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擇天記 作者:貓膩 (已完成)

   
呠王子~!! 2014-5-28 17:18:1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87 24649273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12-26 21:34
第五十二章  庭院的陽光照著煎藥的窗
  
  周通停了下來,眼睛微瞇。
  
  燈火幽暗,他依然可以看清楚血的顏色,因為那血黑的有些刺眼。
  
  他感覺到手掌下的心臟跳得越來越快,帶動手與臂都隨之顫抖起來,雙肩也開始顫抖,直至整個身體。
  
  他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看上去就像在這麽短的時間患了一場重病。
  
  他中毒了,而且是一種罕見的劇毒。
  
  如此快便能判斷出這種毒物很罕見,是因為他的清吏司本就是世間最擅長用毒的地方。
  
  他親眼見過、親手用過的毒物,要比普通人這輩子吃過的菜色還要多。
  
  什麽時候中的毒?他不知道,瞇著的眼睛裡幽幽的光不停地高速掠過,回溯過去的這段時光,雖然沒有線索,但他還是很快便確定了是誰下的毒,是何時中的毒,因為這些不需要證據,只需要時間的倒推以及對一些細節的把握。
  
  對方應該還在原處,但他沒有轉身,因為這時候首先要考慮的事情是離開。
  
  他從袖中取出手巾擦拭掉唇角的汙血,繼續向著前方行走,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裡。
  
  過了段時間,黑暗裡有輕微的聲音響起,石壁上的燈火幽幽復生,映出折袖蒼白的臉,臉上帶著泥水乾涸後的痕跡,
  
  他蹲下身體,伸出手蘸了些汙血,湊到鼻前嗅了嗅。
  
  黑色的污血,在鋒利的、泛著寒芒的、如刀的手指上散發出淡淡的腥味。
  
  他很滿意,順著氣息向前繼續追去,很快也消失在了黑暗中。
  
  ……
  
  清吏司衙門下方的這些地道,繁如蛛網,很是複雜,而且超乎想像的長,可以直接通往很遠的地方,如果可以,如果放在平時,周通會在地底停留更長的時間,繞更多的路,設置更多的機關,以確保絕對的安全。
  
  今天不行,他已經身中劇毒。
  
  這種毒與清吏司慣用的那些毒截然不同,沒有專門針對經脈或星竅又或是識海,而是像一把沙土般在腑臟之間彌漫,帶著一種粗勵甚至粗暴的感覺,甚至讓他聯想到了北方那片遼闊的原野。
  
  這是一種無比接近自然的東西,聖光術都不見得能夠治好。但他是世間最擅長用毒的那幾個人,在這方面的能力堪稱大宗師,即便以前沒有見過這種毒,也知道應該從哪個方面著手——要對付這種毒,只能用藥,而且必須是草藥。即便在周獄裡,那些草藥也很難找到,幸運的是,他知道有個地方備得相當齊全,更幸運的是,那本來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走過濕寒而又無比漫長的巷道,不知轉過了多少個彎,地勢不再平坦,而是斜斜向上拱起,他繼續向先走去,走到盡頭,雙手準確地伸進牆壁裡的某個缺口,解除掉陣法,然後打開機關,雙手向前微微用力,推開了一扇門,離開了黑暗。
  
  一片燦爛的陽光在門外等待著他,還有一張如陽光般溫和動人的臉。
  
  陽光來自庭院之上的天空,陰沈的雪雲不知何時被風拂走,露出了一片瓷藍色的天空,冬日暖陽就這樣出現在了他的視線裡。那張溫和動人的臉,則屬於一位美麗的少婦。
  
  看到這片陽光以及少婦的臉,周通頓時覺得身體變得溫暖了起來,也平靜了很多,而少婦眉眼間那無法隱藏的擔心與焦慮,更是讓他的胸口都變得火熱起來,這種與畏懼厭惡完全不一樣的情緒,是他這輩子最缺少也是最需要的。
  
  少婦把他扶出地道口,然後有些困難地把地道口關閉,重新啟動了機關。
  
  這座宅院並不大,也談不上精致,但無論是黑檐照壁,還是青竹圍欄,所有的細節裡都透著安寧二字。
  
  周通當初親自設計這座宅院時,追求的便是這種東西,他始終認為安寧才有家的味道。
  
  這座宅院就是他的家,真正的家,是他疲憊的身體與被毒液泡了無數年的心臟最後可以寧靜安放的地方。
  
  只有回到這座宅院,他的心情才能獲得真正的平靜,才能真正地放鬆下來。
  
  為了安全,守住這個秘密,為了難得的安寧與不被打擾,周通很謹慎小心地經營著這座宅院。
  
  沒有任何人知道這裡,無論是清吏司裡的最忠心的下屬,還是程俊等八虎,聖后娘娘也不知道。
  
  唯一知道這座宅院與他關係的那個人,現在也已經死了。
  
  每次回到這座宅院,隔著那叢青竹,聽著隔壁那座院子傳來的聲音時,周通總會想起一些事情。
  
  這些年來,薛醒川很希望他能夠把薛府當成真正的家,但是這怎麽可能呢?不要說薛府上小那些僕役與晚輩看著自己時驚恐不安的眼神,只憑他姓周這就不可能,他的那位兄長不要自己的姓,他總是要的。
  
  ……
  
  除了魔帥,周通大概在這個世界上殺人最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他也最是怕死。除了這座宅院,他在京都裡還有幾處隱秘的據點,但是那些地方對他來說,都不如這裡安全,不如這裡重要,也不如這裡舒服。
  
  因為這座宅院有一個溫婉動人卻又真心敬愛他的女子,更重要的是,他在這裡藏了很多珍貴的事物,比如一些極珍稀的藥材。這些藥材裡有很大一部分是他暗中派人在百草園裡取的,還有一部分是當初天機閣派人送給他的。
  
  他接過泛著熱氣的毛巾蓋在了臉上,不知道是不是被熱氣刺激了肺,沈悶地咳了數聲。
  
  取下毛巾時,上面已經多了幾處黑色的血,看著就像是墨畫出來的花,並不真實,有些恐怖。
  
  婦人很是不安,周通卻顯得特別平靜與淡定,讓她先去磨墨,他則是在椅上閉目靜心,彷彿在品味什麽。
  
  他在品味身體裡那種帶著曠野味道的劇毒。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睜開眼睛,在婦人的攙扶下走到窗前書桌旁,提起毛筆,如寫書法般一揮而就,極為瀟灑。
  
  紙上墨痕淋漓,字跡卻是清楚無比,不是草書,是藥方。
  
  用哪些藥材,幾碗水,如何煎制,用什麽火,什麽爐,什麽炭,什麽水,藥汁如何濾,何時加晶石,非常清楚。
  
  那婦人見他神情,知道應該無礙,放心了下來,接過藥方,便去後廚煎藥。
  
  這樣的事情以前曾經發生過數次,她有過經驗。
  
  藥材的種類還是分量都沒有任何錯誤,生爐的動作很熟練。
  
  不知何時,藥爐旁出現了一位宮裝美人,爐火照紅了她的臉,映清了她無比美麗的眉眼。
  
  這名宮裝美人很美。
  
  事實上,在過去的這些年裡,她一直被認為是大周朝最美麗的女人。
  
  婦人神情平靜地煎著藥,分藥、濾渣的動作非常穩定,就像是沒有看到這名宮裝美人。
  
  宮裝美人往藥罐裡放了一些東西。
  
  婦人還是像沒有看見。
  
  房間裡悄然無聲,只有藥罐裡的湯汁咕咕作響。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21:23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12-27 22:04
第五十三章  世上最了解你的那個人來了
  
  宮裝美人走到窗邊,看著庭院裡的陽光,默不語。
  
  陽光落在她的臉上,卻無法帶來太多的溫暖,美麗的眉眼底始終有著一抹揮之不去的冷漠與憔悴。
  
  廚房裡很安靜,畫面很詭異,就這樣在陽光裡慢慢地持續著,發酵著。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藥煎好了,那名婦人雙手端著藥罐浸入盆中備好的冰水裡,等著藥汁變涼。
  
  和周通一樣,宮裝美人也很擅長精神方面的秘法,婦人看不見窗邊的她,很有可能是被她營造出來的幻境所迷。
  
  最終,那名婦人還是擡起頭來望了她一眼,證明這一切並非虛幻,而是真實。
  
  宮裝美人倚在窗畔,輕輕揮了揮手,示意一切如常進行。
  
  ……
  
  藥汁不可能真的完全放涼了才喝,那樣或多或少會損失一些藥力,端到周通面前的藥碗還在散發著濃郁的熱霧。
  
  周通有些陶醉於熱霧所帶來的熾熱感覺,那種感覺會讓他覺得充滿了活力,而當他把碗裡的藥汁盡數飲盡後,卻有些不滿意,因為藥汁燙著了他的上腭與牙齦——不是責怪那婦人,而是不滿意自己的心態——有些太著急了。
  
  沒有被燙出泡,還是有些不舒服,他用舌頭舔了舔。
  
  舌尖傳來一陣微甜的感覺,有些像鐵銹的味道。
  
  他知道那是血的味道,不由微微皺眉,從桌旁取了面鏡子,對著觀察了一下。
  
  他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就是牙齦有些微腫,有些出血。
  
  血的味道漸漸消失,剩下的便是藥汁的苦味,他從盤子裡抓了兩粒糖衣花生,扔進嘴裡,仔細地咀嚼了起來。
  
  從很小的時候,他就很怕喝藥,因為藥太苦,所以每次喝藥,都會提前準備好一些甜到發膩的小吃食。
  
  他一面嚼著糖衣花生,一面想著自己今天遇到的這件事情。
  
  薛河長年在北方雪原裡領兵,能夠拿到這種劇毒倒也理所當然,可是剛才在地底監牢裡,他是如何下的毒?
  
  想要毒死自己,給薛醒川報仇,讓世人覺得這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問題在於,想要毒死自己,不是這麽容易的事情。
  
  周通的唇角浮現出一抹冷笑,幽冷的眼神多出了些得意。
  
  糖衣花生很好吃,唯一的問題就是有些黏牙,他取出精制的銀制牙簽,一面剔牙一面繼續想著心事。
  
  薛河這時候很有可能已經逃出了周獄,但那無所謂,天下雖大,但已經沒有薛家人的容身之所。
  
  周通的視線越過窗戶落在隔壁的院子上,心想事情辦妥後,得盡快把薛河抓回來,然後毒死,慢慢地毒死。
  
  他已經想好了用哪幾種毒,可以讓薛河死的最慢,又最痛苦。
  
  一聲輕微的喀嚓聲在他的嘴裡響起,打斷了他此時漫無邊際、充滿了快感的思緒。
  
  他的一顆牙齒斷了,齊根而斷,安靜地躺在他的掌心裡,斷茬上到處都是血絲與汙漬,看著很是猙獰。
  
  看著這顆斷牙,周通剛剛溫暖沒多長時間的身體再次變得寒冷起來。
  
  他沈默了會兒,拿起鏡子再次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便驚心動魄。
  
  他的牙齦已經變成了紫黑色,牙齒鬆動的非常厲害,彷彿一陣風輕輕拂來,便能落下。
  
  從斷牙處傳來的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難以忍受的痛苦,讓他的身體再一次顫抖起來。
  
  他只是想剔掉牙間的糖漬,卻撬落了一顆牙。
  
  精致的銀牙簽前端已經完全變成了黑色,就像是炭,很是觸目驚心。
  
  這一切都是幻覺,他對自己說。
  
  對於用毒這種事情,他實在是太有經驗,他相信自己絕對沒有判斷錯誤,他的解毒方法,就算不能完全清掉體內的毒素,但也絕對可以暫時壓制住那些毒素,然後他會有很多時間,慢慢地把這問題解決掉。
  
  可為什麽明明自己已經喝了藥,體內的毒非但沒有受到壓制,反而變得更加可怕,已經侵噬到了牙齒?
  
  周通想不明白,沈默了很長時間。
  
  直到這個時候,他依然沒有想到,他用的藥沒有問題,但是煎藥的過程裡可能會發生問題。
  
  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婦人。
  
  他取出兩顆珍貴的丹藥,送進嘴裡,直接吞入腹中,暫時壓制住正在暴發的毒。
  
  他這時候覺得有些暈眩,有些眼花。
  
  如果不是眼花,他怎麽會看到婦人走到小院的門口。
  
  婦人的手臂上挽著一個碎花藍布做的包袱。
  
  那個包袱很小,很簡單,沒辦法裝太多東西。
  
  是的,當然是的,這些年他給她置辦了那麽多值錢的東西,這麽小的包袱哪裡裝得走。
  
  所以她不可能是準備離開,她不可能是準備拋棄自己,不可能是她出了問題,不可能是她下的毒。
  
  那麽確實是自己眼花了,這毒真的太厲害了,竟然會讓自己都產生了幻覺。
  
  周通對自己這樣說,然後從椅中站起身來。
  
  房間與正門之間約有十丈距離,中間的庭院裡滿是陽光。
  
  他與婦人隔著一地陽光,遙遙相望。
  
  婦人神情平靜,溫和安寧,微微一福,就像每次與他告別一樣,只不過今天告別的是她。
  
  原來這一切並不是幻覺。
  
  為什麽?周通沒有問,因為他明明知道這會有無數種道理,但既然他自己以前沒有發現,那麽現在何必發現。
  
  世間最殘酷的事情,便是當你不想知道答案的時候,有人偏偏要把這個答案說出來給你聽。
  
  「她不喜歡你,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你。」
  
  那位宮裝美人走到門外,對他說道:「她只是害怕你,所以才不敢離開。」
  
  為什麽今天不害怕了?自然是因為他要死了。
  
  周通沒有因為她的出現而感到吃驚。
  
  事實上,他這時候已經完全想不明白了,不是自己的藥不管用,而是有人在那個藥裡下了另外一種毒。
  
  從想明白這這一點的那一刻開始,他便知道有人來到了這座小院,甚至知道了那個人是誰。
  
  最了解你的人,當然不是親人,不然薛醒川會會死的那麽慘,死後還差點曝屍荒野。
  
  最了解你的人,也不見得如書上所言,是你的敵人,因為你對敵人總會有所警惕,提前會做很多防備。
  
  最了解你的人,也不見得是你的朋友,白首如故很美好,可你們在一起的時間太少,兩個城市之間的距離太遠,相見時總在喝酒,回憶往事,展望將來,痛罵以前的老師和現在的朝堂,很難有機會聊到一些很細節的東西。
  
  所以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在工作上的搭擋。
  
  在持續多年日復一日的工作中,你們想要彼此不了解都很困難,你們會一起喝很多次酒,聊很多細節上的東西,而且因為或隱或明的競爭關係,你們會把這些事情記得特別清楚,以準備以後隨時可能會用到。
  
  比如他知道你最喜歡吃哪家的盒飯,你知道他最喜歡哪家的面條,他知道你最討厭哪個領導,你知道他最喜歡哪個頻道,他知道你這些年談過幾個女朋友,你知道他最近這個月踩著幾條船,平安夜第二天的清晨,你們甚至有可能從同一家便捷酒店裡出來,然後相視一笑,因為公司在這家便捷酒店裡能夠拿到最合適的協議價。
  
  按道理來說,周通沒有工作上的夥伴,因為清吏司是個很特殊的衙門,直接對天海聖后負責,不需要和朝廷裡任何人打交道,程俊等八虎、緹騎都是他的下屬,但世界上總會有些比較特殊的存在,比如這位宮裝美人。
  
  天海聖后在控制大周軍隊靠的是薛醒川、天槌、徐世績等神將,而她掌握朝廷、繼而統治大周億萬民眾,則主要是通過兩個人,一個是周通,另一個當然就是莫雨。
  
  他們是天海聖后在朝堂上的左膀右臂,被很多人私底下斥為狼狽為奸,他們在一起合作了好些年,雖然談不上心意相通,但自有默契存在,無論是面對天海家還是面對軍方的強勢意志,這種默契一直發揮著很正面的作用。
  
  因為這種默契,他們很了解彼此。
  
  周通知道隱藏在莫雨心靈最深處的那抹叛逆之心與不甘,甚至隱隱察覺到她對某人的想法。莫雨知道他隱藏的很好的對聖后娘娘的恐懼以及這座灑滿陽光的小院,所以她今天找到了這裡,然後向他發出了最致命的一擊。
  
  ……
  
  看著莫雨從門外走進來,周通很快便平靜下來,甚至比他自己想的還要更快。天書陵之變後的這些天裡,他一直讓清吏司在南方追查或者說確認她的下落,或者因為這樣,其實他早就已經在心理上做好了在京都看到她的準備。
  
  他對莫雨說道:「我知道你肯定會回京都,但沒有想到會是現在。」
  
  莫雨問道:「為什麽?」
  
  周通說道:「既然你很清楚,你回到京都,一定會死。」
  
  莫雨看著他說道:「我並不是很在意這一點,只要你能一定死在我的前面。」
  
  周通並不知道陳長生在不久前說過很相似的話。
  
  他看著莫雨問道:「你回來是想要替娘娘報仇?」
  
  「我沒有這樣的能力,你也不是我的仇人,因為你沒有這樣的資格。」
  
  在莫雨看來,他只是娘娘養的一條狗:「我是來替娘娘懲罰她的那條狗。」
  
  周通沈默了會兒,說道:「你準備怎麽懲罰這條狗?」
  
  莫雨說道:「放進鍋裡燉?我覺得似乎不錯。」
  
  周通看著她很認真地說道:「你可以不做那只兔子。」
  
  「不是兔死狗烹的意思,我只是在折磨人這方面不像你這麽有經驗,只能想到把你煮死。」
  
  莫雨看著他很認真地問道:「你有什麽別的好建議嗎?」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21:22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12-28 20:54
第五十四章  血色長街(上)
  
  「我沒有什麽建議,但有幾句解釋。」
  
  周通有些困難地喘了幾口氣,說道:「這些解釋對別人沒有什麽意義,但我想你不同,畢竟這些年,我們兩個人的處境差不多,我的所謂背叛緣自恐懼與自保,而你因為相同的原因,也曾經做過很多類似的事情。」
  
  這指的是當初,莫雨瞞著聖后娘娘,聽從教宗陛下的意原,暗中把陳長生安排進國教學院的舊事,
  
  莫雨搖了搖頭,說道:「我的恐懼與自保緣自娘娘之後的世界,與娘娘無關。」
  
  「不管你如何說,但在我看來,既然娘娘從來不曾在乎過你我的死活,我們又為何一定要為她活著?那天夜裡,陳長生去北兵馬司胡同殺我,我差一點就死了,但娘娘是怎麽做的呢?」
  
  周通嘲諷說道:「她完全不理會我的處境,只想著怎麽與她的兒子相認,可惜她瞎了眼,竟連兒子都認錯了。」
  
  他冷笑的時候,紫黑色的牙齦與蒼白的臉色相映鮮明,很是難看。
  
  莫雨有些驕傲地說道:「娘娘在乎我,她讓我和有容先行離開了京都。」
  
  周通沈默了很長時間,忽然說道:「難道你以為我中了毒,你就可以輕易地殺死我?」
  
  莫雨沒有解釋,只是闡述:「我會殺死你。」
  
  「你有個最大的問題,那就是太年輕。」
  
  周通說道:「年輕意味著歲月不夠,天賦再高,境界也無法太高,而且你耐心不好,應該晚點再現身,讓我的毒發作的再深些,另外,你不應該選擇這裡,這裡是我的家,想要在一個人的家中殺死對方,總是比較困難的事情。」
  
  對世間絕大多數人來說,家是他們最熟悉的地方,也是最後的堡壘,是真正的主場。
  
  周通把自己最珍視的寧靜與寶貝都藏在這座小院裡,自然相應做了很多安排,在這裡有很多機關與陣法。
  
  隨著他的這句話,窗外響起很多機關啟動的聲音,天井裡的陽光彷彿黯淡了數分,數道強大的陣意由地底而生。
  
  那兩粒珍貴的丹藥已經在他腹中化為精華,隨著經脈流轉全身,暫時壓制住毒素的侵噬,恢復了一部分的力量。
  
  天空裡的太陽沒有什麽真實的溫度,徐來的清風有些寒冷,一股血腥的味道隨著陣法籠罩住了整座小院。
  
  他毫不猶豫地動用了大紅袍秘法,如果有人用神識察看,會發現整座院子現在已經浸泡在了一片血海之中。
  
  大紅袍秘法是他最強的手段,對神識與真元的消耗極為劇烈,尤其是他現在身中兩種劇毒,更是沒有辦法支撐太長時間。但莫雨也沒有辦法在這座血海裡停留,她如果不想與自己同歸於盡,便必須暫時退開。
  
  他只需要抓住她暫退的機會,逃離這座小院,只要來到街上,便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這就是周通在死亡之前想到的最有效的方法。
  
  小院看著很普通,但院外的那條街上住著很多不普通的大人物,當年他選擇這裡,便有這方面的考慮。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超出了周通的想像,更準確地說,超出了他對莫雨的了解與認識。
  
  因為,莫雨沒有離開,她站在門旁,任由無形的血海把宮裝塗抹成恐怖的顏色。
  
  她很平靜,很專注,眉眼之間的疲憊,已經盡數被死寂取代。
  
  宮裝裡星光閃耀,從血色裡透了出來,很是美麗。
  
  一把外形看著很秀氣、卻蘊藏著時間風雨的細劍,刺破了屋裡的血海,如一道凝聚的星光。
  
  噗的一聲輕響,那把秀劍沒入了周通的小腹,劍尖從他的腰後探了出來,帶出來一道黑色的血水。
  
  周通沒有慘呼,沒有痛嚎,怔怔地看著身前的她,臉上滿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莫雨的劍刺穿了他的身體。
  
  他的血海也已經吞噬了莫雨的神識。
  
  不要說莫雨只是聚星中境,就算她現在突破到聚星巔峰,也再沒有可能離開這片血海,這座小院 。
  
  換句話說,她必死無疑。
  
  為什麽?周通很快便明白了,她本來就沒有想過要活下去。
  
  自己想用同歸於盡四個字逼她退讓,而她本來就是來與他同歸於盡的。
  
  她回到京都,本來就是死路一條,她只是要把他帶著。
  
  無論墮入深淵還是進入星海,她都要把他帶著,要把他帶去聖后娘娘的面前。
  
  周通的臉色變得很蒼白。
  
  他不想和她一起死。
  
  整座小院還在他的控制中,還有機關與陣法沒有啟動,他還想要搏一把。
  
  然而,他沒有成功,不是因為那把貫穿身體的劍,而是因為他的身體變得僵硬了起來。
  
  一雙手落在了他的雙肩上。
  
  那雙手很瘦,很枯,像樹枝,很白,很多天沒見過陽光,指甲很尖,很長,很鋒利,上面滿是泥垢。
  
  那是一雙狼爪,鋒利的指甲深深地刺進周通的肩骨下方,刺破了幾個血洞,黑色的血汩汩而流。
  
  周通知道自己傷勢還要更重一些,肩骨上已經出現了裂痕。
  
  他的身體感到無比寒冷,異常恐懼,不敢回頭去看。
  
  他已經猜到了那個像幽靈一樣悄無聲息來到自己身後的人是誰。
  
  當初他看過此人在雪原上殺人的相關卷宗,他知道,如果自己回頭,絕對會被對方把頸子咬穿。
  
  生死邊緣,周通不再理會體內的那兩種劇毒,把哪怕最後的一滴真元,都壓榨了出來。
  
  被血海籠罩的房間裡,掀起一陣驚天巨浪。
  
  一聲厲嘯,他變作一道血光,沖向了門外。
  
  喀擦一聲,貫穿他身體的那把秀劍,穿過他的身體,竟被他的前沖之勢生生折斷了。
  
  像幽靈般來到他身後的那個人,也沒有來得及扭斷他的脖子,只聽得嗤拉數聲,數道血水飆起。
  
  無數機關在同一時間啟動,數道陣意發揮出最後的作用,如煙花一般炸開。小院裡的假山照壁盡數倒塌,緊接著倒塌的是房屋本身,煙塵彌漫,青竹斷成數截,石板破碎,就連陽光彷彿都碎了。
  
  周通倒在了牆邊的斷竹處。
  
  他用最快的速度推掉一根假竹筍,殘存的院牆盡數倒塌。
  
  他被氣浪噴出了院外,重重地落在了雪地上。
  
  皚皚白雪間,他渾身是血,畫面並不美麗,也無法讓人覺得壯烈。
  
  他的血是黑色的,泛著腥臭,從胸腹間那道劍傷裡淌出來。
  
  他的後背更是淒慘,衣衫破爛,血肉模糊,十道爪痕極為深刻,隱隱可見白骨。
  
  周通活了很多年,這是他最淒慘的時刻。
  
  但他滿是恐懼與痛苦的眼睛裡,終於看到了些許希冀,甚至是狂喜。
  
  因為他終於來到了街上。
  
  ……
  
  煙塵彌漫,石屑狂舞,整座小院,在很短的時間裡變成了廢墟。
  
  對此,莫雨並不意外。她知道,像周通這樣的人,在臨死的時候,絕對會弄出很大的動靜,而且這裡確實是他的主場,她有些意外地是,居然有人能跟著周通從地道裡走了出來,她即便有周獄地道的細圖,也從來沒有想過下去。不過當她發現那個人是折袖的時候,意外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她知道這個狼崽子最擅長的就是跟蹤隱匿,然後殺人。
  
  她和折袖對視了一眼,然後向院外走去,帶著傷,但不算太重。
  
  周通的修為境界要遠比莫雨和折袖高,正常情況下,就算莫雨與折袖聯手,也不見得是他的對手。
  
  莫雨和折袖是這個世界上最想他去死的人,準備的非常充分,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用毒。
  
  即便是這種情況,周通依然活了下來,逃出了小院。
  
  不過莫雨和折袖並不著急,因為周通只剩下了半條命,離死不遠了。
  
  他們走到街上時,周通還在前方不遠。
  
  ……
  
  周通已經變成了一個血人,不要說施展功法疾掠,走都無法走得太快,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著……
  
  血不停地淌落在雪地上,顏色很深,就像是墨。
  
  折袖不知去了何處,沿街的陰影似乎有些變形。
  
  莫雨來到了他的身後,青絲微亂,在微白的臉上輕拂。
  
  她沒有說話,面無表情看著他的後背。
  
  她回京都,就是準備與周通同歸於盡,沒想到,現在她還活著。
  
  她不在乎被別人發現自己回到了京都,不在乎被別人看見。
  
  周通知道她來了,努力地想要加快腳步,卻無法做到。
  
  雪街上很是安靜,只能聽到他沈重的喘息聲。
  
  莫雨握著半截斷劍,向下斬落。
  
  啪的一聲,周通重重地摔落在了雪地裡,左肋多出了一道血口。
  
  他還是沒有回頭,喘息著,努力地爬了起來,繼續向前走去。
  
  街邊有一座府宅,大門是朱紅色的,牆角伸著只白色的幡,有些殘了。
  
  吱呀一聲,這座府宅的大門被推開,有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周通知道這座府宅是誰的,滿是血汙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變化,繼續向前。
  
  劍光再次閃起,他的身上再次多出一道血口,然後他再次摔倒在了雪地裡。
  
  石階上響起一聲驚呼。
  
  周通倒在雪地裡,痛苦地咳著,不停有血濺起。
  
  不知道隔了多長時間,伴著一聲野獸般的低聲哀嚎,他再次從雪地裡站了起來。
  
  莫雨就在他的身後,手裡握著劍,劍上是他的血。
  
  他沒有回頭,只是看著前方,急促而痛苦地喘息著。
  
  雪街如此清曠,放眼望去,沒有一個人,他要去哪裡?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21:20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12-29 17:29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五十五章 血色長街(中)
  
  京都北城有條長街,叫做平安道,這裡距離皇城不遠,過了前方不遠處的三舍橋,便能上朱雀大道,上朝很是方便,無數年來,這條街上住著的都是達官貴人,由前朝直至當下,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改變,只是隨著時局的變化,住在街旁宅院裡的人們不停更換罷了。
  
  到了正統年間,平安道上位置最好,也是最靠近皇城的那座大宅院,自然歸了天海家。天書陵之變後,天海家沒有什麼變化,但往東數去,很多宅院都換了主人,大修土木,因為相王、中山王等十餘王爺已經陸續搬了過來。
  
  平安道最東也是最靠近槐花裡的那座宅院是薛府,做為天海聖后最信任的大周軍方第一人,薛醒川自然有資格享受這樣的待遇,現在薛家自然不可能再繼續保著這座宅院,新的主人可能是某位王爺或者某位神將,誰知道呢?
  
  薛夫人也不知道這座宅子新的主人是誰,但她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從來沒奢望能繼續在這裡住下去,早就已經做好了相應的準備,家僕盡數遣散,在設祭結束之後,用當初的嫁妝銀子在百花巷外的街上買了座小院。
  
  做完這些後,她本以為自己已經可以平靜了,但聽著身旁傳來的哭聲,發現平靜終究也是一種奢望,覺得頭都有些疼了起來,沉聲問道:「你究竟是因為疼在哭,還是因為傷心在哭呢?」
  
  前些天被侍郎府連夜趕出家門的薛家小姐,一直留在薛府以淚洗面,今天聽到那個消息後,更是哭的不行。聽著薛夫人的喝問,她被嚇著了,帶著怯色抬起頭來,抽泣著問道:「母親,怎麼了?」
  
  她的雙眼早已通紅,聲音都變得有些嘶啞,更不知為何,臉上有很多傷口,竟似是被人打過一般。
  
  薛夫人指著她直到今天都沒有消去青腫的臉,惱怒說道:「如果是因為被打到痛了就哭,那說明你沒出息,不配做你父親的女兒,如果是因為他死了才哭,那就說明你腦子有問題,為這種人哭,值得嗎?」
  
  禮部魏侍郎被陳長生和王破所殺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座京都。薛家小姐每每想到夫君的絕情與辣手,便會憤怒至極,恨不得他去死,但忽然間發現那個男人真的死了,想著這些年,又忍不住悲從中來,覺得自己的命真的好苦。
  
  聽著母親的話,薛家大小姐也覺得自己確實好生沒用,可是……陳院長怎麼就把他殺了呢?難道不應該是把那個男人痛揍一頓,然後押到薛府來與自己賠禮道歉,對天發誓以後一定會對自己很好很好,就像從前那樣……
  
  一聲不期而至的厲嘯,打斷了她有些雜亂的思緒。
  
  那聲厲嘯來自薛府隔壁的宅院。
  
  緊接著,又有無數轟隆的撞擊聲響起,隱隱還可以聽見風雷之聲,然後,便是房屋倒塌,煙塵彌漫。
  
  薛家大小姐被驚呆了,臉色蒼白,哪裡還顧得上悲傷與哭泣。
  
  薛夫人的視線落在隔壁漸起的煙塵上,臉上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隔壁那座宅院的倒塌,沒有影響到薛府,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覺得,這應該與薛府有關。
  
  很多年前,聖后娘娘把平安道這座宅子賞給薛醒川後,一牆之隔的那座宅院,也開始同步進行翻修。
  
  那座宅院門開在南向的槐花裡上,尋常人甚至發現不了,從平安道上走過只會覺得那座宅院是薛府的一部分。
  
  那座宅院的主人很神秘,從來不與人打交道,直到今天為止,薛夫人都不知道對方是誰,只隱約猜到應該與自家有關係,因為她曾經親耳聽到薛醒川做過兩次相應的安排與最為嚴厲的警告。
  
  她甚至曾經懷疑過,這個神秘的鄰居會不會是傳聞中的昭明太子,當然,後來證明這種猜想是錯的。
  
  房屋倒塌,帶起無數煙塵,斷竹如斷弓,崩了些翠綠的竹片,到了薛府的花園裡。
  
  薛夫人抱住驚恐的女兒,低聲安慰了幾句。
  
  隔壁那座宅院還在倒塌,轟隆之聲不絕於耳,好像有人從院落裡直接落到了街上。薛夫人不知道隔壁為什麼塌了,但看著這可怕的動靜,心想那人就算逃出來,只怕也會被砸傷,吩咐管事把門打開,看看對方需要不需要幫忙。
  
  天色近暮,有些昏暗,好在街的雪還是那樣的白,於是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那個渾身是血的人。
  
  雖然那個人流的血竟似是黑色的。
  
  管事推開薛府的門,薛夫人與女兒第一眼看到的畫面便是這樣的血腥。
  
  薛家小姐驚呼了起來,連聲喊道:「快來救人啊。」
  
  說完這句話,她看到了一幕很詭異的畫面。
  
  一位穿著宮裝的美人,出現在了那個血人的身後,悄然無聲。
  
  那個宮裝美人的身上也在流血,還有些灰塵,遮住了些眉眼,卻遮不住美麗。
  
  她是誰?這是怎麼回事?就在薛家小姐發怔的時候,那位宮裝美人舉起了手裡的斷劍向那個血人斬了下去。
  
  一道鮮血飆射到雪地裡,不是很多,不足以讓那個血人當場死去,也不會少到無法讓人看見。
  
  「殺人啦!」薛家小姐驚恐地喊了起來,然後聲音戛然而止。
  
  薛夫人捂住了她的嘴,手在不停地顫抖,但非常用力,不讓女兒發出任何聲音。
  
  她看得很清楚,那位宮裝美人是莫雨,那個血人是……周通。
  
  原來,隔壁那座宅院是周通的。
  
  她終於想明白了這一點,想著薛醒川把這件事情也瞞著自己,不由更是生氣,身體顫抖的更加厲害。
  
  「是周通。」薛夫人的聲音有些含混,有些幽冷。
  
  薛家大小姐身體微僵,看著雪街上這幕血腥的畫面,雙手漸漸緊握。
  
  周通像受傷將死的野獸,發出有些怪異的低吼,痛苦地從雪地裡爬了起來,又向前走了幾步。
  
  他知道這裡是薛府,知道石階上的那對母女是自己的嫂子和侄女,所以他不會向那邊轉頭看一眼。
  
  他不會向她們求情,那是自取其辱,他也不想自己像條流浪狗似的畫面,被她們看到。
  
  他想要儘快離開,但就在這時,一道淒厲的劍風落在了他的左大腿上側。
  
  肌肉被橫直切割開,鮮血像漫出鍋沿的粥一樣慢慢淌落,他重重跪在了雪地裡,膝蓋下濺起了雪。
  
  看著這幕畫面,薛家小姐再次發出驚呼,但這一次,除了驚恐,更多的是快意。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21:18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5-12-30 17:37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五十六章 血色長街(下)

  受傷將死的野獸會發出怪異的低吼,那是因為它要把聲音儘可能多的留在喉間,不想自己的虛弱被任何人聽見。但當大腿肌肉被割斷、跌倒在薛府門前的雪地裡後,周通終於沒忍住,發出了一聲帶著痛苦意味的慘呼。

  這聲慘呼被掩蓋在了薛家小姐的驚呼裡,但依然很清晰,在場的所有人都聽見了。

  薛家小姐覺得更加快意,薛家管事激動地渾身都擅抖起來。

  按道理來說,應該對此反應最大的薛夫人卻還能保持著鎮定,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倒在雪地裡的周通。

  薛府門前很是安靜,只能聽到周通沉重的喘息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通從雪地上爬了起來,跌跌撞撞繼續向著長街西面行走,留下一道血漬。

  莫雨走到石階前,轉身望向薛夫人,點頭致意。

  前些年,薛醒川和她都是天海朝最當紅的大人物,雙方之間自然有交往。

  薛夫人對她很認真地回禮,說道:「謝謝。」

  莫雨沒有說什麼,又點了點頭,跟著周通而去。

  薛夫人望向紅暖卻又晦暗的天空,想著那天,對不知在何處的陳長生,默默地說了聲謝謝。

  天海朝終,她的夫君從大周朝的忠臣變成了叛徒,而周通明明是個叛徒,卻成為了大周朝的重臣。

  這當然不公平,問題是,這個無人敢於憑弔叛徒的世間,又有誰會替一個叛徒討個公平?

  那天在國教學院,她說只恨周通不死,這是真恨,帶著絕望意味的恨,入骨的恨。

  當時,陳長生沒有說話,沒有安慰,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在送她離開國教學院的時候,他請她不要離開京都。

  這便是承諾。

  他會殺死周通,並且讓她看見。

  所以薛夫人沒有回鄉,而是留在了京都。

  她要親眼看到這一幕畫面。

  就在這時候,她終於看到了。

  從薛醒川被毒死,到被曝屍,再到設祭,直到今夜,她都很少哭泣。

  但這時候,兩行很熱甚至有些滾燙的淚水從她的眼中流了出來。

  她最後看了一眼周通在雪地裡爬行掙命的畫面,對管事吩咐道:「關門。」

  薛家小姐有些吃驚,抱著她的胳膊不依說道:「母親,我還想看,我還沒看夠。」

  看著權柄熏天、不可一世、似乎誰都無法擊敗的仇人,變成了一條遍體鱗傷的野狗,誰都會想看,誰都看不夠。

  「夠了。」

  薛夫人不知道是在說這件事情還是說女兒,轉身進入府中。

  府門緩緩合攏,把很多事情與回憶都擋在了外面。

  ……

  ……

  平安道上到處都是雪,雪上到處都是血。

  從周通的身上流出來的血越來越多,甚至多到毒素都隨之變淡了很多,漸少的血水恢復了些紅色。

  他身上的血口也越來越多,密密麻麻,東一道西一道,看著悽慘無比。

  那些血口很有講究,深度與位置足以讓他感受到極度的痛苦,卻又不至於即刻斷絕他的生機。

  出劍的時候,莫雨美麗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漠然至極,加上那身滿是血污的宮裝,看上去就像死神的侍女。

  不時有劍光照亮昏暗的雪街。

  周通在雪地裡艱難地前行,早已無法站穩,經常手足並用才能向前移動一段距離,看上去隨時可能倒下,再也無法站起。他再也無法壓抑痛苦與恐懼、保持老狼般的沉默,每當劍光亮起時,都能聽到一聲慘嚎。

  這是一次對身心最徹底的羞辱與折磨,這是一場似乎永遠都不會停止的酷刑。

  這,本來就是一場凌遲。

  如果換作別的人,哪怕意志再如何堅強,到此時只怕都會崩潰了,即便不會跪著向敵人哀求憐憫,也應該會想盡一切辦法自殺。但周通沒有,因為他這輩子折磨與羞辱過太多人,對無辜者施過太多酷刑,他見過人世間最黑暗與最痛苦的畫面,他見識過真正的地獄,他的心就像在毒水裡浸泡了七萬年的石頭,上面生出來的每塊青苔都是罪惡的化身。縱使莫雨殘酷的手段讓他的身體與靈魂都在顫慄,依然無法讓他投降,無論是向她還是向命運,在死亡到來之前他絕對不會自行去迎接死亡,相反,他依然像乞丐一樣無比渴望著最後的勝利。

  ——只要能夠爬過這段流著血的長街,自己就能贏。

  他慘叫著,然後在心裡對自己說。

  暮色越來越越濃,變成夜色,平安道上的白雪反射著星光,也不足以照亮這個世界。

  不知何時,忽然有昏黃的光落下,落在周通的身上,透過恐怖的傷口,可以清楚地看到骨頭,

  遠處的燈光是沒有溫度的,周通卻覺得身體忽然變得溫暖起來,在小院裡時,他的視力便已經受到了極嚴重的損害,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一些大概,但他非常確定,那盞燈光是在自己的右手邊,也就是平安道的北邊。

  那是程太師歸老之前留在京都的府邸,最近被一位權勢熏天的王爺奪了過去,變成了一座王府。

  他用了一刻鐘的時間,承受著近乎凌遲的痛苦,爬了二十餘丈距離,終於離開了薛府的範圍,來到了這裡。

  能忍耐,是因為有希望,從一開始,他的希望就在這裡。

  他的視線依然模糊,眼睛卻亮了起來,彷彿被那盞燈火點燃了某種火焰。

  他還殘留著些許真元,隱匿在經脈的最深處,無論莫雨的劍再如何鋒利,手段再如何冷酷,他都沒有用,因為那不足以讓他擺脫絕境。

  這時候,那些如露水般的真元紛紛燃燒起來,帶動著他的身體從雪地上掠起,向著那盞燈光疾掠而去!

  他掠到那座王府前,再沒有任何氣力,重重地摔倒在了石階下。

  「我是周通!中山王救我!」

  他用最後的氣力喊出了這句話。

  他從來沒有絕望過,無數年來,他把無數人的心思玩弄於手掌之間,他很清楚,無論莫雨還是折袖,都不會讓自己立刻死去,尤其是當他們完全掌握局面的時候,因為那樣無法渲泄每個人內心最深處都會有的暴虐情緒與復仇意願。

  這就是他的機會,他必須抓住這個機會。

  他帶著憤怒與嘲諷想著,就算你們這些王爺想要假裝聽不到我的慘叫聲,難道能說聽不到我的呼救聲?他現在說一個字都難,卻沒有直接喊救我,而是喊道王爺救我,甚至還不忘喊出那位王爺的名諱,就是為了讓對方必須出面。

  我是大周朝之臣周通!

  我正遇難!

  請中山王救我!

  ……

  ……

  天空裡的雪雲不知何時合攏了,遮住了星光,微雪再作。

  中山王府的門開了,平安道兩側很多門都開了,很多盞燈出現在了夜色之中,很明亮,甚至有些刺眼。

  夜色裡的長街,變成了一條銀河。

  周通在河水裡,再也無法壓抑情緒,臉上露出陶醉的神情,神經質般笑出聲來。

  數十道破風之聲先後響起,王府高手們來到了街上。

  莫雨從微雪裡走了出來,與周通隔著數丈的距離。

  周通看著她,滿是血污的臉上露出一抹狠厲的神情。

  現在你還怎麼殺我?現在該別人來殺你了。

  他的眼神把意思表達的非常清楚。

  莫雨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夜風輕拂著宮裙,微雪落在她的鬢間。

  她看著燈火通明的平安道,看著那十幾座王府,說道:「娘娘對你們千般不好,但至少有一樣好處。」

  這句話是對至今沒有現身的王爺們說的。

  「先帝的兒子們,都還活著。」

  燈光照著她的容顏,愈發明妍動人。

  她的神情卻還是那般冷漠,眉眼之間儘是強硬,與故去的那位隱隱有些相似。

  「一個不缺,你們都還活著。」

  「是娘娘,讓你們活到了今夜。」

  「今夜,我要你們把這樣好處還來。」

  「我要他死。」

  微雪輕落,並無聲息,就如長街此時的靜寂。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燈光裡有人擺了擺手。

  周通視線模糊,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樣,只能看到那人穿著件明黃色的衣衫。

  中山王府沒有關門,但走到府外的人,都退了回去。

  這是怎麼回事?

  周通覺得這很荒唐,心想難道王爺你就不怕道尊動怒嗎?

  莫雨走到了他的身後。

  恐懼再次籠罩了他的身體。

  他喘息著,向前爬去。

  平安道上有十幾座王府,還有天海家,還有大臣,中山王是個瘋子,難道大家都是瘋子?

  他爬呀爬呀爬,不停地爬,想要爬到下一個燈火闌珊處。

  可是,他還隔著很遠,那處的燈火便熄了。

  甚至,那座王府把門都關上了。

  接著,沉重的大門緩緩合攏的聲音不停響起,街上的燈光依次熄滅。

  夜色越來越深。

  周通越來越冷。

  他爬過寒濕的雪地,染血的長街,所有的沉默與堅忍,始於希望,卻終於……絕望。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21:16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12-31 23:25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五十七章 雪中聖旨到
  
  周通在雪地裡掙扎爬行,喉嚨裡咯咯作響,最終化為虛弱的、帶著哭腔的一聲喊。
  
  「救我……誰來救我……」
  
  先前他的慘號與哀呼多少有些偽裝的成分。然而從地底的周獄,到灑滿陽光的小院,到滿是寒雪的長街,他不停地逃著、追逐著希望,卻又一再失望,直至此時,終於絕望,意志如被洪水沖垮的大堤一般崩塌。
  
  他痛苦地哭喊著,臉上的血汙被老淚洗去一些,然後被寒風凝結,變成漿糊般的殼,很是難看。
  
  他的哭聲就像夜梟一般,難聽到了極點。
  
  作為最著名的酷吏,周通從來不曾原諒過這個世界,對這個世界存過一分善意,救過這個世界一次,那麽這個世界對他來說自然也是絕對寒冷的,不會原諒他,也不會有人來救他,平安道上的燈光漸漸遠去,他的前路一片黑暗。
  
  有幾座府邸依然開著門,離周通最近的是中山王府。王府深處燈火通明,中山王坐在椅上,手裡拿著一顆凍梨,回憶著先前王府門前,周通淒慘的模樣,覺得好生快活,便是這梨也甜了數分。
  
  一名王府屬官在旁欲言又止道:「屬下總覺得不妥。」
  
  「有何不妥?我早就想把這條老狗碎屍萬段。」
  
  中山王沈默片刻,說道:「而且莫雨她說的有道理,無論有情無情,我能活到今天,就是恩。」
  
  這名屬官很是吃驚,沒有想到,王爺居然是真被莫雨的那番話說動了。
  
  要知道這些年散居各州郡的王爺裡面,境況最慘的就是中山王,與那些慘被毒死的旁系王爺們相比,他確實是活了下來,但被逼得吃屎裝瘋……這可是要比去死更可怕的遭遇啊。
  
  「屎好吃嗎?當然不好吃,但你有沒有想過,那個女人當年可以逼我吃屎,難道還會不知道我是在裝瘋?」
  
  中山王面無表情說道:「她當然知道我是在裝瘋,她之所以不點破,就是因為她喜歡看我吃屎,但至少,她沒有讓我死,和死比起來,吃屎算什麽?我們這些生在天子家族人,哪個沒有吃屎的本事?」
  
  十餘座王府,因為各自不同的原因關閉了大門,把周通攔在了門外。
  
  最憨厚膽小的婁陽王藏在三層被褥的最深處,一面擔心相識的莫雨的安全,一面在心裡默默說著周通的壞話。
  
  最老成持重、權勢最大的相王,今天則是根本不在王府。
  
  相王府的門開啟著,年輕的陳留王站在燈光裡,神情平靜,眉間隱隱有些憂慮。
  
  周通在雪地上爬過,莫雨隨後走了過來。
  
  陳留王沒有理會周通,對莫雨說道:「差不多了。」
  
  莫雨沒有理他,繼續持劍為鞭,趕著渾身是血的周通向前。
  
  平安道的盡頭是一片占地面積極大的府院,裝飾的格外精致華貴,甚至就連新修的相王府,都及不上。
  
  這裡是天海家,這二百年來,整個大陸真正最有權勢的家族。天海家的大人物,比如族長天海承武及幾位長老,自然不會在今夜如此敏感的時機還留在京都,早就已經去了京郊的莊園。
  
  大門敞開著,燈光通明,天海勝雪站在燈下,白衣勝雪。
  
  周通從門前的雪地裡爬過,看了他一眼,眼神怨毒,但無論是求救還是辱罵,都已經沒有力氣說出來。
  
  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響起,然後漸漸變成哭聲。
  
  平國公主被天海勝雪攔在了身後。
  
  宮變之後,她便被天海家接了回來,據說再過段時間,可能會嫁給陳留王。
  
  看著在雪地裡掙扎爬動的周通,她有些瘋狂地笑著,漂亮的臉蛋上到處都是淚水。
  
  「你今天好像一條狗啊!」
  
  她對周通喊道,又像是詛咒。
  
  天海勝雪沒有阻止她,只是攬著她的肩頭,不讓她因為沖動去對周通動手。
  
  他看著渾身是血的莫雨,很嚴肅地說道:「差不多了。」
  
  這和陳留王那話的意思一樣。
  
  莫雨是朝廷一定要捉拿的對象,排在首位。
  
  莫雨還是沒有說話,她回到京都,本來就沒有想過要活著離開。
  
  ……
  
  周通已經神智不清了,就連絕望與憤怒都已經從他的意識裡退出,在最後的時刻,只是有一個疑問。
  
  為什麽沒有人來救自己?商院長只需要動根手指頭,便能讓我活下來,為什麽我卻要死了呢?
  
  就如北方雪原上的那些巨獸,在感知到將死的時刻,往往都會下意識裡去往最熟悉的地方,等待死亡的降臨。
  
  對周通來說,他最熟悉的地方當然是北兵馬司胡同裡的那座小院,所以他在往那邊去。
  
  那裡其實離平安道很近,當初薛府設祭的時候,他能那麽快帶著下屬趕過去,便是因為此。
  
  只不過要從滿是冰雪的街面上爬過去,這段路便會變得非常漫長,更何況,劍光還是會不時在他的身後亮起。
  
  莫雨依然不時揮劍,每一次劍落,便會從周通的身上割下一片肉來。
  
  周通的血已經快要流完,慘叫聲也越來越微弱,直至無聞,就像個無知無覺的木頭人,在雪地上不停地爬著。
  
  圍觀的人群出現在街道的兩邊,他們看著渾身是血的周通,不停地被割著,被羞辱著,最初的震驚過後,變成了某種極致的快感,甚至莫雨每次揮動劍割下周通一塊肉時,便會迎來人群的一次歡呼。
  
  ……
  
  天空還在落著微雪,西邊的夜空已經有了繁星。
  
  北兵馬司胡同裡那座庭院的地面已經毀了,被無數把鋒利的劍切割成了無數碎片。
  
  周獄真正地毀了,無論是地面的建築還是地牢,還是隱藏在地底最深處的那些監房,都露出了真實的模樣。
  
  那些布滿殘血與人體碎片的刑具,那些斷肢與屍體,形成了一座人間的煉獄。
  
  薛河提前打開了所有監房的門,受傷輕些的犯人四散逃走,只有那些身受重傷、將要死去的囚犯,還留在原地。
  
  那些受過無數酷刑折磨的囚犯,是這個人間地獄最直接的證明。
  
  星光灑落在周獄上,神聖美麗純淨與血腥骯臟醜惡形成鮮明的對照。
  
  一片死寂。
  
  小德與軍方的高手們殺人如麻,天機閣的刺客們陰毒至極,但也未曾見過這樣的慘狀,就連清吏司的官員,看著那些滿布汙血的監房與奇形怪狀的刑具,也覺得有些噁心,明明他們平時已經看過很多次,親自施刑過無數次。
  
  或者是因為,這些血腥的、醜惡的畫面以前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暴露在天光之下。
  
  沒有發現周通的蹤跡。
  
  庭院外傳來了很多嘈雜的聲音,但又有一種奇異的安靜感。
  
  陳長生渾身是血,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他向庭院外走去,所有的劍都已經歸鞘,但沒有人攔他。
  
  街上到處都是人,黑壓壓的一片,只是中間空出來了很大一塊地方。
  
  周通躺在雪地上,奄奄一息,身上到處都是傷口,誰都無法數清楚數量,說是遭受了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陳長生走到他的身前。
  
  周通極其艱難地擡頭看了他一眼,居然認出了他是誰,心裡生出了最後的希望。
  
  在他看來,陳長生一定非常痛恨自己,不然不可能如此心心念念要殺自己。
  
  他不怕陳長生恨自己,只怕陳長生恨得不夠。
  
  他堅信自己非常了解人心,越是痛恨,越是捨不得敵人死去。
  
  來吧,多割我幾刀,折磨我,羞辱我,閹了我,餵我吃豬油,把我養成最難看的胖子,然後把我的油擠出來點燈!
  
  怎樣都行,只要你不當場殺死我。
  
  求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周通的心聲,陳長生抽出了劍。
  
  沒有什麽羞辱折磨,沒有什麽冷酷的復仇,只是一道清亮的劍光,乾淨的殺意。
  
  嗤啦一聲,周通的頸上出現了一道細細的血線,然後疾速蔓延變寬,最終把他的頭顱與身體分離開來。
  
  周通死了,睜著雙眼,很是困惑。
  
  大概是不解,為何會這樣簡單呢?
  
  陳長生沒有再看周通的屍體一眼,走到莫雨身前,說道:「你來了。」
  
  莫雨說道:「是的,我來了。」
  
  她覺得有些疲憊,直接坐到了雪地上。
  
  陳長生也覺得有些疲憊,坐到了雪地上,她的身邊。
  
  街角的陰影微微波動,折袖顯出身影,他也很疲憊,但沒有坐到雪地裡,因為他知道,接下來還會有戰鬥。
  
  大地震動,積雪鬆動,蹄聲如風雨一般。
  
  數百騎玄甲羽林軍來到了場間。
  
  小德等朝廷高手分立四周。
  
  十餘名青衣道士不知何時也來到了這裡,境界高深莫測。
  
  忽然,又有蹄聲響起,一位小太監乘馬而至,手裡拿著明黃色的聖旨。
  
  聖旨自然出自宮中。
  
  小太監當眾宣布了周通的罪狀,共計二十二條。
  
  二十二條罪名是事後統計出來的,當時,沒有誰能夠記清楚太具體的東西。
  
  所有人都處於震驚之中,無論是清吏司的官員還是羽林軍的將士。
  
  陳長生也沒記住當時的場景。
  
  他只記得那個小太監的聲音有些尖,有些飄忽,時近時遠,總之,不像是真實的。
  
  他還隱約記得,聖旨的最後好像提到了淩遲。
  
  只是此時的周通,已經變成了雪地上血肉模糊、身首兩斷的屍體。
  
  再沒有辦法謝恩。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21:16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6-1-1 22:09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五十八章 順流行舟
  
  聖旨宣讀結束,場間依然一片安靜,如同死寂一般。
  
  人們的視線落在雪地上,看著已經身異處的周通,心情震驚複雜到了極點。
  
  用惡貫滿盈來形容此人,也不為過,這個人當然有罪,但誰都沒有想到,朝廷會宣布他有罪。
  
  人們接著望向雪地裡並肩而坐的那對年輕男女。
  
  大周玄騎們拉著韁繩的手有些僵硬,不知接下來該如何辦,沖鋒還是放下手裡平伸的鐵槍?緹騎與清吏司的官員們臉色蒼白,如喪考妣,那些天機閣的刺客、軍方的強者,則是齊齊望向小德,想要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時局的變化總是這樣的突然,突然到哪怕是身在局中的人都會感到措手不及。
  
  即便是陳長生和莫雨,一時間也沒有反應過來,直到那名小太監離開,才隱約明白了些什麽。
  
  早知如此,何必這般,換成很多人此時大概都會生出這樣的情緒,但他們不會。
  
  「只有那些白癡才會這樣想。」莫雨把有些散亂的髮絲理回鬢裡,看著依然圍在四周的人群,露出嘲諷的笑容,說道:「如果周通還活著,便依然是國朝的重臣,他被我們殺了,才會被剝皮拆肉,骨頭熬湯。」
  
  「這確實是師父他向來的行事風格。」
  
  陳長生覺得今夜的雪風有些刺骨,看著皇宮方向,沈默片刻後繼續說道:「小時候,我和師兄以為他是個窮道士,因為太窮,所以對世間萬事的看法比較極端,行事有些過於吝嗇,現在我才明白,這應該叫做窮盡。」
  
  ……
  
  風雪籠罩著皇宮,側殿裡的地龍燒得很熱,溫暖如春,案幾上擺著一些過往年間的詔書。
  
  「我沒有想到,你師弟居然真的可以殺死周通,他的表現超出了我的想像,我很滿意,我更滿意於莫雨和他殺死周通的方法,他們的手段越是殘酷強硬,這個故事便會越驚聳,從而被更多人記住,當中自然也包括周通的惡。」
  
  商行舟看著案幾後的年輕皇帝說道:「雖然周通叛變了你母親,為我所用,但誰都無法否認,在過去的很多年裡,他就是你母親的代言人,那麽他的惡便是你母親的惡,陳長生把他的惡展現的越多,你母親的形象就會越差,我做為構織陰謀、推翻你母親統治的領袖人物身上的負面評價便會越少。同時,你師弟的聲望越高,我的聲望也越高,無論怎麽看,今夜這件事情對我都是有好處的,只需要事後及時地頒出那道旨意。」
  
  余人想到西寧鎮舊廟裡的那些書,溪裡的那些魚,山裡的那些獸,沈默無語。
  
  商行舟接著說道:「這種做法有些小家子氣,但不是吝嗇,只是物盡其用罷了。」
  
  余人擡起頭來,比劃了幾個手式,問道,難道從一開始的時候,京都裡的所有人都是在被你利用嗎?
  
  「最初並不是這樣,我當然想保周通,而且我今夜確實準備做些事情。」
  
  商行舟很有耐心地解釋道:「但在這個過程裡,事情發生了變化,我也就要做出相應的變化。」
  
  對修道中人來說,變化是星空之下不變的規律,世間萬物無時無刻不在變化,時局也同樣如此。哪怕只是幾個時辰,也會發生很多變化,就像春天化淩時的河水一般,若是應對不當,哪怕再堅硬的鐵橋,也會被沖毀。
  
  商行舟沒有明說那些變化是什麽。
  
  可能是陳長生的實力境界超出了所有人的預判,堅持了整整一天,那些劍切開了堅硬的、被冬風凍硬的地面,把周獄坦露在了星光之下。可能是因為離宮裡始終安靜,在那邊的天空上飄著的雪與雲,就像是溫馴的羊群,始終沒有越過柵欄的意思。當然,最可能的原因,還是因為王破在洛水上斷臂破境,斬死了鐵樹。
  
  而且,落著雪的平安道,那些王府的燈依次熄滅了。
  
  「你知道為師為什麽叫商行舟嗎?」
  
  商行舟忽然問道。
  
  余人知道,商行舟並不是師父的真名,至少在六百年,他叫計道人。
  
  這個名字的出現,或者說獲得,必然意味著些什麽。
  
  「陛下回歸星海之前,依然沒有忘記那句話,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商行舟的視線落在宮殿裡某處,彷彿回到了數百年前。
  
  整個大陸的人都知道這句名言,余人當然不例外,他還知道這句話裡的陛下,不是指的父親,而是祖父。
  
  「那夜陛下對我說,在世間行走,如同在汪洋裡行舟,須謹慎小意,不可逆流,不然會翻船的。」
  
  商行舟很平靜地說道:「既然所有人都想周通死,既然這就是民心所向,我當然要順從。」
  
  順之一字,對西寧鎮舊廟的師徒三人來說,都很重要,這就是他們修的道。
  
  直到今夜,余人才知道,原來竟是從水可載舟、亦可覆舟這句話而來。
  
  商行舟接著說道:「當然,順流不代表順從,舟只是希望水能夠平靜些,不要有太多浪花,不要生出太多阻力。」
  
  余人用手比劃道:「但歸根結底,舟還是要敬畏水的存在。」
  
  「魏國公說過,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如何能夠不畏呢?」
  
  商行舟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但位置是相對的,你既然是舟,便不能太過考慮水的感受。」
  
  余人比劃道:「終究還是會考慮,不然您不會改變主意。」
  
  「在所有人看來,我已經盡力,只是被你和他們阻止了。」
  
  商行舟的視線落在他的腰間,那裡有一塊秋山家主進貢的玉佩。
  
  「你們這些年輕人都在拿命搏,你如此,莫雨如此,王破如此,你師弟更是如此。」
  
  「我把你師弟養了十七年,怎忍殺他,只好眼睜睜看著他殺了周通。」
  
  「任誰拿今夜之事來問我,我都能無愧於心。」
  
  這幾句話裡究竟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余人已經分辯不清,但他懂了。
  
  周通是新朝身上最難看、骯髒的一塊汙漬,陳長生是師父心上最深最難拔除的一根木刺。
  
  無論誰死,師父都無所謂,只要他不需要親自動手便好。
  
  今天京都這數場驚心動魄的戰鬥與追殺,甚至極有可能動搖整個人類世界,但一直都在師父的控制之中。
  
  無論如何變化,他總會成為最後的勝利者。
  
  如果王破在洛水上被鐵樹殺死,這場勝利或者可以稱為完美。
  
  「這並不是我設計好的局面,我也不能掌握所有的事物,畢竟我不是神明,也不是太宗皇帝。」
  
  商行舟否定了余人的想法,說道:「今天更像是一堂課。如果陛下您想成為太宗皇帝那樣偉大的人,帶領人族走進無比光明的未來,就必須學會順流行舟——再如何厭惡那些觀刑喝彩、愚蠢白癡的民眾,依然要說服自己,真的相信他們是真正的汪洋,學會如何帶領他們,如何欺騙他們,如何借助他們的力量,破浪前行。」
  
  余人無法完全理解這些,他這時候也並不是很關心這些,他只關心一件事情。
  
  他用手比劃道:「師父,您真的不喜歡師弟嗎?」
  
  商行舟想了想,微笑說道:「是的,我不喜歡他,我很想他死,或者說,我希望他從來沒有活過。」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28 16:21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6-1-2 16:32
第五十九章 加冕
  
  誰都知道,商行舟不喜歡他的學生陳長生。
  
  至於原因,余人和陳長生自己大概猜到了一些,並且正在猜到越來越多。
  
  但對於西寧鎮舊廟以外的世人,這始終是一個非常難以理解的問題。
  
  從個人情感角度出發,商行舟把陳長生從小養大,哪怕這一切都開始於一場陰謀,對他來說,陳長生也應該要比別的人更值得信任,即便從人生理想角度出發,商行舟想要讓人族獲得空前的大一統,從而戰勝魔族,可是支持牧酒詩成為教宗、從而與大西洲結盟,這其實並不見得比陳長生登上教宗之位、朝廷獲得離宮的全力支持更好。
  
  沒有人能夠理解商行舟的想法,就連教宗陛下的推測也站不住腳,在晨光中的天書陵擦肩而過後,這一切就這樣順其自然地發生了,不過在隨後的很多故事裡,商行舟沒有明確地表示過,他想要陳長生去死,哪怕這是一個天下皆知的秘密,可終究沒有能在紙面上,沒有付諸行動。直至今夜商行舟對余人承認,他才第一次向天地表明意圖。
  
  星空頓時黯淡,無形的殺機籠罩了京都。
  
  陳長生的生死,取決於自己的努力,取決於商行舟的態度,現在也與另一位偉大人物的生死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
  
  離宮早就已經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教宗陛下不會允許商行舟對陳長生有任何不利。
  
  問題在於,教宗陛下還能活多少天呢?
  
  那夜的離宮,終究沒有出任何事,被微雪與碎雲撕裂的星光,落在牧夫人的衣衫上,美麗的彷彿並非真實。
  
  淩晨將至的時候,商行舟終於離開了皇宮,來到了離宮那五座清美神聖的舊寺灰檐之間。
  
  在他正式出現之前,牧夫人已經帶著滿天的雪與星光離開。
  
  教宗陛下之外,離宮永遠只會允許一位聖人進入,不然對國教來說,那便意味著戰爭。
  
  當夜,商行舟與教宗進行了一場很長時間的對話,大概也是他們人生裡的最後一場對話。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麽,朝廷與國教之間是否達成了某種協議,但從第二天開始,一陣溫暖的春風便提前降臨了京都,一種名為和解的氣氛漸漸彌散開來,折袖和莫雨被帶出了大理寺,前者被軍部直接派人送回了北方,後者回到了桔園,暫時被監視居住。
  
  依然還是寒冬,所謂春風,自然虛妄,誰都知道,這種局面可能會持續很長時間,也隨時有可能戛然而止。
  
  誰也不知道教宗陛下還能活多少天,也不知道教宗陛下回歸星海之後,商行舟還會不會遵守那夜對話裡的承諾。
  
  京都的氣氛漸漸變得緊張起,很多人彷彿已經提前看到了那場狂風暴雨,不,隆冬時節,應該會是一場暴雪。
  
  就在不安與期待裡,新年近了,京都落了一場大雪,街道與建築盡數變成白色,很是好看。
  
  風雪裡的離宮,更是美麗。
  
  陳長生扶著教宗陛下,走出了那間幽靜的偏殿,來到了宮殿群中間最大的那座廣場上。
  
  這些年他經常出入離宮,但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那座幽靜的偏殿,這還是他第一次和教宗來到這裡。
  
  青石鋪成的廣場上白雪如氈,看似散亂、實際上排布隱有規律的石柱,已經被雪塗白了頭。陳長生的神識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廣場的下方,隱藏著一道極為古老悠遠的氣息,如果這是一座陣法,只怕不會弱於皇輦圖。
  
  視線向遠處望去,數座宮殿在風雪裡若隱若現,他知道,那就是著名的草月會館、桂清宮、苔所……宮離有六殿,每座宮殿裡有一重寶,代表著國教的歷史與無上權威,所以後來才會逐漸發展出六巨頭這種說法。
  
  他知道教宗帶自己來這裡做什麽。
  
  草月會館、桂清宮等處那幾道神聖而雄渾的氣息,正在向他表達臣服的意味。
  
  「今年的雪太大了。」
  
  教宗的視線穿過風雪,落在遙遠的北方,滿是皺紋與老人斑的臉上,流露出對未來的擔憂:「雪老城內亂,魔族前所未有的弱小,這一場風雪不知會讓多少部族離心,引發多少廝殺,明年開春後,狼騎必然會南下。」
  
  風雪很美麗,也很嚴酷,魔族必然遭受極大的損失,加上這場叛亂,短時間內,雪老城根本無法恢復元氣。在這樣的情況下,教宗斷定明年魔族大軍會大舉南侵,聽上去沒有什麽道理,但陳長生明白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魔族是很瘋狂可怕的種族,越是弱小的時候,越是嗜血殘暴,因為它們清楚,只有這樣才能度過這段最艱難的時光。
  
  教宗嘆道:「既然相看兩厭,不如盡早離去。」
  
  這句話無頭無尾,只有陳長生能夠聽得懂。天書陵之變後,很多人都在猜測他會離開京都,事實上,他也一直想要離開,只不過那時候他清楚,師父不會讓他離開,除非死。
  
  現在看來,那夜兩位聖人在離宮裡的談話,終究還是改變了些什麽。
  
  「好的。」他說道。
  
  教宗看著他,說道:「你是我選擇的繼承者,無論多少年,你都要回來。」
  
  陳長生說道:「需要我的時候,我會回來。」
  
  教宗說道:「他想和你談談。」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可以。」
  
  ……
  
  離宮大放光明,從夜空裡落下的雪,彷彿都變成了神國散落的天花,美麗的令人陶醉。
  
  國教教士與騎兵還有各級神職人員,站在廣場上,不時被照亮,彷彿朝陽下的萬頃海洋。
  
  光明正殿更是無比明亮,令人無法直視,威嚴莫名。
  
  在正殿裡,數千名紅衣主教與大主教躬著身體,滿臉虔誠與敬畏。
  
  石壁緩緩開啟,在十二賢者與神國英靈雕像的注視下,教宗與陳長生從光明中走了出來。
  
  教宗從茅秋雨的手上接過神冕,戴在了陳長生的頭頂。
  
  陳長生握著神杖,走到了最前方,開始接受祝福,並且施予祝福。
  
  他的身體有些僵硬,但神情非常認真,動作一絲不茍,所有流程都沒有做錯,哪怕是道典裡最細微的要求也是如此,堪稱完美。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28 16:20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6-1-4 21:33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六十章 偉大的遺產
  
  陳長生站在光明裡,並且是最前方。
  
  教宗在他的身後。
  
  大殿裡,數千名主教如潮水一般跪倒在地。
  
  廣場上,數萬國教騎兵與教士如潮水一般跪倒在地。
  
  離宮外,數十萬信徒如潮水一般跪倒在地。
  
  看著這幕畫面,教宗緩緩瞇起了眼睛,如飲醇酒,很是滿意歡喜。
  
  他的眼睛越來越瞇,直至閉上,然後再也沒有睜開過。
  
  那雙蒼老的眼眸裡的浩瀚的星海,至此再也沒有人能看到了。
  
  陳長生轉頭望過去,握著神杖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茅秋雨扶住了教宗的身體,向他搖了搖頭。
  
  近處的人群裡隱有騷動,但沒有亂,以桉琳等大主教為首,所有的人依然跪著,只是……偶有飲泣之聲。
  
  洗煉道心的頌聲,滿是懷念與悲傷的哭聲,在宏偉的光明殿裡越飄越高,然後被一道鐘聲暫時請回塵世。
  
  無論是離宮的聖鐘還是教樞處、天道院的聖鐘,都同時響了起來。
  
  鐘聲迅速傳遍整座京都,然後傳向更遠處,把教宗陛下回歸星海的消息送到大陸的四面八方。
  
  擦擦擦擦,無數聲金屬摩擦聲彷彿同時響起。
  
  在離宮殿間廣場的國教騎兵們抽出了自己的兵器,人海裡生起一片黑色的潮浪。
  
  無論是神弩還是鐵槍或是刀劍,都是那樣的寒冷,那樣的鋒利,直直地向著夜空,向著那靜穆不變的億萬顆星辰,這不是人間對星海的示威,而是助威,或者說這是一次盛大的壯行,送君離開千里之外。
  
  草月會館、桂清宮、苔所、清水瓦臺、天道殿、秋寓,是離宮裡最重要的六座宮殿,便在這時,六道極為神聖宏大的氣息從這些宮殿裡生出,向著冷清寂寥的夜空而去,然後不知道在何處相遇,變成了可見的六道光。
  
  那些光的顏色並不相同,看上去就像是一道彩虹。
  
  從來沒有人見過夜裡的彩虹,離宮跪倒在地面上的人們,京都裡跪在各處的民眾們,紛紛擡起頭來,震驚於天之異象,感傷地想著,這或者便是人間對教宗陛下最後的送別吧?
  
  陳長生知道那並不是彩虹,而是力量。
  
  在那六道氣息從草月會館等六座宮殿裡生出的那一刻,他以及京都所有聚星境上的修道者,都清楚地感知到了那種力量。這力量來自於六座宮殿裡的國教重寶,也來自離宮之間的那片地面,更準確地說,自地面下方的那座陣法。
  
  道門存世無數年,被尊為國教已近千年,而在之前也曾經是好幾個著名王朝的國教,要說歷史底蘊之深厚,資源累積之豐富,在某些方面,即便是現在的朝廷都不見得比得上,有這樣的陣法、有再多不為人知的神器都不奇怪。
  
  比如這時候插在床頭的那根火把——白日焰火。
  
  這件魔族的聖器在淩煙閣裡存放了很多年,是皇輦圖的重要組成部分,天書陵之變那夜,天海聖后擲出霜餘神槍,毀了淩煙閣,閣裡的那些畫像被盡數燒成飛灰,霜餘神槍不知所蹤,在人們想來,應該被重新藏在了皇宮裡。
  
  誰能想到,白日焰火竟是歸了離宮。
  
  曾經的魔族聖器,後來的大周重寶,現在只是一件普通的照明事物。
  
  聖潔熾烈卻不刺眼,而且沒有任何溫度的光線,落在教宗蒼老的面容上,相信不會讓他覺得有任何不適。
  
  陳長生坐在榻邊,念完了第九遍長生經,站起身來,望向白日焰火以及被它照亮的幽殿。
  
  國教是教宗陛下留給他的遺產,白日焰火自然也是這份遺產裡的一部分,神冕、神杖、六座宮殿裡的重寶,離宮裡的陣法以及此時還在離宮內外跪拜不肯離去的億萬教士與信徒,也是如此,還有權力。
  
  但他記得很清楚,應該還有份遺產,現在卻不知道去了哪裡。
  
  教宗陛下曾經很清楚地表達過自己的意思,他死後,那件事物要由陳長生保管。
  
  那盆青葉去了哪裡?
  
  ……
  
  六道聖潔的氣息在夜空裡構成一道美麗的彩虹,彩虹的一頭在離宮,貫行星海之間,最終還是落回了人間。
  
  京都很多地方都被這道彩虹照亮著、裝飾著,很難分清楚,哪裡承受的光線與祝福更多。
  
  大地上的所有人都可以看到浩瀚的星海,但星光從來沒有普照世間過。北新橋近皇城的那口廢井底,終年不見陽光,也看不到星光,今天卻很神奇地多出了很多光線,那些光線正是來自離宮的那道彩虹的一部分。
  
  過往數百年間漆黑陰森寒冷的地底空間,沒有因此變得溫暖起來,但至少不再那般可怖,尤其是那些光線照亮了地面的霜雪,也照亮了霜雪之上的很多物事,那些物事讓這個與人間隔絕的地方,顯現出人間的味道。
  
  到處都是高低不同的爐竈,看著就像是白蟻的巢穴,還有各種廚房用具,鍋碗瓢盆樣樣不缺,火力特別旺的塗州炭堆成了小山,大小厚薄不同的鐵鍋足有十幾個,像湖面一樣大的特制桌面上堆滿了普通人能夠想像的到的無數菜肴。
  
  在對面約三百丈的地方,應該是書房類的地方,沒有牆,自然也沒有掛書畫,只有無比漫長、看不到頭的書架,架子上堆滿了書籍,順著書架,又有各種風格的家具依次向著前方排列,書桌,椅子,貴妃塌,直至很遠的地方……
  
  那裡有一張特別大的床,甚至不比國教學院那面湖小多少,這張床特別華美,雕工極盡繁華,床上鋪著三十六層被褥,床欄上鑲著七十二顆夜明珠,只憑眼睛看,便能想像得到,躺在上面,會是多麽舒服的事情。
  
  叫做吱吱,也叫做朱砂或紅妝的黑衣龍族少女,這時候便躺在床上,但很明顯她並不覺得很舒服。不是因為三十六床被褥的最下方有顆不起眼的豌豆,也不是因為陳長生最後一次送來的藍龍蝦不夠新鮮,而是因為她這時候很緊張。
  
  來自離宮的彩虹照亮了地底的洞穴,也照亮了十餘里外那面她不想面對的牆。
  
  她是世間最高貴、神通最厲害的玄霜巨龍,可以看見數千里外的一片銀葉子,自然也能看清楚,那面牆這時候正在發生的變化——那片被霜雪覆蓋的石壁上生出了一叢青葉。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21:50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6-1-5 16:19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六十一章 救贖以及新的傳說
  
  那面石牆上刻著秦重與雨宮這兩位前代神將的繪像,繪像的手裡牽著兩根鐵鏈,捆著她的腳,這是王之策當年布下的陣法,數百年來,包括小黑龍自己在內,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把這兩根鐵鏈從牆上拔出來,陳長生哪怕用了西流典和自己的血,也只能期望於兩年之後能不能看到可能,按道理來說,附著如此強大的陣法的石壁必然隔絕一切外來的生機,不可能生出任何植物,但現在長出了一叢青葉。
  
  那叢青葉只有三片,原本很肥嫩,現在看著有些瘦弱,似乎損了很多精力。
  
  或者是因為那叢青葉的根系太過發達的緣故?
  
  無數的細細的近乎肉眼難見的根系,從那叢青葉的下端生長出來,順著石壁上的繪像不停蔓延,有的尋覓到最微細的裂口,深入石壁內部,便會探進去,然後在彩虹化作的光毫照耀下,近乎瘋狂地生長。
  
  來自離宮的那道彩虹與那叢青葉,正在試圖破除這裡的陣法。
  
  小黑龍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這是為什麽,所以她很惘然,然後緊張,小臉蒼白,雙眉之間那粒朱砂痣越外醒目。
  
  ……
  
  普照世間的不是星光,而是彩虹。
  
  彩色的虹合在一處便是無色,悄無聲息、無人察覺地照著北新橋,也照著霜花店。
  
  霜花店有座看似不起眼,實際上戒備森嚴的園林,名為桔園,是莫雨當年的居所,也是現在軟禁她的監房。
  
  桔園裡的陣法在無色無形的彩虹照耀下,彷彿烈陽下的薄雪,悄然融化,沒有驚動任何人以及雪裡冬眠的蛙。
  
  窗上懸著幾串桔子皮做成的小燈籠,很是可愛,光線從裡面透出來後是紅的,比真實更加溫暖。
  
  莫雨跪在蒲團上,對著離宮的方向,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微眨,覺得無比溫暖。
  
  這是教宗陛下對她最後的救贖,或者與當年她安排陳長生進入國教學院有關,或者無關,但都是救贖。
  
  那道彩虹消失了,草月會館等六座殿裡的國教重寶漸漸平靜。
  
  北新橋寒意更甚,雪地裡的那個黑窟窿似乎都要被凍得裂開來。
  
  霜花店的桔子樹上掛著新結的霜,這是罕見的美麗的畫面,窗前的燈依然溫暖,蒲團上已經沒有了人。
  
  ……
  
  教宗陛下的葬禮很快便舉行,因為一切都早有準備。
  
  白帝城與南方的使團在慶典之後一直沒有離開京都,也是因為大家對此都有心理準備。
  
  正是因為早有準備,所以世人們雖然悲傷,但並不如何震驚,也沒有太多惶恐不安的情緒。
  
  從秋天到冬天,大周連續失去兩位聖人,八方風雨更是死傷慘重,如果再算上提前離開的蘇離與南方聖女,短短數年時間裡,人族的巔峰強者數量急劇地下降,但在世人看來,現在的魔族因為內爭損失更大,哪裡有膽量南侵。
  
  有人不這樣看,比如已經回歸星海的教宗陛下本人,除此之外,知曉內情的人隨著時間的推移也變得越來越緊張。
  
  離宮已經發出大誥,整個世界都已經知曉,陳長生就是國教新一代的教宗,雖然他還沒有正式繼位。
  
  令人感到震驚不解的是,沒有人在教宗陛下的葬禮上看到他的身影。
  
  這是很難以想像的事情,但無論離宮還是朝廷,對此都保持著沈默,雙方之間彷彿存在著某種默契。那種默契是什麽?是王破和陳長生殺死周通的那個夜晚,教宗與商行舟一番長談後達成的協議?還是雙方都在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新年即將來臨,黃紙撕落一頁,冬陽再次升起,很多事情都會變得不一樣。
  
  那天,大周王朝將會正式改元,年輕皇帝的地位將會變得不可動搖,離宮舉行繼位大典,國教將會迎來新的主人。
  
  那位年輕的皇帝與年輕的教宗,是師兄弟。
  
  在歷史上,這樣的事情從來沒有出現過。
  
  這也意味著,當朝的皇帝與教宗,都將是商行舟一個人的學生。
  
  這也是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事情。
  
  無論從任何角度去看,這都是世人能夠想像得到的人生最巔峰,甚至在這件事情確實出現之前,根本無法想像。
  
  帶領整個世界推翻了天海聖后的統治,預言到甚至有可能參與了魔君的覆滅,揮手收服天機閣,再加上親手教養的兩個徒弟將會成為世俗與神聖裡權柄最重的兩個人,如今的商行舟即便不是神明,也已然是傳說。
  
  有些遺憾的是,世間終究沒有真正的完美,星空之上的命運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那個問題終究需要解決,不管人們如何不理解,陳長生為何要與自己的老師對著幹,不管人們如何想不明白,商行舟為什麽如此不喜歡、甚至厭惡這個事實上很得人心的徒弟……總之,這個問題必須解決。
  
  這不僅僅是他們師徒之間的問題,已經關係到整個人族以至整個世界的命運。
  
  新年那天究竟會發生什麽事情?大周王朝的第一次內部戰爭嗎?
  
  風雪不停地落著,草月會館、桂清宮、苔所都被染成了白色,雪地上可以看到一行孤單的足跡。
  
  離宮外的街道上空無一人,那些著名的石柱之間隱隱有無形的力量在不停地波動。
  
  無論是教士還是諸殿的職事、青藤六院的師生,還是兩萬餘名國教騎兵,沒有任何人外出。
  
  朝廷在京都各處的軍營保持著最高級別的警戒,更有數名神將率領著天下聞名的玄甲重騎,從北方雪原南歸,駐紮在了黑山谷一線,如果按照路程計算,這道恐怖的鐵甲洪流竟是二十天前便已經離開了北軍府,而那時教宗陛下還活著。
  
  京都裡的氣氛異常緊張。
  
  ……
  
  新年到來前的最後一個傍晚,依然落著風雪,甚至可以稱得上暴烈。
  
  今年的京都格外嚴寒,沒有人知道,有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皇城不遠處的那口廢井。
  
  落日的餘暉非常艱難地穿透雲層、雪片,落在了宮牆上,灑下一抹極淡的暮色。
  
  忽然間,一道難以想像的寒冷氣息,從那口廢井裡彌漫了出來。無論是枯葉還是泥土,都被瞬間凍的無比堅硬,就連冰雪彷彿都被以另一種難以理解的形式再次凍了一次,甚至就連暮色彷彿都要凍凝住了。
  
  一道清脆至極的聲音,從井底深處傳到地面,已經很是微弱,甚至不及隨之而來的哭泣聲清楚。
  
  那是一個小女孩在哭。
  
  她一直不停地哭,傳達出來的情緒卻時時不同,有時候是特別的開心激動,有時候是特別的悲傷難過。
  
  皇城上的軍士以及宅院裡的民眾,都聽到了小女孩的哭聲,卻不知從何而來,遍尋不見,更不想明白,如此寒冷的天氣裡,怎麽可能有小女孩可以在外面呆著,還能活著,還能不停地哭,從暮色裡一直哭到深夜,依然沒有停歇。
  
  那天之後,北新橋一帶除了惡龍的傳說,又出現了新的傳說。
  
  新傳說的主角是一位被狠心的婆婆害死的童養媳。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21:4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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