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擇天記 作者:貓膩 (已完成)

   
呠王子~!! 2014-5-28 17:18:1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87 24649277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12-2 23:43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三十二章 初雪落
  
  誰都知道陳長生今天要殺人,人們盯著京都很多地方,北兵司胡同自然是重中之重,就連皇宮也沒有放過。然而沒有人能夠想到,他走出離宮之後,沒去北兵馬司胡同,沒去皇宮,而是去了魏府。
  
  這讓很多人都有些措手不及,然後生出與周通相同的疑惑。
  
  魏府是什麽府?為什麽陳長生先去了這裡,難道在他心目中,這裡的重要性還排在皇宮和周獄之前?
  
  緊接著,有些人想了起來,當朝禮部侍郎姓魏,剛剛被他休掉的妻子姓薛,是薛府的大小姐。
  
  難道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陳長生去魏府做什麽?替薛府出氣?還是想要勸說魏侍郎與妻子重歸與好?
  
  魏侍郎剛認出陳長生的那一刻,便開始緊張地思考對方的來意,也得出過類似的結論。
  
  陳長生肯定是來替薛府出氣的,或者,他是來「勸」自己與薛之華複合的。
  
  這裡的勸字,當然是逼字。
  
  魏侍郎有些生氣,但不敢表現出來。
  
  如果他真把下堂妻接回來,魏府當然會失些面子,他肯定要受不少委屈,但……還能怎麽辦呢?
  
  陳長生是未來的教宗,權力地位遠他之上。
  
  他已經做好準備,當陳長生提出要求後,他應該怎樣緊張憤怒卻又不過於激動、勉強但依然不失風範地接受對方的要求。
  
  便在這時,陳長生說出了自己的來意,眼睛明亮,態度端正,聲音誠懇——我來殺你。
  
  雪花飄飄,落在庭院裡,天地間一片死寂。
  
  魏侍郎站在雪中,臉色蒼白,微微張嘴,很長時間都沒有說出話來。
  
  原來,不是來鬧事的,也不是來逼婚的,而是,來殺人的。
  
  他是禮部侍郎,在普通人的眼裡,彷彿高山般不可攀爬,但這時站在他身前的年輕人,對他來說才是座真正的高山。
  
  未來的教宗要殺你,誰還願意來救你?除了死亡,你不可能還有別的結局。
  
  你應該緊張憤怒卻又不過於激動、勉強但依然不失風範地接受對方的要求……去死。
  
  沒有人想死。
  
  「我雖然做了很錯的事情,但並沒有必須去死的道理。」
  
  魏侍郎盯著陳長生的眼睛,眼神變得格外幽暗,呼吸變得極其急促。
  
  「是的,無論周律還是教典,都沒有說,逐妻下堂便要被處死,換作以前,我肯定不會殺你,但現在我的想法有所不同,矯枉並不需要一定過正,但做錯事一定要付出代價,要被人看見,你忘恩負義,我要告訴世人與教徒,你這樣做是錯的。」
  
  陳長生最後說道:「而懲罰醜惡,便是歌頌美好。」
  
  說這段話的時候,他的眼睛很明亮,語氣非常認真。他不是在說假話,不是在刻意嘲弄對方,不是想要在臨死之前羞辱一番對方,而是真這麽想的。他來魏府殺人,就是希望在以後的世界裡,像這樣的事情能夠少一些。
  
  魏侍郎蒼白的臉上現出兩抹極不正常的紅暈,身體開始顫抖起來。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在他這樣的「正常人」看來,現在的陳長生就是個瘋子。誰會因為休妻這樣的事情付出死亡的代價?就算有些忘恩負義,薄情寡幸,郎心如鐵……可是,為什麽要死呢?他的妻族,還有被他休掉的妻子,如果不出意外,確實會被朝廷整死,可是……那與他又有什麽關係呢?
  
  如果這是殺人的借口倒也罷了。
  
  但不是,這就是陳長生殺人的理由。
  
  他的眼睛越明亮,語氣越認真,在「正常人」看來,便越瘋狂。
  
  魏侍郎望向雪中的院牆,想要找到活下去的可能,發現只是徒勞,終生絕望,痛苦地哭出聲來。
  
  微雪落在紙上,發出很輕微的聲音,很脆,就像美好的事物被撕毀時發生的呻吟。
  
  那是一張白如初雪的紙,上面有幾個黑洞,看著異常恐怖。
  
  一道聲音從一個黑洞裡傳了出來:「都說我是瘋子……我看你比我還要瘋。」
  
  ……
  
  很多人都知道,畫甲肖張的心性暴烈,精神有些問題。
  
  但今年初冬,當他在雪裡看到陳長生睜著明亮的眼睛、用認真的語氣對魏侍郎述說自己的殺意時,生出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
  
  他覺得陳長生才是個瘋子,一個一本正經的瘋子,這讓他很吃驚。
  
  陳長生看見樹後的肖張時,也很吃驚。整個京都,沒有任何人知道他會來魏府,相信這時候很多人正在向這邊趕過來,為何肖張會提前在這裡等著自己?
  
  「你怎麽會在這裡?」他一臉驚訝問道。
  
  同時,那把鋒寒至極、無垢亦無霜的短劍,已經刺破了衣袖以及三人之間訝色,來到了魏侍郎的咽喉之前。
  
  肖張臉上覆著白紙,自然沒有表情,但所有看到這張白紙的人,彷彿都看到了不屑。
  
  這份不屑自然是針對陳長生的劍,如同無聲的怪笑,充滿了嘲弄的意味。
  
  你居然敢當著我的面殺人?
  
  鐵槍破飛雪而起,振衣連袂而動,破寒意,而要開天地。
  
  只需動念,鋒寒無比的鐵槍之尖,便要與陳長生的劍相遇。
  
  陳長生的天賦再如何了得,哪怕在國教學院裡勝了林老公公,今日劍與槍正面相遇,又如何是肖張的對手?
  
  下一刻,肖張的鐵槍便會破了陳長生的劍。
  
  他會站在魏侍郎的身前。
  
  京都初雪這天的第一場刺殺,便會無疾而終。
  
  哪怕到了這一刻,看起來,似乎這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然而,終究會有意外。
  
  比如今日。
  
  肖張臉上的白紙嘩嘩作響,那份不宣諸口的嘲弄與不屑消失無蹤。
  
  無聲的怪笑變成了真實的怪叫,響徹整座周府,撕裂了雪空。
  
  鐵槍的痕跡發生了極微妙的偏差。
  
  沒能刺中那把劍。
  
  寒劍破空而去,帶起了一道鮮血。
  
  鮮血沖入飛雪之中,化作一幅美麗的畫面。
  
  一個事物破空而起,嗚嗚亂轉,高速旋轉,然後落下,濺起幾縷冰雪。
  
  那是魏侍郎的頭顱,未能閉眼。
  
  肖張霍然擡頭,望向前方,面色驟寒,如見深淵。
  
  魏府門口,出現了一位青衣人。
  
  那人雙眉微耷,十分愁苦,百分不願,懷裡抱著一把未出鞘的刀。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01:33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12-3 22:54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三十三章 聞道有先後
  
  天涼王破,終於在京都現出了身影。
  
  看著門外的青衣人,陳長生才明白,為何會在這裡遇到肖張。
  
  世間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敵人。
  
  這句話很老套,也很老套地經常正確。
  
  整座京都,沒有一人會想到,王破會來魏府,只有肖張想到了,所以他潛入魏府等著,只是沒想到,先等來的卻是陳長生。
  
  王破看著微雪裡的陳長生,有些意外,然後展顏笑了起來。
  
  隨著這一笑,耷拉著的眉向上挑起,彷彿陽光穿透層雲,令人心折。
  
  原來你也在這裡。
  
  這種不約而同的感覺很好。
  
  陳長生和王破,果然是同道中人,走的道路往往相同,去的地方往往也是同一個地方。
  
  無論是充滿死亡陰影的深淵,還是星海之上的神國,是戒備森嚴的皇宮,還是無人知曉的魏府,其實都無所謂。
  
  王破向陳長生發出邀請:「一道?」
  
  「好啊。」陳長生毫不猶豫,接受了這個邀請,擡步向府外走去,右手輕震,血滴自劍上落入雪中,彷彿梅花。
  
  肖張很是惱怒,看著二人喝道:「喂!」
  
  他手握鐵槍,站在風雪之間,自有一股悍然暴烈的氣勢沖天而起。
  
  然而王破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陳長生回頭看了他一眼,揖手為禮,然後轉身繼續前行。
  
  王破的無視以及陳長生的淡然,讓肖張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叫了起來:「啊呀呀呀!真是氣死我了!」
  
  他的叫聲很難聽,沙啞又有些尖銳,就像是沙漠上已經很多天沒能喝到水的烏鴉。
  
  這時候陳長生已經走到魏府外,與王破站在了一起。
  
  聽著肖張的怪叫聲,王破的眉再次耷拉了下來,帶著些無奈問道:「你究竟想做什麽?」
  
  從很年輕的時候,他與肖張、梁王孫、荀梅還有小德這些天才,便經常對戰切磋,有時候是在大朝試,有時候是在煮石大,有時候在周園,有時候在天書陵,有時在擁藍關,有時在潯陽城,彼此之間雖是對手敵人,但要說熟悉程度,甚至要超過家人。
  
  「我想做什麽?當然是和你打一架!」
  
  肖張沈聲喝道,臉上的白紙隨風雪而起,嘩嘩作響,很是驚心動魄。
  
  王破卻依然平靜,甚至有些木訥,完全沒有如臨大敵的感覺。
  
  他不知道在想什麽,總之很認真地想了一段時間,然後對肖張說道:「你打不過我。」
  
  這是實話,所以更傷人。
  
  肖張暴怒,右手彷彿要把握著的鐵槍生生扼斷一般。
  
  不等他出手,王破接著說道:「而且我今天有別的事情要做,如果你非要出手,我可能不會留手。」
  
  肖張怒極反笑,啞聲說道:「難道過往二十年間你留過手?」
  
  王破說道:「以往即便不留手,也很難當場殺死你,但今天不同。」
  
  肖張喝道:「哪裡不同?」
  
  王破說道:「現在我們是兩個人,你會死的。」
  
  肖張氣息一滯。
  
  這依然是實話,所以還是很傷人,不好回答。
  
  肖張是真沒有想到,陳長生會出現在魏府。
  
  如果是王破,他哪怕不敵,也不會害怕。
  
  如果是陳長生,他有絕對的自信,可以把其挑於槍下。
  
  但如果他的對手是王破加陳長生,那麽他真沒有絲毫勝機,而且真有可能會死。
  
  只不過,這並不符合王破的行事,就像他入京都便消聲匿跡一樣。
  
  他看著王破喝道:「你居然願意與人聯手?」
  
  王破說道:「我和他在潯陽城裡便聯過手。而且今天我要做的事情比較重要,不能被你阻攔。」
  
  肖張問道:「你到底要去做什麽?你應該很清楚,只要你走到大街上,所有人都會來殺你。」
  
  「我要去殺周通。」
  
  王破的回答很平靜,很坦然:「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了。」
  
  從王破現身後,陳長生便一直沒有說話。
  
  他現在的身份地位雖然不比王破和肖張稍弱,但基於對前輩的尊敬,他願意保持沈默。
  
  肖張沒有落下他,問道:「你又為什麽一定要殺周通?」
  
  陳長生的回答很認真:「就像殺魏侍郎一樣,這樣才能告訴世人,這樣做是錯的,讓世間這樣的人與事出現的少些。」
  
  王破在旁聽著很欣慰,說道:「不錯,忘恩負義是錯,賣主求榮也是錯,既然做了錯事,就要付出代價。」
  
  「賣主?天海娘娘可不是什麽好人,怎麽沒見你們來殺。」肖張冷笑道。
  
  王破說道:「因為殺天海我沒有把握,所以也就沒有勇氣。」
  
  肖張說道:「現在你有殺周通的把握?」
  
  王破說道:「是的,因為我的刀更快了。」
  
  肖張厲聲喝道:「哪來這麽多道理,為了活著,有什麽事情不可以做?」
  
  「你們有你們的道理,我們有我們的道理,兩相抵觸怎麽辦?我以前沒想明白,最近才想清楚。」
  
  王破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把你們殺死,那自然就是我們的道理贏了。」
  
  陳長生說道:「就是這個道理。」
  
  肖張沈默了會兒,說道:「聽著好像有些道理。」
  
  王破平靜說道:「如果你認同這個道理,那麽就不要試圖留下我們,不然我們真的會殺死你。」
  
  肖張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數十年來無數場對戰,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麽多話。」
  
  王破說道:「因為我想說服你。」
  
  肖張說道:「為什麽要說服我?」
  
  王破說道:「因為這樣就可以不用對你出刀。」
  
  數十日前,整個大陸都知道他離開了槐院,來了京都。
  
  從時至今,他一刀未發。
  
  他的刀意,已經被積蘊到難以想像的程度。
  
  如果肖張此時出槍,必然不是這一刀的對手。
  
  但他沒有自信,還能在京都的大街上往前走多遠。
  
  ……
  
  風雪裡,王破與陳長生在街上走著,一前一後。
  
  沒有並肩,是因為陳長生堅持,他覺得自己還配不上。
  
  彷彿回到了潯陽城,他們也是一前一後,面對著神聖領域的強者,渾身浴血,至死不休。
  
  只不過那時候,他們是在突圍,今天是去殺人。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01:36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12-4 21:52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三十四章 術業有專攻
  
  街上飄著雪,水上覆著冰。
  
  初冬的京都,是那般的寂清。
  
  王破和陳長生,沿著洛水行走,街上空曠無人,只有雪不停地落著,彷彿已經落了十年。
  
  在街道兩側的民宅裡,在牆後,在洛水裡的船上,在橋後,在陰暗的天地裡,不知隱藏著多少人。
  
  那些人來自諸州郡,王府,諸部,諸衙,有衙役,有捕快,有清客,有家僕,有英雄,有好漢。
  
  然而,冰面漸被冬日薰軟,枯柳輕輕擺蕩,依然沒有人出手,微雪裡兩道身影,沒有受到任何打擾。
  
  因為朝廷裡的高手始終沒有出現,這些衙役捕快,清客家僕,哪裡敢搶先出手?
  
  至於那些以英雄好漢自居的各州強者,又哪裡有臉敢向王破和陳長生出手?
  
  當朝禮部侍郎被暗殺,這是很大的罪名,大周朝廷有足夠的理由通緝王破,星空之誓也就此結束。
  
  朝廷也有理由要求陳長生和離宮給出交待。
  
  京都已經戒嚴。
  
  北兵馬司胡同外,那個渾身帶著鐵寒味道的男人已經睜開了眼睛。
  
  直至此時,朝廷始終沒有什麽動靜,自然是因為有別的原因。
  
  保合塔前,早已整裝待發的羽林軍,被國教騎兵攔住了,兩道如黑潮般的騎兵陣勢,隨時可能相遇。
  
  城門司前,到處都是青藤五院的教習與師生,徐世績臉色鐵青,卻沒有辦法下令讓騎兵向外沖去。
  
  風雪裡,王破和陳長生繼續行走,偶爾駐足對寒柳雪岸說上幾句,就像是真正的遊客。
  
  他們到了哪裡,他們做了什麽,各處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何直到現在,都沒有人攔截他們?
  
  這些情報,在最短的時間裡,聚到了那座曾經落滿海棠花、如今只餘枯枝的庭院裡。
  
  周通坐在太師椅裡,大紅色的官袍顏色愈發深沈,彷彿真正的血,臉色越發蒼白,彷彿真正的雪。
  
  整座京都,現在都在看著洛水畔那兩個人。
  
  整個世界,都知道那兩個人要來這裡殺他。
  
  按道理來說,即便那兩個人是王破和陳長生,也沒有可能走到北兵馬司胡同。
  
  可今天的情形有些詭異。
  
  離宮方面,似乎真的想隨陳長生一起發瘋。
  
  還有很多人在冷眼旁觀,就像看戲。
  
  ……
  
  雪花從離宮的檐角之間落下,在黑色的地面上畫出一方白色的圖案。一位滿身貴氣的婦人站在白色圖案的中間,想著小時候在大西洲皇宮裡堆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雪人,想著女兒臨行前那委屈的小模樣,沒有因此而心生軟弱,語氣反而變得愈發強硬起來。
  
  「按道理來說,我是外人,今天這場戲,在旁看著就好,但如果真的出了事,會影響到北伐。」
  
  教宗看著她說道:「所以牧夫人你來見我?」
  
  這位貴婦姓牧,因為她是大西洲的公主,像教宗陛下還有以前的天海聖后,都習慣稱她為牧夫人。
  
  她還有一個更了不起的身份——妖族皇后,真正的聖人。
  
  所以哪怕面對著至高無上的教宗陛下,她也沒有絲毫讓步的意思。
  
  「難道你希望我去見陳長生?」
  
  教宗說道:「或者,你應該去見商。」
  
  牧夫人微微挑眉說道:「現在是他和王破要殺人。」
  
  教宗說道:「總要殺過再說。」
  
  牧夫人沒有想到會聽到這樣的答案,聲音微寒說道:「年輕人在胡鬧,您何必非要干涉其間?」
  
  「誰都是從年輕的時候過來的,而且王破是普通的年輕人嗎?不是,陳長生是嗎?也不是,他是我的傳人,是你女兒的老師。」教宗笑容漸斂,緩聲說道:「你應該希望他能夠成功。」
  
  牧夫人看著他忽然說道:「妖族從來沒有請求過您做任何事。」
  
  教宗蒼老的眼睛裡,忽然閃過一抹光芒,有些刺眼,有些鋒芒。
  
  牧夫人神情不變,說道:「您明白我的意思。」
  
  教宗淡然說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如果我真的不顧大局,周通三百年前就已經死了。」
  
  這已經算是承諾,但牧夫人明顯覺得還不夠,說道:「那國教騎兵是誰派過去的?」
  
  教宗嘆了口氣,不再回答這個問題,轉身向宮殿深處走去。
  
  茅秋雨不知何時出現,對著牧夫人極有禮數地伸開手臂,說道:「您請這邊走。」
  
  ……
  
  妖族與大西洲的態度,無法改變教宗陛下的想法,但正如教宗陛下所言,他向來最看重的便是大局。
  
  初雪的京都,離宮替王破和陳長生解決了很多問題,讓長街的冷清空曠持續了更長時間,但沒有一位國教大人物會出手相助。
  
  那樣的話,國教與朝廷便會真正地撕破臉,如牧夫人擔憂的那樣,影響到日後北伐魔族的大局。
  
  對於眼前的局面,牧夫人不是很滿意,因為她不想王破和陳長生的瘋狂行為成功,也不想他們死。
  
  現在朝廷早有準備,必然在北兵司胡同埋伏著無數強者,最關鍵的是,鐵樹一定會出現。
  
  怎麽看,王破和陳長生都必死無疑。
  
  很多人都是這樣想的。
  
  所以,他們看著在冷清的長街上,在飄舞的微雪裡前行的那兩道身影,總能看出一些悲壯的意味。
  
  風蕭蕭兮洛水寒。
  
  王破和陳長生卻沒有這種自覺。
  
  他們沿著洛水行走,說些故紙堆裡的陳年舊事,比如王之策當年如何,說些最近數年的變化,比如去年奈何橋被船撞了幾次。
  
  且行且閒談,踏雪不尋梅,顧盼不囂張,只是舉步落步,自然調整,漸與天地相合。
  
  然後,就走到了北兵馬司胡同。
  
  沒有看見如潮水般的騎兵,沒有如暴雨般的弩箭。
  
  在清曠的雪街上,他們只看到了一個人。
  
  那個人渾身寒意,鋒芒隱在衣衫之間,不與微雪同世界,自有出離世俗意。
  
  這是位神聖領域的強者。
  
  「鐵樹,境界深厚至極,不以妙勝,只以力取,以戰力論,八方風雨裡可進前三。」
  
  王破對陳長生說道。
  
  當初在潯陽城,他與陳長生聯手對戰朱洛,沒有任何勝機,就連一點機會都沒有。
  
  今天出現在雪街上的鐵樹,境界實力與朱洛相仿,年齡更小,氣血意志正在全盛之時。
  
  正如王破評論的那樣,單以戰力論,鐵樹與別樣紅以及另外一位老怪物,最是強大。
  
  即便天機老人復生,在這方面也不見得比他更強。
  
  今天他們要面對的,便是這樣的一個人。
  
  鐵樹沒有站在街上,而是坐在街邊的一張桌旁。
  
  桌旁有幾把椅子。
  
  「就此分開吧。」
  
  「好。」
  
  「我去坐一坐。」
  
  「好。」
  
  簡單的兩句對話結束。
  
  陳長生和王破在街上分開。
  
  王破向街邊走去。
  
  陳長生向街頭的那座庭院走去。
  
  王破要去那張桌邊坐一坐。
  
  坐一坐,就是會一會。
  
  他要會一會鐵樹。
  
  雖然他是逍遙榜首,年輕一代裡無可質疑的第一高手,但和鐵樹這種傳奇強者比起來,還差得很遠。
  
  可是,誰都不敢說他必然會輸。
  
  因為他是王破。
  
  家破人亡,流浪到淡水,行走到天南,他一輩子都在對抗強大的命運。
  
  無論是大周朝廷,還是朱洛這樣的強者。
  
  到今天為止,他還沒有真正的贏過一場,但他也沒有輸過。
  
  天涼王破,最擅長以弱敵強。
  
  街盡頭那座庭院,曾經開滿海棠花,今夜落滿了雪。
  
  陳長生向那邊走了過去,神情平靜,腳步穩定,呼吸吐納心自在。
  
  他知道,那座庭院裡肯定隱藏著很多刺客、殺手、強者,還有位聚星上境的周通大人。
  
  但他毫無懼意,因為他來過這裡。
  
  那一次他沒能殺死周通,今天一定能。
  
  他有信心,於萬軍之中,取周通首級。
  
  因為他修的道,學的劍,本來就是萬人敵。
  
  只不過除了荒原南歸在茶鋪裡殺人那次之外,他一直沒有機會展現給這個世界看過。
  
  國教陳長生,最擅長以寡敵眾。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01:41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12-5 22:30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三十五章 一座城與一把刀的故事(上)
  
  雪花從天空飄落,落在鐵樹的鬢間,衣上,並未真地接觸到,便伴著一陣極輕微的嗤嗤聲,被切割成無數碎屑,綻開無數朵小花。
  
  這個男人彷彿是鐵做的,比風雪還要更加寒冷,衣衫之下隱藏著無數鋒芒,比刀槍還要可怕。
  
  王破走到桌旁,看了他一眼,然後坐下,平靜地把鐵刀擱到桌上。
  
  他的動作很穩定,很輕,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像雪落無聲。
  
  雪花也落在他的鬢間、衣上,或者滾落,或者輕粘,然後落在刀上,如落下的黃葉般,漸漸覆住鞘,不露半點鋒芒的意味。
  
  看著這幕畫面,鐵樹漠然的神情漸漸發生了些變化,不是警惕,不是凝重,而是感慨。
  
  在潭柘廟裡,他在滿天黃葉裡閉上眼睛的時候,也和此時一樣,看到過類似的畫面。
  
  他看著現在的王破,眼裡卻是當年那個走出汶水城的布衣青年的身影。
  
  「我今天可能會說比較多的話。」
  
  他對王破說道。
  
  王破望向風雪那頭的庭院,意思很清楚。
  
  鐵樹神情漠然說道:「陳長生不可能得手,所以我有很長的時間。」
  
  王破的看法不同,但也正因為如此,他自然不介意多坐會兒。
  
  「前輩請講。」
  
  「當年你離開汶水城的時候,很多人都去看你……」
  
  聽到這句話,王破耷拉著的雙眉微微挑起,然後落下。
  
  作為天涼郡王家最後一名男丁,他若死了,王家也就真的破了。
  
  太宗皇帝當年那句戲言,便會成真。
  
  所以,他自幼到處躲藏,在梁王府以及某些古道熱腸的修道前輩幫助下,很艱難地成長著。
  
  朱閥勢力太大,尤其是在他擁有了修道天才的名聲之後,面臨的局面更加危險,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唐老太爺派人把他接進了汶水城。
  
  他在汶水做了數年帳房先生,便是唐家在庇護他。
  
  數年之後,他決定離開汶水,唐老太爺也同意了他的決定。
  
  這個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大陸。
  
  王破敢離開汶水、脫離唐家的庇護,意味著,在數年的帳房生涯之後,他已經成長到有足夠的自信——只要朱洛囿於星空之誓無法親自出手,或者朝廷不動用軍隊或者大陣仗,便很難殺死他。
  
  所有人都知道,王破現在已經很強,但他究竟強到了什麽程度?
  
  他離開汶水城的那天,很多人都去了城外的官道,包括一些大人物。
  
  人們很清楚,無論是朱閥、絕情宗還是朝廷,都一定會向王破出手,那天的汶水城外,一定會有好一番熱鬧。
  
  「我也去了。」鐵樹看著他的眼睛說道。
  
  王破第一次知道這件事情,說道:「沒想到。」
  
  按道理來說,他當年只是一個頗有潛質的修道青年天才,無論如何,也很難驚動鐵樹這樣的神聖領域強者。
  
  「因為當年蘇離在汶水城見到你後,做過一番點評,別人不知道,我們這些人自然是知道的。」
  
  鐵樹說道:「他說,你的刀將來一定會比前人更強。」
  
  聽著這話,王破沒有說話。
  
  即便是他,面對著這樣的贊譽,也只能沈默。
  
  對蘇離這樣的人來說,用刀的前人,只有一個值得他專門拿出來說,那自然是周獨夫。
  
  「所以我以為你那天一定會死。」
  
  鐵樹看著他繼續說道。
  
  這是個聽上去沒有道理、實際上是理所當然的推論。
  
  連蘇離都如此贊美,朝廷和天涼郡裡的大人物,怎麽可能還允許他繼續成長下去?
  
  王破回憶起當年走出汶水城時的畫面,雙眉漸漸的挑了起來。
  
  不是得意與驕傲或對榮光的懷念,只是時隔多年,依然難忘其時的侵天殺意。
  
  「我看著你一個人一把刀走出了汶水城,就像今天一樣。」
  
  鐵樹繼續說道:「很多人死了,你還活著,那時候我們就知道,朱家和朝廷遇到了很大的麻煩,現在想來,朱洛自己更是清楚,所以才會有潯陽城裡的那一場夜雨,才會有天書陵之前的那番遺言交待。」
  
  王破平靜說道:「對他的看重,我並不以為是一種光榮。」
  
  鐵樹說道:「但他終究是朱洛,他臨死前唯一的要求,我們這些人總要幫他做到。」
  
  王破目光微垂,落在被淺雪覆蓋的鐵刀上。
  
  「當然,我看著你一路行來,也很是唏噓,並不想殺你。」
  
  鐵樹說道:「但你不該進京,這是自尋死路。」
  
  王破再次想起當年,也有些唏噓,然後撣了撣衣袖,讓雪花飄落。
  
  整理衣袖,自然是為了握刀。
  
  鐵樹神情漠然問道:「你今天一定要死?」
  
  王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說道:「其實我很好奇,這個世界上有誰能讓你忽然改變主意。」
  
  一片安靜,雪落還是無聲。
  
  鐵樹唏噓的當年,都是真的。
  
  但他說的話是假的。
  
  從潭柘廟到今天,他想殺王破的心意一直沒有改變過。
  
  王破非常清楚這一點。
  
  但剛才鐵樹的意思已經非常清楚,只要王破肯離開京都,他就不會出手。
  
  是誰讓他改變了主意,從殺人變成了逐人?
  
  王破不會離開,但他真的很想知道這個答案。
  
  能夠影響一位神聖領域強者的心意,不是普通的大人物能夠做到的。
  
  看遍整個大陸,應該也不會超過五個人。
  
  伴著吱呀一聲,街旁茶樓的門被推開。
  
  一個很英俊的男人走了出來,看著王破微笑說道:「好久不見。」
  
  看著此人,王破挑起的雙眉緩緩落下,說道:「原來是……二爺。」
  
  這個英俊男人以前是汶水城最著名的紈絝,後來漸漸無名。
  
  只有汶水唐家的人才知道,這個人是多麽的可怕。
  
  唐家二爺。
  
  王破在汶水唐家生活過,他知道這一點嗎?
  
  原來是汶水唐家。
  
  也只有汶水唐家,才能讓鐵樹這樣的大人物,在朝廷與商行舟的壓力下,依然有改變主意的可能。
  
  唐家二爺望著王破微笑說道:「知道是我,你還要堅持嗎?」
  
  這個男人確實很英俊,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風雪繚繞的緣故,隱隱透著絲陰冷的感覺。
  
  王破沒有說話。
  
  唐家二爺依然微笑著,問道:「恩重如山是不是四個字?」
  
  王破沈默了會兒,說道:「不錯。」
  
  唐家二爺張嘴笑了起來,顯得無比喜悅,卻沒有發出任何笑聲。
  
  在風雪裡,看著有些令人心悸。
  
  然後,他漸漸斂了笑容,看著王破面無表情說道:「今天,你不準出刀。」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01:44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12-7 06:39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三十六章 一座城與一把刀的故事(中)
  
  街面上覆著薄薄的一層雪,雪上留著清楚的一行足跡。
  
  陳長生已經走到了街的盡頭,向右轉去,便是北兵馬司胡同。
  
  十餘丈外,能看到一堵院牆,牆後便是那座庭院。
  
  一直沒有聲音傳來,他的身後。
  
  刀聲或者戰鬥的聲音。
  
  但他的心神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因為他相信王破。
  
  只要王破在他的身後,哪怕面對的是鐵樹這樣的傳奇強者,他也只需要看著眼前。
  
  那堵院牆,以及牆後的庭院。
  
  有風聲響起,呼嘯著,有些刺耳。
  
  街上的薄雪被捲起,兩旁屋檐上的雪落下。
  
  有破風聲響起,亂繞著,很是尋常。
  
  一道身影破雪而出。
  
  一把劍破身影而出,刺向他的眉心。
  
  哪怕還隔著數丈遠,陳長生都能感覺到那把劍上附著的鋒芒與死亡意味。
  
  他的眼睛微瞇,不是因為那把劍,而是因為那道身影本身。
  
  飛雪從振蕩的衣袂上濺起,有些明亮的光屑在其間若隱若現。
  
  這名在雪裡隱藏多時的刺客,彷彿並不在飛濺的雪裡,而是在另外一個世界。
  
  那是因為這名刺客擁有自己的世界,那些明亮的光屑,也是證明。
  
  陳長生今天遇到的第一個敵人,是一位聚星境的刺客。
  
  聚星境的修道強者,在諸郡可為大豪,在各宗派可為長老,誰還願意做一個見不得光的刺客?
  
  這種級別的刺客,非常罕見。
  
  就算是清吏司,也不會有太多。
  
  整個大陸,只有一個地方擁有很多。
  
  那是一個很不出名的殺手組織,蘇離當年都曾經是其中的一員。
  
  沒有人知道那個殺手組織的來歷以及所在。
  
  但陳長生知道。
  
  這個殺手組織,實際上歸屬天機閣所有。
  
  看到這名聚星境刺客的第一眼,看到那種很熟悉的刺殺風格,他便確定了對方的來歷。
  
  ——朝廷果然成功地收服了天機閣。
  
  陳長生沒有吃驚,而是開始擔心劉青。
  
  然後,他凝神於眼,專注於心,向後退去。
  
  只是極簡單的一退,隱藏在風雪裡的那把陰寒的劍便落了空。
  
  當他的靴底踏破薄雪的同時,嗆啷一聲,無垢劍出鞘,不再藏鋒。
  
  風雪滿眼,他根本無法看清那名刺客在哪裡。
  
  但他的視線,一直落在風雪裡的某處,沒有片刻猶疑。
  
  無垢劍的劍意,順著他的目光侵淩而去。
  
  嗤的一聲輕響。
  
  一道鮮血自亂雪裡飆射而出。
  
  那名刺客的身影被他的劍意逼了出來,不停疾退,直至最後重重地撞到了院牆上。
  
  牆頭的積雪簌簌落下,落在刺客的臉上,然後被湧出的鮮血沖開。
  
  刺客的咽喉上多出了一個極深的血洞。
  
  他的眼神裡充滿了惘然與絕望。
  
  他想不明白,陳長生為什麽能夠看出自己的方位。
  
  即便能看出來,為何他的劍能夠如此輕易地破掉自己的星域?
  
  陳長生當然能夠破掉這名刺客的星域。
  
  因為他用的是慧劍,有一雙慧眼。
  
  現在的他,真元雄厚如山,神識寧柔如海,劍法更是高明至極。
  
  他現在的境界修為,與那些真正的強者比起來,或者還有所不足,但在眼光與劍道層次方面,早已經到了某種高度。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可以用俯視的態度,去面對所有同等境界的對手。
  
  這名刺客同樣是聚星境,但修為不如他,用的刺殺手段承自蘇離、劉青一脈……如何能夠擋得住他的劍?
  
  血融進雪裡,混成有些噁心的漿汁,那名刺客從牆上滑落,就這樣坐著死去。
  
  陳長生繼續向前走去。
  
  他的腳步依然穩定,平緩,神情依然平靜,顯得很謹慎。
  
  一劍,殺死一名強敵,終究還是損耗了不少心神,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戰鬥才剛剛開始。
  
  朝廷收服了天機閣,那麽眼前這座庭院裡,必然會有比他事先推算更多的高手。
  
  他不是周獨夫,也不是蘇離,現在才能勉強看到王破的後背,哪裡稱得上無敵。
  
  那夜他能夠闖進那座庭院,殺得周通魂魄俱散,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今天自然沒辦法這般簡單。
  
  他知道今天肯定會遇到,自己無法戰勝的對手,這才是題中應有之意。
  
  他終究太年輕,修道不足三年,世間有不少強者,可以憑著境界實力,強行碾壓他,讓他的眼光與劍道層次無法發揮出來。
  
  比如不再輕敵、不會允許任何意外發生的周通。
  
  比如逍遙榜前面的那些強大的男人。
  
  比如這時候出現在他面前的小德。
  
  逍遙榜第五,妖族中生代第一強者,小德。
  
  看著他從雪中走來,小德的眼中隱現一分敬意,不似寒山初遇時那般輕慢不屑。
  
  「今日我會好好送你上路。」
  
  陳長生知道天書陵之變時,小德與肖張,在皇宮一役裡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對小德會應朝廷之請出手對付自己,他不應該感到意外,但他這時候確實有些意外。白帝城的使團,現在還在京都裡,無論從哪個方面看,小德都不會出手,除非……
  
  他忽然覺得風雪裡的寒冷越來越真切。
  
  街上到此時依然沒有聲音響起,刀聲或者戰鬥聲,王破還沒有出刀。
  
  風雪裡出現了無數人影,都是些高手,相信還有更多刺客與殺手隱藏在暗處。
  
  陳長生看著近在眼前的庭院,沈默了。
  
  因為他明白了。
  
  庭院如此近,今天卻不見得能夠進。
  
  這時候,他只能看到庭院裡的一些畫面,比如那道如白線的牆頭,以及探出牆頭的那棵海棠樹。
  
  海棠樹早已落完了葉,光禿禿的樹枝上承著雪,看著很是雕蔽淒冷。
  
  一片死寂。
  
  ……
  
  當唐家二爺無聲而笑的時候,會顯得有些滑稽。
  
  而在他的對手看來,這時候的他的臉,其實非常恐怖。
  
  當唐家二爺斂了笑容,沒有表情的時候,最是陰冷,就像一個死人。
  
  王破看著這張多年不見、卻很難忘記的英俊的、滑稽的、恐怖的、陰冷的、醜陋的臉,忽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渴望。
  
  當年在汶水城做帳房先生的時候,他時常會生出這種渴望,只不過因為那四個字,他一直忍著。
  
  恩重如山,確實就是四個字。
  
  汶水唐家,對他恩重如山。
  
  當這座山迎面倒下來的時候,你能做些什麽?
  
  王破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他的刀是直的,對世界的看法也是直的。
  
  有仇必雪,有恩必報,這麽簡單的事情,哪裡需要去想。
  
  直到今天,聽到唐家二爺說出那句話。
  
  ——你不準出刀。
  
  他的眉耷拉了下來,顯得很是愁苦,問道:「這是誰的意思?」
  
  唐家二爺明白他的意思,說道:「當然是老爺子的意思。」
  
  王破看著他,沒有說話。
  
  唐家二爺微嘲說道:「如果是我的意思,我怎麽會攔你的刀?我會特別高興地看著你死在鐵樹的手上。」
  
  王破想了想,說道:「不錯。」
  
  唐家二爺說道:「但老爺子他像喜歡孫子一樣喜歡你,他不想你死,才會讓我來說這句話。」
  
  王破再次沈默。
  
  「剛才你肯定覺得我們唐家準備挾恩圖報,很是不恥。」唐家二爺盯著他的眼睛,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說道:「現在發現,唐家其實是想保你的命,你沒辦法瞧不起我們這些商人,是不是覺得很難過?」
  
  王破靜靜看著他,說道:「既然你想我死,那麽可以當作今天你沒有說這句話。」
  
  「雖然我想你死,但我也不想你就這麽死,死的毫無價值。」
  
  唐家二爺看著他微諷說道:「我不管老爺子怎麽想,我只知道,我唐家為了你曾經付出過很多代價,你就是我唐家的一件貨物,是我唐家投資的一門生意,你就算要死,也要替我唐家掙足夠的銀錢回來,怎麽能因為這麽莫名其妙的原因去死?」
  
  哪有什麽英雄好漢,正道滄桑。
  
  真是莫名其妙。
  
  你要死,就該死的有價值,怎麽能和那個小孩子去胡鬧?
  
  那麽,什麽是有價值的呢?
  
  王破明白了。
  
  教宗的位置,便是世間最有價值的事物。
  
  兜兜轉轉,絲絲點點,到頭來,原來還是這件事情。
  
  京都初雪的這一天,在很多人看來,是他和陳長生殺死周通的一天。
  
  而在有些人看來,卻是陳長生去死的一天。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01:49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12-7 23:07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三十七章 一把刀與一座城的故事(下)
  
  王破明白了。
  
  他們想殺周通。
  
  對方想殺他和陳長生。
  
  汶水唐家的選擇,基於對他以及陳長生兩個人不同的態度,而有所偏差。
  
  但他還有兩件事情沒有想明白。
  
  如果把唐家當做純粹的商人,一切以利益為先,那麽,唐家為什麽要陳長生死?
  
  誰都知道,陳長生與唐棠相交莫逆,他如果能繼任教宗,對唐家來說,好處極大。
  
  「白帝城也不同意陳長生繼任教宗,這也是很多人想不明白的問題。」
  
  唐家二爺說道:「那是因為,白帝城有更好的選擇,而對我唐家來說,陳長生固然是最好的選擇,但對我來說,卻是最壞的選擇。」
  
  與陳長生交好的是唐棠,不是汶水唐家,更不是他唐家二爺。
  
  王破說道:「既然如此,老太爺為何會聽你的?」
  
  唐家二爺說道:「你知道的,老爺子最不喜歡聖后娘娘,陳長生做的事情,讓老爺子十分不喜。」
  
  便在這時,街盡頭的風雪裏響起一聲清脆的劍鳴,然後有劍光亮起。
  
  陳長生的身影在風雪裏若隱若現。
  
  一聲悶哼響起,便有血腥味穿透風雪,來到了此間。
  
  那邊的戰鬥已經開始,王破的鐵刀還擱在桌上,一動未動。
  
  他的視線從遠處收回,落到被雪掩沒的鐵刀上,說道:「十幾天都等不及了嗎?」
  
  整個大陸都知道,教宗的病已經越來越重,隨意秋意轉冬雪,時隨季至,已經到了最後的十數日。
  
  大周朝廷、白帝城、汶水唐家,就算想要奪得教宗的位置,為何不能再等十幾天?
  
  「教宗陛下是聖人,其死之時,必有雷霆相隨,必有安排。」
  
  唐家二爺說道:「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是打亂他的安排,用最簡單的方法,解決日後可能最複雜的事情。」
  
  就算教宗陛下回歸星海,舉世皆知他的安排,誰敢反對他的遺旨?
  
  一旦國教眾志成城,哪怕強如商行舟、謀如汶水唐家,都很難把陳長生趕出離宮。
  
  提前殺死陳長生,肯定要比等他坐上教宗之位後再出手,要簡單無數倍。
  
  到此時來看,這是最正確的一種解決方案,但在這個方案出現之前,誰都不會想到這一點。
  
  誰都不會想到,就在教宗陛下即將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商行舟非但沒有耐心等待,卻偏要在他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動手。
  
  「這是誰的決定?」王破看著唐家二爺問道。
  
  唐家二爺微笑說道:「自然是道尊的決斷,我只不過在恰當的時機,提供了一下我的智慧。」
  
  王破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時隔多年,你依然還是喜歡玩這些手段。」
  
  「不錯,因為我只擅長這個。」唐家二爺斂了笑容,淡然說道。
  
  多年前,現在的天道院院長莊之渙在汶水見過他。
  
  從當時到現在,莊之渙都一直驚嘆於他的修行天賦,更驚嘆於,他會如此浪費自己的修行天賦。
  
  整個世界,只有唐家老太爺大概明白,他為什麽會毫不在意珍貴的修行天賦,棄之如敝履。
  
  因為他的修行天賦再高,也高不過王破,他再怎麽勤勉修行,也不可能超過王破。
  
  很多年前,他便不甘卻無比絕望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所以,曾經前途無量的唐家二爺,變成了汶水城裏欺男霸女的紈絝,漸漸無名。
  
  誰都不知道,他只是放棄修道,他一直默默在別的方面努力,他清楚只有這樣才有戰勝王破的可能。
  
  比如智慧,比如謀略,冷酷的設局以及對人心的判斷和利用。
  
  「論起打架,我這輩子可能都及不上你。」
  
  「但論起別的方面,你給我提鞋都不配。」
  
  「我最清楚,每個人在乎的是什麽,想要的是什麽,越不過的門檻提什麽,看不到的陰影在哪裏。」
  
  「世人皆言,你王破的刀道是直的,沽名賣直,你最在乎的自然是名。」
  
  「今天,我就用你要的名來壓你的刀,你又能如何辦?」
  
  唐家二爺看著王破,笑了起來。
  
  就像平時那樣,他張著嘴,沒有任何聲音。
  
  先前每句從他嘴裏說出來的話,都是對王破的嘲弄與奚落。
  
  王破看著他的臉,那種渴望或者說沖動變得越來越強烈。
  
  但他能如何做?
  
  他不是沽名賣直之人。
  
  但恩重如山。
  
  這座山就這麽壓了下來,他難道能夠一刀砍過去?
  
  ……
  
  牧夫人走到殿外,擡頭向天空望去。
  
  天空正在落雪,雪自雲裏來,無論旁人怎麽看,在她的眼裏,雪與雲都是羊,有著白而軟的毛。
  
  她的目光所及之處,雪花飄散,層雲漸動,如牧羊群。
  
  看著這幕畫面,茅秋雨的神情變得異常凝重,雙袖無風而動。
  
  她收回視線,望向殿旁某處,露出一抹微寒的笑容,問道:「我幼妹就是在這裏被你們責罰的?」
  
  除了妖族皇后,她還有個身份是大西洲的大公主,她的幼妹便是曾經的國教巨頭——牧酒詩。
  
  當初商行舟想要把陳長生逐出國教,推動牧酒詩成為教宗繼承人,當然,與她有極大的關係。
  
  聽到這句話,茅秋雨的神情反而變得平靜下來,雙袖輕拂。
  
  有風捲起殿前的雪,向四周蕩去,漫過諸殿間的陰影,露出數道身影。
  
  白石道人。
  
  淩海之王。
  
  桉琳。
  
  司源道人。
  
  國教實力最強的五位巨頭,盡數到場。
  
  而且這裏是離宮。
  
  就算她是聖人,也不見得能夠縱橫無敵。
  
  更不要說,教宗陛下雖然重病,但依然是教宗。
  
  茅秋雨看著她沈聲問道:「娘娘,難道您真的想與我國教為敵?」
  
  「與寅意見不同,便是與國教為敵?」她平靜說道:「難道商就不能代表國教嗎?」
  
  茅秋雨與淩海之王等人神情不變,道心卻已徹寒。
  
  他們知道,今天如果稍微處理不妥,國教便極有可能迎來自聖女赴南方後最大的一次內爭。
  
  商行舟也是國教正統傳人,更是教宗陛下的師兄,千年之前,便在離宮生活。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教宗死後,他便是最能代表國教的那個人。
  
  牧夫人的這句話意思非常清楚。
  
  離宮風雪驟疾。
  
  ……
  
  皇宮裏的風雪,忽然間變得猛烈了起來。
  
  西風漫捲碎雪,撲打在殿側的房門上,啪啪作響。
  
  房門被推開,風雪卻無法入,因為商行舟從裏面走了出來。
  
  為了收服天機閣,為了幫助陛下在最短的時間裏穩定朝局,他在這個房間裏停留了很多天。
  
  今天,他走了出來。
  
  他準備出宮。
  
  他要去離宮。
  
  十餘名境界高妙的道人,從風雪裏走來,跟隨在他的身後。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01:52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5-12-10 00:56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三十八章  鐵刀的渴望(上)

  商行舟沒能走出皇宮。
  
  他的意志如滔滔洪流,即將漫過整座京都乃至整個世界,把陳長生吞噬無蹤。
  
  這時候,有人站了出來。
  
  教宗還在離宮裡,王破還在桌畔,徐有容在南溪齋,南溪齋的少女們被辛教士帶人攔在了國教學院裡,唐三十六在汶水,折袖失蹤。
  
  站出來的那個人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仔細想來,卻又是那樣的理所當然。
  
  余人站在風雪裡,太監宮女在四周跪了一地。
  
  年輕的皇帝陛下,第一次違背了老師與大臣們的意願,出現在天地之間某處。
  
  那是他替自己選擇的位置。
  
  寒風拂動他的大氅,拂不動他的眉與眼,神情依舊恬淡平靜,一派自然。
  
  風雪再如何憤怒,也是自然之事。
  
  他靜靜地看著自己的老師。
  
  商行舟靜靜地看著他。
  
  與陳長生不同,余人是商行舟真正的傳人,是商行舟一生理想的寄託。
  
  商行舟是真的無比疼愛他,願意為他付出一切,一切都以他的利益出發。
  
  余人很清楚這些,所以他感動,然後不安,繼而恐懼。
  
  這些天,他在皇宮裡學習如何成為一位明君,沉默著,便是恐懼著。
  
  他知道,老師一定會殺死師弟。
  
  想要成為一位太宗皇帝那樣的千古帝王,他的心靈上便不能有任何缺口,換句話說,世間不能有任何存在能夠動搖他的心志。
  
  商行舟要確保的就是這點,他甚至不會允許自己擁有這樣的影響力。
  
  陳長生能夠做到這一點,所以必須死。
  
  沒有人懂。
  
  大西洲不懂,白帝城不懂,汶水不懂,天南不懂,教宗陛下都不懂。
  
  只有西寧鎮旁的那間舊廟懂。
  
  那天清晨在天書陵,余人看著師弟背著天海聖后的遺體向山下走去,看著師父向山上走來,看著他們擦肩而過,如同陌路,便懂了。
  
  所以這些天,他在皇宮裡很聽話,很認真勤勉地學習如何成為一位明君。
  
  越是不安,越是恐懼,他越是聽話,越是安靜,就像還在西寧鎮舊廟一樣。
  
  然而,師父還是要殺師弟。
  
  那麼,他只能站出來,告訴師父這樣是不行的。
  
  看著風雪裡的余人,商行舟的神情變得越發冷峻,想要殺死陳長生的意志越發堅定。
  
  他要陳長生死,本就是基於此,余人此時的出現更是證明了他的想法,那麼在他看來,陳長生更是該死。
  
  如何能夠阻止這一切?如何能夠改變商行舟這樣的人的心意?
  
  余人的手握住了腰帶上繫著的一塊玉珮。
  
  這塊玉珮,是青玉材質,通體剔透,沒有一絲雜質,極為名貴。
  
  這塊玉珮沒有任何氣息波動,並不是法器,只是秋山家主前些天進宮晉見新君時送上的禮物。
  
  這件禮物非常合新君的意。
  
  當時在殿上,余人接過這塊玉珮的時候,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心情卻是微漾。
  
  他沒有想到,世間居然有人能夠猜到自己的憂愁與不安,並且給出了解決的方法。
  
  他很清楚,離山之亂的時候,與師弟齊名的那位秋山君,面對著自己的父親,曾經做過一件事情。
  
  那麼當他面對師父的時候,或者,也可以這樣做。
  
  商行舟的視線穿透風雪,落在余人手裡的那塊玉珮上。
  
  他知曉宮裡的所有事情,自然知道這塊玉珮的來歷。
  
  他明白了余人想要表達的意思,於是沉默了起來。
  
  風雪不停,皇宮裡的廣場裡積雪漸深,跪在地面上的太監宮女還有那十餘位道人,就像是黑點。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商行舟終於說話了。
  
  「就一次。」他看著余人說道:「只此一次。」
  
  余人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商行舟接著說道:「但陛下你要清楚,這裡是京都,不是西寧鎮的舊廟,這是天下之事,不是我們師徒三人之間的事,這不是他忘了燒水煮飯或者打掃,你想代他受過便能受過,我可以不懲罰他,但還有別的人會替天行事,他一樣會死。」
  
  余人不這樣認為。
  
  他知道牧夫人去了離宮,鐵樹這樣的絕世強者守在周獄外,還有小德、肖張,甚至還有汶水唐家。
  
  但他還是相信陳長生。
  
  因為陳長生並不是一個人,他還有同伴。
  
  余人很清楚,受自己的影響,師弟的話不多,也談不上有趣,但以前在西寧鎮,無論是去山裡狩獵,去小溪下游捉魚,還是去鎮上買菜,他總能遇到一些願意幫助他的人,那些人是獵戶,是漁夫,都是些心存善意的人。
  
  或者那是因為他們師兄弟,對這個世界自始至終,都存著一份無法抹滅的善意?
  
  ……
  
  ……
  
  街頭的廝殺聲忽然消失。
  
  那並不意味著戰鬥已經結束,因為風雪中能夠清楚地看到,陳長生還站立著。
  
  王破的手指很修長,顯得很穩定,尤其是當他握住刀柄的時候。
  
  薄雪崩離,露出那把鐵刀真實的模樣,依然在鞘中,不顯鋒芒。
  
  但已經有了極大的差別。
  
  先前這把鐵刀安靜地擱在桌上,現在則是被他握在了手中。
  
  隨著他的動作,很多事情都已經發生了變化。
  
  唐家二爺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
  
  鐵樹的眼眸裡也閃過了一抹異色。
  
  汶水唐家搬出了恩重如山四個字,居然還是不能讓此人收刀?
  
  「難道你敢對我出刀?」
  
  唐家二爺盯著王破的眼睛說道,聲音比雪還要寒上數分。
  
  他代表著汶水唐家,代表著老太爺,代表著那座山。
  
  王破站起身來,看著他說道:「我不會對你出刀。」
  
  唐家二爺沒有說話,知道必然還有下文。
  
  果然。
  
  「因為你不配。」王破說道。
  
  從潭柘廟到雪街,從黃葉到風雪,王破來到京都的這些日子裡,鐵刀始終未曾離鞘。
  
  誰都知道,他是在體悟刀道,養藴鋒芒,他的這一刀,必然驚天動地。
  
  除了神聖領域強者,誰有資格承受這一刀?
  
  王破說唐家二爺不配這一刀,並不是嘲諷,而是實話。
  
  實話最是傷人。
  
  唐家二爺的臉色更加難看,接著卻笑了起來。
  
  這一次他的笑是有聲音的,哈哈大笑,充滿了嘲諷。
  
  笑聲驟斂,他盯著王破寒聲說道:「無論不配還是不敢,你若不出刀,終究還是無法解決今天的困境。」
  
  這也是實話,王破若不出刀,如何能幫到陳長生?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王破的回答。
  
  他握著鐵刀向唐家二爺揮去。
  
  如揮衣袖,如撣灰塵,如把厭惡的事物從眼前逐走,動作很輕,很不屑。
  
  唐家二爺眼瞳微縮,沒有想到他居然真的會對自己出手,真元疾運,腳踏積雪,化作數道帶著金光的殘影,向四周避去。
  
  這些年來,他不像當初那般勤勉修行,但畢竟天賦驚人,又是唐家嫡傳子弟,實力猶存,境界頗高。
  
  他用的是汶水唐家的萬金葉身法,須臾之間,可抵彼岸,是唐三十六都沒能學會的絕學,雖然不及耶識步神妙,亦是很難看破。
  
  無數雪屑濺飛,王破的鐵刀落下。
  
  鐵刀就這樣簡單的落下,卻隱含著無窮的變化。
  
  最終,卻是什麼都沒有變。
  
  鐵刀在風雪裡畫出一道筆直的線條,簡單而又清楚。
  
  線條的前端,準確至極地擊中了金光裡的一道殘影。
  
  啪的一聲,很是清脆,如同耳光的聲音。
  
  唐家二爺重重地摔落在了雪街上。
  
  他的右臉紅腫一片,唇角溢著鮮血,眼裡滿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片刻後,他才醒過神來,看著王破驚怒喝道:「你居然敢打我!」
  
  王破看著他,沒有說話。
  
  幾顆牙齒混著血水,從唐家二爺的嘴裡吐了出來。
  
  他用顫抖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臉,更加憤怒,尖聲罵道:「你居然敢打我的臉!」
  
  「當年在汶水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就很想打你。」
  
  王破頓了片刻,說道:「而且是特別想打你的臉。」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27 10:23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12-11 00:17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三十九章 鐵刀的渴望(下)
  
  唐家二爺有一張英俊的臉。
  
  但當他習慣性地無聲而笑時,總會顯得誇張且滑¬稽。
  
  王破不喜歡他那種笑法,因為那讓他覺得很隱晦,似乎隱藏著很多看不透的情緒。
  
  多年前,他初至汶水,在唐家的宗祠裏第一次看到對方時,便不喜歡。
  
  當時的唐家二爺,看著衣衫襤褸的王破,眼眸微轉,無聲微笑,就像看著街邊的野狗,來籬下避雨的窮親戚。
  
  當時的王破,看著他的臉,生出一種極為強烈的沖動或者說渴望。
  
  他想揮動手裏的鐵刀,把唐家二爺的臉與笑容盡數砸至稀爛。
  
  但看在唐老太爺的面子上,看在帳房先生這份工作的面子上,他沒有付諸行動。
  
  於是這份渴望便一直留在了他的心底深處,歷經多年,亦未曾減弱絲毫。
  
  直至今日,看到唐家二爺從街邊的茶樓裏推門而出,那張英俊的臉上露出無恥且無聲的笑容時,王破再也無法壓抑自己的沖動。
  
  恩重確實如山,但他的鐵刀也著實饑渴了太久。
  
  於是,他揮出了鐵刀。
  
  在汶水,他們都還年輕的時候,他沒能把唐家二爺臉上譏誚的笑容打碎,那是因為他不想打,他在忍。
  
  現在他不想忍了,想打了,那麽自然便能打中。
  
  唐家秘傳的萬金葉身法,確實難以捕捉痕跡,玄妙至極,但在王破的眼裏,什麽都不是。
  
  在汶水的第二個月,唐老太爺便去了帳房,親自教會了他這套身法。
  
  他不需要出刀,鐵刀還在鞘裏,他便能打得唐家二爺說不出話來。
  
  唐家二爺坐在雪地裏,臉上到處都是血,眼裏帶著難以形容的怨毒情緒。
  
  「我唐家是要保你的命……既然你不在乎,想要送死,那就去死吧。」
  
  王破站起身來,重新握住了鐵刀,還打了他一記,自然表明,他拒絕了汶水唐家的要求。
  
  他要與陳長生一道殺周通,那麽便要與鐵樹正面一戰。
  
  「還沒有開始,如何能說是送死?」
  
  王破看著唐家二爺說道:「這就是你不如我、不如荀梅,也不如肖張他們的地方。」
  
  這個野花盛開的年代開端,寫著一些了不起的名字。
  
  王破、荀梅、肖張、梁王孫、小德……
  
  很少有人還記得,在最開始的時候,這個名單裏還有個名字姓唐。
  
  「他們和你一樣,無論天賦還是機緣都不如我,一直沒有辦法追上我,但他們沒有放棄,始終在追趕。」
  
  王破的視線落在雪街盡頭。
  
  他知道小德在那裏,肖張可能也會出現。
  
  梁王孫避難回了潯陽城,而荀梅則已經不會再出現了。
  
  「修道與戰鬥是同一件事,沒到最後的時刻,便不能斷定勝負。最終,荀梅在天書陵裏追上了我,肖張,也依然保有著可能。」
  
  王破收回視線,望向唐家二爺說道:「而你那年在汶水與我戰過一場,覺得自己永遠不可能是我的對手,轉而去猜忖人心,學習謀略……那便是認輸。從那一刻開始,你就成為了一個廢物,再也沒有可能戰勝我,這輩子都不如我。」
  
  唐家二爺怔住,神情微茫。
  
  王破的聲音很平靜,沒有任何刻意嘲弄的情緒,只是在做冷靜客觀的判斷。
  
  但誰都能夠從這番話裏聽出一種感覺,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因為在他的話裏,寫滿了無敵兩個字。
  
  這就是強者。
  
  對對那些在世間同樣享有盛名的對手,王破的境界或者要高些,但絕對無法碾壓。
  
  比如肖張和梁王孫。
  
  但在真實的戰鬥裏,他卻從來沒有敗過,而且經常會以碾壓的勢態獲得勝利。
  
  就是因為在氣勢上、在意志上、在心態上,在對這個世界以及自我內心的認知上,他要高出太多。
  
  看著王破,鐵樹面露欣賞,生出很多感慨。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十年,但誰能在那些年裏,對同代強者擁有如此大的領先優勢,擁有如此的氣魄?
  
  更不要說,這數十年是野花盛開的年代,無數天才橫溢的修道者,如雨後春筍一般湧現。
  
  王破卻憑著一把刀,把這一代強者或者天才,壓制的艱於呼吸,難以出頭。
  
  除了周獨夫,再也沒有人做到過類似的事情。
  
  欣賞與感慨,最終導致的便是整個世界的警惕不安。
  
  朱洛不惜一死,也要王破去死,便是這個道理。
  
  既然王破不準備聽從汶水唐家的建議,那麽他當然會殺死王破,甚至,他有些急著要殺死王破。
  
  就像那天在潭柘廟裏一樣。
  
  因為現在,他或者別樣紅或者無窮碧,都還有能力殺死王破。
  
  如果再不快些,如果再過些天,如果再落兩場雪,怎麽辦?
  
  再過些天,再落兩場雪,也許,他們就殺不死王破了。
  
  這種認知,很是令人不安。
  
  即便是覆蓋著人間的星空,也會顫慄不安。
  
  到那時候,人間真的會出現第二個周獨夫嗎?
  
  不,哪怕只是設想,這都是不被允許的事情。
  
  鐵樹看著王破說道:「抱歉。」
  
  無論是星空之誓,還是以大欺小,以老欺幼,還是說人族會殞落一位將來的巨人,都值得他說聲抱歉。
  
  王破沒有回應他的歉意,因為在他看來,今天這場戰鬥自己不見得會輸。
  
  是的,整個大陸都不會認為他會贏,哪怕他是王破。
  
  但他自己不這樣想。
  
  因為潯陽城裏的夜雨很疾,潭柘廟裏的落葉很美,洛水畔的寒柳重重,如霧一般,卻已經遮不住他的眼。
  
  王破舉起鐵刀,指向鐵樹,動作平穩而簡單。
  
  鐵刀卻微微顫抖起來。
  
  那不是畏懼,而是戰鬥的渴望、挑望的勇氣。
  
  從潭柘廟到雪街,已經多日,他沒有出過一刀。
  
  誰都知道,接下來的這一刀,必將是他此生最強的一刀。
  
  他與鐵樹之間只隔著一張桌子,按道理來說,舉刀便會觸著鐵樹的衣衫。
  
  但當他舉起刀,他們之間便彷彿隔著了一條大河,很是遙遠,鐵刀根本無法觸到鐵樹的衣衫。
  
  這段遙遠的距離,便是神聖領域與人間的距離?
  
  他的鐵刀能不能無視這段距離,落在星空之上?
  
  沒有人知道。
  
  當王破沒有出刀的時候,便有著無限的可能。
  
  他出刀,便意味著無限可能性坍縮成一個真相。
  
  整個世界,都在等待著看到那個唯一的真相,不知道下一刻,是誰會承受不住這個真相。
  
  在這個時刻,鐵樹做了一個選擇。
  
  這個選擇很簡單,卻代表著數百年的經驗。
  
  他選擇出手。
  
  不讓王破出刀。
  
  他決定根本不給王破出刀的機會。
  
  無論這一刀的真相是什麽,他都不想再看。
  
  因為他本來就是殺死王破,而不是接王破的刀。
  
  當他決定先出手,誰都沒有辦法比他更快。
  
  除非他的對手也是位神聖領域的強者,或者是神聖化的徐有容或南客。
  
  王破不是。
  
  所以,鐵樹的手先落在了王破的刀上。
  
  這時候,王破的刀依然還沒有出鞘。
  
  從天空裏飄落的雪,忽然靜止。
  
  一道雷聲響徹長街。
  
  街道兩側的建築盡數變成齏粉。
  
  靜止在空中的無數萬片雪,也變成了粉末。
  
  煙消雲散,街上空無一人,王破與鐵樹消失無蹤。
  
  那道雷聲卻並未消失,而裊裊不絕,連綿而作。
  
  最後落在洛水處。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9 01:58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5-12-12 02:35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四十章 王破的破(上)

  今年京都的冬天,比往年要冷很多,尚是初冬,洛水已經結了冰,尤其是通渠門外的河面冰面已經厚實地可以站人。

  王破和鐵樹這時候便站在洛水的冰面上。

  二人中間有一個十餘丈方圓的破口,河水在裡面蕩漾著,黑沉無比,彷彿深淵。

  那記響徹京都的雷聲,起於雪街,最終便落在此處。

  鐵樹負著雙手,面無表情看著對面,彷彿先前沒有出手一般。

  王破的鐵刀橫在身前,衣衫被撕裂出很多道口子,尤其是衣袂、領口與袖角處,彷彿被狂風吹拂了數十年。

  那些撕裂的口子裡,隱隱可以看到血漬。

  很明顯,只是一個照面,他便已經受了傷,而且傷勢看起來並不輕。

  但鐵樹的眼睛裡沒有放鬆的神情,更沒有輕蔑與不屑,反而更加凝重,甚至顯得有些警惕。

  王破橫舉著的鐵刀,依然沒有出鞘,刀鞘上可以看到幾處清晰的指痕,甚至已經發生了明顯的彎折。

  他還是沒有出刀。

  一位神聖領域的強者率先出手,他居然還不出刀。

  這是非常令人不解而且震驚的事情。

  更加震驚的是,他雖然受了不輕的傷,但還活著。

  ……

  ……

  當初在潯陽城的雨街上面對朱洛,王破毫不猶豫動用了自己的最強刀法,斬出了無數道空間裂縫,才能勉強把朱洛的月華隔在雨街的那頭。

  今天在京都的雪街上面對鐵樹,他的刀連鞘都沒有出,便能硬接住鐵樹的一招。

  鐵樹與朱洛同是八方風雨,單以戰力論,甚至還隱隱在朱洛之上。

  這只能說明,這短短的兩年時間裡,王破的刀,已經比當初在潯陽城的時候強了很多。

  鐵樹面無表情,心情卻有些微妙。

  不動刀,便能硬接自己的強力一擊,還能站著,對方果然不愧是年輕一代裡的最強者。

  他不清楚王破在這兩年裡究竟獲得了多大的進步,只知道對方比傳聞裡更強大,甚至比潭柘廟裡時也要強大了很多。

  這種提升速度,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

  他現在已經無法判斷,王破距離那道門檻還有多遠。

  還是那句話。

  ——王破還是沒有出刀。

  「這是什麼刀?」鐵樹忽然問道。

  既然王破沒有出刀,他這句話是在問什麼?

  如果這時候洛水兩岸有觀戰的人,必然聽不懂這句話。

  王破懂。

  刀是一個字,卻可以有很多種意思。

  刀的本身。

  刀的招式。

  刀的軌跡。

  刀的道路。

  他沒有出刀,但已經出招。

  這一招便是橫刀。

  王破的刀道,還有這招式本身的神妙,盡數藴在這一橫之間。

  如此,他才能不出刀,便接住鐵樹的一次攻擊。

  鐵樹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絕妙的刀法。

  他問的,就是這一招的名字以及來歷。

  「我不知道。」

  王破說道:「他沒有告訴我。」

  ……

  ……

  從魏府到北兵馬司胡同還有些遠,會路過洛水。

  王破和陳長生先前一路行來,曾經在洛水畔駐足閒敘。

  洛水畔有寒柳,有堤,河面上有冰,有故事。

  在潯陽城第一次遇見的時候,他們沒有說什麼話,這一次他們在京都重逢,知道稍後便會再次分別,甚至可能是永別,所以他們聊了很多。

  他們聊了聊王之策當年,說了說奈何橋今朝,還有彼此的過往。

  看著他腰畔的鐵刀,陳長生想起了周園裡的那座陵墓,以及那座陵墓的主人,還有那座黑棺上面繪著的刀法,生出一種想法。

  那套刀法無法口口相傳,他只能把自己從裡面領悟到的一些所得講給王破聽。

  王破沒有表示感謝,也沒有拒絕,但看得出來,他並不是太感興趣。

  哪怕他明知道,那是古往今來最強的一套刀法。

  因為他有自己的刀道,而且他的刀道與周獨夫的一刀兩斷截然相反。

  陳長生接著說道,自己在荒原跟隨蘇離學過劍。

  世間很多修道者,對這件事情很感興趣,或者說,很嫉妒。

  王破不嫉妒,因為他不喜歡蘇離,但那畢竟是蘇離的劍,所以他有些感興趣。

  尤其是當陳長生提到,他跟隨蘇離學的第三劍,事實上蘇離也沒有學會的時候。

  他對陳長生說自己想學這一劍。

  陳長生說好啊。

  他們站在洛水畔的寒柳下,說了幾句。

  然後,王破學會了那一劍。

  他是這個世界上,第三個學會這一劍的人。

  而且他只用了幾句話的時間。

  不知道蘇離知道這件事情後,會有怎樣的心情。

  那一劍叫做笨劍。

  要學會這一劍,需要的是千錘百煉,需要的是不停單調枯躁的重複。

  這一劍需要的不是才華,而是一種近乎愚蠢的堅持。

  所以蘇離無法學會這一劍,因為他太聰明。

  按道理來說,王破就算天賦再驚人,也沒有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學會這一劍。

  有意思的是,王破練刀的方法和陳長生練劍的方法很相似,就是一個練字。

  在過往的數十年裡,他已經揮過太多次鐵刀。

  現在,他只需要把劍當作刀,便能施展出這一劍,或者說這一刀。

  於是,鐵樹那雙可怕的手,也沒能突破他的刀鞘。

  「你輸了,因為你錯了。」

  王破看著對面的鐵樹說道:「你不應該不讓我出刀。」

  鐵樹沉默片刻,說道:「何解?」

  王破說道:「刀藏鋒於鞘時,才會有萬般變化,無限可能,雖非最強,卻最難擊破。」

  鐵樹說道:「難道我非要愚蠢地等到你拔刀出來?」

  王破說道:「你不敢看這一刀的真相,那麼真相便往往會不如你所願。」

  鐵樹神情漠然,身後的雙手握著,無數寒光與鋒芒自指間溢出,把風雪無聲切碎。

  這幕畫面,徵兆著他此時的心情,因為王破說中了他的心意,那麼會不會預測對結局?

  他的視線落在王破的鐵刀上,嘲諷說道:「那麼你可以把真相給我看,如果你還能做到這一點的話。」

  王破的刀便是真相。

  從他離開槐院,整個世界便一直在翹首期待著。

  然而此時鐵刀已經彎曲的不行,他又如何能把刀從鞘中拔出來?

  話音甫落,鐵樹便來到了王破的身前,雙手破空而落。

  洛水之上狂風大作,雪片直欲遮人眼,其間隱隱可見,十道指影,震雪破空而起,彷彿一株巨樹伸展著枝丫,又像是一朵巨花開了。

  無數強硬至極、帶著金屬意味的氣息,隨著那些枝丫的伸展與花瓣的展開,向著王破落下。

  鐵樹開花。

  這是神聖領域的道法,這是星空之上的力量。

  那一刀再如何能守,終究也無法遮蔽整片星空。

  如果王破再不出刀,必死無疑。

  所以王破終於出刀了。

  刀仍在鞘中,意已先起。

  一道極為凌厲、卻又顯得格外樸誠的刀道,衝天而起。

  風雪驟疾,洛水冰面上出現無數道裂口。

  感受著這道刀意,鐵樹的神情驟凜,眼中殺意大作。

  只有他能看出來,王破竟是試圖用這一刀破境!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5-12-12 02:57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5-12-14 01:21
第五卷 戰地黃花 第四十一章 王破的破(下)

  從天涼到汶水,從天南到魔域,從潯陽城到京都,從潭柘廟到雪街,王破一直在準備出刀。

  這一刀他積藴多年,為的就是要在星空與大地之間斬開一條通道,斬斷那道門檻。

  鐵樹清楚地感覺到,王破的刀意在攀至巔峰之後,並沒有就此暫靜,而是在繼續提升,並且隱約發生著一些不明的變化。

  王破早已修至聚星巔峰,還要繼續提升,不是破境是什麼?

  一聲厲嘯響徹洛水兩岸。

  鐵樹的身影從王破的眼前消失——並不是真正的消失,雪雲與冰面之間,到處都是他的身影。

  天地氣息與隱藏其間的法理規則,被他的身影牽動,那朵帶著金屬光澤的無形之花,自天而降,把王破的刀籠罩在了其間。

  他用天地束縛王破的刀意。

  那朵花在天地之間怒放,便是他挾著怒意顯現出來的身形,以及那雙泛著寒芒的手!

  鐵樹開花,花開萬朵,每朵每瓣,都代表著天地的法理規則,異常強大。

  王破如果想要活下來,或者看破這些法理規則,或者,正面突破。

  他修道不過數十載,哪裡能夠看破鐵樹被漫長歲月熬煮出來的手段。

  他的刀意再如何提升,也無法在這時候,斬破鐵樹這蘊藏天地法理的一擊。

  那麼他該怎麼辦?

  王破的刀意凌厲而起,破體而出。

  一聲輕響,他的左臂斷了,向著天空飛去。

  一道鮮血,出現在除了雪白便沒有其餘顏色的單調的天地間。

  天空裡的雲與紛舞的雪,在這一瞬間,被塗抹上了一筆艷麗的色彩。

  滿天血色,觸目驚心,彷彿流淌的岩漿,又彷彿是爛透的落梅,要將一切燃燒乾淨,要將一切污染。

  在那些血色裡,有一種令人極度恐懼、萬分敬畏的氣息存在。

  天空裡某處傳來一聲帶著不可置信意味的怒喝,那是鐵樹的聲音。

  從王破自斷一臂的那一刻開始,他的手臂便是他的刀,他的鮮血便是他的道,那麼他用的是什麼刀意?

  為何這道刀意如此強大,如此恐怖,竟能輕而易舉地突破天地法理規則?

  如果教宗或者商行舟在此,或者能夠看明白。

  這道刀意名曰焚世,乃是周獨夫當年的兩斷刀訣。

  修道至最後,往往殊途同歸,但王破這時候用出兩斷刀的刀意,卻與這句話沒有任何干係。

  先前在洛水畔,陳長生把自己對兩斷刀的領悟講與他聽,他只是隨意聽之,並不在意。

  但是,他真的能毫不在意嗎?

  當然不可能。

  周獨夫是舉世公認的星空之下最強者,他用的是刀。

  王破是舉世公認的周獨夫之後,最強大的刀道名家,用的也是刀。

  無論他承認與否,抗拒與否,周獨夫的刀道,一直在影響著他的修行。

  只要這個名字存在,只要兩斷刀還在存在,這種影響就一直在。

  他非常清楚,今朝動用兩斷刀的刀意,就算能夠暫時破掉鐵樹的天地法理之擊,將來也必然會對自己的刀道修行造成極大影響。

  但他依然一刀斬落下去。

  如果只是繼承,這一刀依然不足以斬破鐵樹的花。

  但他的這一刀先斬的是己身。

  他這一刀,來自周獨夫,斬的卻是周獨夫對他以及後世所有學刀者的影響。

  這不是繼承,也不是傳承,是接受,然後棄之。

  世間沒有誰能夠做到這一點。

  哪怕他是王破,也需要自斷一臂。

  但隨著他的手臂飛向天空,他心裡的所有迷霧也已經被驅空,陰影消失,他的眼前,一片透亮清明。

  然後,他的這一刀接著斬向鐵樹開出的花。

  於是,滿天流漿,花落如泥。

  ……

  ……

  王破的道心前所未有的平靜,向著四周灑落的鮮血,卻是無比熾熱,融化了空中的雪與河面上的冰。

  他的鐵刀帶著自己的鮮血,破開了那些代表著天地法理規則的花瓣,來到了鐵樹的身前。

  刀仍未出鞘,其意已然貫穿天地之間。

  那些恐怖的、毀滅的毀世意味,那些決然的、冷漠的氣息,已經消失無蹤,只剩下了他自己。

  如雪山,如青松,不可撼動。

  如果這時候,他的鐵刀已然出鞘,或者他真的可能戰勝鐵樹。

  好在,他的刀依然未能出鞘。

  鐵樹知道,這是自己應該把握住的機會。

  今日洛水一戰,王破表現出來的天賦與魄力,著實超乎了他的想像,令他震驚異常。

  但即便王破不可置信地突破那道門檻,鐵樹依然堅信自己會輕鬆地取得最後的勝利。

  因為他早就已經看出了王破的問題。

  王破藴刀的時間太長。

  時間足夠,其勢足矣,然而,卻往往會帶來一些,你自己都沒有意想到的新問題。

  比如他的刀這時候還在鞘中,並且刀鞘已經彎折。

  他想要出刀,會比以前要麻煩一些,要慢一些。

  哪怕只是閃電落下的一瞬間,也足以改變這場戰鬥的結局。

  寒嘯聲裡,鐵樹的身影於洛水之上顯現,於萬花叢中,一掌拍向王破的頭頂。

  就像最開始的時候那樣。

  王破彷彿不知道自己的刀還在鞘裡,繼續著揮刀的動作,神情平靜,甚至顯得有些木訥。

  忽然,天地間響起一道極輕的聲音。

  那是啪的一聲輕響。

  聽著又像是潭柘廟的黃葉被風拂過,還有些像長街上的積雪被人踩過。

  不,似乎是什麼東西破了。

  是被熱息融化變薄的冰層,是堤旁被餘波切斷的重重寒柳!

  是銀瓶乍破,千軍萬馬!

  是寒冰終破,春意滿山!

  是破境的破。

  是王破的破。

  王破破境!

  鐵刀破鞘而出,斬向鐵樹!

  ……

  ……

  這當然是王破有生以來最強大的一刀。

  天地必須對此都要做出些反應,以此表達些敬意。

  雲裡落下的雪忽然止了。

  洛水表面的冰層上出現了無數道裂縫,變成數千塊厚重的浮冰。

  那些浮冰不停地拱起,然後落下,彷彿下面隱藏著一隻暴躁的巨獸。

  其實那是河水被天地氣息所擾,不停奔湧。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一切重新靜寂。

  王破握著鐵刀,望著十餘里外的遠方。

  他的斷臂不知去了何處,渾身鮮血,臉色蒼白,眼神卻非常寧靜。

  十餘里外,鐵樹站在冰面上,似乎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卻只是搖了搖頭。

  他向後倒下,落在滿是冰塊與枯柳枝的河水裡,就此死去。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5-12-14 01:28 編輯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