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擇天記 作者:貓膩 (已完成)

   
呠王子~!! 2014-5-28 17:18:1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87 24649171
appleline 發表於 2016-1-6 16:22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六十二章 雪夜談話
  
  夜深寒意更重,廢井旁的冰雪已經凍的彷彿堅石一般。
  
  一隻小手出現在井沿,在皇城燈光的照耀下,很是白淨,甚至要比滿天的冰雪都還要更白,彷彿也更冷。
  
  隨著那只小手的用力,冰雪簌簌而碎,一個小姑娘從井裡爬了出來,這畫面,真的很像一個恐怖的故事。
  
  小姑娘站在雪地裡,呼吸遇著空氣,變成一團冰晶籠成的霧,不是因爲她的氣息有熱度,而是因爲太冷。
  
  她穿著件黑色的衣裳,有些破爛,很是陳舊,在這滿眼的雪白裡,非常醒目。
  
  時隔數百年,吱吱終於離開了陰森、對她來說格外逼仄的地底世界,來到了真實的人間。
  
  此時的人間,早已經忘記了當年那條傳聞中格外暴虐的玄霜巨龍,她對此時的人間,也充滿了陌生的感覺。
  
  她的神魂曾經被天海聖后强行抽離龍軀,進入那只黑玉如意,陪著陳長生去了一趟周園,在那段日子裡,她見過京都的街巷,湖畔的青樹,汶水的繁華以及那座暮色下的山峪,但對於現在眼前的一切,她依然是陌生的。
  
  這時候的她不是一縷神魂,而是真實的以及全部的。
  
  她的赤足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雪地傳來的鬆軟觸感以及溫暖。
  
  她的髮梢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冬風帶來的輕柔感以及愜意。
  
  她能用自己的眼睛而不是意識看到真實的風雪,她甚至能夠看到雪雲後方那片真實的星空,數百年不見的繁星啊,原來你們還在同樣的位置,散落著一樣美麗的銀輝,南方群島的家鄉可還會是從前的模樣呢?
  
  陌生感與真實感在她的意識裡不停地糾纏、衝撞,然後變成最真實的怯意。
  
  她並不知道,在不遠的將來自己將會成爲人族世界裡新的傳說,雖然作爲一名高貴强大的龍族,她的存在對人族來說本身就是一個傳說,她只是害怕這個陌生的世界。
  
  ——這個世界是人的世界,是充滿了人的人間,而人就是她最害怕的對象。
  
  無論高貴還是卑微、强大還是弱小,生命在最脆弱、最惘然、最害怕的時候,總是習慣性地想要找到最熟悉的依靠,那個依靠可能是一棵樹,可能是一塊石頭,可能是一面窗,也可能是一個人。
  
  周通臨死前已經神識恍惚,只知道往北兵馬司胡同爬。
  
  她這時候的意識裡也只有一個人的名字,那就是陳長生。
  
  陳長生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熟悉、也是最信任的生命,而且基於某些隱秘的原因,她堅持認爲他對自己要負責任的,所以她回過神後,毫不猶豫便向著不遠處的國教學院走去,赤足在雪地上踩出一道清晰的痕跡。
  
  ……
  
  國教學院以及相鄰的百草園,現在都戒備森嚴。國教騎兵以及朝廷的軍隊,把整個街區堵個了水泄不通,按照各自陣營沉默地對峙著,氣氛異常緊張,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
  
  京都局勢不停地變化,隨著教宗陛下回歸星海,人心所向不知如何,但人們的判斷則是慢慢地向著朝廷方面在傾斜,國教學院的師生不停地離開,現在還留下的人數已經不足最開始的三分之一,十八名南溪齋的少女以及蘇墨虞自然留了下來,但他們很清楚,他們已經無法影響接下來的事情,真正能夠決定結局的那兩個人,此時正在湖畔的大榕樹下。
  
  今夜京都無眠,因爲很多人都知道,那對師徒正在進行最後的談判。
  
  最近數日風雪很大,國教學院與京都別的地方一樣,都積了層厚厚的雪,湖畔的枯草被盡數掩蓋,只是在微微隆起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些枯草的尖,給人一種特別倔强的感覺。
  
  大榕樹的樹葉早就已經落光,光禿禿的枝丫還是那般的結實,足以承受好些人站在上面。
  
  陳長生不在樹上,而是站在樹下的雪地裡,因爲他的老師也站在雪地上。
  
  這是天書陵的那個清晨後,他們師徒二人第一次相見。那次在神道上他們擦肩而過,彷彿陌路,目不斜視,今次才是真正的對視,可以清楚地看到,現在的對方與西寧鎮的時候已經有了怎樣的改變。
  
  陳長生已經是教宗,但他沒有穿神袍,戴神冕,執神杖,而是穿著國教學院的院服,黑髮被梳的一絲不苟,然後結了一個最簡單的道髻,穿過黑髮固定道髻的不是什麼珍貴的烏木叉,而是一隻普通的木筷。
  
  商行舟滿頭黑髮,不見霜色,同樣梳的一絲不苟,眉眼之間盡是貴氣與沉穩,說不出的瀟灑與隨意,但衣著也很簡單,只是一件青色的道袍,彷彿他並不是真正的當世第一人,而只是一個普通道士。
  
  如果有人看到這幕畫面,應該會生出一種感覺,這對師徒,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很像,這種相似不僅僅在於外表,更在於眉眼間那抹極深的漠然和隱藏在平靜外表下的疏離感。
  
  陳長生準備開口說話,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和站在雪地對面的那個人已經有數年時間沒有說過話了。對修道者來說,數年是很短的時間,但他總覺得很漫長,漫長到西寧鎮那座舊廟的相關回憶都變得有些模糊,至少是某些方面的回憶已經難以追清。
  
  他還清楚地記得把舊廟裡的道藏搬走之後,牆上斑駁的痕跡,他還清楚地記得離開前的那天晚上,師兄炒了四盤樣式與味道都不同相的青菜,其中一盤裡放了很多的蒜,卻忘了最後與師父說的話是什麼內容。
  
  這個時候,商行舟說話了。
  
  「你是我從溪邊揀回來的,雖然我事先就知道你會在那條溪裡,但沒有我,你或者被溪水淹死,或者被那條老龍吃掉,總之是我救了你一命,而且是我把你養大成人,所以你的命是我的。」
  
  今夜是最後一夜,明天會是新的一天,如過往無數天同樣的新的一天,卻是新大陸的第一天。這場雪地裡的談話,將會決定京都甚至整個大陸的人們能不能夠如過往這些年一樣,安寧喜樂地迎來新年的朝陽。
  
  誰都沒有想到,這場談話開始的如此突然,進行的如此强硬,以至於開場白聽著就像落幕詞。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21:47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6-1-7 15:20
第六十三章 師徒戰心意

  你的命是我的。

  說這句話的時候,商行舟的神情很平靜,就像在講述人世間最簡單卻又是最不容置疑的真理。

  就像太陽東昇西落,星空永世不變,雞蛋要用菜油煎才最好吃。

  聽完這句話,陳長生很自然地想起那年離山內亂中最著名的畫面。

  君臣、父子、師徒,是世間最難突破的三條規則。

  當時秋山家主說了父子二字,像秋山君這樣了不起的人物,為了破掉這兩個字,也不得不一劍刺穿自己的胸膛。

  陳長生該如何辦?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師徒二人間一旦矛盾完全爆發,商行舟必然會用師徒之義砸將過來。蘇墨虞等國教學院師生、離宮裡的教士們,對此都深感憂慮,可也無法替陳長生想出好的方法應對。

  陳長生對此當然也有心理準備,設想過很多次這樣的畫面,所以並不意外。

  他沒有說話,更多是因為在回憶。

  聽著師父的聲音,想起離山的畫面,看著湖畔的冬樹,想起唐三十六說過的話。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當時,他和唐三十六站在大榕樹上,看著落日下的京都,近處的皇宮以及遠處的離宮。

  唐三十六說了很多話,很多與警惕有關的話,也可以理解為是對他師父的壞話。

  緊接著,陳長生想起了教宗回歸星海的那一夜,他一個人在離宮的雪地上走了很久。

  在那之前,他便已經對教宗說過,會如何理解以及對待這段師徒關係。

  他不是秋山君,商行舟也不是秋山家主,自戮一劍的方法沒有意義。

  他不知道師兄余人在皇宮裡也嘗試過類似的方法,即便知道,也不會效仿。

  因為這種方法必須建立在一個基礎上——秋山家主疼愛秋山君,商行舟疼愛余人。

  陳長生很冷靜地確定一個冷酷的事實,他的師父從來沒有喜歡過他。

  在徹底想通這件事情的那一刻,他獲得了真正的自由與平靜。

  那麼就像他對教宗說過的那樣,就像唐三十六教他的那樣,說話吧。

  「謝謝你。」陳長生看著商行舟說道。

  不管那些噁心醜陋的陰謀、對嬰兒的無恥傷害,你在溪裡救了我,把我養大,那麼……謝謝你。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他神情平靜地看著雪地對面,眼神明亮,沒有再說一個字。

  長時間的安靜過後,商行舟微微眯眼,緩聲道:「這就完了?」

  陳長生想了想,問道:「您是想要把這些年的生活費要回來?那麼,一共是多少錢呢?」

  說話的時候,他的神情很認真,一點都不像是在開玩笑。

  因為這件事情本來就是不能開玩笑的。

  就算我承認你救了我的命,但我已經謝謝了你,你還想要怎麼樣呢?

  要生活費?你說啊,我全部還給你,我已經有錢了,我還有一個特別有錢的朋友。

  當年在大榕樹上,唐三十六說這番話的時候,眉都飛了起來,彷彿要燃燒在暮色裡,得意非常。

  陳長生想起當時的畫面,唇角也忍不住揚了起來。

  商行舟也開始發笑。

  他的笑聲很清朗,完全不符合他的年齡與經歷,與陳長生記憶裡的那個沉默而不起眼的中年道人完全不同。

  大榕樹上承著的積雪簌簌落下。

  笑聲驟然停歇。

  「整個世界,只有你我師徒三人清楚,為何我不會讓你留在京都。」

  商行舟看著陳長生冷漠說道:「因為你是陛下唯一的弱點或者說漏洞。」

  很多人不理解商行舟對陳長生的態度為何會如此強硬,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余人與陳長生之間的感情。

  前些天大雪紛飛時,年輕的皇帝陛下站在雪地裡,攔住了商行舟的去路,秋山家主進貢的玉珮輕輕搖擺,他的決斷與意志暫時保住了陳長生的性命,也再次加深了商行舟的忌憚。

  如果將來有人用陳長生來威脅余人,會如何?

  當然,現在陳長生已經是國教的教宗,按道理來說,沒有任何人可以再利用他。

  可是,如果陳長生自己生出別的想法,以教宗的權力再加上余人對他的情感,結局又會如何?

  陳長生懂得,但不接受,對商行舟認真說道:「師父你應該很清楚,我不是這樣的人。」

  商行舟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說道:「人都是會變的。」

  他在這個世界已經活了千年,看過太多風景變化,滄海桑田,見過太多人心變故。

  他很清楚,隨著地位權勢的改變,甚至有時候往往只是因為座次的緣故,曾經忠心耿耿的下屬便會心生叛意,曾經生死與共的戰友便會刀槍相向,兄弟反目這種事情在大周朝的歷史上早就已經屢見不鮮。

  陳長生沒有見過那些風雨裡的舊事,依然還是如初春新風一般的年輕人。

  雖然他現在已經見過很多腐朽以及黑暗的。

  他對商行舟認真說道:「我不會變成那樣的人。」

  商行舟說道:「我不相信你。」

  陳長生說道:「那難道您就不會對皇位起覬覦之心?」

  商行舟說道:「不會,因為那樣會違背我的道心本意。」

  陳長生說道:「師父你相信自己能夠順心意而行,絕不會貪戀世間的權勢榮光,那為什麼不相信我?」

  商行舟說道:「因為我很清楚自己的心意落在何處,而你還太年輕,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意為何,又如何能持?」

  陳長生現在自然知道,自己這位師父的畢生追求便是完成太宗皇帝陛下的遺志,滅掉魔族,為人族謀求一個真正光明的未來,替大周建立下萬世不變之根基,為此不惜任何代價……

  凌煙閣上的那些畫像,畫像裡的那些傳奇功臣,有多少人是死在那位計道人的手裡?

  為了推翻天海聖后的統治,這個世間已經有多少人死去,還會有多少人死去?

  商行舟堅信自己做的這些事情是正確的,堅信自己是正確的,沒有任何愧疚,更沒有任何壓力。

  他的道心始終通明,輕若鴻毛,隨意而轉,上碧穹游七海,又如磐石,便是洪水滔天又能如何?

  陳長生修的也是順心意,自然懂得。

  因為懂得,卻不會心生慈悲,只會生出一股銳氣。

  他清楚地看到了商行舟道法裡唯一的那個漏洞。

  西寧鎮的舊廟教會了他很多,商行舟也教會了他很多。

  「你不喜歡我,因為我是師兄唯一的漏洞,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陳長生看著師父的眼睛,說道:「你害怕看到我。」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28 14:08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6-1-9 01:45
第六十四章 最深的陰影

  那天林老公公奉旨進入國教學院的時候,陳長生就說過類似的話。

  商行舟當時在離宮,正在與教宗對話,對此的反應和現在很相似。

  「真是幼稚。」

  陳長生的眉眼間依然留著幾分稚意,但誰都能看得出來其間的堅定。

  他知道自己的看法是正確的。

  天海聖后已死,教宗回歸星海,魔君墜入深淵,王之策隱居世外,當今世上能與商行舟分庭抗禮的人物已經極少。

  他道心通明,道法無礙,境界高深莫測。

  他統治著大周王朝,擁有白帝城的友誼。

  他看似無懈可擊,甚至近乎完美。

  但他依然有破綻,有漏洞。

  那個破綻不是別人,就是他一直不喜歡的幼徒陳長生。

  西寧鎮舊廟旁有條小溪,溪上飄著花,順流而下。

  廟裡藏著三千道藏,但師徒三人修的只是一種,都是順心意。

  順心意,是極為強大的道門神通。

  唯立於星空之下,俯仰無愧,迴首無憾,方能無所畏,無所懼,道心通明,道法無礙。

  在西寧鎮舊廟的十餘年裡,商行舟不曾教過余人和陳長生任何道法,只是讓他們頌讀道藏,然而一旦他們開始接觸具體的修行法門,便會以一種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提升,陳長生三年破境聚星,余人在天書碑之間自由行走,全部都是來自此。

  相對應,這種道法對心意的要求極高,彷彿高山之巔的雪蓮,不能被任何塵垢沾染。

  如何才能做到不為外物所惑,如何才能擁有不可撼動的意志與自信?

  一字記之曰心。

  只需要你能夠說服自己。

  你能說服自己這樣做是對的,是符合自己心意的,那麼……自然順心意。

  這聽上去很簡單,實際上並非如此。

  如果往靈魂的最深處望去,如果是在與世隔絕的暗室裡,有幾個人能夠真正地說出無悔二字?誰能堅定地認為自己做的所有事都是正確的?

  數百年前,商行舟還是國教正統傳人裡的第一位,他本可以按照即定路線行走,直至成為教宗陛下,但他選擇了另外一條道路,他用計道人的名義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當吳道子在凌煙閣裡畫出一幅幅畫像的時候,他便負責把畫像裡的那些人送歸星海。那些畫像裡的人都是人族的英雄,都是大周的功臣,就這樣死在陰謀裡。其中有些人比如秦重和雨宮神將自願赴死,其餘的那些國公呢?

  凌煙閣裡的英靈一直在看著商行舟。或者更早就已經在百草園裡死去的那些怨魂,也一直在看著商行舟。今次的動亂裡死去的無辜者,想必也會在看著他。但這些依然無法影響到商行舟的道心,因為他有很多理由可以說服自己。

  他瞧不起絕情滅性的所謂梟雄,最厭憎黑袍那樣不敢見天日的謀者,他把自己視為太宗皇帝陛下的繼承者,心懷天下自然可以不顧小節——為了大周王朝存續萬載,為了人族的光明將來,這是必然的代價。

  可是有一件事情,到現在為止,商行舟都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方法來說服自己,那就是陳長生。

  是的,溪裡飄著的木盆,盆中的嬰兒,黃金巨龍垂下的龍鬚,一切都是陰謀。

  但他第一眼看到的陳長生,不是魏國公,不是王之策,不是天海,不是權重一方的將軍,不是富甲天下的巨豪,不是長袖善舞的貴妃,不是面目可憎的太監,不是慷慨激昂、清談誤國的書生、不是老成持重卻愛惜羽毛的大臣,只是個……嬰兒。

  一個連眼睛都還無法睜開的嬰兒,一個無知無覺無識的嬰兒,一個無善無惡無念的嬰兒。

  他找不到任何理由說服自己這樣做是正確的。

  這十四年裡,他每看到陳長生一次,便會生出一次疑問,道心上多出一道陰影。

  西寧鎮的舊廟生活很簡單,不見比相見難無數倍。

  陳長生從一個嬰兒成了一個春風般的少年。

  商行舟道心上的陰影,已經已經濃的像是夜色一般。

  ……

  ……

  「我知道老師你對我並沒有虧疚之情,此事無關善與惡,只是你無法說服自己,說服自己永遠最重要的事情。」

  陳長生看著商行舟說道:「所以,我的存在對你來說,是很可怕的事情。」

  佛宗在覆滅之前,曾經有過所謂心障的說法。

  他現在就是商行舟的心障。

  商行舟想要盡一切辦法除掉這個心障,如此才能真正保持道心通明。

  他希望陳長生死,又不能親自動手,因為那樣不會有任何效果,會讓心障變得越來越深,而且再也沒有機會被抹掉。

  數天前,就算余人沒用那般決然的方式把他留在雪宮裡,他也不會去北兵馬司胡同,而是會去離宮。

  當初在天書陵神道上,他從神道上走來,看都沒有看一眼陳長生,也沒有阻止陳長生把天海聖后的遺骸帶走,便是已經想明了後事。

  他要用這些事情為由頭,很自然地讓陳長生死在別人的手裡。

  好些次,他都已經很接近成功。

  比如林老公公要為年輕的皇帝陛下掃除執政的障礙與威脅,借天海聖后遺骸一事發難,私下出手意圖殺死陳長生,卻沒有成功。

  比如藉著薛醒川的遭遇,以周通為引,讓陳長生主動出手,然後再殺之。

  「可惜的是他們都沒有成功。」陳長生說道。

  「我沒有想到,你早就已經看明白了這一切,不過無所謂。」

  商行舟的神情有些遺憾,說道:「如果不是王破,你那天已經死在鐵樹的手下。」

  林公公在國教學院裡忽然出手的時候,陳長生就已經想清楚了所有事情,但此時看到師父的遺憾,依然覺得有些難過。

  商行舟看著他繼續說道:「我向你師叔發過誓,不會對你出手,事實上也是如此,無論林或者周,都不是我刻意做出的的安排,一切都是自然之事,如果你堅持留在京都,這樣的事情會越來越多,而且並不為我的心意所左右。」

  這句話難辯真假,也不需要辯真假。

  人的心意總是在真真假假之間浮沉,縱把那花色香都看化,也無法看透這些。

  雪湖對面的院牆上,出現了十餘位青衣道人的身影。

  那些青衣道人境界高深莫測,衣袖輕飄間,隱有殺意。

  ……

  ……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28 14:08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6-1-9 23:24
第六十五章  風雪裡走來的黑衣少女
  
  「真的要這樣嗎?」
  
  陳長生的視線落在雪湖對面。
  
  這些青衣道人的存在已經不是秘密,很多人都知道,他們來自東都洛陽,一個曾經籍籍無名的小道觀。
  
  「我說過,我沒有安排過任何事情。」商行舟說道。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太陽的高度決定著很多植物的生長角度。
  
  像商行舟這樣的大人物,什麽都不用做,不用安排,自然會有很多人願意為他殺死陳長生。
  
  因為他已經通過很多事情,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陳長生收回視線,望向商行舟說道:「哪怕這會是一場戰爭?」
  
  他依照教宗陛下的遺旨,前來國教學院與商行舟進行這次重要的談判,自然有所安排。
  
  離宮裡已經嚴陣以待,國教騎兵隨時可以發起沖鋒,青衣道人們來到湖畔的同時,相信茅秋雨等人也已經來了。
  
  最重要的是,他現在是教宗,如果商行舟依然堅持要殺他,那麽必然會引發一場毀掉整座京都的戰火。
  
  「離宮裡會有很多人支持我。」商行舟很平靜地說道。
  
  作為大周王朝當今唯一的聖人,皇帝陛下與教宗的老師,商行舟現在的聲望已經高到一種誇張的程度。
  
  而且他是國教正統傳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有資格入主離宮。
  
  不要說離宮裡的那些普通教士,就算是那些紅衣主教,甚至就連五位巨頭裡,只怕都有些人願意接受他的降臨。
  
  只不過教宗陛下的遺言以及後續手段非常強硬,大誥亦已頒行天下,現在的國教才能保持著團結以及統一。
  
  如果商行舟真的行險——即便他無法親自出手,也有足夠的力量,強行把陳長生殺死在國教學院裡——只要動作夠快,動靜夠小,那麽接下來會發生怎樣的事情?
  
  ……
  
  風雪籠罩著京都,也籠罩著國教學院,與風雪一道的,還有黑壓壓的、難以看清楚數量的軍隊。
  
  一個小姑娘從風雪那頭走了過來。
  
  小姑娘一身黑衣,微低著頭,略有些寬的衣領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帷帽,遮住了她的容顏。
  
  很神奇的是,她順著長街一直走到百花巷口,沒有一名騎兵發現她的身影。
  
  直到來到近處,巷口的朝廷高手與離宮教士才看到了雪地上的足印,發現了她的存在。
  
  「站住!」有人沈聲喝道,不知道是朝廷的將軍還是哪位紅衣大主教。
  
  今夜極有可能出大事,京都陷入在無比緊張的氣氛之中,這時候,忽然有一個小姑娘從風雪裡走了過來,任誰都會覺得詭異。
  
  聽著這聲音,黑衣小姑娘身體微顫,繼續低著頭向著巷裡走去,腳步變得更加匆匆,感覺有些害怕。
  
  當然,這樣的反應也可以理解為囂張。
  
  「找死嗎?」
  
  巷子裡的陰影中響起一道陰測的聲音。
  
  百花巷裡的建築在前些天的幾場風波裡已經被朝廷的騎兵盡數推平,只有那幢有些紀念意義的茶樓,還殘著半座。
  
  就在黑衣小姑娘走過那座殘樓的時候,隨著那道陰寒的聲音,一道更加陰寒毒辣的劍光,從陰影裡一道刺了出來。
  
  那道劍光異常明亮,與夜裡的風雪一混,卻又是那樣的不起眼,劍勢更是可怕至極。
  
  更可怕的是,隨著這道劍光乍亮,巷口陰影裡隱隱有星屑彌散開來。
  
  率先出手的是一名聚星境的刺客,應該是來自天機閣。剛被朝廷收服的高手們,總想盡快地證明自己的價值。前些天他們在北兵馬司胡同對陳長生的那次圍殺,最終變成了一場混亂且無結局的亂戰,今夜他們不想再次錯過機會。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沒有任何人事先能夠預料得到。
  
  無論是巷子裡的那些刺客、軍方高手、王府供奉,還是巷尾處的那些離宮教士、諸院強者。
  
  陰寒的劍光到來時,那個小姑娘依然低著,把臉藏在帷帽裡,什麽反應都沒有。
  
  然而,那道劍光就這樣碎了,變成了無數碎片,消散在了夜空裡,與風雪真正的混在了一起。
  
  這裡說的碎是真正的碎,那名刺客的劍直接碎了,於是那些劍光才會隨之而碎。
  
  世上能夠應付聚星境刺客的人不多,能夠直接碎掉一名聚星境刺客的劍……很多人沒見過這樣的人。
  
  這並不是真正的結局,因為劍光碎了之後,緊接著還有樣事物碎掉。
  
  那名刺客碎了。
  
  只是嗡的一聲輕響。
  
  百花巷裡的風雪驟然間變成了粉紅的顏色,彷彿有誰向裡面灑了幾大桶顏料。
  
  緊接著,數十截肉塊像暴雨一樣落在了地上,仔細望去,才能看清楚那應該是人類的肢體以及內臟。
  
  鮮血狂飆,斷肢墜落,所有這些事情都發生在極短的瞬間裡。
  
  然後人們才看清楚場間的畫面。
  
  那個黑衣小姑娘依然低著頭,臉在帷帽的陰影中,無法看清,但向前方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很小,很白皙,如雪蓮一般,只不過這時候上面淌著血水,分外鮮明,格外觸目驚心。
  
  她的小手出現的地方,現在是一片風雪,先前就是那名聚星境刺客的位置。
  
  暗巷一片死寂。
  
  片刻後,數聲驚恐與憤怒交雜的嘯聲響起,一名天機閣的刺客與兩名軍中強者化作三道風雪攻了過來。
  
  啪啪啪三聲輕響,就像是三顆葡萄熟了,又像是冰面上出現了三道裂口。
  
  三道風雪驟然碎去。
  
  三名朝廷的高手再次變成三蓬血雨與碎肉!
  
  沒有任何人看清楚那名黑衣小姑娘做了什麽動作,因為事實上,她什麽動作都沒有做。
  
  她只是向著風雪裡伸出了手。
  
  風雪便會聽從她的意志,抹殺其間的一切存在。
  
  然後,她終於擡起了頭。
  
  黑色的帷帽落下,如瀑的黑髮落下,露出一張少女的臉。
  
  那張臉無比雪白,彷彿終生未曾見過陽光,容顏清麗,卻自有一股無比凜冽的氣息。
  
  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對豎瞳。
  
  看上去異常妖異。
  
  這時候她眼裡的情緒非常複雜。
  
  有些追憶,有些不安,有些畏怯,又有些癲狂。
  
  這種眼神,加上她雪白小臉上沾著的那些血水,看著無比恐怖。
  
  忽然,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唇角的一縷血水。
  
  看到這幕畫面,隱藏在黑夜與風雪裡的高手們感到了一陣發自靈魂最深處的恐懼。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21:45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6-1-10 22:18
第六十六章  她這樣想著(上)
  
  這些高手或者來自軍方,或者來自天機閣,或者來自清吏司,不知經歷過多少生死廝殺、見過多少慘烈的畫面,按道理來說,再如何可怕的場景也不至於讓他們心生悸意,可黑衣少女只是舔了舔唇角的血,便讓他們感覺到無比恐懼。
  
  有些心志不堅的人甚至身體都顫抖起來。因為這份恐懼已經超出了經驗與理智的範疇,來自他們靈魂的最深處,彷彿是在他們出生之前無數萬年,便已經在星空之上烙印下來的痕跡。
  
  黑衣少女站在雪地裡,赤著雙足,腳踝間拖著一根鐵鏈,看著就像是一名囚犯,很容易令人心生憐意,但此時,巷口所有人的心神都無法注意到這些細節,已經被她展示出來的強大以及眼神凍成了冰塊。
  
  那雙琉璃般的眸子裡,無論是癲狂還是不安、追憶還是畏怯,在滿天血雨與殘肉之後,盡數變成漠然。
  
  那甚至是對死亡的漠然。
  
  這太可怕了,她究竟是誰?
  
  很多人已經注意到黑衣少女擁有一雙妖異的豎瞳,難道是位隱世的大妖?那麼與白帝城有什麼關係?
  
  有些人下意識裡望向百花巷中段某處的風雪,妖族中生代的最強者小德現在便在那裡。
  
  當人們看到小德時,再次吃了一驚。
  
  小德這時候很怪異,像是生了一場重病,臉色蒼白,縱使在寒冷的深冬時節,也在不停地流汗。無數熱霧從他的頭髮間與皮袍間不停向夜空裡散去,依然無法掩住他眼睛裡的驚怖與恐懼。
  
  身為妖族大將,逍遙榜強者,小德當然自信,就算是面對從來都無法戰勝、令人絕望的王破,也斷不至於害怕成這樣……只有當初在寒山澗畔遇到化身中年書生的魔君時,他有過類似的反應!
  
  看到這幕畫面,人們很是震驚,再次在心裡喊出那個問題。
  
  她到底是誰?
  
  所有人驚恐不安地看著巷口那名黑衣少女。
  
  就在這個時候,又有意外發生。
  
  黑衣少女忽然彎下腰開始嘔吐。
  
  她不停地吐著,似要把身體裡的所有東西都吐出來才覺得舒服。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她看起來好過了些,直起了身體。
  
  但當她看到雪地上的一片狼籍,雪白的小臉上湧現出兩抹羞怒的紅暈與惱意。
  
  她開始不停地跺腳,同時不停地抱怨著什麼,黑髮亂舞,看著就像受了受了刺激或者委屈的小女孩,很是生氣。
  
  雪白的赤足不停地落在雪地上,鐵鏈不停地亂響。
  
  轟轟轟轟!
  
  巷口彷彿有雷不停炸響,雪地震動,天地不安,寒冷的空氣拼命地擠壓,然後向遠方逃去。
  
  一道難以想像的強大氣息出現了,隨著她的動作不停地撕扯著所有事物。無論是最柔軟的風雪還是最堅硬的青石,無論前夜才新布置的陣法還是百花巷南已經修了三百年的那堵老牆,在這道恐怖的氣息之下,都變成了最細微的碎片。
  
  隱藏在夜色與風雪裡的那些朝廷高手,哪裡還敢停留,被紛紛逼將出來,如箭矢一般,向著遠方飛走。
  
  一時間,國教學院外到處都是破空聲與驚恐的喊叫。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黑衣少女停止了跺腳,低著頭站在原地,微微隆起的胸口微微起伏。
  
  巷口的積雪盡數消失,先前嘔吐在雪上的那些穢物也不知去了何處,只剩下地面。
  
  地面上出現了十餘道極深的裂縫,有熱氣從裡面生出。
  
  通過這番發泄,她平靜了些,不再像先前那般生氣,只是看了眼手上與身上的血水,妖異的豎瞳裡再次生出怒火。
  
  這一次不待她有任何動作,朝廷高手們再次破空而避,恨不得立刻飛出京都。
  
  就連遠處巷圍的國教強者們也下意識裡向後退了數十丈。
  
  幸運的是,她沒有再次變得癲狂起來,依然保持著平靜。
  
  她看了身上的那些汙血一!,那些汙血便被極致的寒冷凍成了霜片,然後簌簌落下。
  
  這畫面看似簡單,但在夜色裡那些聚星境的修道者眼裡,卻彷彿神跡。
  
  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裡把溫度降到這種程度,需要多少數量、多麼精純的星輝真元?
  
  就算八方風雨這等層級的神聖領域強者能夠做到這一點,誰又會浪費如此多的星輝真元,只為了讓自己變得乾淨些?
  
  看著這幕畫面,人們再次震撼,再一次在心裡喊出那個問題。
  
  她究竟是誰?
  
  ……
  
  黑衣少女不知道人們在想什麼,也不在乎,對此毫無關心。
  
  她向著巷裡走去,腳踝間的鐵鏈在地上拖行,發出當當的清脆聲音,然後變成轟的一聲悶響。
  
  那座曾經陪伴過國教學院興衰枯榮、觀看過很多場諸院演武之戰的茶樓垮了。塌掉的茶樓未能濺起任何塵埃,因為有無數風雪自天空裡呼嘯落下,在最短的時間裡覆了厚厚的一層,把碎石與煙塵盡數蓋在了下面。
  
  她迎著風雪前行,風雪自行避開。
  
  做為血統最純正、最高貴、大概也是唯一存世的玄霜巨龍,風雪本就是她的臣民。
  
  她從那口廢井裡爬出來後,不知道應該去哪裡,所以,來了國教學院。
  
  當然,那也是因為那盆青葉把鐵鏈從石壁上拔出之前,她給出過自己的承諾。
  
  從北新橋一路迎著風雪行來,她不曾覺得寒冷,反而覺得雙頰有些微燙。
  
  因為自由的感覺真好,也可能是因為她要見著他了,以自由的身份。
  
  但當要走到百花巷時,她感到了不安和畏懼,因為她感覺到了夜色裡隱藏著很多人。
  
  那些人在人族裡算是強者,雖然還不足以威脅到她,但已經能夠構成一些麻煩。
  
  可是她的不安與畏懼與此沒有關係,她只是……害怕人多。
  
  很多很多年前,她從南方溫暖的海洋來到這片陌生的大陸尋找父親,曾經被很多人圍住過。
  
  她不喜歡像螞蟻一樣圍在一起的人群,那會讓她有些厭惡,讓她有些不安。
  
  她覺得陳長生給出的那個解釋很對,這叫密集恐懼症。
  
  她更不喜歡不管是在天上飛,還是在地上走,總會有那麼多人指著她喊著什麼,嚷著什麼,哭著什麼。
  
  她不明白,自己什麼都沒有做,這些人類為什麼要哭呢?
  
  因為弱小而害怕?那難道自己要因為強大而感到抱歉嗎?
  
  她這樣想著。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21:44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6-1-11 17:05
第六十七章  她這樣想著(下)
  
  登陸之後的第七個夜晚,她被一只陰險的銀龍從雲後偷襲,受了不輕的傷。
  
  隨後的半個月她無法化龍,只能在地面行走。既然總得與人族接觸,那麽只好承受。如果那些人類只是哭喊只是咒罵只是指指點點,她或者還可以忍受,但當鄉間那個姓周的書生脹紅著臉沖過來說要除四害的時候,她再也忍不住了。
  
  做為一只高貴的玄霜巨龍,最重要的是她很愛乾淨,怎麽能讓那個渾身酒臭的男子靠近自己?
  
  那天她像今夜一樣伸出了手。
  
  於是那個姓周的書生死了,變成了一蓬血花。
  
  數百年前的那蓬血花要比今夜盛放的更加美麗,姓周的書生碎的更加徹底,變成了粉末隨風而逝。
  
  或者是是因為當時她的腳上沒有這根鐵鏈的緣故。
  
  她這樣想著。
  
  總之姓周的書生死了,後來據那位萬惡的王姓書生說,他還上了當地的縣誌,成了萬民頌揚的英雄。
  
  對此,她表示不理解,也不怎麽在乎。
  
  那個縣的百姓後來組織了十幾支鄉團義軍想要殺她,然後被她殺了很多。
  
  那個縣裡的人都很亂七八糟,想必縣誌也是亂寫的。
  
  她這樣想著。
  
  可是……人多了真的很惱火啊。
  
  她對這方面的記憶非常不好,當她今夜感知到國教學院四周的無數人後,第一個反應就是不安,然後畏怯。
  
  她用帷帽遮住自己美麗的容顏,加快了邁動赤足的速度,想快些進入國教學院,卻還是在百花巷口被人發現了。
  
  那名天機閣的刺客從風雪裡潛出,想要殺死她。
  
  這個刺客沒有什麽味道,和數百年前那個姓周的書生相比。
  
  但做為一只高貴的玄霜巨龍,被如此冒犯,自然要做出適合她身份的反應。
  
  這種反應甚至比她的思考速度還要更快。
  
  那就是讓對方去死。
  
  那名天機閣刺客直接碎了,變成了血與肉炸開,然後落在了雪地上。
  
  她覺得舒服了很多,內心深處對人群的畏怯感變淡了很多,與之相伴,內心的暴戾情緒漸漸提升。緊接著,她又殺死了兩名人類強者,隨著鮮血的潑灑與死亡的來臨,所有的畏怯與不安盡數消失,暴戾情緒引發了嗜血的本能沖動。
  
  她本能裡舔了舔唇邊的血水,本以為那會是香甜而可口的,誰知道竟是那樣的汙穢及腥臭。因為現在的大陸元氣稀薄,所以人類變得難吃了很多?還是說……最近這幾年陳長生送來的吃食太豐富,養刁了自己的胃口?
  
  她這樣想著,然後難以抑止地噁心起來,不停嘔吐。
  
  這情形令她感到非常惱火,讓她對弱小的人類以及可能暗藏惡意的陳長生生出很多怨氣。
  
  她開始發脾氣,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不停地跺腳,把風雪都嚇走,把地面都踩裂,把整個世界都嚇了一跳。
  
  ……
  
  風雪再起,她向國教學院走去。
  
  她的身形並不如何龐大,相反有些嬌小,但隨著她的來臨,百花巷裡的空間隱隱變形,竟似要被撐破一般。
  
  夜色裡隱隱有血水溢出,不知道是沒有來得及逃走的刺客,還是一些被直接震昏的軍士。
  
  避至遠方的朝廷高手們,感覺到那道恐怖的氣息愈發真切,那種強大的壓迫感彷彿要變成實物。
  
  小德的臉色更是難看到了極點,蒼白的沒有任何血色。
  
  他對這道氣息的敏感度要遠遠超過人類強者。
  
  這道氣息明明還沒有完全成熟,卻彷彿來自原始之初的蠻荒,帶著遠古的悠悠意味,對人族來說,這道氣息強大而恐怖,而對妖族來說,這道氣息更是直接碾壓著他們的靈魂,讓他們根本生不出任何抵抗的念頭與勇氣。
  
  小德的身體不停顫抖。按道理來說,他就算不是這名黑衣少女的對手,至少也可以稍微攔阻一下對方的腳步,然而他無論如舜調動真元,強化意志,甚至直接狂化,都無法積蓄出足夠多的勇氣,甚至連向前踏出一步都不敢。
  
  這種生物階層之間的先天壓迫感實在是太可怕了。
  
  現在他還能留在巷子裡,還能站立,沒有跪倒在雪地上,已經證明了他的強大與驕傲。
  
  只是這依然遠遠不夠。
  
  黑衣少女注意到了這名妖族的存在,轉頭望了一眼,有些感興趣。被她的目光觸及,小德的靈魂彷彿被聖火燒灼了一下,眼睛裡的恐懼之意狂湧而出,再也不敢做任何停留,霍然轉身消失在了夜色裡。
  
  就在小德消失後不久,夜色裡傳來了一聲悠悠的嘆息聲。
  
  黑衣少女的臉上露出一抹警惕的神情。
  
  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那聲嘆息之後,再也沒有任何聲音。
  
  離此地約十四里的奈何橋上,妖族皇后牧夫人登上了七色鹿拉的輦,向著京都外駛去。
  
  國教學院湖畔的雪地上,商行舟轉身望向奈何橋方向。
  
  他微微挑眉,有些意外。
  
  牧夫人和妖族使團的離開,意味著,從這一刻開始,在大周朝廷與國教之間,白帝城將會保持中立。
  
  為何會有如此大的變動?要知道,這極有可能改變整個大陸的局勢。
  
  自然是因為那位穿著黑衣迎風雪而來的小姑娘。
  
  與高傲冷清的天鳳不同,龍族曾經在這個大陸上寫下過太多故事,對妖族來說,久不在世間顯露蹤跡的龍族,依然是他們最根深蒂固的信仰或者說精神寄托,而且紅河兩岸的妖族能夠立國,據說與玄霜巨龍一族有很緊密的關係。
  
  國教學院的圍牆破了,黑衣少女走了進來。
  
  十餘名青衣道人站在風雪裡,形成了一個看似散亂、實際上近乎完美的陣形。
  
  她能夠感受得到這些人類的強大,然後,她看到了湖對面雪地上那個中年道人。
  
  她被關在北新橋的井底數百年,還是見過不少人族強者,比如王之策,比如秦重,比如天海聖后,比如教宗,比如蘇離,但事實上,她只怕蘇離和天海,因為這兩個人真的敢殺她。
  
  現在,令她感到隱隱畏懼的人類又多了一個。
  
  她有些緊張,但沒有停下腳步。
  
  她走過雪湖,來到陳長生身前,清了清嗓子,說道:「你好,我是你的守護者。」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21:42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6-1-14 22:02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六十七章 守護者

  開口說話之前,她先清了清嗓子,顯得很鎮定,甚至有些孩子般的俏皮。

  但商行舟和陳長生都聽得到她的聲音在微微顫抖。

  不是因為以自由之身與陳長生相見而激動,而是因為不安。

  她覺得自己離那名中年道士太近,有些危險。

  這時候的她還不知道此人就是陳長生的師父,但她很清楚地感覺到,對方有能力傷害甚至殺死自己。

  世間有能力傷害甚至殺死她的人類強者很少,偏偏她今夜剛剛脫離數百年之囚,便遇見了一人。

  這讓她有些面對宿命般的挫敗感,以至於不敢向商行舟望一眼,只是盯著陳長生的眼睛,顯得格外認真而專注。

  她並不知道,在商行舟的眼裡,她也是非常危險的存在。

  人類在道藏裡記載的非常清楚,對於龍族這種星空下最高階的生物,怎樣警惕都不為過。

  更何況她是龍族裡血統最高貴、最強大的玄霜巨龍,嬌小的身軀裡,充滿著無數人類強者夢寐以求、卻永遠不可能擁有的能量,如果她學會使用那些力量,或者那些力量哪怕被動地爆發出來,必然會造成無比可怖的聲勢與慘烈的後果。

  她畏懼著商行舟,商行舟警惕著她,陳長生只是很吃驚。

  他沒想到,她居然從井底脫困了!

  就算他和徐有容當初使用的方法是正確的,他的血液在西流典的昇華驅使下正不斷地加快那根鐵鏈被時間侵蝕的速度,按照他的計算,至少還有兩年時間那根鐵鏈才會斷,而且她離開地底後為何不趕緊離開她最不喜歡的充斥著人類氣息的這片大陸回到南方溫暖的群島卻來到了國教學院?

  這場談判多了變數,而且隱隱對他有利,可陳長生並不喜悅。他不想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或事參與到這場談判裡來,無論是離宮教士、國教學院師生、離山與槐院以及此時正在夜宮裡憂慮的師兄,而且她說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守護者?陳長生記起道典第七卷晨光約裡的相關記載,然後想起了那天夜裡教宗似乎無意間提到的一些往事。

  無論國教還是以前的道門,要保有萬世不變的道統,必然極為看重傳承。當代的教宗往往會提前很多年便開始佈局,教育培養傳人,那些年輕的弟子極具修道天賦、潛質驚人,但要成長為能夠帶領道門不斷向前的真正強者,還需要很長時間,要經歷很多考驗,而道門正統傳人的數量向來很少,比如上一代只有教宗與商行舟,這一代也只有余人陳長生以及商行舟不知用何方法予以確認的牧酒詩。

  如此長時間且充滿艱難困阻的修道之旅,如此少的傳人數量,從邏輯上來說,道門的傳承應該隨時都有可能隨時斷絕。然而無數年來道門傳了無數代,始終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況,除了那些傳人都像寅與商這對師兄弟一般了不起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當這些年輕的傳人在世間遊歷修行的時候,道門往往會請一位極為強大、或者極有地位的前輩做為那名傳人的守護者。

  道統萬載不滅,這種規矩也維持了很多代,比大周朝還要更加悠久。如果陳長生在西寧鎮舊廟的時候以國教正統傳人的身份生活,那他確實應該擁有一位守護者,而且那位守護者必然是大陸有數的強者,甚至最有可能的便是八方風雨裡的一位,但當時整個大陸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現在他已經成為了教宗,還需要守護者嗎?又為什麼是她?

  「原來,寅說的人是你。」

  商行舟的神情平靜,不顯驚詫,明顯事先便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

  他看著小黑龍說道:「時隔數百年,你終於能離開北新橋那口老井,得獲自由,為何不回南海?」

  「因為這是我的承諾。」小黑龍站在陳長生身前,看著他認真說道。

  很明顯,商行舟給她帶來了極大的壓力,她的小臉上寫滿了緊張,但依然堅定。

  商行舟忽然問道:「你會保護他嗎?」

  她仰著臉,很是傲然地說道:「當然。」

  商行舟繼續問道:「你願意在星空的面前與他結為一體,愛護他、尊重他、安慰他、就像愛你自己一樣,不論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貧窮、成功或失敗,都始終把他的名字放在自己的名字之前,直至離開這個世界,回歸星海?」

  這段話就像清風,徐徐而至,又如驚雷,隆隆不絕。

  這是教典裡最古老的文字之一,這是守護者的誓言,這是離宮的規矩。

  她沉默了會兒,說道:「我願意。」

  商行舟問道:「哪怕要為之付出生命?」

  她沒有任何猶豫,說道:「是的。」

  數年前在北新橋底,她已經為陳長生付出過比生命更加重要的東西,至少在她自己看來是這樣的。

  當然,這並不代表著她就真的願意不問任何條件就為陳長生而死,也不代表她不怕死。做為擁有漫長生命的龍族,死亡是它們很少考慮的事情,但正因為生命過於漫長,所以偶爾想起時,便會生出遠遠超出普通人類的恐懼。

  她盯著商行舟的眼睛說道:「王之策當年都不敢殺我,只敢把我囚禁,我不相信你敢殺我。」

  在修道世界的普遍認知中,龍族往往是永生不滅的,之所以會有這種違背事實的印象,主要的原因在於,龍族是星空之下層級序列最高級的生命,擁有著無比漫長的歲月與難以想像的強大實力,而且無數萬年前,龍族退出大陸的時候,與諸方世界形成了一項公約——任何主動冒犯龍族的生命必須死。

  這項公約能夠一直傳到今天,最主要的原因當然不是魔族與人族多麼重視承諾,依然還是源自於龍族的強大。無論魔族還是人族的巔峰強者,即使面對一隻落單、甚至虛弱的巨龍,都很少會嘗試做什麼,因為龍的身體裡都有一顆神魂珠,一旦那隻巨龍被殺死,神魂珠便會破滅,它遠在南方的族人感應到後必將進行極為瘋狂的報復。

  就算是當年太宗皇帝陛下統治的大周王朝,也不願意承受這樣的代價。當年小黑龍到處肆虐,王之策用計擒住她,始終沒有殺她,除了她有可恕之處,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不好殺以及不好殺,這兩個不好殺當然是不同的意思。

  無數年來,龍族始終是遠離大陸卻備受敬畏的對象。

  但在某些歷史時刻,偶爾會出現一些意外。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28 14:08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6-1-15 23:35
第六十八章  關於理想以及命運的禮贊
  
  所謂意外,是因為當時的大陸上出現了一些人族強者或者魔族強者。
  
  那些強者太過強大,甚至強大的有些過分,甚至令整個世界都感到意外,根本沒有把龍族放在眼裡。
  
  比如魔族一代傳奇通古斯大學者,便特別喜歡用龍血進行研究,在他那漫長而枯燥的一生裡,不知有多少龍族死在雪老城那間看不到陽光、卻終年對準著月亮的實驗室裡,弱小一些的玄霜巨龍甚至聽到他的名字便會嚇得從天上掉下來。
  
  又比如山海劍的前代主人便曾經在與數只惡龍在山海之間惡戰連連,據說被染紅的那片海洋後來出產的海參特別名貴,又比如說千年來最強的那只玄霜巨龍在雪老城獲得了魔君的友誼,最終卻被周獨夫變成了周園裡的那片山嶺。
  
  再比如說那個叫蘇離的人。
  
  當初在雪原溫泉畔,小黑龍看到蘇離第一眼的時候就差點嚇死了。
  
  她感覺的很清楚,這個人曾經殺死過很多條龍。
  
  勇於屠龍的人並不見得是真正的猛士,因為可能會失敗,只有屠龍成功的人才稱得上強大。
  
  那麽像蘇離這樣專程遠赴南海,為了確定龍族到底有多強大,劍斬無數巨龍的人又算什麽?
  
  好吧,他本來就是個難以形容的意外,近乎瘋狂的例外,不能以常理推論。
  
  小黑龍不知道商行舟是誰,但能感覺出這個強大的道士也應該歸在意外的範疇裡,所以有些刻意地提到了當年的那件往事。在她想來,即便龍族的兇名無法嚇退對方,但提起王之策這樣傳奇的名字,此人總應該肅然起敬才是。
  
  商行舟的反應很平靜很淡然,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傳聞中你的性情很殘暴,往往一言不合便要吃人,從南方登陸之後,不知多少村莊縣城被你毀為廢墟。」他平靜看著她,就像長輩看著調皮的小孩子淡然說道:「但當年在霜花店看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傳聞並不真實。」
  
  霜花店是京都很不出名的地名,陳長生能夠知道,是因為莫言的桔園在那裡的緣故,普通人很難記得住。但小黑龍如何能夠忘記?數百年前,她就是在那裡被大周朝廷的高手擒獲,無力地躺在地上喘息著,整座小橋的表面都凝了一層淺淺的霜,那個該死的王姓書生從橋那頭走了過來,踩出的腳印就像一朵朵盛開的花……
  
  霜花店的名字,或者便是這樣來的。
  
  「當年……你就見過我?」小黑龍看著商行舟,內心的不安與隱懼變成了強烈的警惕。
  
  「我當然見過你,王之策用來縛你的鐵鏈,就是向我借的。」
  
  商行舟的視線下移,落在她的腳上。
  
  她雙腳之間有根看著有些短、實際上非常長的鐵鏈,與白雪形成極其鮮明的對照。
  
  她赤足踩在滿是白雪的草地上,彷彿感覺不到任何寒冷,此時聽到商行舟的這句話,卻覺得冷了起來。
  
  商行舟繼續說道:「這根鐵鏈是離宮的寶物,師弟能把它從牆上拔了出來,卻沒有辦法弄斷。」
  
  小黑龍與陳長生對視一眼,沈默無語。
  
  都說時光最有力量,歷史最為厚重,那麽這些厚重的力量,都在商行舟的言語之間。
  
  天機老人已逝,教宗陛下回歸星海,魔君墜入深淵,王之策隱居世外,有資格與他話當年的人已經沒有了。
  
  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就是歷史,就是時光,只不過在過往的那些年月裡,他沒有寫下自己的名字。
  
  「同伴與戰友紛紛死去,還有一個像鬼般藏在群山之間,那麽我就不能再繼續藏下去。」
  
  商行舟看著他們二人,生出些感慨的情緒,似是想到了一些很久遠的故事,悠悠說道:「因為我們都是守護者。」
  
  陳長生明白他的意思。
  
  無論有多少爾虞我詐、陰謀殘酷,但誰都無法否認,在最初的時候,太宗皇帝和淩煙閣諸臣都是一群很徹底的理想主義者,他們拋頭顱、灑熱血,奮鬥的目標就是結束天下的亂局,驅逐魔族,要做這片大陸的守護者。
  
  商行舟不止是那個波瀾壯闊的大時代的見證者,更是親歷者。
  
  他本來就是這些理想主義者中的一員,聲名不顯,卻發揮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太祖皇帝與當代教宗結盟,太宗皇帝在百草園之變裡最終得到了離宮的全力支持,以及後來與淩煙閣有關的那些冷酷的故事,想必都與他有關聯。
  
  當年那些戰友或者同伴,或者死去,或者被太宗皇帝和他殺死,或者離開,總之,在漫長的千年之後,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哪怕只剩下他一個人,正因為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當然要把當年那些同伴的命運與責任背負在肩上。
  
  他要成為這片大陸的守護者,他要執行太宗皇帝的遺命,他要實現同伴們的理想。
  
  人族一統,魔族俯首,千秋萬代,天下大同。
  
  「沒有人能阻止我。」
  
  「也沒有人應該阻止我。」
  
  「包括你在內。」
  
  商行舟看著陳長生平靜而堅定地說道。
  
  陳長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便在此時,夜空裡傳來了一聲鶴鳴。
  
  有白鶴自南方萬里歸來,代替他做出了回答。
  
  ……
  
  有風徐來,對普通人來說很寒冷,對大榕樹下的二人一龍來說,只能算是清冽。
  
  湖面上的雪被吹的簌簌亂動,就像是早已經被埋在雪底的那些枯葉。
  
  沒有星光的夜晚,依然並不寒冷,也不黑暗,因為無論朝局如何變化,京都的萬家燈火永遠照亮著人間,已經無數年。
  
  白鶴帶來了徐有容的書信,表明了聖女峰無畏的態度。
  
  牧夫人剩著鹿輦離開,表明了白帝城的態度。
  
  離山與槐院的態度不用問。
  
  至於最關鍵的國教,就算有很多人願意支持商行舟,但在教宗陛下的遺命之前,又有誰敢明著反對陳長生?
  
  有些壓抑的寂靜過後,商行舟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當年在溪邊拾到你的時候,我曾經說過,你的命很不好。」
  
  他看著陳長生說道:「現在看來我錯了。」
  
  來自西寧鎮的少年道士,現在成為了史上最年輕的教宗。
  
  他在娘胎裡便日輪崩毀,本來命不過二十,現在卻是經脈重築、星竅完美,修道前方一片坦途。
  
  他有整個國教支持,有很多勢力支持,還有了一位守護者。
  
  任誰來看,這命都很好,值得贊嘆。
  
  然後呢?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21:40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6-1-18 23:36
第六十九章  不如不見
  
  以前,陳長生的命很不好,後來,他的命很好,換句話說,他的命運被改變了。——那天夜裡在天書陵峰頂,天海聖后替他逆天改命。
  
  從那之後,他的修道之路一片平坦,壟罩在頭頂十餘年的那片陰影消失無蹤,只剩下一片光明。
  
  當然,隨著命運與地位的改變,他遇到了一些新的、當年怎樣都無法想到的考驗,即便神杖在手,想要成為國教之主也是萬分困難。幸運的是,教宗陛下在回歸星海已經替他做了很多安排,已經把前路鋪的盡可能平整些。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教宗陛下也改變了他的命運。
  
  教宗陛下為了把這份偉大的遺產交到陳長生的手裡,做了非常縝密而妥當的設計,不提離宮裡的彩虹,桔園蒲團上消失的身影,只說北新橋井底的星光與石壁上的三片青葉,便能夠看到他的良苦用心。
  
  教宗選擇小黑龍做陳長生的守護者,當然是因為她足夠強大,除了神聖領域強者,當今的大陸上沒有幾個人能夠戰勝她,但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在於她的身份,因為她是無數萬年前幫助妖族建國的玄霜巨龍一族的公主殿下。
  
  白帝夫婦應該很早便知曉有一條玄霜巨龍被人族囚禁在皇城附近,卻沒有對此發表過意見,或者是因為當年太過久遠,或者是因為所謂情意總是敵不過價值,教宗不理會這些,直接把她救了出來,就是要逼白帝城接受這份人情。
  
  就算白帝夫婦想裝聾作啞,紅河兩岸的那些部族與元老們可不會同意。
  
  教宗行事明月清風,一輩子都沒有玩弄過什麽陰謀詭計,但畢竟在這個世界上活了千年時光,很了解人性。
  
  妖族與人族在這方面沒有任何區別。
  
  他算對了。
  
  小黑龍離開北新橋井底,在風雪裡走向國教學院。
  
  牧夫人嘆了口氣,乘著七色鹿輦離開了京都。
  
  到此刻為止,陳長生並不能完全明白教宗陛下的良苦用心,因為他太年輕,哪怕通讀道藏,記得很多傳說與故事,卻很難聯系到現在。所以在聽到商行舟接下來的這幾句話後,他依然怔了很長時間,才想明白其中的意思。
  
  「你知道寅當年的守護者是誰嗎?」
  
  「不知道。」
  
  「陳玄霸。」
  
  這真是一個誰都想不到的答案。
  
  千年以來,這片大陸上最閃亮的名字有兩個。
  
  一個是周獨夫,一個是太宗皇帝。
  
  但在陳玄霸死之前,誰都不敢說,周獨夫與太宗皇帝可以稱霸這個世界。與漫漫歷史長河比較起來顯得異常短暫的十餘年時間裡,他在不同的領域與這兩個人分庭抗禮,各領風騷,光彩奪目,驚才絕艷。
  
  這樣的人,堪稱舉世無雙。
  
  就算教宗陛下當年是道門正統傳人,按道理來說,也沒有資格讓如此了不起的一代霸王做他的守護者。
  
  除非這件事情裡還有什麽隱情。
  
  「陳玄霸應該是你的祖輩,甚至有可能,你就是他留在世間的精血重築,所以寅是在還債。」
  
  商行舟說道:「現在你明白他的意思了嗎?」
  
  陳長生沈默了很長時間,點了點頭。
  
  教宗陛下的愛護與憐惜可能來自很多方面,比如還債,比如愧疚,比如承諾。
  
  這方面,他沒有太過仔細地思考過,但他一直都很明白教宗這些安排的意思。
  
  他的師父不喜歡他,想他死,這並不代表著,他也想對方死。
  
  這也就意味著,他和商行舟之間,其實並不見得一定你死我活。
  
  他如果繼續留在京都,那必然會成為動亂之源,除非他決意率領國教向朝廷開戰。
  
  他當然不會這樣做,因為他找不到任何理由。
  
  難道他要奪了師兄的皇位嗎?
  
  至於罪惡……他清楚商行舟在這方面有足夠的底氣來回應質詢。朝廷新立,即便想要作惡都還沒有機會,現在的所謂醜陋罪惡,在於周通,而無論陳長生情感上的傾向,周通的罪惡,更多應該算在天海聖后的身上。
  
  陳長生望向商行舟問道:「那您呢?您明白師叔的意思了嗎?」
  
  商行舟沒有說話。
  
  那日一夜長談,再到今天看著那只小龍從風雪裡走來,他已經完全明白了寅的意思。
  
  是從何時開始,長生變成了自己的心障?或者也應該從天書陵那夜算起?
  
  那年在溪畔揀到或者說接到木盆裡的嬰兒,他感慨對方命不好,那是因為他已經知道了對方的命運。
  
  陳長生還沒生下來就日輪崩毀,又被異大陸的人們灌註進了難以想像數量的聖光,沒有任何可能活過二十歲。
  
  當初他對陳長生說逆天改命,當然是騙他,他從來沒有想過,陳長生能夠逆天改命成功,就算再如何天賦驚人,要知道,離開西寧鎮的他距離二十歲也只剩下了數年時間,就算周獨夫重生,王之策黑化,又如何能夠做成這樣的事呢?
  
  事實證明他的看法是正確的,直到天書陵之變,陳長生依然無法逆天改命成功,就連一絲希冀都看不到。他以為陳長生會死,或者被天海吃掉,或者壽終而亡,然而誰能想到,天海,竟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做出了那樣的選擇。
  
  如果說這是他布置的一盤大棋,天海的死亡便是這局棋的勝負手,他以為自己已經獲得了這局棋的勝利,誰知道往棋盤上一看,卻赫然發現,有一顆本來應該死去的棋子,現在還好端端地留在棋盤上。
  
  本應死去的棋子還活著,看似毫無趣味的殘局頓時生出了無數變化。
  
  這顆在棋盤上的棋子,彷彿已經超越了棋盤的範疇,這讓商行舟感到非常不安以及警惕。
  
  於是在朝陽裡的神道上,他做了一個決定。
  
  他要陳長生盡快死去,要盡快讓這顆棋子消失。
  
  所以在神道上,他看都沒有看陳長生一眼。
  
  所以,才會有後面這麽多的事情。
  
  直到那夜長談,他才隱約明白了過來。
  
  因為這顆棋子與他的關係,因為他修的道法,他對這顆棋子過於重視,被牽扯了太多精力。
  
  寅說的是對的。
  
  既然相看兩厭。
  
  相見爭如不見。
  
  商行舟轉身向國教學院外走去。
  
  就像當初在天書陵的神道上,他沒有再看陳長生一眼。
  
  十餘名青衣道士們隨他離開。
  
  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毫無徵兆。
  
  就在這時,一道聲音在陳長生的識海裡,毫無徵兆地響了起來。
  
  「走的遠一些。」
  
  「不要讓京都看見。」
  
  「不要讓天地看見。」
  
  「不要讓我看見。」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22:49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6-1-19 21:38
第七十章  逐日者的悲傷
  
  這是商行舟的聲音。
  
  不要讓京都看見,不要讓天地看見,不要讓他看見……如果看見了怎麼辦?
  
  那句沒有說出口的潛臺詞,誰都知道必然與死亡有關。
  
  陳長生沒有說話,看著風雪裡的夜色,眼睛明亮,眼神平靜。
  
  在他的心裡,也有一句話,那必然是與回歸有關。
  
  ……
  
  夜裡的風雪沒有變急,也沒有變小,國教學院四周數不清的騎兵,依然在警惕地對峙著。
  
  商行舟回到皇宮,那些青衣道人恭謹行禮,然後離開。
  
  他站在風雪裡,看著正殿側窗上年輕的皇帝陛下被燈光剪出的身影,生出一抹欣慰的神情。
  
  一切終究都是值得的。
  
  雪地上響起簌簌的聲音,那是靴底踩破鬆軟雪面,辛教士來到了他的身後,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顯得格外謙卑。
  
  梅裡砂回歸星海後,教樞處始終沒有迎來新的主人。
  
  這座教殿在國教裡的地位很特殊,隱藏實力極強,便是茅秋雨也不方便領事,只不過暫代了數月時間。
  
  在很多人眼裡,深受梅裡砂信任、並且與國教學院關係密切的辛教士,應該是最有可能執掌教樞處的事宜,只是現在資歷淺了些。
  
  沒有人知道,辛教士其實還有個身份,他是清吏司的密探。
  
  更加沒有人知道,前些天周通被追殺,最初拔動周獄地底陣法琴弦、把周通逼出來的那個人,也是他。
  
  原因很簡單,前途一片光明的辛教士,不可能甘心繼續做周通的一條狗,他希望周通死。
  
  當然,如果不是他已經得到了某種承諾或者說保障,相信他的勇氣會到來得更晚一些。
  
  「京都暫時無事,離宮三年無事,你在教樞處守著意義並不大。」
  
  商行舟說道:「替我去南方看看聖女峰與離山的情況,另外,告訴長生宗,把我要的那個東西送過來。」
  
  辛教士有些吃驚,不知長生宗要送給道尊的東西是什麼,竟如此重要,但他沒有說什麼,領命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了風雪裡。
  
  ……
  
  湖面上的積雪先前被寒風拂走,露出平滑的冰面,映著遠處的燈火,看著就像一大片琉璃。
  
  琉璃的上方隱約有些小點,那是她先前留下的腳印。
  
  可能是看到這片湖凍成的琉璃,讓陳長生想到了一些對她來說很重要的事情。
  
  「那些夜明珠和寶藏,你都帶著了嗎?」
  
  北新橋井底的地下洞窟裡,石壁上鑲著千餘枚無比珍稀的夜明珠,地上堆著金山銀山。
  
  那些是小黑龍的珍藏,也是她能夠熬過漫漫數百年歲月,最大的精神力量來源。
  
  陳長生很清楚她對這些事物的重視程度,所以提醒了一句。
  
  「當然帶著的。」
  
  小黑龍拍了拍腹部,特別豪氣幹雲,就像剛剛喝了八十碗烈酒的好漢。
  
  變成人形的她,很是嬌小,比陳長生要矮兩個頭,看著就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做這樣的動作,難免會顯得有些滑稽,當然也很可愛。
  
  陳長生知道她的黑衣便是龍鱗,無法分離,也無法裝太多東西,而且她也沒有空間法器,不由很是好奇,那些東西被她藏在了哪裡。
  
  「你真是笨死了。」小黑龍有些生氣,拍著腹部說道:「我都說了在這裡啊。」
  
  陳長生這才注意到,她的腹部微微鼓起,就像是貪吃的孩子。
  
  原來,她竟是把那千餘枚夜明珠和難以想像數量的金山銀山珊瑚海……都吞進了肚子裡。
  
  今後幾年倒是不用擔心沒有錢用了,不過難道每次用錢都得讓她吐出來嗎?
  
  陳長生覺得這實在有些不潔,然後很自然地想到,除了吐出來還有一種辦法,頓時有些不安。
  
  「你不要瞎想啊!」小黑龍很快便反應過來,吼道:「你要再敢胡思亂想,我就一口吞了你。」
  
  陳長生心想如果你真生吞了我,最後還是要吐出來,或者那般,臉色更是難看。
  
  小黑龍還是很快便明白了過來,臉色比他更加難看,緩緩舉起了拳頭。
  
  這拳頭很秀氣,在風雪裡看著就像是孤枝梅花,煞是可憐。
  
  ……
  
  轟!國教學院裡響起一記雷聲,地面震動不安,大榕樹上的積雪簌簌落下。
  
  雪湖表面出現數道裂縫,裂縫相交的地方是水面,浮沈的碎冰裡,隱約可以看到一個人。
  
  她把那個人抓了起來,就這樣拎著,走回了藏書樓。
  
  因為保護書籍的需要,藏書樓裡的燈燭都是特制的,溫度相對較低,就算再多盞,烘再長時間,也很難把濕透的衣衫烤乾。
  
  陳長生坐在數十盞燈火之間,寒冷的湖水不停地流淌到烏黑的地板上。
  
  被一拳轟進冰湖裡,渾身濕透,寒冷刺骨,無論怎麼看,這都是很悲哀、很值得生氣的事。
  
  他沒有這些情緒,因為完美洗髓的身體,可以承受住這樣的重擊,完美聚星後,世間普通的寒熱,根本無法侵襲他的身心。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在於,她這時候有些異常。
  
  按性情來說,本應得意的黑衣少女,這時候坐在他的對面,沮喪地低著頭,甚至隱隱有些悲傷。
  
  「怎麼了?」
  
  「我的力量變小了。」
  
  「可能……是剛剛脫困,還沒有習慣?」
  
  「不。」
  
  她看著腳踝之間系著的那根鐵鏈,說道:「如果沒辦法斬斷這根鐵鏈,我永遠沒有可能戰勝你師父。」
  
  陳長生這才知道她擔心的是這個事,安慰說道:「就算斬斷這根鐵鏈,你也打不過他。」
  
  她很生氣,喊道:「你這是在安慰人嗎?」
  
  陳長生認真說道:「是啊,因為這是客觀事實,我小時候有隻黃金巨龍想要吃我,結果被我師父趕走了。」
  
  在龍族裡,黃金巨龍與玄霜巨龍最是高貴強大,無數萬年前,黃金巨龍一族離開這片大陸後,便以玄霜巨龍為尊。他說的那只黃金巨龍,據余人師兄後來的描述,應該就是當年黃金巨龍一族裡的成員,而且極有可能是位真正的皇族。
  
  那只黃金巨龍當然比現在的小黑龍強大無數倍,卻依然不是他師父的對手。
  
  在他想來,小黑龍因為擔心無法戰勝自己師父而難過,這真的很沒有必要。
  
  誰會因為追逐不到太陽而悲傷?
  
  ……
  
  誰會?
  
  當然是那些勇敢或者說瘋狂的追日者。
  
  她的視線落在他腰間的短劍上。
  
  當年第一次看到這把劍的時候,她就感受到了那道宏遠、熟悉、值得敬畏或者說警惕的氣息。
  
  後來聽陳長生講了些當年的事情,她便確認,這把短劍就是那隻黃金巨龍的第三龍鬚。
  
  能夠戰勝一位黃金巨龍皇族,並且把對方最珍貴的第三龍鬚截下做為兵器,那個人該是多麼的強大,多麼的自信。
  
  從那時候起,她便知道,陳長生的師父是個很可怕的人類。
  
  如果有可能,她當然不會與這樣的人類為敵,可是……
  
  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守護者。
  
  那個強大的人類想殺你,那我當然就要想辦法戰勝他,然後殺死他。
  
  所以,我有些難過。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28 14:0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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