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擇天記 作者:貓膩 (已完成)

   
呠王子~!! 2014-5-28 17:18:1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87 24649284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11-19 05:13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二十二章 死無葬地
  
  來到薛府後,周通說話的語氣,特別像是一位長輩,尤其是在他教訓魏夫人的時候。
  
  站在薛府裡,他神態閒適,顯得對此間特別熟悉,因為他確實來過很多次,就像一位出外經商多年才歸來的長輩。
  
  總之,很容易給人一種感覺,這裡就像是周通的家。
  
  這讓人很憤怒,因為眾所周知,薛府的主人就是被他無情且無恥地毒殺的。
  
  薛府管家憤怒地拿著掃帚上前,想要把小姐從那些官員的手裡搶過來,卻被狠狠地踹到了地上。
  
  那名僕婦驚慌地喊叫著,向府裡跑去。
  
  薛府人趕了過來,看著場間的畫面,聲音微顫問道:「周通,你究竟想做什麼!」
  
  周通靜靜站在庭間,看著眼前的宅院青植,很多回憶畫面在腦海裡逐漸閃過,生出很多感慨。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想做什麼,直到真的來到這裡,他才明白,原來自己真的只是想再見那人最後一面。
  
  他望向薛夫人緩聲說道:「我上柱香就走。」
  
  薛夫人的聲音有些微顫,神情卻格外堅定:「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周通淡然說道:「這並不是你能決定的事。」
  
  數日前的那場陰謀、藥碗裡的毒、官道外的曝屍,這些事情都與薛府有關,也都無關。
  
  薛府裡的人們無法決定自己的生死還有榮辱,只能絕望地接受或者等待著被拯救。
  
  今日薛府設祭,無人敢來,那麼又有誰會來拯救這裡的無助與絕望呢?
  
  「麻煩讓一讓。」一道聲音從門外傳來。
  
  周通的身體微微一僵。清吏司官員齊齊轉頭,向後望去,心想居然有人來了?
  
  「你們這些人怎麼回事,堵在別人門前做什麼?」一道來自少女的聲音緊接著響起。
  
  周通緩緩轉身,望向門外,眼睛眯了起來。
  
  他想要掩飾自己內心的真實情緒,也因為門外的畫面讓他覺得有些刺眼。
  
  街上來了很多年輕人。
  
  那些人有男有女,有的眼神靈動,有的憨厚老實,有的顧盼自豪,有的神情緊張,但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很年輕,滿臉朝氣。
  
  縱使有萬般情緒、百種性情都無法掩住的朝氣。這些朝氣讓他覺得有些刺眼,甚至隱隱生痛,或者是因為他已經老了。
  
  京都裡,年輕人與朝氣最多的地方便是青藤六院。
  
  最近局勢緊張,青藤六院緊閉大門,只有一處例外,那就是國教學院。那些年輕人是國教學院的學生。
  
  陳長生與蘇墨虞,站在人群的最前方。
  
  看著這幕畫面,清吏司官員以及街上那些代表各方勢力的眼線,震驚無語。
  
  陳長生果然來了。他來祭拜薛醒川。他來打周通與朝廷的臉。
  
  陳長生向薛府裡走去,就像沒有看到攔在身前的那些清吏司官員。
  
  國教學院的年輕人也隨他向前。
  
  那些官員們堵在薛府門前,如果不讓路,雙方很容易發生碰撞。
  
  碰撞容易帶來摩擦。摩擦加劇便是戰鬥。戰鬥升級便是戰爭。
  
  剛剛平靜的京都局勢,又將重新變得動盪不安起來嗎?
  
  周通沒有說話,所以清吏司的官員沒有讓開的意思。
  
  國教學院的學生也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因為陳長生還在向前走。
  
  周通沒有想到陳長生會忽然改變主意來薛府,但來了又如何?
  
  大周朝廷的秘密武力,至少有一半在他的手裡,那是非常可怕的力量。
  
  陳長生現在的地位很高,但他沒有什麼力量,就像現在,站在他身後的只是國教學院的一些普通學生。
  
  他沒有登上教宗之位前,便無法調動國教的力量。
  
  就憑國教學院,又能在京都裡掀起多大的風雨?
  
  可是……周通的眉頭皺了起來。
  
  如果算錯了怎麼辦?如果有意外怎麼辦?萬一那些王爺們想要對陳長生動手怎麼辦?
  
  就在他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意外已經來到。
  
  國教學院的學生們與清吏司的官員們相遇,然後發生了衝撞,接著便是理所當然的對罵。
  
  嗆啷!寒刀出鞘的聲音,在薛府門前顯得特別清晰,直欲切斷秋風一般。
  
  清吏司官員沒有搶先發起攻擊,有人拔刀出鞘更多是想要威懾那些年輕人。
  
  他們不知道那些年輕人,尤其是其中的那些少女一直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住手!」周通沉聲道。
  
  那些年輕人自然不會聽他的。
  
  清吏司的官員想要聽他的,也沒有辦法再聽他的。
  
  十餘聲清鳴,響於長街。
  
  無數道清光,在秋意裡縱橫而起,淒美而令人動容。
  
  那是無比純淨的劍意,以及精妙無雙的配合。
  
  清冷的劍意,織成了一張無形的,向著薛府門前那些官員們灑了過去。
  
  周通自己,遇著這些劍意,也只能選擇暫避,更不要說那些官員了。
  
  悶哼之聲連接響起,鮮血飆射,十餘名清吏司官員直接被那些劍意斬的渾身是血,然後被震飛。
  
  只是瞬間,薛府正門兩旁的石獅便被血染紅了,街上多了十餘名血人,場面看著好生血腥。
  
  薛府門前再沒有人能夠站著,出現了一大片的開闊地。
  
  陳長生走了進去。
  
  葉小漣與十餘名師姐同時收劍,站回他的身後,隨之進府。
  
  陳長生走到了周通的身前。
  
  四周響起一片金屬摩擦聲,勁弩上弦聲。
  
  局面很緊張,但周通的神情很平靜。
  
  他看著陳長生說道:「我大周朝未來的教宗,居然要靠聖女峰的小姑娘們保護,這要傳出去,實在是有些丟人。」
  
  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裡重傷十餘名清吏司高手,自然不是國教學院學生們的實力,而是聞名天下的南溪齋劍陣。
  
  陳長生沒有說話,說話的人是葉小漣。
  
  「你們這些朝廷官員,連我們這些小姑娘都打不過,那才是真的丟人。」
  
  周通並不在意,就算陳長生親自開口,不管如何羞辱,他都能忍。
  
  因為他自問很成熟,熟到爛透了,血色的官袍底到處都是腐朽的果肉,從不怕被人污。
  
  在教宗陛下回歸星海之前,他不會給陳長生任何發難的機會或者說藉口。
  
  雖然他並不害怕陳長生,但就像那些朝氣讓他覺得有些刺眼,同樣道理,他不願意與這些年輕人拼血性。
  
  還是那句話,他是一名很成熟的權臣,也是一位很成功的奸臣。
  
  然而陳長生接下來說的兩句話,卻讓他再也無法保持沉默以及內心的安寧。
  
  陳長生不是刻意想要羞辱他,而是確實想要知道答案。
  
  那種平靜與認真,讓周通覺得自己的靈魂再也無法不被人看見。
  
  因為他無法回答陳長生的這個問題。
  
  陳長生說道:「我來京都之後,經常聽見人們說,如果你死了,只有薛醒川會替你收屍。」
  
  這是大陸流傳很廣的說法,周通聽過不止一次,他的眼睛眯成了一道寒冷的線。
  
  陳長生看著他認真問道:「現在他被你害死了,那將來你死後,誰來替你收屍呢?」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只需要簡單的推論便能得出結論。周通卻無法回答。因為他不想有那樣的結局。
  
  誰都不想有那樣的結局。死無葬身之地。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00:09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11-20 22:30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二十三章 告有人
  
  作為這些年來、以及可能是有史以來最著名的奸臣、佞臣、酷吏之徒,周通沒有朋友。
  
  蘇離也經常說自己沒有朋友,但這是兩回事。
  
  無論同窗還是同僚,甚至是同道中人,都恨不得周通趕緊去死,比如現在朝中當勢的那些王爺們。
  
  如果周通真的死了,自然沒有人會去替他收屍。其實,他曾經有過一個願意替他收屍的朋友。可惜那個朋友被他親手害死了,並且險些死無葬身之地。
  
  所以在這個秋天,就已經能夠看到很久以後的將來,周通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他沒辦法去責怪旁人或者這個世界,因為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從這一刻開始,他將不安、惘然、困惑,看不到任何希望地活下去,直到最後死無葬身之地。
  
  陳長生的問題,不是詛咒,而是冷靜的分析,平靜的揭穿。
  
  這很可怕。
  
  場間變得異常安靜,無論是清吏司的官員還是國教學院的學生,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說話。
  
  在這種時候,能夠打破沈默的人,只能是周通自己。
  
  他看著陳長生非常嚴肅認真地說道:「道尊自然會安排好我的身後事。」
  
  這是短時間裡,他唯一能夠想到的、破除陳長生所做推論的最大可能。
  
  他現在是商行舟的狗,死的時候,主人總會有些憐憫之情。
  
  陳長生看著他說道:「我比你更了解他,每具屍首對他來說都有利用價值,養的狗死了,他或者會吃肉進補,或者把肉分給鎮裡的人吃,得些好名聲,如果那條狗曾經咬傷過人,他也不會介意把它挫骨揚灰,讓還活著的人出氣。」
  
  周通覺得有些冷,然後有些熱,血紅色的官袍裡開始生出汗意。
  
  「所有人都會死。」他看著陳長生說道。
  
  陳長生知道,他說的是教宗陛下。
  
  周通接著說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到時候誰會替你收屍呢?」
  
  不等陳長生說話,他盯著陳長生的眼睛,緊接著說道:「不要忘記,你只不過是大人物們的玩物,你就是個替用品而已!」
  
  從最開始的「道尊會安排我的身後事」到這連續三句話,其實只說明了一個問題。
  
  周通被陳長生的那個問題觸及了他最脆弱的地方,他開始不安,甚至隱隱有些恐懼。
  
  陳長生說道:「我不知道誰會替我收屍,我只知道,在我死之前,我一定會先殺死你。」
  
  鴉雀無聲,薛府內外只有秋風輕嘯。
  
  同樣,這也不是恐嚇,因為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神情很平靜。
  
  當然,這也不是說笑,因為他平靜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笑意,非常認真。
  
  這是一份宣告。
  
  陳長生對整個世界宣告:無論如何,周通一定會比他先死。
  
  周通會橫死。
  
  再加上前面那個問題。
  
  那就是,他一定會讓周通死無葬身之地。
  
  ……
  
  薛府裏死寂一片。
  
  清吏司官員們的臉色異常難看,國教學院的學生們神情也有些緊張。
  
  無論如何,周通都是當朝大臣,就算是教宗陛下和皇帝陛下,也不會做出這樣的宣告。
  
  陳長生做出這樣的宣告,或者很解氣,但會引發怎樣的動蕩?
  
  對他來說,這不是問題,他不是想要借此宣泄情緒,他是很冷靜地說出自己的想法,至於別人怎麽想,他不在意。
  
  說完這些話後,他便向薛夫人走了過去。
  
  至於被那些官員們制住的薛府小姐以及管家,自然被解救了出來。
  
  周通看著他的後背,面無表情問道:「你殺得死我嗎?」
  
  陳長生沒有停下腳步,沒有轉身,說道:「那天夜裏我已經殺過你一次了。」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大義凜然,說的這些廢話擲地有聲?順心意,那些陳詞爛調,你究竟準備重複多少次?」周通最後說道:「沒有人會和你有一樣的想法,就像沒有人會來這裏。」
  
  ……
  
  事實證明,周通錯了。
  
  就在陳長生抵達之後不久,薛府便迎來了又一位客人。
  
  這位客人的身份很特殊,便是周通也拿他沒辦法,同時,也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前來祭拜薛醒川的這位大人物,是中山王陳思玄。
  
  這位曾經在天海朝受過無數羞辱的王爺,對陳長生自然沒有什麽好臉色,對周通更是如此。
  
  他給薛醒川上了一柱香,看了陳長生一眼,然後唾了周通一臉唾沫。
  
  接著,禮部尚書來了,國教裏的一些大人物來了,天海勝雪也終於來了。
  
  有很多人注意到,天海勝雪的臉上隱隱有道傷口,應該是先前準備出府的時候,發生的那場沖突所致。
  
  有一位大人物在薛府出現,便等於打一次周通的臉。
  
  周通再如何能夠隱忍,也無法繼續在這裡停留下去。
  
  就在他離開的時候,看見了陳留王。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會默默禱告,陳長生能夠順利地接任教宗之位。」
  
  陳留王看著他認真說道:「不然,他一定會實踐那句話。」
  
  當年在離宮神道上,梅里砂大主教向整個世界宣告,陳長生要拿大朝試的首榜首名,最後,陳長生真的做到了。
  
  今天在薛府靈堂前,陳長生向整個世界宣告,他一定要讓周通死無葬身之地……
  
  「想殺我的人很多,但這麽多年我還是活了下來,為什麽?」
  
  周通笑了起來,笑容裏有些猙獰的意味:「因為我從來不把自己當人看,我很清楚自己就是一條狗。」
  
  狗都是有主人的。打狗,是要看主人面的。而他這條狗總能找到最強大的主人。
  
  「那些瘋狂的、熱血的、被青春洗去理智的年輕人,這些年一直想殺我,但他們殺得了我嗎?」
  
  「至於那些有能力殺我的人,難道他們會瞎到看不到我的主人是誰?」
  
  「陳長生說再多,他還是不敢對我動手,不是嗎?」
  
  周通微笑著說道,笑容裏的猙獰意味漸漸變成嘲諷與疲憊,對這個世界以及自己的。
  
  這是真的,因為他本來就是聚星上境的修道強者,麾下擁有無數刺客與高手,有能力殺他的人,必須是大陸真正的強者。而真正的強者,向來都不是孤家寡人,他們會有宗派山門,會有門閥子弟,會有很多需要照顧的人,比如曾經的朱洛。做為神聖領域強者,如果他想殺死周通,並不是太困難的事,但在過去的那些年裏,他始終沒有做過這方面的嘗試。
  
  年輕而有勇氣來殺周通的人,沒有能力殺死他。
  
  能殺死他的人,必然歷盡滄桑,成熟穩重,知道顧全大局的道理。
  
  陳長生這樣的人很少。
  
  就算是他,現在他如果想要繼承教宗之位,也不能動周通。
  
  在周通看來,那份宣告,不過是些年輕人的狠話罷了。
  
  除了陳長生,還有誰呢?
  
  有能力殺死他的人,必然不會如此天真幼稚。
  
  所以,他一直都是安全的。
  
  這個時候,一輛載著棵海棠樹的大車,駛進了京都。
  
  海棠樹的樹根保存很完好,裹著很新鮮的泥土。
  
  隨行的緹騎揮舞著馬鞭,驅趕著行人,咒罵著時間。
  
  官道旁,有個男人靜靜看著這些畫面,沒有說話。
  
  他的青衣被洗的有些發白,漿的非常挺直。
  
  他的雙眉向下落去,看著有些寒酸。
  
  他像一個被欠了很多工錢的帳房先生。
  
  也像一把被裹在粗布裏的破刀。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00:14 編輯

jamekung 發表於 2015-11-21 19:50
第二十四章  思無邪
  
  曾經門庭冷清的薛府,現在依然不熱鬧,但至少,已經有些人過,而且都是些大人物。在靈前,中山王只是很隨意地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禮部尚書則是很認真地上了柱香,然後低聲說了些什麼,也沒有人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內容。
  
  東院裡設了間靜室,陳長生、蘇墨虞、陳留王、天海勝雪坐在椅子上。
  
  他們四人都很年輕,最年長的天海勝雪也不過三十餘歲。
  
  陳長生看著天海勝雪臉上的傷口,想要說些什麼。
  
  天海勝雪搶先開了口。
  
  當年大朝試之後,國教學院與天海勝雪之間的恩怨便已解開,私下更有些不為人知的默契。那份默契與曾經的承諾,在天書陵之變這樣的大背景裡顯得那樣的脆弱、不堪一擊,但畢竟雙方曾經有過默契。
  
  而且正如先前所說,他們都還年輕。
  
  年輕人之間說話,陳腐氣會少很多,會直接很多。
  
  「你應該很清楚,今天來到薛府的這些大人物,都是想藉你的勢,對當前的朝局進行試探或者說確認。」
  
  天海勝雪說道:「道尊在朝廷里至高無上的權威,需要周通活著以為證明,至少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敢挑戰這一點,但我相信,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的父親不會一直心甘情願的做小。」
  
  他的父親是天海承武,陳留王的父親是相王,都是大周王朝真正的大人物。
  
  陳長生明白他的意思,安靜了會兒後說道:「誰也不知道那需要多長時間。」
  
  「不能因為無法確定前路就隨便踏步,因為那很容易走進歧路。」
  
  陳留王看著他神情認真勸說道:「任何事情都當以大局為重,你繼任教宗,便是比所有事情都重要的大局,值得為此忍耐等待。」
  
  陳長生沒有說話,他對此有不同的看法。
  
  他比任何人、包括教宗都更加了解自己的老師。
  
  在西寧鎮舊廟生活的十四年,那個中年道人對他來說是師亦是父,但現在回頭仔細想想,無論他還是余人都沒有見過那位中年道人的真面目,他們看到的不過是濃霧裡的山峰一角,陰天裡的碧空一線,溪邊的一朵花而已。
  
  現在經過了這麼多事情,很多畫面與和記憶碎片漸漸凝攏成形,無論是溪邊的花,還是霧裡的山或是雲後的碧空,廟裡的道藏,那些看似沒有任何目的,實際上隱藏著無窮智謀的細節,組成了真實的圖景,那就是他的老師商行舟。
  
  教宗陛下想把國教傳到陳長生的手裡,他以為憑藉離宮的力量以及自己的威名,足以保證自己回歸星海之後,至少國教內部沒有人敢反對這件事情,那麼只要國教內部是穩定而統一的,朝廷便沒有辦法干涉這件事。
  
  陳長生卻知道這件事情一定不會這樣發展。他非常確定,當教宗師叔回歸星海的那一天,便是老師對自己動手的那一天。他或者被殺死,或者像小黑龍那樣,被永遠地囚禁在某個不見天日的深淵裡。
  
  ——無論是哪種結果,都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天海勝雪感覺到了些什麼,說道:「如果你真覺得會出大事,現在就應該提前做準備。」
  
  陳長生搖了搖頭,說道:「任何準備都沒有太大意義。」
  
  就像那個夜晚,當皇輦圖失效之後,整個京都的局勢,便取決於天書陵間的戰鬥。
  
  大陸的歷史,向來是由神聖領域裡的強者們決定的。
  
  神聖與世俗之間有無法逾越的溝壑,
  
  陳長生的修道天賦再強,也沒有可能在短短數十日的時間裡越過那條溝壑。
  
  「你應該離開。」
  
  陳留王有與天海勝雪不同的看法:「趁著現在教宗陛下還能逼著你老師不能動手……這是最好也是最後的時機。」
  
  蘇墨虞看了陳長生一眼。
  
  在國教學院裡,他曾經有過相同的提議。
  
  陳長生沒說話,他知道自己無法離開。
  
  天海勝雪離開了,在走出靜室之前,說道:「再過些天,慶典便要開始了。」
  
  今秋發生了很多大事,天海娘娘回歸星海,魔君墜入死亡的深淵。
  
  還有些事情即將發生,能夠與這兩件事相提並論的,便只有南北合流。
  
  過些天,南北合流的慶典將在京都舉行,按照春天時的說法,白帝夫婦可能會前來觀禮。
  
  陳長生明白天海勝雪想提醒自己什麼。
  
  落落,也許會回京都。
  
  …………
  
  周通回到北兵馬司胡同。
  
  他站在院牆下,背著雙手,看著深深的樹坑,神情漠然,一言不發,等待著海棠樹的歸來。
  
  斜向的秋空裡,忽然響起一聲淒厲的鳥鳴,他與幾名下屬官員抬頭望去,只見一個黑影從天空裡頹然無力地落了下來。
  
  那是一隻紅鷹,最耐長途飛行,一夜之間便可過千山萬水,還不會覺得疲憊。
  
  這只從南方歸來的紅鷹,卻活生生地累死了。
  
  南方必然出了大事。
  
  離山劍宗?秋山家?還是……槐院?
  
  周通的眉挑了起來。
  
  下屬匆匆趕來,呈上南方來的緊急情報。
  
  王破離開了槐院。
  
  一直跟著此人的清吏司暗諜,於兩日前在清江處被甩掉,失去了王破的踪跡。
  
  沒有人知道王破要去哪裡,現在在何處。
  
  周通盯著那名下屬,沒有說話。
  
  那名下屬的聲音有些猶豫:「他……可能會來京都。」
  
  周通神情微變,沉默了會兒,忽然說道:「我要進宮。」
  
  下屬們有些沒有反應過來,王破如果真的要來京都,大人為何不趕緊安排人手阻截或者撲殺,卻急著要進宮?
  
  「你們都聾了嗎?」
  
  周通的臉色有些蒼白,聲音有些尖銳。
  
  他急著進宮,是因為他現在很不安,甚至有些恐懼。
  
  只有在皇宮裡,在道尊的注視下,他才會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他很確定,王破會來京都。
  
  他很確定,王破要做什麼。
  
  ……
  
  回到國教學院後,陳長生也知道了這個消息。
  
  蘇墨虞很困惑,問道:「他來京都做什麼?來祭拜薛醒川?」
  
  沒有人敢替薛醒川收屍,沒有人敢憑弔,在這種時候,王破如果出現,很符合世人對他的印象。
  
  陳長生不這樣認為,他知道,不是為了祭拜,不是為了別的任何事。
  
  王破來京都,只想做一件事情。
  
  他要殺人。
  
  殺周通。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27 10:23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5-11-23 00:46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二十五章 刀有道

  王破可能會來京都的消息,很快便傳播開來,引發了很多震驚。

  蘇離之後,在大陸年輕一代修道者的心目中,王破便是最大的偶像。

  他不如蘇離那般瀟灑,也不像蘇離那般別有風姿,冷漠無情卻引人敬畏,但他同樣也是百年難遇的修道天才,曾經壓得踏雪荀梅枯守天書陵不得出,不給畫甲肖張與梁王孫任何機會,神聖領域之下有很多強者,比如薛醒川,排在逍遙榜首的他,卻被公認為是最強者。

  而且和蘇離比較起來,他更符合普遍意義上的英雄定義,比如潯陽城裡的那場夜雨。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的傳奇色彩太濃。做為破落的門閥唯一的後人,他自幼生活的環境非常惡劣,比起別的修道天才來說更加辛苦,在汶水唐家做了幾年帳房先生,開始遊歷天下,只有十餘年的時間,便在南方自立槐院,成為一方大豪。

  和蘇墨虞一樣,知道這個消息後,所有人最大的疑問就是——他為什麼要來京都,他來京都準備做什麼?

  天涼王破的典故,是整個大陸都知道的故事,他做為王氏的後人,選擇王破做為自己的名字,其中的意味不問而知,或者是因為這個原因,朝廷對他一向警惕,曾經嘗試過無數次打壓,而他也很清楚這一點,很少會在京都出現。

  王破來京都,當然是件大事。

  以往他即便來京都,也來的悄然無聲,很是低調,比如荀梅死的那個夜晚。

  現在的情形與當時已經完全不同,他就是想要低調入京,都沒有辦法做到。

  那夜在天書陵,朱洛重傷未癒,強行出手,開啟了這場舉世戰天海的壯闊戰役,付出身死魂消的代價,就是為了換取以商行舟為代表的新朝做出的承諾——讓王家永世不得翻身。

  王家,就是王破。

  如果王破留在天南,靜守槐院,有離山劍宗等諸山門勢力守望相助,同聲連氣,朝廷不可能向他下手,因為南北合流的大背景下,總要維持一個表面的和平,但如果他離開槐院,單身入京都,朝廷絕對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他再強,也不可能是大周朝廷的對手。

  如果他在京都出現,朝廷有無數手段,可以殺死他。

  所以沒人理解,他為什麼要來。

  陳長生理解,因為他與王破在潯陽城裡共過風雨。

  他非常欣賞這位強者,這兩年行事,隱隱有向對方學習的傾向,這也是唐三十六當初曾經非常擔心的地方。

  除了陳長生,還有一個人也非常清楚王破的來意。

  那就是周通自己。

  所以他在得知這個消息後,第一時間入宮,求見商行舟。

  就在他入宮之後不久,京都的局勢再次變得緊張起來,從軍部到刑部,從清吏司到城門司,無數高手與刺客開始在街巷裡搜尋。

  陳長生有些擔心,思考一夜之後,冒險請國教裡的人幫著尋找,沒有任何收穫。

  朝廷方面也沒有任何收穫。

  沒有人能夠找到王破。

  他就這樣消失了。

  ……

  ……

  時間緩慢地流逝,秋意越來越濃。

  南北合流的慶典將要到來,大周朝廷做了很多的準備,京都各著名建築都被整修一新,就連天書陵也被清理了一番。

  京都裡的氣氛卻並不是全然歡快輕鬆,因為天書陵之變的餘波還無法完全散盡,國教學院依然不肯交出聖后娘娘的遺體,王破還沒有找到。

  這時候,國教學院收到了兩封信,一封來自聖女峰,徐有容親書。

  她回到了南溪齋,按道理應該召回南溪齋的弟子,在信裡也提到這一點,但還是給陳長生留下了十八名少女。

  陳長生很清楚,這些女弟子掌握著南溪齋劍陣的神魄,如果全力施展,只要不是神聖領域的強者或者大軍來攻,他便是安全的。

  還有一封信來自汶水,唐三十六親書。

  除了陳長生,沒有人知道這封信的內容,蘇墨虞也不知道。

  蘇墨虞和國教學院的師生,只知道陳長生在看過那封信後,情緒非常低落,沉默了很長時間。

  金黃色的銀杏葉,鋪滿了北新橋的地面。

  不遠處便是皇宮,有燈光從裡面散出來,落在地面上,彷彿落日重新回到了人間。

  站在樹下,看著這幕畫面,陳長生默然想著,太陽下山不會再回來,離開的朋友,好像也沒有機會回來了。

  整個世界彷彿都是金黃色的,於是那口井的顏色便顯得更加幽深。

  當皇宮裡的光線微微黯淡的那一瞬,陳長生的身影從樹下消失,井沿處捲起一陣微風,金葉飄卷而起,很是好看。

  皇城外的銀杏葉,是京都很著名的風景。

  很少有人知道,在京都外有座叫潭柘的道廟,那裡也有相似的風景,甚至更加美麗。

  道廟後方的庭院中央,種著一根極老的銀杏樹,相傳是太宗皇帝親手所栽,到了秋時,古樹上滿是金黃的樹葉,彷彿金雲,也像是煙火,樹下也滿是樹葉,厚厚地堆著,彷彿金雲落地,如果隔得遠些去看,就像是一片金色的瀑布。

  在金黃色的銀杏葉深處,有個石桌,桌旁有個石凳,這時候凳上有個人,他沒有喝茶,而是在悟刀。

  整個大陸都知道他來京都了,無數人在京都裡搜尋他的蹤跡,卻一無所獲,因為他雖然來了京都,卻沒有進城。

  如果讓世人知道這件事情,一定會很吃驚,因為這與他往常的行事作派都不同。

  在人們想來,他既然來了京都,便一定會進京都,因為他的人就像他的刀道一樣,都是直的。

  周通也是這樣想的,結果也錯了。

  王破在潭柘廟已經住了十一天。

  他每天都會來銀杏樹下靜坐。

  他悟刀而不練刀,那把鐵刀始終在鞘中,鞘在膝上。

  古樹不停地落著樹葉,將大地覆蓋,顯得格外純淨,美麗奪目,以至於很難想像樹葉下面的模樣。

  那些金黃色的樹葉當然也會落在他的身上,堆積在他的衣衫裡,漸漸掩住刀鞘,以至於很難想像鞘中刀鋒的模樣。

  王破的刀道,在這滿天黃葉裡,隱隱發生著變化。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5-11-23 01:02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11-24 18:50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二十六章 秋有雨
  
  時間流逝,秋意愈深,滿天黃葉落盡,潭柘廟裡的古樹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樹幹與樹枝。
  
  入山的道路上還鋪著落葉,只是被昨夜開始的一場秋雨打濕後,不剩半點美麗,只是像濕透了被褥般令人心煩。
  
  濕漉的落葉,總歸還是有些好處,那就是行走在上面,不會發出什麽聲音——借著陰暗天色與雨絲的遮掩,數十名大周軍方高手,還有數量更多的清吏司刺客及密諜,踩著濕漉的落葉,悄無聲息地穿過山道,潛入山腰間的秋林裡。
  
  潭柘廟通往山外的通道,全部被控制住了,任誰都無法離開。
  
  簌簌的聲音響起,有些清脆,有些乾燥的感覺,彷彿有人行走在數天前的金黃落葉上,踩碎了無數片枯葉。
  
  不是落葉破碎的聲音,那是秋風穿過雨簾,不停拂動著紙張。
  
  山道間走來了一個男人,臉色覆著一張白紙,遮住了口鼻,只是在眼睛的位置有兩個黑洞,看著異常恐怖。
  
  ——畫甲肖張。
  
  自天空落下的雨絲,來到他的身前便自動避開,那張白紙上沒有半點水痕,乾淨並且乾燥。
  
  在這個野花盛開的年代,湧現出無數修道的天才,霸道的強者,他是當中最可怕、最強大的那一個。
  
  與荀梅相同,他這一生所向無敵,唯獨沒有勝過王破,一次都沒有,無論是當年的煮石大會,還是逍遙榜,他都只能排在次席。
  
  但他並不害怕,更沒有氣餒,不停地向王破發起挑戰,且敗且戰,哪怕走火入魔、險些身死,也沒能讓他的意志有絲毫的動搖。
  
  一人之下,這似乎已經是很了不起的地位,但他不想接受。
  
  今日秋雨淒迷,他從山道裡走來,自然是要與王破再戰上一場。
  
  他沒有想過王破會不會接受,因為此時朝廷強者雲集,包圍了潭柘廟,王破想要活著離開,首先便必須戰勝他。
  
  ——再一次戰勝他,或者,被他戰勝。
  
  秋風吹拂著白紙,發著枯葉破碎的聲響。
  
  秋雨落在山道上,濕漉的落葉哪裡會發出聲音。
  
  肖張沒有走到潭柘廟前,因為有個人出現在他身前。
  
  踩在濕漉的落葉上,確實不會發出任何聲音,那個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穿過了山道上的數道封鎖線,甚至就連肖張都沒能提前感應到。
  
  此人是誰,居然強到了這種程度?
  
  那個人一身黑衣,任由雨水打濕,給人一種極其冷硬的感覺。
  
  他的衣衫,他的眉眼,他的肩部線條,他負在身後的雙手,都彷彿是鐵鑄的一般。
  
  他就這樣站在山道前,便把秋雨與地面隔開,把秋風與白紙隔開,潭柘廟與四周的山野隔了開來。
  
  他就像是一面牆,而且不是普通的泥做的或者磚砌成的牆,是一面鐵牆,絕不透風。
  
  肖張知道這個人是誰,白紙上的兩個黑洞顯得更加幽深,隱隱可以看到狂熱的意味。
  
  「你想阻止我?」他看著那個鐵牆一般的男人說道。
  
  那人面無表情看著他,彷彿覺得肖張說的話極其愚蠢,根本不值得回答。
  
  舉世皆知,畫甲肖張是個真正的瘋子,行事風格異常暴烈囂張,誰都不敢輕易得罪他,更不要說蔑視。
  
  此人卻這樣做了,而且令人震驚的是,肖張那雙幽深眼睛裡的戰意雖然越來越濃,但最終……沒有出手。
  
  肖張想著那個傳聞,以此人與大西洲的關係,沒有任何道理為了王破出手,說道:「既然不是,那你為何要攔在我的身前?」
  
  那人說道:「既然我來,你們自然要走,你不是他的對手,我不想你打草驚蛇。」
  
  肖張極其憤怒,臉上的白紙嘩啦嘩啦響著。
  
  忽然間,秋風從他的臉上消失,他沈默了下來,因為他明白了此人的意思。
  
  「這對他不公平。」肖張盯著他的眼睛說道。
  
  那人明顯是要去潭柘廟與王破戰一場。
  
  肖張說這對王破不公平。
  
  這說明在他看來,此人的境界實力遠在王破之上,按道理來說,不應該自降身份與王破對上。
  
  王破是逍遙榜首,更是世人心目中,神聖領域之下的最強者,世間有誰的境界實力可以說遠勝他?
  
  如果真的有,那麽必然是神聖領域裡的那些大人物們,那些一雙手都能數得出來的老怪物。
  
  這人究竟是誰?八方風雨裡的哪一位?還是哪位隱世多年的高人?
  
  肖張知道此人是誰,所以說不公平,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怕對方。
  
  他彷彿看到稍後,王破倒在那棵古樹下,渾身是血。
  
  這讓他有些難以接受。
  
  就像荀梅一樣,他這輩子都在試圖超越王破,他無法接受,自己還沒成功的時候,王破就被人殺死了。
  
  在這一刻,他產生了強烈地阻止這個男人的想法。
  
  這人能殺死王破,王破比他強,他卻想要阻止對方,無論怎麽看,這都是個極為瘋狂的想法。
  
  他本來就是一個很瘋狂的人。
  
  雨水落在鐵槍上,打濕了手。
  
  那是肖張的手,很緊,很有力。
  
  「你們,有什麽資格與我說公平?」
  
  那個男人看了肖張一眼,神情漠然,彷彿無物。
  
  如鐵牆般的他的肩,被秋雨洗過,彷彿被打磨了無數萬次,散發出金屬的光澤,然後,鋒芒畢露。
  
  一聲悶哼,穿透白紙而出。
  
  秋雨洗鐵槍,指間略白。
  
  肖張終究還是沒有出槍。
  
  或者說,他沒能出槍。
  
  他只能看著那個男人,在秋雨裡,向著潭柘廟走去。
  
  如鐵牆般,一身寒光。
  
  ……
  
  鐵樹,八方風雨之一。
  
  他生於大西洲,幼時因故墮海逃難,橫渡汪洋,險些身死,幸被海岸上一人所救,那個人叫觀星客。
  
  過往十年間,他在南海漂泊以悟天道,現在終於歸來。
  
  他悟的是天道,修的是肉身,無比強大。
  
  鐵樹開花,與別樣紅的那朵小紅花齊名,但從來沒有人親眼看見過。
  
  他來到潭柘廟裡。
  
  古樹的葉子已經落盡,地上殘著些黃葉,在雨水裡浸泡著。
  
  鐵樹走到那個石凳前,坐下,閉目。
  
  就像這些天的王破一樣。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00:22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11-26 00:37
第二十七章  風有信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鐵樹睜開了眼睛,閃過一抹厲色,然後是一絲惘然,顯得情緒格外複雜。
  
  在古樹下、黃葉間、石凳上,他感受到了王破前些天留下的氣息,他沒有想到,王破的刀道,竟然更加精深了。
  
  修行到了王破這種境界,想要再往前走一步,都無比艱難,然而,此人卻能在如此短的時間里,提升如此之多……當初在潯陽城的時候,王破面對著朱洛,鐵刀雖強,卻尋覓不到任何機會,而在潭柘廟里靜悟多日後,情形已然非前。
  
  如果任由王破再繼續提升下去,誰也不知道他會在什麽時候邁過那道門檻。
  
  鐵樹第一次感到了壓力。
  
  然後,他的殺意變得更加濃烈。
  
  無論是朝廷還是他,都不會允許王破有刀道大成的那一日。
  
  從石凳上起身,他望向潭柘廟,靜靜地感知著天地間的所有氣息流動。
  
  廟里有人,境界很高妙,距離他也只差了數線。
  
  他向那邊走去,濕漉的黃葉在靴底片片碎裂,變成最細的絲縷,彷彿盛開的菊花一般。
  
  秋風破開雨簾,推開了潭柘廟的門,在他離廟檻還有十餘丈的時候。
  
  寒冷的秋風沒能肆虐,被兩道清新淡然的風沖抵,那兩道風來自一雙衣袖。
  
  廟里的人不是王破,是茅秋雨。
  
  廟側的籬芭被推開,白石道人從雨中走來。
  
  淩海之王與司源道人,自東西兩面的山野里行來。
  
  秋雨里,還有很多紅衣的影子在山林間若隱若現。
  
  四位國教巨頭,各執重寶,帶著無數境界高深的紅衣主教,把潭柘廟緊緊地圍了起來。
  
  這陣勢真的很大。
  
  想要殺死一名神聖領域的強者,便必須要有這樣的陣勢。
  
  鐵樹看著茅秋雨,眼睛緩慢地瞇了起來,殺意未有絲毫減退,反而變得更加可怕。
  
  離宮果然出手了,是想要護住王破,還是真的趁著這個機會殺死自己?
  
  他很清楚,如果是後者,今天自己就算能夠活著離開,也必然要付出極慘重的代價。
  
  他把雙手伸向雨裡,任由寒冷的雨水不停沖洗。
  
  他看著從緩步從廟裡走出的茅秋雨,面無表情說道:「這是教宗大人的旨意嗎?」
  
  茅秋雨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望向了更遠處。
  
  鐵樹已經感知到了,所以才會問出這個問題。
  
  遠處是群山,秋意帶來的黃紅濃艷之色,早被寒雨洗至極淡。
  
  不知何時,一座王輦出現在那片山崖的邊緣。
  
  相王,親自到場。
  
  這場朝廷對王破的殺局,有可能變成離宮對鐵樹的圍殺。
  
  如果山崖上沒有出現那座王輦,如果山後沒有隱隱傳來大軍如雷般的蹄聲。
  
  無論是對誰的殺局,至此,已經便成了明局。
  
  「陛下要我問你一句話。」茅秋雨看著鐵樹問道:「你們都忘了當初的星空之誓嗎?」
  
  很多年前,以教宗為首的神聖領域強者們,曾經以星空為引,立下過誓言。
  
  誓言的內容是,一切以人族的利益為先,絕不會主動對那些承載著人類將來與希望的修道天才動手。
  
  王破,當然是那份名單里的首位。
  
  當初在潯陽城里,朱洛對他出劍,已經可以說是破誓,但他還可以找些借口。
  
  他的劍,刺的是蘇離。
  
  只不過,王破非要站在蘇離的身前。
  
  今天呢?鐵樹帶著一身秋雨來到潭柘廟,明顯就是要殺王破,他能找到什麽借口或者理由?
  
  教宗陛下讓茅秋雨問他這句話,他能如何回答?
  
  鐵樹沒有回答。
  
  茅秋雨看著他說道:「既然你無法回答,那麽就不要動王破。」
  
  鐵樹的目光更加寒冷,被雨水洗著的手變得更加潔白,彷彿%花一般。
  
  這代表著他現在很生氣。
  
  人無百日好,花無千日紅。
  
  他帶著微諷之意笑了起來。
  
  教宗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陛下還要我對你說……」
  
  茅秋雨彷彿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平靜說道:「如果他回歸星海之後,你還是堅持對王破動手,那麽離宮會滅你全族。」
  
  如果說離宮也是一種宗派的話,那麽必然是世間最強大的那個,因為它就是國教。
  
  沒有哪個修道者能夠與國教正面抗衡。
  
  哪怕強大如鐵樹。
  
  哪怕曾經是八方風雨之首、擁有天機閣這樣可怕組織的天機老人。
  
  當然,一位神聖領域的強者,只要不像今天這樣陷入重圍,就算不敵離宮,也很難被殺死。
  
  可是,修道雖然是孤單的,卻很少有真正孤單的修道者。
  
  他會有家人、親人、朋友、同窗、同族、同道。
  
  茅秋雨說完話後,場間一片死寂。
  
  滅你全族。
  
  這四個字就像鐵樹的人一樣,很強硬,很冰冷,有一種令人生畏的金屬味道。
  
  鐵樹看著他說道:「你們應該很清楚,王破來京都是要殺人的。」
  
  茅秋雨神情不變,說道:「他若殺人,觸犯周律,自有朝廷官員懲辦。」
  
  很多人的視線落在遠處那片山崖上的王輦。
  
  相王沒有出輦。
  
  鐵樹笑了起來,帶著譏誚與嘲弄。
  
  茅秋雨的說法,代表著離宮的態度。
  
  這種態度,很是冷漠。
  
  「他要殺人,你們不管,我還沒有殺人,為何教宗大人卻要管?」
  
  「因為你有心。」
  
  「這不公平。」
  
  茅秋雨沒有回答鐵樹的話,轉身向著山外走去。
  
  淩海之王等人,也隨之而去。
  
  教宗確實沒有殺死鐵樹的意願。
  
  就像當初在國教學院那樣,離宮只是在展現自己的力量。
  
  所謂保駕,橫刀在前便是,所謂護航,橫舟在前便是,不需要出刀,也不需要真的去撞,便夠了。
  
  鐵樹看著在秋雨里離開的國教眾人,眼角微微抽動。
  
  這些人都是國教里的大人物,但沒一個人是他的對手,他卻不敢出手。
  
  確實不公平。
  
  就像先前在山道上,他對肖張說的那樣。
  
  在教宗與國教面前,他有什麽資格談公平?
  
  ……
  
  黃葉落盡,寒意漸深。
  
  京都今年的冬天,彷彿比以往都要來得早一些,看日子還是深秋,卻已經落了好幾場雪。
  
  北新橋的民眾,對此感受更是真切,躲在家里,不停地搓著手,咒罵著天氣。
  
  沒有人注意到,這般嚴寒與那口廢井有關。
  
  寒風從井口不停地向外吹著,嗚咽不停,像是吹簫,也像是哭泣,喜極而泣。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00:26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11-26 23:05
第二十八章 雲無心
  
  潭柘廟一役,沒有發生真正的戰鬥,但其間隱藏著的兇險,要比世間絕大多數戰鬥更加可怕。
  
  那個落著秋雨的日子裡,朝廷與國教出動了太多高手,根本沒有辦法瞞住消息。
  
  世人很快知道了鐵樹自南海歸來的消息,並且知道他抵達京都,要殺王破,同時,也確定了王破的目的,他是來殺周通的。最重要的是,人們最終確認了,朝廷與國教之間的裂痕已經越來越深,隨時可能出現大問題。
  
  在天書陵之變裡精誠合作的兩大勢力,沒過多少日子便反目相向,這是很難理解的事情,但現在人們都很清楚為什麼。
  
  因為陳長生。
  
  沒有人留意到北新橋那口底裡散發出來的寒風,也沒有人知道現在的陳長生在想些什麼。
  
  他沒有離開過國教學院,安靜地坐在藏書樓的窗邊看書,不看窗外的景,也不問窗外的事。
  
  很多人都在猜測,聖后娘娘的遺體應該就被他葬在國教學院裡,只是沒有辦法證實。
  
  林老公公這樣的大人物都鎩羽而歸,離宮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誰還敢強行闖進國教學院查探?
  
  朝廷沒有繼續下旨要求國教學院交出聖后娘娘的遺體,但誰都知道,這件事情不可能就此結束。
  
  很多人都不理解陳長生為什麼要這樣做,包括國教裡的某些大人物,比如白石道人。
  
  如果只是為了國教的繼承權,有了教宗的旨意,他只需要在合適的時機,向皇宮釋放出自己的善意,對方一定會收回原先的打算。
  
  可他沒有接旨,也沒有請旨入宮,沒有通過任何人傳話給皇宮裡的人,一直沈默著。
  
  現在整個世界都已經知道,他是遺族之後,身上流淌著陳氏的血,但與聖后娘娘並無母子。
  
  往過去數年望去,他與聖后娘娘之間,也應該沒有任何情意才對。
  
  他為什麼要接而連三地抗旨?為什麼要通過對周通的態度表達對朝廷的不屑?為什麼要用沈默對抗自己的老師?
  
  薛醒川已經入土安葬,薛河被捕回京,被關在周獄裡,因為某些複雜的原因,暫時應該沒有性命之憂,薛府重新回歸寧靜,但沒有人會忘記前些天薛府設祭時的熱鬧,很多勢力都派了代表,這是對舊朝的懷念,還是對新朝的仇視?這是對教宗的敬畏,還是對商行舟的挑戰?
  
  如果還在天海朝,周通絕對會借此事掀起一場極大的風雨,但現在的他一反常態,表現的格外沈默。
  
  任誰知道像王破這樣的人藏在京都裡,隨時有可能從街邊的茶鋪裡走出來,向自己斬出一道刀光,大概都會如此沈默。
  
  頗有深意的是,最近這些天,周通沒有像最開始那數日一樣留在皇宮裡,而是回到北兵司胡同重新開始視事。
  
  「鐵樹應該就在附近,他會一直守著周通。」
  
  蘇墨虞說道:「他會等著王破出刀,然後殺死他,這樣並不違背星空之誓,無論教宗陛下還是誰都無法降罪於他。」
  
  寒冷的秋風從窗外吹進來,翻動著書頁,卻無法讓陳長生的表情有任何變化。
  
  看著坐在窗邊沈默不語的他,蘇墨虞在心裡嘆了口氣,說道:「潭柘廟那日真是可惜了。」
  
  如果那天離宮不惜一切代價,在秋雨里殺死鐵樹,現在的局面便不至於如此棘手。
  
  陳長生視線在書上,說道:「那天不好殺。」
  
  蘇墨虞明白他說的是山崖上那座王輦,說道:「如果主事的是折袖,他一定還是會動手。」
  
  既然不惜一切代價,哪裡還需要顧忌那座王輦和山外的如雷蹄聲。
  
  「八方風雨哪裡是這般好殺的,就算能夠成事,離宮也要付出極大代價。」
  
  如果那天鐵樹真的被殺死,那麼從秋雨裡走出來的四位國教巨頭,又能有誰活著?
  
  陳長生看著書頁,說道:「而且會天下大亂。」
  
  蘇墨虞說道:「如果唐棠主事,他還是會堅持如此做,因為道尊想必也不願意看到天下大亂,那麼,殺便殺了。」
  
  陳長生不認為事情會像他,或者說像唐三十六設想的那般發展。
  
  離宮殺鐵樹的目的是為了保王破。
  
  王破來京都的目的要殺周通。
  
  周通是皇宮一定要保的人。
  
  王破是皇宮一定要殺的人。
  
  陳長生很清楚,就憑這四句話,師父他便不惜天下大亂,而且……
  
  「師叔不會這樣做。」
  
  他擡起頭來,望向窗外的淒淡秋景說道:「因為他不是這樣的人。」
  
  教宗陛下,是心懷天下的大人物。
  
  但他不是豪傑,更不是梟雄。
  
  他看著星空的時候會有所敬畏,他想保護陳長生和王破。
  
  但他更不想天下大亂,生靈塗炭。
  
  他能夠把京都的局勢維持在還可控制的範圍內,已經非常辛苦。
  
  坐在棋枰對面的那個人呢?
  
  皇宮很安靜,很多人在殿前,看到過那個房間裡商行舟被燈光映出來的側影,卻不知道他在做什麼。
  
  商行舟應該是在做什麼事,卻沒人知道那是什麼事。
  
  就像天書陵之變,就像雪老城之叛,他的無聲,往往是一道驚雷的前奏。
  
  也沒有人知道王破在哪裡。
  
  整個世界都知道他在京都,他想要殺人,卻找不到他。
  
  他消失了,而南城某家酒樓,多了一位來自汶水的帳房先生。
  
  ……
  
  京都秋意再深,更深,深至極處,寒意刺骨,好在處處張燈結彩,熱鬧非常,將那些寒意沖淡了數分。
  
  南北合流,這件萬眾期待的盛事,終於得到了正式宣告,慶典也即將舉行。
  
  慶典前所未有的盛大,既是慶賀南北合流成功,又何嘗不是新朝想要完全洗淨天海聖后留下的氣息。
  
  來自白帝城的使團,提前數日便已抵京,白帝夫婦最終只來了一人。
  
  與魔君驚天一戰,白帝也受了不輕的傷,來的是皇后,也是大西洲的長公主。
  
  很多人的視線投向了國教學院。
  
  誰都知道,國教學院與妖族之間的關係向來極為親近,陳長生更是落落殿下的老師。
  
  那麼妖族使團的到來,會對京都的局面造成怎樣的影響?
  
  這個問題,陳長生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使團抵京的那一天,他第一次放下了手裡的書卷,沐浴更衣,然後等待著故人來訪。
  
  來的果然是位故人,但不是落落,是金玉律。
  
  「郡主正在破境的關鍵時刻,無法離開,軒轅破我是在路上遇著的,他受了不輕的傷,需要調養,所以我沒有把他帶回來。」
  
  金玉律看著他說道,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著又嘆了口氣。
  
  無法離開,沒有回來。
  
  陳長生有些難過。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00:30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11-28 23:14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二十九章 不再見
  
  當然是因為聽明白了,才會難過。
  
  但陳長生難過不是因為明白的那些事情,而是隨而來的別離與再難相見。
  
  以他現在的身份地位,以他與落落之間的關係,大公主訪京,理所當然應該與他見面,但沒有。
  
  這便是妖族的態度。
  
  「陛下與你的那位老師是朋友。」
  
  金玉律看著他嘆了口氣,說道:「所以最開始的時候,陛下沒有在意你與落落殿下之間的親近,甚至樂見其成,然而陛下算到了一切,卻沒有算到,事後你的那位老師會另有想法,而你……也有想法。」
  
  陳長生保持著沈默,沒有對此做出解釋。
  
  金玉律繼續說道:「當然,就算你的老師生出新的想法,陛下也有辦法幫你守住教宗繼承者的位置。」
  
  聖人之言,其威無界。
  
  陳長生想起了這句話。
  
  他的老師商行舟,現在當然是一位聖人。
  
  但兩位聖人說的話,終究要比一位聖人的話更有力量。
  
  如果白帝堅定地支持他,再加上教宗的指定,就算是商行舟也無法反對。
  
  白帝會不會支持他?在今日之前,這似乎是一個不需要考慮的問題。
  
  所有人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陳長生是落落的老師,與妖族向來親近,由他繼承教宗之位,怎麽看,這都是對妖族來說最好的結果。
  
  現在看來,白帝的態度很明顯已經發生了變化。
  
  「你的表現,太不成熟,陛下對此深感憂慮。」
  
  金玉律說道:「就算我們支持你,助你成為離宮之主,可是你有能力在那個位置上坐穩嗎?如果不能,那我們為什麽要支持你?」
  
  陳長生的心神有些恍惚。
  
  他最近好像經常聽到成熟這個詞。
  
  十四歲入京,他有著遠超同齡人的沈穩與穩重,很少有人會覺得他這方面有所欠缺。
  
  現在看來,原來還是不夠,至少不夠成為一位大人物。
  
  只是,什麽是成熟呢?
  
  陳長生明白,在很多人看來,在白帝夫婦看來,自己確實做了很多不成熟的事情。
  
  既然教宗師叔親自替他說話,他只要認輸、投降、伏低,老師便沒有不重新接納他的道理。
  
  即便不能,他也應該表現的更成熟一些。
  
  比如最近這些天,他不應該在國教學院裡,而應該在離宮,抓緊時間了解國教的一切。
  
  比如前些天,他不應該去城門外,在官道旁替薛醒川收屍,去薛府拜祭。
  
  比如更早些的那一天,他在國教學院裡沒有接旨,而是用千把劍把林老公公砍的渾身是血。
  
  比如那一天,他背著天海聖后的屍身從天書陵上走下來,與老師擦身而過,彷彿陌路。
  
  就像這些天,他一直在期待白帝城的使團到來。
  
  他以為總會有人支持自己,就算沒有人,還有妖族。
  
  現在看來,這種期待,真的很可笑。
  
  他望向窗外,湖畔的大榕樹都已經無法保有完全的青意,變得蕭寒了很多,湖面上覆著薄冰,衰草上凝著淺淺的霜。
  
  是的,這些都是不成熟的,天真的,幼稚的,熱血的,沖動的,中二的,可憐的,可笑的。
  
  可總比這些寂清的、蕭瑟的、沒有熱乎勁兒的世界要來得溫暖吧?
  
  ……
  
  大公主去了皇宮,又去了離宮,與商及寅相見。
  
  三位聖人說了什麽,沒有人知道,妖族與朝廷、國教之間搭成了什麽協議也沒有人知道。
  
  人們只知道,她沒有去國教學院,也沒有請國教學院裡的人去她居住的別宮。
  
  她沒有見陳長生,這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也讓京都裡的局勢再次變得清楚起來。
  
  南方使團也陸續抵達,長生宗、秋山家等諸世家,聖女峰也派了人前來,就連槐院也派了代表。
  
  京都的風向哪個方向在吹,誰都看得清楚,於是大公主的態度相同,南方使團沒有一個人去國教學院。
  
  因為敏感,也是因為他們要向朝廷表明態度,而且做為南人,他們對天海聖后沒有任何好感,自然也不會因此支持陳長生。
  
  聖女峰也只是給國教學院裡的南溪齋弟子們送去了一些書信與用具。
  
  某天傍晚,國教學院的門被敲響了,有客來訪。
  
  來訪的客人是離山劍宗弟子關飛白。
  
  國教學院中人與離山劍宗弟子相識已經三年,其間的故事很是複雜,可以說亦敵亦友,終究還是相熟了起來。
  
  因為雙方是真正的同道中人。
  
  這卻是離山劍宗弟子第一次走進國教學院。
  
  關飛白跟在蘇墨虞的身後,看著國教學院裡的景物,顯得很感興趣,直到遇見幾名以前便識得的南溪齋師妹,才收回了視線。
  
  在藏書樓裡,陳長生與他見面。
  
  他是未來的教宗,關飛白雖然是神國七律之一,離山的天才弟子,身份地位也與他有很遠的差距,不過雙方的交談沒有變成所謂親切地交談、友好的會面,當然也沒有像當年那般,充滿著淩厲的劍意與敵意,只是簡單的說話。
  
  這場對話真的很簡單。
  
  「離山就來了你一個人?」
  
  「不過是走過場,來那麽多人做什麽。」
  
  「為何會是你?」
  
  「誰來都一樣。」
  
  「那你們不如派七間來。」
  
  「要臉嗎你?」
  
  蘇墨虞很及時地插話:「注意一下你的言辭。」
  
  關飛白有些惱火地瞪了陳長生一眼,問道:「唐棠呢?」
  
  「你找他做什麽?」
  
  「當然是打架。」
  
  「試劍好聽些。」
  
  「都依你。」
  
  「他不在。」
  
  「去哪兒了?」
  
  「回家了。」
  
  「……那折袖呢?」
  
  「……還是打架?」
  
  「……試劍。」
  
  「他不在。」
  
  「去哪兒了?」
  
  「不知道。」
  
  聽到陳長生的回答,關飛白沈默了下來。
  
  他這時候才知道,原來唐三十六和折袖都不在國教學院。
  
  他想像得出,這段時間陳長生在國教學院裡有多辛苦。
  
  「那我走了。」
  
  「不送。」
  
  既然想找的人都不在,想打的架也打不成,自然便應該離開,只是在離開之前,關飛白有個要求。
  
  他對陳長生說道:「你送送我。」
  
  陳長生搖頭,說道:「不送。」
  
  關飛白堅持說道:「你就送我到院門。」
  
  陳長生說道:「不要。」
  
  他送關飛白到院門前,會被很多人看見。
  
  關飛白就是想要人們看見。
  
  陳長生不想把離山拖進這灘渾水裡,所以堅持。
  
  關飛白想了想,說道:「那我走了。」
  
  陳長生說道:「謝謝你。」
  
  關飛白向院門走去,沒有回頭,擺手說道:「不客氣。」
  
  ……
  
  唐棠回了汶水,折袖去了哪裡?沒有人知道。
  
  朝廷方面自然不會忘記這位狼族年輕強者,清吏司的密諜一直沒有停止對他的搜捕,卻始終一無所獲,就像王破一樣。
  
  北兵馬司胡同裡的那座庭院,已然修復如初,平整的地面覆著新鮮的泥土,只等明年春日植上一層草皮。
  
  夜色最深的時候,地面上結了一層冰霜,泥土深處傳出極輕微的磨擦聲,彷彿蠶在啃食桑葉,彷彿是無數蚯蚓趕在寒冬之前拼命地向地底鑽去。
  
  秋意最深時,便是冬日至。
  
  南北合流的慶典順利地結束,各使團卻沒有離京的意思,因為教宗的病一天比一天更重。
  
  庭院裡,周通看著雕寒的海棠樹,喃喃說道:「到時候了。」
  
  對有些人來說,是時候了。
  
  城南茶樓裡的那位帳房先生與東家掌櫃夥計一一告別,出門而去。
  
  短短十餘日的相處,竟讓整間茶樓的人,從東家、掌櫃到最普通的夥計,都對他生出依依不捨之情。
  
  陳長生把筆擱回硯臺上,吹乾紙上的筆跡,封好,遞給蘇墨虞,向藏書樓外走去。
  
  蘇墨虞看著他的背影,心知今日一別,或者再難相見。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00:39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11-30 21:02
第三十章  大人物
  
  國教學院的師生們,目送陳長生走到院門處,眼神很是複雜,情緒很是感慨。
  
  南溪齋女弟子在院門處等著他。
  
  陳長生示意眾女不用跟著自己,走了出去。
  
  「這是齋主的命令。」葉小漣在他身後惱火喊道。
  
  陳長生知道很難說服這些少女,對在院外迎著自己的辛教士說道:「拜托了。」
  
  辛教士嘆了口氣,揮手示意教樞處的教士和國教騎兵上前,把國教學院圍了起來,自然也把那些南溪齋的少女攔在了裡面。
  
  陳長生望向國教學院,默默做了告別。
  
  從那年春天,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三年半時間。
  
  不知何時再見,國教學院里的青藤以及人。
  
  他寫了四封信交給了蘇墨虞,就像蘇離離開之前那樣,把該交待的事情都交待清楚了。
  
  北新橋井口的寒意越來越重,只需要再過兩年時間,小黑龍便能夠脫困。
  
  他對這個世界再無虧欠,肩上再沒有擔子,可以輕身前行。
  
  看著消失在百花巷深處的他的背影,辛教士的情緒有些複雜。
  
  沒有過多長時間,陳長生離開國教學院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座京都。
  
  深秋後這些天,周通經常不在皇宮,而是在修葺一新的清吏司衙門裡視事。
  
  這個消息傳到北兵馬司胡同時,他正坐在一把雖然嶄新、卻被花了太大心力做舊的太師椅上喝茶。
  
  他喝茶的還是最名貴的大紅袍,穿得還是那件彷彿散發著血腥味的大紅官袍。
  
  他的臉色很蒼白,眼神漠然彷彿沒有任何人類的情緒,看上去就像一個厲鬼。
  
  「做好準備迎接身份尊貴的客人吧。」
  
  他把手裡的茶盞輕輕擱到桌上,看著院子裡的下屬們平靜說道。
  
  官員們領命,面色匆匆開始奔走,周獄內外的氣氛變得格外壓抑肅殺。
  
  遠處的街上,那個渾身散發著鐵般陰冷氣息的男子,在聽到這個消息後望了一眼天色。
  
  天越來越暗,不是因為時間的推移,而是因為雲越來越厚,早已不是秋高氣爽的時節,看來是快要落雪了。
  
  沒有過多長時間,最新的情報很快傳到北兵馬司胡同——陳長生進了離宮。
  
  小院裡,最忠誠也是最強力的數名下屬,望向堂前那把太師椅,心想大人會不會是想多了?
  
  朝廷擺出了這樣的陣勢,就算那個人是陳長生,難道還敢來闖周獄不成?
  
  「去了離宮,不代表他今天就不會去別的地方。」
  
  周通看著手裡的紅泥茶壺,彷彿看著一件死物,漠然說道:「等他出來便是。」
  
  ……
  
  離宮的最深處沒有四季,自然也沒有寒冷的冬意,那片被切割成方塊的天空裡,也看不到雪即將落下的徵兆。
  
  就像那盆青葉依然充滿了生命的氣息,很嫩、很綠、隨著清水的瀉落輕輕地擺蕩,展露著自己美好的腰身。
  
  教宗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病色,只是皺紋多了很多,深了很多,看著蒼老了很多。
  
  就像梅里砂死之前的那個秋天一樣,老人在很短的時間裡顯露了自己的老態。
  
  看著教宗的臉,陳長生有些感傷,有些難過,有些不平,對這片大地的,對那片星空的。
  
  教宗比商行舟還要小兩歲。
  
  他很清楚,師叔如果不是對自我的要求與這個世界的現狀相抵觸太多,以至於始終難以獲得真正的寧靜道心,何至於會提前老去。
  
  教宗看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什麽,微笑說道:「你是不是在想,好人不長命?」
  
  陳長生沈默不語,點了點頭。
  
  「我並不是一個好人。」教宗說道:「當然,就算這句話是成立的,我們也不能因此就去做個壞人。」
  
  陳長生很喜歡這樣的話語,睜著明亮的眼睛,認真說道:「是的。」
  
  無論是國教學院抗旨,還是王破入京,對新朝來說都是大事,但商行舟沒有對這些事情發表過任何意見,甚至在南北合流慶典上都沒有說話。
  
  陳長生很清楚,這並不符合師父的性情,但他真的不關心這些事。
  
  「他這些天一直在嘗試讓朝廷控制天機閣。」教宗說道:「現在看起來,應該快成功了。」
  
  陳長生即便再不關心這些事情,聽著這話也忍不住震驚起來。
  
  天機閣不是普通的組織,擁有難以想像的資源與力量,聖后娘娘執政期間,可以說是大周朝廷最重要的支柱力量,現在聖后娘娘與天機老人都死了,商行舟如果能夠讓朝廷繼續控制住天機閣,真是非常了不起。
  
  從重要性上來說,這件事情怎麽高估都不為過。
  
  通過雪老城的叛亂,殺死人族千年來最強大的敵人,暫時解決魔族南侵的危險,接著,毫不猶豫全盤接受天海朝的談判條件,極其穩妥謹慎地推動南北合流繼續向前,直至雙方簽約,如果商行舟連天機閣都搞定了……
  
  哪怕他現在在皇宮那個小房間裡看書,不怎麽見人,但他依然會是世人心裡的神明。
  
  「對師兄來說,這並不完美。」
  
  教宗看著陳長生說道:「你知道他最開始的想法是什麽。」
  
  陳長生知道。
  
  對商行舟來說,最完美的局面,無過於,當教宗死後,他可以重新擁有國教的大權。
  
  只不過,他雖然是國教的正統傳人,但畢竟當年發生了那麽多事,而且他是教宗的師兄,無論怎麽看,都沒有可能由他繼任教宗。
  
  所以在天書陵那夜後,他第一時間推出牧酒詩,試圖取代陳長生的位置,只是沒能成功。
  
  正是因為沒能順利地奪取國教,他才會付出如此多的心力,確保天機閣會落在手裡。
  
  教宗忽然說道:「位置是相對的,重要性也是相對的。」
  
  陳長生記得「位置是相對的」這句話,被王之策寫在筆記的第一頁。
  
  「在位置與重要性之間獲得某種平衡,從而避免整個世界隨著我們這些人起舞,是我這些年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教宗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唯如此,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普通人,才能夠稍微安穩一些地活著。」
  
  陳長生明白了。
  
  先帝晚年,教宗會支持聖后娘娘,這一次他支持師父和陳氏皇族,現在,師父與朝廷勢大,國教便要向相反的方向走走,越遠越好。
  
  這與情感、道感有關係,但也可以說沒有關係,這是對世間萬民無差別的仁愛,但在具體的某件事上,則往往會顯得那般粘膩不爽。
  
  他也明白師叔為什麽要對自己說這些。
  
  這是教誨,是傳承,是現任教宗對繼承者的指點。
  
  「懂,不代表能夠做到。」
  
  陳長生想著天書陵的風雨,官道旁的屍體,還有京都裡的血與火,出神了會兒。
  
  「可能,我還是沒學會怎麽做個大人物吧。」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01:26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12-1 20:07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三十一章 小原則
  
  「每個人生下來的時候都是個小人兒。」
  
  教宗笑著用雙手比劃了一下長短:「但人都是會長大的,有些事情只要肯學,就一定能學會。」
  
  陳長生通讀道藏,無論劍道還是別的本事,向來都是一學就會,天賦與悟性都極佳,有什麽是他不能學會的?
  
  聽著教宗的話,他很自然地想起天書陵三日後,他與教宗在藏書樓裡的那場談話……只是世間書籍浩瀚如海,知識繁若星辰,木匠、種地、植藥、裁剪、修院子,需要學的東西很多很多,何必一定要學怎樣做一個大人物呢?
  
  「不想學怎麽辦?」他看著教宗認真說道:「這是不是說明,我不是教宗的好人選?」
  
  教宗微笑說道:「這種推斷自然有其道理,但即便你現在不肯學,只需要安靜一段時間也好。」
  
  陳長生沒有經過任何思考,很直接地表示了拒絕:「我做不到,因為這不可能是一段時間,師父需要我真正的服從。」
  
  教宗靜靜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你不願意,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在如今的世人看來,師徒如父子,做學生的服從師長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做師長的不說讓你做些事,讓你沈默些時日,就算讓你束手就擒、甚至當場自盡,你都應該毫不猶豫地接受,如此才是做學生的本份。
  
  陳長生不如此想。
  
  「是的,我不願意。」
  
  教宗問道:「為什麽?」
  
  陳長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只是那夜在天書陵,看到師父的第一眼起,知道了整件事情的內情後,他便有了自己的想法。
  
  「或許……是因為師父他做的事情我不喜歡吧。」
  
  「如此說來,你喜歡娘娘的行事?」
  
  陳長生搖了搖頭。
  
  教宗問道:「那為什麽你現在會如此選擇?」
  
  這裡說的選擇,指的是那天朝陽初升,他背著天海聖后的遺體走下天書陵。
  
  也指的是國教學院封門數日,抗旨不遵,楸至今天,朝廷也拿他沒有辦法。
  
  教宗的問題也是現在京都裡無數人的問題,林老公公問過,蘇墨虞問過,很多人都曾經問過陳長生。
  
  他從西寧鎮來到京都後,一直是以國教的繼承者、同時也是天海聖后的對立面而生活著。
  
  他與天海聖后之間並無情意。
  
  他不是昭明太子,那麽自然也不是她的兒子。
  
  那麽,為什麽?
  
  陳長生道:「娘娘她被師父誤導,弄錯了我的身份,才會把我當作她的兒子,那夜的天書陵才會出那麽多事。」
  
  如果不是要替他逆天改命,聖后娘娘或者真的可以在這場大變裡獲得勝利,至少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
  
  教宗說道:「既然是誤會,她的付出是對你師兄的,而非你的,你不需要承擔這份恩情。」
  
  「我明白您的意思。但當時在天書陵上,至少有那麽一段時間,她是真把我當成她的兒子在看待,在愛護。」
  
  陳長生沈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什麽人,她既然曾經真的把我當兒子,我就把她當母親看待。」
  
  教宗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麽。
  
  既然他把天海當成母親看待,那麽自然要替天海送終。
  
  誰都無法越過這一條去。
  
  陳長生接著說道:「至於師父……既然從一開始的時候,他就沒有把我當徒弟看,那麽我也不會認他做師父。」
  
  教宗看著他微笑說道:「有道理。」
  
  把最想說的兩句話說了出來,陳長生覺得由內而外一片清爽,便準備告辭。
  
  教宗看了眼檐眼之間的天空,說道:「要下雪了,記得把傘帶著。」
  
  這句話有沒有深意,陳長生不是很清楚,只是有些擔心這位非常照顧自己的長輩因為自己的離開而心灰意冷。
  
  他對教宗說道:「師叔,離宮終究還是需要一個新主人的,您難道不覺得茅院長很合適?」
  
  教宗看著他說道:「如果合適便可以成事,我又怎會讓你離開。」
  
  陳長生說道:「我不合適。」
  
  教宗看著他似笑非笑說道:「哪裡不合適?」
  
  說不出來,哪怕是陳長生的對手,現在都說不出來他哪裡不合適繼任教宗。
  
  他是國教正統傳人,通讀道藏,天賦極高,輩份更高,性情純靜寬仁,是教宗的最好人選。
  
  以往可能還會有人拿他的年紀說事——他畢竟太過年輕——然而現在南方已經有了位比他還小的聖女。
  
  「我太不成熟,年輕沖動,容易耽誤大事。」
  
  陳長生看著殿外陰暗的天空,想著稍後自己就要去做的那件年輕沖動的事情,有些緊張,又有些不安。
  
  「這就是我選擇你的原因啊。」
  
  教宗感慨道:「如果你正值青春,便成熟穩重地像塊木頭一樣,將來最多也就是第二個我,對國教,對眾生又有什麽意義?」
  
  陳長生聽懂了,認真說道:「不管我會不會留下來,我都會按照師叔您的要求努力修行。」
  
  教宗知道他聽懂了自己的意思,很是欣慰,說道:「如果你要離開京都,記得把我的寶貝帶走。」
  
  陳長生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才發現原來是那盆青葉。
  
  ……
  
  陳長生出了離宮。
  
  這個消息再一次在極短的時間裡傳遍整座京都。
  
  北兵馬司胡同的那方庭院,自然是最早收到消息的地方。
  
  周通坐在太師椅裡,左手平端著紅泥茶壺,右手輕撫壺肚前端,看著地面,面無表情問道:「他去了哪裡?」
  
  數名官員對視一眼,然後有些不確定地說道:「三路都確定他進了魏府。」
  
  周通聽著這句話,擡起頭來,瞇著眼睛望向那些下屬,聲音微尖問道:「魏府?」
  
  官員們急忙應道:「大人,絕對沒有弄錯。」
  
  周通知道下屬們不會弄錯。
  
  他只是一時間沒有想起來,魏府是哪家府上。
  
  而且他想不明白,陳長生離了國教學院、出了離宮,為何還沒有來北兵馬司胡同……殺自己。
  
  魏府究竟是什麽地方?
  
  清吏司沒有反應過來,京都所有勢力,相王、中山王、徐世績、就連離宮也沒有反應過來。
  
  陳長生已經來到了魏府深處。
  
  天空裡的雪終於落了下來,漸漸鋪滿草地。
  
  就像魏府男主人的臉,很是蒼白。
  
  陳長生看著此人說道:「魏大人,你好。」
  
  那位魏大人顫聲說道:「陳院長好,不知您來下官家有何貴幹?」
  
  陳長生的眼睛很明亮,態度很端正,聲音很誠懇。
  
  「我來殺你。」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01:3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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