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玄真劍俠錄 作者:沫繁 (已完結)

 
tzleng 2013-11-29 10:28:19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54 160377
tzleng 發表於 2014-1-7 14:26
玄真劍俠錄 朔漠金風繞指柔 第二百六十章 老俠至,家中悲
  
       


    長鈞子與柳真仙子雖是借玉符顯化法身而來,但憑他們兩人天仙道果的修為,元神法身到此與本尊降臨已沒多少區別。三人走回小屋裏,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夜,最後俞和還是沒有隨長鈞子與柳真仙子回終南山去小住,只是許諾年內必會再去終南山一遊。

    長鈞子自然很是失望,但柳真仙子善解人意,最後還是依了俞和,她看窗紙上晨曦漸染,便拉著長鈞子複又化作兩道霞光,隱入了玉符中。

    大哥大嫂一走,小屋裏又只剩下俞和獨自一人。

    院外雞鳴報曉,俞和起身吹滅了桌上的油燈,屋子裏半昏半明的,顯得有些寂寥。推開屋門走到院中,晨風微冷,四下俱是靜悄悄的,仿佛昨夜裏驚心動魄的連台好戲,不過是酣睡乍醒之人的一場荒誕怪夢。

    俞和想了想,悄然隱去身形氣息,順著走廊向後庭苑東北角潛行過去,翻過一丈來高的院牆,他鑽進了順平酒樓的茶房,搖身變回雜役小俞子的模樣,躺在柴草堆裏呼呼大睡。

    第二日一早後廚生火,小杜和六順子去柴房撿乾柴,結果兩人大呼小叫把俞和抬了出來。

    小杜在把俞和從柴房裏往外抬的時候,就偷偷以本身真元試過,他發現小俞子性命無礙,身上也並非被道門中人動過手腳,於是半山師兄也就安心不作聲。等老康掌櫃聞訊趕到,翻眼皮掰嘴巴,抓著俞和的腕子細細診了好一會兒,發現俞和似乎是被迷煙熏倒,然後又遭人點了昏睡穴道,這才人事不省。

    過不多久,隔壁吟春院的念娘過來。她只看了一眼,就斷定是那蜀中唐門的高手用獨門迷藥制住了小俞子。她取出了個小黃木瓶,拔開瓶塞在俞和的鼻子下面晃了晃,然後一碗涼水潑下,俞和就哇哇叫著睜開了眼睛。

    老康掌櫃把俞和帶到後面房中,細細問了究竟。可俞和撓著頭,說自己什麼也不知道,前天晚上在大堂裏伺候著鄭鐵匠一桌人喝酒,快散席的時候,鄭鐵匠賞了他小半罎子殘酒,他就樂呵呵的鑽進後廚裏喝,才喝了幾口覺得酒勁上頭,再睜開眼可就是方才被潑涼水的事情了。

    俞和說自己根本不知道怎麼的就醉死了兩天,也不知道前夜是在哪兒過的,更不知道昨夜裏是誰把他扔進了柴房裏。老康掌櫃又去柴房和地牢轉悠了好一會兒,但還是沒尋到什麼蛛絲馬跡,這小俞子就好像是從天上憑空掉進了木柴堆裏一般。

    前天夜裏,小俞子、三位唐門高手和七條莽漢同時神秘失蹤,可今日一早,小俞子莫名其妙的冒了出來,但唐門高手和那些莽漢依舊是不知去向。老康掌櫃的心想,這事多半與昨夜現身的那位道門仙師脫不開干係,這種帶著幾個大活人還能來無影去無蹤的手段,絕非是尋常武林高手能辦得到的。不過既然小俞子被扔回來了,那也就說明這個貪酒的小夥子,應當不是什麼會礙著事的人物,道門仙師發現他就是一個順平樓的小雜役,就又把他隨手扔了回來。

    這幾天沒頭沒腦的事情著實不少,既然查不明白,老康掌櫃也就索性不去徒增煩惱了。

    那一個穿青袍一個穿白袍的倆少年人,全都在夜裏不告而別,如今伺候好南邊精舍裏的司馬大爺和四小姐才是大事,還有那四位軍爺和一行赤胡富商,也得仔細照料著。

    在老康掌櫃的心裏,可是巴不得洛環玉趕緊把帶來的東西交到那什麼赤胡國密使的手中去,這場攪得人雞犬不寧的風波早一日過去,朔城老街上就可以早一日重歸清淨太平。雖說司馬家的面子不能不給,但這多年來朝夕相處的老街坊,誰也不想撕破了臉打打殺殺。

    一早上過去,順平酒樓的前堂後院都是平平靜靜的。

    跟往日一樣,晌午之前來吃酒飯的人並不多,六順子和小俞子推著小木車,在順平樓大門口買著大蔥拌肉餡兒的包子;吟春院的朱漆大門緊閉,姑娘們還在陪著客官爺作那春秋大夢,要到未時之後,才會起身梳妝打扮,開門灑香迎客;對街的鐵匠鋪子裏也沒有開爐生火,在未時之前掄錘打鐵的話,非惹得念娘出來駡街不可,老鄭師傅帶著徒弟們擺開一溜兒木架子,等人來挑打製成品的刀劍馬掌之類;賀二娘的南北藥鋪和汪昌平的裁縫店是早早的開了門,不過也沒幾個主顧進出,夥計們甚是清閒;只有街口上的老吳頭生意興隆,一早上已經賣完了整挑擔的面,泥爐子上湯鍋也快見底了,老頭子數著口袋裏的銅錢,樂得合不攏嘴。

    後廚裏小杜剁肉搗蒜的聲音緊一陣慢一陣,陣陣香味撩得人直吞口水;老康掌櫃親自給後庭苑裏剩下的三撥住客們送去了白粥小菜;六順子與俞和賣掉了滿滿三籠屜的大包子,推著小木車進了側門。他們倆從後廚裏端了個木盤子出來,上面的青菜牛肉堆得好似小山一般,兩人蹲在門邊上,用白麵餅子裹著菜,吃得痛快淋漓。

    這時已快到了巳時末尾,再過一會子,就是順平樓一天最忙碌的時辰了。

    午時剛至,酒樓裏就來了兩桌客人,會這麼早來用午飯的,大都是朔城本地人,可這兩桌子客人進了酒樓,凳子還沒坐熱乎,就立馬戰戰兢兢的站了起來,朝門口躬身施禮。

    一輛樸素的灰蓬馬車停在順平酒樓的大門外,馬夫剛拉住韁繩,車簾子一掀,有個身披月白員外大氅的老頭子從車廂中走了出來。

    看這位老人家,那可真是老當益壯、精神抖擻。他滿頭白髮不過寸許長,根根梳理得分毫不亂,一對拇指粗的濃眉帶著七分威風三分煞氣,斜飛入額角,一雙眸子裏精光四溢,透射出凜然正氣,顧盼之間不怒自威。

    老頭兒舉手抬足都帶著習武之人的勢子,那走起路來龍行虎步,衣袍鼓風,一點兒也不像是個到了古稀之年的人。他呼吸之間的節律深沉悠長,周身罡勁隱而不發,每一步踩落,那腳步聲都能教人心中之一顫。在明眼人看來,這老人家是已經把內外功夫練到了極高深的境界,初窺見了天地至理,只差小半步,就能撞破以武入道的仙凡玄關。

    老康掌櫃一看這位白袍老人家走進大堂,登時身子一哆嗦。他心中暗暗歎了口氣,放下手裏的銅算盤,三步作兩步迎了上去,抱拳施禮道:“康閔見過老爺子!”

    老頭兒眼神轉也不轉,只低低的哼了一聲,算是作答。他也不駐足與老康掌櫃搭話,徑直大步穿過酒樓前堂,朝順平樓後庭苑走。老康掌櫃偷偷一咧嘴,連忙低頭跟在後面。

    六順子看到這老人家來,吐了吐舌頭,縮在一邊不敢吭聲。俞和眼珠一轉,心中暗笑道:“好嘛,司馬家的老二老三也是豁出去了,這最後的一張牌,就這麼給打了出來?如今這出戲可是被徹底攪大了,南邊兒房裏的兩位昨晚上揚眉吐氣,今兒個就來了報應,這回可是把你們司馬家的老煞星都給惹出來了。”

    話說這位氣勢非凡的老人家非是旁人,那正是朔城的主子,當代司馬世家的一家之主,執西北武林之牛耳,昔年諢號“拳定風沙,涼州大俠”,而今一聲號令既出,西北群俠莫敢不從的司馬文馳老先生。

    這位老先生,在涼州乃至於整個西北地界,都是武林之中說一不二的頂尖兒大人物。數十年經營朔城,把個小小邊塞驛站,建成了如今閃耀在大漠邊緣的明珠。而老先生年輕時無數次率領西北群俠抗擊赤胡沙匪,一人雙拳連斃數十位赤胡國大為有名的武勇強者,威風震懾大漠,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也為自己搏下赫赫俠名。如今只要說起“老俠客司馬文馳”,無論是大雍西北軍的兵將,還是縱橫邊塞的武林豪俠,人人都會豎起大拇指,喝一聲彩。

    司馬文馳老先生就是一段活生生的傳奇,他是無數人的夢想和榜樣。只可惜他也跟許許多多一手打下偌大江山的英雄豪傑一樣,意氣風發時能夠在大群赤胡悍匪們面前談笑風生,可到了垂垂老去之時,卻整日為自己的後代子嗣而操心頭疼。

    後庭苑裏忙碌的人,全都是司馬晟從家裏抽調出來的心腹護衛,他們每一個人看見司馬文馳老先生走過,全都臉色大變,扔下手裏的家什,慌慌張張的彎腰施禮。老先生一路走去,每遇到一個司馬家的護衛,他臉上的怒氣就便又多添了半分。

    輕車熟路的穿過後庭苑的重重回廊,司馬文馳老先生走到了南邊的精舍前,司馬晟和司馬雁早就接到了報訊,兩人站在精舍前,低著頭,等著承受父親的熊熊怒火。

    司馬文馳在司馬晟和司馬雁面前三尺站定,他瞪視著自己的長子和小女兒,那眼中的怒氣幾乎要奪眶而出。老人家臉頰上的肌肉不斷的抽動著,一雙乾瘦粗糙手掌已經捏緊了拳頭,手背上有青筋浮凸。

    連邊塞之地終日不絕的大風,都恰當的止歇了下來,精舍周圍鴉雀無聲,旁邊的人們連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過了約莫一炷香功夫,忽見司馬文馳老先生擺了擺手,寒聲喝令道:“不姓司馬的都走開。”

    老康掌櫃和那些司馬家的護衛聞言,如逢大赦。這些人急忙展開輕功身法,迅速的消失在了後庭苑中。他們都清楚的知道:司馬家的私事,該知道的,性子磊落的文馳老先生絕不會有意隱瞞;而不該知道的,若是聽到了耳中,那等於是往自己的後脊樑上貼了一張催命符。

    待閒雜人等盡數走遠,老先生似乎怒極而釋然,他深深的歎了口氣,兩腕一甩,鬆開了拳頭,沉聲問道:“晨兒的事情,你們兩個都知道些什麼?”

    司馬晟與司馬雁還以為父親定然會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臭駡,沒想到老爺子一開口,卻是問司馬晨的事情,而且語氣中多有古怪。老大司馬晟猶豫著要如何接話才好,旁邊四小姐司馬雁只沉思了一瞬,便開口答道:“昨夜二哥和三哥來過,我們見過面。”

    “說詳細的。半字不許漏,半字不得有假!”老先生目光炯炯的盯著小女兒司馬雁,那眼神刺得司馬雁雙眸生疼,渾身發寒。

    司馬雁咬了咬牙,她已被父親的氣勢完全震懾住了,平日裏伶俐的口齒變得有些結結巴巴,她硬著頭皮將二哥司馬晨自昨晚顯身之後,直到被杜半山驚走的那段經過,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

    司馬文馳老先生聽得很仔細,尤其是關於杜半山出現的情形,他幾度打斷司馬雁的敍述,詳詳細細的反復盤問,直到司馬雁說完,又沉默了半晌,忽而頓足捶胸,仰天長歎道:“報應,這就是我司馬文馳的孽障報應啊!”

    老父親忽然發出如此悲痛的歎息聲,令司馬晟和司馬雁大惑不解。司馬雁小心翼翼的問道:“二哥怎麼了?”

    司馬文馳老先生搖頭歎氣不已,眼見有兩顆渾濁的老淚在眼眶中滾來滾去,他深深吸了口氣,人好似突然蒼老了十歲,臉上的皺紋亦深刻了幾分,眼眸中漸漸失了光彩,那雄偉的氣勢一散,背脊佝僂下來,變成了個尋常老頭兒的模樣。老人家手撐著膝蓋,慢慢坐到了旁邊的石墩子上。

    “昨夜裏,晨兒的靈根被人以重手法拔除了,如今成了廢人一個,連下床穿衣的氣力都沒有。我觀他的面相衰敗,只怕最多還剩下十年陽壽可活,當真是造孽,造孽!”

    “什麼?二哥的靈根沒了?”司馬雁難以置信的瞪圓了眼,尖聲驚叫道,“這不可能!”

    連老大司馬晟都驚得合不攏嘴。雖然老二司馬晨自打修了終南仙宗的外門煉氣術,在家中就變得飛揚跋扈起來,嘴巴上口口聲聲的堅稱他自己已然不是俗世中人,可做事卻總喜歡為難別人一番,非要讓別人求著他拜著他才行,在家裏就好似一尊佛祖般。司馬晟一向對這位“修道”的二弟很有些成見,但如今一聽說司馬晨被人拔除了靈根,成了個徹徹底底的廢人,而且只剩十年陽壽可活,他兩人那畢竟是血脈至親,司馬晟也不由得滿心悲戚。

    “有什麼不可能!”司馬文馳老先生搖著頭,“如今已然成了這個樣子,老太婆都急的昏死過去兩次了。我於今晨急傳信去問終南仙宗的高人,結果人家不僅沒有回音,還隔空作法,震碎了我的傳訊玉符,看樣子是要從此與我司馬世家斷絕往來。我真不知道晨兒做了什麼事情,得罪了終南仙宗的高人,竟被整治成這般模樣。想當年為了能讓他拜入終南仙宗門下修道,我與老太婆不僅傾盡所有珍藏,還一人舍去了六年陽壽與一口本命先天真炁,本以為晨兒總算作了修道之人,可未成想依舊成了一團泡影,這就是我司馬文馳的報應啊!”

    司馬雁臉色煞白,她不敢說話,攏在袖中的手指悄悄捏住了杜半山的傳訊玉符,四小姐心中想到:“半山師兄,你驚走我二哥就行了,怎麼還去下此毒手?不可能,以半山師兄的性子,絕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更不可能震碎父親手中的終南仙宗傳訊玉符!這也許不是半山師兄做的,但那會是誰?”

    轉念想到自己年邁體弱的母親在家心急如焚,司馬雁鼻子一抽,眼淚止不住落了下來。

    “師妹,事到如今,師兄再躲著不出來,可就交代不過去了。”杜半山的聲音,忽然在司馬雁的身邊響起,“你也莫要隱瞞了,不過是一個修道之人,你家少了一個,你就還他一個好了,何須如此悲傷?”

    “你是何人?”司馬文馳老先生猛抬頭,怒視著在司馬雁身邊顯出身形的杜半山。

    “司馬大俠,在下昆侖仙宗太乙堂杜半山,亦是涼州府供奉閣監察朔城的執事,還是我昆侖仙宗太乙堂真傳弟子司馬雁的同門師兄。”
tzleng 發表於 2014-1-7 14:36
玄真劍俠錄 朔漠金風繞指柔 第二百六十一章 凡間戲,顯魔祖
  
       


    杜半山報出的這三重身份,一時間讓見多了大風大浪的司馬文馳老先生都愣住了。

    昆侖仙宗太乙堂的弟子也就罷了,雖然昆侖和終南乃是齊名的九州道門大宗,但老先生既然有門道兒為司馬晨求來仙緣,那麼道門大宗的弟子在他眼裏也並不十分稀奇。可“涼州府供奉執事”這重身份,那就不能不讓老先生的神情為之一凜了。

    在凡俗中,司馬文馳老先生就是這西北朔城一帶的土皇帝,他若是跺一跺腳,整個落雁口都得晃三晃搖三搖。但涼州府供奉閣的執事仙師,尤其還是專門負責監察朔城的執事仙師,那可就是坐在他這位土皇帝頭頂雲端上的神仙人物了。

    雖然道門供奉閣嚴守仙凡科儀,絕不會輕易插手凡俗中的瑣事,派出的執事弟子只能是潛藏高天之上俯瞰蒼生,不受法諭不得出手,但如果真有什麼事情妨害了大雍氣運,或者有赤胡國的奇人異士橫跨大漠而來,那這些供奉閣執事仙師就會顯身出來,以雷霆手段將作亂之人抹殺。

    司馬文馳老生曾有幸隨西北督軍大帥一起拜見過涼州府供奉閣的六位大執事,也知道供奉閣專門派出了一名得力的執事弟子,負責鎮守落雁口,監察朔城諸事,但老先生卻從未見過這位執事仙師的真面目。

    對於生性磊落的司馬文馳老先生來說,他其實全然不介意天上有只眼睛一直盯著朔城內外的風吹草動。老先生一輩子俠骨錚錚、嫉惡如仇,恪守著武林正道的規矩,而且他治家嚴謹,司馬大宅裏的人從不敢去攙和那些齷蹉醃臢的事情。所以老先生認為,與其說那位供奉閣執事是在監察朔城,倒不如說是在暗中助他守護著這片繁榮的城鎮。司馬家絕不會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來,老先生也就從不擔心供奉閣的仙師會對他不利,而那些凡俗中人插不上手的暗局,還有他司馬文馳擋不住的赤胡飛天奇人,自然由得供奉閣執事仙師替他料理妥當。

    所以這時聽到杜半山自報家門,司馬文馳老先生登時強壓下了滿腔怒氣,抬眼上上下下的打量著站在司馬雁身邊的年輕黃袍道人。

    可再等杜半山報出他的第三重身份,老先生的視線一下子就挪到了司馬雁的身上。他好似從未看見過自己的這位小女兒一般,那目光再也轉不開來。

    司馬雁被父親望得渾身不自在,她垂下頭,漲紅了臉,囁嚅的道:“爹爹……”

    “杜執事有禮了。”司馬文馳老先生收斂目光,沖著杜半山一抱拳,恭聲問道:“老頭子眼耳昏花,未曾聽得真切,方才執事大人可是講說,你乃是雁兒的同門師兄?”

    杜半山豎單掌作揖道:“不錯,司馬雁師妹已是我昆侖仙宗太乙堂的真傳弟子,名諱早錄在瑤池群仙譜上。我太乙堂尊師法號‘地印’,為我昆侖仙宗三十六位坐堂上長老之一。我與司馬雁師妹俱在太乙堂下修行,共聆地印師尊講昆侖全真至妙大道,確是同門師兄妹。”

    司馬文馳老先生長長的吐了口氣,他臉上的神色變幻不定,有驚、有喜、亦有怒。司馬雁緊緊攥著衣角,低聲道:“雁兒知錯了,此事原不該瞞著爹爹的。”

    老先生緩緩的搖了搖頭,沉聲問道:“你修道幾年了?”

    “女兒十年前遇見了地印師尊,但因我的隱靈根直到三年前才盡數顯化,所以真正修道煉氣只有兩年多些。”司馬雁不敢抬頭,小聲的答話道,“因為師尊閉入死關,所以如今是杜師兄代師授藝。”

    “你娘親知道此事麼?”

    “娘是知道的。只是因為那遼東田家的事情,所以女兒一直沒敢對爹爹說。”司馬雁的袖角,此時已被她揉得脫出了線頭。

    “糊塗!”司馬文馳喝斥了一聲,但他老人家的臉上卻分明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意與驕傲,“你得了仙緣,那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好事,為什麼要瞞著我?爹爹若知道你已拜入昆侖仙門,哪里還會去讓你跟田家結親?你堂堂昆侖仙宗的真傳弟子,豈是那老田家的凡夫俗子能配得上?待我回宅子裏去,立馬把他們的彩禮原封不動的送回遼東,那田老兒若是知道你在昆侖仙宗修道,料想他也發作不得,換個女兒嫁到我們司馬家來,也是一樣!”

    司馬雁眼睛一亮,滿臉喜氣的抬起頭來,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杜半山,雙頰上飛起一片紅霞。

    杜半山看不到自家師妹的小神態,可對面的司馬文馳可是瞅了個真切,老頭子心思一轉,立時明白了女兒的心思,再看杜半山時,文馳老先生的眼神裏,已然多了幾分親近。

    本來二兒子莫名其妙的失了靈根,老頭子就覺得好似一腳踏空,墜下了懸崖,心裏火燒火燎的,憋著一口氣無處可撒。可不成想峰迴路轉,自家小女兒居然也修了道,而且還是昆侖仙宗的真傳弟子,這可比司馬晨那區區一個終南仙宗外門弟子的名分,要強出了不知多少。

    再加上這位奉命監察朔城的涼州府供奉閣執事杜半山仙師,他竟然是小女兒的同門師兄,而且看起來兩人的關係甚為密切。司馬文馳老先生雖然不知道杜半山此人品性如何,但自家女兒的眼光心智,老爺子那是清楚的很。

    這一遭喜從天降,樂得司馬文馳老先生倒把家裏攤臥在床的司馬晨,給忘在了腦後。

    揭開司馬雁乃是昆侖仙宗真傳弟子的身份,杜半山料定了司馬文馳老先生肯定會是非常高興的,不過關於那司馬晨的事情,還是不得不解釋一番,免得人家心中存疑。

    他朝著司馬老爺子一點頭道:“司馬大俠,昨夜顯身喝退令郎司馬晨的人,的確是在下。但那司馬晨靈根遭人拔除,卻並非是杜半山所為。一來昆侖、終南兩宗皆為道門正宗,源出一脈,萬萬年來守望相助、同氣連枝,我身為昆侖弟子,嚴守門規,絕不會對令郎下手;二來依老先生方才所說的情形,從生人肉身中拔除靈根而不斷其心脈,再隔空震碎終南仙宗的傳訊玉符,以杜半山眼下的修為道行,自問根本做不到這兩點。尤其是隔空震碎終南傳訊玉符,殊為不易,只有終南仙宗門下的還丹大圓滿修士親自出手,或還可能辦得到。”

    聽杜半山這麼一說,司馬文馳老先生轉念又想到自己那遭逢劫數的二兒子。他神色轉黯,皺眉問道:“以杜執事所言,晨兒是毀在他終南仙宗的師長手裏?”

    “杜某不明真相,不敢妄測。”杜半山一臉慎重的道,“昨晚的情形,恐怕是遠超司馬大俠和師妹所能想像,連杜某也被人以大神通鎮壓住,封閉了五感神識,聞不著外事。杜某唯一知道的,便是昨夜定然有高人顯身,而且說不定還有過一場驚心動魄的鬥法。時至當下,這朔城周遭百里的天地元炁依舊稀薄無比,尚不足往日的一成。由此大異象可知,昨夜降臨此地的高人,只怕其修為已然是通天徹地。”

    “莫非有杜執事所說的‘還丹大圓滿’仙師來過朔城?”

    杜半山搖了搖頭道:“我家師尊地印真人,閉關之前便是還丹九轉大圓滿之境,而且尊師已將還丹圓滿之功苦心修持了十甲子年月,是堪堪要證得玄珠道果的高道真修。但我卻以為,即便是家師親臨與人鬥法,也不可能引得動如此異象。這來過朔城的道門高手,恐怕已然修成了陸地神仙。”

    “陸地神仙!”司馬文馳老先生極盡想像,可也理解不了道門玄珠之上的神仙境界。對於他一個凡俗武林高手來說,還丹修士已是了不得的高人,而那還丹九轉大圓滿修士,更是不可思議的蓋世奇人,而猶在還丹九轉大圓滿之上的修士,又會是哪般情形?莫非當真如神話故事裏面的天宮神將那般,只一瞪眼吐氣就震得天崩地裂,伸手一抓便使得群星隕落麼?

    杜半山也是點到即止,不敢亂說。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口唇前,輕聲道:“司馬大俠,朔城必隱有高人。”

    老先生身子一顫,臉色白了白,眼神不由自主的朝周圍遊了一圈。過了半晌,才歎氣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非是我等不得悟,實是此間無窮大。”

    俞和躲在順平樓大堂裏,以神念望著杜半山和司馬文馳老先生一臉慎重的表情,他肚子裏笑開了花,心想道:“小杜啊小杜!這朔城裏面根本就沒有什麼陸地神仙,周遭元炁稀薄,只是我大哥大嫂天仙道果法身顯化,留下的一些天地異象而已。而那個貪酒的小俞子,便是你這只螳螂背後的黃雀。”

    “等等!“俞和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在這裏攙和得起勁,可螳螂撲蟬黃雀在後,而黃雀卻也未必就是最後一環,在潛伏的獵人眼中,小小黃雀不過是一筷子肉食。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說不定在我背後,也有人正看著笑話?”

    想到此處,俞和背脊上竄起一道寒意,他驟然覺得頭皮發麻,渾身的寒毛竟然倒豎起來。恍然間,俞和似乎覺得有人沖著他後頸處吹了一口涼氣,可他猛轉回頭,身後卻是空無一人。

    方才那是錯覺嗎?

    俞和撓了撓頭發。修道之人坐忘叩心、打熬神念,按理說斷然不可能產生錯覺,一切心血來潮、靈光一現皆是天機有所昭示。可惜他不懂得易數占卜之道,就算有所昭示,也沒法從這蛛絲馬跡的異兆中推演出後事吉凶。如此怪相生出,俞和唯有暗暗提醒自己,還是當要小心行事才好。

    這邊俞和開始疑神疑鬼,後庭苑南邊的精舍前,老少四人卻是聊得一團和氣。

    司馬文馳老先生看在杜半山的面子上,不好壞了氣氛,所以半字未提洛環玉的事情,這讓老大司馬晟長出了一口氣。只是老爺子既然親自來了順平酒樓,那司馬晟和司馬雁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在順平樓後苑精舍裏住,須得回司馬家大宅去了。司馬文馳老先生力邀杜半山去司馬大宅小坐喝茶,說是要好好謝一謝杜半山對小女兒司馬雁的呵護教誨之恩。杜半山礙著供奉閣執事的身份,起初本是極力推脫,可司馬雁偷偷扯了扯自家師兄的衣角,杜半山低頭一看,師妹一臉希冀,似乎很想要他同去司馬大宅。半山師兄心裏歎了口氣,暗想:“罷了,反正身份已然曝露,倒也無所謂了。若將來還想偷偷藏在朔城老街裏面不為人知,那就再改頭換面一番好了。”

    於是杜半山勉強點了點頭,由司馬文馳老先生在前面親自引路,四人穿過庭苑,出了側門,朝停在街口的馬車走去。臨上車時,杜半山瞟了一眼酒樓大堂,忽然壓低了聲音對司馬雁道:“師妹,你可得找個廚子來頂一下我,眼看這就到晌午時分了,後廚不能沒人幹活兒啊。”

    司馬雁“噗嗤”一笑道:“放心吧,小杜師傅。我這就吩咐家裏的廚子過來,保管順平樓生意興隆。”

    杜半山臉上一紅,拱手道:“有勞師妹!”

    這番對話聽在司馬文馳耳朵裏,老人家含笑點頭不語。

    話說司馬家的三人和杜半山離開了順平樓,後庭苑裏的情形可就有了些微妙。早在司馬文馳老先生氣勢洶洶的朝精舍大步而來時,接到急報的司馬雁就連發了幾條口令。

    那躲在精舍中假扮洛環玉的侍女,依舊照原計按兵不動,繼續給洛環玉做替身障眼法。一眾護衛並未隨他們兄妹返回司馬大宅,還是留守在順平樓後庭苑中應對變故,司馬雁若有新的吩咐,自會設法借老康掌櫃的口傳來。

    就在司馬雁推門離開精舍,去面見父親司馬文馳之前,她曾鄭重叮囑洛環玉,接下來須得主動去尋找那赤胡密使。蓋因既然驚動了老父親,那麼二哥和三哥也肯定被關在大宅中不得外出,在司馬文馳老先生態度不明朗之前,他們絕不敢讓賀二娘等人輕舉妄動。就算還有其他武林高手前來,老康掌櫃和護衛們也足能應付。

    至於眼下父親親臨,若是要將洛環玉也擒回大宅,司馬雁和司馬晟會讓那個假扮洛環玉的侍女帶上人皮面具暫時冒名頂替,為洛環玉爭得一些時間。至於替身障眼法被父親識破之後再如何行事,就只能隨機應變了。

    司馬家的三人與杜半山離開之後不久,一隊司馬文馳老先生的精武近衛就到了順平樓後苑。他們每個人衣服底下都是鼓鼓囊囊的,似乎藏著利器。這些精武近衛將住著一行赤胡豪商的東北角單獨小院團團圍住,另還分出幾人,在南邊精舍前設下了暗哨。

    老康掌櫃和司馬晟的護衛們看在眼裏,卻也不敢言語。

    杜半山化身廚師小杜,也是用法術易改過了容貌的,所以老康掌櫃的並不知道小杜怎麼也忽然間沒了蹤影。他問過俞和與六順兒,可全都說沒看到小杜的去向。直到司馬家的廚師匆匆趕來頂班,老康掌櫃的才似乎猜到了一些什麼,眼神閃了閃,閉口不再提小杜的事情。

    人們似乎查覺到了順平樓的異樣,這日晌午時,酒樓子裏的食客非常稀少,樓上樓下才一共坐了七八桌人。

    快到午時末,忽有一陣“咕嚕嚕”的聲響由遠而近,酒樓門口來了形貌不凡的兩個人。

    前一人似乎已經老邁得無法自行走路,直挺挺坐在一張雙輪木推椅上。看他滿頭鬚髮銀白,倒是梳理得十分工整,乾瘦的身子上,裹著一件靛藍棉布對襟的員外褂子,膝上搭著厚氈毯,腳上套著一塵不染的青布軟靴。這老者似有息似無息,雙目闔攏如寐,臉上的皺紋如同一道又一道的刀劍痕跡,深邃而剛硬,雙頰陷下,一對顴骨高高凸起,直挺挺的鼻子下面,稍顯灰白的嘴唇緊緊抿住。

    雙輪木推椅後面,有一個似至不惑之年的青袍漢子,推著這位面容冷肅的老者慢慢走來。這漢子一張臉孔生得威武不凡,濃密的燒天眉斜飛額角,眉梢處染著七分的煞氣,那一對虎目中精光四射,鬢邊蓄著一圈兒厚重的絡腮鬍鬚。他頭頂只蓄著半寸長的黑髮,根根豎直,一身青布箭袖獵裝,配上半幅紮腰牛皮箭甲,更襯得此人氣勢剛猛,一看就是武行中人。

    到了順平酒樓的大門口,青袍漢子翻腕一抄,那雙輪木推椅和上面坐的白髮老者就渾沒份量似的離地一尺,平平越過門檻,進了酒樓大堂。

    青袍漢子在大堂中略掃了一眼,居然生生托著雙輪木推椅和白髮老者,蹬蹬蹬的徑直上了二樓。老康掌櫃一看這漢子的身法腳步,目中便閃過了一絲駭然,他急急忙忙的扔開銅算盤,起身追上了二樓去。

    到二樓一看,這兩人已經選好了一張靠窗的雅間桌子坐下。前幾日司馬三爺司馬昊宴請汪昌平,也正是坐在這張桌子上。

    “客官遠來辛苦!小店有南北小菜,上好的酒肉,米麵湯飯一應俱全,不知客官想要用些啥?”老康掌櫃的堆起滿臉笑容,湊了過去。

    那白髮老者依舊是閉目不語,青袍漢子在老者面前仔細擺好了一副碗筷,然後在自己的面前和桌子的另一面,各都也擺上了一副碗筷,看起來似乎共有三人要在這桌上用飯。這漢子自顧張羅著,喃喃自語般的說道:“我到這兒來請你喝酒,你還在扭捏什麼?”

    說罷這漢子轉頭看了一眼老康掌櫃。

    當老康掌櫃與這青袍漢子眼神相交的一刹那,在老康掌櫃的耳邊,驟然響起了無數厲鬼慟哭的聲音,他仿佛一刹間置身於天外混沌詭境之中,頭頂上是千萬人搏命廝殺的血肉屠場,腳下便是深不見底的黃泉深淵,有數不清的猙獰鬼物,正從深淵裏爬行出來,自頭頂戰場中灑落下來的腥臭膿血,如同滂沱大雨一般,醜陋的鬼物們在無邊血雨中瘋狂的嘶號著。

    老康掌櫃的臉色霎時間變得蒼白如死屍,張口吐氣,身子一軟,就要向後跌倒。

    “堂堂魔宗大尊,何必對凡俗中人出手,徒增罪業?”一隻穩定而溫暖的手掌,撐住了老康掌櫃的背脊,有道奇亮的劍光,在老康掌櫃眼前的幻境中縱橫而過,那足能使人魂魄飛散的心魔念法幻像,登時被這劍光斬得支離破碎。

    心口一熱,老康掌櫃終於緩過了一口氣,臉上重現血色。他回頭一望,卻見小俞子站在他的身後。

    此時小俞子臉上,依舊掛著懶洋洋的笑容,但是他那一對眸子中卻沒了朦朧的醉意,而是有億萬道璀璨的劍光在生生滅滅。

    “掌櫃的你歇著吧,他們是來找我喝酒的。”俞和踏上一步,將老康掌櫃輕輕推開,朝著那青袍漢子拱手一揖道,“他鄉遇故人,當浮一大白!可卻不知是什麼風,把‘行戈法王’衛大魔祖,給吹到這小小的朔城來了?”
tzleng 發表於 2014-1-7 14:45
玄真劍俠錄 朔漠金風繞指柔 第二百六十二章 衛師兄,俞師弟
  
       


    “坐。”衛行戈伸手一指他和那白髮老者身邊的位置。

    俞和深吸了口氣,他看了看桌子上的碗筷,對老康掌櫃說:“掌櫃的,這兩位是我的故友,人家既然遠道而來,我只好跟您告個假,陪他們喝上幾盅。煩勞您到後面喊個人來,頂我一會兒。”

    好像這是第一次見到這個朝夕相處了七年的小夥計般,老康掌櫃瞪圓了眼睛,盯著俞和的臉。老頭子臉色煞白的點了點頭,勉強擠出了一絲僵硬的笑容道:“有朋自遠方來,那是得好好陪幾盅。你們喝,你們喝著,我去給你們張羅酒水吃食!”

    說罷他腳底下磕磕絆絆的,轉身就要朝樓梯口走去。

    “放心吧,掌櫃的。他們兩位可都是大忙人,隨便喝幾口酒暖身,敘一敍舊便走,不會耽擱了樓子裏生意!”俞和伸手拍了拍老康掌櫃的背脊,又渡去一道精純的真氣,替他壓住了心中的驚惶。俞和嬉皮笑臉的道,“這酒錢就記在我的賬上,打從上月餉錢裏扣,您可別拿摻水的酒上來,那肉菜的份量,也得落足!”

    老康掌櫃點頭不迭,唯唯諾諾的應了。他再不敢回頭看一眼,一溜小跑下了樓,魂不守舍的撩開布簾子,鑽進了後廚。

    後廚房裏,兩位從司馬大宅裏來的廚子正忙忙碌碌的烹菜切肉,看老康掌櫃的神情不對勁,連忙放下手裏的家什,圍攏了過來問道:“掌櫃的,外邊怎麼了?”

    “不可說,不可說!快給我來杯烈酒!”老康掌櫃雙膝一軟,“噗通”一跤跌坐在地上。他舉手連連晃動,只顧喊著要酒,一對眸子直勾勾的盯著通向前堂的門簾子,仿佛那簾子再一動,便會有什麼鬼物追在他身後進來。

    這兩個司馬家大宅裏廚子,剛流落到朔城時也在順平酒樓做過事,且都是給小杜當過師傅的人。他們知道順平酒樓的老康掌櫃那是一位飽經風雨的武林前輩,昔年縱橫江湖,看慣了血肉橫飛的廝殺,幾十年歲月沉澱之後,便養成了泰山崩於前而不亂的沉穩性子。可今日卻不知道這老人家怎麼就一反常態了,外面大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把這老康掌櫃的魂兒都給驚飛了似的?

    兩位大廚一個蹲在地上,給老康掌櫃拍背順氣,另一人急急忙忙舀了一碗烈酒,溫也不溫就遞了過去。

    老康掌櫃劈手奪過大碗公,一仰脖頸,“咕咚”的只一口就把大碗公裏那四兩多烈酒喝了個涓滴不剩。

    冰冷的酒水穿過喉嚨,灌到胸膛裏變作一道火線落入肚腸,老康掌櫃運勁一催,那烈酒騰地變作一團沸湯,在肚子裏團團一轉,轉眼間化成滿身冷汗滾滾而下。

    呼哧呼哧的大喘了幾口氣,老康掌櫃的臉色這才紅潤了一些,他舉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喃喃的念道:“穿青袍那廝不是人,他是妖魔祖宗啊!故友?小俞子,你到底是什麼來路,瞞得我老頭子好苦!”

    話說老康掌櫃那原本是指望著讓小俞子傳他衣缽的,可不成想這個懶懶散散的貪酒小子,忽然間搖身一變,竟成了他不敢想像的存在。老人家心裏像是忽然缺了一塊,甚不是個滋味,暫且不講他顫巍巍的爬起身張羅酒肉,先說這二樓上的情形。

    俞和與衛行戈四目相對,雖然借著面具法器之妙,俞和的臉上硬撐著一副雲淡風輕的表情,可那心裏當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若換作了旁一個人,哪怕他就是證得了玄珠道果,俞和仗著他一身玄妙莫測的神通奇寶,自也怡然不懼,但問題面前此時站的青袍漢子,那可絕非是什麼尋常的煉氣高手,他乃是身負北方北極中天紫微大帝道統的“行戈法王”衛老魔!

    這位大西北魔宗降煞內宗的宗主,在京都定陽樵山肅青王府廢墟之上的一戰中,幾乎是以一己之力獨鬥道門供奉閣暗府與京都大鎮國寺的一眾有道真修,雖然在道佛兩宗十數位高手的合力夾擊之下受困,還險險就要被俞和以南極仙帝長生白蓮真法打破神通,可最後依舊是被他借血遁之術全身而退。

    衛行戈在京都定陽設計謀奪大雍氣運,但因為俞和這個變數的出現而棋差一招。不過在那場道佛魔三宗大鬥法中,他招來中天紫微大帝法相附體,顯出天帝浩瀚威儀,一柄“萬星萬炁衡天劍”當者披靡,那睥睨群修的凜凜神威,已然深深的刻印在了俞和的心中。

    此人極度危險,絕不可力敵!

    俞和心中估算,多半是昨晚那場鬥法,不慎洩露了他的氣息,同為身負四禦道統之人,說不定冥冥中便有所感應。可衛行戈此來朔城找他,又是為了什麼事情?

    前有在肅青王府廢墟一役中,衛行戈雖然擒住了俞和,但卻並未對俞和痛下殺手,臨走時甚至口呼“俞師弟後會有期”,看起來像是並不欲取走俞和的性命,倒想刻意留一線機緣,來日好再交道一番。後有雲峰真人在俞和臨下山前淳淳叮嚀,說衛行戈身上的紫微大帝道統並不完全,須得找到其他神帝道統傳人,才能補足傳承,飛升紫微垣,雲峰真人囑咐俞和萬萬要小心衛行戈等魔宗修士,切莫被人擒下活生生煉化,以謀奪南方南極長生大帝道統。

    那麼衛行戈突然尋來朔城,究竟是為了將自己收入麾下,還是要把自己鎮壓,覓地煉化?

    無論如何,小心為上。

    俞和丹田內鼎中的真元玉液如沸,南極大帝長生白蓮熠熠生輝,紫宮大竅中白玉劍匣青光四射,那對兩儀元磁離合劍丸呼之欲出。這時只消俞和心念一動,三件奇寶便會破虛而出,暴起雷霆一擊。

    “坐,俞師弟。”衛行戈見俞和遲疑著並不落座,他輕輕一笑,自挪開椅子先行坐到了桌邊,抬手點指著身邊的那張空椅子,再一次開口邀俞和坐下,這次還故意加上了“俞師弟”這三字稱謂。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人家既然都尋上了門來,此時也只能見招拆招。可歎俞和剛剛還在猜測是不是有人也在背後盯著自己,卻不料應驗來得如此之快,這黃雀背後的獵人立馬就顯了身,而且人家網已張開,利箭在弦,小小黃雀根本無處可逃。

    俞和挑了挑眉毛,把心一橫,施施然拉開椅子,坐了下去,他朝衛行戈拱手道:“衛前輩法駕當面,晚輩能有一座,甚為惶恐。”

    “四禦天帝雖以北帝紫微為首,愚兄亦癡長你數百歲,但我等統帥萬神,輔佐三清,同尊玉皇,你我如何能分前輩晚輩?該當以兄弟相稱才是。”衛行戈說話時雖不帶著什麼語氣,但他言語之間卻分明透著三分親近之意。

    俞和笑了笑不置可否,衛行戈伸手取過桌上的茶壺,先給那白髮老者倒了一杯,再給俞和滿上一杯,最後才在自己的杯子裏注滿了渾濁的茶水。

    斟茶之意不在茶,而在乎於情,關乎於禮。衛行戈放下茶壺一擺手,自己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看著俞和。

    俞和知道,這杯茶若自己不喝,那就是不承衛行戈的情。依此時的情形,右手邊三尺坐著衛老魔,左手邊四尺坐著那神秘莫測的白髮老人,俞和萬萬不能先把氣氛搞僵,是干戈還是玉帛,自己只能按照別人劃出的道兒走,等人家先出招,再看如何周旋。

    俞和笑了笑,伸手去拿茶杯,可他的手指剛剛捏住面前的杯子,眼角餘光就瞥見左邊木輪椅上坐的白髮老者,忽然張開了乾癟發青的兩片口唇。這老者只輕輕一吸氣,他面前的茶杯中便立時升起了一道白煙,宛如靈蛇出洞般,在空中蜿蜒一繞,投入了老者口唇之間的縫隙中。須臾間白煙走盡,再看茶杯裏面便只剩下幾片細碎的茶渣,那粗陶的杯壁好似被火烤過一般乾燥光潔。

    老者閉攏口唇,喉頭上下抽動了幾下,略皺了皺眉。看他臉上的神情,似乎對這小店粗茶的味道很不滿意。

    俞和口中喝著滾燙的茶湯,心裏卻又再涼了幾分。

    “隔空渡元,蒸水成煙。”這份道行修為已是很了不得,可偏偏坐在四尺外的俞和沒有察覺到周圍的天地元炁有絲毫的動靜。如此異相,說明這位白髮老者的修為,恐怕遠在還丹九轉大圓滿之上,只有將玄珠道果修持到圓熟的境地,堪堪要窺破地仙奧妙,才能如此返璞歸真,一念起一念止,且有神通自生,渾然天成。

    再細細一望,莫看這白髮老者的表像是一副垂垂老朽的模樣,可他身上無有一絲天人五衰之相。在俞和的神念中,這白髮老者似乎無有肉身真形,整個人就是一團白茫茫的精純元炁,讓人看不透這來的到底是真身還是法相。

    好厲害的老頭子!俞和暗暗轉回目光,喝了半杯茶,將茶杯放到桌上,靜等衛行戈開口說話。

    這時有位到前堂來頂班俞和的司馬家護衛捧著木託盤走上樓來,他把一大罎子老酒和四樣精緻的小菜擺在了桌上。也不知道老康掌櫃對這位護衛交代過什麼,這人布好了酒菜,也不出聲招呼,只匆匆瞥了俞和一眼,就轉身逃也似的下樓去了。

    衛行戈倒是笑了笑,拍開酒罎子一聞,對俞和道:“果然是沒摻水的上好老酒,愚兄差不多有三百年沒嘗過這滋味了,今日陪師弟喝上幾碗。”

    說罷他還是先給那白髮老者斟上了滿滿一碗,然後再給俞和倒酒,最後才給自己倒了一碗。

    那白髮老者依舊是不言不動,他既不睜眼,也不伸手去拿筷子,提鼻一嗅,那大碗公裏面的老酒就化作一縷細細的白煙,從他鼻孔中鑽了進去。蒸酒成煙,這散開的酒香是格外濃郁,衛行戈似乎被勾起了肚裏的酒蟲,他也不管俞和怔怔的看著,逕自喝了大半碗酒,揮動竹筷夾幾片燴羊肝尖兒,大吃起來。

    看兩人這模樣,俞和心裏緊張的情緒似乎松了一些。他暗暗把攥在左手掌心中的長鈞子與柳真仙子的傳訊玉符攏回袖口暗袋,伸手抄起酒碗,向衛行戈與那白髮老者一邀:“那我就托大了,衛師兄,這位老先生,你們遠道而來,俞和作地主先敬上一碗。”

    那白髮老者毫無反應,可衛行戈把竹筷往桌上一拍,轉了轉眼珠,嘴角一扯,笑道:“師弟你先自罰吧,這話可說得大謬不然。”

    俞和愕然道:“何解?”

    “愚兄執掌西北魔宗一支,山門離此地不過一千多裏路程,在這西北遼遠之地,可以說是抬腳就到,豈有‘遠道而來’一說?再者,師兄你莫搞錯了,你乃是江南揚州的人士,而愚兄才是生於這西北大漠之上,更在此苦修近千年之久。若說地主之名,那該當是愚兄,師弟你才遠來是客。”

    俞和失笑,端碗道:“恕我口拙,衛師兄此言有理,俞和認罰!”

    衛行戈豎起了三根手指道:“你自罰三碗,愚兄陪你一碗。”

    俞和也不矯情推脫,痛痛快快的一口氣連幹三大碗酒。衛行戈沖他晃了晃大拇指,把自己碗裏的殘酒喝盡,再滿上陪了俞和一碗。

    “常言道‘酒品如人品’,俞師弟飲酒如此酒豪氣,為人當也是個俐落爽快的漢子,我再敬你三碗!”

    說罷衛行戈又咕咚咚連喝三碗,俞和雖然心中提防,但又不好駁人家的顏面,於是又喝了三碗。

    這一輪對飲下來,那送過來的十斤老酒可就將近喝下了一半。衛行戈並未運功煉化酒氣,他臉頰上浮起一片醬紅色,襯他那面容更顯得英武勇悍。俞和也不好運功,只暗暗壓住了肚裏翻騰的酒氣,臉上漸漸發紅發燙。只有那位白髮老者旁若無人的慢慢品著那碗老酒,細細的白煙一絲一縷的從碗裏浮起,那碗酒也只剩下了小半碗濁漿。

    衛行戈把酒碗朝桌上一撂,兩隻眼睛精光四射的盯著俞和。

    俞和心中一凜,就聽衛行戈沉聲道:“愚兄聽說俞師弟七年前闖過羅霄解劍十八盤,脫去了宗門道籍,成了個自由自在的散修?”

    俞和點頭道:“確有此事。”

    “俞師弟到朔城幾年了?”

    “七年。”

    “哦?如此說來,俞師弟離開羅霄劍門,就到了我西北之地隱居?”衛行戈目光一轉,在俞和身上掃視了一番,最後視線落在俞和的臉上,恍然一笑道:“好寶貝!大隱隱於市,倒教愚兄找得好生辛苦。”

    “衛師兄找的是俞和這個人?還是俞和身上的南方南極長生大帝道統?”俞和臉上不動聲色,但他借著酒力壯膽,單刀直入,挑開了話頭。

    “問的好!”衛行戈又斟滿了酒,他伸手拈起自己的酒碗,往俞和面前的酒碗邊一磕,也不管俞和喝不喝,他自己仰頭一飲而盡,“我找你還是找南帝道統,有何不同?”

    俞和也喝盡了碗裏的酒,他毫不畏懼的與衛行戈對視,口中道:“俞和是活的,但南帝道統可以是死的。”

    “愚兄出身魔宗,的確百無禁忌,從不怕旁人性命當作一回事。與天爭、與地爭、與人爭,都是為自己而爭,別人的死活,我魔宗修士從不在乎,只有那些自詡正派的道貌岸然之士,才假惺惺的悲天憫人。可至於他們是否真的慈悲為善,那就只有天道昭昭,人心自知了。”衛行戈看著俞和,眼眸中閃爍著奇異的光,“俞師弟甘冒奇險,闖出羅霄山門,其中自有原委。那正派道門之中的種種,自然不用愚兄多說。”

    俞和心神一顫,那衛行戈的目光,似乎能直達識海,叩問本心。他在羅霄山門中的諸般遭遇,甚至連東海海外那一場撕心裂肺的情劫,這些深埋在心底的回憶一一蘇醒,浮上心頭,每一道片段劃過,都在俞和的心尖上,割出一道痛楚。

    “不好,這衛老魔恐怕在施展什麼蠱惑人心的神通!”俞和用力一合牙齒,咬破了舌尖,劇痛使得他神智為之一醒。一口舌尖真血吞入腹,化作滾滾清炁上揚,靈光乍現,結成《清淨坐忘素心文》的金書真文,往識海中當空一鎮,那翻騰的念潮登時複歸平靜。

    衛行戈發覺俞和竟然霎時間就定住了心緒,目中閃過一絲訝色。他用手指輕輕彈著酒碗邊緣,發出老僧敲打木魚一般,帶著奇異節律的脆響,口中宏聲道:“不瞞賢弟說,愚兄來時曾想,無論是死是活,我必取南帝道統而去。但今日偶發少年狂,坐下來與賢弟一番暢飲之後,愚兄已然徹底改變了主意。得南帝道統為我所欲也,而得賢弟亦是我所欲也,誰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我魔宗修士行事直指本心,既然要爭,就要把南帝道統與賢弟一併爭到手中。愚兄覺得,南帝道統雖好,但你俞師弟比那仙帝道統更妙,我魔宗修士雖然視人命如草芥,但卻最重情義,我衛行戈認定了你這個人,那我就再記不得什麼仙帝道統,我眼中只看得到你俞師弟。不知你可懂得愚兄之意?”

    俞和緊緊抿著嘴巴,一言不發的看著衛行戈。

    衛行戈單手拎起酒罎子,重重的砸在俞和面前,他盯著俞和的雙眼,一字一頓的問道:“小子,你敢不敢跟著哥哥走?”
tzleng 發表於 2014-1-7 15:04
玄真劍俠錄 朔漠金風繞指柔 第三百六十三章 一念拒,一劍驚
  
       


    換作是在七年前,若俞和剛離開羅霄劍門遠走西北大漠的時候就曝露了行跡,被衛行戈尋上門來,要是按照今日這般陣仗,把幾斤燒酒灌下肚去,再以惑人心神的秘法,撕開俞和深埋在心底裏的諸般傷創,最後一番豪氣幹雲的言語鼓動,說不定俞和就會把雲峰真人的淳淳叮嚀統統拋在腦後,糊裏糊塗的點頭拍案而起,追隨衛老魔而去,踏上成為一代蓋世魔梟的血腥之路。

    可人世間的萬千事就是這樣,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際會誰也說不清楚,有時候的一念之差,就會決定兩人究竟是舉步同行,還是擦肩而過。

    七年之前的俞和滿懷憤懣,只欲從一潭渾水中脫身而去,躲到另一片天空下,尋找屬於自己的本心之路。七年之後的俞和,看慣了朔城老街上的人來人往江湖百態,聽多了街坊們說起的種種奇情軼事,他的心已然沉澱了下來,學會了超脫出去,作一個觀棋不語的人。

    七回春去秋來之間,俞和追憶起那些往事的次數一年比一年少。雖然有時午夜迷夢乍醒,眼前還是偶爾會閃過陸小溪的音容笑貌和那封絕情的信箋;想起宗華真人對他怒目而視;想起方家儀與夏侯滄站在宗華真人身後,對他冷冷的嘲笑;想起在羅霄劍門天罡院掃地灑水的那段日子;這些難以忘懷的遭遇依舊會讓俞和心潮起伏。

    每逢到這時,俞和吞一口冷酒下肚,酒勁沖上頭頂,化作一片醺醺然之意,這種種往日回憶就會立時化作煙消雲散,只餘下嘴角邊的自嘲一笑。

    身在西北朔城,每到年關臨近,俞和便會去向老康掌櫃告假,隨著東南來的商隊返回荊州,到岳陽城外的水畔茶園,去探望那年年盼著俞和歸來的小甯師妹。當俞和在別人面前說起自己的家鄉時,他幾乎從不會想起那被煙雨籠罩的連綿群山,而是會在眼前浮現出雲夢大澤的旖旎風景,蓮蓬、蘆葦、綠蓑衣,水鷗、扁舟、蓮花落。

    他不必去裝出一幅思鄉心切的模樣,因為那股思念之情本來就是實實在在的。當朔城老街上的家家戶戶都貼上嶄新的年畫窗花時,俞和舉頭往東南邊一望,就會覺得恍然間能看到一片朦朧迷離的水岸,有個藍裙少女正橫吹著玉笛,她發覺俞和望來,便站起身子,笑盈盈的連連招手。

    正是那雲夢澤畔伊人的似水柔情,讓俞和心中的回憶越沉越深,漸漸不再會時時作痛。

    許多人對俞和說過,光陰會洗去一切。這便是七年時光所改變的事情,俞和的心與七年前不同,人也不再是七年前那個莽撞衝動的少年。

    衛行戈還在盯著俞和,他似乎是在看一件稀世奇珍,絕容不得它落入別人的掌心。旁人很容易被這種熾熱的眼神所打動,但俞和卻默不作聲的端起酒罎子,給自己倒滿了一碗酒,喝了一小口。

    神念已然牢牢的鎖住了丹田中的兩儀元磁離合劍丸,攏在袖中的左手,也攥緊了長鈞子與柳真仙子的傳訊玉符。雖然猜想衛行戈恐怕會勃然大怒並當場出手,但俞和還是搖了搖頭,輕輕的說道:“多謝衛師兄抬愛,只是俞和這幾年閑雲野鵝的日子過得慣了,無意再捲入風雲之中。”

    無風也無雨,可順平酒樓猛地晃了一下,木板磨蹭,發出“吱呀”的聲音。

    衛行戈面沉似水,視線中的溫度漸漸冷卻,可居然並未悍然出手。只見他伸手抄起桌上的酒罎子,直徑就著壇口咕咚咚的將壇裏的殘酒一飲而盡,把碩大的酒罎子一甩,拍桌大吼道:“再上酒來!”

    樓下的老康掌櫃一哆嗦,趕緊招呼人又送了兩大罎子老酒上樓。

    俞和一言不發的看著衛行戈,二樓的氣氛顯得有些劍拔弩張。

    也不知是因為酒勁上沖還是怒氣勃發,看衛老魔額角一片青筋浮凸。揮手將兩壇酒的封泥一齊拍開,衛行戈按著酒罎子,吐出一口滾熱的酒氣,對俞和道:“在師弟心中,莫非還對那些虛情假意之輩有所留戀?”

    “非也。”俞和搖了搖頭,“俞和出身道門,雖然如今已是個無門無派的散修,但也不願被人身後指摘,說我棄道投魔。”

    “大道三千,是魔是道皆是登天之途!那什麼門派出身,都是居心叵測之士的一派胡言!”衛行戈又把他自己與俞和面前的酒碗倒滿,那潑濺出來的酒水,撒的滿桌都是。他盯著俞和沉聲道:“我再問你一次,你跟不跟我走?”

    俞和灑然一笑,舉起酒碗朝衛行戈一敬,說道:“俞和不願雙手沾滿血腥,教衛師兄失望了。”

    衛行戈目中有怒火一閃而逝,他盯著俞和的酒碗,卻並不伸手去拿自己的酒碗,只是一字一頓的問道:“那你要怎樣才肯跟我走?”

    俞和知道,衛行戈如此發問,那可就分明是要圖窮匕現的意思了。他心裏緊緊的繃著,擯住了呼吸,雄渾的真元在周身經絡中疾行,隨時準備出手接招。看俞和那只僵在面前的酒碗,竟然隨著他心緒不寧而微微的顫抖了起來。

    衛行戈看俞和手中的酒碗顫動,緊皺的眉毛忽然松了開來,他咧嘴一笑,拿自己的酒碗朝俞和的酒碗邊輕輕一碰,淡淡的說道:“你就不怕我在這裏殺了你,然後血祭了這座小城?”

    俞和挑了挑眉,老老實實的答道:“怕。”

    “既然怕,還不跟我走?你再搖頭,就是我衛行戈的敵人,我就要讓你形神俱滅;你若點頭,就是我衛行戈的好兄弟,我可以為你死!”

    衛行戈這話擲地有聲,就連那神情木然的白髮老者都抽了抽嘴角。可俞和歎了口氣,喝幹了碗裏的酒,把酒碗往桌子上一放,還是搖了搖頭。

    酒落下肚,兩儀元磁離合劍丸逆沖上十二重樓,壓在舌下,只張口就能飛斬而出。但對面的衛老魔還是沒有出手,只把碗裏也一口喝幹,將酒碗輕輕的放在了桌上,視線從俞和的臉上,挪到了那位坐在木輪椅上的白髮老者身上。

    “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小子?倒真是有股子修劍之人的硬脾氣,只是他的劍,太鈍!”

    從打進了順平樓之後就閉目不發一言的白髮老者,這時突然開口說話,並且將他的雙眼睜開了一道細縫。

    那眼縫中透出的寒芒,竟讓白日明光一暗。在俞和的識海中,霎時間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劍鳴,含在口中的兩儀元磁離合劍丸好像是一雙受了驚嚇的野兔,從俞和舌底一溜而出,倒竄回了紫宮大竅,躲入白玉劍匣中,再沒了聲息。

    俞和心中悚然,沒想到這白髮老者竟然是一位劍修,而且還是一位將本身劍意打磨得直入化境的劍道至宗!光憑他方才睜眼時的異相,即便京都定陽供奉院暗府那位“以身成劍”的章炎真人,和羅霄劍門那位“化劍入神”的太淵真人,論及劍意之盛,他們亦及不上這位白髮老者。遍曆俞和所見過的劍修高手,只有那位半步踏入萬劍歸宗至境的“劍殘客”楚冥子,才可在劍意上與這老者一較高下。

    傳說楚冥子與章炎真人證道一戰,雙雙下落不明。可這衛老魔身邊,何時又多了一位如此劍道精深的高手?玄珠道果的劍修,那可是幾乎能與地仙高手鬥法而絕不落下風的厲害人物。

    俞和肚子裏歎氣,心往下沉。

    本來這老者就算是玄珠大修,但如果他修的是符籙道、術法、咒法之類的神通,那麼俞和拼著全身經絡竅穴受創,也能以萬化歸一大真符之妙借力打力,說不定還能抵擋上幾招。可他萬萬沒想到,這白髮老者居然是位玄珠境的劍修,那莫說一個行戈法王衛老魔了,就算是這白髮老者一劍揮來,俞和恐怕也是難以抵擋。

    今日若真個撕破臉皮動手,先不論大哥大嫂是否來得及顯化法身,救下自己,當下這朔城裏百姓,肯定是難逃死劫。

    這邊俞和心思電轉,尋思著要如何才能化解眼前的這道劫數,可那白髮老者忽然伸出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拈住了擺在桌上的一支竹筷。

    當這一支五寸長的細竹筷,被老者用手指夾起時,俞和禁不住眯起雙眼,倒抽了口涼氣。

    雖然這老者兩根手指,形如乾枯朽敗的竹節,但那色作黑黃而泛著油光的竹筷卻出奇的穩定,竹筷末梢絕沒有絲毫顫動,就好似生生烙在虛空中一般。此時此刻,這截竹木已經不再是一支用來夾菜的筷子,只要被這位絕世劍修執入掌中,一枝一花一草一葉,天地萬物但凡作細且長之形,那就是一柄鋒銳無匹的寶劍!

    俞和毫不懷疑,這支竹筷已不僅能切金斷玉,就算是碰上尋常的道門法劍,也定然是削鐵如泥。

    這白髮老者一“劍”入手,周身的氣機立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先前無論是誰看他,都只當他是一位已至耄耋之年的無力老者,可這時再看,那磅礴氣機便好像是有萬頃沸滾的熔岩在薄薄的土殼下面翻騰咆哮,隨時會撕開大地,掀起焚天怒焰。

    俞和從來沒有見過哪一位劍修能煉出這種氣勢。大凡修劍的人,都是以銳金之相為本,由劍性而及本性。熬煉於胸中的一口本命劍炁,以劍的金性為主,輔以自我念性。這是修劍之人屈服於劍,為了修成劍道,而刻意的去迎合劍道法則,從而使得掌中長劍能與自己心神相通,達到“意之所及,劍之所摧”的妙效。

    但在諸般前古劍經中,常解“禦劍”一詞的本意,並非是指使劍器破敵,而是當劍道修入高深處,念性與劍性的君臣之道反轉,劍修以自我念性包容劍的鋒銳。這時所發的氣機,就不再是千篇一律的銳金之相,而是隨執劍之人的念性而變。劍道脫開了劍器的桎梏,合入“道法自然”的至理,若念性屬金,則其勢相如斬天巨劍定海神針;若念性屬木,則其勢如入雲古松蒼茫林海;若念性屬水,則其勢如汪洋大海萬載玄冰;若念性屬火,則其勢如焚天怒焰飛火流星;若念性屬土,則其勢如定海磐石山嶽沉凝。

    故而白髮老者氣機驟變,俞和心頭警兆大生。

    但他的兩儀元磁離合劍丸被白髮老者的劍意所震懾,就連白玉劍匣和長生白蓮,都再也使喚不得。情急之下剛想要祭出傳訊玉符,但那白髮老者的氣勢一壓,登時令他周身如困枷鎖,一動也不能動。

    “完了!”

    這一刹間俞和心如死灰。他知道自己絕不是這位白髮老者的對手,但他沒有想到,自己這滿身神通奇術,居然連一招都發不出來,人家甫一催發氣勢,自己就被活生生鎮壓在了當場。

    再看那老者指間的竹筷向上挑起,斜指俞和的面門,手指輕輕送出,竹筷末梢發虛,俞和心頭一顫,不可控制了眨了一下眼睛。

    當他眼皮合而再分時,有一縷微風擦過臉頰,那面具法器雖然安然無恙,可俞和已然查覺到,在他左邊顴骨下,已是皮開肉綻,被劃過的無形劍氣割開了寸長的一道血口子。

    背後發出“嚓”的一聲輕響,一尺半圓徑的木柱子上穿出了一個花生米大小的圓孔,若湊到圓孔上去看,便能透過連成一串的孔洞,直接窺見樓外的雲天。

    俞和周身有白汽嫋嫋升起,那是一肚子酒水盡數化作冷汗流出,又被周身罡氣蒸發所顯。

    白髮老者的這一劍,真正令俞和驚駭的,並非是那股懾人的怒焰氣勢,也不是無堅不摧的無形劍氣,而是那劍上所蘊含的殺機。

    那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一道殺機,一個人即便練劍萬萬年,也不可能凝練得出來,只有歷經了千萬次生死搏殺,真正斬殺過數不清的敵手,一口本命法劍飽飲鮮血,才能醞釀生出。

    當白髮老人收回劍勢,殺機消散之後,在俞和臉頰上的創口中,竟然猛竄出一道淒厲的怨念煞氣,鑽進俞和的經絡血脈,化作無數厲鬼之形直撲識海。要不是白髮老者劍勢收斂,使得俞和也脫開了桎梏,及時運轉玄功抵擋,否則光憑這由萬千死魂化成的厲煞,就能把魂魄撕碎,將人變作一具行屍走肉。

    “這老者忒也可怖了,他究竟斬殺了多少人,只一道無形劍炁就能帶著如此猛厲的怨煞,這若當真被他用本命法劍刺中,陸地神仙也得栽在當場!”俞和心中戚戚,甚幸那老者方才一劍似乎只是意在立威,並未當真要斬了他,不然此時自己已然成了人家劍上萬千冤魂中的一條。

    可惜方才白髮老者出劍之時,俞和起了必死的絕望,他不自禁的眨了一眨眼,故而沒能看清這一劍的出招路數。

    “這麼怕死,還修什麼劍道?”那白髮老者一皺眉,輕輕撇了一下嘴角,似乎歎了口氣道,“老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且放手施為,我倆對上一劍,不然也太過無趣。”

    說罷束縛著俞和的氣勢悄然散盡,俞和把雙肩輕輕一晃,周身骨節咯咯作響。

    “咽喉廉泉穴!”白髮老者一挑眉,好似在調教弟子一般,劍勢未發,先行出聲點明其落劍方位。只見他右手手指一彈,那支竹筷破空而出,似慢實快的朝俞和咽喉正中的廉泉穴點來。

    俞和伸手朝桌面上一劃,也抄起了一根竹筷。他目中寒光爆射,提聚起十二成功力,翻腕以竹筷作劍,迎著白髮老者的勢子一劍刺出。
tzleng 發表於 2014-1-7 15:19
玄真劍俠錄 朔漠金風繞指柔 第二百六十四章 試汝劍,亂汝心
  
       


    白髮老者的這一“筷子”,看起來並不像他方才出手那樣,迅疾得讓人只一眨眼就什麼也看不見。此時竹筷朝俞和咽喉廉泉穴飛射而去的速度,也就堪堪同尋常人甩手擲物差不多,對於劍修來說,這種出劍的速度已然是刻意放緩了。竹筷與俞和相隔四尺左右,是足夠作上好一番文章的。

    在劍道中,白髮老者使的這一式名為“問劍”,意思就是雖然由自己先行出手發招,但卻意在試探,等看清對方如何出招來迎,再演化出相應的後手去拆解。故而前半式為“發問”,旨在引對手出劍,問一問對方的劍勢。而後半式“解問”,則根據對手施展的應對招數,迅速變化前式,從那發問一式裏隱藏的種種後手變招中,取一式剛好能克制對方劍勢的招數出來,務求對症下藥的破敵制勝。

    這種“問劍”式,一般只在兩種情況下會被施展出來:其一是師長指點後輩,或者兩人劍道修為相差甚遠,且不是生死搏殺,那麼劍道修為高深的一方就可施展“問劍”式,以求贏得妥當,又能看清對手的路數;其二則是兩人出劍的手法迥異,一個是以快制慢以攻為守,一個是以慢打快以守代攻,那麼運劍快疾擅攻的一方,便常常會用這種“問劍”式,來試探對方的路數,以免自己的攻勢被對手的守勢所牽引。

    白髮老者使這劍式,自然出於前一種原因。他若真要斬殺俞和,那方才的起手一劍,就絕不會只是擦破一層面皮,而是自俞和眉心穿顱而過了。

    這一“筷子”刺來,前式乃是“劍九法”中的第一法:刺法。無論是凡俗的劍手,還是道門的劍修,學劍第一招修的都是這平平一刺。可自白髮老者手中使來,這一刺卻大有返璞歸真之妙。以俞和此時已然登堂入室的“讀劍術”,居然根本看不盡白髮老者這一刺後面藏著多少變數,就見那竹筷末梢微微顫動,似乎可能隨之演化成世間存在的任何一種劍勢,讓人根本找不到這一刺中的空門。

    其實每一種劍式,都必定有其破綻,“問劍”式也不例外,只是使劍之人的修為和眼光有高下之分,而這白髮老者的劍道修為,比俞和不知精深了多少倍數,故而俞和根本看不見那破綻的所在。

    既然看不見破綻,那就取不得巧,只能依勢而為的去拆解。方才白髮老者出劍前也言及,這一式當同俞和對上一劍,那便是存了硬碰硬的心意,有意要試試俞和的劍上,究竟有幾分真功夫。

    俞和自己心中雪亮,這白髮老者多半是被衛行戈請來,考評自己身手的高人。但既然是考評,那試劍之後便會有所決斷,若自己這一劍接得讓老者滿意,接下來衛行戈多半還是會繼續拉攏自己,那就還有的周旋;可若這一劍接不下來,那麼下一瞬間自己就會跟身後的圓木柱子一般,留下一個透亮的空洞,身死道消。

    何況方才的第一劍,這白髮老者已然出言譏諷他膽氣太弱。俞和懂得,這第二劍就當真是閻羅王落筆前的最後一劍了。性命攸關,自己絕不可輕慢。

    俞和咬了咬牙,打定心思:既然看不出破綻,那麼就以變制變!

    只見他的那只竹筷也不脫手飛出,竹筷末梢一晃,手腕子一遞,也是平平刺出,朝白髮老者的竹筷迎去。

    白髮老者的後招隱而不發,可俞和的竹筷卻在虛空中幻化出了三十六天罡之數的虛影。這一刺裏面,他將羅霄劍門鎮派劍經《太玄典》上記載的最厲害的三十六種劍法盡數施展了出來,而且自每一種劍法中,摘出了其中最凝聚劍意精髓的一式,三十六劍一齊化入這平平一刺之中,朝那白髮老者的竹筷迎去。

    在非是修行劍道的人看來,那白髮老者的一刺是稀鬆平常,而俞和的這一刺,卻是神乎其技。一出手時仿佛有三十六位劍修高手同時發招,各展精妙絕倫的劍術,朝那白髮老者的竹筷攻去。就連旁邊觀劍的衛行戈,都看得有些目眩神馳,心中對俞和暗挑大拇指,喝了一聲彩。

    但那白髮老者的嘴角,卻勾起了一絲嘲諷的笑意。就看他把右手食指輕輕一挑,飛在半空中的竹筷略微一頓,筷梢晃動,竟霎時間演化出七十二地煞之數的虛影,這些虛影只是一閃即逝,可看在俞和眼裏,卻好似七十二道電閃雷鳴。

    這七十二道劍勢走的全是剛猛簡潔的路子,雖然大都及不上太玄典三十六劍法那麼精深奧妙,但這些劍勢偏偏就能克制住俞和所施展的三十六道劍勢,而且是一勢破招,一勢傷人。那竹筷的平平一刺原勢未變,好似畫龍點睛之筆,若當真俞和不再變招,等那三十六道劍勢破盡,遍體鱗傷之後,這平平一刺就將是最後刺透咽喉,絕殺奪命的一擊!

    劍招將發未發,已呈必敗之局,俞和手腕一僵,竹筷上的虛影盡斂。

    可此時白髮老者刺出的竹筷,離俞和的咽喉已然不足二尺,再容不得他多想,只能拿出壓箱底的撒手鐧。俞和振腕一抖,周身真元盡數貫入竹筷中,只見他把竹筷一收一送,依舊是一式直刺,對準了白髮老者的竹筷點去。

    俞和這一換招,白髮老者的臉色終於變了。

    只見這位劍道大宗師瞪圓了雙目,眼瞳中精光爆射,似乎窺見了什麼極其有趣的物事。再看俞和向他刺去的竹筷,竟然在虛空中留下了一連串的殘影,而這些殘影煞是奇異,居然並非凝在空中不動,反倒是追著俞和的竹筷尖梢,一齊朝白髮老者的竹筷刺去。

    這一回對劍,其中兇險精妙之處說來繁雜,可真正過招就再刹那之間。耳聽得“噗嗤”一聲,俞和手中的竹筷終於與那白髮老者射出的竹筷撞在了一起,那追著俞和竹筷的數百道殘影,也在一瞬間同時刺中了白髮老者的竹筷梢。

    只見白髮老者的筷子從尖梢處開始碎裂,片片撕成細長的竹絲散開,緊接著就被俞和的雄渾真元震成細粉。而俞和手中的那支筷子勢如破竹,好似一支打入竹木中的鐵釺子,徑直破開白髮老者的竹筷,反朝白髮老者面門點去。

    白髮老者冷哼一聲,右手指尖閃過一道奇光。他把食指和中指絞成一股,在大拇指上用力搓動,好似打了個無聲的響指。

    “哢嚓”一聲輕響,他那支竹筷居中而斷。

    雖然前半截筷子被俞和震碎,可後半截筷子蜿蜒一旋,避開了俞和的劍勢鋒芒,化剛為柔,取了一個“纏”字訣,在俞和的那支竹筷上輕輕繞了數匝。

    只見俞和那無堅不摧的一刺,竟然被白髮老者以半截竹筷避實就虛的一絞,就輕輕巧巧的化解了開來。俞和的竹筷利在尖端,但筷杆子卻被老者以“纏”字訣絞成了七八截,這一下前面的刺勢就成了無根之水、無本之木,餘下半寸長的一截筷梢,被白髮老者輕輕一吹,便滾落在桌上。

    俞和不是以元神禦劍術操持竹筷,故而這斬落下來的小半截便發不上力道。但老者那三寸長一節竹筷非但絞碎了俞和竹筷,還猶有餘力,依舊朝俞和的咽喉廉泉穴飛刺過去。

    俞和無奈,只能屈指一彈,震碎了那白髮老者的半截筷子。幸好這半截筷子也早就是強弩之末,不然筷子上所附的劍炁發作,俞和的手指恐怕是定然保不住了。不過饒是如此,俞和也覺得那手指仿佛彈在了精鋼彈丸之上,指尖一片酸麻脹痛,幾乎沒了知覺。

    白髮老者的劍炁好似毒蛇在俞和手指頭上咬了一口,一股熾熱的罡勁宛如是一根燒紅了的牛毛鐵線插入了經絡中,一路逆行而上,直攻心脈。

    “不好!”俞和猛一咬牙,鼓起真元朝右臂經絡灌去,先天五方五行真炁與白髮老者的劍炁在手陽明經的手五裏穴道處一撞,耳聽見“嗤啦”一聲裂帛聲響,俞和的整幅右邊袖子盡數化作碎布飛散,手五裏穴一脹一熱,有道血箭飛射而出,濺到木板牆上,竟然留下了刀砍劍劈一般的深痕。

    “有點意思!”白髮老者目光炯炯的盯著俞和,再看他的右手食指指尖,那指甲已然裂開了一條細縫,裏面隱隱滲出血跡來。白髮老者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對俞和道,“小子,你有資格跟我學劍!”

    俞和急喘了十來口氣,才勉強定住了心神。他萬萬沒想到,這式神仙一劍裏面,居然藏著這麼大的一個破綻,教白髮老者躲過鋒芒運劍一絞,整個劍勢就煙消雲散。

    而方才劍炁入體時,俞和耳邊竟然響起了無數人淒厲哀嚎的聲音,直到他把白髮老者的劍炁逼出體外,這令人神魂顫動的嘶號聲依舊是久久不絕於耳。

    這老者修的劍道,是什麼樣的一種劍道?

    “咄!劍者,兵也,本是兇器。劍法乃殺人法,劍道乃是殺人道,癡兒莫要執迷不悟!”

    白髮老者一句話,聽在俞和耳邊宛如洪鐘大呂之音。

    一瞬間,俞和身子劇震,眼中佈滿了迷茫。

    劍乃兵中之君子,但的的確確沒有人可以否認,劍器始終是一件兇器。而劍術無論是從何種乾坤萬象之中演化而來,始終是操持劍器的法門,而這些操持劍器法門,無論其意境如何高遠,存念如何精深,其本質的確還是為了運使劍器斬敵制勝而生。

    那麼由劍入道的劍修,畢生修持一柄劍,打熬一口劍氣,追求的不正是劍法精妙,劍炁鋒銳麼?那麼劍法精妙和劍炁鋒銳又是為了什麼,歸根究底可不還是為了與人爭鬥,站而勝之?

    莫非劍道就是殺道?若不殺,修劍有何用?

    “修劍有何用!”俞和的識海中,此時烏雲壓境、天雷激蕩、巨浪滔天,他口中喃喃自語,渾不記得面前的衛老魔和白髮老者,只是一遍又一遍叩問本心,想找出一個答案,甚至是祈求一個開脫。

    白髮老者笑吟吟的看著俞和,他朝衛行戈輕輕一點頭,衛老魔立刻給這白髮老者滿上了一碗酒。

    衛行戈看俞和被白髮老者一句話說得心神大亂,肚子裏已然笑開了花。要知道修劍的人,求的就是胸中一股銳意如劍,若對劍道存了歧念,那本命劍炁就會自行崩解,一身修為付諸東流。這時的俞和,正好處在這個當口兒上,衛行戈知道,若讓俞和繼續苦思下去,那便會有兩種截然不同的結果:要麼俞和秉大智慧而頓悟,勘破了劍道之本,從此一步踏入劍心通明之境,道行修為再上一層樓;要麼俞和陷入對劍道的否定中不可自撥,本命劍炁散盡,成為空有一身修為道行,卻再也施展不出來的廢人。

    “魔道劍道,皆是三千大道之一,可登仙関便是大道。俞師弟何須自擾?”衛行戈一笑,給俞和也倒滿了一碗酒。他知道這時可不能讓俞和思索出個結果來,好不容易攪亂了他的心神,正該當以言語導其心思,趁機將之收入麾下。

    於是衛行戈和聲講道:“倒是愚兄疏忽了。這位前輩法號‘羅修’,乃是我九州之上的劍道至宗大家,或不敢說乃是天下劍道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但也必入前三甲之列。羅修前輩既非道門也非魔門,只問本我之道。他近千年來沉溺於劍道至境妙諦之中,故而深居簡出,你或未曾聽過他的大名,但俞師弟你卻見過羅修前輩昔年教出的一位弟子。那人綽號‘劍殘客’,法號楚冥子,曾與愚兄同行,在京都定陽樵山顯身。不知師弟可還記得那人?”

    “劍殘客楚冥子!”俞和一聽這名字,頓時吃了一驚。那位身無四肢,卻只差半步行將修成“萬劍歸宗”至境的絕世劍修,居然是這個白髮老者昔年調教出來的弟子?那這個白髮老者的劍道,又厲害到了何種地步?

    衛行戈見俞和果然露出驚色,於是趁熱打鐵的說道:“愚兄知道師弟此時心中迷茫,但羅修前輩既然能一語點出劍道之本,而其本身又已修到了如此境界,何不能替師弟指出一條明路?”

    俞和猛抬頭望向了白髮老者,而白髮老者羅修上人也正望著俞和。

    恍然間,俞和從那白髮老者眼中看見了無邊無際的滔滔血海,就連桌上的三碗酒,此時也變成了猩紅色,活脫脫就是三碗兀自翻騰不休的滾燙鮮血。

    只見衛行戈端起了他的酒碗,朝俞和一晃道:“師弟,愚兄再敬你一碗。”

    恍惚間,俞和慢慢的伸出手,端起了那滿滿一碗鮮血一般的烈酒,湊近了嘴邊。此時那白髮老者的笑容倒影在血水中,說不出的詭異古怪。
tzleng 發表於 2014-1-7 15:27
玄真劍俠錄 朔漠金風繞指柔 第二百六十五章 講劍道,連環套
  
       


    衛行戈手托酒碗,極豪邁的將酒一口喝幹。在俞和眼中看來,那自他嘴角邊潑灑出來的酒漿就好似一片淋漓的血跡,滴滴答答的濺下,染得前襟上滿是點點猩紅。

    可這副情形,俞和卻並未覺得有絲毫猙獰可怖。

    腮邊的血水,襯著衛行戈那一張棱角分明、眉眼含煞的雄壯男兒面相,再加上衛老魔的一身皮甲戎裝,不知為何,這竟讓俞和突然想起那些描述邊關兵將的激揚詩句。

    “壯志饑餐夷虜肉,笑談渴飲赤胡血。”

    衛行戈虎目圓睜,瞳現奇光,似笑非笑的看著俞和。他一手托著空酒碗,一手虛按在桌上,仿佛扣住了號令千軍的兵符帥印,那周身氣勢如虎踞龍盤,當真好似一位笑傲鐵血沙場的威武大將軍。在他身後隱隱有大潮一般起伏的人馬嘶鳴聲、兵革磨蹭聲,只待衛行戈一揮手,就是萬箭齊發如雲,鐵騎呼嘯而去,掀起滔天戰火,將胡夷蠻人殺得血流成河。

    俞和恍惚間覺得,這衛行戈根本不是什麼倒行逆施的北方魔宗老祖,而是一位頂天立地的蓋世英雄!此時若是推開身邊的窗戶,那外面不會看見歌舞昇平的朔城驛,而是兩軍對壘的茫茫荒野。朔風嗚咽,殘陽如血,眼前不遠處,是赤胡國壁壘森嚴的戰陣,而在自己三人身後,金戈鐵馬一眼望不到邊際,大旗烈烈飛揚,正是大雍國鎮守西北邊塞的百萬雄兵,已然擺開了浩瀚陣勢。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著衛行戈的手,只要他將酒碗摔落,那就是一場屠殺盛宴開啟的訊號。

    俞和的呼吸漸漸粗重,眼睛裏浮現出道道血絲,此時他已經徹底陷入了衛行戈以魔門秘法所編織的幻境中,將自己當成了“衛大帥”手下的一員先鋒驍將,而手裏捧的這碗酒,就是以敵人頸血釀成的壯行之酒。

    喝下這碗血酒,就要跨馬揚鞭,率著五百悍不畏死的大雍男兒,化作第一道鋒矢,去收割對面胡夷蠻人的頭顱。

    “咕咚咚”一聲,如血的烈酒穿喉而過,灼熱的酒氣化作胸中的一股壯志。俞和把酒碗往桌上一甩,抹了抹嘴角,通身筋骨突突亂跳,雙手青筋暴現,發一聲吼道:“好酒!”

    “自然是好酒!”衛行戈盯著俞和的雙眼,他目中的萬般奇光更加變幻莫測。

    俞和心神已亂,他從未想過這一碗鮮血般的酒,喝到肚中竟會是如此的痛快。隱隱然,他似乎覺得口乾舌燥,異常期待著再幹一大碗這樣的血酒。倘若沒有酒,那便沖過去殺個人仰馬翻,不知痛飲敵人的滾燙鮮血,是否會更加暢快?

    白髮老者羅修上人一看俞和目中殺機畢現,便知道他與衛行戈聯手施展的撼魂秘術已然夠了火候。羅修上人點了點頭,輕輕咳嗽了一下,示意衛行戈不可再加催法力,否則俞和的殺念迷亂了心智,當真惹起血劫,那便是得不償失。

    衛行戈心領神會,雙瞳中奇光稍斂,端起酒罎子又給俞和倒了一碗酒。

    “痛飲鮮血是否會更加暢快?我怎麼會有這般想法?”衛行戈一收秘法,俞和登時猛醒,額前冷汗涔涔而下。

    他查覺方才的所見所聞皆是一場虛妄,那麼自己多半是中了衛老魔施展的亂神秘術。俞和急忙抱元守一,眼觀鼻,鼻觀心,深納氣,慢吐息,心裏默誦《清淨坐忘素心文》,以求讓自己的氣息心緒皆重歸寧定。

    不知為何,那玄妙無方的六角經台至始自終全無一絲動靜,它仿佛只是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默默俯瞰著識海中的清光雲波化作濤濤血浪,這件古怪的法寶似乎無意襄助俞和一臂之力,任由俞和吃力的將戾念一一收束鎮壓。

    可此時心中殺伐妄念已生,正是一波方平一波又興。

    衛行戈笑了笑,對俞和道:“師弟莫要見怪,方才的確是愚兄略施小術,讓師弟體悟了一番錚錚好男兒該當具有的鐵血豪情。愚兄所為並無半分惡意,故而也是點到即止。既然羅修前輩言及劍道真本,依愚兄之拙見,師弟勘不破其中關竅,便是因為道門的迂腐教條與劍道真諦不盡相合,使得正道劍修往往固步自封,大都徘徊於劍道至境之外,苦心修持卻不得其門而入。我魔宗亦有劍修門派,遍曆九州劍道大宗師,十人之中卻有八九人乃屬魔宗出身,其中深意不需明言。愚兄帶師弟神游胡漢戰場,便是期望那干戈昂揚之勢能令師弟心有所悟,拋開道門枷鎖,重拾本我血性,踏入修劍正途。”

    衛行戈的這一番話,說得像是長兄對弟的淳淳教誨。雖然言辭中暗藏著褒揚魔宗道義,貶斥道門教條的意思,不過俞和聽在耳中,卻覺得衛老魔此言並非全是妖言蠱惑,其中自也深含道理。

    就在方才他喝下血酒,心神激昂欲求一戰之時,之前畏縮在白玉劍匣中的一雙兩儀元磁劍丸,居然受到俞和無畏之心的感召,衝開了羅修上人的劍意鎮壓,重又甦生了過來。如今這一對劍丸隨著真元行遍了周身陰陽經絡,沉入丹田內鼎中熠熠生輝,繞著長生白蓮飛旋不休。俞和發覺,自己與兩儀元磁劍丸之間的聯繫,已然明顯的緊密了許多。原本他須得小心翼翼的操持這對凶煞剛猛的劍器,而如今他與劍丸之間卻多了一股血脈相連、心神相通之感,兩顆劍丸如若是俞和肉身的一部分,使如臂指,遂心如意,再不會被羅修上人的絕世劍意所懾。

    只一瞬間殺念勃發便進境如斯,莫非殺伐之心當真是劍道本真?

    俞和正疑惑時,忽聽那白髮老者羅修上人沉聲問道:“小子,你殺過多少人?”

    屈指一算,俞和答道:“不算化作人形的妖魔之屬,晚輩至今劍斬過一百一十二人。”

    “可都是十惡不赦之人?”

    俞和空張了張口,不知如何作答。

    回想他昔年那段執劍斬人的日子。白日裏他是羅霄劍門天罡院的執事弟子,奉命出山救人,殺得都是與羅霄劍門作對的賊人,雖然其中大半都是魔道修士,但也並非沒有不知身份來歷的散修。這些人都是在謀害羅霄弟子不假,但若說他們十惡不赦,俞和也未曾深究。只是每每形勢危急,同門師兄弟命在旦夕,不由得俞和不殺,而且回門複命之後,宗門師長皆大加讚賞,那麼俞和也就自然而然的認為,這些人確是該當斬殺的。

    到了晚上他是買命莊的外務執事“黑袍玄真子”,揮劍斬殺的五十一人之中,有一多半是道門中人。每每俞和收到買命莊的斷命玄符,那符文中只有姓名方位,從不曾提及這人因何當死。其實俞和心中也曾掙扎猶豫,但在那個時候,他一心篤信宗華真人,自以為光明背後總有陰影,正道宗門也難免藏汙納垢,既然買命莊發出斷命玄符,那麼這人便是該死。而至於買命莊究竟是替天行道還是漠視他人性命,俞和卻從未質疑過。

    如今跳出了那個圈子,再回過頭去一想,俞和只覺得背脊發寒,似乎有道道冤魂在他身邊糾纏不散。

    衛行戈見俞和不出聲,他嘿嘿一笑,自顧喝酒。羅修上人垂下眼簾,提鼻一嗅,酒碗兩道白煙嫋嫋升起。

    “大道三千,世間諸法皆有其道,無論金丹道、玄嬰道、合歡道、符籙道、神雷道、靈寶道、藥石道、服氣道、易道,等等諸法皆是三千大道之一,而原始魔道、天妖道、煉屍道、煉魄道、陰鬼道、蠱毒道、惡詛道等也是三千大道之屬,我劍道為一百零八種兵道之首,亦不出三千大道之中。”白髮老者羅修上人“飲”了半碗酒,張口吐出一團醇香。他將雙手置於下腹關元大竅前,右手掐劍訣指天,左手掐靈慧決承托,這樣子似乎打算講一段法。

    只聽他不疾不徐的說道:“萬萬年前,三神山有大羅金仙顯聖,妙氣生書,顯出“清微道一至真金卷”天地人三篇,洋洋萬餘字,盡闡寰宇三千大道。凡人得聞此書,方知問道之途。於是天下煉氣士蒙昧盡除,諸人各取其道,有志同道合者據洞天福地而開宗立派,從此便有了九州之上的千百門派之別。”

    俞和一聽羅修上人這話,心中大為疑惑。其一是《道藏全書》中,並沒有什麼《清微道一至真金卷》,而且從不見哪本道家典籍中,提及過大羅金仙作法顯化《清微道一至真金卷》之事。其二是九州諸派莫不是源流于各自道統,怎的又成了同參三千大道其一的煉氣士聚合成派?

    羅修上人似乎知道俞和必定起疑,於是他故意頓了一頓。

    衛行戈壓低了聲音對俞和道:“師弟你所見道門經卷,那都是被前古高道纂改過的,這段秘辛發生于洪荒之後,清明盛世之前,乃是先有《清微道一至真金卷》,後有諸派各得上界道尊金仙傳下法統。不知為何,道門對此事諱莫如深,唯有我魔宗《原始天魔典》上有所記載,可惜也是語焉不詳。”

    俞和眼珠一轉,點了點頭,繼續坐正,靜等羅修上人說法。

    “三千大道本無所謂正邪道魔,但道法本真有天差地別,成道之途也各不相同,故而諸派漸行漸遠,乃至傳到後世成道魔兩大宗,水火不容。我劍道為一百零八兵道之首,兵道主殺伐,凶煞之氣深重,修持者當於生死爭鬥中磨練體悟,故而于前古之時,道門正派將修兵道者視為異類,而我劍修秉承劍之傲骨,亦不肯並入魔宗,便率眾兵道修士自成一派。”

    說到劍修不肯同魔宗同流合污時,衛老魔撇了一眼羅修上人,微微抽了抽嘴角。俞和看在眼裏,卻不言語,只是靜聽羅修上人講法。

    “可惜道魔兵三宗並立之局,只維持了堪堪千年之久,於人道億萬年歲月長河之中,不過是細浪一片而已。蓋因一百零八兵道雖屬三千大道中地品下段與人品上段之間,但修兵道者最善爭鬥,爭氣運、爭機緣、爭功德、爭洞天福地、爭天地奇珍之時,往往修兵道者獨佔鰲頭,故而惹得道魔兩宗公憤。於是數百年間明爭暗鬥唇槍舌劍,終於挑撥得兵道修士分崩離析。修兵道者以攻伐而悟道,其中一部分人克己守正,不願濫殺無辜,而另一部分人迷失於屠戮妄念中,求殺生成道。於是前者歸入道門,後者並入魔宗,終成了如今的道魔兩宗並立之勢。而這其間惡鬥廝殺持續了近百年,不知多少人身死道消。”

    俞和深吸了口氣,心裏一片戚戚。羅霄劍門的師長從未對弟子們提及這段有關於道魔劍修的前古秘聞,不過既然道門和魔門都有劍修門派,而且無論道魔兩宗的功法如何背道而馳,可道魔劍修的功法卻是大同小異,似乎源出一脈。

    看多了魔宗劍修的手段,俞和本就疑惑。如今羅修上人一說,他便信了七八成。遙想無數年前,修兵道者被道魔兩宗挑撥分裂,弟子與師長互持刀劍相對,師兄弟之間怒目而視,甚至曾經相濡以沫的道侶浴血搏殺,那是何等的悲壯慘烈!

    “兵道兩分,一是他人作祟,二是人心所向不同。然我等修劍之人,心中當不存有道魔的分別,唯有本心所示,煉胸中銳意為劍炁。守道之人講‘清靜無為’,喜怒嗔貪癡,殺生,都是孽障,都是忌諱。可若求的是清靜無為,還修什麼兵道?真個清靜無為了,連一絲爭鬥之心都生不出,試問胸中劍炁、手中劍器可能殺雞否?嗜殺之人講‘眾生俱滅’,但求本心一念通達,本我一劍鋒銳,眼中容不得半分渣滓,不順我意者皆斬盡殺絕。可一來天道昭昭,人有所行,天有所應,凡事且有因果,哪里由得他眾生俱滅?二來殺念雖能磨礪劍器鋒芒,但也能使人癲狂,若心性修為不足,殺念惹起血劫,諸般報應落下,一切盡成泡影。”

    俞和忍不住開口問道:“前輩先說劍道主殺伐,劍器本是兇器,不殺不能成道。又講兵道守正之人為道門義理所限,難入大成境地;嗜殺之人害人害己,劫數深重,有灰飛煙滅之厄。那麼依前輩之見,劍道該當如何修?”

    羅修上人睜眼一瞪,喝道:“非我弟子,不得聞我之道!”

    俞和被羅修上人講得滿頭霧水,可一肚子疑問卻遭人家硬生生頂了回來,心裏好生憋悶。不過他也知道自己問得實在唐突,這羅修上人與他素未謀面,兩人是敵是友都說不清,更不知道他與衛老魔一併前來,到底圖謀如何,人家怎的會把自己苦苦悟通的道理傾囊相述?

    俞和正要抱拳道歉,可衛行戈忽然捧起酒罎子,給羅修上人斟滿了酒,陪笑的說道:“前輩,理不傳不成道,您老何必賣這關子?衛某修的雖不是劍道,但聽君一席話,勝讀百年經,這也急盼著前輩不吝解惑,省得衛某心癢難耐,日後天天去糾纏求解。再一來俞師弟也不是外人,您老身為劍道耆宿,何不施恩提點晚輩一番?”

    說罷衛行戈端碗去敬羅修上人,俞和趕忙也捧起大碗公,陪了一碗酒。他口中哀聲連呼“求前輩指點迷津”,但肚子卻暗暗的道:“你們倆就一唱一和的演吧!不過這羅修上人講得倒真是劍道至理,我也不聽白不聽。”

    那邊羅修上人做足了架勢,皺眉沉吟了好半晌,才徐徐吐氣道:“看在衛法王的份上,老朽直言一句,悟得多少,各人自有緣法。”

    “前輩請講,晚輩洗耳恭聽。”

    羅修上人一字一頓的道:“因果之下,以當殺之人為礪劍石。”

    衛行戈笑而不語。俞和閉目沉思了一會,追問道:“何謂當殺之人?罪不可赦者當殺?或逆我者當殺?”

    羅修上人閉目不語。

    衛行戈道:“師弟,以愚兄之悟,當是因果牽扯之中,你不殺他,便不能瞭解因果之人為‘該殺’。而至於其是否罪不可恕,當由師弟本心決斷。”

    俞和歎了口氣道:“我如今孓然一身,俗世裏逍遙打滾,哪有什麼因果?哪有什麼該殺之人?”

    “師弟兩耳不聞風雨聲,不入天下大勢自然看不到該殺之人,可惜一口絕世寶劍蒙塵,不得磨礪,鋒芒漸黯。”衛行戈搖頭歎息,使一計順水推舟的道,“不過師弟也莫說不染因果,愚兄倒正有一事,其因由師弟而起,自當由師弟親手瞭解果報,正可一試羅修前輩所言之道。”

    “哦?”俞和一挑眉,目光轉向衛行戈,抱拳道,“還盼師兄指點?”
tzleng 發表於 2014-1-7 15:36
玄真劍俠錄 朔漠金風繞指柔 第二百六十六章 昔年因,今時果
  
       


    “不知俞師弟可還記得否,你初到京都定陽時,那供奉院外閣的大執事同軒子曾命你與三位身負奇術的胡夷使者一較高下?”

    俞和默默一憶,腦海中浮現出四道身影:當先是一位手持五尺奇形大刀的黑衣人;接著是一位光頭虯髯,身披鋼鐵重鎧,手持巨盾戰錘的壯碩武士;然後是一位紅袍裹體,揮舞雙刀的乾瘦刺客;最後是一位帶著銀質面具,能操縱植物與冰火雷電之力的秘術師。

    “確有此事。”俞和點了點頭。

    “當時賢弟你在定陽城東大校場上一展神威,當著大雍振文帝、滿朝文武百官和數千皇城禁衛軍兵將的面,將那四人殺得一敗塗地。俞師弟你下手雖有些失了分寸,但幸好你身邊那個女娃娃,居然似是伏牛山玉鏡崖‘七指藥聖’的衣缽傳人,只略施手段,便又將那四人的命給續上了。”衛行戈一邊喝酒,一邊徐徐說道,“本來這四人若是就這麼安然無恙的返回了西夷赤胡之國,那這事也就不惹因果,反倒會因為賢弟你獨鬥四位胡夷奇人,揚我九州修士之威風而天降功德,可偏偏有人從中作祟,那這一樁好事給攪成了禍事!”

    原來廣芸大家的丹石妙術還大有來歷,居然是什麼伏牛山玉鏡崖“七指藥聖”的道統?俞和眼珠一轉,笑問道:“這壞事的人,是那同軒子,還是衛師兄的心腹高手?”

    “賢弟果然心思靈慧。”衛行戈倒不忙著辯解,他拿碗與俞和的酒碗一磕,自喝了一大口,這才不緊不慢的道,“愚兄剖心析肝的說一句,我衛某人至始至終,從未有過謀害俞師弟心思。天庭四禦仙帝在中央玉皇座下效命時,便是齊心協力共掌乾坤,如今上界變故,四禦仙帝遺下道統傳于你我,我等在這紛亂塵世中更當齊心協力才是。”

    俞和也喝了一口酒,說道:“依衛師兄所講,便是那同軒子暗中派人,將這四個胡夷來使給截住了?”

    “不錯。愚兄不瞞賢弟,那涼厚子與同軒子雖然與愚兄有所交易,但他們兩人也是一身道門牛鼻子的倔脾氣,並不願成為愚兄掌中的傀儡,故而兩邊既各取所需,亦互相提防。在那供奉院外閣中,愚兄安插了眼線,所以他們兩人的種種計略,盡都瞭若指掌。”

    衛行戈看著俞和,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他搖了搖頭道:“賢弟你那時初出茅廬,不識人心叵測。你拿出那半截斷戟給同軒子看,人家立時就將你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帶你去城東大校場,本是想借刀殺人,存心要讓你死在胡夷使者手中,那揚州府供奉閣和羅霄劍門也不好多說什麼,最多追褒你壯烈捐軀,給你作一場水陸法事風光大葬,三清道尊前點一盞長明燈也就罷了。可沒成想賢弟乃是堂堂長生大帝道統傳人,無論是身上氣運還是道行修為,哪里是蒙昧粗俗的蠻夷異人能擋?結果同軒子謀算落空,反倒讓俞師弟你成了大雍振文帝眼中的紅人。於是他一計不成又施一計,暗中派人截住了那四個逃命而去的胡夷使者,當場斬殺了其中兩人,將另外兩人打成重傷,然後故意放走。以愚兄推斷,這同軒子依舊是想借刀殺人,他指望那兩個胡夷使者出城搬來救兵,將賢弟格殺在京都定陽。”

    俞和嗤笑一聲道:“可惜那同軒子的計謀似乎又一次落了空,而衛師兄算的也不准,俞和此後再也沒同什麼胡夷奇人照過面,這不好端端的坐在這裏陪衛師兄喝酒麼?”

    “非也,非也!”衛行戈搖了搖頭道,“當時愚兄並未確定賢弟你就是得了長生大帝道統之人,故而也沒派人暗中護衛賢弟。可那同軒子和胡夷使者身邊,卻皆有愚兄的暗探相隨。重傷的胡夷使者馬不停蹄的逃出京都定陽,在城西二百裏外,的確藏有另一撥胡夷高手接應他們。那城外的胡夷高手共有五位之多,而且其中任何一人都能取走師弟的性命,就連愚兄派出的眼線,都被這五位胡夷高手查覺,施展古怪的手法格斃當場。但愚兄也不知為何,這五位胡夷高手匯合了重傷逃出京都定陽的兩人之後,卻不重返定陽報仇雪恨,而是一路向西北疾行,徑直穿過大漠,回到西夷赤胡之國去了。”

    “原來並非是衛師兄暗中替我擋了一劫。”俞和笑了笑,喝了口酒,“既然他們遠遁赤胡之國,莫非這樁因果還有什麼下文轉折?”

    “師弟猜得不錯。”衛行戈壓低了聲音道,“那七人也不知道在赤胡國王面前說了些什麼,之後的這幾年中,總有不少胡夷異士橫跨大漠而來,試圖潛入九州腹地。前幾年來的還只是一些平庸之輩,雖然人數眾多,但涼州府供奉閣與我西北魔門一致對外,各遣弟子將這些胡夷異士斬落於大漠邊緣。可最近這一年多裏,竟然共有四位西夷赤胡人中的絕頂高手橫跨大漠而來,在西北關外與我九州道魔修士展開連番惡鬥,道魔兩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折損了十數位前輩高人,這才格斃一人,生擒一人,卻讓剩下兩人重傷逃走。愚兄甚憾,未曾親身與這些赤胡絕頂高手過過招,但據參戰的西北魔宗耆宿言及,這四位赤胡絕頂高手,人人堪比魔胎玄珠大修,甚至有一位已不弱于陸地神仙,加上他西夷荒蠻之地的種種秘術奇技,令人防不勝防,當真是凶威滔天。”

    俞和沒有開口接話,只是默不作聲的低頭喝酒。他在朔城老街隱居,但神念亦能洞徹天地,大漠邊緣有道魔高手與胡夷異士爭鬥,俞和是能查覺得到的。近年來,確有好幾次天地元炁如沸,諸般雄奇異相頻現,俞和也能猜得到,此時定然是有絕世高手在施展驚世神通手段,作那生死搏殺。

    “赤胡大雍以荒漠為界,雖然世俗爭戰不斷,但兩邊的大神通者各據一方,甚少往來。本來愚兄也不知為何近年多有胡夷異士來犯我九州疆土,可半年前在瓦石峽發生了一場極其慘烈的遭遇戰,我魔宗折損了一位魔胎境老祖和兩位還丹九轉的高手,另死傷魔修十幾人,終於生擒活捉了一位西夷赤胡人中的絕頂高手。從他的身上,愚兄才大略弄清了致使胡夷異士連番入侵九州的因由。”

    衛行戈講罷,翻手取出了一顆拳頭大小的靈玉石球。透過瑩潤剔透的玉質,可以看見這枚玉石球中封禁了一株碧綠的巨樹,有萬道漆黑魔火纏繞在樹根、樹幹和樹枝上,但無論熊熊玄火燒化多少枝椏,這巨樹就立時又長出多少新枝,一時間漆黑魔火和巨樹誰也奈何不了誰,就在這小小的玉石球中相持不下。

    “這便是那赤胡絕頂高手的神魂殘片。”衛行戈把玉石球推到俞和面前,說道,“愚兄奉我西北魔宗宗主上尊之命,施展大黑天攝魂法,將這赤胡絕頂高手神魂抽離,以玄火焚燒拷問,雖然獲知了一些重要的線索,但因為發現其中牽涉到師弟你,故而未及稟明宗主上尊,先行前來將此事告于師弟知曉。”

    俞和好奇的伸出手指,輕輕點了一下那顆靈玉石球。莫看這玉石球似乎清清冷冷,其實是觸手火燙如紅炭,由此可見其中的漆黑魔火乃是一種極為霸道魔門神通。而那株由赤胡高手神魂殘片變化而成的碧綠巨樹更是神奇,即使被封禁在這玉石球中,依舊透射出龐然生機,哪怕是萬年成精的人參娃娃破土躍出之時,恐也及不上這碧綠巨樹的生機驚人。玉石球裏兩股力量一主生一主死,恰恰形成了一種陰陽平衡。

    “一道神魂居然會顯出如此奇形,可那赤胡高手又絕非是古樹成精,這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吧?”衛行戈笑了笑,招手收起了這枚靈玉石球,“西夷荒蠻之地的種種秘術奇技,卻有其獨到之處,與我九州的三千大道迥然不同。之前雖然也擒住過一些不那麼高明的胡夷異士,但我等施展搜魂煉魄的魔功,卻始終查不出什麼線索。蓋因這些蒙昧蠻人雖然能操縱風雨雷電冰火之類的自然之力,或者是借用胡夷神祗的力量強化肉身與人爭戰,但他們修行神魂心性的法子卻是粗陋不堪,尋常胡夷異士的神魂與凡俗中人並無多大的區別。我以搜魂煉魄之法一攝,三魂七魄便立時支離破碎。據說他們的陽壽也與凡俗中人相差不多,區區百年光陰卻能修出如此神通,委實難以想像。而唯有這種將神魂凝練為物形的絕頂高手,才能延壽至十甲子左右,但胡夷異士一旦凝練了物形神魂,那就可以飛天遁地,有翻天覆地的大神通,論及爭鬥廝殺之能,直可與劍修大宗師比肩。”

    羅修上人輕輕一哼,開口冷冷的道:“老朽倒是很想會一會這赤胡絕頂高手!”

    衛行戈趕忙陪笑抱拳道:“若是羅修前輩出手,小小的蠻夷之人,自然是不堪一擊。”

    雖然這記馬屁拍得並不高明,但羅修上人挑了挑眉,不再言語。俞和追問道:“衛師兄從這道神魂之中,到底拷問出了什麼?”

    衛行戈見果然挑起了俞和的興趣,心中大喜。他也不故意賣關子,接著說道:“愚兄以玄火每煉化這樹上的一枝一葉,就能窺探到這位赤胡絕頂高手的一絲零星記憶。可這位赤胡高手活了有一百八十多年,愚兄想知悉的事,對他來說不過是滄海一粟。這花了差不多半年的水磨工夫,雖然知不甚詳,但大略上卻能推斷得出,這些奇人異士接二連三的奔赴九州腹地,為的是尋找在京都定陽與你一同顯身的那個女娃娃,或者與那女娃娃具有同樣藥石神通的煉氣士。”

    “什麼?”俞和拍案而起,桌上的酒壇酒碗哐哐亂響。

    倘若那些胡夷奇人異士是為了旁的什麼緣故,或者只是為了尋俞和復仇,那俞和都絕不會如此失態,反正惹不起躲得起,大不了遠離西北邊塞就是。九州之大何處不能容身,在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裏隱修的高人不知凡幾,區區一些胡夷蠻人,能掀得起多大的風浪?

    可偏偏他們要找的居然是甯青淩,這可就觸動了俞和的底線。自打離開羅霄之後,俞和就把雲夢大澤畔的煙水茶園視為了他的家鄉故園,把小甯師妹視為自己唯一的親人,那無股法言喻的深厚情感與羈絆,乃是俞和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溫暖,絕容不得任何人觸犯分毫。

    沖霄而起的浩然劍炁,讓一樓的老康掌櫃等人盡都周身發寒,癱軟在地上,汗出如雨,體若篩糠。俞和左目中迸出一道白光,右目中迸出一道烏光,兩儀劍芒直射出一尺來遠,幾能將虛空割裂。再看俞和眉心處一朵白蓮盡展億萬蓮瓣,腦後升起一輪灼灼圓光,中央一道玄奧仙符顯化,符中四個雲篆大字:“執掌南天”!

    磅礴氣勢如怒海驚濤,連衛老魔都被震懾得退開了一尺。羅修上人眯著雙眼,臉上笑意盈然,口中喃喃的道:“好氣勢,好劍炁!就是要這個樣子才對!百年之後你若能與我放手一戰,定是快意平生!”

    衛行戈瞪眼望著俞和,心思急轉:“好個‘水中金’的命格,一旦觸及了你的底線,你小子便會立刻展露出驚天動地的鋒芒。看來那女娃娃竟是你小子的禁臠,我倒要下些功夫去查查那女娃娃的底細,想要掌握你這柄寶劍,或許她就是關鍵人物!”

    狂暴的氣勢曇花一現,俞和深吸了口氣,眨眼間又變回了那個平凡的酒樓小廝。他朝衛行戈與羅修上人拱手一揖道:“恕罪,恕罪!是俞和一時失態了。萬萬沒想到我昔年一時逞強,竟然禍及他人。只是那些胡夷奇人尋找我師妹究竟有何圖謀?”

    “少年人就當有此沖冠一怒為紅顏的大氣魄!”衛行戈笑了笑,說道,“其中因由愚兄也未盡知,只曉得那曾與賢弟交過手,後來逃回赤胡的兩個使者當中,有一人進入京都定陽之前被加持了某種詭異的秘術,可極大的提升其肉身氣力,但施術之後,陽壽驟減,活不過半年。可賢弟將他打成重傷,又遭令師妹妙手回春之後,那人不但陽壽盡複,肉身上還發生了一些古怪的變化,赤胡奇人正是為了查明真相,而頻頻入侵九州。賢弟有所不知,那伏牛山玉鏡崖‘七指藥聖’的丹石神通,最擅替人逆天改命,續命延壽,我看赤胡人這次是圖謀我九州的長生之術,故才如此悍不畏死。”

    “原來如此。”俞和喝幹了碗裏的酒,沉聲道,“那麼方才衛師兄所說的‘該殺之人’,便是那些赤胡蠻子了?”

    “也不儘然,賢弟尚有一段隱情不知。”衛行戈又給俞和滿上了酒,說道,“我道魔佛三宗雖然爭鬥不休,但居高位者皆深識大體。一旦有蠻夷奇人異士來犯,都會暫且拋開道統之別,共攘外敵。可偏偏道魔兩宗都有一些敗類,為了蠅頭小利,而做出離經叛道之事。道魔兩宗查知,如今共有三十五位道魔兩宗的修士偷偷去了赤胡國,向那邊的絕世高手獻媚,以延壽丹方換取蠻夷手中的天材地寶。可胡漢血脈不同,這些人又沒有‘七指藥聖’的獨門丹方,煉出來的丹藥施在胡夷人身上,似乎並無延壽的效用,反倒會奪人性命,於是胡夷高手勃然大怒,將這些人以秘術煉成了傀儡,雖神智不泯,但只能為胡夷人效死力。如今這三十五人一齊穿越大漠而來,妄圖進入九州,去找真正的不死靈丹。愚兄擔心的是,這些人的面貌氣息與九州修士一般無二,若被他們潛入中原,輾轉找到了令師妹,那只怕會是凶多吉少。”

    衛行戈露出了義憤填膺的表情,朗聲道:“我九州無上大道,豈能落入胡夷蠻人的手中?這些敗類,本就罪該萬死,又被胡夷人煉成傀儡,更是不能不殺!”

    俞和點了點頭道:“師兄說得不錯,因由俞和而起,自當由俞和了結果報。只是不知如何才能分辨出誰人是胡夷傀儡?”

    衛行戈取出一片玉符,放在俞和面前,說道:“此符內藏玄機,賢弟只消把符牌握在手中,以真元渡入,再看人時,若他印堂處有血光閃爍,腦後有一道黑線伸出,直入西北天際,則此人必是胡夷傀儡無疑。賢弟自可拔劍斬之,為我道魔兩宗清理門戶!”

    俞和伸手把玉符捏起,暗暗渡入一縷真元,只見衛行戈印堂處有一道星光和一道黑火纏繞,羅修上人印堂處有一柄寸許金劍明如烈陽,且兩人腦後都沒有什麼通天黑線,於是他點了點頭道:“多謝衛師兄賜寶。”

    衛行戈又摸出了一片一模一樣的玉符,在指尖把玩道:“如今我等人人都帶有此符,為的就是能找到這三十五人而殺之後快。賢弟仗義援手,當是愚兄說謝才對。”

    俞和擺了擺手道:“九州衛道大事,煉氣士人人有責。何況此事因我而起,俞和責無旁貸。”

    “愚兄敬賢弟一碗。”衛行戈大笑,舉碗敬酒。這回居然連羅修上人都伸手拈起了酒碗,沖著俞和一晃。

    俞和趕忙拿起酒碗,喝了一碗,又回敬了一碗。

    可這手裏的酒碗還沒放回桌上,突然看羅修上人一皺眉,耳聽見衛行戈嘿嘿一笑,對俞和道:“賢弟莫怪,為了保你清白,愚兄得演上一演,讓賢弟受苦了!”

    說罷衛行戈翻手一擲,那空酒碗挾著一道雄渾的魔勁,朝俞和手中的酒碗破空撞來。

    俞和猛吃一驚,方才還言談很歡,這老魔頭怎的說翻臉就翻臉,當真魔門中人就是這麼喜怒無常的麼?

    他想要運功抵擋,忽聽耳邊有羅修上人傳音急道:“莫要使力!無妨!”

    一道森然氣機鎖住了俞和的手腕,令他不能動彈。就聽見“哢嚓”的一聲裂響,兩隻酒碗一撞,頓時化作千百塊鋒利的碎瓷片,罡氣撲到面前,宛如暴風卷著無數利刃掃過俞和的身子,登時將他的衣衫劃得破破爛爛,胸口雙肩手臂上,滿是狹長的血口子,鮮血汩汩的冒出來。

    俞和身子一晃,悶哼一聲,臉上發白,嘴角滲出一縷暗紅色的血。

    雖然身上劇痛,但俞和心中卻很清楚,衛行戈這一擊,並非要取他性命,似乎只是要將俞和整治出一幅剛剛經歷過一場惡鬥,而且頗受了些折損的模樣。那滿身的血口子雖然觸目驚心,但無一傷及經脈筋骨,只是幾十道淺淺的皮肉傷創而已。俞和方才與羅修上人試劍時,因為兩人的劍炁在俞和肉身中纏鬥,故而留下了一團淤血未散,而那衛行戈的一股罡勁撞到俞和身上,正好把這股淤血給盡數逼了出來,看起來就好像俞和內腑被震傷,口吐鮮血一般。

    飛散的碎瓷片把順平酒樓二樓攪得一片狼藉,只剩下三個人所坐的凳子依舊完好。

    俞和大惑不解,順著衛行戈的目光一看,透過殘破的木窗,往見東北方天空中有數點奇光一閃而過。

    短短數息之後,十幾位身穿著涼州府供奉閣執事法袍的修士在順平樓二樓顯出了身形。這些供奉閣修士一看衛行戈,立時個個氣機勃發,手中寶光四射,似乎隨時要撲過來廝殺似的。

    “我說今日天發異兆,卻不知是什麼風把你這惡貫滿盈的老魔頭給吹到朔城來了。怎麼?是不是衛法王練魔功缺些血肉生魂,到這兒屠戮凡俗百姓來了?”領頭的一人背負雙劍,左手捧著一道金鑲玉的權杖法寶,右手點指著衛行戈,厲聲呵斥道,“老魔!胡夷蠻人大軍將至,你也跑出來湊熱鬧?替天行道可不是你這魔頭會做的事情,須知攘外必先安內,今日就讓道爺我先除魔,再衛道,梅開二度,落個雙份的大好功德!”

    這邊衛行戈冷笑連連,還未等他開口接話。有一人拎著八節紫竹鞭越眾而出,他滿臉驚愕,瞪圓了眼睛望著俞和,口中喊道:“小俞子?!你在這裏做什麼?”

    俞和故作艱難的點了點頭,一邊咧嘴笑,一邊口中兀自噴血不止。他上氣不接下氣的顫聲應道:“我這可不是除魔衛道來了麼,小杜救命。”
tzleng 發表於 2014-1-7 15:43
玄真劍俠錄 朔漠金風繞指柔 第二百六十七章 護法屍,掌立威
  
       


    “且慢!”那手捧金玉權杖的供奉閣修士斷喝一聲。他猛然掄起胳膊,將試圖沖向俞和的杜半山給揮了個踉蹌。影子一般黏在杜半山身後的司馬家四小姐雁急忙伸手,攙住了自家師兄。

    “程師兄,你這是何意?”杜半山一皺眉,將掌中八節紫竹鞭橫在胸前。

    “防人之心不可無!誰知道那什麼赤胡傀儡修士,會不會是這些魔宗無恥之人暗地裏串通胡夷蠻子,設下謀害我正道同門的詭計?大執事有命在先,見到修士須得驗明正身!”這姓程的修士從懷中摸出一片玉符,攥在掌心裏渡入真元,瞪眼朝衛行戈、羅修上人與俞和三人望去。

    俞和一看那片玉符,便知道與衛行戈方才給那片他玉符是一模一樣的東西,符牌中刻有高明的望氣法術,可以窺破對面人隱藏起來的氣機。看來涼州府供奉閣的執事們也都知道了那三十五個傀儡修士的事情,而全都隨身帶著這片玉符。

    可此時自己卻被人拿這玉符查驗身份,俞和心裏頗有些不快。

    “魔宗的無恥小人?你夠膽再說一次試試?”

    衛行戈長身而起,一股荒古凶獸甦醒般的蠻橫氣勢從他身子中驟然爆發出來。大地深處傳來隆隆雷鳴,窗外陽光一暗,有片數十裏方圓的陰煞灰雲突兀的出現,蓋住了朔城上空,霎時間朗朗晴空變作陰霾。鉛雲中有萬道黑氣縱橫,似乎醞釀著一場暴雨。雖沒有一絲風,但整座順平酒樓劇烈的震顫著,搖搖欲墜。

    若是道門中人,在這凡俗驛城中顯露氣勢,那都得先布下法陣,以免驚世駭俗。可魔門中人行事百無禁忌,何況衛行戈身為西北魔宗巨掣,怎麼容得一個供奉閣的執事小輩在他面前放肆聒噪?只見他周身環繞著層層魔炁玄焰,盯著那姓程的供奉閣執事寒聲喝道:“敢在我衛某面前如此囂張的道門小輩,你還是頭一個!你家師長教過你‘死’字如何寫麼?”

    “先師只教我斬妖除魔,替天行道!”那姓程的供奉閣執事也當真生猛,他收起望氣玉符,拋出手裏的金鑲玉權杖法寶,張口噴出一道本命真炁,掐法訣跺腳喝令道:“七殺,破軍。助我伏魔!”

    就看那權杖法寶受了真炁灌注,當空一轉,放出一團耀眼的金光,兩道黑煙自權杖中沖出,落地一滾,化作兩尊身高七尺的古怪人形。

    左邊一尊渾身裹著漆黑的麻布,頭顱左右各生有二寸黑角,前額正中嵌著一方赤金色的靈文符籙,一對青白獠牙翻出唇外,雖然身子和四肢皆枯瘦如柴,但雙手雙腳卻是奇大無比,那十根手指和十根腳趾足有一尺來長,血紅色的指甲宛如剔骨鋼刀。

    若說左邊的這尊人形還只是骨骼怪異了些,那右邊的那一尊人形就當真是形如妖魔了。只見其通體肌膚大半裸露在外,盡作深青黑色,宛如是以青銅生鐵鑄成,肩上生有三頭六臂,三張臉孔皆作忿怒之相,口含烈火,六隻手臂各掐法決,道道雷火纏繞周身。

    這兩尊人形甫一顯化出來,俞和立時便嗅到了一股濃濃的屍炁。但這股屍炁卻是精純浩正,全無半分陰邪氣機。提鼻一聞,非但不覺惡臭難耐,反倒是有濃郁的檀香氣彌散開來。可見這兩尊古怪的人形,乃是道門煉屍高手以正宗煉屍奇術祭煉而成,更輔以佛宗密法,使之成為與施術者心神相通的伏魔護法屍兵。

    “飛天夜叉,破軍阿修羅?”衛行戈盯著這兩尊張牙舞爪的護法屍兵,把眉毛輕輕一挑,頗為詫異的說道,“怪不得你如此跋扈,原來竟是那個老頭子的衣缽傳人。可惜你們師徒兩人都是一樣的有勇無謀,這‘白骨蓮華煉屍術’落到你們這等渾人的手裏,真是暴斂天物!”

    姓程的供奉閣執事也不反唇相譏,他掐訣一指,兩尊伏魔護法屍兵呼嘯如雷,直朝衛行戈撲去。

    護法屍兵如此凶獰,可對面衛老魔臉上絲毫不見異色。他口中嘿嘿冷笑一聲,提起右掌,屈大拇指與無名指相扣,結出個怪異的手印,對準兩尊伏魔護法屍兵一掌拍出。

    虛空中炸響一道震耳欲聾的悶雷。那兩尊威風凜凜不可一世的伏魔護法屍兵,與衛行戈打出的破空罡勁一撞,只撐了一息不到的功夫,便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嚎,身子連連扭動,重又化作兩縷黑氣,倉惶縮回了金鑲玉權杖法器中。十幾個涼州府供奉閣執事目瞪口呆的看著權杖墜到地上,寶光黯淡。

    姓程的供奉閣執事也萬萬沒有想到竟會是如此結果。

    這兩尊由他師尊手裏傳承而來的伏魔護法屍兵,乃是用前古通靈異獸遺蛻抽筋削骨剝皮,拼湊成肉身軀殼,再以道佛秘法日夜不停的祭煉千年,終得成就的無上法屍。他師尊臨死前曾說,這名為“七殺”、“破軍”的兩尊護法屍兵,幾乎已是刀槍不入萬法不侵,專擅攻殺諸般邪魔。而姓程的供奉閣執事自打繼承了這兩尊護法屍兵之後,與人爭鬥時只消祭出權杖法器,就可安然坐等對手被護法屍兵打得生死不知,當真是無往而不利。

    可今日卻不知撞了什麼邪,對面的衛老魔只揚手一掌,就將顯形的護法屍兵硬生生逼回了權杖中?

    但此時卻容不得他去細想其中玄虛,衛行戈的破空罡力好似大海潮汐,鎮壓了兩尊護法屍兵之後,直朝那十幾位供奉閣執事撞去,連帶俞和都在他的罡勁籠罩之中。

    眼見衛老魔凶勢不可抵擋,姓程的連忙捏碎了一道保命金符。站在他身後的十幾位供奉閣執事,也都手忙腳亂的或捏碎保命金符,或祭出護身法器,去抵擋撲面而來的剛猛掌力。

    “轟隆”的一聲巨響,碎木屑漫天紛飛,整個順平樓的二樓盡數化為烏有,眾人腳下踩的樓板,此時倒成了屋頂。

    那十幾位供奉閣執事東倒西歪,人人面無血色,喘息不止。其中有膽氣弱的,身子已然縮成了一團,抱緊了雙膝低頭顫抖著。

    就連俞和都被罡風掀翻在地,滾了滿身的木屑灰土。修為稍弱的杜半山和司馬雁跌出去老遠,幸好杜半山與俞和照面時就打了個招呼,而且小杜方才曾想要去救下俞和,所以衛行戈刻意收攝了幾分打向杜半山與司馬雁的罡勁。如若不然,此時兩人恐怕都得受些折損。

    甚幸衛老魔的這一掌旨在立威,並未真下殺手,也沒有趁勢追擊。所以這些涼州府供奉閣的執事弟子們雖然個個灰頭土臉,但都還性命無礙。

    那姓程的供奉閣執事艱難的撐起身子,咬牙切齒的盯著衛行戈喝道:“魔頭!你要殺就殺,休想把道爺也煉成傀儡。你若再靠近半步,道爺我立時炸碎內丹,與你拼個玉石俱焚!”

    “誰要跟你這渾人玉石俱焚?凡俗城鎮中你敢自碎內丹?”衛行戈一臉嘲諷,嗤笑道,“如今胡夷來犯,西北道魔兩宗指天道結下盟約,暫棄嫌隙,一致對外。衛某人看在你涼州府供奉閣孟坤大執事的份上,今日才饒了你們的小命。你若再胡言亂語血口噴人,不必衛某出手,只消一道傳訊發給孟坤,他便會前來將你鎮壓。”

    衛行戈一提“孟坤”的名字,這姓程的供奉閣執事登時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衛老魔拿殺機四射的目光掃視供奉閣眾修士,沉聲喝道:“衛某人敬涼州府供奉閣的孟坤是條血性漢子,今日不與你們這些小輩多加糾纏,但這冒犯本座之罪,衛某可是記下了!如今只要胡夷不退,西北魔宗與涼州府供奉閣就是友非敵,你們若再不顧胡漢大局,貿然挑起道魔爭鬥,依半年前的道魔之約,但凡西北修士皆可將你們視為胡夷奸細,立斬不饒,任何宗門不得追究!”

    一眾供奉閣執事噤若寒蟬,不敢發聲,有的人偷偷舉袖掩面,生怕被衛老魔記住了面貌。衛行戈怒哼一聲,轉身抄住了羅修上人的雙輪木推椅,腳下一道黑雲生出,托著兩人的身形扶搖直上。臨走時還不忘回頭厲聲喝道:“那個姓俞的小子,今天算你走了大運,早晚有一天衛某必親手取你性命!”

    俞和肚子裏發笑,看來這位“衛師兄”可真是做戲做全套,如此一攪合,任誰都會以為自己跟衛行戈乃是不共戴天的對頭,絕想不到剛剛兩人還在把酒長談。

    不過俞和心中也對衛行戈更多加了一絲提防。這尊老魔頭,方才有意拉攏自己的時候,那可是和顏悅色的很,真好像是自家師兄弟飲酒聊天一樣,話裏話外透著親近之意。但這一來了外人,衛行戈立時就換了一張面孔,單掌鎮服群修,昂然而去,西北魔宗巨掣的滔天凶威畢現。

    這一波情形轉折之中,無論是衛行戈所展露出來的道行修為,還是他大唱變臉戲的深沉心機,都令人不得不忌憚。

    俞和轉動心思,琢磨著接下來自己是該順水推舟,與這些供奉閣修士同行;還是應當改頭換面一番,亮出供奉院掌印大執事玄真子的身份,先去涼州府供奉閣露個面,等問清情況,再作下一步打算。

    忽然一道隔空傳音在他耳邊響起,正是衛行戈的聲音:“賢弟,愚兄走也。來日方長,你我師兄弟自有再煮酒傾談之時。你可順勢跟著這些涼州府供奉閣的小輩們一起,去尋那該殺之人。如此一來人多勢眾,可有個照應,那禦使屍兵的小子很有幾分能耐,賢弟自可好生利用于他,萬一遇到胡夷絕世高人不可力敵,那這些道門碌碌之輩也可掩護你逃出生天;二來供奉閣耳目眾多,跟著他們可省得你獨自奔波尋覓,有的放矢,事半功倍。愚兄也將整點魔門精英弟子,去與赤胡異人一戰了。賢弟切記刀劍無眼,自要保重為上!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你我後會有期!”

    一道細細的黑芒直向西南天際而去,那籠罩在朔城上空的鉛雲,也轉眼間消散得乾乾淨淨,天穹重歸晴明。
tzleng 發表於 2014-1-7 15:58
玄真劍俠錄 朔漠金風繞指柔 第二百六十八章 計中計,局中迷
  
       


    “方才那禦使一雙屍兵的道門小輩是什麼來歷?”

    “哦?前輩怎的對著修行煉屍術的小子有了興趣?”衛行戈不答羅修上人的問話,倒是先反問了一句過去。

    “他招出屍兵之時,我見那一雙屍兵的模樣煞是神異,就暗中用無形劍氣試了一試,結果以老夫的劍氣之利,居然只能入體三寸,傷不到這屍兵的根本,足見這對屍兵絕非凡品。可我見你只打出一式古怪的掌訣,便輕而易舉的將那屍兵震退,想必你深知這種煉屍奇術的弱點,多半也知道其來歷,故而有此一問。”

    “前輩果然明察秋毫。”衛行戈又是一記馬屁奉上。莫看他此時臉上笑得殷勤,可心裏卻悚然一驚。方才羅修上人施展無形劍氣之時,衛行戈近在咫尺,卻竟然一無所知,那麼即是說若羅修上人要取他的性命,也是如探囊取物般的容易?

    心中對這木輪椅上的白髮老者又多了一絲敬畏與警惕,衛行戈恭聲道:“那小子應該是名喚程倫,其授業恩師乃是湘西石礄山的一位散修,自號沐衣叟。這散修沐衣叟本是一位佛門高僧,修的是大乘涅槃念法,後來不知怎麼的在湘西偶遇仙緣,便棄佛入道,又憑大智慧將‘涅槃念法’與‘馭靈趕屍術’合二為一,成了一種集道佛兩家之長的‘白骨蓮華煉屍術’。那一雙護法屍兵就是沐衣叟煉就的本命法屍,飛天夜叉屍兵名喚‘七殺’,可神出鬼沒,夜行千里斬敵魁首;三頭六臂的阿修羅屍兵名喚‘破軍’,可禦使道家神雷和佛宗紅蓮火,刀槍不入諸法不侵,有萬夫不當之威。”

    “那沐衣叟死後,這對護法屍兵就傳給了他的徒兒?”

    “不錯。沐衣叟此人雖有大智慧,但對於道佛魔門派之見卻始終看不透。他棄佛入道之後,對正派同道十分親近,但只要一見佛門弟子便轉身就走,但凡遇見我魔宗修士,他就好似有世代血仇一般,爭鬥起來不死不休。沐衣叟在西北縱橫近百年間,死在他手上的魔宗修士不知凡幾,甚至他會還將魔修屍身煉成通靈法屍,借此三番五次潛入我魔宗總壇,妄圖謀害我西北魔宗宗主上尊。最後一回被他伏殺了一位西北魔宗的長老,煉成法屍後去拜見宗主上尊,一見宗主當面,這法屍就轟然炸裂,害得四位長老重傷,一位長老當場殞命。我魔宗宗主上尊雷霆大怒,傳下‘原始天魔令’誅殺沐衣叟。可此人不但道行高深,一對本命法屍也煞是厲害,魔宗高手數次圍殺他不成,最後將他兩位徒兒之一生擒,以抽魂煉魄之術拷問,知道了破解‘白骨蓮華煉屍術’的訣竅。最後宗主上尊親自出手,這才將沐衣叟打成重傷,他苟延殘喘了七八年,終因傷勢太重而兵解歸天,遺下一個徒兒承其道統,便是方才那個小輩。”

    “難怪你只一道掌訣就能把那雙屍兵逼回法器。看來後世之人即便是有大智慧,創立出來的偏門法術也終還是會有軟肋,比不得三千大道中的神通。”

    “三千大道乃是天道演化,而凡人心智終有窮盡,不可與莽莽天道相提並論。”衛行戈忽然低聲問道,“前輩,那一顆‘四九道心魔種’,可給俞和埋下了?”

    “老夫親自出手,你大可放心!”羅修上人睜眼一笑,“若非那‘道心魔種’潛入識海,加上你我一番言語撩撥使其生根發芽,那小子哪里會顯出‘水中金’命格裏潛藏的戾氣殺機?”

    “有勞前輩了!”衛行戈笑著向羅修上人點頭道,“那衛某便先行恭祝羅修前輩得此佳弟子!”

    “我看是當要預祝衛法王掌中多了一柄絕世寶劍,可替你斬開重登紫微垣之路才對吧!”羅修上人嘿嘿一笑道,“等他斬殺了那三十五個赤胡傀儡,‘四九道心魔種’應勢大成,便可逆天改命,重塑本我劍心,造就一股無堅不摧的劍道銳意。衛法王你且放心就是,老夫調教得出一個楚冥子,便有十二分的把握將俞和調教得比那楚冥子更加厲害。此子氣運、福源、悟性、根骨無一不在楚冥子之上,說不得他就會成為真正踏入‘萬劍歸宗’至境的絕代劍仙。衛法王得此左膀右臂,何愁前途荊棘密佈?”

    衛行戈哈哈大笑,點頭道:“前輩有此一言,衛某自然放心!只是前輩可要好生調教于他,莫要將來也跟楚冥子道兄一般,執迷劍道不可自拔,以致於自殘肢體。”

    “楚冥子會變成那般模樣,老夫也是始料未及。只因我為他雕琢劍心時,太過急功近利,結果讓他走上了歧途。不過俞和此子心智已然將近圓熟,性子也頗為豁達,自然不會像楚冥子那樣不知變通。”

    “既然如此,於你我來說皆是一樁喜事,何不到衛某洞府舉杯相慶?”

    羅修上人重又闔上了眼睛,含笑點頭道:“正有此意!”

    這邊兩人駕著一道黑雲,直朝衛行戈的洞府破空而去。在朔城外的土地廟裏,俞和可是小心翼翼的與那十幾位涼州府供奉閣的修士們相處著。

    在順平樓攪出這麼大的動靜,眾修士不好再在凡俗城鎮中逗留。他們紛紛作法隱去身形氣息,禦風出城而去。不過他們也沒走遠,到城外轉了一圈,就找了個附近的土地廟落腳。

    領頭的程倫本著“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的原則,同意讓俞和加入他們的小團隊。

    不過在他點頭之前,那可是好一番施展諸般神通手段驗明正身。查覺了俞和修行的功法絕無有半分邪魔之意,的的確確是道門正宗之後,程倫好像升堂問案一般,將俞和的來歷問了個清清楚楚。

    不過俞和並沒有說他出身羅霄劍門,而是說他成藝於揚州懷玉山左真觀,授業恩師是法號柏空子的張真人,修的是殘缺不全的龍虎山天師道法和一部分羅霄劍門的劍術,勉強算是個半吊子的劍修。道行境界如同程倫所見的那般,堪堪還丹三轉上下,比杜半山是要高出了一截的。

    至於為何與衛行戈結仇,俞和講出來的故事無非是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師尊嫉惡如仇,在西北斬妖除魔,惹得衛老魔出山,結果力戰之下,師尊去向不明,於是俞和就隱居在朔城中,等待師尊來此尋他,這一等就是數年,師尊還是仙蹤渺渺。

    俞和講得十分粗略,大凡與衛老魔如何結下仇怨的細節之處,他都說師尊未及言明,所以自己也知之不詳。那程倫倒真是心性粗曠,加上他的遭遇跟俞和所講得故事頗有共通之處,於是心中大感同病相憐,送上一番好言勸慰,讓俞和不要太過傷心,也不必苦苦等待,說不定俞和的師尊就藏身於某個隱秘之地療傷,若俞和能趁著胡夷來襲的機會,大展身手聲名遠播,等俞和師尊傷癒出關,自然便能尋得到他。

    俞和點頭不迭,順著程倫的意思說話,兩人絮絮叨叨的談了有一頓飯功夫,言語之間已是頗為熟絡。等到程倫講夠了,坐到一邊去吐納回氣,杜半山才湊了過來。他眼神古怪的望著俞和,看了好半晌,才歎了口氣道:“小俞子,你瞞得我好苦!”

    俞和笑了笑道:“衛老魔挖地三尺的尋我,隱姓埋名也是無奈之舉。”

    杜半山追問那震退邵人傑的少年可是俞和喬裝改扮,俞和偷偷撇了一眼程倫,笑而不答。杜半山本就與程倫貌合神離,於是便就不再多問。司馬雁轉了轉眼珠,朝俞和意味深長的笑了笑,反鬧得俞和一頭霧水。

    這邊俞和同十幾位涼州府供奉閣的修士一一攀談結交,忙得不亦樂乎,留下朔城老街順平酒樓的雜亂攤子,可是一片大亂。

    凡俗百姓不知道順平樓這是怎麼了,整個二樓突然間就炸成了無數的碎木屑,許多人圍攏過來看熱鬧,卻見從側門裏沖出來一群司馬家的護衛,將順平酒樓這段街面封住,不許百姓們靠的太近。

    老街上隱居的幾位武林高手,從那暴動的天地元炁中,隱約約能推斷出順平樓上定然是有修道真人在過招鬥法。這一層面的爭鬥,萬萬不是他們能插得上手的,賀二娘帶頭把店門一關,兩耳不聞窗外事,以求明哲保身,鄭鐵匠、秦念娘和汪昌平一看,也忙不迭把自家生意給收了攤子,就連在街口賣面的老吳頭兒,也早就不見了蹤影。

    順平樓有人鬥法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直飛進了司馬文馳老先生的耳朵。這位老人家剛剛帶著大兒子、小女兒和杜半山到了司馬大宅,才喝了一盞茶,陪杜半山閒扯了幾客套句話,還沒等切入正題,杜半山就突然接到供奉閣急訊,匆匆忙忙的化作一道清風走了,甚至還特意帶走了四小姐司馬雁。

    杜半山走後不久,老街那邊傳來一聲悶雷,司馬文馳老先生眉頭一皺,也查覺到了異相。過不多時,一個護衛親信瘋了似地跑進來,將順平酒樓二樓被人發功震碎的消息,稟告了司馬文馳老先生。

    想到剛才杜半山帶著司馬雁匆匆離去,關切女兒安危的老先生坐不住了。他也不敢大張旗鼓,只帶了宅子裏面的兩位客卿高手,加上執意要同去探視的司馬晟,四人展開輕功提縱術,飛簷走壁的向老街那邊趕。

    前面酒樓裏一亂,吸引了司馬家的護衛,藏在南邊精舍裏的洛環玉可就認為自己趁亂去尋找赤胡密使的機會來了。這女子推門出屋,發現外面只剩下一處暗哨,她輕而易舉的打昏了盯梢的護衛,閃身朝住著那幾位赤胡富商的院子奔去。

    可她才穿過後庭苑中間的小池塘,猛然間聽見身後有衣袂破風之聲大作,四條人影越過她的頭頂,攔住了她的去路。這攔路之人的手裏都拿著明晃晃的刀子,寒光懾人。

    其中一人的肩頭上,扛著一個長條形的包袱,他一見到洛環玉,便把包袱重重的甩在了地上。

    這長條包袱骨碌碌一滾,包袱皮展開,原來是一條團花錦繡的毯子,一個身材高矮胖瘦都跟洛環玉相差無幾,臉上還帶著人皮面具的女子,死人一般的躺在了洛環玉的腳邊。

    洛環玉低頭細細一看,這女子的下頜皮膚與人皮面具黏合的地方,滲出了一絲殷紅的血跡,顯然是已遭了辣手摧花。她駭得花容失色,急退了一步,色厲內荏的顫聲喝問道:“你們是何人?敢當本姑娘的去路?”

    對面來人嘿嘿一笑,說道:“小娘子,非是我們攔你去路。你這偷偷摸摸的跑出來,可不正是要來尋哥幾個相會麼?”
tzleng 發表於 2014-1-7 16:07
玄真劍俠錄 朔漠金風繞指柔 第二百六十九章 關前歎,導火線
  
       


    “程執事,瞭望赤胡大營的魏師弟傳急訊來報!”

    話說涼州府供奉閣的群修與俞和等人,正在朔城外的土地廟中閉目打坐,忽有道黃煙從地上鑽出,化作一位面龐白淨稚嫩的修士。這修士腰間配著與杜半山一樣的昆侖仙宗道籍玉符,他見了程倫,大聲呼道:“三刻之前,落雁口西北三百二十裏外的胡夷前營中傳出號角聲響,有一隊赤胡精銳騎兵駕快馬直奔落雁口而來。魏師弟言及,這隊人馬中疑似有赤胡異人同行!”

    一眾供奉閣執事同時收功睜眼,望向程倫。可還不等程倫發號施令,忽又有一道遁光落入土地廟中,顯出身形來的是一位看似雙十年華,懷抱四尺銅鞘古劍的冷面女修。

    “程師弟,朔城裏發生了一些變故。那司馬世家的家主司馬文馳,帶著幾十個護衛正追殺四男一女。被追的四個男子作西北守軍游騎校尉裝扮,但呼喝之間講得卻是胡語,一個女子似是中原人士。如今他們已然出了朔城,奔落雁口關前去了。”

    “爹爹?”司馬雁掩口驚呼,惹得眾人一齊側目。

    俞和與杜半山眼珠一轉,便猜到了其中的原委。這多半是洛環玉趁著順平酒樓大亂,出來尋找赤胡使者接頭,等她尋到了正主兒,卻被黃雀在後的司馬文馳老先生逮了個正著。於是赤胡使者就帶著洛環玉試圖闖過落雁口關卡,向大漠逃去,說不定從那三百裏外赤胡前營中沖出的一隊騎兵,就是趕來接應他們的人馬。唯獨讓俞和與杜半山吃驚的,是這赤胡使者竟然並未藏在那一行赤胡富商之中,而是喬裝打扮成了四個大雍西北軍游騎校尉,當真是讓所有人都看走了眼。

    程倫在涼州府供奉閣雖不是大執事,但也是個外務執事的統領,他聽說過有個中原女子帶了件什麼古怪的物事來朔城密會赤胡使者。這時一撥人出朔城往關外逃,那邊一直按兵不動的赤胡前營立馬有了動靜,任誰都會聯想到一塊兒去。在如今這個形勢之下,說不定那凡俗女子帶來交給赤胡使者的,恐怕就未必會是什麼凡俗中的物事。

    朔城是杜半山負責的地頭兒,但程倫與杜半山素來並不對眼,所以他也沒打算找杜半山問個究竟。萬一那女子帶的真是什麼緊要物事,這截下來送回到涼州府供奉閣,他不正好能參杜半山一本麼?

    程倫掐指一算,那邊從赤胡前營到落雁口有三百多裏路,就算快馬加鞭,也得一個來時辰之後才能趕到。於是他一揮手,下令道:“大夥兒隨我同去落雁口關前看看吧。不知道這司馬家又在搞什麼名堂,赤胡騎兵前營已經紮到了三百里開外,他們還不好好安分守己,淨在這兒惹是生非!等驅散了這幫子唯恐天下不亂的武林人士,我們再看看那一隊赤胡騎兵沖過來是有何用意。若真是有赤胡異人混在裏面,妄圖以胡夷妖術禍害落雁口雄關,那說不得我等供奉閣執事就要除魔衛道,拔此一份頭籌!”

    跟著程倫出來的這些供奉閣執事弟子,大都是還丹初境上下的年輕修士,個個血氣方剛,先前面對凶名赫赫的衛老魔是不敢出頭,憋了一口悶氣無處撒,這回聽說要與胡夷奇人異士動手,那是人人摩拳擦掌,群情激昂。

    一眾執事弟子轟然應諾,程倫在前領頭,十幾人緊隨其後,各出法寶道術,架起一片五顏六色的遁光,直朝落雁口飛去。

    司馬雁幽幽的歎了口氣,望瞭望身邊的半山師兄。杜半山溫和的一笑道:“師妹何須與這些道門紈絝一般見識?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到底誰才是‘唯恐天下不亂’吧!還不隨我速速去落雁口,接應你爹爹?”

    “小杜所言有理!”俞和拍著手掌走過來,笑嘻嘻的道,“趕緊追過去吧,一會兒別看不著好戲。那洛環玉跟著赤胡蠻人跑了也好,你家大哥不正好絕了念想麼?”

    俞和一句話,點到了司馬雁的心坎兒上,她轉憂為喜,朝俞和笑道:“可托了俞大真人的吉言!”

    說罷三人也各展神通,追著程倫他們,朝落雁口去了。

    朔城離落雁口只有五十裏,而且一路都是夯實的黃土官道,馬兒跑在上面四蹄如飛。

    前面逃的是五個人、四匹馬。馬背上的五個人盡都衣衫不整,馬匹也沒套上鞍轡,洛環玉只草草披著一件月白色的中衣,與那個帶頭的校尉共乘一騎。此時這朵中原武林裏豔名遠播的刺玫瑰,好似跟著情哥哥私奔的小媳婦一般,一雙軟玉似的手臂,緊緊的環住身前男子的虎腰,玲瓏窈窕的身子隨著飛馳的駿馬上下顛簸,洛美人兒嬌喘連連,雙目含水,臉上猶有紅潮。

    後面隔著百丈來遠,司馬家的幾十騎蹄聲如雷,卷起滾滾煙塵。當先有一騎緊追不捨,鞍上一位中年漢子臉色鐵青,神態怒不可遏。他一手攥緊了韁繩,一手挽著五尺鐵胎弓,口中咬著三支雕翎追風箭,可不正是司馬家的長子司馬晟?

    說這位深情款款,非洛環玉不娶的司馬大爺為何如此震怒?

    原來司馬文馳老先生聽說順平樓出了大事,便召來兩位客卿陪護,急忙要去查探。司馬晟心中惦記著藏在南邊精舍裏洛環玉,執意要跟著一起去,於是四人緊趕慢趕的到了順平樓。

    前面酒樓裏的老康掌櫃,給樓上的氣勢懾得不輕,好不容易緩過神來,一面招呼著司馬家的護衛堵住街面,一面親自帶人上樓,去收拾殘局。其實哪里還有什麼殘局,衛老魔一掌之下,整個二樓化為烏有,不過是清掃碎木,盤算著重修一層樓閣便是。

    司馬文馳老先生一到老街,就忙著問老康掌櫃發生何事,兩人比手畫腳的說起話來。司馬晟心中惴惴,抽空朝後庭苑奔去。

    他徑直到了南邊的精舍,屋外的暗哨全被人點了穴道,一排四間精舍的木門都是大敞開著。左右兩頭房間裏空無一人;在那個司馬雁的貼身丫鬟房裏,地上有一灘血跡,床上一片淩亂,似乎有人在屋裏動過手;而洛環玉本人藏身的精舍裏面也被人翻動過,但並沒有找到打鬥留下的痕跡。

    司馬晟以為洛環玉有什麼意外,他沖出房門,就朝那一行赤胡富商的院子飛身而去。可那小院裏也是空無一人,赤胡富商們早被前面傳來的怪異聲響嚇跑了。

    於是司馬晟轉身想回前堂酒樓,去找個司馬家的護衛盤問一番。可等他路過那幾個西北軍校尉所住的小樓時,卻聽到了一些不該有的詭異聲響。

    司馬大爺偷偷摸上了小樓,尋到發出怪聲的房間,點破窗紙望屋裏一看,那所見的情形,登時氣得司馬大爺是三屍神暴跳五靈豪氣升天!

    三個大漢盤膝坐在地上,上半身精赤,露出健碩的筋肉。這些漢子背脊上全都刺著古怪的黑白兩色紋身,既不像是圖畫文字,也不像是符籙,看起來十分詭異。一左一右兩個漢子,手裏托著一截兩尺來長,拳頭粗細的通腔黃竹,形似是富貴人家抽的水煙筒。這倆漢子用嘴抵住竹筒的一端,不住的朝裏面吹氣,黃竹筒中發出咕咕嗚嗚的沉悶聲音,另一頭冒出團團紅煙。

    坐在中間的漢子,手裏捧著一方錦帕,他操著一口字正腔圓的中土官話,正將這錦帕上所寫的文字,用緩慢而莊嚴的語調誦讀出來。

    單看這三個赤膊漢子,旁人還以為他們是在作什麼法事。可這三人對面的床榻上,卻滾著一對白生生赤條條的男女。

    那肢體彼此交纏在一起,男子閉目皺眉,喘氣如牛,身上熱汗滾滾,好似極其享受。而他身下的女子周身肌膚泛紅,吹氣如蘭,吟哦如泣,臉上一副似痛苦又似快樂的表情。

    司馬晟的眼裏佈滿了血絲,這男子他不認得,可那女子正是令他魂牽夢繞的洛環玉。

    “轟隆”一聲巨響,憤怒的司馬大爺揮手將房間木門拍得四分五裂,拔劍就沖了進去。

    屋裏的三個赤膊漢子跳將起來,將司馬晟團團圍在中間。司馬大爺沒有想到,以他苦練數十年的內家武學,加上盛怒之下氣勢倍增,還手持利刃,居然照面不到十招,就被這三個大漢壓在了下風。這三個漢子所使的功夫既有中原武學,又有來自胡夷之地的近身搏擊之術,令人摸不著路數,難以招架。

    勉強鬥了二三十招,那床榻上的男子和洛環玉草草披了衣衫起身,男子目現凶光,以胡語怒喝了幾聲,似要加入戰團。司馬大爺心向下沉,可司馬文馳老先生帶著兩位客卿高手和幾十個護衛恰好趕到。

    見這邊人多勢眾,四個男子挾著洛環玉撞破樓板,從馬廄裏搶出他們的馬匹,衝開街面上的護衛,一路出了朔城,朝落雁口關卡逃去。

    司馬晟紅著雙眼,好似煞星附體一般,潑了命的在後面緊追。

    司馬文馳老爺子帶著幾十人跟在司馬晟身後,老爺子臉上非但沒有分毫怒意,嘴邊還掛著一絲笑容。他心裏知道,這是將是大兒子脫胎換骨的一戰,等他親手斬殺了洛環玉,看透了紅顏禍水的道理,這司馬世家下一代的家主之位,自己就可以放心的交到司馬晟的手上了。

    兩撥人一追一逃,順著黃土官道疾馳了沒多久,便到了落雁口關下。

    雄關大門緊鎖,好似一堵令人絕望的牆壁,橫亙在沙漠的邊緣。城牆上站滿了張弓搭箭的大雍西北守軍弓手,那密密麻麻的箭簇冷光四射,對準了馬背上的四男一女。

    與洛環玉共乘一騎的胡夷男子揮手拋出一塊權杖,高聲喝令守軍打開城門。可自城牆上飛來一支鐵箭,“嗆”的一聲厲響,將這權杖射了個對穿。

    “爾等胡夷奸細,冒充我大雍校尉,已是死罪!妄圖闖關罪上加罪!謀奪我大雍秘寶百死莫償!今日爾等下馬自裁,俺家可留你等一具全屍,懸掛于關前示眾十日,如若稍加反抗,定教你等嘗嘗萬箭穿心的滋味!”

    牆頭上傲立著一員昂藏七尺的虯髯武將,他大紅披風烈烈飛揚,頂戴烈陽紅纓盔,身披鎖環甲,腰扣獅頭銀環帶,手挽三尺三的雕花銀弓,腳踩箭垛,向下宏聲喊話。

    司馬文馳老先生帶著護衛們圍成一個半圈,阻斷了後路。他向城頭上的武將拱手一禮,大笑道:“周老三,這份功勞你可得算給我老頭兒一半!”

    “我等皆是大雍子民,為國效命乃是天經地義,你老先生就別跟俺家斤斤計較了!”那武將抬手還了一禮。看來司馬文馳老先生早就傳訊於他,這位督軍大將周老三已設下重兵守在落雁口關前,只待獵物自撞上來。

    眼看著周圍湧出越來越多的重甲弓弩手,那喬裝成大雍西北軍校尉的赤胡使者也露出了驚惶的神色。為首那人抬頭向天,用胡語厲聲喊了好一會兒,可除了劃過天穹的雁鳴聲、呼嘯的風聲之外,再無任何回音。

    周大將軍兩手叉腰笑道:“胡夷蠻子,死到臨頭,還知道給自己念悼文,可真有意思的緊!”

    “不,他是在招呼前來接應的赤胡高手顯身。”一道傲然的說話聲,在周老三身邊響起。七八個涼州府供奉閣的執事弟子顯出身形來,為首的程倫朝守關大將周老三豎單掌一禮道,“程倫見過周將軍。一個時辰之後,胡夷兵臨城下,還看將軍大展神威退敵。”

    周老三咧嘴一笑:“有勞仙師提點。落雁口雄關固若金湯,五萬弟兄磨刀霍霍,管保讓那些紅毛蠻子有來無回!”

    程倫一笑,望著城牆下的赤胡使者喝道:“我涼州府供奉閣精英盡出,那些前來接應你的人,自有我十位同僚前去料理,你不必掛念他們,敢來犯我九州者,定會埋骨於莽莽大漠之中。”

    俞和、杜半山與司馬雁也顯身在了落雁口城牆頭上。司馬雁看著城牆下的情形,身子微微顫抖,抓緊了杜半山的衣袖,躲進了自家師兄身後,輕輕抽泣了幾聲,但卻未發一言。

    “還有一個時辰麼?”周老三朝城牆下冷笑道,“是你們自行先了斷上路?還是教俺家將你們生擒了,釘在城牆上,讓你們眼睜睜看著那些前來接應的人,如何在落雁口關下垂死哀嚎?”

    那赤胡密使面色煞白,周身青筋浮凸,似乎要作困獸之鬥。他一揮胳膊,將洛環玉狠狠的甩下馬背,翻手抽出三尺馬刀,撥轉馬頭,返身向後面的司馬晟衝殺過去。

    司馬大爺早就蓄勢待發,他一見這男子轉身殺來,立時拋開手中弓箭,探臂按繃簧抽出寶劍,拍馬迎了上去。

    司馬文馳老先生一皺眉,他有些擔心自家長子。這赤胡使者功夫高強詭異,而且困獸之鬥悍不畏死,若司馬晟有個三長兩短,那可就得不償失了。老先生張弓搭箭,遙遙對準了撲殺過來的赤胡使者,心想只要司馬晟一露敗象,自己立時一箭射去,結果了這蠻子的性命。

    牆上的司馬雁深知老父心思,當大哥與那赤胡使者對沖到相距一丈之時,司馬雁伸指一點,一道無形真炁飛出,正撞在赤胡使者的後腦上。

    司馬雁修為雖淺,但昆侖仙宗的道法畢竟非同尋常,那赤胡使者只覺得腦後處仿佛被大鐵錘猛力擂了一記,雙耳嗡嗡轟鳴,眼前一黑,天旋地轉,手裏的馬刀也盡失了力道。

    司馬晟一式橫掃千軍,劍鋒利落的劃了個半弧。

    兩騎交錯而過,赤胡使者只覺得胸腹間發冷,上半身飛起翻轉了幾匝,灑落漫天血瀑,殘屍跌落在地上扭動不止。就在他方才神智昏聵的刹那,已然被司馬晟含恨一劍腰斬兩截,馬匹馱著血如泉湧的下半截殘屍跑開。

    司馬大爺渾身浴血,可他撥轉馬頭,揚起馬蹄,將兀自在地上掙命的胡夷男子踏得腦漿迸裂。手刃了心頭大恨,司馬晟此時滿懷暢快,不由得按劍長嘯。

    餘下那三個赤胡使者一看首領被殺,全都狀若瘋癲,人人抽出馬刀,向司馬晟撲來。可周圍暴起一片密集的弓弦顫鳴,“撲撲”的金鐵入肉聲不絕於耳,三個赤胡密使身子才動,立時就遭萬箭穿心,那肉身被攢射得好似血刺蝟一般。

    程倫一招手,從赤胡使者首領腰帶裏飛出一團錦帕,落到他掌中一攤,這錦帕上寫得是揚揚千餘字的一篇法決,錦帕裏面還裹著一顆碧綠的丹丸。

    程倫掃了一眼錦帕上的法決,然後拈起丹丸嗅了嗅。他眉毛輕輕一挑,眼中閃過一絲喜色,手指略一轉,便把丹丸收進了自己的袖中。

    俞和見程倫收起這丹藥,肚子嘿嘿直笑。

    “姹女陰鼎訣?”程倫厭惡的望著跪坐在地上的洛環玉,“你指望找一個赤胡蠻子,與你雙修此訣?可笑,當真可笑!”

    洛環玉抬起頭,淒然一笑道:“我是可笑!我沒有靈根,練功夫也練不好,一個在江湖中浪蕩飄零的弱女子,只是想找一片樹蔭棲身罷了,這可笑嗎?我沒有顯赫的出身,只是一個庶民女子,那京都定陽的王孫公子們對我始亂終棄,皇宮裏連個下等宮女都敢罵我賤婦,我用盡了所有的辦法,可還是被趕出了定陽城。有人跟我說,只要我把這東西送到朔城來,我就可以成為赤胡國儲君的妻子,而且按照這錦帕上的功法與男子雙修,那這男子就會對我一輩子不離不棄唯命是從。對於我這樣一個女人來說,這就是救命稻草,我是可笑,但我沒得選擇。”

    洛環玉看著地上血肉模糊的半截殘屍,搖頭歎道:“這人就是那赤胡國的儲君之一,按照大雍的說法,便是赤胡國王的一個兒子了吧。如今他死成這般模樣,我也再沒什麼念想了。我不敢自盡,你們誰給我一箭,讓我也死了吧。”

    說罷洛環玉挺起了身子,望瞭望司馬晟手裏的長劍,似乎很期待那柄劍能讓自己得到解脫。

    司馬晟怒瞪著洛環玉,把口中的牙齒咬得咯吱作響。他深深的吸了口氣,翻身下馬,手提著滴血的長劍,朝洛環玉走去。

    但司馬晟只走了兩步,忽聽城牆上有人高聲喊道:“小心!”

    只見城牆上一片奇光亂閃,涼州府供奉閣的修士們同時祭出了法寶護住周身。天穹極高遠處突然響起一聲皮鼓敲擊的悶響,有道烏濛濛的光筆直落下,不偏不倚的打中了洛環玉的頂門。

    再看跪在地上的洛環玉,那血肉之軀竟然變成了一尊灰白色的石雕。緊接著從她頂門處開始,化作岩石的皮肉剝落碎裂成細細的沙粒,飛快的滑落到地下,好似被微風吹拂的沙雕,只數息之後,整個人從頭到腳盡都變成了一灘灰色的細砂。

    天空中傳來的洪亮胡語,仿佛是無形神靈的宣告。程倫向周老三問其意義,周大將軍“嘿嘿”的笑了一聲,歎氣道:“意思說,我們殺了赤胡國國王的愛子,這回兩國之間必有一場血戰。那些胡夷蠻子,現在也懂得為挑起戰火找個說得過去的藉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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