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81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3:39
第二一五章 唉!史閣部!孰人壞我半壁天下?
        
    趙景賢萬料不到輔政王來了這麼一句,他張了張嘴,沒說出什麼,再張一張嘴,還是說不出什麼,最後,艱難的嚥了一口唾沫,囁嚅著說道:

    “似乎……也不止一天……”

    “四月十八日順治二年四月十八日,”關卓凡說道,“豫親王兵臨揚州城下,但沒有立即攻城,延至二十四日夜,紅衣大炮運到了,方始攻城,二十五日,揚州即城破,不是一天是什麼?一天還不到呢!”

    微微一頓,“不過就是一個晚上的光景!這就是史閣部的能耐!”

    呃,輔政王史實居然如此之熟稔!

    趙景賢滯了一滯,再想了一想,道:“王爺,彼時,揚州城內,軍心已亂,降的降,走的走,兵力單薄,史忠……呃,史可法也是無可如何啊……”

    他本來是欲以“忠正”的謚號稱呼史可法,一轉念,算了,還是跟隨王爺的口徑吧!

    “兵力再單薄,”關卓凡說道,“到底還有劉肇基、何剛的兩支兵;江陰呢?有一支正經的兵嗎?人家守了天,他史可法只守了半天,怎麼說?”

    “這……”

    “再者說了,”關卓凡說道,“兵力單薄,民力不單薄吧?江陰城守,靠的是兵還是民?江陰彈丸之地,揚州卻是一等一的大城!八十萬生民,留著做什麼用?留著給人家一刀一個,像殺雞一般,殺的乾乾淨淨嗎?”

    說到最後一句“殺的乾乾淨淨嗎”,冷峭的語氣之下,已是掩蓋不住的激憤。

    揚州城破之後,多鐸以揚州不聽招降為由,下令屠城,是為“揚州十日”。

    屠殺主要集中在城破當天四月二十五日至五月初一,一共七天,據王楚秀《揚州十日記》載,直到五月初二,清軍才安官置吏,“查焚屍簿載其數,前後約計八十萬餘。”

    這是關卓凡“八十萬生民”之說的由來。

    這個話題太敏感了,趙景賢下意識的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真不曉得該怎麼答話了連個“這”或“呃”都不大好說了。

    還有,輔政王的語氣,十分的古怪,他那種隱約的激憤,似乎不止是對著史可法的無能去的啊!

    王爺可是滿人,總不能

    呃……

    “民氣可用,”關卓凡繼續說道,“可是,史可法用不了!他也根本沒有想過去用!”

    “這……”

    “這不是憑空污人清白!”關卓凡說道,“其實,別說‘民’了,就是‘軍’竹兄,考諸於史,平心而論,你說,史可法到了揚州之後,到底做了哪些戰守的準備?”

    趙景賢愣了好一會兒,說道:“史可法檄調各鎮援兵,可是,無一至者……”

    關卓凡“哈”了一聲,說道:“對,他也就做了一個‘檄調’的活兒!除此之外,坐困愁城,一籌莫展!”

    頓了頓,“咱們倒來看看,閻麗亨守江陰,做了些什麼?”

    關卓凡開始一個個的扳手指頭

    “第一,將全城戶口,分丁壯老幼,詳加調查,挑選年輕力壯的男子,組成義兵,分班上城,按時換班。”

    “第二,劃區分守,責權分明,其中,閻麗亨自守北門之餘,又同陳拱辰一起,兼負晝夜巡查四門之責。”

    陳拱辰,即陳明遇,字拱辰,“江陰三公”之一,高宗賜謚“烈愍”的。

    “第三,嚴加盤詰過往人員,肅清內奸。”

    “第四,委任擅長理財之人士,將城內公私物資,分類徵集,統一分配使用這一點非常重要,相當程度上,緩解了軍械糧餉供應的困難。”

    “第五,全力趕鑄守城工具,招各類工匠千餘人,造弩千張、箭數萬枝;又用火藥敷於箭頭,中人立死;又造火磚、火球、木銃、撾弩,無不精妙犀利。”

    “其中的木銃、撾弩,很有意思。”

    “木銃類銀鞘,木製,內藏火藥、鐵菱角,投出之後,機關暴發,木殼崩裂,鐵菱角飛迸而出,觸人即死哎,這不跟手榴彈或葡萄彈彷彿嗎?”

    “撾弩,則彷彿‘鉤鐮槍’,‘槍’身之上,裝了好幾個鋒利的倒鉤,桿尾繫繩,激射而出,射中或勾住敵人,拖了回來,近前斬之!”

    頓了頓,“這樣東西,咱們現在是洋槍洋炮,用不著了,不然的話,倒要找能工巧匠,造了出來,用上一用。”

    呃,聽起來,略有些滲人,不過……好吧。

    “第六,收集人糞,摻上桐油,敵軍登城之時,煎滾澆下,可以燙穿皮甲,沾肉即爛。”

    “第七,儲備石灰,召集石匠,加固城牆。”

    “第八,請諸生許用,模仿楚歌,作《五更轉曲》等,俾善歌者登高傳唱,以笙笛簫鼓相和,悲歌慷慨,鼓舞士氣。”

    “閻麗亨領袖之下,整個江陰城,人盡其才,物盡其用,一切戰守的準備,井井有條不然,怎麼可能力抗二十餘萬大軍八十餘日?”

    趙景賢不由暗自驚嘆了:閻麗亨的“功課”,王爺是真正做足了!他祭祀閻祠,真不是心血來潮的事情!

    “反觀史可法,”關卓凡繼續說道,“做了些什麼?除了檄調援兵、毫無結果之外,什麼也沒做!乾耗著!耗到城破身死,耗到幾十萬揚州人跟他一起,做了人家的刀下之鬼!”

    那種異樣的激憤,又出來了。

    趙景賢暗暗透一口氣,正想說話,關卓凡又搶在裡頭了:

    “啊,不,史閣部也是做了點兒事情的,他寫了遺書專門登上揚州城西門樓,擺開架勢,吮毫搦管,一口氣寫下了四封遺書”

    微微一頓,“遺書中,他希望夫人和他一起以身殉國;他自個兒呢,願歸葬鐘山明太祖孝陵之側嘿嘿,嘿嘿,哈哈,哈哈!”

    刻薄的冷笑聲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譏諷之意。

    趙景賢聽的背上隱約冒汗,想出口的話,又嚥了回去。

    “另外,”關卓凡冷冷的說道,“史可法‘檄調’的援兵,可都是歸他本人節制的!他以閣部之尊,督師江北,經營一年,虛耗無數人力、物力、財力,結果就是臨到了兒了‘無一至者’!”

    再頓一頓,“還不止這班將領,非但不奉他的調,更幾乎都投降了本朝,掉過頭去,反成了攻滅南明的勁旅!這就是他史閣部馭下的本事!”

    趙景賢默然片刻,開口說道:“南明藩鎮跋扈,尾大不掉,這個……驕兵悍將,也確實難制。”

    “那得看怎麼個‘制’法兒!”關卓凡說道,“天底下豈有真正不可‘制’的兵將?”

    “是!”這一回,趙景賢重重點頭,“這個話,換一個來說,或許不能完全令人信納,不過,出自王爺之口,我是百分之百心悅誠服的。”

    這既是趙景賢的真心話,同時,也不著痕跡的捧了關卓凡一把。

    關卓凡微微一笑,“竹兄,你也會說奉承話了不過,我倒大致可以居之不疑!”

    趙景賢正色說道:“王爺,事實如此,實非虛諛!”

    “好,好!”關卓凡再一笑,“咱們說回南明的藩鎮”

    微微一頓,“都說南明亡於藩鎮不錯,南明確實亡於藩鎮!可是,這班藩鎮,是怎麼冒出來的?弘光朝之前,除了一個左良玉跋扈些之外,哪兒有什麼真敢不聽朝廷調令的‘藩鎮’?說到底,還不是弘光君臣包括史可法在內自個兒造出來的?”

    自個兒造出來的?

    趙景賢沉吟了一下,說道:“我明白王爺的意思:弘光帝賴高傑、劉良佐、黃得功、劉澤清等四鎮而立,武人由此坐大,終不復可制不過,聯絡四鎮,擁立福藩,似乎只是馬士英和鳳陽守備太監盧九德兩個人的首尾”

    頓了頓,“在這件事情上,史可法應該沒有什麼責任吧?他可是不讚成立福藩的啊!”

    弘光帝登基之前的身份,是福王。

    “沒有責任?史可法的責任,就在他不贊成立福藩!”

    啊?

    弘光帝可是昏君啊!

    “王爺,”趙景賢疑惑了,“我不大明白了您什麼意思呢?”

    “竹兄,”關卓凡說道,“請你仔細想一想,彼時思宗殉國之後,以倫序而論,福、桂、惠、潞四藩,到底哪個才最有資格承繼大寶?”

    福、桂、惠、潞四王,是彼時南明政府能夠找得到的、血統上同帝系最接近的四個候選人。

    趙景賢眉頭微皺,想了想,說道:“福藩為神宗孫,桂、惠二藩為神宗子,潞藩為神宗兄弟之子,以倫序而論,自然是福、桂、惠三藩先於潞藩”

    說到這兒,心中一跳,似乎已隱約知道王爺的意思了

    “福藩和思宗同輩,”他繼續說道,“桂、惠二藩,卻長了思宗一輩”

    頓了頓,“因此,福、桂、惠三藩之中,又以福藩的倫序最為合適這個,‘兄終弟及’嘛!”

    關卓凡點了點頭,“是啊!如果是桂、惠二藩承繼大寶的話,就變成了叔叔接侄兒的位子那不是太彆扭些了嗎?”

    趙景賢心想,之前,老朱家也“彆扭”過這麼一回的成祖不就是“接”了他侄兒的位子嗎?

    不過,這兩件事情,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桂、惠二藩,也不可能拿成祖的例子,來替自己繼位的合法性背書,所以,不必把話頭扯遠了。

    他嘆了口氣,說道:“如此說來弘光帝之得位,其實是最正的了!”

    “不錯!”關卓凡說道,“本來,這張金鑾寶座,弘光帝大可以理直氣壯的坐上去,怎麼會弄到非‘四鎮迎立’而不能得的地步呢?”

    “這個……朝中反對福藩繼位的聲音很大啊!”

    “誰反對啊?”

    “呃……東林。”

    “東林為什麼反對?”

    “福藩不賢。”

    “不錯,福藩確實不賢,”關卓凡說道,“史可法還寫信給馬士英,說什麼福藩‘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讀書、干預有司’‘七不可立’嘛!”

    頓了頓,“那麼,東林主張立誰呢?”

    “潞藩。”

    “潞藩賢嗎?”

    “呃……也不賢。”

    “那就有趣了!”關卓凡說道,“賢愚之辨,福、潞二藩,半斤八兩,可福藩是‘近支’,潞藩卻是‘疏宗’,請問,東林為什麼反對立福藩而欲立潞藩呢?”

    “這……”

    這確實不對勁兒啊!

    “竹兄,”關卓凡說道,“請你想一想東林和老福藩的恩怨!”

    “老福藩”,即弘光帝的父親,老福王朱常洵。

    趙景賢輕輕的“啊”了一聲,“當年,神宗和鄭貴妃,欲立老福藩為太子”

    我明白了!

    “著啊!”關卓凡說道,“神宗和鄭貴妃想廢長立幼,東林堅決反對,雙方你來我往,什麼‘妖書’、‘梃擊’、‘移宮’的幺蛾子,都是那個時候鬧出來的,最後,鄭貴妃終於不逞,老福藩只能乖乖去洛陽做他的福王”

    頓了頓,“說的難聽點兒,東林一系、福藩一系,那是生死的冤家!所以,東林怎麼能夠樂意福藩繼位呢?”

    趙景賢呆了半響,緩緩點頭,“王爺睿見!”

    “至於為什麼欲立‘疏宗’潞藩”關卓凡說道,“就是因為潞藩是‘疏宗’才要立他!”

    趙景賢轉著念頭,“是不是這麼回事兒不考慮彼此恩怨的話,立福藩,理所當然,談不上什麼‘定策之功’;而潞藩立,則是以‘疏宗’得繼大位,這個‘定策之功’,可就大了!”

    關卓凡雙掌輕輕一擊,“就是這麼回事兒!這就是東林的算盤!”

    微微一頓,“結果,拜東林之賜,這個‘定策之功’,落到了馬士英和‘四鎮’的頭上了!”

    “唉!”趙景賢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思宗殉國,新帝未立,”關卓凡繼續說道,“彼時,東林在南明朝內有極強的勢力,官居南京兵部尚書的史可法,更是事實上的在朝第一人,大權在握,福藩如果不聯絡四鎮,這個大位,還能有什麼指望?”

    “就是說,”趙景賢面色凝重,“如果史可法不存門戶之見,一開始就以倫序擇福藩繼位,也就沒有藩鎮割據這一回事兒了!”

    “是的!”關卓凡說道,“而且,也沒了那麼多沒完沒了的黨爭!”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3:39
第二一六章 天理!天理!
        
    “是啊!”趙景賢的面色,愈加凝重了,“東林一派,馬士英、阮大鋮一派,由始至終,爭的不可開交!”

    “還不止!”關卓凡說道,“這是朝堂之上,是文爭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趙景賢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關卓凡的意思,“嗯,四鎮支持馬士英、阮大鋮,左良玉則支持東林,這個‘武爭’,也是不可開交!”

    “已經不止於‘爭’了已經到了‘斗’的地步了!”關卓凡說道,“想一想,揚州城陷之前,左良玉在做什麼?哈,他在‘清君側’!”

    頓了一頓,“順治二年三月二十三日,左良玉以討伐馬士英為名,全軍離開武昌,順江東下,臨行之前,大約是怕留著武昌‘資敵’吧,居然下令屠城!”

    再頓一頓,“他的‘敵’,有兩個第一個,是彼時李闖餘部,已經進入湖北,到了襄陽;第二個,有趣了!他欲劫巡撫何騰蛟以行,因何騰蛟素愛民,所以,‘非盡殺省中之民’!”

    說到這兒,關卓凡四指曲起,拿指節在案几上重重一敲,微微咬著牙,“別人屠城,是城破之後,屠敵人的城;他呢,是屠自己的城!武昌可是他的大本營!左良玉這個狗娘養的!”

    “這個狗娘養的”一句,是趙景賢今天第二個“萬料不到”,他滯了一滯,嚥了一口唾沫,說道:“不錯!真正是個狗娘養的!”

    關卓凡“哈哈”一笑,隨即隱去笑容,說道:“四月初一,左軍抵九江,旋陷九江,拘江督袁繼咸;三日之後四月四日,左良玉暴斃。”

    頓了頓,“也不曉得真是‘既老且病’呢?還是武昌屠城的報應來的太快?反正死的好!死的好!”

    透一口氣,微微苦笑一下,“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左良玉死後,部下諸將推其子左夢庚為主,繼續東進,一路陷彭澤、東流、建德、安慶,兵鋒直指太平府!”

    “弘光朝廷手忙腳亂,北邊兒是大清兵南下,西邊兒是左良玉東進,顧得了北,顧不了西,左支右絀當時就已經打了‘出狩’的主意了!”

    “四月二十五日,揚州城陷距左良玉武昌屠城,不過一個月的時間。”

    “敵人的刀子已經架到脖子上來了,自己人還在狗咬狗,不死不休弘光朝不亡,天理何在?!”

    趙景賢默然半響,然後,長長嘆了口氣,說道:“追本溯源,都在當初一念之差啊!”

    沉吟了一下,“不過,弘光帝到底是一個昏君,即便所謂‘眾正盈朝’,也未必就能變成明君吧?”

    “竹兄,”關卓凡微微一笑,“你這話說的有味道!所謂‘眾正盈朝’這個‘眾正’,實在也不見得‘正’到哪裡去!”

    頓了頓,“弘光帝確是不可能變成明君的不過,又何必一定要他變成明君?”

    趙景賢一怔,“王爺此話,大有深意請明示!”

    “弘光帝的‘昏’,”關卓凡說道,“實話實說,不過就是酒色之娛,他本人的性格,並不強勢,甚至可說是頗為溫和的,更不是那種心胸狹隘、睚眥必報的他即位之後,並沒有報復東林和史可法嘛!”

    頓了一頓,“還有,弘光帝對於政事,也沒有多大的興趣他不是那種要掌控一切的人。”

    再頓一頓,“考諸於史,‘主昏於上,政清於下’,並不是什麼罕見的事情,用事的大臣,只要敷衍的好,像弘光帝這種皇帝,是極有可能,自己滿足於後宮的享受,將政事放手給信用的大臣,不加過問的。”

    “啊,對……”

    “我舉個很不恰當的例子”關卓凡說道,“出於我口,入於你耳譬如,肅順之於文宗顯皇帝。”

    頓了頓,“肅順做事情,不論如何大刀闊斧,文宗皇帝都一力支持哪怕有些事情,文宗皇帝自己其實並不想做,但如果肅順堅持,還是會照他的意思去辦,譬如,戊午科場案殺柏葰。”

    戊午科場案共斬決五人,其中包括主考柏葰其受賄數額是“贄敬銀十六兩”,其身份是文淵閣大學士。

    為了十六兩銀子殺正一品的大學士,這個“反腐敗”的力度,可謂亙古所無。

    “說到戊午科場案,”趙景賢試探著說道,“官場傳言,文宗皇帝硃筆勾決柏葰之時,龍顏慘淡,臉色蒼白,大汗淋漓,就好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在廷諸臣,亦有因震恐而嚎啕失儀的,請教王爺,這些……都屬實嗎?”

    關卓凡點了點頭,“都屬實!”

    頓了頓,“這件案子,柏葰是否冤枉,且不去說他,就事論事,我其實很佩服肅順的魄力換了我,嘿嘿,未必下得了這個手啊。”

    趙景賢沒有想到,輔政王對他親手拿捕的肅順,居然是這樣子的評價,不由感慨:“王爺心胸,真正包容天地!肅順雖有魄力,可是,論及心胸廣闊,就比王爺差的太遠了!他若有王爺的一半心胸,也不至於”

    打住。

    “或許吧!”關卓凡淡淡一笑,“嗯,話頭扯的有點兒遠了我想說的是,文宗皇帝對肅順的信用,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有些事情,肅順‘敷衍’的很好。”

    頓了一頓,“這種‘敷衍’,仔細想一想,其實,又能多花幾個錢?能多挑幾個秀女呢?同軍國大政、萬民福祉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呢?”

    再頓一頓,“如弘光帝者,本就是一個酒色之徒,你若不肯滿足他的些些欲求,一定要他成堯成舜,那不是逼著他遠正人、近佞幸嗎?到時候,多花的,就不是‘幾個錢’了!多挑的,也不是‘幾個秀女’了!”

    怔了片刻,趙景賢嘆了口氣,“王爺睿見!真正是……言人之所不能言!”

    苦笑了一下,“不過,這種‘敷衍’的事情,肅順做得來,也做得好,前朝如張江陵者,大約亦做得來,做得好,可是,叫史可法去做”

    說到這兒,搖了搖頭。

    張江陵,即張居正,他是湖北江陵人,“張江陵”是尊稱。

    “竹兄,你說到點子上了!”關卓凡說道,“東林沽名釣譽,叫史可法去做這種事情,還真是嘿嘿!”

    頓了頓,“有時候,這個‘名’,不僅比他自己的性命重要,甚至比君父之憂、國家危亡,還要重要!”

    “這……”

    “我給你舉個例子,”關卓凡說道,“高傑為部將許定國所殺,史可法趕去善後,高傑妻邢氏提出,讓兒子拜史可法為義父本來,這是多好的籠絡高傑舊部的手段?然而,史可法堅決拒絕!為什麼?還不是因為高傑是‘流賊’出身,配不上他史閣部的煌煌大名?”

    頓一頓,“這也罷了,史可法還自作聰明,命高傑子拜提督江北兵馬糧餉太監高起潛為義父倒是都姓高,可是,叫人家拜一個太監做義父?他娘的!”

    這一聲“他娘的”,趙景賢倒不覺得如何違和了,點了點頭,說道:“史可法之迂,確實令人扼腕!如果認了高傑子為螟蛉子,即可得高傑舊部死力,無論如何,他坐困揚州愁城之時,能有高傑舊部這一支勁旅可用!”

    “是啊!”關卓凡說道,“不過,竹兄,你說史可法‘迂’,其實是抬舉他了他那點兒本事,怎麼做到尚書、做到大學士的?不就是靠個‘名’嘛!如果‘名’沒有了,他還怎麼混呢?‘迂’?他聰明的很呢!”

    趙景賢怔怔的,過了半響,微微搖頭,“王爺此說,真正叫誅心之論!起史可法於地下,亦不知如何自辯了!”

    “所以,”關卓凡說道,“以東林和史可法的做派,即便以倫序擇福藩繼位,大約也終有為馬士英、阮大鋮之流乘隙而入的一天不過,無論如何,短時間內,不會有藩鎮跋扈的事情出來,弘光朝的開局,無論如何,要比原時空……呃,要比原來好得多,絕不至於,一年之內便即覆亡!”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3:40
第二一七章 可恨!可恨!
        
    “其實,”趙景賢說道,“弘光帝初立之時,南明的局面,並不太差,至少,不比東晉和南宋的開局更差!本來,就算不能夠北上恢復失土,起碼,亦可劃江而治,孰料……唉,太可惜了!”

    話一出口,自覺不妥,什麼“恢復失土”?什麼“太可惜了”?南明若“恢復失土”,今日之下,大清何在?“太可惜了”?哼哼,你的屁股,到底是坐在哪一頭的呀?

    關卓凡卻毫不避忌,說道:“不錯!一手好牌,打的稀爛!不過,可惜的是錦繡江山,億兆生民;南明的朝廷不止於弘光朝廷,後邊兒還有幾個我的感覺是,有一個算一個可恨!可恨!”

    微微一頓,“有一句話,叫做‘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是,南明的朝廷,可恨之處實在太多了!幾乎已經沒有可憐的容身之地了!”

    今天,關卓凡給趙景賢的意外,一樁接著一樁輔政王這幾句話,聽上去,實在不大像一個滿人的口吻吶!

    “王爺的‘可惜’、‘可恨’、‘可憐’之辨,實在是……警句!警句!”

    “警句?唉!”

    頓了頓,關卓凡說道,“可恨在哪裡?竹兄,你說‘南明開局,不比東晉和南宋的開局更差’,其實,我以為,南明的開局,較之東晉和南宋,好的不要太多!”

    “不要”二字,如果放在北方,一定十分奇怪,不過,趙景賢是浙江人,仕途的大部,也都在江浙一帶,入耳雖略覺異樣,倒沒有什麼違和之感。

    “東晉和南宋,”關卓凡繼續說道,“都是被人家趕過江去的都是逃難!逃出生天,便以手加額了,箱籠家什、鍋碗瓢盆什麼的,都顧不得了!南明呢?明季戰火連天,可是,從來沒有延燒到江南,中原、西北、西南,或血流漂杵,或赤地千里,盡有易子而食、析骸以爨者唯有江南,獨享太平繁庶!”

    頓了一頓,“還有,東晉衣冠南渡之時,江南還沒有正經開發,說是蠻荒之地,雖不中亦不遠;靖康之變之時,江南的繁庶,自然已非東晉可比,不過,較之明季,依舊是遠遠不及的!”

    趙景賢點了點頭,“我明白王爺的意思了南明開局之初,不論財力還是人力,其實都遠在本朝之上!”

    “不錯!”關卓凡說道,“還有,本朝入關定鼎之初,只控制了北直隸嚴格說起來,只控制了京畿一帶,河南、山東、山西、陝西,皆非吾所有說的明白點兒,就是‘立足未穩’”

    頓了頓,“本來,這是南明最好的恢復的時機!可是,南明君臣包括咱們的史閣部在做什麼?嘿,人家要‘聯虜平寇’!”

    “虜”,就是“本朝”;“寇”呢,就是李闖啦。

    關卓凡拿手指點著桌面,“我還記得,史可法的奏疏是怎麼說的”

    頓了頓,“嗯,‘是目前最急者,莫逾於辦寇矣!’”

    “‘遼鎮吳三桂殺敵十餘萬,追至晉界而還,或雲假虜以破賊,或雲借虜以成功’。哎,可不僅僅是‘或雲’啊,弘光帝正經下旨,‘封關門總兵平西伯吳三桂為薊國公,給誥卷、祿米,發銀五萬兩,漕米五萬石,差官齎送’!”

    “彼時,弘光朝上下,對吳三桂的‘借兵剿寇’,個個興高采烈,推崇備至,以為其‘功在社稷’哎,可沒有一個人當他是‘漢奸’啊!”

    “‘虜既能殺賊,即是為我復仇,予以名義,因其順勢,先國仇之大,而宥前辜,借兵力之強,而盡殲醜類’嗯,只要能‘盡殲醜類’,‘前辜’什麼的,都沒有所謂了!這其實是把本朝當成了安史之亂時的回鶻,黃巢之亂時的沙陀,就是不曉得,考諸‘前辜’,本朝到底哪一點,像回鶻、沙陀?”

    “‘事期速舉,講戒需遲’瞧,史閣部可著急著呢!”

    “‘未見廟堂之下,議定遣何官,用何敕,辦何銀幣,派從何人?議論徒多,光陰易過’真正是急不可待啊!”

    “‘萬一虜至河上,然後遣行,是虜有助我之心,而我反拒之’這一段最最有趣不過!單看史閣部這幾句話,不曉得究竟的,還以為,本朝入關,是專門來替他‘做慈善’的呢!”

    目下,上海一帶,開辦善堂,捐助矜寡,已有了“做慈善”的說法,因此,趙景賢聽著,亦不覺得違和。

    “‘伏乞敕下兵部,會集廷臣,既定應遣文武之人,或徑達虜主,或先通九酋’。”

    “虜主”,指的是世祖;“九酋”,指的是多爾袞。

    “‘應用敕書,速行撰擬,應用銀幣,速行置辦。並隨行官役若干名數,應給若干廩費,一併料理完畢,定於月內起行’還是一個字,‘急’!”

    “‘庶款虜不為無名,滅寇在此一舉矣。’‘款虜’!哈哈!想一想倒霉的袁督師和陳尚書!如今,史閣部‘款虜’,可是理直氣壯、堂皇正大了!三年前,痛詆‘款虜’的,是他們這班人;三年後,要求‘款虜’的,還是他們這班人!神也是他們,鬼也是他們,嗯,真正叫‘換了人間’!”

    “原因無他南明君臣,大人先生,已人同此心了!”

    “袁督師”,指的是袁崇煥;“陳尚書”,指的是陳新甲。

    袁崇煥事不贅述;陳新甲是彼時的兵部尚書,奉思宗之命,暗中與清廷密議和約,事機不慎,洩露於外,朝野大嘩,思宗既憤恨陳新甲不能保密,同時也為了替自己推卸責任,於是,羅織罪名,將陳新甲下獄處斬。

    “另外一位同史可法一起,在《欽定勝朝殉節諸臣錄》中,被高宗純皇帝許之為‘千古完人’的劉宗周,亦上書曰,‘亟馳一介,間道北進,或檄燕中父老,或起塞上夷王,苟仿包胥之義,雖逆賊未始無良心’。”

    “‘包胥’哈哈!古有‘哭秦庭’,今有‘哭清庭’!竹兄,你能想像,劉宗周或史可法,跑到北京,在紫禁城裡、在乾清宮裡在他們的‘故宮’裡,對著‘虜主’或者‘九酋’,痛哭流涕,求大清出兵,剿滅闖逆,為他們的‘先帝’報仇雪恨那是一幅什麼樣的場景?”

    包胥,申包胥。

    趙景賢頭皮發麻,渾身起栗。

    關卓凡微微咬著牙,“真正是一群滑稽列傳!”

    趙景賢舔了舔嘴唇,著實有些目瞪口呆了。

    不僅僅因為輔政王接連不斷的驚人的言論,還有

    史可法、劉宗周的奏疏,趙景賢只有很模糊的印象,要他像輔政王這樣,一字不差,隨口就“摘”了出來,滔滔不絕,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趙景賢自問,俺已經算是“淵博”的了!

    輔政王固然有經天緯地之才,不過,他的才能,在於治國理政,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哎,沒聽說輔政王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啊?

    那就沒什麼可議的了輔政王一定是將史可法、劉宗周的奏疏,特地背熟了,以備不時之需。

    呃,這個“不時之需”,是什麼呢?

    現在,已經到了“不時之需”的時候了?

    估摸著王爺的偉論,已經告一段落,趙景賢暗暗透一口氣,定了定神,說道:“王爺博聞強記,洞徹無遺,我佩服之至!”

    頓了頓,“仔細想一想,也真是奇怪!‘聯虜平寇’既為弘光朝之國策,自然有一個前提,就是君臣上下,皆以為本朝將安於黃淮以北,不會南下可是,自古以來,有建制中原之後,不乘席捲之威、持建瓴之勢,南下混一宇內的麼?”

    關卓凡一拍大腿,“著啊!竹兄,你這話,真正是說到點子上了!這個‘南下’,歷朝歷代,就沒有一個例外的!”

    微微一頓,“赤壁、淝水,那是打輸了過不來!打贏了赤壁若打贏了,一統天下的,就不是司馬氏,而是曹氏了!淝水若打贏了,第一個一統中國的少族,就不是蒙古,而是氐了!”

    “少族”?

    這個說法……嗯嗯。

    “史可法、劉宗周,固然是飽學之士,”趙景賢困惑的說道,“馬士英、阮大鋮,亦非草莽之輩,個個都是熟稔史實的,怎麼會”

    “我以為,”關卓凡說道,“八個字,‘一廂情願,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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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八章 虎!虎!虎!
        
    趙景賢默然片刻,嘆了口氣,說道:“確實,也只有‘自欺’二字可以譬解了!”

    “我打個比方,”關卓凡說道,“南明眼中的李闖,猶如一條惡狼,咄咄的逼了上來,那個架勢,勢必要連皮帶骨的將自己吞了下去,自己手無縛雞之力,手上雖捏著一條木棒,可是否能抵的住這條餓狼,那是一丁點兒的把握也沒有”

    頓了頓,“這個時候,惡狼的背後,突然跳出一隻猛虎來,一口咬住了惡狼,這個南明,還不歡欣鼓舞,以手加額?對猛虎呢,自然想方設法的討好,大魚大肉的招呼!至於吃掉惡狼之後,虎吻誰向,不去想,也不敢去想!就想,也是想著猛虎吃飽了肚子,懶得再動彈了,就此天下太平!”

    趙景賢雙掌輕拍,“王爺這個譬喻,形容入妙,真正叫入木三分!”

    頓了頓,“其實,有這種想法的,不止南明一家,兩宋之季北宋眼中之遼、金,南宋眼中之金、蒙,不也是一隻惡狼、一隻猛虎?驅虎吞狼,自以為得計,殊不知其實寄身虎吻!惡狼一去,膏猛虎之爪牙的,就是自己了!”

    “好!”關卓凡亦輕輕一擊掌,“竹兄,你看的更深!有些事,有些人,果然一脈相承那是生在骨子的東西!前朝血淚,視而不見,‘殷鑑不遠’四字,對這種人來說,毫無作用,他們只會一次又一次絆倒在同一塊石頭上!”

    “就是王爺說的”趙景賢說道,“‘一廂情願’了!”

    關卓凡點了點頭,“其實,時移勢易,猛虎出現之前,惡狼固然是惡狼;可是,猛虎出現之後,惡狼就未必還是惡狼了!彼時,彼狼自顧尚且不暇,怎麼還能夠吃人呢?本來,很該一人一狼,聯起手來,對抗猛虎,如是,狼也好,人也好,才有一線生機!”

    趙景賢微微一凜,說道:“是!就事論事,彼時,南明和李闖,是該捐棄前嫌,共同對抗……本朝的!”

    頓了一頓,“其實,李闖那邊是樂意的;可是,南明這邊不樂意非報君父之仇不可啊!”

    關卓凡微微的搖了搖頭,“竹兄,你還是太抬舉南明那班人了!他們如果真是那麼亟亟於‘君父之仇’的話,當李闖進逼北京、思宗下詔勤王之時,怎麼不見江南一兵一卒跑去‘勤王’呢?”

    趙景賢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

    “還有,”關卓凡的聲音,低沉而冷峻,“李闖固然是一代梟雄,不過,也實在算不得什麼天縱之才,為什麼屢敗屢起,朝廷始終無如其何?還不是‘遼餉’、‘練餉’,一加再加,沒完沒了,小民活不下去,不能不鋌而走險,李闖這堆火,眼見差不多要熄掉了,又有乾柴投了進去,於是,就怎麼熄也熄不掉,終成燎原之勢?”

    頓了頓,“可是,江南明明為天下財富淵藪,又一直未罹兵隳,兩百年繁華富庶不替,守著這樣一個聚寶盆,朝廷又何至於將中原、西北的小民,統統逼成了盜賊呢?”

    趙景賢瞠目結舌。

    這兩個問題,才是真正的“誅心之論”!

    “我記得,”關卓凡緩緩說道,“南明‘聯虜’的使團,到達北京之後,曾請求赴昌平祭告陵寢,叩吊思宗,本朝內院學士剛林,有幾句話,說的頗為痛快”

    頓了頓,“嗯,剛林是這樣子說的‘我朝已替你們哭過了,祭過了,葬過了;你們哭甚麼,祭甚麼,葬甚麼?先帝活時,賊來不發兵;先帝死後,擁兵不討賊,先帝不受你們江南不忠之臣的祭!’”

    趙景賢的額上見汗了。

    “南明那班人,”關卓凡冷笑著說道,“什麼時候真把‘君父之仇’放在心上了?他們真正關心的,無他,唯二自家之富貴、自身之名聲耳!”

    趙景賢怔怔的好一會兒,然後長長的透了口氣,說道:“還是那句話起史可法、劉宗周於地下,亦不知如何自辨了!”

    “南明寧肯‘聯虜’,也要‘平寇’,”關卓凡說道:“說到底,是因為在南明的眼裡,李自成泥腿子造反,是‘吃大戶’的,是要將他們這班人拆骨剝皮的!那才真正叫‘不共戴天’!所以,必‘平’之而後快、而後安!”

    頓了頓,“‘虜’呢?可以‘款’嘛!銀子不夠,還有土地這只猛虎,總能喂飽他的吧?”

    “就是說,”趙景賢澀聲說道,“其實,打一開始,南明就已打了‘劃江而治’的主意了?”

    “不錯!”

    趙景賢的聲音更加艱澀了,“就是說由始至終,南明根本就沒有過什麼……‘恢復之志’?”

    “沒有!”關卓凡峻聲說道,“一絲一毫也沒有!”

    頓了一頓,“我真不是污人清白,還另有證據河南、山東,本來在李闖治下,李闖一敗,豫、魯二省,紛紛驅逐李闖設置的官吏,改易大明旗號,彼時,本朝勢力,尚不及於豫、魯,而中原士民,皆翹首南望,真正是‘椎牛灑酒,以待王師之至’!”

    再頓一頓,“這種情形下,南明若發兵過河,著意經理,自然一呼百應,豫、魯二省,還是大明的疆土”

    說到這兒,搖了搖頭,“可是,南明對豫、魯二省的態度,異常曖昧,由始至終,不肯派兵入駐,只派出一、兩個使者,虛應故事;明旨敕委的巡撫等方面大員,也從沒有到任過竹兄,你說,何以至此?”

    “那是……害怕得罪於本朝。”

    “不錯!”關卓凡說道,“若不是一早就打定了棄河南、山東於本朝的主意,又何必害怕得罪於本朝?”

    趙景賢面色凝重,緩緩點頭。

    “東晉還想著‘中流擊楫’;”關卓凡說道,“南宋呢,高宗雖然可惡,可是,金人的手裡,若不是捏著徽、欽二宗,時不時去搖一搖、晃一晃他的寶座,趙構也未必就不繼續北伐!唯有南明,打一開始就打定主意‘偏安’了!”

    頓了頓,“既然君父之哀哀呼告,都可以充耳不聞;‘故土’什麼的,又何關我一個銅板的事情?”

    直接批評宋高宗“可惡”,乃至直呼其名,還是比較少見的,不過,輔政王今天的驚人之語太多了,趙景賢也詫異不過來那麼多了。

    “確實”趙景賢點頭,“南明不及東晉、南宋多矣!

    “陳汝咨吊史可法,”關卓凡冷笑著說道,“說什麼‘佩鄂國至言,不愛錢,不惜命;與文山並烈,曰取義,曰成仁’;揚州史祠那兒,還有人題了一副楹聯,什麼‘生來自有文信國;死而後己武鄉侯’”

    微微一頓,“太可笑了!史可法拿什麼去比岳武穆、文文山、諸葛武侯?這三位地下有知,聽了這幾話,棺材板大約都要壓不住了!”

    岳飛封鄂王,因此稱“鄂國”;文天祥號文山,封信國公;諸葛亮封武鄉侯。

    陳汝咨,名宏謀,如咨是其字,雍正朝時,做到大學士兼工部尚書。

    “王爺,”趙景賢的嘴角,不由露出一絲笑意,“你這個‘棺材板大約都要壓不住了’的譬喻,倒真是有趣!”

    關卓凡微微一笑,隨即皺起了眉頭,“將史可法和文文山扯到一起,尤其算了,我還是留點兒口德吧!”

    趙景賢曉得關卓凡要說什麼,也不由略尷尬的笑了一笑。

    有一個傳說,史母夢見文天祥來到她的屋內,之後便受孕懷胎,生下了史可法,曰“夢文信國而生”,那副楹聯的“生來自有文信國”,便是“典出於此”。

    “‘夢信國而生’,”趙景賢說道,“自然是後人的附會,只不過”

    說著,微微的搖了搖頭。

    關卓凡一聲冷笑,“若是後人的附會,那也罷了只恐怕,這個‘附會’,不是出自‘後人’,而是出自‘時人’!”

    關卓凡的話,還算委婉,不過,個中含義,趙景賢是明白的說不定,這個“時人”,就是史可法自己呢!

    只是,這個揣測,實在太過“誅心”了,如果說透了,就是輔政王說的,不留“口德”了。

    這一回,趙景賢只好沉默了。

    “南明那班人,”關卓凡繼續說道,“骨子裡,兩點一是私心自用,一是怯懦畏葸,這兩點混在一起,就決不可能有什麼‘恢復之志’事實上,他們也根本不認為自己有‘恢復’的能力!本朝的兵鋒,他們躲還躲不來,叫他們主動湊了上去?嘿嘿,未免太過強人所難了!”

    微微一頓,“另外,既有了這兩點,就一定是鼠目寸光的看不出來時移勢易,昔日之敵,已經變成了今日之友!李闖既已敗亡,他的餘部,難以自立,只能在明、清之間擇主而事,這種情形之下,李過、高一功,怎麼還會再去‘吃大戶’呢?更加不會再拿他們這班大人先生拆骨剝皮了!”

    趙景賢一凜,說道:“我想起了王爺祭閻麗亨的雄文‘其掌國柄者,無論賢愚,皆固步自封,以鄰為壑,視友如仇’”

    “雄文不敢當,”關卓凡說道,“不過,拿‘以鄰為壑,視友如仇’這八個字,放在彼時南明掌國柄者身上,總是不錯的!”

    頓了一頓,“南明之所以敗亡,不論有多少條緣由,擺在第一位的,還是兩個字,‘內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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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九章 輔政王的矯矯不群
        
    內鬥,內鬥。

    趙景賢沉重的點了點頭。

    “這個‘內鬥’,”關卓凡說道,“真正是鐫在骨子裡的!娘胎裡帶出來的!敵人的刀子,架到脖子上了,也醒不過來不,你就算將他的腦袋砍了下來,他還是醒不過來,真正叫‘至死不悟’、‘不死不休’!”

    頓了頓,“而且,這個‘內鬥’,真正是‘不分賢愚’!”

    “是!”趙景賢說道,“史可法、何騰蛟之流,到底還算清廉勤慎,勉強可以佔一個‘賢’字,尤不能免‘以鄰為壑,視友如仇’之譏,其餘‘愚’如馬士英、阮大鋮者,就更不必說了!”

    “竹兄,”關卓凡說道,“我說的‘賢’,不是指史可法、何騰蛟。”

    “呃……這……請王爺明示。”

    “竹兄,你曉不曉得,明季人物,我最佩服的,是哪一位呢?”

    “這……”

    這就不好亂猜了。

    莫不成……便是閻麗亨?

    關卓凡曉得趙景賢想什麼,微微搖頭,“不是閻麗亨”

    頓了頓,“閻麗亨固然斑斑大才,不過,很可惜,江陰地方太小了!他又早早成仁,縱有經天緯地之才,亦無從施展,也即……無從證明了。”

    說到這兒,嘆了口氣,“設若閻麗亨、史可法易地而處,南明之命運將會何如?他二人之命運,又會何如?”

    “王爺此一設問……大有況味啊!”

    “史可法應該會是一個好典史;”關卓凡說道,“去做縣令,大約也是一個好縣令雖然,在軍事上,他無論如何,沒本事將二十四萬大軍擋在城外八十一天,不過,若有閻麗亨這般大才主持全局,江陰也不會有被迫以彈丸之地獨膏二十四萬大軍的那一天!”

    “可不是?”趙景賢嘆道,“史可法居相位,猶如一個本來只能擔負五十斤的人,一定要他去挑五百斤的擔子,那還能不被壓垮?他自己垮了,國家也就跟著垮掉了!”

    微微一頓,“唉,害了國家,也害了他自己!”

    “還有,”關卓凡說道,“賢如閻麗亨者只能屈居一個未入流的典史,而廟堂之上,卻是唉,賢愚易位,至於此極,南明又豈能不亡呢!”

    “是!歷朝歷代,但凡人事到了這個地步,國事也就不堪言了!”

    關卓凡點了點頭,“是啊,人事、國事,本就是一體的!”

    頓了一頓,“抱歉,我把話頭扯遠了”

    再頓一頓,“咱們回到方才那個話題嗯,出於我口,入於你耳明季人物,我最佩服的一個,是孫可望。”

    這可就太意外了!

    趙景賢不由滿臉愕然。

    “我祭閻麗亨時說的‘不論賢愚’之‘賢’,”關卓凡繼續說道,“第一個指的,就是孫可望。”

    “王爺,”趙景賢下意識的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孫可望妒賢嫉能,逼走李定國,說他‘內鬥’,一點兒不差,不過,說他‘賢’……呃,且明季人物之中,竟為王爺所最佩服者,我”

    頓了頓,苦笑了一下,“王爺,恕我愚笨,這個彎兒,一下子還真轉不過來請王爺開示!”

    孫可望、李定國,皆張獻忠義子,張獻忠敗亡之後,孫可望、李定國以及張獻忠另兩個義子劉文秀、艾能奇,合兵一處,由川入滇,再造了一方天地。

    後來,這支大西餘部奉南明永曆帝為正朔。

    “黃梨洲有一段話,”關卓凡平靜的說道,“傳播甚廣‘逮夫李定國桂林、衡州之捷,兩蹶名王,天下震動,此萬曆以來全盛天下所不能有,功垂成而物敗之,可望之肉其足食乎!此屈原所以呵筆而問天也!’”

    頓了頓,“實話實說,關於孫、李之爭,以及其後的功敗垂成,嗯,若不持滿漢之見的話,我對於孫可望的感覺,同黃梨洲是一樣的‘可望之肉其足食乎’!”

    黃梨洲,即黃宗羲,號梨洲老人、梨洲山人,因此稱其“黃梨洲”。

    “那,王爺……”

    “不過,這不妨礙我對孫可望的佩服。”

    “呃……”

    “當然,”關卓凡說道,“孫可望器小易盈,私心自用,並不是真正能成大事的人;氣節什麼的,就更加不必說了眾叛親離、走投無路之後,降順了本朝了嘛!”

    微微一頓,“我佩服他的,自然不是這些。”

    趙景賢是真被輔政王弄糊塗了,“是!呃,請王爺訓諭!”

    “桂林之役,”關卓凡說道,“李定國殺定南王孔有德;衡州之役,李定國殺敬謹親王尼堪所謂‘兩蹶名王’,嘿,那真正叫‘天下震動’!”

    “定南王麾下,都是由北而南、打遍了大半個中國的、百死餘生的悍卒;敬謹親王統帥的,更是真正的滿洲八旗精銳!”

    “明季以來,上自廟堂,下至黔首,一提到滿洲八旗兵,無不色變;明軍畏滿兵如虎,望風披靡、不戰自潰的事情,不要太多!就是降順本朝的漢軍,每逢艱危,也總是請求朝廷派‘真正滿洲’參戰人家說的明白,‘逆賊畏滿兵,而不怯南兵,南兵如雲,何如滿兵一旅也!’”

    “可是,衡州一役,滿洲兵非但大敗,貴為親王的主帥,也被人家打死了!這還不算,首級都被人家割了去!這是明季以來,滿洲兵第一次大敗、慘敗,‘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一說,算是徹底破滅掉了!”

    “彼時,朝野上下,一片愁雲慘霧,我記得固山額真、吏部尚書朱馬喇上書說,‘乍聞噩耗,號天大慟’,又說,‘自國家開創以來,未有如今日之挫辱者也’,云云。”

    “這不是朱馬喇一個人的看法,我的感覺是彼時,世祖章皇帝以下,都發慌了!”

    “桂林、衡州二役,是順治九年的事情,彼時,本朝雖然已經掩有了大半個中國,可是,老成宿將,也已凋零了差不多了!”

    “竹兄,我給你掰一掰手指頭”

    “順治六年,豫親王多鐸病歿。”

    “順治七年,攝政睿親王多爾袞病歿。”

    “順治八年,英親王阿濟格被賜死。”

    “順治九年,桂林之役爆發之前,順承郡王勒克德渾、端重親王博洛,於同月三月病歿。”

    “以上這幾位,算是第一流的,第二流的嘛”

    “早在順治三年,衍禧郡王羅洛渾順、饒余郡王阿巴泰,先後病歿。”

    “順治九年,八月桂林之役後、衡州之役前,多羅謙郡王瓦克達順病歿。”

    “到衡州之役的時候,能征善戰的王爵,其實只剩下了兩個,一個敬謹親王尼堪,一個鄭親王濟爾哈朗。”

    “衡州之役過後,敬謹親王既然殉國,所謂‘老成宿將’,就只剩下鄭親王一人了。”

    “可是,彼時,鄭親王老病纏身,打前一年也即順治八年起,便已退居藩邸榮養了”

    “則新敗之餘,人心浮動,朝廷卻連一個正經的‘老成宿將’都拿不出來了!”

    “一句話,青黃不接!”

    “將如是,兵亦如是。”

    “正因為已經佔據了大半個中國,戰線太長,而八旗兵太少,兵力分配,本就左支右絀、捉襟見肘了,敬謹親王統帶的,又是八旗的主力,衡州一役,損失慘重,這下子,愈加之雪上加霜了!”

    “反觀南明,復地千里,軍威大振,氣勢如虹;許多之前蟄伏的官紳、敗兵,認為‘恢復在望’,也都冒出頭來,扯旗放炮,以為呼應。”

    “實實在在說一句,順治九年,衡州之役過後,南明擺開的,是一個全線反攻的架勢;本朝呢,無可如何,不能不收縮戰線,擺出來的,是一個全線防守的架勢。”

    “那個時候,派到南邊兒去做官,是被目為自投虎口的,譬如,廣西巡撫王一品,回京述職之後,死活不肯回任,一來二去的,朝廷也煩了,也不要他回任了直接送他上絞架了。”

    “再實實在在說一句,若不是孫可望妒賢嫉能,害怕李定國的功勞、聲望,凌駕自己之上,利令智昏,在大好形勢之下,非但不配合李部的進一步的行動,還企圖以召開軍事會議為名,拘捕李定國,終於逼李率部出走”

    頓一頓,“南明就算不能恢復全疆,長江以南,也一定非本朝所有了!‘劃江而治’,大約真就要成為現實了!”

    關卓凡一大篇兒說下來,趙景賢驚嘆輔政王史實精熟之餘,更加的困惑了:

    如此說來,明季人物,王爺頂佩服的那個,應該是李定國啊,怎麼會是孫可望呢?

    “竹兄,”關卓凡說道,“你一定不解,如此說來,明季人物,我最佩服的那個,應該是李定國,怎麼會是孫可望呢?”

    好傢伙,王爺真正是可以“洞見人心”的!

    “是!”趙景賢說道,“王爺明鑑!”

    “竹兄,”關卓凡說道,“我請你想一想,順治三年底、四年初,張獻忠死後,孫可望、李定國、劉文秀、艾能奇等大西餘部,出川入黔嗯,叫那個時候的李定國,去攻打順治九年時的桂林、衡州,請問,他打的下來麼?”

    趙景賢心中一動,“這個……打不下來!”

    “他殺得了定南王、殺得了敬謹親王麼?”

    “殺不了!”

    “為什麼呢?李定國還是那個李定國嘛!”

    “是!”趙景賢說道,“可是將還是那個將,兵,卻不是那支兵了!”

    頓了頓,微微透一口氣,目光炯炯的說道,“我明白王爺的意思了!這支兵,五年之內,脫胎換骨,前後判然,端賴孫呃,至少,其有力者,排第一位的,不是李定國,是孫可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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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零章 吾之所欲,無他,唯中國之強大耳!
        
    “不錯!”關卓凡說道,“且孫可望再造的,不僅僅是一支兵,而是一個國!——或者說,因為他再造了一個國,才能有這樣的一支兵!”

    “張獻忠死時,大西軍其實已經陷入了絕境——後有本朝的追兵,前有南明扼守長江天險,前不得,後不得,眼見就要全軍覆沒了!”

    “但張獻忠一死,孫可望即聯絡李定國、劉文秀、艾能奇,殺掉了‘皇后’和宰相汪兆齡——張獻忠死後,此二人依舊高據諸將之上,不但頤指氣使,更主張一切皆照‘先帝’生前意旨行事,即:繼續‘殺,殺,殺’!”

    “障礙一去,孫可望等立即改弦更張,下令‘自今非接鬥,不得殺人’,區區九字,如有神效,大西軍面貌一變,氣勢再起,一舉攻克重慶天塹,打開了南下的通路。”

    “由川入黔之後,孫、李等果然秋毫無犯,所過民皆安堵,南明守軍,固然無力與抗,本朝追入貴州之後,亦因地方荒蕪,糧食接濟不上,不能不班師回川,由此,大西餘部便徹底擺脫了前有堵截、後有追兵的困境,從容展佈了。”

    “孫、李、劉、艾並沒有偏安於貴州——第一,貴州太貧瘠了,沒有多少施展迴旋的餘地;第二,彼時,本朝已經控制了四川,貴州距四川,也太近了些——孫可望將目光投向了雲南。”

    “剛好,彼時的雲南,發生了沙定洲之亂——蒙自土司沙東洲叛亂,黔國公沐天波出逃,雲南全境一片混亂,時機真正再好不過,於是,孫、李等揮軍入滇,並冒稱自己是沐天波妻子焦氏家族的兵馬,此次入滇,是為沐國公復仇來著。”

    “這一招大有奇效,滇、黔兩地人民,皆深信不疑,大西軍所至,悉開城門降,全無梗阻,直到孫、李兵臨昆明城下,當地官民才發現,‘焦家兵馬’的真實身份,居然是——‘流賊’!”

    “不過,已經晚了。”

    “孫可望由此被李定國、劉文秀、艾能奇等推為主帥。”

    “經過一年的東征西討,雲南全境徹底平定,孫可望開始著手‘建國’了。”

    “這個‘國’,不是‘大西’,而是‘大明’。”

    “為聚攏人心,減少內耗,孫可望同沐天波以及雲南當地官紳達成妥協,棄大西年號,用大明年號,共誓‘共扶明後,恢復江山’,不過,因為雲南僻處西南一隅,中國大部分地方則一片混亂,弄不清楚彼時的‘正朔’是哪個朝廷,因此,暫用干支紀年。”

    “這是很重要的一個決定,不然的話,雲南的各派勢力,不可能一心一意的聚攏在孫可望的麾下,這個……嗯,‘促大局,謀發展’。”

    “咱們來看看,孫可望在雲南,都做了些什麼?”

    “第一,整頓吏治。”

    “孫可望‘重廉吏,除貪酷’,治吏的最重要的一招,就是‘不時差人易服色,暗訪查,有廉者立加將擢,貪者立拿斬首,傳示各府州縣’,如此雷厲風行,蕩滌污穢,以致很快便‘全滇之官無一人敢要錢者’。”

    “第二,開言路。”

    “立登聞鼓,凡政有不便於民,許地方頭人赴訴,立即除之;有可以便民者,立即行之。”

    “又傳令地方,不論士紳軍民,有為地方起見,即一得之愚,亦許進言,立引見,不許攔阻,即妄誕之言亦不深究。”

    “第三,行‘履畝科租’法。”

    “將部分州縣和衛所的田地,‘分為營莊’,派大西軍偏裨管理,踏勘田地所出,與百姓平分,然後在官府所征的那一半中,拿出五分之一,撥給田主——即田主所得,為收成總額的十分之一。”

    “算一算,這個收成的分配,大約是官四、民六。”

    獅子插一句,“分為營莊”——其實就是變相的“土地國有化”啊!

    產權,名義上還是“田主”的,可是,處置權、收益權,已經被政府拿走了。

    “這個收成,官府征走一半,看似重賦,不過,這是一次過的,除此之外,耕者既不必向田主交租,也再沒有其他的苛捐雜稅,較之以前,所得不是少了,而是大大的增多了——以前,田主、官府各種盤剝之後,耕者之所得,可能只剩下二、三成了!”

    “因此,耕者皆大為踴躍,當年的收成,就倍於往昔;次年,又是大熟;第三年,還是‘大有年’——可謂五更豐登了!”

    “官府、小農兩利,倒霉的,自然就是‘田主’了。”

    “不過,倒霉也有限——雖然只能拿收成的十分之一,但因為‘蛋糕做大了’,這個‘十分之一’,雖還是比不得之前的‘二分之一’、‘三分之二’,可也差不了太多,至少,生活有著,餓不著肚子!”

    “因此,對於‘履畝科租’,田主們只是腹誹,尚不至於鋌而走險。”

    “第四,鑄銅錢。”

    “‘鑄銅錢’三字,說起來、聽上去,平平無奇,然而,對於雲南,卻是改天換地的一件大事!”

    “說來弔詭,雲南產銅,中國鑄錢用銅之半,出自雲南,然而,雲南自個兒,直到前明萬曆之時,仍以貝幣交易!之後,雖經官府倡導,逐漸使用銀、銅,但民間交易,貝幣依舊暢行其道。”

    “孫可望令有司鑄‘興朝通寶’,並以霹靂手段,大力推行,三令五申,嚴敕人民棄貝幣、用銅錢,違其令者,劓之乃至刖之!直至罪死!”

    “不過短短一年,銅錢流通全滇而貝幣絕跡!”

    “竹兄,這真正是一個奇蹟!——匪如此,哪裡來的百業興旺?雲南又如何可以同中國其他省份,彼此交通,互惠有無?”

    “第五,整頓鹽課。”

    “雲南產銅之外,還產井鹽,這亦是一大利藪,只是以前重視不夠,管理不善,由得各鹽井自生自滅,官府從中所得無幾。”

    “孫可望將一切鹽井收歸官有,設‘總理雲興通省鹽政稅務總鎮’——管鹽課的官員的頭銜,竟然是總兵!這是以軍法部勒井鹽之生產經營,可算是‘軍管’了!”

    “抽課的比例,彷彿‘履畝科租’,官四、灶六。”

    “當年的鹽課收入,就達十數萬兩白銀——明季銀價本來就貴,雲南產銅,更是銅賤銀貴,十數萬兩白銀,那真正是一筆鉅數了!”

    “第六,整肅軍紀。”

    “可望立法,‘如兵余小子有擅奪百姓一物者,立刻取斬;如該主不首,連坐;該管官失察,責八十棍。’”

    “這絕不是說說而已!曾有劉文秀部小校於嬉鬧之時,失手誤傷民戶二歲小兒致死,該管總兵判責該小校軍棍四十,斷燒埋銀若干於民戶。民戶雖然悲痛,並無二話。可是,劉文秀知曉之後,大罵該總兵,傳令將那個倒霉的小校,立即綁出轅門梟首,並將人頭傳送該民戶。”

    “如是,凡發兵征剿,所過道路,雞犬不驚,百姓賣酒肉者路旁不斷——時人有語,‘立法若是之嚴,故民得安息反富庶焉!’”

    “第七,秣馬厲兵,整軍備戰。”

    “平定全滇之後,兵源大幅增加,乃征發數萬民夫,修建大校場,日夕操練士卒,日日小操,每逢三、六、九大操。”

    “軍需給養方面,做的尤其出色。”

    “孫可望親手擬定:凡兵丁日支米一大升,家口月支米一大斗,生下兒女未及一歲者,月給半分,至三歲者如家口。”

    “給馬分三等:頭號者,日支料三升;二號者,日支料二升;三號者,日支料一升。不時查驗,瘦者責治有差。”

    “安雜造局四所,不論各行匠役,盡拘入局中打造,凡兵之弓箭、盔甲、交槍之類,有損壞者,送至局內,掛下營頭、隊伍、姓名,三日即易以新什物。”

    “每兵有家口者,每冬人給一袍子;無家口者,一袍之外,人給鞋襪各一雙,大帽各一頂。”

    “如此養兵,真正叫‘士飽馬騰’了!”

    “第七,一入滇,孫可望便親祭孔子,然後,開科取士;同時,並賑濟寒生,‘每人谷一斗焉’。”

    “沒過多久,文教漸興。”

    “此舉,一方面為自己培養了人才,另一方面,那班田租收入減少的‘田主’們,也覺得終有出頭的一日,對於‘履畝科租’,也就不為己甚,更加不會鋌而走險了。”

    “第八,籠絡土司。”

    “當地土司,只要效忠輸誠,就可安於其位;土官雖然難御,奈何可望御之得法?可望治滇,非但再無沙定洲一類的叛亂,諸洞蠻還踴躍奮發,為官府輸送了大量兵源。”

    “桂林之役、衡州之役,都有大量土兵參戰,且作戰驍勇,悍不畏死,其所驅戰象,對於來自北方的八旗兵,不論人、馬,都尤具威懾,李定國兩蹶名王,也有這班土兵的一份功勞!”

    “這‘八管齊下’,不到兩年,全滇便面目一新,乙丑——即順治六年——元宵之時,昆明大放花燈,四門唱戲,大酺三日,金吾不禁,百姓男女入城觀玩者如赴市集然!——明季以來,多年不見的太平盛世景象,居然在西南一隅之地出現了!”

    *

    *

    關卓凡指畫口述,侃侃而談,口吻雖然還是一個“議論”的口吻,但和之前的史可法、閻應元不同,關於孫可望的這一大段,趙景賢幾乎沒有插什麼嘴,關卓凡似乎也沒有請他插嘴的意思——事實上,趙景賢就算想插嘴,也會有無從置喙之感。

    順治初年清、明對峙、彼此攻伐的那一段歷史,迄於今日,整體上來說,仍舊是模糊的、混亂的,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忌諱,大西餘部進入雲南之後,做了些什麼,對之後的大局,發生了什麼影響,實話實說,趙景賢並沒有一個很明晰的概念,非但如此,輔政王提及的不少史實,他根本就不曉得——

    譬如,“履畝科租”官民如何分成?管理鹽課的官員是何頭銜?孫可望如何練兵?如何養兵?何時小操?何時大操?兵丁日支米多少?家口月支米多少?兒女支米多少?馬分幾等?各支料多少?“雜造局”以舊易新的期限又是幾日?

    等等,等等。

    趙景賢自問還算“淵博”,我既不曉得,曉得的人,也就不會太多了吧?

    輔政王呢?如數家珍!

    因此,可想而知——

    對於大西餘部入滇至出滇的這一段史實,輔政王自個兒,不曉得下了多大的功夫!

    而且,輔政王之著力,不止於史實,更是以史實為根基,條分縷析,高屋建瓴,終於言前人之未能言、言時人之不能言。

    千言萬語彙成一個字——“佩服”!

    哦,不對,是兩個字。

    不過,趙景賢曉得,輔政王是一個從不做無益、無補之舉的人,眼下這種時候,也未必有多少閒心同自己討論學問,那麼,他說這麼一大篇兒,目的何在呢?

    當然不是為了給孫可望“平反”——孫可望投降本朝,大節有虧,再有經天緯地之才,這個“反”,也是不好“平”的。

    更何況,現在外敵當前,輔政王本人也好,朝廷也好,絕不可能去公開表彰一個屈身事敵的“貳臣”。

    輔政王自己也說了,“出於我口,入於你耳”——莫說表彰了,就是輔政王的“明季人物,我最佩服的,是孫可望”之說,也不能夠叫第三人知曉。

    但輔政王卻說給了自己聽。

    一念及此,趙景賢心中,既大為感動,又不由凜凜然的。

    他沉吟半響,終於說話了:

    “俗話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以前,總覺得,這不過就是一句‘俗話’、‘客氣話’——”

    頓了頓,“今天聆受了王爺的訓諭,始知日月經天、光華萬丈!內審諸己,不過米粒之華、螢火之光罷了!”

    “竹兄,你這話……可有些過了!”

    “不!”趙景賢斬釘截鐵的說道,“王爺,這是我的真心話!——王爺之高屋建瓴、洞徹古今,當世雖大,卻不能再有第二個人了!”

    “竹兄,”關卓凡一笑,“我的臉真要紅了——”

    “王爺,請讓我說下去。”

    “好,好,你說,你說,我不打斷你了。”

    “軒軍有一首軍歌,”趙景賢眼中,灼灼生輝,“叫做《團結就是力量》,我想,王爺的微言大義,擺在第一位的,就是‘團結’二字!”

    關卓凡目光微微一跳。

    “南明袞袞諸公,”趙景賢說道,“其愚者,固然不知‘團結’為何物,‘以鄰為壑,視友如仇’,以致財力、人力,雖遠邁本朝,卻一盤散沙,各自為戰——這也罷了,還彼此攻伐!終於為本朝逐個擊破!”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我’也好,‘鄰’也好,‘友’也好,‘仇’也好,一併灰飛煙滅了!”

    “愚者如是,其賢如孫可望者,在‘團結’二字上,亦不能善始善終——孫可望、李定國若不反目,孫善治國,李善用兵,那不是絕好的搭配嗎?此二人若一心一德,明祚豈能不永?”

    關卓凡心想,此二人若一心一德,“明祚”一樣是不永的——李定國不大好說,孫可望怎麼可能真心實意的“共扶明後”?——那只是權宜之際;大局底定之後,他一定是要篡永曆帝的位的,早一點、晚一點的事兒罷了!

    “退一萬步,”趙景賢繼續說道,“就算要清除異己、屠戮功臣,也要等到大功告成之後再說啊?哪兒有剛打了兩個勝仗,湖南還沒有走出去,就拿自己人開刀的道理呢?——真正是王爺說的‘利令智昏’了!”

    嗯,看來,趙竹生的心水,還是很清楚的嘛!

    “孫、李既然反目,南明不論有多少氣力,就只能都花在內訌上了!”

    “而且,士氣這樣東西,可鼓而不可洩——對陣舊日生死袍澤,哪兒來的士氣?於是,明軍再也沒了出滇時的那股凌厲無前的銳氣,不論孫部、李部,都不能再有實質性的作為,形勢很快逆轉,一敗再敗之後,終於,一個投降了本朝,一個鬱鬱而卒,大好局面,就此毀之一旦!”

    “對法宣戰詔書裡,有這樣的幾句話——‘地無分海南漠北,人無分老幼男女’、‘前線後方,戮力壹心’;祭閻麗亨的時候,這幾句話,王爺再次提及——”

    “這說的,不就是‘團結’二字嗎?”

    “還有,王爺祭閻麗亨的雄文中,有‘周頑、殷義,一視同仁’之說;又有‘既不論周、殷,又何分旗、漢?今時今日,其惟知華夏矣’的警句——”

    “這幾句,真正是黃鐘大呂!”

    “我想,究其竟,也是‘團結’二字——不計恩怨,不論族群,只要是中國人,就該‘團結’起來,一致對外!”

    關卓凡一拳一掌,輕輕互擊,“知我者竹兄啊!”

    趙景賢神采飛揚,“我想,對陣外敵,固然要‘團結’;建設國家,也是要‘團結’的!匪如此,何來盛世?何來大同?”

    關卓凡大拇指一翹,“說的好!”

    頓了頓,“嗯,此‘其一’;還有‘其二’嗎?”

    趙景賢點頭,“有!”

    頓了頓,“聽了王爺的訓諭,我感慨很深——天底下何有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李定國之所以能夠‘兩蹶名王’,端賴之前的幾年,在孫可望領袖之下,篳路藍縷,生聚教訓,脫胎換骨,化蛹成蝶!”

    “譬如一座高樓,看似平地而起,其實哪兒來的什麼空中樓閣?第一,地基要打的足夠深,足夠勞;第二——那是一磚一瓦、一梁一柱蓋起來的!少一根榫頭都不成!”

    關卓凡再次拳、掌輕擊,“說的好!”

    “孫、李再造乾坤,”趙景賢說道,“固然篳路藍縷,萬般艱難;閻麗亨守江陰,那也是一手一腳,做了無數的準備功夫的——”

    頓了頓,“如史可法之流,平日裡,只會以‘君子’、‘正人’、‘氣節’自喜,對吏治、軍備,何曾有所著力,有所增益?所謂‘無事袖手談心性’,臨難之時,也只好‘一死報君王’了!”

    “不錯!”關卓凡拿指節在桌面上一敲,“而且,這個‘一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閻麗亨之死,那叫做‘重於泰山’,史可法之死——我不忍說他‘輕於鴻毛’,可是,就事論事,其於社稷人民,何曾有一絲一毫之補益?”

    “這……是!”

    “都說‘千古艱難惟一死’,”關卓凡嘆了口氣,“可是——”

    頓了頓,“我是死人堆裡爬出來的;竹兄你也是走過鬼門關的人,身歷之,目睹之,哪一場仗下來,不是屍山血海?——一死耳,到底有多難?關鍵是,要死的其所!要對國家、人民有益、有用!”

    “如史可法者,以為只要一死,便萬事大吉,便成了‘千古完人’了——他去揚州,是奔著守城去的嗎?他根本就是奔著‘死’去的!史可法是有死志、無戰意!他真正關心的,是成全自己的‘令名’,至於揚州到守的住、守不住——”

    打住,搖了搖頭,“揚州怎麼攤上了這樣的一位守將?——唉!”

    如是,史可法身上最值得稱道的“氣節”,也變得輕飄飄的了!

    趙景賢悵然半響,說道:“如此說來,史可法所餘者,也就是清廉愛民了!”

    “清廉不假,”關卓凡淡淡的說道,“可是,愛民?將自己的身後之名擺在城守得失之上的人,能真正愛民?”

    “呃……”

    “竹兄,”關卓凡說道,“我給你舉個例子,揚州城西門,城內地勢較低,城外地勢較高,那一帶,由外達內,樹木蔥蘢,照理,這些樹木都該伐掉,不然的話,敵人既居高臨下,又有枝幹回護,對於城防,是非常不利的。”

    頓了頓,“諸將屢次進言,要求砍伐樹木,史可法都不同意——嗯,你曉的原因是什麼嗎?”

    “這……請王爺指教。”

    “城外高地,是興化李宦祖塋,史可法以李氏蔭木,不忍伐也——權貴縉紳墳頭的幾株樹木,比闔城百姓的性命還要緊要些,你說,他愛的,到底是什麼?是‘民’嗎?”

    趙景賢心頭震動,無言以對。

    船艙之中,一時之間,異常安靜。

    艙外波濤起伏,清晰可聞。

    過了半響,關卓凡微微一笑,“好了,竹兄,話已經說的太多了——午飯還沒吃呢!嗯,鎮海是不是也快到了?”

    頓了頓,“就這樣吧!——南明往事,你我共鑑、共勉吧!”

    “是!”

    出門之前,趙景賢突然轉過身來,跪了下去。

    關卓凡大出意外,“竹兄,這是做什麼?——起來!”

    趙景賢一字一頓,“中國得有王爺,中國之大幸!景賢得追隨王爺,景賢之大幸!”

    說罷,伏身稽首。

    關卓凡眼中波光一閃,“竹兄,言重了!”

    頓了頓,“吾之所欲,唯中國之強大耳——舍此,無他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3:41
第二二一章 海天雄鎮
        
    “午飯”之後,已是下午兩點半鐘了,一個小時之後,“冠軍號”、“射聲號”組成的編隊,抵達了鎮海。

    寧波府、鎮海縣的官員,都在碼頭候迓,本來,他們都以為,已經這個點兒了,輔政王抵埠之後,必然要先洗一洗旅塵,明天才正式“檢查防務”的,沒想到,一俟行過禮,輔政王水都不喝一口,即命登招寶山,“檢查防務”。

    這傢伙!

    登上招寶山,極目鎮海口,關卓凡不由就感嘆了:“口外,蛟門、虎蹲扼流;口內,招寶、金雞對峙,這是天然門戶!怪不得,鎮海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啊!”

    微微一頓,“不愧‘浙東門戶’、‘全浙咽喉’之稱!——果然是海天雄鎮!”

    蛟門、虎蹲,是海口外的島嶼;招寶、金雞,是海口兩側的山峰,輔政王短短二十餘字,便活畫出鎮海的形勝,聽者無不佩服。

    劉郇膏看了寧波府知府、鎮海縣知縣一眼,含笑說道,“王爺‘海天雄鎮’之譽,鎮海官民,皆被榮寵!既如此,我倒要替鎮海向王爺求一個恩典:檢查防務之後,可否請王爺錫賜翰墨一副?嗯,就是‘海天雄鎮’四字——勒石以記,傳之後世!”

    寧波知府、鎮海知縣兩位,四目放光,心領神會,不約而同,請下安去:“是——請王爺成全!”

    關卓凡一笑,“兩位請起!我的字,本來是拿不出手的,不過,既然已經被你們劉撫軍擺上台了——沒有法子,也只好獻醜了!”

    “謝王爺!”

    寧波境內,奉化江、餘姚江匯合為大浹江——亦即甬江,“甬”為寧波之別稱——然後,東流至鎮海出海,海口西北為招寶山,東南為金雞山,兩山雖不甚高,但臨海的一面,懸崖峭壁,頗為峻險,兩山相對,成夾峙之勢,有如門戶,此即為“鎮海口”。

    鎮海境內,還有一條小浹江,其出海口曰“小港口”,同“鎮海口”隔著一個笠山。

    “鎮海口”、“小港口”互為犄角,形成鎮海的第一道防線。

    入鎮海口,過金雞山,甬江南岸之高地,曰戚家山,為鎮海的第二道防線。

    當然,如果戚家山防線發生作用,便意味著敵人或者已經通過了鎮海口,或者已經登陸了。

    鎮海口兩側的招寶山、金雞山,小港口以及北側的笠山,再加上戚家山,共同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防禦體系。

    招寶山築有威遠炮台、安遠炮台,金雞山築有靖遠炮台、平遠炮台,小港口築有鎮遠炮台,笠山築有宏遠炮台,戚家山築有定遠炮台。

    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招寶山、金雞山上的四座炮台——威遠、安遠、靖遠、平遠。

    鎮海口的防務,屬於海口防禦,和旅順港一類的海港防禦,有很大的不同。

    旅順港直面無邊無垠的大海,敵艦的艦體還沒有露出海平線,便能被守軍發現——艦體還在海平線以下,煙柱便滾滾而上,衝破海平線,直薄雲霄了。

    預警時間長,這是海港防禦的優勢。

    缺點呢,是防禦正面十分寬闊,敵艦騰挪的餘地也大,因此,需要更多的火力點,才能夠構成交叉火網,形成火力覆蓋。

    較之海港防禦,海口防禦的優勢、劣勢,則剛剛好倒轉了過來。

    因為地形的複雜,海口防禦的預警時間,要短很多;不過,防禦正面也跟著窄了很多,如鎮海口,本來就不算如何寬闊,只算航道的話,就更加的窄了,兩側招寶山、金雞山上的炮台,只要牢牢封住這個寬度有限的正面,敵軍就不能破口而入。

    因此,旅順口兩側——黃金山和老虎尾半島以及其西的西雞冠山上,攏共佈置了十一座炮台;鎮海口兩側的招寶山、金雞山上,攏共佈置了四座炮台——足夠用了,已經不存在任何射擊死角了。

    還有,旅順口的十一座炮台,幾乎每一座,都比鎮海口炮台中最大的一座——靖遠炮台——面積更大、火炮數量更多。

    預警時間短、防禦正面窄,意味著中彈的概率——我方擊中敵人的概率、敵人擊中我方的概率,同時增加了,因此,海口防禦,對炮位的防護,較之海港防禦,更加重要。

    旅順口的炮位,大多數是“半沉式”;鎮海口的炮位,副炮位是半沉式,主炮位則一律是“半堡壘式”。

    我們以招寶山的安遠炮台為例,看看什麼叫做“半堡壘式”?

    安遠炮台的主炮,是一門二百一十毫米的克虜伯後膛炮,同旅順口的大口徑炮位一樣,下置圓形滑軌,可三百六十度旋轉。

    大炮由圓形土壁圍起,上不覆頂,所謂“半堡壘式”也。

    土壁內徑近十七米,高六米,壁厚超過兩米,設前、後炮門,前炮門朝東面海,後炮門朝西面江,就是說,安遠炮台的主炮,可以同時兼顧“海防”、“江防”。

    西北有一洞門,高五米、寬三米,供人員、彈藥進出。

    土壁用黃泥、沙礫、石灰三合土夯築而成,再拌以糯米漿,極為堅固之餘,還頗有“柔克剛”之功效——經實驗,炮彈擊中這種土壁,相當一部分動能會被消解,土壁不容易四分五裂,而土壁之厚,超過兩米,則就算被最大口徑的艦炮命中,也未必就能一擊而毀。

    炮門、洞門內側,皆以水泥加固,如此“軟硬搭配”,土壁更加堅實。

    土壁自然影響射界,不過,本也不需要多寬闊的射界——航道是固定的,敵艦欲破口而入,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只要相關的航道在射界之中就好了。

    至於“上不覆頂”——這個時代又沒有東風快遞什麼的,被“吊頂”的概率,那是極低、極低的啦。

    駐守炮台的,是軒軍的“海岸炮兵”。

    這是一支成軍未久的部隊,有一部分海軍的底子,不過,更多的是炮兵師的底子,屬於“以陸為主、海陸混編”,然而,在編制上,卻是劃歸海軍的。

    中國海岸線漫長,不能不處處設防,鎮海口這一類海岸炮台的建設,重要性不亞於艦隊和海軍基地,只是沒有艦隊和海軍基地那麼引人矚目罷了。

    中國是傳統陸權國家,負責海岸炮台守衛之責的,一向是陸軍,這帶來了兩個很大的問題:第一,守軍多不瞭解自己的敵人的戰略、戰術;第二,守軍和己方的海軍,無法有效配合。

    這曾經導致了非常嚴重的後果。

    原時空,駐守威海衛和周邊炮台的守軍,為來自山東的鞏軍和綏軍,由李鴻章幕僚出身的戴宗騫管帶,他和海軍提督丁汝昌之間,是不相統屬的。

    甲午戰爭爆發後,北洋艦隊海戰失利,避入威海衛基地,隨後,日軍在威海衛東南的榮成灣登陸。

    炮台守軍的責任,是保護炮台和基地的安全,並沒有大規模野戰的能力,戴宗騫卻不顧丁汝昌的反對,執意出兵,截擊登陸的日軍,接果飛蛾撲火,除了消耗掉寶貴的有限的兵力之外,對登陸的日軍,未產生任何的遲滯作用。

    更嚴重的是,日軍猛攻龍廟嘴炮台,眼見炮台失陷在即,丁汝昌要求炸燬炮台,以免日軍佔領炮台之後,調轉炮口,轟擊港灣的北洋水師,可是,戴宗騫堅決不同意。

    沒過多久,龍廟嘴炮台守軍全部戰死,炮台落入日軍之手,果如丁汝昌所料,日軍一進佔炮台,立即調轉炮口,猛轟港內的北洋水師軍艦。

    這是北洋水師全軍覆沒的最直接的原因。

    戴宗騫悲憤自盡,可是,已經於事無補了。

    歷史的教訓,不能不記取啊!

    丁汝昌、戴宗騫同屬淮系,海陸之間,猶牴牾至此,如果派系不同,還不定鬧成什麼樣子呢!

    所以,關卓凡決定,海岸防務,統一劃歸海軍。

    於是,原時空遲至一九四九年後才建制的“海岸炮兵”,本時空,提前了八十多年成軍了。

    這支新生的部隊,規模還不算太大,暫時只負責“重點防禦”——即鎮海口這一類最重要的口岸的海防。

    對了,本書前文提到的基隆炮台的守禦,也是由這支部隊負責的。

    輔政王看過了招寶山的威遠、安遠兩炮台,又登上金雞山,看了靖遠、平遠兩炮台,從金雞山上下來的時候,已是掌燈時分了。

    小港口和戚家山,就留待明天上午了。

    今天晚上,輔政王就宿在“冠軍號”上。

    此舉有兩層含義:第一,曰“不打擾地方”;第二,也是更重要的,“此系戰爭期間,一切皆按戰備要求行事”。

    正準備回碼頭,輔政王突然問了一句:“這個戚家山,同戚武毅有沒有什麼關係?”

    戚武毅,即戚繼光,謚“武毅”。

    劉郇膏微微一怔——他也不曉得。

    於是轉頭,目示鎮海縣知縣。

    鎮海知縣趕忙踏上一步,說道:“王爺真正淵博!——有關係的!此山原名‘七家山’,前明倭患肆虐之時,戚武毅曾在此駐紮,後來,‘七家山’就易名‘戚家山’了!”

    “山上的那些燈火,”關卓凡指點著,“是兵營的燈火吧?”

    “回王爺的話——是的!”

    關卓凡靜靜的遙望著星星點點的燈火,過了片刻,說道:“先賢遺澤,長在民心!希望我們這些做後輩的,奮發圖強,不辱先賢之功業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3:41
第二二二章 有清以來之未有,有宋以來之未有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最是一年春好處”,本來,此時正是踏青西湖的絕佳時光,不過,趙烈文抑制住了自己的遊觀之興,宋岳鄂武穆王的祭典一俟結束,他便收拾行裝,首途天津了。

    是次祭典,非但是有清以來,對宋岳鄂武穆王規格最高、規模最大的一次祭典,其中的一些做法,大約也算是“有宋以來”譬如,朝廷明確要求,除了朝廷和“地主”浙江,其餘各省,都要派員參加。

    人選上面,朝廷並沒有明確的旨意,而督、撫、藩、臬本人,不奉旨是不能夠離開轄境的;同時,大夥兒都明白,是次祭典,規格如此之高,規模如此之大,舉辦的時間點,又如此之敏感選在中、法彼此宣戰,輔政王南下“檢查戰備”之時則這個特出的要求,絕非只是叫多幾個人過來撐場面,一定是藉著是次祭典,直接或間接的發布什麼極重大的宣示。

    所以,參加祭典的人,一定不能虛應故事一定要能夠真正起到督、撫的耳、目、口的作用。

    於是,絕大部分的督、撫,不約而同的派出了自己的頭號幕僚,作為本省“代表”,赴杭州參加宋岳鄂武穆王的祭典。

    這班幕僚,個個身上都是有功名的,不是道台,也是知府,有的還加了按察使銜,論起“官身”,一省之中,僅次於藩、臬,參加這種“國祭”,是很合適的。

    譬如,代表湖廣總督李鴻章的是周馥,代表直隸總督曾國藩的,就是趙烈文了。

    也有例外的,譬如,新疆候任巡撫展東祿的代表,是陶茂林。

    陶總鎮並不是展撫軍的幕僚,是次回內地,身份雖是展撫軍的代表,不過,並非專為宋岳鄂武穆王的祭典而來他另銜專命。

    第一,向朝廷匯報新疆設省籌備的種種情形。

    第二,送兩個人給朝廷一個是前和田的“伯克”尼亞孜;一個是手誅阿古柏、伯克胡裡父子的熱娜古麗。

    尼亞孜出賣故主,投靠阿古柏,出任偽職,既間接導致了和田屠城慘劇,又是不折不扣的反叛,本來很該付諸刑典的,問題是,西征大軍剛剛南下的時候,這個傢伙就“反正”了,穿過一個大大的塔里木盆地,跑到庫車去“投誠”,也算歷經艱險,一副“誠意十足”的樣子,他那顆腦袋,實在不大砍的下去。

    熱娜古麗呢,手誅元兇,本來很該大肆表彰的,可是,想一想她殺的這兩個人和她的關係一個是她的老公,一個是她的情人。

    而且,這兩位,還是父子。

    唉,別的不說,這個“聚麀之誚”,就很叫人尷尬了。

    所以,也不曉得拿她怎麼辦才好。

    還有,尼亞孜和熱娜古麗都表示,不願意再留居新疆了。

    尼亞孜是真不能呆在新疆新疆人尤其是和田人恨毒了他,只要一離開朝廷的庇護,尼亞孜非被他的老鄉撕碎了不可。

    熱娜古麗則表示,新疆是她的“傷心地”,“不忍長居”。

    於是,經請旨,新疆方面,將這兩位一塊兒送往北京,請朝廷發落。

    這樁差使辦妥了,陶茂林便再次作為展東祿的代表,赴杭州參加宋岳鄂武穆王的祭典新疆太遠了,宋岳鄂武穆王的祭典的日期的確定,是比較遲的事兒了,新疆再派人過來,已經趕不及了,陶茂林既在北京,就順理成章的做了新疆的代表。

    是次祭典,行省之外,蒙古、西藏也奉旨派代表參加這更是不折不扣的“有宋以來”了。

    譬如,西藏的代表,是陪同十二世達賴喇嘛在北京“就學”的德柱活佛他是十二世達賴喇嘛的經師,前西藏的“攝政”。

    *

    *

    抵埠天津,一下船,趙烈文就直奔三口通商衙門。

    前文有過交代,曾國藩這個直隸總督,兼領三口通商事,而三口通商衙門設在天津,因此,一年之內,曾國藩呆在保定,大約七、八個月;呆在天津,大約四、五個月兩頭兒跑。

    曾中堂呆在天津的時候,三口通商衙門就兼直隸總督行轅了。

    目下,冬去春來,正是一年中三口商事由少轉多的時候。

    不過,往年曾國藩移節天津,都在春夏之交,今年是特別的早一些了。

    之所以這麼早,是曾中堂領了輔政王的鈞命:確保中法戰爭期間,直隸不會發生“排洋”的事情。

    直隸洋人的聚集地,主要有兩個,一個是京師,一個是天津,京師不勞曾中堂費心,他要管好的,是天津。

    輔政王明確交代,“兩國交兵,不罪來使,況乎商民?法蘭西在華商民,只要遵紀守法,中法開戰期間,一體保護!”

    又特別囑咐,“要防備有人藉機生事,由法而洋,興風作浪或者興起教案,或者拿什麼‘扶清滅洋’之類的說頭蠱惑人心,若真有這樣的人,滌翁,你給我往死裡削他!”

    當然,輔政王原話不是這麼說的,不過,大致就是這個意思啦。

    對輔政王的嚴加戒備,曾國藩略不以為然,如今不像前些年了,風氣已開,“仇洋”的事情,已經少了許多,在這上頭,不像是有人能夠興風作浪的樣子

    “扶清滅洋”?那是什麼鬼?輔政王的腦洞,會不會開的大了點兒?

    不過,小心總是沒過逾的,王爺既然有命,自然稟遵不誤。

    趙烈文見到曾國藩的時候,他正帶著老花鏡,埋首紋枰之中,一隻手捻著稀疏的花白鬍子,一隻手掂著一粒黑子,攢眉凝目,躊躇不定。

    棋盤的旁邊,擺著一卷棋譜。

    哦,正在“打譜”呢。

    趙烈文立即抱怨,“爵相!菲爾普斯醫生說過,黑白子這件物事,其實最耗目力!你的眼疾,也不過堪堪有些好轉,怎麼就又自困於方圓之中了?”

    微微一頓,“保身、養生,最緊要的,是節勞、節慾!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啊!”

    曾國藩摘下老花鏡,換上近視鏡,抬起頭來,笑了一笑,說道:“是惠甫啊!你說的對,這手談的誘惑,其實也是一種‘欲’,實在也是要‘節’的慚愧,慚愧!”

    說著,伸出手去,亂了棋局。

    趙烈文的目光,落到棋枰之旁的棋譜上,“那一本,是《仙機武庫》吧?”

    “是。”

    趙烈文含笑說道,“據一枰之壘,邈有萬里之形;拈兩指之兵,恍發千鈞之弩!奇正相生,實乃麟閣未設色之白圖,大將不血刃之虛戰!也怪不得爵相不能忘情!”

    曾國藩“呵呵”笑道:“惠甫,我已經放開了!你倒還來招我?”

    趙烈文一笑,換了話題,“這兩副眼鏡的度數,還合適吧?”

    “合適!”曾國藩掂須笑道,“大約就是太合適了,自以為多累半個時辰的目力,也沒有什麼關係,才會忍耐不住,自己打了自己一回劫的!”

    “軒邸替爵相請的這個洋醫生,”趙烈文說道,“確實是國手!不過,爵相的眼疾雖然已漸痊癒,可是,眼鏡的度數不論老花鏡還是近視鏡,可都是比上兩副的度數要高了!”

    微微一頓,“爵相,菲爾普斯醫生反覆告誡養目、養目!”

    “好了好了,”曾國藩笑道,“惠甫,我已經受教了譬如小孩子偷糖吃,偶爾犯戒一次,就被你抓到了哎,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趙烈文心中微動,這種玩笑話,以前,爵相可是很少說的呀!

    “爵相的心情,看來很好啊!”

    “彼此彼此!”曾國藩掂須頷首,“惠甫,你也是神采飛揚啊!”

    “江陰、杭州的事情,爵相應該已經有所耳聞了?”

    “略有所知了目下,有了電報了嘛!”

    “我這兒有兩份東西”趙烈文一邊說,一邊取出一疊紙來,“先請爵相過目爵相看過了,我再匯報此番江南之行之所得。”

    微微一頓,“我估計,這兩份東西,目下,參加宋岳鄂武穆王的祭典的各省‘代表’,大約已經人手一份了!”

    說著,遞了過去。

    曾國藩接了過來,一眼掃過,見上頭的每一個字,都有六、七分見方的樣子,曉得這是趙烈文為照顧他的眼力,特意寫的大字,不由感動,“惠甫,有心了!”

    “這兩份,”趙烈文指點著,“一份是軒邸祭閻麗亨的雄文,另一份,是趙竹生的大作《祭史可法》。”

    曾國藩微微一怔,“史可法?”

    “對!”趙烈文點了點頭,“不是‘史忠正’,也不是‘史道鄰’、‘史憲之’,是‘史可法’!”

    頓了一頓,“通篇皮裡陽秋,說是‘祭’,其實……嗯,還是請爵相自己看吧!”

    曾國藩摘下近視鏡,換上老花鏡,看了起來。

    他看的很慢,眼中的光芒,忽明忽暗。

    看過了,雙目微合,手指極輕、極緩的點著椅子的扶手。

    過了好一會兒,睜開眼睛,又從頭看起。

    看的還是很慢。

    終於,第二遍也看完了。

    曾國藩摘下老花鏡,再次合上了眼睛。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睜開眼睛,帶上近視鏡,透過鏡片,眼中已灼然生輝。

    “惠甫,”曾國藩慢吞吞的說道,“你以為,這篇《祭史可法》,確實是出自趙竹生之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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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三章 成敗英雄
        
    “爵相真正洞徹無遺!”趙烈文亦是眼中放光,“一言即切中肯綮!”

    頓了頓,“我以為,執筆《祭史可法》者,應該確是趙竹生祭史、祭閻二文,語氣吞吐,筆鋒鋪排,都很不一樣,不該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我和趙竹生做了大半年的同事,對他的行文的風格,還是熟悉的。 ”

    將“祭史”、“祭閻”兩偏文章放在一起比較,這豈非是說

    嗯嗯。

    至於“我和趙竹生做了大半年的同事”,是指趙景賢駐節揚州,整頓兩淮鹽務,趙烈文受曾國藩委派,協助趙景賢辦差湘系介入兩淮鹽務極深,趙景賢若不得趙烈文之助,經營兩淮之時,就極可能和湘系發生直接的衝突,到時候,你來我往,落地的人頭,便不止李世忠一個了。

    “不過,”趙烈文繼續說道,“執筆雖然是趙竹生,但此文通篇立意,卻絕不是趙竹生本人的首尾以我對趙竹生的瞭解,他雖然不愧‘國士’之名,但無論如何,還沒有這番驚世駭俗的見識!”

    微微一頓,“在揚州大半年,他也好,我也好,都曾經去瞻仰過史憲之的衣冠冢雖然不是一塊兒去的;日常言談,也不可能不語及史憲之,彼時,趙竹生對史憲之的看法,不逾高宗純皇帝《欽定勝朝殉節諸臣錄》的範疇,亦不脫前人、時人的窠臼,無非還是‘節秉清剛’、‘心存干濟’、‘板蕩忠臣’、‘取義成仁’那一套,並無一字一詞之譏誚”

    趙烈文以史可法的字“憲之”稱呼史可法,較之直呼其名,自然要客氣一些,不過,客氣也是有限的到底沒有拿謚號“忠正”稱呼史可法,甚至,也沒有拿史可法的號“道鄰”來稱呼史可法。

    字、號存在著微妙的差異,一般情形下,稱呼號,較之稱呼字,要顯得更加客氣一些。

    “這麼說,”曾國藩慢吞吞的說道,“這篇《祭史可法》,是另有高人指點嘍?”

    “爵相說話太委婉了,”趙烈文笑道,“所謂‘另有高人指點’根本就是‘秉承上意’嘛!”

    微微一頓,“不然,這篇文章,也不能在數日之間,就像自己生了腳一般,大半江浙,都走遍了!更不能和軒邸祭閻麗亨的雄文,這個……‘結伴同行’啊!”

    “嗯,‘自己生腳’、‘結伴同行’,”曾國藩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惠甫,你的話……怪有意思的。”

    沉吟了一下,“那麼,這個‘上意’”

    “我以為,”趙烈文目光炯炯,“最重要的,有兩點。”

    “哦……請道其詳。”

    “這其一”

    頓了頓,趙烈文說道,“祭閻、祭史,一褒一貶,一揚一抑,其實一脈相承說的是同一件事!”

    “哪一件事呢?”

    “閻麗亨、史憲之皆以城守死節,”趙烈文說道,“何以褒閻貶史?揚閻抑史?閻、史之別,不過在於一個守了八十一天,一個只守了半天!”

    “嗯……是。”

    “而且,”趙烈文繼續說道,“拿祭文中的話說,一個是‘彈丸下邑’,一個是‘淮左名都’、‘宏城大郡’;一個是‘微秩末吏’,一個是‘閣部之尊’、‘人臣之極’;一個是除了‘蟣蝨編氓’,再無可恃者;一個是以‘舉國錢糧,部勒重兵’,結果呢?嘿嘿!”

    頓了頓,“這個‘賢愚之辨’,就未免太明顯了些罷!”

    曾國藩微微頷首,然後,輕輕的嘆了口氣,“而且,拿來比較的,不止於閻麗亨閻麗亨守的,畢竟不是揚州;可是,李祥甫守的,就是揚州了!”

    頓了頓,“祭史一文是怎麼說的?嗯,‘江都地多陵阜,故名廣陵,城堅濠廣,四野曼延,正利步騎,雄聞晉唐,今史公憒憒,豈尚不逮李庭芝耶?’”

    李庭芝是南宋末年的揚州守將,字祥甫,官位、名氣,都遠不能和史可法相提並論。

    “還真比不了李祥甫!”趙烈文說道,“城破之後,李祥甫、史憲之,一般是死節,可是,在此之前,李祥甫整整堅守了揚州一年半的時間!”

    頓了頓,“還有,揚州不僅僅是‘城堅濠廣’非江陰可比;其軍力、財力、民力,更非江陰可比,一天即失守,這唉,怎麼說都說不過去啊!”

    “是啊!”曾國藩又嘆了一口氣,“這‘憒憒’二字,尤其誅心言下之意,大敵當前,史憲之非但毫無主張,更加是……唉,根本就沒有把心思放在城守上啊!”

    “有趣的是,”趙烈文說道,“這兩個字,還是史憲之自己的話!是他‘自覺憒憒’,然後,將軍務都交給了幕僚處置他是主帥啊!又不是病的下不了床,豈可如此行事?”

    微微一頓,“事實上,敵人尚未開始攻城,史憲之就已經放棄了堅守的企圖了!”

    “唉!”曾國藩搖了搖頭,“真是起之於地下,亦不知如何自辨了!”

    “起之於地下還不曉得怎麼個‘起’法兒呢!”

    曾國藩微微一怔,“惠甫,什麼意思呢?”

    “爵相,”趙烈文沉聲說道,“史憲之是只有衣冠冢的。”

    曾國藩明白趙烈文的意思了:揚州城破之後,史可法屍骨無存。

    “江陰城破之後,”趙烈文說道,“閻麗亨被執,雖然有兵卒‘以槍刺其脛,血湧沸而僕’之事,不過,到底是因為他‘挺立不屈,背向貝勒,罵不絕口’在先,事實上,端重親王還是很希望他降順的閻麗亨延至第二天黎明,才被害的嘛!”

    微微一頓,“而且,留全屍,依禮下葬其後,亦許其子換貴重棺槨,遷葬本籍通州,史載,開棺之時,猶面目如生。”

    “端重親王”就是彼時的“貝勒”博洛,後封端重親王。

    還有,趙烈文不知不覺,用了“被害”一詞。

    “還有,”趙烈文繼續說道,“江陰一役,血戰八十一天,本朝這邊,累計死四萬餘人對陣的雙方,早就殺紅了眼!端重親王麾下,不曉得有多少人,欲食閻之肉、寢閻之皮?這種情形下,端重親王對閻麗亨,猶不失最基本的敬意!”

    頓了頓,“史憲之呢?”

    “被執之後,不過三言兩語,豫親王即‘使左右兵之,屍裂而死’”

    說到這兒,趙烈文嘴角痙攣似的抽動了一下,“即是說,對史憲之,非但沒有任何招降的意思,還”

    抿了抿嘴唇,聲音乾澀,“立即亂刀砍死,甚至是……亂刃分屍!”

    “這實在是一件絕大的慘事,豫親王做的,實在是太過了!可是唉!”

    曾國藩默然不語。

    過了片刻,趙烈文繼續說道:“史憲之殉國之後,屍體也不曉得是如何處理的?反正,肯定沒有下葬!以致其義子史德威收屍的時候,‘天暑,眾屍皆蒸變不能辨識’,終致屍骨無存了!”

    頓了頓,“揚州不比江陰,不過半天即城破,本朝幾乎沒有什麼傷亡,無論如何,談不上什麼切齒之恨;而照史憲之遺書的口吻,他也絕不可能像閻麗亨那樣,對豫親王‘罵不絕口’。”

    “則何以至此?史憲之的官位,較之閻麗亨,可是雲泥有別!”

    “再想一想史憲之的四份遺書,其中一份,竟是給豫親王的!而且,純出以哀求口吻,說什麼‘得以骸骨歸葬鐘山之側,求太祖高皇帝鑑此心,於願足矣’”

    “唉!這不是……太過諷刺了嗎?”

    “那份遺書中,史憲之還說什麼‘敗軍之將,不可言勇’可是,寫遺書的時候,豫親王還沒有開始攻城呢!”

    “這個時候,就自稱什麼‘敗軍之將’?甚至,就哀求敵人將自己‘骸骨歸葬’?”

    “實在是唉!”

    “所以,《祭史可法》一文,說他‘有死志、無戰意’此六字,是真真切切、實實在在的‘的評’!”

    趙烈文一口氣說了下來,到了後來,語氣愈來愈形激烈。

    不過,他為曾國藩謀,一向如是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而且,獨對之時,幾乎沒有任何的忌諱。

    “惠甫,”曾國藩開口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史憲之這個樣子,莫說自己人,唉,就是敵人,也看他不起啊!””

    “可不是?”趙烈文說道,“不然,何至於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頓了一頓,“以前,面對外敵,窮途末路,只要‘死節’,便可許之為‘完人’高宗純皇帝《欽定勝朝殉節諸臣錄》,不是說史憲之是什麼‘千古萬人’嗎?反正,只要‘死節’了,不論生前辦了多少誤國誤民的事兒,也統統不計較了!可謂‘一死遮百丑’!”

    再頓一頓,“以後,這套嗑,可是嘮不下去了!”

    曾國藩點了點頭,“所以,你方才說的‘賢愚之辨’”

    頓了頓,打住。

    趙烈文把話頭接了過來:

    “這個‘賢愚之辨’,就不再以什麼‘君子、小人’為分野了!必須為國為民,做出實實在在的業績,才能作數才可謂‘賢’!譬如,守城,你就得守得住!半天就丟給了敵人,你自個兒,就算死上十遍八遍,許給你的,也只是一個‘愚’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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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四章 混一滿漢
        
    “‘君子、小人’”

    曾國藩沉吟了一下,笑了一笑,“我想起夏瑗公著《倖存錄》,說‘東林之持論高,而於籌邊制寇,卒無實著’;黃梨洲大動肝火,著《汰存錄》駁斥,說‘夫籌邊制寇之實著,在於親君子、遠小人而已’呵呵!”

    夏瑗公,即夏允彝,瑗公為其號;黃梨洲,前文有過介紹,就是黃宗羲了。

    趙烈文雙手輕輕一拍,“黃梨洲這兩句話,真正是自畫東林面目!‘親君子、遠小人’,在他眼中,這六個字,就是仙丹,就是大力丸!包治百病,一貼見效!什麼‘實著’不‘實著’的,皆如雲煙!”

    微微一頓,“至於什麼是‘君子’?什麼是‘小人’?東林就是‘君子’!與東林唱反調的,就是‘小人’!一句話,非吾族類,就是‘小人’!”

    “東林、復社,”曾國藩說道,“一脈相承,彼此呼應,其實,本來該算是‘自己人’了。”

    “可不是?”趙烈文說道,“夏瑗公不過就說了幾句公道話,黃梨洲就翻臉了!就一腳將這個‘自己人’踢進了‘小人’裡頭了!還說什麼,《倖存錄》該叫《倖存錄》,該易名為《不倖存錄》才對!”

    夏允彝是復社的骨幹之一。

    “真正的‘自己人’如史憲之者,”趙烈文繼續說道,“一天不到便棄揚州於敵沒關係!照舊側身鄂國、文山、武侯之列!照舊當他的‘千古完人’!為什麼呢?因為他是‘君子’啊!他‘死節’了啊!”

    “‘實著’既然如雲煙,這個城,守得住、守不住,自然也同為雲煙了!”

    說到這兒,趙烈文重重的“哼”了一聲,“嘴臉!”

    曾國藩眉頭微蹙他不喜歡用這種刻薄的語氣月旦人物;不過,終於還是無可奈何的笑了笑,沒說什麼。

    “都說‘不以成敗論英雄’,”趙烈文說道,“可是,不以成敗,又以什麼?以‘君子、‘小人’?那不遲早變成‘夫籌邊制寇之實著,在於親君子、遠小人而已’?”

    頓了一頓,“只不過,這個‘成’譬如守城,並非說一定要敵人解圍而去,才算‘成’了,就像《祭史可法》一文中說的,‘一日曰一日功,二日曰二日功,八十一日,實可曰大功矣!’”

    再頓一頓,“可是,‘奈揚州之半日見棄何?惜史公之一日功未足乎!’皮裡陽秋,不過痛快!痛快!”

    曾國藩微微嘆息,“確實看到這一段的時候,吾亦為史公汗顏啊!”

    頓了頓,慢吞吞的說道,“‘以成敗論英雄’惠甫,你說得有道理。”

    “爵相,”趙烈文說道,“黃梨洲這一類高論的苦頭,咱們也是很吃過一番的!平洪楊那幾年,言路上頭,不曉得有多少吹毛求疵的?哼,單單是吹毛求疵還算好了,還不曉得,暗地裡有多少使絆子、下刀子的呢!”

    微微一頓,“不然,爵相也不至憚於清議,憂讒畏譏,到了杜門不出的地步!咸豐七年、咸豐八年……哼!”

    咸豐七年,曾父去世,曾國藩回鄉奔喪,兩次上疏,請求在家終制,彼時賊熾方張,朝廷要曾國藩“奪情”,但曾國藩畏於清議,死活不肯挪窩,朝廷無可奈何,只好同意了他的要求。

    直至一年半之後,福建局面糜爛,在朝廷的一再嚴敕之下,曾國藩才再次出山,辦理浙江軍務,馳援福建。

    “清議,清議……”曾國藩自失的一笑,再嘆一口氣,“唉!”

    “在這班衛道士的眼中,”趙烈文冷笑,“唯一之緊要者,只有他們的‘道’;天下雖大,來來去去,也無非就兩個人,一‘君子’、一‘小人’!除此之外,哪裡還有多少位置,留給社稷?留給朝廷?”

    微微一頓,“我以為,這篇《祭史可法》,就給這班人看的!”

    “你是說清流?”

    “不錯!我看,咱們的清流、明季的東林,其實一脈相承!”

    “不過,”曾國藩掂著鬍子,“現在不比前些年了,清流的氣焰,已經消解了許多了。”

    “是”趙烈文說道,“很吃了軒邸的幾次癟,安靜許多了!”

    頓了頓,“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彼不過暫時蟄伏,‘死’,是遠遠談不上的!”

    “所以,就要‘貶’、就要‘抑’?”

    “是!”趙烈文說道,“不然,轡頭一鬆,又跳起來了!”

    頓了頓,“譬如,升龍大捷之後,翰詹科道的摺子,接二連三的遞了上去,調門兒一個比一個高,有的說,應該‘午門獻俘’,有的說,應該立即請法使‘下旗回國’,然後,驅逐所有法蘭西人出中國!這班衛道士,多半都是蔑洋如仇的,這一下,可算給他們找到現眼的機會了!”

    曾國藩微微一笑,“現眼?”

    隨即沉吟說道:“就是說,同仇敵愾固然是好的,就怕……此仇非彼仇,不是真正的‘同仇’?”

    “不錯!不管有意無意,這班人,倒是裹亂的居多些!”

    “不過,”曾國藩說道,“似乎也並非全無可取之處譬如,那個建議設置‘駐越大臣’的摺子,恐怕就頗得軒邸之心啊!”

    “爵相,”趙烈文說道,“目下,有些事情,只好擺在心裡頭想,遠未到宣之於口的時候啊!”

    曾國藩微微一怔,然後深深點頭,“惠甫,還是你見得深!”

    頓了頓,“如此說來,還真是‘裹亂’的多些!雖然,未必是有心的!”

    “對於‘上頭’來說,”趙烈文說道,“最好的言路,一定是這樣子的言路‘叫你說話,你再說話,不叫你說話,就不要說話;叫你說什麼,你就說什麼,不叫你說的,就莫要胡言亂語了!’”

    如此說法,身為“正色立朝”的國家大臣,當然不能附和,曾國藩笑了一笑,沒說什麼。

    “新政、洋務,”趙烈文繼續說道,“方興未艾,百里未過半,再往前走,一定還有更多那班衛道士看不慣的新鮮物事出來,上意之‘道’,衛道之‘道’,不是同一條‘道’,那麼,該走那一條‘道’,現在就替要他們劃出來”

    頓了頓,“於國於民,有實實在在的益處的,方在此‘道’之中;空自標榜,而於國於民無所補益的,皆不在此‘道’之中!”

    曾國藩點了點頭,“好,推崇實務,力戒虛妄,此‘上意’其一也其二呢?”

    趙烈文眼中放光,“其二混一滿漢!”

    曾國藩凝神片刻,緩緩點頭。

    “軒邸祭閻麗亨,”趙烈文繼續說道,“同高宗純皇帝的賜謚、准建祠、以及《欽定勝朝殉節諸臣錄》,不是一碼事兒!”

    頓了一頓,“高宗純皇帝表彰閻麗亨、史憲之等‘勝朝殉節諸臣’,將祖復宇、洪亨九等‘望風歸附’者打入‘貳臣’,取的是‘君為臣綱’的大義‘為萬世臣子植綱常’嘛!順逆之分,並沒有任何變化本朝為‘順’,‘勝國’為‘逆’。”

    再頓一頓,“至於滿漢之別,更是未著一字。”

    祖復宇,即祖大壽,復宇為其字;洪亨九,即洪承疇,亨九為其號。

    “嗯”曾國藩一邊兒想,一邊兒說,“高宗純皇帝頒給國史館、修編《明季貳臣傳》的上諭裡,說的很清楚:立《貳臣傳》,為的是‘崇獎忠貞’、‘風勵臣節’,祖復宇、洪亨九等之所以被移入《貳臣傳》,是因為‘遭際時艱,不能為其主臨危受命,輒復畏死幸生,忝顏降附,豈得復謂之完人?’”

    趙烈文微微一笑,“這道詔書裡有‘完人’二字,《欽定勝朝殉節諸臣錄》裡,語及史憲之等人,則有‘千古完人’四字,爵相,你看,這個呼應,是不是很有趣呢?”

    趙烈文今天說話,反覆暗諷高宗這自然是不可避免的,高宗褒史可法,輔政王貶史可法,只要站在輔政王這邊兒,高宗那邊兒,自然就尷尬了。

    不過,曾國藩身份不同,不好直接接趙烈文的話頭,他沉吟了一下,說道:“嗯,還有,修編《貳臣傳》的上諭裡,確有‘以明順逆’之說。”

    趙烈文點了點頭,“本朝文章,但凡有語及閻麗亨的,就算調子是褒揚、惋惜的,也得‘議其梗化之非’,說他‘昧則天命’,‘謂之愚,則誠愚’,云云。”

    “軒邸的祭文,卻是有清以來,第一次徹底泯息順逆之別!”

    “爵相請看”

    說著,趙烈文取過祭閻一文,指點著:

    “‘於周則頑民,於殷則義士,固各為其主哉!’”

    “‘周頑、殷義,一視同仁,此其時矣!’”

    “雖未直接提‘順’、‘逆’的字眼,不過,以‘周’喻‘順’,以‘殷’喻‘逆’意思是一模一樣的!

    頓了頓,雙目爍爍有光,“至於滿漢之別”

    “‘既不論周、殷,又何分旗、漢?今時今日,其惟知華夏矣!’這不就是要混一滿漢嗎?”

    曾國藩眼中,亦光華隱約,“嗯,混一滿漢,以成華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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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笑我太瘋癲! 我笑他人看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