:“此功當行七日,我們為他護法。”

    甯青淩用力點頭。兩人取出蒲團,往密室門口一坐,一邊呼吸吐納,一邊以神念暗暗關注著俞和燒煉內丹。

    饒是雲夢大澤靈炁充盈、廣芸大家的聚靈法陣妙用非凡,加上柳真仙子在東海摩明雲宮外,給俞和服下的那幾顆七轉仙丹尚有八成藥力積澱在俞和的周身骨血之中,如此龐大的三重助力之下,若換做尋常還丹修士,得其中之一已可順利燒轉內丹。但偏偏俞和修的是那六角經台烙入他識海中的神秘煉氣術,一身真元要比尋常還丹三轉修士深厚了不知多少倍數,這龍虎丹火一起,大有焚天煮海之勢。

    張口只一吸,密室中就刮起了一道惡風,那濃密的靈炁被俞和吸得涓滴不剩。內丹燒轉,洗血滌髓,仙丹藥力也化作一道洪流似得真炁,灌入俞和的關元內鼎中。

    只是兩日一夜過去,仙丹藥力盡被煉化,隔著厚達二尺的石門,廣芸大家和甯青淩也能聽到密室中傳出的龍吟虎嘯之聲。

    一道青光和一道白光從俞和的頂門沖出,廣芸大家和甯青淩愕然發現自己的神念被一道古怪力量逐出了密室之外,自石門縫隙中,透出一股帶著亙古玄微意象的威壓,似乎對天地萬物發出了號令。

    這時已是第二天夜裏,忽聞九霄雷動,卻不見有雷電交加。廣芸大家抬頭一望,東南西北四正位的天際顯出異相,東天一道乙木青氣投來,南天一道丙火赤光飛來,西天一道辛金白芒飛射而至,北天一道癸水黑煙罩下,地下傳來隆隆的悶響,五行元炁匯成一道浩瀚長河,直貫俞和的頭頂。

    “這是,先天五方五行真炁?”廣芸大家也知道俞和身上藏著不少的秘密,但區區還丹三轉,竟能召來先天五方五行真炁助法,這俞和究竟是上古金仙轉世重修,還是將一件司掌五方五行的先天至寶煉成了本命法器?

    密室中,俞和頭頂六角經台,座下長生白蓮,內鼎中一顆近乎透明的丹丸,上有青黃白三道氣流旋轉,下有五色奇光纏繞,這丹丸被萬丈真火燒煉,已隱隱透出淡淡的金光。

    諸般令廣芸大家和甯青淩的驚詫的事情接踵而至。晨曦初開時,先是一道紫巍巍的先天真一之炁破空而來,在密室前一轉,竟化作一位紫袍真人的虛相,朝廣芸大家和甯青淩含笑一拜,轉身穿牆而過,走入了密室之中。然後,當日輪月盤一齊出現在天空中時,一道大日真陽炁和一道皓月真陰炁落下,亦化作一金袍一銀袍的兩道真人虛相,向廣芸大家和甯青淩舉手一揖,也走入了密室中去。

    之後的三天,周圍百里陰雲不散,乾坤靈炁稀薄得異乎尋常。許多潛藏在雲夢大澤深處,已修成大神通的精怪朝煙水茶園聚來,但它們全都不敢靠近到百里之內,只是遠遠的觀望著。

    就連住在岳陽城中的尋常百姓,都發覺了不對勁。這幾天中,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的懨懨無力,終年拍打著城牆的湖水,退下去足有四寸來深,而且原本清澈的湖水和井水,莫名其妙變得有些渾濁腥臭。人們以為,這天發異相,那是在預兆有什麼災禍即將降臨,於是他們紛紛湧入了岳陽城的寺廟,向漫天神佛禱告消災。

    在俞和閉關之後的第六天,晨曦初開之時,這一切異相終於悄然隱去。周圍百里似乎一下子又回復了生機。卯時末,天空晴好,卻沒來由的飄落了一片小雨,這雨水帶著異香,滴到舌尖上,如糖水般甘甜。

    廣芸大家長歎一聲道:“普天甘霖落下,俞和這還丹三轉算是成功一半了。好厲害,他修的是什麼煉氣術?若論真元之浩瀚,我遠及不上他。”

    甯青淩遊出神念,發現密室中那層隔絕感知的古怪力量已不見了。只看俞和閉目端坐在密室中央,頭頂一顆光灼灼圓坨坨的內丹,好似一輪小太陽,正發出耀眼的明光。再朝俞和身上一看,此時他已是不著寸縷,滿身肌膚瑩潤如玉,隱隱透著莊嚴寶光。

    “呀!”小甯姑娘羞紅了臉。

    她剛要急急收回神念,卻聽見廣芸大家低喝了一聲:“不好!怎的有如此凶戾的無相心魔?”

    甯青淩大驚,忙再看俞和。只見俞和渾身震動,心口處有一團黑氣淤積,眉心間一道玄煞飛騰。他雙眉緊皺,五官猙獰扭曲,雙拳緊握抵在膝前,周身浮現出縱橫交錯的青筋,滿頭烏髮根根倒豎,從發絲間,飛出了數道漆黑如墨的魔影。

    第一道魔影是個女子,腰肢纖細,渾身精赤,一張面目卻是泫然欲泣。此魔展開雙臂,從身後緊緊的攀住了俞和的雙肩,嘴唇附在俞和耳畔,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魔影都是一身道袍,兩男一女,全都面露出詭異的笑容。一道魔影環抱雙臂,穩穩的踩在俞和頭頂,一道魔影扼住俞和的咽喉,另一道魔影扣住了俞和的雙手腕脈。

    這四道魔影已然凝如生人,正在俞和身上肆意施為。而密室中還有許多無相天魔潛伏著,全都垂涎欲滴的望著那一顆漸漸退去光華的內丹。

    廣芸大家道:“難怪這丹火起的如此蹊蹺,原來是天魔早結,蒙蔽了還丹三轉的徵兆!”

    甯青淩急問道:“師尊,現下如何是好,快救俞師兄!”

    廣芸大家搖了搖頭道:“青淩,你知道俞和的遭遇,所以這四道無相大心魔因何而來,當是猜得到的。我囑咐你讓他好生休息,靜定心神,感悟夢雲之意,就是希望他能懂得世事無常,讓他掃除心中的魔障。可想不到他如此快便還丹三轉,這無相大心魔應他所曆的劫數而生,還是要靠他自己明心見性,才能化解。”

    甯青淩看俞和那一身浮突的青筋,這時已然變得烏黑駭人。有絲絲縷縷的九彩流光從俞和的顏面七竅中溢出,被四道魔影所攝。她惶急道:“師傅,我們能不能幫他?”

    “能!”廣芸大家斬釘截鐵的說道,她望著甯青淩,忽然伸出手指,指著小甯姑娘的鼻尖道,“這時能幫他的人並不多,但你應當就是其中之一。至於如何去幫,你也是還丹修士,不用我說,你該當懂得那法子。幫還是不幫,你自己決定,是福是劫,各有天數!”

    甯青淩的俏臉一白,轉眼間又佈滿了紅暈,她在自己的嘴唇上咬出了一排深深的齒印。但看密室之中,俞和的臉上已然佈滿了黑氣,頭頂的內丹搖搖欲墜,顯然已抗拒不了那四道無相大心魔。尤其那第一道面露悲相、作女子形貌的魔影,已然大占上風,它一邊加緊蠱惑著俞和,一邊竟把扣住俞和腕脈的那道魔影給生生吞了下去,四道無相大心魔只剩了三道。

    “吧嗒”一聲,一顆晶瑩的淚水劃過甯青淩的臉頰,落在了地上。小甯姑娘不再猶豫,伸手推開了密室師門,毫不顧忌那凶威凜凜的無相大心魔,縱身撲到俞和的面前,雙手捧著俞和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龐道:“師兄,青淩不求你憐惜,但你莫要忘了青淩,若你哪天將我當成了陌路人,我就也化作心魔,纏你一輩子!”

    俞和此時三魂七魄盡被封閉在靈台祖竅中,渾然不知身外之事。陸曉溪的身影、羅霄劍門中的種種,一一化作魔障,折磨著他的魂魄。冥冥中,他已生出了一絲放棄的念頭,想要去追求那心魔口中的“大解脫極樂”。

    甯青淩伸手攬住了俞和的肩膀,她把雙眼一閉,竟將自己溫熱柔軟的嘴唇,與俞和那已經開裂的嘴唇緊緊的合了一起。小甯姑娘把心一橫,鼓氣一吹,一道白濛濛的氣流,裹著一點粉紅色的螢光,渡入了俞和的口中。

    這一口本命姹女元陰噴出,甯青淩臉上血色盡失,蒼白如蠟。再看俞和胸腹間連連震動,發出“咕咕”的輕響,一道黃澄澄的真陽元炁倒灌入甯青淩的口中,小甯姑娘只覺得恍如有一道沸水沖喉而入,流過關元內鼎,直達會陰生死竅。

    甯青淩不自禁的呻吟了一聲,渾身毛孔張開,湧出一大片汗水,這汗水竟帶著一種恍似麝香般的氣味。

    那道面露悲相、作女子形貌的魔影突然間嘶吼一聲,朝屋頂猛一撞,炸碎作團團黑煙消散。甯青淩將俞和的身子緊緊的抱在懷中,只見俞和臉上痛苦的表情漸漸舒展開來。那站在俞和頭頂的魔影,和掐住俞和脖子的魔影一齊粉碎,內丹一旋,放出千百道無相念火,將剩下的無相天魔燒得乾乾淨淨。

    內丹上光華盡斂,顯出蒼天一般的青藍色,隱隱浮現著片片如意雲紋。丹丸一墜,俞和的喉頭發出“咕咚”一聲,這顆三轉內丹便重入內鼎。至此兇險已過,只等三魂七魄歸位,俞和收功醒來,還丹三轉就算大功告成。俞和的一身道行修為,也就再次向前邁出了一大步。

    甯青淩想不到,如此一舉,便立時將無相大心魔給鎮壓了下去,她抱著赤裸的俞和,茫然回頭看了看。廣芸大家站在密室門口,臉上似笑非笑的道:“這小子倒是渾渾噩噩,我家青淩卻從此給自己系上了一道姻緣命數,不再是一條自由自在的魚兒了!你若心甘情願,為師也不會給你潑涼水,俞和這孩子論及心性、資質、道行和福緣,無一不是上選,他如能真心待你,當是你命中之福。”

    廣芸大家拂袖而去,不多時,賞樂堂中傳出一闋《花好月圓》。
tzleng 發表於 2014-1-3 15:33
玄真劍俠錄 對影一觴斷腸散 第二百三十七章 祭劍人,恐難歸
  
       


    又過了三日三夜之後,俞和神智盡複,長吸口氣,睜開了雙目。

    內視丹田,長生白蓮中央托著一顆青湛湛的道家還丹,內五行臟腑熠熠生輝,呼吸間吞吐乾坤元炁,神念一動,內鼎中的真元玉液澎湃如潮,劍氣通達周身經絡竅穴。他心中默默估算,這一身道行修為,已比還丹二轉之時,要強出了一倍有餘。

    這間十步方圓的密室,被牆壁上鑲嵌的寶珠照得雪亮  。俞和低頭一看,不知誰人已給自己換上了一套嶄新的裏外布袍。他想到煙水茶園中儘是女子,不由得大窘,臉上發燙。

    挺身站起,周身筋骨爆豆般響,腳下地面也發出“咯吱”一聲,挪開他曾坐過的蒲團,才發現密室中央的那片石板地面上,已然綻開了蛛網一般密密麻麻的交錯裂痕,用足尖一點,青石就碾成了灰粉。

    回想之前的事情,俞和只記得他與甯青淩在夢雲大澤中垂鉤,當有條魚兒咬鉤時,他心中突一跳,下腹內鼎中便猛然間竄起了熊熊丹火。甯青淩挾著他疾飛回煙水茶園,廣芸大家讓他入密室閉關行功,坐下之後運轉還丹法訣,便立時自行封住了五感,一心調理丹火。

    武火化丹,文火再造。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俞和是一丁點兒也憶不起來。不過看自己身上已然換過衣衫,想必原來的袍子已盡被丹火燒化,多半是甯青淩進過這間密室,替他更了衣。

    甫一想到小甯姑娘,俞和沒來由的胸口一抽,心底裏生出一股難以言述的悸動。不知怎的,他此時忽然很想見到甯青淩。

    運起先天五行土炁,將密室中央的地面石板重新整平,俞和推開了石門,便走了出去。

    “俞公子出關來了!”門邊有個女侍朝俞和欠身一禮。俞和見過這位女子,她也是從海南恒鼎園過來的,算是廣芸大家的記名弟子之一。

    俞和朝這女侍拱手問道:“這位姊姊可曾見過甯師妹?”

    “甯師妹與師尊正在另一處密室閉關,恐怕還要兩日之後,才會出關。”那女侍掩口笑道,“俞公子這一出關來,就如此急著要找甯師妹麼?”

    “正在閉關?”俞和微微一皺眉,疑道:“莫不是甯師妹身子有何不妥?”

    “俞公子如此掛念,青淩知道了,定會心中歡喜。”那女侍點頭笑道,“聽說俞公子凝丹之時,有無相心魔大作,致使一口真元行岔了路子。甯師妹替你助法,似乎受了些氣機震盪。不過師尊說她並無大礙,只消靜修三日,便可無恙,俞公子不必擔心。”

    俞和聞言,朝這女侍作揖道:“師妹為救我而傷,教俞和怎能不擔心?還請姊姊帶路,讓我去她閉關之處探望。”

    “俞公子果然是有心人。”女侍笑盈盈的點頭,舉手一引,帶著俞和轉到另一間密室石門前,小聲道,“俞公子莫要出聲呼喚,怕擾到師尊與師妹作法行功。”

    俞和一點頭,看了看緊閉的石門,探出一絲神念,朝密室中望去。

    人家兩位女修正在閉關,其中一位還是長輩,俞和這樣冒然以神念去望,本是無禮之舉。但他聽說甯青淩為助他抵禦心魔而傷,心中不知怎麼,竟有種說不出的衝動,神念穿過石門,直入密室。

    就見甯青淩端坐在中央密室,廣芸大家盤膝坐在她身後,平舉雙掌,抵住了甯青淩的肩頭,正以本身玄功真炁,助甯青淩調息療傷。

    小甯姑娘緊閉著雙眼,臉上非但沒有一絲痛苦之色,嘴角還猶自掛著一絲喜意。看她面色瑩潤如玉,眉心處透出九色寶光,一縷白汽從額前升起,在頭頂一尺的虛空中,凝結成一輪潔白的皓月法相。

    俞和望見這般情形,心中才鎮定下來。看甯青淩這時顯出的氣相,似乎果真是沒什麼大礙,甚至道行修為還有所增進。

    廣芸大家心有所感,她把雙目睜開一線,隔著石門朝俞和點頭一笑。有縷傳音嫋嫋飄來,是廣芸大家的聲音在俞和耳畔講道:“俞公子不必擔心,青淩非但無礙,還有進益。靜修三日之後,便可出關。”

    俞和不敢出聲,默默收回神念,他朝密室石門一揖到地,轉身拜謝了女侍,自回憩客苑去了。

    推開水畔小屋的木門,就見自己的發簪、玉牌等隨身之物,整整齊齊的擺在床榻上。那玉牌上流轉著二道明光,俞和招手一攝,兩片傳訊玉符飛出,落入了他的掌心。

    先一道是天罡院大師兄夏侯滄的玉符,他傳訊來斥責俞和無緣無故的離開山門,嚴令俞和立即回山領罪,這道信訊乃是二天前發來的。俞和想了想,傳回一道信訊給夏侯滄,說明他離開山門之前,已向雲峰真人告假十天。如今耽擱了回山的日子,實是因為遭逢了一些意外,自己閉關潛修了數日,稍待三五天之後,他便會返回羅霄。

    信訊傳出許久,也不見夏侯滄的回音。俞和輕輕一笑,去看另一道玉符。

    這道玉符是論劍殿二師兄易歡的,信訊乃在昨日夜裏傳到。易師兄講說:宗華真人忽然傳下法旨,言及俞和此次擅離宗門不歸,加上之前暫且記下的諸般過錯,如今數罪並罰,將俞和從天罡院中除名,並令羅霄諸院皆不可將俞和記入名下。俞和回山之後,當罰二百金杖,加上面壁思過三十年。三十年之後暫歸外門管束,充作灑掃道童。

    俞和將玉符捏在指尖,愣了半晌,最終苦笑三聲,搖了搖頭。他也不回信給易歡,只將兩道玉符扔到一邊,置之不理。

    兩天之後,甯青淩出關來。俞和問她如何受傷,小姑娘只是笑著說沒事。但俞和自己也知道,他這次還丹三轉,恰逢心中雜念紛呈、百般糾纏,當那內丹出竅退火,惹來無相天魔叩心問性之時,必定會有一場大兇險。甯青淩出手助他,多半是道行或心神受了折損,否則何須由廣芸大家親自護持著,閉關療傷三日?

    他顧不得男女之別,伸手捉住小甯姑娘的皓腕,屈指搭住了寸關尺三脈。可試過甯青淩的脈象之後,俞和卻愕然發現,甯青淩的脈象中沖合正,厚實綿長,非但察覺不到一絲傷勢初愈的虧虛之相,還隱隱顯出徵兆,已離還丹二轉之境不遠。

    俞和握著甯青淩的手腕子,閉目辨脈不語。小甯姑娘臉上一紅,隨即笑道:“師兄,你何時還學會了診脈之術?不過這寸關尺三脈,你卻拿捏得不甚准麼。”

    甯青淩一句話,說得俞和有些尷尬,連忙放開了手。

    他這才想起來,人家廣芸大家不但精通音律之術,還是位丹石大宗師。甯青淩是廣芸大家的真傳弟子,承其一脈道統,故而在醫術方面,可以說是宗學淵源。俞和抓著甯青淩的手診脈,那可真是班門弄斧了一回,倒讓人家甯師妹一眼就看出他的手法粗疏不堪。

    甯青淩道:“師兄放心,師妹我非但沒有受傷,還趁著師兄還丹初結,靈炁凝聚之時,得了不少好處。師尊帶我閉關,並非是為了療傷,而是助我將這些好處一一煉化,如今師妹的修為,可是大大的漲了一截。省去了數年苦修之功,青淩正要謝過師兄厚賜。”

    “若非師妹出手相救,俞和的魂兒只怕已被心魔所奪,若說要謝,當是我要謝過師妹的救命大恩。”俞和神色一正,朝甯青淩一揖到地。

    小甯姑娘擰腰跳開,躲過了俞和的一拜。她眼珠轉了轉問道:“青淩何時救過師兄的命?師兄可莫要亂認救命恩人。那些無相心魔根本不堪師兄慧劍一斬,莫非師兄不記得當時的情形?”

    甯青淩眼神閃爍的望著俞和,臉頰上閃過一抹紅暈。

    俞和道:“那時我神識封閉,三魂七魄如若風中殘燭,哪里來的什麼慧劍?這次還丹三轉,我也知道自己心神不定,兇險無比,定是師妹與廣芸大家援手相救,否則我難逃魂飛魄散之劫。”

    甯青淩一顆心兒撲通撲通跳得飛快,聽俞和這麼一說,才暗暗出了口長氣,心想幸好你神識封閉,不然我這女兒家的臉面可真的丟盡了!

    “再什麼兇險也已過去,如今師兄三轉已成,道行大進,師妹我也漲了修為,此乃大喜。今晚倒要陪師兄喝上幾杯才好,只是美酒不可無佳餚相佐,待師妹去捉些鮮魚,彈幾隻水鳥,烤來下酒。”

    俞和點頭道:“師妹的小船,還有我那魚竿可還在湖中飄著,當要尋回來才是。”

    兩人相視一笑。甯青淩身化青霞在前面引路,俞和卷著幾罎子美酒,縱起遁光緊隨其後。兩人飛出憩客苑,朝數天前垂鉤的那片碧水而去。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這般又過了數日,俞和正躺在屋外的竹靠椅上半夢半醒的假寐,忽然腰間玉牌輕輕一跳,伸手去摸,原是雲峰真人的傳訊玉符發出了明光。

    掐指略一算,俞和在夢雲大澤水畔已然住了差不多一個月,遠遠超過了他向雲峰真人告假的十日之期。之前宗華真人將俞和逐出天罡院,雲峰真人都未曾召俞和回山,這時忽然傳訊來,不知是有何事發生。

    伸指一點玉符,雲峰真人的聲音傳出,他這道信訊似乎並非專門發給俞和,而是傳給了藏經院的每一位弟子:“今晚戌時末,吾有要事宣講,眾弟子齊聚藏經院正殿,不得有誤,切記。”

    俞和隱隱覺得不對勁,雲峰真人忽然急召藏經院弟子夜談,這與藏經院掌院平日裏淡然泰定的處事之風不同,其中必定大有蹊蹺。

    眉頭一皺,俞和心裏閃過七八個念頭。他翻手取出甯青淩的傳訊玉符,草草的說了幾句,小甯姑娘忽聞俞和要返回羅霄,雖然心中百般不舍,但也知道雲峰真人急召,必有大事。她也不強留俞和,只叮囑了幾句要俞和自己小心謹慎,便讓俞和速速啟程,她自會代俞和向廣芸大家辭行。

    俞和轉頭望瞭望木屋裏擺得整整齊齊的酒罎子和木食盒,輕輕歎了口氣,縱起一道劍光,朝羅霄群山去了。

    雲夢澤與羅霄並不甚遠,俞和穿入大九衍降魔圈的陣勢,徑直落到了藏經院正殿門口。

    此時夕陽西下,已到了酉轉戌時。正殿裏雲峰真人居中而坐,鳴劍真人坐在次席,論劍殿弟子分列兩旁。俞和走了進來,先朝雲峰真人與鳴劍真人一揖到地,然後朝論劍殿諸弟子一抱拳,撩袍坐到了五師姐鄧曉後面。

    殿中七人看了看俞和,論劍殿五弟子微微一笑,並未說話。雲峰真人上下打量了俞和一番,點了點頭道:“俞和已歸,我藏經院八人全在此處。先行晚課吧。”

    眾弟子聞言一愣,羅霄劍門裏每日例行卯時早課,卻甚少行過酉時晚課,除非是有法事或特別的節慶,才會在酉時行功課誦經。不過雲峰真人既然這樣說,眾弟子也不敢多想,鳴劍真人與大師姐莫子慧起頭,一眾弟子開始齊聲誦經。

    依舊是念過《澄清韻》、《舉天尊》、《八大神咒》、《中堂韻》、《心印經》、《小贊韻》等經文,然後以三遍《清淨坐忘素心文》結束。俞和發現,雲峰真人也開口與他們一起念誦了三遍《清淨坐忘素心文》。

    功課行畢,正好到了戌時末,雲峰真人一擺手,正殿大門合攏,眾弟子一齊睜眼看著自家掌院師尊,等他說話。

    雲峰真人環視了一眼在座的七人,開口沉聲道:“我真清太玄羅霄仙劍門立派九千四百八十八年,以揚州羅霄群山為宗門祖庭,傳有弟子一十九代。常有人說,羅霄劍門根基不穩,即便有弟子千余,九轉之上耆宿賢能二十一人,依舊是鏡花水月。蓋因羅霄並無先天至寶鎮壓氣運,一切皆是浮華。”

    “只是外人不明,而我門中弟子也鮮有人知曉,羅霄萬年傳承,延續至今,豈是空中樓閣?我開宗祖師三代,為求宗門道統綿延,而殫精竭慮,立下大九衍降魔圈一座鎮守道庭,更有祖師真人出山遠遊,為我羅霄劍門請回過一件先天奇寶,以鎮壓氣運。”

    “什麼?”除了鳴劍真人不動聲色,其餘弟子聞言,全都大吃一驚,“師尊,我羅霄也有先天法器?”

    “確有此物,你們且稍安勿躁。”雲峰真人一擺手道,“世人不知我羅霄亦有先天法器,而我羅霄弟子中也少有人知曉此事,乃有三重因由:一來此寶不在羅霄山中,遠在九州之外;二來此寶雖是先天之屬,但其本身尚有些許缺憾,並非是一件先天至寶;三來我羅霄以劍入道,宗門氣運全系於劍,故而此寶也是一口先天法劍,其性主殺伐,不僅無有功德加身,而且戾氣沖霄,故不能用以鎮壓山門氣運,若此寶留在羅霄,怕是反會攪散了香火氣數,惹來災劫。”

    眾人點頭,皆面露喜色。無論這寶貝是不是先天至寶,但羅霄總算還是有一件先天法器的。九州之上,凡是有先天至寶鎮壓氣運的宗門,全是傳承了萬萬年的上古仙宗,而門中有先天法器作為鎮派之寶的,無論那是一件什麼樣的法器,都足以令這門派聲威大振,畢竟先天法器本身,便是一種震懾力,足以令心懷叵測之輩望而卻步。

    許多人認為羅霄在揚州勢大,但與九州之上的大宗門一比,就顯得底蘊淺薄,被歸為二三流的門派,這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羅霄劍門沒有先天法器。一個門派沒有先天法器,哪怕門下弟子數萬,也永遠不會被人視作一流大宗,蓋因若是當真宗門大鬥劍,只消別派祭出先天法器,便任你有再多的弟子,也是不堪一擊。

    鎮國真人得了先天至寶五方神旗,卻信步而去,自立宗門,這件事讓羅霄劍門的弟子頗為難堪。許多人說,羅霄便是註定無有大宗的氣數,宗門裏有人得了先天至寶,卻是留不住。如今雲峰真人直言說出羅霄其實另有一口先天寶劍,即便是論劍殿弟子人人心性淡泊,這時可也都浮起一股子揚眉吐氣的喜樂。

    但雲峰真人話還未講完,他接著說道:“此寶如今遠在涼州西北九千里,冰海北極境邊緣的一處地肺深淵中。羅霄祖師將此寶送入北極地肺,就是想借那先天冰火兩極真罡,煉化劍中的戾煞,並使劍器上的缺憾自行彌合。若能如願,此劍便可成就先天至寶,取回羅霄鎮壓氣運。”

    “這柄先天之屬的法劍,在那兩極地肺中已祭煉了八千九百多年。我羅霄劍門歷代弟子,都有人長守在地肺深淵中,日夜作法,調理先天冰火兩極真罡。前幾日門中收到傳訊,那地肺深淵中祭煉法劍的十六代師叔漸感陽壽將近,鑒鋒掌門師兄與宗華掌院師兄傳下諭令,命我遠赴西北,繼任第十七代祭劍人。”

    雲峰真人這話,無疑於是口吐驚雷。即使是鳴劍真人都臉上失色,論劍殿五弟子與俞和一齊站起身來,急急問道:“師尊這一走,要去多久?”

    雲峰真人搖頭一笑道:“此一去,少則三五百年,多則終身難回九州。”

    “師尊莫去!”大師姐莫子慧、三師姐章若蓮和五師姐鄧曉立時就抑制不住,嗚咽的喚了一聲,眼淚滾滾而下。俞和滿心淒然,他手臂微微顫抖,把一對拳頭攥得咯吱作響。

    雲峰真人臉上不喜不怒,他也不說話,只是用眼睛細細的看著面前的每一個人。過了許久,三位師姐抹去了淚痕,所有人都目光炯炯的望著雲峰真人,任誰都能讀得出這些眼神中所包含的話語。

    雲峰真人搖了搖頭道:“羅霄賜我長生大道,授我藝業,容我身居三百餘年。如今門中有所差遣,不敢不從。我若逃開,此事便會化成魔障,使我道心再難有寸進。你們莫要哀怨,此去西北,也並非當真就一去不復返。我已算過天機,那法劍已祭煉了八千九百多年,最多再受先天冰火兩極真罡蘊養一千一百年,攢足萬年功候,必使之脫胎換骨。到時我持先天寶劍歸來,此番功德加身,當可保我無災無劫,直達地仙道果。至於陽壽之限,我也想好了應對之策。我早年偶得一古陣,可收攝先天真罡,返本還源,化作靈炁。借此修煉,最多三個甲子,我便可修入還丹九轉大圓滿,活到先天寶劍出世,並非難事。”

    論劍殿弟子個個精研天下妙術,自然知道雲峰真人說得簡單,但真想要做到,實是有千難萬難。先天冰火兩極真罡桀驁不馴,不傷己身道基已是萬幸,要收攝先天真罡煉氣,那真是天方夜譚一般。如今的九州之上,幾乎尋不到先天冰火兩極真罡這等無上罡煞,雲峰真人口中說的奇妙古陣,誰知道究竟能不能應驗?

    “此事我已決斷,你們莫要多說。事在人為,只要心存執念,天道必不負我!”雲峰真人一擺手,取出了一方印璽和一片玉牌,遞給鳴劍真人道:“從今往後,鳴劍代我執掌藏經院,他有何號令,如我親言。”

    眾弟子遲疑了一下,紛紛拜倒,唯有俞和直挺挺的站著。

    雲峰真人看著俞和,俞和也看著自家師尊。過了不知多久,俞和深深一吸,將自己的胸中填滿,雙手合攏,對雲峰真人道:“師尊,我隨你同去西北祭劍。”

    雲峰真人搖頭道:“不行。”

    “為何?”

    “其一,我知道你身負奇術,不懼諸般罡炁,但那地肺中的先天冰火兩極真罡極為凶煞,而且先天法劍尚有缺憾,劍上戾氣外溢,摧人魂魄。先代祖師雖然設有護身法陣,但只能容得一人,兩種先天厲煞交攻之下,以你修為未必能夠自保,我若分神記掛於你,反而事倍功半,你我都將困於那地肺深淵之中,終老不得重回九州。其二,你還年輕得緊,又福緣齊天,跑去那西北無人之地,荒廢了錦繡前程,與你命數不合。其三,你一身羈絆深重,去了西北祭劍,非但定不下心,只怕還會惹出事端,若因果牽扯之下,暴露了羅霄重寶,我便只能在祖師靈前自刎謝罪了。”

    雲峰真人三言兩語之間,就把俞和的話徹底堵了回去。

    可俞和並未就此退下,他沉思了半晌,最後一咬牙,朝雲峰真人又拜了三拜道:“既然如此,弟子要走羅霄解劍十八盤。”

    俞和這話一出口,眾人又是一驚。

    可雲峰真人卻似乎早有所料,他展顏微微一笑,和聲問道:“你可有信心?”

    “有!”俞和斬釘截鐵的道,“既然有人能走得過,那解劍十八盤便絕不是一條死路。別人能走得,弟子自信也能走得。”
tzleng 發表於 2014-1-3 15:42
玄真劍俠錄 對影一觴斷腸散 第二百三十八章 雲峰怒,殿中斥
  
       


    “俞和此子,品行根骨皆是上佳,一身福緣更是深厚,除了那南極長生大帝道統之外,似乎還另有神秘傳承加身。他在滇南別院試劍西南諸派英傑,三招打退密宗鬥佛無空禪師;獨鬥蜀山派紫青雙劍傳人諸葛堅,戰而勝之,弘揚我羅霄劍門威名,亦識得進退之道,與西南諸派結下善緣。如今他再進一步,已然是還丹三轉的道行,加上其諸般神通,放眼我羅霄劍門上下,能勝得過他的人絕不超過三十位。而俞和拜入羅霄山門才十年不到,已然修得如此成就,試想再過百年,九州之大盡可任他縱橫  。而這樣一位出類拔萃的弟子,卻屢遭迫害刁難,飽受宗門排擠,逼得他心灰意冷,甘冒奇險要走解劍十八盤!”

    羅霄劍門清微院正殿中,那縱橫排列的十八盞懸燈搖搖晃晃,發出的光芒忽明忽暗,應和著雲峰真人的勃然怒氣,大殿中有道道罡風迴旋,震得門窗撲撲直響,顯出一片劍拔弩張的肅殺氣氛。

    “雲峰不才,想問問師兄。俞和究竟犯下了何等罪過,要在門中受那無端的斥責?如今此子執意要走解劍十八盤。若他身死于無名劍陣中,那自然一切成空。但若他闖過瞭解劍十八盤,獨自遠走高飛,即使此子心性純良,今後不與我羅霄作對,但他也斷然不會再助我羅霄。十八代、十九代弟子雖多,可也沒出幾個驚采絕豔的年輕人,再過二百年,如今的各位掌院真人盡都隱退苦修,師兄你莫非想靠夏侯滄之流光大羅霄門庭?”

    大殿中鴉雀無聲,宗華真人鐵青著臉,閉目不語。而在座的其餘幾位十七代掌院真人全都望著眉毛倒豎、怒髮衝冠的雲峰真人,每個人暗自轉動心思,但卻無人敢開口勸解。

    一邊是劍門十七代弟子中,最有才華的雲峰真人;另一邊是歷來威嚴深重,最有魄力的十七代二師兄宗華真人。這兩人自打年少上山習劍,便朝夕相處,數百年來感情篤勝親兄弟,可如今卻為了一個十九代的弟子而大動肝火,吵得面紅耳赤。

    諸位掌院都知道雲峰真人性子隨和,幾乎從不動怒,這一次大發雷霆,也確有其因。

    雲峰真人不懂,其他掌院真人其實也想不通。天罡院的執事弟子俞和確實出色,原本也是由宗華真人自己大力栽培,一手將此子捧為未來的宗門棟樑;可這一轉眼間,俞和又被宗華真人狠狠的一腳從雲端踹落,那翻臉真是比翻書還快。

    相處了數百年,諸位掌院真人也都瞭解宗華真人的軟肋,知道這位雄才大略的十七代二師兄,唯一看不透的就是“紅顏禍水”這重道理,但為了一個女子而捨棄如此出色的弟子,諸位掌院也想聽聽宗華真人要如何分說。

    再一來,將雲峰真人派到西北地肺深淵去做祭劍人之事,也是大大出乎了諸位掌院的意料之外。那萬里之外的西北苦寒之地,派去的人基本便是永不得重返九州了。這等差事,如何會將身為劍門智囊的雲峰真人給派了過去?若說捨棄一個頗為出色的十九代弟子還算不得什麼大事,將雲峰真人也發配到西北,可就當真有些離譜了。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羅霄劍門真的要將雲峰真人與俞和師徒倆遠遠的甩開了嗎?

    “雲峰師弟,為了一個頑劣的後輩弟子,你竟公然對清微院掌院橫加指責?那小孩子不懂事,你也跟著不懂事了麼?你這是將我羅霄劍門的科規禮儀盡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正殿大門轟然敞開,羅霄劍門的掌門鑒鋒真人邁步進來,他拿眼一瞪雲峰真人,沉聲喝道,“是我叫宗華師弟莫要將那俞和看得太重,你有何疑惑,盡可來問我!”

    鑒鋒掌門突然顯身,正殿中的諸位掌院真人一齊起身作揖,口呼掌門師兄。雲峰真人怒氣未消,雖只是隨意拱了拱手,但也收起了周身氣勢,大殿中飛旋的罡流盡斂。

    “雲峰執迷不悟,願聽掌門師兄分說!”雲峰真人毫不畏懼掌門師兄的威嚴,他昂頭站著,冷眼看著鑒鋒真人。

    鑒鋒真人看雲峰真人並不買賬,心中不愉。但他轉念一想,這位師弟即將遠赴西北地肺深淵,恐怕此一去,便只有大限將至之時,才能重聚。幾百年師兄弟情誼非同一般,鑒鋒真人心裏一軟,臉上的表情便緩和了下來,他走到雲峰真人面前,伸手按住了自家師弟的肩頭,和聲道:“俞和乃是師弟親手調教出來的,在師弟眼中看來,他便如同親子一般。但正是因為師弟你心中對他愛之甚深,故而眼中便看不真切。而且另有一些隱情,師兄並未向師弟明言,這倒也是師兄我的過錯,還請師弟原諒,待我向你一一道來。”

    鑒鋒真人說罷,竟朝雲峰真人作了一揖。雲峰真人看掌門師兄如此,也不好再冷面相對,他舉手回了一禮道:“師兄請說,雲峰洗耳恭聽。”

    “坐。”鑒鋒真人舉手一引,諸位掌院真人各自歸座。雲峰真人坐在鑒鋒真人左手邊,宗華真人坐在鑒鋒真人的右手邊。

    鑒鋒真人親自為雲峰真人倒了一杯茶,他略一沉吟,開口道:“師弟以為俞和此子心性良善,數年前為兄也曾將他帶在身邊,暗暗觀察過一番。”

    雲峰真人沒有答話,伸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靜等鑒鋒真人下文。

    “我輩修道之人,與道德義理上,講究的是清淨無為、道法自然。但我師尊曾有一言,不知師弟可否認同。”鑒鋒真人看了一眼身邊的宗華真人道,“當年師尊禪讓掌門之位,曾召我和宗華師弟齊聚一堂。他言及羅霄劍門十七代弟子,說若論才智心性,十七代弟子中當以雲峰師弟你首屈一指,但凡事關門派興盛大計,交于雲峰師弟去辦,他盡可放心。但師尊又說,若論及執掌門派,當以為兄和宗華師弟可擔此重任。蓋因若與天爭地爭,有大智慧者為先;若與人勾心鬥角,則心機深沉者更佳。故而傳到我們這一代,為兄忝為掌門,宗華師弟執掌清微院輔佐,而雲峰師弟執掌藏經院,鎮守我羅霄道統。”

    鑒鋒真人又給雲峰真人倒了杯茶,和顏悅色的道:“此次將祭煉先天法器之事交托雲峰師弟,為兄也甚為不舍,但那口先天靈劍關乎羅霄氣數,又到了行將淬火出世的緊要關頭,此乃是我羅霄劍門中一等一的大事,若命旁人去西北,為兄都不能放心,唯有雲峰師弟出馬,可令為兄高枕無憂。”

    雲峰真人聽鑒鋒真人將話題扯遠,皺眉道:“祭煉法劍之事我已應允,掌門師兄不必多說,十日之後雲峰自會啟程。我今日來,只為俞和此子鳴不平。”

    “正說俞和此子。”鑒鋒真人一笑,“以我所見,論及才智心性,此子遠不如雲峰師弟;而說心機城府,他也太過淺薄,若要將我羅霄宗門重任寄託在他的身上,為兄不以為然。師弟說得不錯,此子心性、根骨、福緣都不壞,劍術道行也是門中翹楚,但他對人情世故卻稍嫌駑鈍,讓他學道修劍是塊好材料,若執掌山門卻缺了大執念與大魄力。道家追求清淨無為不假,但我修道之人卻是與天爭命,而一派掌門更要肩負宗門延續之大任,凡事皆需盡爭。我需要的並非是一位元天下無敵的劍仙,也非是一位機關算盡的謀士,而是能帶著羅霄千余弟子,在這兇險詭譎的九州江湖中趨吉避禍的一位戲子。”

    鑒鋒真人又望了一眼宗華真人,他拈起茶杯,一飲而盡,長歎氣道:“為兄與宗華師弟心中的苦,雲峰師弟有所不知。我倆整日帶著虛偽的面具,與諸方同道爾虞我詐的周旋,苦心孤詣的為羅霄謀奪機緣,端得是要喜怒不形於色,八面玲瓏巧舌如簧。歷數列代羅霄掌門與清微院掌院,鮮有能執掌門派超過千年者,大都數百年後便禪讓後輩,從此閉關不出。蓋因其心中自感罪孽深重,所作所為褻瀆了道德大義,甫一閉關之後,便面壁懺悔,苦求清淨無為。但即便如此,曾任掌門與清微院掌院的歷代祖師,最終能盡贖罪孽,拋卻魔障,得道飛升的,也不過寥寥三人而已。”

    鑒鋒真人直視著雲峰真人的雙眼道:“師弟可還認為,以俞和這般心性,能擔得宗門大任?”

    雲峰真人語塞,低頭沉思了半晌,又喝了口茶道:“即便俞和不堪重任,他若能修成絕世劍仙,也是掌門人身邊的大助力,何須受此刁難排擠?他身負南帝道統,莫非我羅霄連這等仙帝傳承都不看在眼裏了?”

    “非也!此中隱情,待師兄如實相告。”鑒鋒真人搖頭道,“所謂的種種‘刁難排擠’,在師弟眼中是磨難,但在為兄看來,卻是磨練。數年前俞和作我隨侍弟子,宗華師弟問我如何,我就對宗華師弟說過,此子胸無城府,不堪重用。但宗華師弟亦是對俞和期望甚高,他反復對我說,俞和此子心性天真稚嫩,乃是因為被他與雲峰師弟溺愛所致,正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宗華師弟以為,只消稍稍磨練俞和,讓此子學會能屈能伸,便能養出心機城府,為宗門所用。可惜此子心高氣傲,吃不得半點虧,宗華師弟才略讓俞和受些苦難,他便已然耐受不住,對宗門心灰意冷。為兄我與宗華師弟皆對俞和大感失望。”

    “而其南帝道統,雲峰師弟也莫要看得太重了。數年前傳來一段魔宗秘聞,北方魔教有個還未結成還丹的弟子名喚姬度什,在大漠深處墜入地穴,誤打誤撞的爬進了北斗第五星丹元廉貞星君的仙塚,因此人身藏‘人祖血脈’,結果得承了丹元廉貞星君的道統。這北斗星君乃受中天紫微北極太皇大帝管轄,那大魔頭衛行戈找到這個姓姬的魔修,希望將此人收入麾下,但未曾想到,這姬度什從仙塚中出來才數十日,一身修為竟已然臻至天仙妙境,只一掌便把衛行戈打得重傷吐血而逃。又過了幾日,這位姬姓魔修居然無災無劫的平地飛升。臨入天関之前,此人留下話來說,四禦道統非同小可,神帝心思也遠非世人能懂,衛行戈並未當真得了天紫微北極太皇大帝的全部傳承,若當真是紫微大帝道統加身,那衛行戈本該立時成就金仙道果,直入紫微垣。”

    “此事傳開,北方魔宗一片譁然,最後將那隱居療傷的衛行戈給逼了出來。此魔自己也承認,他所得的北極紫微大帝道統並不完整。之所以遍尋神帝道統傳人,就是為了將他的道統補全,而此魔亦放出話來,說揚州有一少年修士得了並不完整的南方南極長生大帝道統,當時就有許多修士偷偷北下,要來尋俞和。”

    “恰逢俞和那時在白骨劍塚閉關,我與宗華師弟正苦苦謀算著如何保全此子時,南海又傳來了消息,說有數人潛入了天涯海眼下的南帝白玉塚,得了南方南極長生大帝的道統出來。羅霄的大九衍降魔圈難闖,可在南海海外要擒住個人卻並不太難。一時間許多人都轉道去了南海,結果發現,那所謂的‘南極長生帝道統傳人’,盡都是些名不副實之輩,或是得了幾段虛無縹緲的經文;或是得了一些時靈時不靈的小神通;或帶出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物事。雖然每個人都信誓旦旦的說,他們在仙帝塚見到了長生大帝的真靈法身,親耳聽到長生大帝允諾將道統傳下,但他們其中並無一人修為大漲,也沒有什麼了不得法器出世。”

    “種種疑惑之後,更多人前赴後繼的沖去天涯海眼,結果自稱傳承了南極長生帝道統的人也越來越多。但在他們中間,不僅沒有出現另一個姬度什,連衛行戈那般成就的人也無有一個。漸漸的,人們認為南海海底的哪一座仙帝塚,不過是南方南極長生大帝布下的一座疑塚,裏面根本就沒有真正的神帝道統,只是留下了掩人耳目的一些小花招罷了。試想以一方天帝的大智慧大謀略,怎麼會讓自家道統隨隨便便的流傳開來?如今還有不少人,自以為得了南帝道統,但卻再也沒人去找他們探究,只當那所謂的南海神帝塚,乃是南方南極長生大帝用來嘲諷世人的一個笑話。”

    鑒鋒真人輕笑道:“於是前來尋找俞和的人也都紛紛敗興而去,南帝道統之事就這麼不了了之。”

    雖然聽鑒鋒真人絮絮叨叨的講了這麼多故事來由,言辭間繞來繞去的,但雲峰真人何等聰明,略一思索,便知道了鑒鋒真人話裏的意思。他嗤笑一聲道:“掌門師兄的意思是,若俞和的南帝道統是假,那他不過是一個根骨資質出色的弟子而已,但是胸無城府,人也稚嫩,根本入不得掌門師兄的法眼,栽培起來也是難堪大用。但若俞和的南帝道統是真,那他得的也不是完整的傳承,還不如那北方魔宗的衛行戈,而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若留他在門中,等他鋒芒畢露時,早晚還是會惹來禍端,倒不如打壓一番,讓他沉在水底不為人知?”

    鑒鋒真人眼睛轉了轉,沉默了數息,點頭道:“然!”

    雲峰真人冷哼一聲,將茶杯重重的拍在桌上,沉聲道:“師兄執掌羅霄門庭,果然是好謀算,好口舌!這一番子虛烏有的推測,便要將一位出色弟子的大好前程扼殺,那什麼莫須有的刁難,居然全是苦心設計的磨練?你就不怕旁人說我羅霄嫉賢妒能,容不下良材美玉麼?”

    雲峰這人這話,暗諷鎮國真人出走之事,說得一眾掌教真人臉上陰晴不定。鑒鋒真人和宗華真人神色一變,默不作聲。

    “雲峰此去西北,再會之日難期。還望諸位師兄好自為之,保重!”雲峰真人起身離座,甩袖而去。

    鑒鋒真人看著敞開的正殿大門,輕輕一擺手,命其餘真人各歸其院。

    他望著宗華真人,重重的歎了口氣,伸手握空拳,一敲茶几道:“師弟,師弟!你這是何苦來哉,那女子是給你灌了什麼迷湯?這幾百年來,你因為女子而犯下的荒唐過錯還會少麼,怎的還是如此糊塗?我倒問你,如今此事,該當如何收場?”

    宗華真人撇了撇嘴角,抱拳道:“師弟是有過錯。”

    鑒鋒真人搖頭不止,又歎了口氣,伸手從懷中摸出了一片褐黃色的古玉符,放到宗華真人面前道:“此乃解劍十八盤的根本陣符,若俞和明日闖陣,遇到了什麼兇險,師弟祭出此符,那劍陣便會停歇,可救出俞和一命。”

    宗華真人盯著桌上的玉符看了許久,最後還是伸手將玉符收起。

    “莫要寒了雲峰師弟的心!區區一個年輕弟子事小,祭煉先天法劍之事萬萬不可有何差池,你且謹記!”鑒鋒真人一拂袍袖,飄然而去。
tzleng 發表於 2014-1-3 15:50
玄真劍俠錄 對影一觴斷腸散 第二百三十九章 掃成徑,雙劍湮
  
       


    第二日卯時早課,藏經院中的氣氛顯得格外異常。

    論劍殿五弟子誦的依舊是平常那些經文,可今日不怎麼的,讀出來卻全沒一絲清淨平和的感覺,個個語調抑揚頓挫,好似在讀大軍出征前討敵檄文。直到雲峰真人皺眉輕輕一咳,五位弟子才神色一凜,將聲調放緩,開始念誦《清淨坐忘素心文》。

    三遍素心文誦畢,俞和睜眼一笑,朝殿中諸人團團一揖道:“時辰已到,師弟這便去了  。”

    大師姐莫子慧點了點頭道:“正要為你壓陣!”

    雲峰真人和鳴劍真人閉目端坐,不置可否。六人朝兩位師長作揖一拜,俞和在前,論劍殿五弟子在後,架起劍光,朝羅霄解劍十八盤而去。

    當俞和按落劍光時,十八盤的峽谷周圍已然有數百位劍門弟子早等在那裏。人們看俞和一到,唧唧喳喳的議論聲登時止歇。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只見這位要獨闖羅霄解劍十八盤的主角,今日看起來裝扮一如平常。身上穿的是藏經院執事弟子的舊袍子,一雙袖口高高挽起,頭上別著青竹發簪,腰後懸著黃皮酒葫蘆,兩手空空不見劍器,一副閒散隨性的模樣。

    俞和也不做作,雙手抱拳朝諸位同門團團一揖,便將身一縱,躍入了峽谷當中。他雖沒有開口說什麼場面話,可已有好幾十位站在山崖上的羅霄弟子眼眶泛紅,其中的幾位女弟子已然忍不住掩面抽泣了起來。

    這些弟子,全是曾被俞和救過一條性命的羅霄門人。在他們看來,俞師弟雖然本領高強,但要獨闖解劍十八盤,依舊是在自尋死路。他們皆以為,俞和不堪師長的百般刁難,已對宗門心灰意冷,此行乃是不求苟且偷生,只欲以死明志。他們感念俞和昔年的救命之恩,心中悲傷,但此時也只能灑一把眼淚,替俞師弟送行。

    俞和見有人真情流露,心中頗感寬慰。可他一眼掃去,瞥見宗華師伯帶著七八位掌院真人抱臂立在山崖之上,面無表情的俯視著自己。而方家怡和夏侯滄並肩而立,站在一眾師長身後,他們兩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絲冷冷的笑意。夏侯滄望見俞和目光掃來,竟不願與俞和四目相對,他撇了撇嘴角,故意將臉擰向別處。

    俞和心中暗笑:“想看我去解劍十八盤撞死麼?只怕今日未必能如你們所願。”

    面前山壁上的“殺器”二字依舊流露著冰冷的殺機,可俞和視而不見,大步走到解劍十八盤的第一盤入口處。他臉上浮現出一抹笑容,居然伸手從腰間玉牌中摸出了一支長達五尺的竹掃帚,左右一揮,將入口處地面上的浮塵左右掃了幾下。

    一眾羅霄弟子驚愕不已,這俞和要闖解劍十八盤,竟然不取法劍出來,而是拿出了掃把?莫非俞和自知此去十死無生,根本就不打算抵抗了麼?

    就在眾人驚訝的目光注視下,俞和將五尺竹帚夾在肋下,施施然一邁步,便走進瞭解劍十八盤的第一盤。

    嘩楞楞鐵索聲響,整條十八盤谷道中的萬余柄長劍齊聲嘶鳴,煞氣沖天而起,修為稍弱的弟子連忙退開了數步。

    只見第一盤穀道中的長劍綻出寒光,數十道劍氣如白虹一般,直朝俞和劈落。

    可俞和臉上掛著輕鬆的笑容,他腳底下步子錯動,忽而搶步直行,忽而倒踩七星,身子好似渾不著力的飄絮一般,在劍氣風暴中搖搖擺擺。

    莫要看俞和腳下的步子似乎毫無章法,但偏偏那些劍光竟然根本沾不到俞和的半邊衣角。每一道劍氣落下,俞和就好像未卜先知,早就算准了劍氣所趨的方位,他只略一挪移身形,便讓劍氣落了空,徒然劈在地上,揚起片片塵土。

    短短九息之間,俞和連走三十一步,人就已到了第一盤和第二盤的交接轉折之處。再去看第一盤穀道的中間,竟然被俞和以竹帚掃出了一條二尺寬的小路,那些浮土和骨骸盡都堆在路邊,好像俞和根本就不是來闖這無名殺陣,只是到十八盤峽谷中,來清掃道路一般。

    一眾羅霄弟子鴉雀無聲,人人駭然,連山崖上諸位掌院真人都變了臉色。

    要知這羅霄解劍十八盤,絕非是什麼尋常的殺陣,便是鎮國真人與純陽院三十六真傳弟子,都是全仗著先天至寶五方神旗才能安然無恙。設下大陣的羅霄祖師曾說:“入此陣者,還丹境必死,玄珠境九死一生。”就連這位祖師自己都坦言,若是他親身走入陣中,也萬難生離十八盤,由此可知這無名劍陣的凶威。

    可俞和這第一盤穀道走得也太過順暢了,居然還有閒暇功夫隨手掃地。

    圍觀的羅霄弟子都生出一種感覺,似乎俞和根本不是第一次走這解劍十八盤,而是先前已然演練過無數回,早將大陣中的諸般凶機變化,盡數洞悉。他腳下踩的那古怪步法令人匪夷所思,每一步都剛好落在劍光的間隙處。人若閒庭信步似的,就這麼將第一盤穀道。全不沾煙火氣的走了過去。

    山崖上的人們還驚訝,可十八盤中的俞和,腳下卻未停步。

    十來息之間,第二盤又被他輕鬆自如的走了過去。又過了二十息不到,第三盤也被他拋在了身後。一條乾乾淨淨的二尺小路,蜿蜒穿過前三盤,延伸到了第四盤之前。

    一路走來,那呼嘯縱橫的劍氣連俞和的頭髮都沒能碰到一絲,而俞和單臂夾著竹掃帚,從未出手格擋過半招。

    一眾低輩弟子已然驚得說不出話來,可諸位掌院真人只是起初一震,之後又個個神情自若,抱臂冷眼看著。要知道這羅霄解劍十八盤,越走到後面,便越是凶煞。每走過三盤是一重陣法變化,殺機重重遞增近倍。走完這十八盤穀道,統共要經歷五重變化,而最後一重,更是有羅霄劍門的無上典籍《太玄典》鎮壓。俞和能毫髮無傷的走過前三盤轉折,並不代表他就能活著走完全部的一十八盤穀道。

    到了第四盤,果然朝俞和劈落的劍氣更加淩厲。俞和依舊腳下踩著毫無章法可言的步子,連連輾轉騰挪,朝前走去。第四盤走了快三十息才到了第五盤,而這第五盤堪堪了走過一大半時,俞和忽然歎了口氣,轉動竹掃帚,以帚柄為劍,點碎了一道當頭劈落下來,避無可避的劍光。

    山崖上的弟子們齊聲驚呼,然後盡都長出了一口氣。原來俞和並非真的能夠全靠腳步身法走過十八盤,到後面劍氣愈發密集,還是不得不出招格擋的。

    俞和這一出手抵擋,諸位掌院真人也紛紛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搖光院掌院問天樞院掌院道:“師兄,你看俞和此子,究竟能走得到多遠?”

    那天樞院掌院斜眼看了看宗華真人,見宗華真人並無什麼反應,他才冷笑一聲道:“仗著歪門邪道、投機取巧之術,斷不可能走得完解劍十八盤!以此子的道行,我看他最多撐到第十盤。不過據說此子還身懷奇術,便算他能多闖過一重殺陣變化,當殞於第十三盤左右。”

    搖光院掌院轉了轉眼珠,笑道:“師兄可願賭上一局?”

    “如何賭法?”這兩人把話題一起,周圍的掌院真人全都湊了過來。

    搖光院掌院道:“若此子走不過第一十三盤,那便是師兄你贏了;但若他走的過第一十三盤,那就算師弟僥倖得勝。師兄可有賭注押下?”

    天樞院掌院哼了一聲道:“師弟倒是頗為看好此子。但無論此子如何品行惡劣,終究還是門中弟子,我們賭他何時身殞,只怕不妥。”

    可這位天樞院掌院的話音未落,其餘掌院真人中有好事者,已經取出了靈物,紛紛下注。天樞院掌院又望瞭望宗華真人,看這位清微院掌院始終不發一聲,於是天樞院掌院也摸出了一口靈劍,插在了腳邊,算是賭注。

    第五盤谷道中的俞和以帚柄為劍,前後揮出了三次,才走到了第六盤穀道中。而第六盤穀道走了足足一盞茶時分,俞和統共出手十七次,才穿過瞭解劍十八盤的第一重殺陣變化,走到了第七盤穀道的入口處。

    這四、五、六三盤走得雖慢,但俞和依舊是安然無恙。而他身後留下的那條二尺寬的小路,也還是掃的工工整整、分毫不亂。

    這無名殺陣的第二重變化,也就是第七、八、九三盤,俞和邁步走去,已然不再如之前那麼輕鬆寫意。人在穀道之中,身受百道劍光來回攢擊,好似被百位高明劍客執劍圍攻。俞和腳下的步法依舊古怪,但他總能將身形挪移到劍勢最為薄弱的地方,而手中的掃帚柄也舞動開來,把漫天劍光撥的四散飛旋。

    不過這七、八、九三盤穀道,走過去所用得時間,比四、五、六三盤還略短一些。俞和一路揮舞著掃帚朝前走,旁人或以為俞和在忙於招架,可偏偏腳後那條二尺寬的曲折小路,仍然清掃的一絲不苟。

    山崖上的羅霄弟子心中越來越驚駭,解劍十八盤殺陣走過了一半,陣中劍光凶煞至斯,可俞和非但沒有拔劍,還用的只是一支粗笨不堪的五尺竹掃帚。以竹帚為劍也就罷了,那些十八盤劍陣中的劍光,不僅碰不到俞和的衣角,連帚絲被沒劈落半根。

    此時誰都能看得出來,俞和根本就是在故意藏拙,他就是要演給羅霄門人看一看,這傳說中殺人如割草的羅霄解劍十八盤,走到一半,連他俞和的劍都逼不出來。什麼淩厲的劍光,什麼凶煞的陣法,就直如院落中的枯枝敗葉一半,只消拿竹帚揮一揮,便能破得乾乾淨淨。

    期待俞和走完十八盤的人,他們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而也有的人,就是來看看俞和是怎麼死在解劍十八盤中。此時的他們,覺得自己的臉上在隱隱發燙,似乎俞和把竹掃帚狠狠的抽打在了他們的面皮上。這些人咬緊了牙關,攥緊了拳頭,渾身暗暗使力,似乎想要把氣力注入後面的九盤穀道中,注入那些還未飛出劍光的長劍之中。

    走到第十盤穀道前,俞和轉動竹掃帚,挽了個碩大的棍花。他回頭望瞭望山崖上的羅霄門人,露出一臉意味深長的笑容。只聽見俞和忽然清嘯一聲,伸手一撥帚杆,那一柄五尺竹掃帚化成一片車輪大小碧青色的光影,直朝第十盤穀道撞去。

    解劍十八盤中的無名殺陣,似乎也被俞和的輕蔑激怒了。虛虛實實的幾百道劍光好似滂沱暴雨,直朝俞和當頭罩下。

    當旁人皆以為,俞和定要在這第三重陣法變化之下,受到重重阻滯之時,俞和又一次未令他們如願。

    只見俞和的身形好似化入了那片碧青色的光影之中,他當真以帚作劍,施展開了將身合劍之術,掠過第十、十一、十二盤穀道勢如破竹。僅僅一十五息不到,俞和已然笑盈盈的站在了第十三盤穀道之前。身後一條二尺寬的小路,從第一盤入口處直達腳下。

    凡是期待俞和闖過解劍十八盤的弟子們轟然叫好。而那些心懷惡念的人,只能沉默不語。

    搖光院掌院臉上笑開了花,他拊掌道:“願賭服輸。師兄,此時你可莫要再想把這靈劍收回去了。”

    “你以為他能闖得過第四重陣法變化?”天樞院掌院沉著一張臉,寒聲道,“我看未必,此子恐怕已是強弩之末。”

    “師兄且看吧。”搖光院掌院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俞和聽見了山崖上的叫好聲,回身一抱拳。只見他將掃帚一抖,撣落了帚絲上的浮土,腳尖點地一縱,就徑直沖入第十三盤的穀道。

    僅僅十來息之後,搖光院掌院伸手一招,那天樞院掌院的靈劍就飛入了他的袖中。山崖上觀望的弟子們沸騰了,許多純是來看熱鬧的弟子,已全都變成了俞和的擁躉,人群擁擠在山崖邊上,振臂高呼給俞和鼓勁助威。

    數位掌院真人板起面孔,縱身朝弟子們那邊飛去,他們想要開口呵斥,猛聽見西面天空中忽然傳來一聲九霄龍吟般的悠長劍鳴。眾人抬頭一望,只見一道長河般浩浩蕩蕩的青光破空而來,降臨在第十八盤的穀道之中。

    一方高達十丈的巨大石碑顯化出來,放出萬重劍炁。

    低輩弟子或許並未見過這尊石碑,而去過白骨劍塚潛修的羅霄門人,只一眼便能認出,這就是鎮壓在白骨劍塚的盡頭,那一尊刻著羅霄劍門無上劍經《太玄典》的石碑。

    太玄典石碑一出,這羅霄解劍十八盤便算是將殺陣演化到了極處。俞和將手中的竹掃帚朝地上一拄,縱身躍起,他淩空一翻身,使出一式金雞獨立,將右足足尖探出,輕輕點在帚柄上。再看俞和大袖飄飄,腳踩五尺竹掃帚,好似踏著一支單杆的高蹺,穩穩的立在第十六盤穀道之前。他把雙手一翻,白蓮赤鳶雙劍落入掌心,雙劍微微一晃,兩道璀璨的劍芒乍現,刺得人雙目生疼。

    眾弟子一看俞和亮出法劍,登時又是一大片喝彩聲。連師長們的厲聲呵斥也不顧了,拼命的朝山崖邊擠去,若不是此時羅霄解劍十八盤上空盡被殺陣氣機籠罩,許多弟子就要衝到第十六盤的谷道邊上去,盡情看俞和是怎樣走過這被《太玄典》鎮壓的最後三道轉折。

    雙劍在手,一股豪氣直沖雲霄,俞和身上的氣勢節節攀升。“噗”的一聲輕響,他頭頂的竹簪彈飛,發稽披散,根根頭髮全都貫注了精純的劍炁,一絲一絲伸得筆直,便好似數不清的絕世長劍,直欲將虛空刺穿。

    被俞和的氣勢一激,那十丈太玄典石碑也生出了異相。

    只見那石碑上流轉的每一道劍炁,都化作了一位青袍道人的幻影,自碑面中騰身而出,掠過鐵索上懸掛的長劍,這些青袍道人手中便多了一口青光四射的長劍。足有三千多位栩栩如生的青袍劍修法相,落在第十六、十七、十八盤的穀道當中,三千道凜然氣機,牢牢的罩定了俞和的身形。

    第十六盤穀道中的近千位青袍劍修引動掌中劍器,千聲劍鳴匯作一響,千道劍光盡朝俞和突刺過來。

    俞和運劍長吟,腳下一點,竹掃帚頂著他的身子,毫不畏懼的迎向那撲面而來的劍光大潮。這一刻,人們仿佛看見了一位獨自傲立於海邊礁石上的絕代劍客。狂風卷起千丈波濤,如巨獸一般向他張口噬來,但劍客那渺小的身形和纖細的三尺長劍,卻似乎包含著不屈不撓的倔強,和逆天而行的剛烈執念,只見這位劍客不退反進,大步向前,迎著滔天怒浪,揮出了斬天裂海的一劍!

    無數青袍劍客幻像與俞和擦身而過,黯然化作幾縷散亂的光影淡去。俞和銳意前行,腳下的竹掃帚清出了一條二尺寬的小路,穿過第十六盤穀道,直通向太玄典石碑。

    羅霄弟子們幾乎看不清俞和是如何揮劍破陣。只有那赤鳶劍的一線紅芒,宛如是劍光怒濤之中忽隱忽現的一點漁火,雖然搖搖欲墜,看似岌岌可危,但卻異常堅定的在殺陣中見縫插針的穿行,掠過了第十六盤穀道,朝解劍十八盤的盡頭飄去。

    走到最後三盤,俞和其實也不輕鬆。他竭力穩住心神,可身後遠方傳來的歡呼聲,卻令他不由自主的心潮迭起。第十七盤走過三分之一,那竹帚末端的帚絲已然斷落了一小半,連袖子上也被割開了三道尺長的裂縫。

    他能有驚無險的走到此處,全是因為靈台祖竅中的六角經台委實太過玄妙了。俞和看鎮國真人與純陽殿三十六真傳弟子走了一次解劍十八盤,六角經台就已把十八盤穀道中的整座無名劍陣,盡數搬到了俞和的識海中。而那之後,只要俞和閉目入定,就能看見白衣舞劍少年一人一劍獨走解劍十八盤。

    其實這羅霄解劍十八盤中的萬千陣法變化,都脫不開《太玄典》的劍道總綱。走過十八盤,等於就是將羅霄劍門中所藏的萬種劍術全都拆解了一遍,最後若能淩駕于《太玄典》所包含的劍意之上,那就能生離此地。

    而俞和不單有六角經台推演陣法,他還親眼看過白骨劍塚石碑上的《太玄典》真文,雖看得不完整,但已然盡窺其總綱要旨,甚至還由《太玄典》的劍道路數中,領悟出了讀劍之術。由此兩重因緣而來,這羅霄解劍十八盤對於俞和來說,已經沒了多少秘密可言,當真像是走了無數遭一般。甚至每一步踏出,會有幾道劍光劈到何處方位,背後又藏著如何變化,他都了然於胸,這才有了之前讓羅霄滿門震驚的破陣情形。

    而六角經台一共推演出了一十四種破陣之法,幻境中的白衣舞劍少年獨自闖陣,如履平地。但俞和偏偏是憋了一口氣要出,所以故意拿著天罡院的竹掃帚闖陣,在別人眼中,他這是藝高人膽大,而俞和就是要表達出一種意思,他哪怕是掃地,也掃的是羅霄劍門最險之地,一柄普普通通的竹掃帚在他俞和的手裏,就能在羅霄最為凶煞的解劍十八盤中,硬生生掃出一條通路來。

    當山崖上的歡呼聲越來越響時,俞和心中飛揚起萬丈豪氣,他覺得自己在這一刻,正把那些受過的屈辱和污蔑統統踩到腳下。

    這也正是如此,俞和的心境不再平和,無法完全按照六角經台推演出來的軌跡揮動長劍。第十七盤穀道的劍陣何等凶煞?俞和出劍點撥之間,只稍稍一錯亂,立時袍袖上又多了四道交錯的裂痕。

    無數青色的人影揮出彌天劍光斬落,俞和心知自保無虞,但那五尺竹掃帚卻勢必要被劍光撕成碎屑。

    望瞭望五步之外的第一十八盤穀道入口處,俞和忽然仰天發出一聲虎吼。只見他把雙臂一展,從身上猛然飛出了十餘道各色劍光,這些劍光擰成一條怒龍,霎時間沖散了第十七盤穀道中的最後數百道劍氣。

    劍器哀鳴之聲不絕於耳。

    那第十七盤後半段的數百條橫欄鐵索和鐵索上懸著的長劍,被俞和奮力一擊化出的劍氣長龍攪得粉碎。而那一對陪伴了俞和多年,被他視如夥伴的白蓮赤鳶雙劍,還有十幾口俞和珍藏的法劍,也在這一擊中化成了漫天鐵屑。

    一道恢弘的劍氣宛如蛟龍升天,直貫破雲霄而去。數百靈劍同時破滅之時,發出的金鐵悲鳴聲,震盪了在場的每一位劍修。無數閃閃發光的碎屑,自天上紛紛揚揚的飄落下來,好似一場綿綿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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