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錦醫衛 作者:貓跳 (已完結)

 
Nickice 2014-6-12 19:4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45 789026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13:24
九三○章 項莊舞劍

  二月春風似剪刀,裁出柳枝上嫩綠的新葉,冰消雪化,大地春回,隆冬中沉睡的京師終於*蘇醒,農夫準備春耕,道路上行色匆匆的商旅也越來越多。(註:恢復生機)

  一年之計在於春嗎!

  京師官場也從新年期間的迎來送往,轉到正常運行的軌道上來,外地進京銓選的、士林才子們要出外踏青的、京師文武臣僚活動疏通的,那都是一片忙忙碌碌的景象,你方唱罷我登場,長袖善舞八方拉扯,你請我、我請你,天外天、便宜坊和教坊司等處賓客盈門,連跑堂的都累了個臭死。

  其中最忙的,還要屬府邸在京師的各家武勛貴戚,因為到京朝覲的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都得到了朝廷優待,兩位佛爺一齊表示將為重開絲綢之路略效綿薄之力,又有順義王和忠順夫人從塞北遣使前來,上表稱春暖時節將發五萬鐵騎橫越朔漠,兵臨西域諸番,以宣大明天朝之王化,布仁德於邊陲。

  宣不宣王化、布不布仁德,勛貴們並不關心,因為自打土木之變以後,文臣集團坐大,武勛貴戚們在朝廷大政上沒有太多發言權,所以這些事情還是讓內閣輔臣和六部九卿老先生們措置吧。

  不過開通西域的滾滾財源,各家顯貴那是一定要沾沾手了──漢唐以來絲綢之路上流淌著多少黃金白銀?不准咱們攬權攝政,發財的事情誰還能攔著?善了個哉的!

  老實說,除了定國公、魏國公南北兩個徐家,雲南沐家等少數世代掌著軍權的,別的武勛貴戚除了撈錢也沒別的事情好幹了。個個頭頂屬著的左都督、右都督也虛多實少,像武清侯李偉那麼好的聖眷,又是當朝天子的外公,讓他碰碰軍權試試看?文官們立馬就得翻臉。

  什麼英國公、寧陽侯、恭順伯……京師裡各家公侯伯都忙著鑽營生意,只苦於和秦林素來交情不多。各位私下一尋思,武清侯李偉是當朝天子的外公,定國公徐文璧是秦林的親戚,這兩處是自己沒法比的,求過去多半要吃軟釘子;唯獨成國公朱應楨出了名的膽小怕事好相處,和秦林也是後來拉扯起來的關係,找他怕還好說話些。

  果然不出所料,朱應楨態度極為熱忱,和大大小小的顯貴們攀扯拉攏,一口答應在秦林跟前代為說項,並且不管是誰,只要走了他的門路,後來在秦林那裡往往得到了允諾。

  眾達官顯貴不是傻子。漸漸看出點兒門道:唷呵,敢情這位成國公是替秦林拉皮條啊!

  確實如此,朱應楨雖然不掌實權,但實實在在是大明異姓爵位頂級的成國公,在京師土生土長二十多年,和各家達官顯貴都熟得不能再熟,誰性子貪婪,誰氣量偏狹,朱應楨全都一清二楚,由他來辦此事,可謂事半功倍。

  另外一層嗎,秦林也算答謝他當年贈與宅邸吧,更何況利用這人,從馮保手裡硬挖出來的《清明上河圖》,現在還收在張紫萱的書房裡邊,準備作為老秦家的傳家寶呢!

  朱應楨膽小怕事但並不笨,他知道秦林的意思,從黑如煤炭的空殼子成國公,變成京師裡頭炙手可熱的人物,各家顯貴都高看他一眼,這讓他格外感激涕零,各方奔走忙得不亦樂乎。

  以前瞧不起他的那些個京中故舊,盡皆前倨後恭圍著他打轉,於是朱應楨身上那種畏首畏尾的陰鬱氣質漸漸消散,人前人後也變得自信起來。

  看到朱應楨漸漸有屌絲宅男變身高帥富的趨勢,秦林非常高興,實打實的論起來,朱應楨是個為人非常厚道、值得一交的朋友。

  偏偏事情就出在這位膽小怕事,完全與世無爭的閒散國公身上。

  秦林在東廠上任以來,並沒有新官上任三把火,反而連日在家飲宴,要不就是和朱應楨介紹來的勛戚顯貴談生意,有時候還要帶上五峰海商和漕幫駐在京師的幾位大掌櫃,漸漸勾勒出一幅從東海到西域的陸海聯運商業路線圖。

  誰也猜不著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至於東廠邢尚智那夥人,想像中秦林的雷霆一擊始終未曾發出,慢慢煎熬中猜測著秦林的手段,對這位督主越來越看不透了……

  這天秦林隨著徐辛夷往京師北面玉泉山行獵,春寒料峭的時節,鳥獸還不如三四月那麼多,但徐辛夷興致很高,秦林和她一年多沒見面,正是小別勝新婚的時候,也就陪著她縱馬圍獵。

  初春華北土黃與黑色交錯的山林間,一襲鮮豔的紅衣成為了唯一的亮色,徐大小姐爽朗的笑聲感染了所有人,秦林的心境也從朝政傾軋中跳了出來,心情變得極好……

  傍晚時分,浩浩蕩蕩的狩獵隊伍從德勝門回轉京師,秦林身穿勁裝,徐辛夷金抹額、獅鸞帶,並騎走在隊伍前列,後面女兵們紅裝素裹,青衣小帽的親兵弟兄扛著獵物。

  百姓讓在路邊,小聲的互相議論著:「嗨呀,這位就是秦督主啊!還真是年輕……」

  「他可是咱們明朝的大英雄,俺們老家山西那邊,都喚作秦青天哩!」

  「怪不得東廠那些番子大爺都不像以前那麼橫行霸道了,原來有這位秦爺執掌,嘖嘖嘖……」

  其實百姓們牽強附會了,最近東廠番子和他們的爪牙確實老實了許多,但不是因為秦林嚴加管束,恰恰相反,是因為秦林上任之後什麼也沒管,所以從掌刑千戶邢尚智到最底下的番子、幫役,全都心上心下的沒個底兒,行事就收斂了許多。

  架不住秦林年紀又輕,穿戴打扮也俐落,胯下一匹踏雪烏騅馬,腰間懸著七星寶劍,這副扮相都快趕上白馬銀槍趙子龍了,實在甩了過去的馮保、張鯨、張誠等等歷任督公幾條街,難怪百姓們愛屋及烏啊!

  過了德勝門一路往南,看看快到家了,秦林算計著晚上吃哪些野味,燒烤麂子,清燉鹿筋,還是紅燒熊掌?口水嘩啦啦的,要知道這都是天然食品啊,阿彌陀佛,明朝可不興保護野生動物。

  正在此時,身後聽得馬蹄聲響,潑拉拉數騎直追過來,當先一人聲音嘶啞:「秦督主,秦督主留步!」

  回頭一看,來者正是成國公朱應楨,他歪歪斜斜的騎在馬背上,滿臉都是惶急之色,帽子歪在一邊,掛麒麟補子的國公常服,皺巴巴的不成個樣子,認識的說是成國公,不認識的還以為哪裡瘋子穿了戲服出來撒野呢。

  朱應楨拍馬跑到秦林旁邊,臉色難看得很,費力的咽下一口唾沫:「秦督主,兄弟、兄弟有難了,看在國朝的面上,您、您可得拉兄弟一把呀!」

  「小朱,誰欺負你啦,本小姐替你打回去!」徐辛夷揚了揚馬鞭,義不容辭的說道,身後那幾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女兵,已經開始捲袖子捏拳頭了。

  秦林搖搖手止住,朱應楨好歹也是一家國公,能讓他急成這副模樣,顯然不是勛貴子弟爭風吃醋、打架鬥毆的事情,四下看看街上人很多,就放緩了口氣:「朱公爺,你看我家就在前邊不遠,咱們是不是進去敘話?」

  朱應楨本來就是到秦林府上求援的,只不過半道上遇到了而已,當即把腦袋點得像小雞啄米,依言跟在秦林身後,短短一截路,長吁短歎了不知多少次。

  徐辛夷聽得氣悶,甩了個鞭花,看此人確實六神無主了,倒也沒真正發火,低聲道:「小朱你忒也窩囊,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你個國公還應付不來?罷了,看你樣子,盡是指望著姓秦的,合著我們家這位生下來就是個勞碌命!醜話說在前頭,剛顛簸一年多才回來,可別又要他出京。」

  秦林聽得撲哧一樂,扭過臉壞笑不迭,徐大小姐不准他離京的原因,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

  朱應楨渾渾噩噩的抬起頭:「倒也用不著離京,這件事就是京師裡頭的……」

  進得府中,秦林延請朱應楨坐到二堂上,又招來張紫萱、徐文長、尹賓商,最後吩咐陸遠志、牛大力把守四面不要走了風聲,這才啟口問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余懋學、趙用賢、顧憲成他們,說家祖的王爵是阿諛張江陵得來的,所以攛掇朝廷要、要革去追封給家祖的王爵!」朱應楨說到這裡,聲音已帶上了哭腔,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朱應楨百無一用,平生實在是夠窩囊的,一個國公卻前怕狼後怕虎,他老爹朱時泰也沒什麼作為,萬曆二年襲爵,到當年九月就病死了,十年之後朝中文武幾乎都忘了京師裡還有過這麼一號人物。

  不過朱應楨有個了不起的爺爺,朱希忠。

  當年明世宗嘉靖帝住在衛輝行宮,半夜裡燒起大火,朱希忠和錦衣都督陸炳冒著烈火把皇帝背了出來,於是恩寵殊遇冠絕當朝,歷掌後、右兩府,總神機營,提督十二團營及五軍營,累加太師,益歲祿七百石,代帝祭天三十九次,賞賜數不勝數,萬曆元年過世,追封為定襄王!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13:26
九三一章 意在沛公

  老實說,秦林以前聽到這段,也曾浩歎生不逢時:我也有格象救駕的大功——雖然是假的,陛下咋不給我這麼多恩遇賞賜呢?嘉靖別的不和萬曆比,單單對救駕之臣來說,實在是厚道得多呀。

  可惜朱希忠的好運氣,在死後十多年終於到頭了,余懋學領頭發起攻訐,言官紛紛響應,數道奏章已發入大內,以朱希忠死後所贈王爵非朝廷成例,要求予以追奪!

  可憐朱應楨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落,爺爺都死了十來年,還要被追奪王爵,這和鞭屍有什麼區別?

  朱應楨癱在椅子上,整個人都縮了一圈,哭喪著臉看看秦林,萬分沮喪的嘟噥:「家祖做成國公的時候威風八面,輪到我自個兒就倒楣透頂,連爺爺死後追贈的爵位都保不住,將來我這做孫子的,死了都沒臉見祖宗啊!」

  明人接受程朱理學,最敬重祖先、重視家族,往往因為無意中提了對方父祖名諱犯了忌(古人以避諱為敬,稱字不稱名,稱名為不敬),兩個好朋友就要反目成仇,何況由朝廷追奪已故祖先的封贈,這幾乎和殺父之仇差不多了。

  想想張紫萱,就算沒有逼死張敬修這碼事,單單是張四維汙衊張居正身後名的冤仇,兩家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余懋學等人上書要追奪朱希忠的王爵,對朱應楨而言,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原本的歷史上,也正是因為此事,朱應楨承受了莫大的屈辱,在兩年多後實在不想活了,堂堂成國公、大明朝的頭等勛貴,用一根繩子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此時此刻的朱應楨雖然沮喪,但還遠沒有想到自盡,因為他還有一根救命稻草——秦林。

  秦林先安慰的對著朱應楨點點頭,接著看看徐文長:「徐老先生?」

  徐文長嗟歎一聲,手拈著頷下的山羊鬍鬚:「余懋學此人性情偏狹,與江東之、李植、羊可立為朋黨。朱公爺令祖當年與張江陵相善,生前江陵相公曾許他死後封王,後來老公爺在萬曆元年過世,江陵相公果然策動朝廷追封王爵。

  禮部尚書萬士和出言勸阻,而余懋學上書言辭最為激烈,不僅彈劾贊成此事的工部侍郎潘季馴,甚至還指斥江陵相公。後被貶謫出京,直至江陵身故才被召回京師,從此儼然以直臣自許,與趙用賢、吳中行、顧憲成俱為一丘之貉。」

  好個徐文長,談起當年朝廷掌故如數家珍,果然是頭號紹興師爺,首屈一指的狗頭軍師。

  張紫萱當年還小,只約略知道點內情,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這余懋學本與朱老公爺無冤無仇,是為著先父的黨爭,才恨屋及烏了。」

  「余懋學要出當年的一口惡氣,為什麼早不提、晚不提,偏偏現在提出來?」尹賓商拍了拍桌子,厲聲道:「此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當然是這樣,余懋學回京也有這麼久了,之所以現在提出此事,便是要借死人壓活人,對朱應楨下手,剪除秦林的羽翼!

  尹賓商深諳兵法韜略,對這一條計並不陌生。

  徐文長臉有憂色:「尹先生說為什麼余懋學遲早不提出,偏偏現在提出來,嘿嘿嘿,趙錦呀趙錦!」

  嘶~~眾人倒抽口冷氣,心頭都顯出兩個字:來了。

  原來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陳炌,右都御史吳兌,都和秦林關係很好,如果余懋學興風作浪,眾多言官很有可能被這兩位老先生壓住。要知道他們都是三朝老臣,門生故吏極多,余懋學、顧憲成等清流想把兩個老傢伙啃下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現在,陳炌、吳兌或者年紀高邁,或者意興闌珊,主動辭職回鄉,由和張居正有嫌隙的趙錦接任左都御史,掌都察院事,那麼風向就完全相反了。想來趙錦不但不會壓制言官們,還會推波助瀾,搞不好連他自己都要赤膊上陣呢!

  「難道此事幕後主使是趙錦?」張紫萱想了想,神色間有些不確定。

  尹賓商哼了一聲:「這還有什麼說的?江陵相公赤心報國,趙錦這號奸佞小人總是心存怨恨,現在跳出來興風作浪,正是題中應有之義。」

  其實,張居正和江陵黨也有這樣那樣的毛病,貪財的、好色的並不少,大多數人稱不上赤心報國,只是比起坐而論道、空談誤國的舊黨,江陵黨至少要改革、要做事,這就強上許多了。

  而且尹賓商曾受江陵相府恩惠,他提起時當然氣憤不已。

  張紫萱貝齒輕輕咬了咬紅脣,淡淡娥眉微蹙,眼底藏著一抹厲色:「不管是不是趙錦,這條計委實使得厲害!又打得準,又拿捏著分寸,哼哼哼……」

  余懋學上書,措辭非常巧妙,如果說打蛇打三寸,那他還真正打到了萬曆的心坎上。

  如今這位陛下,最討厭的是張居正,最噁心的是江陵黨,恨不得把和張居正有關的一切都弄倒弄臭。

  朱希忠十來年前就死了,又不是剛剛過世的,早化作了塚中枯骨,如果余懋學直說封王不合朝廷體例,要追奪王爵,只怕包括同黨在內的所有人都會當他痰迷心竅,發了失心瘋,要不然,和一具塚中枯骨計較什麼?

  但扯到張居正,那就不一樣了,朱希忠是阿諛張居正才獲得追贈王爵,那麼現在提出來,就不單單針對朱希忠,而是代表舊黨清流,繼續做出對張居正的政治清算。

  對張紫萱來說,這是絕對不可以接受的,明著是批朱希忠,暗中又把漸漸平息的張居正一事扯出來,如果朱希忠的王爵被追奪,朱應楨誠然沒臉見人,張居正的名聲難道挺光彩嗎?

  相府千金咬著嘴脣,明顯很生氣。

  「哎,老婆老婆,千萬別動了胎氣,否則下次斷不敢找你議事了。」秦林忙不迭的跑過去,也不管別人在場,就滿臉堆笑的陪著小心,又拍了拍胸脯:「車到山前必有路,這件事也沒什麼為難的,有什麼了不起?」

  「談何容易!」張紫萱歎口氣,把秦林看了看,終於勉強笑笑,說出了自己的分析。

  萬曆這人學習帝王心術,非常擅長平衡各方勢力,保證皇權不旁落,他把秦林這個張居正的女婿調回京師擔任東廠督主,又捏著鼻子把江陵黨幹將潘季馴起復原官,以工部侍郎監修河道,那麼為了維持對清算張居正、打壓江陵黨的整體局面,必然要在另一方面予以傾斜。

  也就是說,萬曆極有可能順水推舟,以朱希忠阿附張居正為名,順勢追奪其王爵,維持朝中的政治氣氛。

  「夫人高見!」徐文長拍了拍桌子,他還只想出個眉目,張紫萱就把全盤說了出來,實在厲害。心頭暗自尋思:秦督主已是妖孽,張紫萱也生著顆七竅玲瓏心,他們倆的孩子生出來,將來怎麼得了?

  朱應楨聽到這裡,臉色越發難看了,可憐巴巴的抓住秦林的袖子,聲音拖著哭腔:「秦督主,現在只有你能幫小弟了!你、你要是不管,小弟就一頭碰死在這裡!」

  「放心,別說此事牽扯到我老丈人,單是他們想從你這裡對我下手,那我就絕不能置身事外!」秦林眼中厲芒一閃,聲音格外堅定。

  朱應楨總算放了一半的心,千恩萬謝之後告辭離開。

  「余懋學是個木腦殼,趙錦的本領也不在這上頭,此事定有奸詐之輩從中主持!」徐文長揪了揪鬍子。

  「除了那位顧大解元,還能有誰?」張紫萱撇撇嘴,美眸中略顯迷惘:「但我覺得,余懋學動手選的時機有些古怪,也許背後還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

  哦?秦林眉毛一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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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紫萱沒說錯,這件事的謀主,確實是萬曆年間著名的攪屎棒──顧憲成顧大解元,另外還有幾員以嘴大嘴臭著稱的罵將,老一輩的余懋學、吳中行、趙用賢,年輕一輩的後起之秀,江東之、羊可立、李植。

  他們都聚集在余懋學的府邸,眾清流名士言笑晏晏,只差彈冠相慶了。

  余懋學很親切的拍了拍顧憲成的手臂:「顧世兄一石三鳥之計,實在是妙不可言,余某大有生子當如孫仲謀之慨歎啊!」

  顧憲成笑笑,拱手道過獎過獎,心中實在有些憎惡這位同道中人,言語間太捏著輩分了,口口聲聲以父執輩自居,委實可惡。

  吳中行、趙用賢、江東之等人都齊聲誇讚,說顧憲成這條計使得好。

  本來吧,自打張四維倒楣、申時行上位,大夥兒頗有點徬徨,但顧憲成說得好,如今的三位閣臣遠不如張江陵時代那麼強勢,言官清流自為朋黨,同氣連枝互相應援,誰能把我們咋的?連陛下都要讓著三分!

  張居正時代對言官壓制得很厲害,萬曆為了清算江陵黨,又重新「大開言路」,倒有點打開潘朵拉魔盒的味道。後來清流言官大勢已成,連他自己都吃了很大的苦頭,以至於數十年不上朝——朕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13:28
九三二章 說漏了嘴

  在顧憲成出謀劃策之下,舊黨清流漸漸穩住陣腳。

  然後顧憲成策動上書阻止秦林回京,結果看看萬曆本人和京師勛貴都急盼秦林這位財神爺,自己的上書不會有半點作用,這傢伙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攛掇余懋學 上書奪朱希忠王爵。

  這條計十分歹毒,正是一石三鳥:首先余懋學出了當年的一口惡氣,老余彈劾不成反而被貶,這口氣憋了十來年啦;其次打擊替秦林拉攏武勛貴戚的朱應楨,斬斷他的羽翼;最後迎合萬曆的制衡心態,重翻張居正與朱希忠舊事!

  當然還有第四條陰謀,顧憲成一直裝在肚子裡,連眾位同黨都不知道……

  面對眾位同黨的讚譽,顧憲成謙虛的笑笑:「顧某所為,無非是為國朝江山永固罷了。如今江陵奸黨盡數罷斥,好不容易有了眾正盈朝的局面,我輩正該有所作為,京師這些個武勛貴戚卻被阿堵物所惑,幾成秦賊黨羽,所以吾等敲山震虎,讓他們知道知道分量。」

  這番話說得厲害!

  明初本來文武平等,甚至因為滅元和靖難兩場立國大戰,世勛武臣的地位還在文臣之上,直到土木之變,武勛精英盡數喪命瓦剌也先之手,文臣漸漸浸潤,終於遠遠凌駕武臣之上,形成了以文馭武、文貴武賤的局面。

  到了萬曆年間,壓制武臣已成為整個文臣集團的共識──那些粗鄙不文,不通風雅,不知禮義廉恥的匹夫,哪裡配對朝政發表見解?有咱們正人君子就行了嗎。

  反正戚繼光、俞大猷率領兵士流血流汗,士大夫們是看不到的,偶爾有幾個明白忘戰必危道理的張居正、曾省吾,也被黨爭打倒在地……

  總之,壓制武臣總是沒錯的!

  顧憲成這麼一說,就不單單是對付秦林,或者文臣集團內部舊黨與江陵新黨的傾軋了,涉及到文臣集團聯合壓制武臣的長久共識,頓時就引來了一片喝彩。

  「顧叔時智慮深遠,真謀國之臣也!」趙用賢豎起了大拇指。

  吳中行也道:「將此節轉告趙錦趙都堂,他必定將顧世兄高看一眼,為何要隱瞞於他呢?」

  顧憲成笑而不語,眾人若有所思。

  著名罵將江東之眨巴眨巴眼睛:「叔時賢弟實乃我輩翹楚,聞得劉、魏、孟三位賢弟也是清廉忠直之輩,與賢弟交好,何不引入我輩?」

  江東之說這話是真的看得起顧憲成,連帶他的朋友都有提攜之意了。江東之是萬曆五年進士,科分比顧憲成等輩老,按科舉規矩要稱作老前輩,主動提出來見面,帶著點折節下交的味道。

  「他們三位清操高潔,然縱情詩酒,恐無意置喙朝政。」顧憲成笑著遜謝。

  顧憲成非常狡猾,他和舊黨清流做的事情,劉廷蘭、魏允中、孟化鯉等好友沒有參與,這樣兩邊始終有那麼點無形的隔膜,而他置身其間,便隱隱起到了樞紐的作用。

  吳中行、趙用賢性情迂腐,江東之、羊可立為人狂妄,都沒猜到顧憲成的真正用意,反而歎息說高山流水遇知音,顧世兄幾位朋友高潔有如松竹梅。

  「但願,秦林會那麼想吧……」顧憲成偶爾一閃的眼神裡,帶著一絲奸詐。

  第二天午朝,秦林終於見到了趙錦。

  趙錦,浙江余姚人,字元樸,號麟陽,嘉靖進士,師從王守仁,曾建陽明祠於龍場。嘉靖三十三年元旦逢日食,他以為係權奸亂政之應,馳疏劾嚴嵩罪,嘉靖將他下詔獄,罷斥為民,家居十五年。

  明穆宗隆慶帝即位,起復原官,進光祿卿。隆慶初,以右副都御史巡撫貴州,鎮壓龍得*鯀等苗民起事。萬曆初,歷南京刑部、禮部、兵部尚書,觸怒張居正而被免官,後拜左都御史,繼陳炌之後掌都察院事。(註:「滾」)

  這位老人面容清瘦,鬚髮皆白如霜雪,穿紅色官服,繫玉帶,極有大臣風度。

  秦林在午門外就看見了趙錦,徐廷輔悄悄指給他看,低聲笑道:「小姑爺你命犯太歲,這趙錦是令岳張江陵貶斥出京的,偏坐到了左都御史位置上,唉……」

  秦林倒是無所謂,萬曆給了我東廠督主,還不放個反對派來做左都御史,難道他眼看著我步步為營、一手遮天?沒那麼好的事!

  話說得透點,哪怕真是陛下的寵臣,君臣相得絕無猜忌,朝廷這些大小相制、內外相制的祖制也會用起來,只除非遇到二愣子正德、木匠皇帝天啟,可明朝前後將近三百年,這兩位加起來才二十幾年,連十分之一都不到啊。

  趙錦似乎注意到秦林在看他,目光往這邊一掃即過,神情古井不波,看不出什麼。

  秦林心頭一歎,看來又是個不好對付的,唉,權臣真不好當,東廠督主反派*波士、超級老魔頭的架子還沒抖起來,一路上就這麼多艱難險阻。(註:BOSS)

  話說回來,還是沒能真正掌握東廠才會遇到這麼多事情啊,否則督主一抖廠臣威風,魏公公九千歲駕到,看他們還敢囂張不?

  大概韜晦得差不多了,魑魅魍魎接連冒頭,接下來也該從頭收拾舊山河了吧……

  為了不辜負廠臣的威風霸氣,秦督主捏了捏拳頭,昂首挺胸隨眾走進了午門。

  劉守有也在不遠處,和嚴清、丘橓說說笑笑,張尊堯稍微拖後點,看見秦林過來,他們臉上都露出了諷刺的微笑,尤其以劉守有最開心。

  難怪劉都督得意,他覺得是自己把秦林擠出了錦衣衛,至於什麼東廠督主,那就是個笑話,什麼時候有武臣掌東廠的? 張誠以司禮監秉筆太監的身分,都沒能徹底掌握東廠,輪到秦林這傢伙,又能有什麼作為?

  這四位商量著,既然余懋學、顧憲成他們發動了聲勢,自己也要順勢而為,不但要除掉朱希忠的國公,最好進一步牽出朱應楨,最後連秦林一起扳倒。

  清流言官一系,加上嚴清、劉守有,大內還有張鯨主持,又牽扯到萬曆憎惡的張居正,這件事十有八九能成!

  鐘鼓齊鳴,提醒眾大臣加快腳步,於是四人分開,劉守有、張尊堯入西邊武臣班次,嚴清、丘橓入東邊文臣班次。

  眾官在皇極門丹陛前頭按班次順序站好,文臣那邊無數道兇險的目光盯著秦林,有趙用賢、余懋學,有嚴清、丘橓,還有更多的舊黨清流……

  秦林不慌不忙的四下看看,滿臉笑容的走到了劉守有跟前:「讓讓,劉都督讓讓,這兒我站的。」

  什麼?劉都督一直保持的好心情頓時消失,臉色也垮了下來:「秦督主,你……」

  正要本能的予以斥責,劉守有忽然心頭咯噔一下,暗暗叫苦。

  廠衛廠衛,東廠排在錦衣衛前面,東廠督主又稱廠臣,很多時候權閹勢大,錦衣都督還要給廠臣下跪。

  不過,以前廠臣都由太監出任,班次不在武臣隊列中。

  今天這是破天荒了,秦林是東廠督主,又是武臣,必須站在武臣隊列中,廠臣的位次就該比錦衣都督高呀,這和是否掌握東廠實權沒什麼關係。

  也就是說,劉守有必須得讓秦林站在他前面!

  「你、你!」劉守有氣得咬牙切齒,可武臣班次前後都有不少人轉過頭來,連文臣那邊也有人投來了好奇的目光,再遷延下去只會更丟臉,無可奈何之下,只得鐵青著臉往後退了一步,空出來位置給秦林。

  「承讓,承讓!」秦林哈哈一笑,站在了劉守有前面,心頭暗笑不迭,每次都拿劉都督刷聲望,貌似有點過分哈……哼哼,真以為老虎不發威就成 了病貓? 讓你們看看本公,不,本督主的威風!

  三聲淨鞭,萬曆上朝,在皇極門擺的御座上坐下。

  追奪王爵的事情,絕對是最緊要的了,首先就要朝議此事,申時行有些擔憂的看了看秦林,又很不好意思的對朱應楨苦笑了一下,這才出班奏請將此事發付廷議。

  御座上的萬曆也很鬱悶,照他的心思,是想把這事兒在內閣就票擬同意,可申時行實在太滑頭,太會和稀泥,打死也不肯得罪朱應楨和背後的秦林,萬曆也拿這老先生沒法,只能發交廷議。

  余懋學自己上的奏章,自己第一個站出來,出班奏道:「陛下英明,臣竊聞故成國公朱希忠阿諛張居正,於是死後被追封定襄王,實在有違朝廷體例,應該予以追奪!」

  話音剛落,朱應楨就紅了眼睛,涉及到自己爺爺,再怎麼膽小也顧不得了,直接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陛下、陛下,臣祖父並非阿諛張居正才受封定襄王,實在是有救駕之功啊!還請陛下聖裁……」

  萬曆眉頭一皺,哪裡在乎什麼救駕之功?秦林格象救駕,他都快忘得差不多了,何況朱希忠救的是他爺爺嘉靖帝,那時候他還沒出生呢。

  余懋學看看萬曆臉色,就有十二分的得意,斥道:「朱公爺,你又何必惺惺作態!你爺爺尺寸功勞,如何能受封王爵?當年他阿諛張居正,此事盡人皆知!」

  成了,秦林肚子裡都快笑出來,朱應楨按自己吩咐說話,果然余懋學這笨蛋上當。

  顧憲成的臉色則一下子變得難看起來,急得想衝到前面去捂住余懋學的大嘴巴……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13:34
九三三章 明修棧道

  朱應楨偷偷看了看秦林,得到了一個鼓勵的微笑,於是成國公立刻放聲大哭:「不看家祖冒煙突火救駕的功勞,也有火燒得鬚髮皆盡的苦勞,這都是記錄在案的,斷斷沒有虛假,如今竟被奸佞信口汙衊,怎不叫我做孫兒的肝腸寸斷哪……」

  朱應楨別的本事稀鬆平常,唯獨哭的本事格外犀利,這一陣大放悲聲,只見他淚飛頓作傾盆雨,兩隻眼睛腫得跟桃子似的,一副我見猶憐的落難書生模樣,要是走到教坊司裡,恐怕要被愛俏的姐兒們爭著倒貼哩。

  定國公徐文璧、英國公張元功、寧陽侯陳大紀、廣寧伯劉允中等等武功勛貴,聞聲個個神情慘然,頗有不豫之色。

  萬曆也漸漸覺得不對味兒了,只是還沒回過神來。

  余懋學卻會錯了意,見自個兒把堂堂國公都罵哭了,還在自鳴得意呢!

  他是萬曆初年清流裡邊的頭號罵將,有個雅號叫做余大嘴巴,只不過嘴巴大了、腦仁兒就有點小,經常是被人一攛掇,就咋咋呼呼的往前頭衝。

  就和同黨相比吧,趙應元、吳中行這些人,都是萬曆五年張居正奪情時才鬧起來的,占著孝道的大義名分,所以除了挨廷杖,貶謫出去的幾年間實在沒吃什麼苦頭,倒是譽滿天下。

  余懋學則不同,他是萬曆二年就二愣子似的蹦出來,上書要「崇*惇大、親*謇諤、慎*名器、戒紛更、防佞諛」,擺明了罵張居正是奸臣。(註1:「敦」,仁厚;註2:「撿厄」,直言;註3:禮制)

  結果沒有引起朝野共鳴,還拖累老師禮部尚書萬士和丟了官,自己還多吃了好幾年的苦頭,差點沒死在貶謫路上,可見此人純粹嘴大無腦。

  這次余懋學回京沒消停多久,又被顧憲成攛掇出來,想到奸相張居正已死,眾正盈朝、言路大開,他那叫個意氣風發啊。

  看看朱應楨慫了,越發志得意滿,極有士大夫風度的一揮袍袖,朗聲道:「老公爺所謂功勞其實不堪推敲,恐有冒功之嫌,且數十年前之事,也無從考證了,而他阿諛張居正得到追封王爵,此事盡人皆知,實有違國朝體例!朱公爺為尊長諱,自是一片孝心,不過從來正邪不兩立,余某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自當揭發其弊!」

  此言一出,朱應楨自是嚎啕大哭,武功勛貴們個個勃然變色,就連御座上的萬曆,小胖臉也有點兒綠了。

  文臣裡頭越來越多的人覺著味道不對頭,親自策劃的顧憲成更是急得直跳腳,可朝堂之上御門聽政,難不成還真能衝上去,摀住余懋學那張大嘴巴?

  火候到了!秦林心頭哈哈一笑,立刻從班次裡跳出來,假裝惶恐的跪下:「陛下,余侍郎所言有理,臣什麼都不懂,前番還想和陛下討價還價,實在罪該萬死!臣這就把違例服用的御賜之物脫下來……」

  我靠!萬曆如果懂這兩個字的意思,一定就罵出來了,張鯨和張誠也傻了眼,秦林這是脫衣服脫成習慣啦?

  秦林一邊說,一邊就站起來,雙手解下腰間玉帶,誠惶誠恐的擺在地上,接著又開始脫蟒袍,一張臉變成青色,顯然驚恐萬狀,還顫聲道:「陛下開恩,臣告老還鄉,臣告老還鄉……」

  萬曆臉都黑完了,這不擺明了說朕卸磨殺驢嗎?秦林這廝,臉上明明白白寫著伴君如伴虎五個大字呢!

  朱翊鈞非常惱火,一分針對秦林,九分針對余懋學,畢竟秦林那邊剛剛談妥了五十萬銀子,最近在東廠也格外老實,什麼事兒都沒鬧;倒是余懋學這廝,無端端惹出事來,朱希忠都死了十多年了,他那王爵關你鳥事?

  陛下的心思就是轉得快,本來還有借重余懋學的意思,可看到秦林要撂挑子,每年五十萬兩的內帑恐怕要打水漂,頓時又翻過來怪起了余懋學。

  這就是秦林韜晦之計收效了,如果前面在東廠急於攬權,此時又要撂挑子,萬曆難免會認為他有要挾之意,想法又有不同。

  丹陛西側早已鬧成一片,武臣勛貴本來就很惱火了,秦林這麼一搞,頓時群情激奮。

  英國公張元功是新襲爵的,年紀輕、火氣大,朱應楨幫著拉皮條,開通西域的生意他也摻了一份,此時再也按捺不住,出班跪下:「陛下英明,方才余侍郎說數十年前的功績無法考核真假,臣心中實難安也。臣先祖忠武公隨永樂爺爺起兵靖難,竭誠效命戰死沙場,授奉天靖難推誠宣力武臣,封英國公,距今百八十年矣,則功績更無從考訂了!」

  「陛下!」三朝老臣定國公徐文璧也長跪不起。

  「陛下!」

  「陛下!」更多的武功勛貴滿懷委屈的站了出來。

  一來是余懋學大嘴巴胡扯白賴,真的惹到了眾怒,二來嗎,朱應楨替秦林廣拉皮條,這些公侯伯們都參銀子做生意,看在銀子的面上,無論如何都要站穩腳跟的。

  不准咱們干預朝政,也只能咬著牙認了,連賺錢的路子都給堵死,就你們文臣能大撈特撈?這可不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啦!

  就連萬曆的嫡親外公武清侯李偉,也非常自覺的挺身而出,虧他一張老臉也做得出來,扯住秦林手不要他脫衣服,又撿起玉帶要給他重新繫上,喃喃的道:「秦督主這是怎麼說,這是怎麼說?萬歲聖明,斷不會被奸佞蒙蔽的,你公忠體國,咱們都知道,這裡風大,先穿上衣服吧!」

  余懋學此時已傻了眼,他放炮猛轟一個空殼國公,膽小怕事的朱應楨,怎麼勛貴全都站出來了?

  萬曆初年的勛貴,雖然不能干預六部九卿事,但權勢還是不小的,特別是掌軍的定國公、英國公、魏國公、黔國公等幾家。

  比如黔國公沐朝弼橫行不法,朝廷就有些畏首畏尾不敢動他,還是張居正用權謀,先立沐朝弼之子繼承黔國公,然後再派人逮捕他,最後赦免其罪,弄到南京軟禁起來,世人都稱道張居正措置得當。

  試想以江陵相公的強勢霸氣,對付黔國公都得這麼小心翼翼,還得到了朝野的讚譽,那麼這些掌軍國公的權勢也就不言自明了。

  余懋學再怎麼大嘴巴,也從來沒想過要把京中這些公侯伯都給得罪了呀。

  嚴清、丘橓悄悄挪動腳步,讓自己和余懋學離得遠點,剛才那跟著順水推舟的想法,這時候都丟到了爪哇國。

  趙應元倒是想替朋友幫腔,可顧憲成在後頭把他拉了一把,非常鄭重的搖了搖頭:余懋學捅了馬蜂窩,現在只能……

  江東之、羊可​​立、李植見趙應元、顧憲成不動,他們也都縮著頭。

  更多的文臣茫然無措,很久以來習慣了武勛貴戚在朝堂上的鉗口不言,突然發生這麼大規模的反彈,眾人都有點兒不適應,於是都看著站在班首的三位閣臣。

  申時行如老僧入定,余有丁微笑不改,許國倒是有點躍躍欲試,可看看首輔次輔都沒動,他也只能強忍住──不過就算不忍,他也是準備痛斥余懋學的,因為自打他倒向申時行,徹底得罪了追隨張四維的舊黨清流,吳中行、趙用賢摔碎了他贈送的玉杯、犀角杯,還當眾與他劃地絕交,雙方已勢同水火。

  皇極門前,武勛貴戚跪了黑壓壓的一大片,連萬曆的外公武清侯都站​​在了秦林一邊,萬曆不得不做出決斷了。

  他微笑道:「朱愛卿、秦愛卿,你們何必如此?國朝有功必賞、有過必罰,朕富有四海,難道還吝於封賞?定襄王實有救護皇祖之功,朕皇考生前亦曾提及,秦愛卿也有大功於國,快快把衣服穿上吧——眾位愛卿,都起來吧!」

  萬曆最後這句,是對武功勛貴們說的,於是眾人紛紛起身。

  秦林嘿嘿一樂,順勢穿好衣服,繫好玉帶,沒事人兒似的站回班次裡頭。

  顧憲成想搞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秦林乾脆就把這件事徹底踢爆,拉上整個勛貴集團為後盾——話說回來,勛貴們既然想做生意摻份子,豈能置身事外?也該他們幫著出點力,秦林主持重開絲綢之路,朱應楨到處拉皮條,總不是白忙活的。

  勛貴裡頭那些年輕些的,還滿臉潮紅興奮得很,好幾個還朝著秦林豎大拇指,好久被文臣騎在頭上,沒這麼痛快的鬧一場了,今天這氣出的痛快。

  老成些的徐文璧、陳大紀等人,則回頭看看秦林,苦笑著搖搖頭:秦林先收了入股的份子,各家各府幾萬到十幾萬不等,還沒賺錢分紅吧,在朝堂上又反過來收了一回利息,騙著咱們替他搖旗吶喊,這傢伙狡猾呀……

  萬曆又溫言安慰了幾句,朱應楨才舉起袖子,哭哭啼啼的站回班次裡頭,叫朝堂眾人直搖腦袋,不過正因為朱應楨如此膿包軟蛋,反而叫萬曆不曾懷疑什麼。

  余懋學非常尷尬的站在那裡,退又不敢退回去,好在文臣們都還講義氣,就算有和他不睦的,也沒站出來彈劾他,畢竟武勛貴戚的反彈,已經觸動了整個文臣集團那根敏感的神經。

  朱應楨又非常應景的站出來,眼淚還掛在臉上:「臣請陛下治余懋學汙衊家祖,妄言亂政之罪。」

  文臣集團裡頭嗡嗡嗡一陣議論,江東之、羊可​​立、李植都有點蠢蠢欲動,但看看形勢不妙,終於沒說什麼。

  萬曆不得不有所表示了,看了看眾位朝臣,最後目光停在了都察院左都御史趙錦的身上:「趙愛卿,你來說說,余懋學該不該問罪啊?」

  刷的一下,眾人目光都聚集到了趙錦臉上,眾所周知他也是被張居正貶謫打擊過的,正和余懋學同病相憐。

  趙錦大袖飄飄,出班奏道:「臣啟陛下,余侍郎所奏不實,失於虛妄。」

  譁~~文武臣僚都小聲議論著,秦林也有些吃驚,瞇著眼睛打量趙錦,但見這位老人鬚眉皓然面色平靜,看不出他心底的想法。

  余懋學這一急非同尋常,額角汗珠子都滾下來了,他貶謫出京,苦熬了將近十年才回來,可不想又被攆走。

  哪知趙錦話鋒一轉,又道:「不過余侍郎奏章言辭懇切,完全出於一片公心,其中並無私弊,只是行事操切沒能掌握實情,望陛下勿因此而嚴加懲處,以免阻塞言路!」

  果然是他!武勛貴戚裡頭,頓時有幾道氣憤的目光投向了趙錦,先貶後褒、欲揚先抑,分明是替余懋學開脫。哼,恐怕整件事,就是這位新任左都御史幕後主持的,否則為什麼陳炌、吳兌一走,就鬧了出來?

  吳中行、江東之、羊可​​立、李植則彈冠相慶,果然趙老先生深明大義,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顧憲成低下頭呵呵一笑,心中不無得意……

  唯獨秦林皺著眉頭,仔細打量趙錦,似乎要從他臉上看出朵花兒來。

  趙錦這麼一說,萬曆趕緊就坡下驢:「余侍郎行事操切、言事虛妄,念在其忠心可嘉,並非故意欺君,朕予以從寬處理,這個、這個就罰俸三月吧!」

  只是罰去三個月俸祿,這個處罰可真是不疼不癢的了,武勛貴戚們仍有些不忿,但歷年來被文臣壓迫得厲害,能有這麼個結果,已是費力爭取來的了,也不好再爭。

  余懋學忙不迭的叩頭謝恩,等站起來的時候,才發覺後背早被冷汗浸濕,春寒料峭,冰涼一片,禁不住阿嚏阿嚏的連打了幾個噴嚏,恰似一隻鬥敗了的公雞,整個人都委頓了。

  散朝之後,眾位勛​​貴武臣說說笑笑,朱應楨感激涕零就不提了,年輕些的勛貴格外高興,說要請秦林上教坊司或者天外天。

  文臣那邊就不同了,穩重些的大臣只是面色不豫,​​以各種方式寬慰著余懋學。

  顧憲成帶著幾位同僚,圍著趙錦盛讚不休,大讚他不畏權威,實乃國朝的中流砥柱,趙老先生就有一搭沒一搭的應付著,看起來興致不高。

  更多的御史、給事中,如江東之等輩,則不懷好意的盯著秦林,那眼神裡帶著刺。

  「唉,秦老弟只怕……」徐文璧搖頭嘆了口氣,眉宇間很有幾分憂色,如果說秦林之前只是和清流舊黨的爭執,還能得到申時行等大臣的幫助,現在他已引起了朝中更多文臣的反感,被頂到了風口浪尖上。

  徐廷輔笑笑:「爹,擔心啥?秦姑爺什麼大風大浪沒經過,幾個御史言官還嚇不倒他吧。」

  徐文璧不置可否,忽然目光停在了趙錦的背影上,拈著鬍鬚若有所思。

  ……

  秦林打馬回到府上,在花廳抓起一碗茶喝了,就叫道:「徐老頭子,給我出來,趙錦此人到底是個什麼心性?」

  「談不上什麼清廉剛正,但還算是個好人、好官。」徐文長慢吞吞的走出來,有些狐疑的打量著秦林。

  「問徐老先生,不如問小妹。」張紫萱嫣然一笑,手裡抱著一疊文牘:「這是通政司抄錄彈劾家父的文牘,書山文海中,終於翻出趙錦的那一份了。」

  別問張紫萱怎麼從通政司拿到抄本的,江陵黨大員倒了,門生故吏那還遍布朝野呢……

  秦林拿過來一看,上面字句清楚:「居正誠擅權,非有異志,其翊戴沖聖,夙夜勤勞,中外寧謐,功亦有不容泯者。今其官蔭贈諡及諸子官職並從褫革,已足示懲,乞特哀矜,稍寬其罰。」

  也就是說,趙錦被張居正貶謫出京,但張居正死後被清算,他還上奏替張家求情,對張居正的評價也非常中肯:雖然擅權,但從無造反的異志,還兢兢業業辦理大明朝的政務,操持得相當不錯,陛下你有氣兒,革去官職和蔭庇就夠了,再嚴重的懲罰就太過分了吧。

  這趙錦還真是個好人。

  秦林笑著把文件往桌上一拍:「沒想到顧憲成這廝實在狡猾,計謀還有這麼一層意思!」

  顧憲成故意讓余懋學余大嘴巴站出來打頭陣,間接挑起清流文臣與武功勛貴之爭,不論成與不成,秦林這邊恐怕都要給新任左都御史趙錦記上一筆,而趙錦也不得不選邊表態,站到他那邊去!

  畢竟身為左都御史,如果屈服於武功勛貴的壓力,趙錦就算聲名掃地了,勉強待在都察院,也只能當作泥菩薩,再也管束不了年輕一輩的御史言官。

  今天趙錦果然在顧憲成的策動之下,迫於形格勢禁,不得不與秦林對立起來。

  「罷了,既然趙錦曾上表替你們家求情,我總要去謝他一謝。」秦林笑著對張紫萱點點頭,回身又上馬往趙府去了。

  「秦兄。」張紫萱伸手要拉,秦林卻已去得遠了。

  不多時,外面馬蹄聲響,秦林笑嘻嘻的回到府中:「吃了個閉門羹。」

  張紫萱輕輕咬著嘴脣,把他拍了一下:「呆子!」

  如今的格局,趙錦能見秦林才怪了,秦林之所以要特地去一趟,是要表明自己的態度,既然趙錦曾為老泰山張居正求情,不管你出於什麼原因,在我則必須把這份恩情記在心頭。

  正在此時,霍重樓滿臉笑容的走進來,搓著手道:「劉三刀,劉三刀找到了,就等在外面,督主……」

  哦?秦林眉頭一挑,似乎並不是很著急。

  張紫萱和徐文長也略有點納悶,劉三刀誠然資格老、技術好,但要靠他來佈設掌控東廠的大局,只怕還遠遠不夠吧?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13:34
九三四章 暗渡陳倉

  劉三刀由霍重樓引薦,控背躬身垂著雙手非常拘謹的走了進來,離秦林還有七八步,就畢恭畢敬的大禮拜倒:「草民劉三刀,拜見秦督主!」

  秦林左手端著茶碗,右手用蓋兒輕拂本來就寥寥無幾的茶沫子,慢慢啜飲一小口,才把茶碗放回桌子上,嘴裡不置可否的唔了一聲。

  劉三刀跪在地上,把頭埋得更低了,只覺心怦怦亂跳,越發患得患失。

  秦林心中一嘆,記得遵化和劉三刀初次見面時,他渾身都透著股精明強幹,後來幾度交手,總體介於敵友之間,直到小湯山挖春桃姑娘的蠟屍、揭出癆病鬼梁邦端騙婚那回,他還是馮保手下的一員幹將,心氣兒從來都高高的。

  可現在呢,劉三刀像個什麼樣子?

  歲月,不,準確的說是最近兩年的蹉跎,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跡。本來只是兩鬢斑白的頭髮變成了一片雪白,臉上皺紋多了、深了好幾倍,短短兩年時間,看上去足足老了五六歲。

  劉三刀資格老、手段高,為人處事還算正派,在馮保手底下也就盡忠職守而已,可他畢竟是在馮保手上受過重用的,等到馮保倒臺張鯨上位,還能有他的好果子吃?立刻安上馮黨的罪名,革去職司、貶謫還鄉,連他辛苦幾十年攢下的銀錢,也全都塞給了邢尚智的親信們——要不這樣,恐怕還得往天牢大獄走一遭呢!

  凡是涉及黨爭,那就沒什麼道理好講的,戚繼光殺敵報國赤膽忠心,潘季馴治黃治淮篳路藍縷,尚且因江陵黨倒臺而明珠蒙塵,區區一個劉三刀,在張鯨、邢尚智眼裡,又算得什麼呢?

  秦林打量劉三刀的時候,對方也在打量他:年紀輕輕便官居一品,以武職執掌東廠更是大明朝兩百年之異數。遵化初見時,眼神中那種犀利如電的鋒芒,如今已收斂了許多,但正因為如此,幽深的黑瞳越發顯得深不可測……

  「劉三刀,如今本督執掌東廠,你可願重回廠中,為本督效力?」秦林慢悠悠的問道。

  劉三刀稍作遲疑,良久才用力咬了咬牙,臉上露出幾分苦笑,長嘆道:「秦督主美意,草民心領,可惜草民年事已高,垂垂衰朽,恐難為秦督主驅馳奔走,還望督主放草民回鄉,做一田舍翁了此殘生。」

  什麼!霍重樓睜大兩隻眼睛,要不是礙著秦林還沒發話,就想把劉三刀提溜起來狠狠罵一頓:你劉老爺子也算東廠裡頭一號人物,當年風風雨雨什麼沒見識過?秦督主有意提拔,你還推三阻四,莫非心氣兒洩了就再也提不起來?

  劉三刀是真有點灰心了,如果他還是霍重樓這般年紀,一定毫不猶豫的重出江湖,可他已年近花甲,這把年紀上遇到挫折,雄心壯志就消磨了許多,不過,他也在悄悄打量秦林的臉色……

  秦林陰著一張臉,神情越來越冷,徐文長和張紫萱同時笑笑,兩人起身離開。

  「劉三刀!」秦林猛的一拍桌子,茶碗嘩啦一聲摔在了地上,劉三刀渾身一顫。

  秦林滿臉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戟指說道:「哼哼,田舍翁,你想得美!張鯨、邢尚智什麼手段,底下人又是什麼胃口,你歷年攢下來的銀子,只怕剩不下幾個大子兒吧?

  你是東廠的人,幾十年下來得罪的人還能少了,被栽上罪名踢出東廠回到家鄉,在知縣知州大人先生們的眼裡,你就是條被打斷脊梁的落水狗,人人都想踩你一腳,再有冤仇找上門,還不把你連皮帶骨給吞了?」

  劉三刀老臉通紅,秦林字字句句都說得極準,東廠就是朝廷鷹犬,平時呲牙咧嘴挺威風,可一旦朝廷不要你了,那就成了拔毛的老鷹不如雞,癩皮的狼狗不如貓,個中苦楚實在一言難盡……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跟著霍重樓派去的心腹,跑到京城來見秦林了。

  秦林打量打量劉三刀,話鋒一轉冷笑道:「你不敢替本督辦事,莫不是怕了張鯨、邢尚智?唔,原來聲名赫赫的劉三刀竟是個無膽鼠輩,本督竟看走眼了,罷罷罷,陸遠志,取紋銀五十兩贈給劉兄做程儀。」

  陸遠志在門外應了一聲,故意用大家都能聽到的聲音和牛大力說說笑笑:「唉,老牛啊,沒想到當年的劉總爺,竟淪落到這般地步,豈不可憐又可笑?」

  「料想他老人家現在肯定囊中羞澀吧,還是咱秦督主心腸好,這五十兩銀子亦贈給他,也算不無小補了。哼哼,當年東廠的劉老英雄不過如此,現而今能對付張鯨、邢尚智的,唯秦督主一人而已!」

  廳中跪著的劉三刀,一張老臉紅了白、白了又紅,他巴巴的趕到京師來,難道是為了聽這些揶揄?聽得秦林和手下弟兄渾沒把張鯨、邢尚智放在眼裡,他猛的抬起頭來,目光炯炯的盯著秦林:「秦督主,你真個要對付張鯨、劉守有?為什麼劉某聽說你韜晦自保,以富貴閒人自居,並無進取之心了?」

  這才是劉三刀的真實顧慮!如果秦林只想自保,他回來也是受邢尚智一夥的氣,倒不如忍氣吞聲呆在老家;如果秦林真有鬥垮邢尚智,乃至把張鯨拉下馬的打算,他劉三刀又何嘗不想重出江湖、再入東廠!

  秦林聞言大笑,忽然笑聲一收,目光如炬,朗聲道:「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三年不飛,一飛沖天,本督以青年而位居一品,掌東廠大權,豈能甘居人下?略施小計以迷人眼目罷了!劉兄若留在京師,大可拭目以待,本督拿下區區邢尚智,易如反掌!」

  劉三刀再不遲疑,俯首拜服:「既如此,小人願為督主效犬馬之勞!」

  秦林雙手將劉三刀扶起,門外的陸遠志、牛大力走進來,和霍重樓一起拱手:「恭賀秦督主又得一員虎將。」

  秦林哈哈大笑,神情囂張至極,倒是極有東廠督主的威風霸氣。

  ……

  第二天,秦林就偕劉三刀、霍重樓到東廠視事。

  邢尚智和他的黨羽們,諸如白玉亮、郎效和、崔廣微等輩先是略為吃驚,接著就各各冷笑不迭,邢尚智還笑著對同黨們嘀咕了一句:「憑姓劉的這塊廢銅爛鐵,就想把咱們東廠的天翻過來?」

  東廠督主權力甚大,像當年的馮保那樣,司禮監掌印兼東廠督公,兼總內外,東廠就是他一家天下,想讓誰來就誰來了。

  秦林只是單純的東廠督主,沒有其他兼任職司,還做不到當年馮督公的地步,不過除了掌刑千戶和理刑百戶要平衡一下各方勢力,其餘官職盡可任意升降黜陟。

  他升堂之後立刻下令,以劉三刀為掌班,領子科管事,率領班兩名、司房兩名、老練役長十人、精幹番子一百,直接聽命於本廠督主,也就是秦林本人,辦理機密重大案件,掌刑千戶與理刑百戶非經督主允許不得干涉其行事。

  理刑百戶是霍重樓,秦林的鐵桿心腹,所以最後這句話,實際上就是說給邢尚智聽的了。

  劉三刀在東廠幾十年,霍重樓前幾年按秦林吩咐,萬事不管只拉人吃吃喝喝,也結識了不少志同道合之輩,立刻就按著*鹵簿點名,將這些或受馮保案牽連、或鬱鬱不得志、或與邢尚智一黨有嫌隙的人,加上張誠近來安插的親信,一個個全都點出來,歸入新任子科管事劉三刀轄下。(註:疑為筆誤,此為儀仗之意,應為名簿)

  「張威,孫劍如,劉廷山……」劉三刀每點到一個名字,那人或者稍作遲疑,或者咬了咬牙,出列站到了庭前;也有點到名字沒有人答應的,可能是出外公幹沒在衙門裡,可能是心存疑慮不敢站出來。

  秦林正襟危坐公座之上,神情肅然,雙目半睜半閉,面色陰沉如水。

  白玉亮、郎效和、崔廣微有些穩不住陣腳了,邢尚智仍在嘿嘿冷笑,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此時東廠規模甚大,掌班司房等四十多人,役長檔頭上百,在編的正式番役有一千多,幫役則不計其數,劉三刀只管按鹵簿點名,沒人應就不管他,很快就點出了領班兩名、司房兩名、老練役長十人、精幹番子一百,隨著霍重樓和劉三刀站在堂前。

  劉三刀單膝跪下,雙手抱拳:「小的們為秦督主竭誠效命!」

  眾人齊刷刷跟著跪下,口中轟然響應,剎那間聲震屋瓦,其餘番役都臉色微變,邢尚智咬牙切齒:好個霍重樓、劉三刀,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前面悶聲不出氣,這裡擺我一道啊,哼,只可惜你們忘了,張司禮還在位……

  秦林從公座上站起來,走到階前,溫言道:「做得好,好好做!」

  眾人各各歡喜,聽出秦督主這六個字意味深長,既誇霍重樓、劉三刀做得好,又誇眾位站到自己這邊的番役做得好;既叫霍重樓、劉三刀跟著他老人家好好做,也叫番役們跟著霍、劉兩位好好做。

  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秦林是督主,總有幾個熱衷功名的要投效他名下,更何況秦林將陸遠志、牛大力等人盡數提拔,有了雞犬升天的先例擺在那裡,眾人的心思難免要熱絡起來。

  ……

  秦林要在一千多在編番役中,調出一百來個願意追隨自己的,實在不難。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霍重樓、劉三刀四面出擊,領著一百餘親信風風火火的辦起了差,去衙門和官員家裡坐記、到茶樓酒肆裡頭聽記,想方設法的「打事件」,就想抓出個欽定大逆的案子,一舉奠定自己在東廠的地位,也為秦督主臉上增光。

  同時,他倆還盡力拉攏東廠中鬱鬱不得志的人,以及受到馮保牽連捱過整的人,想把他們都拉到秦林這邊。

  只可惜畢竟張鯨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正兒八經的內廷第一人,大多數東廠番役都還難以下定改換門庭的決心。

  霍重樓、劉三刀最多也只能拉攏到兩成的人馬,就再也挖不動邢尚智的牆角了,至於重大案件嗎,也沒什麼進展,近期京師風平浪靜,就有殺人案,也是些姦夫淫婦謀殺親夫、強盜謀財害命之類的,大興、宛平兩個縣衙就辦了,最多勞煩到五城兵馬司,根本沒有東廠的用武之地。

  從最開始的雷厲風行,到漸漸露出頹勢,很多東廠番役逐漸覺得,霍、劉兩位的手段不過如此,秦督主的手段也不過如此……

  ……

  邢尚智家裡,正在舉行一場秘密聚會,東廠掌刑千戶摩挲著頷下的短髭鬚,掃視著眾位同黨:「張司禮讓我帶話過來,就四個字——穩住陣腳!」

  「有張司禮這句話,咱們就放心啦!」白玉亮誇張的撫著心口。

  郎效和跟著笑起來:「秦林聲名蓋四海,其實見面不如聞名!霍重樓、劉三刀這兩個夯貨,起得什麼用?惹張司禮、邢大哥一笑。」

  霍重樓兇戾,劉三刀老成,在東廠也算很有名的人物,但並非精通權謀的手腕高強之輩,甚至在這方面遠不如邢尚智。

  「差不多的話,咱們也該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了……」邢尚智笑了笑,眼睛裡閃耀著奸詐和凶狠。

  ……

  同一時間,秦林府中,徐大小姐咋咋呼呼的把馬鞭子一扔:「姓秦的,他們都說你在東廠玩不轉,哼,把本小姐氣得不行!什麼玩意嗎,胡說八道……喂,不會是真的吧?」

  大小姐杏核眼眨巴眨巴,豐潤的脣瓣微微嘟起,很可愛的盯著秦林。

  「怎麼可能呢?」秦林笑了笑,情知是有幾位身分尊貴的夫人小姐,在徐辛夷身邊亂嚼舌根子了。

  別看徐辛夷經常叫「姓秦的」,似乎當面很不給秦林面子,其實大小姐從來都以夫婿而自豪,所以別人說他在東廠吃癟,立刻就惹得她不高興了。

  「真的?要不,我讓大姪子去揍那邢尚智一頓?」徐辛夷撇撇嘴,她大姪子不是別人,正是提督京營防護內城的左都督徐廷輔。

  青黛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秦林身邊,小手按在他脈門上,然後笑著吐了吐小舌頭:「嘻嘻,是真的,秦哥哥沒騙人呢。」

  青黛很熟悉秦林的脈搏,如果他騙人,脈搏會有變化,便能有所察覺。

  秦林苦笑著摸了摸鼻子,還真沒啊……

  「秦兄這次葫蘆裡賣得什麼藥,連小妹也想不透呢。」張紫萱輕搖細步的走了出來,小腹已微微隆起,鵝蛋臉上清麗之色不減,又增添了幾分少婦的柔媚。

  青黛立刻跑過去,挽著她的胳膊:「怎麼回事呀?紫萱姐姐告訴我嗎。」

  相府千金笑著把她頭拍了一下:「不會親口問你的秦哥哥?罷了,我直說吧,東廠靠霍重樓、劉三刀還壓不住陣腳,如果說東廠番役都是青面獠牙的惡鬼,霍、劉兩位最多是牛頭馬面、黑白無常,上頭還要有閻羅、判官,才真能鎮得住場面。」

  哎呀,青黛把舌頭一吐,朝秦林扮了個鬼臉:「原來東廠裡都是鬼呀,那秦哥哥就是地藏菩薩啦?」

  「捉你個小鬼!」秦林虎著臉要去抓青黛。

  咳咳,咳咳,徐文長的咳嗽聲從花廳門外響起來,秦林訕笑著收回手,只見徐老頭子和尹賓商笑呵呵站在外頭。

  徐文長喜歡下棋,秦林棋藝臭得很,老走神去想很多關於破案的事情,張紫萱棋藝倒是很高,可她才懶得陪個老頭子下棋呢,寧願書房看邸報塘報,以及什麼《反經》、《鬼谷子》、《竹書紀年》。

  直到尹賓商來了,徐文長才算高山流水遇知音,兩人在方寸之間捉對廝殺,每天棋盤上論英雄,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徐文長、尹賓商同時朝著秦林拱手,齊聲道:「東翁穩坐釣魚臺,想必已有良策,到底夾袋中人物是誰?恐怕引劉三刀回東廠,也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吧!」

  張紫萱斜飛入鬢的修眉微微皺起,思忖著道:「秦兄能用之人,其實徐爵、陳應鳳是極好的人選,但他們是馮保餘孽,關在天牢裡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秦林起用他們,大犯朝廷忌諱,恐怕得不償失啊!」

  徐文長、尹賓商同時哀嘆,張夫人也太厲害了吧,略微思忖就知道了前因後果……不過咱們也奇怪,秦林究竟有什麼辦法收拾局面?

  要知道,東廠裡頭的人物,要說什麼心地善良之輩,恐怕連半個都找不出來,都是些兇魂惡鬼,要鎮住他們,必須比他們更兇戾、更歹毒、更霸道。審陰斷陽、洞徹幽冥的秦督主算一個,但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單靠他這麼個高高在上的督主,還控制不住局面,加上霍重樓、劉三刀也不成。

  倒是徐爵、陳應鳳兩個,凶狠歹毒、陰森可怕到了極處,別看他們以前盡在秦林這裡吃癟,可當年也是能治小兒夜啼的可怕人物啊!若能有他們出山,那東廠的小鬼們都得老老實實的。

  問題是,徐爵、陳應鳳受馮保牽連,只剩下一口氣了,如果誰重新起用他倆,絕對會觸到萬曆那根敏感的神經,到時候別說掌控東廠,恐怕秦林連督主的位置都要丟掉吧!

  「誰說沒有辦法,難道都忘了本督主的老本行?」秦林嘿嘿一笑,那笑容很有點陰森恐怖。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13:35
九三五章 床前明月光

  老本行?徐辛夷眨巴眨巴眼睛,心說姓秦的老本行不就是醫生嗎,只不過他這個學醫的,擺弄死人比救治活人多得多,可醫術再高,對掌控東廠能起到什麼作用?終不至免費給番子們看病治病,以此來收攏人心吧。

  也許,相府千金猜到了什麼?徐大小姐私底下還是覺得張紫萱比自己要聰明那麼一點點,於是睜大杏核眼觀察著她的表情,可相府千金斜飛入鬢的修眉也微微皺著,看上去並不比自己知道得更多。

  老謀深算的徐文長,滿肚子壞水的尹賓商,兩人絞盡腦汁也沒想出原委。

  唯獨青黛嬌媚的臉蛋上,依然是明媚的笑容,笑嘻嘻的看著秦林,根本不去想那些麻煩的事情,因為無論什麼樣的情況,都難不倒秦哥哥呀!

  秦林朝她笑笑,這件事別人幫不了忙,還非得女醫仙搭把手呢……不過現在還沒到說出來的時候。

  廳中之人,沒有一個會出賣秦林,就是對徐辛夷有點不放心,被別人一詐,說不定這位就大大咧咧的嚷出去了,至於讓她離開後再說……好吧,秦林不想被揍成熊貓。

  前段時間把霍重樓、劉三刀頂在前面衝鋒陷陣,秦林顯出一副「黔驢技窮」的架勢,確實能起到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效​​果,不過他的對手沒那麼容易被迷惑,這麼輕易的相信一位先後和王本固、楊兆、馮保、張四維交手過的東廠督主,會技止於此。

  秦林要幹的事情,風險實在太大,乃是掌控東廠的一步妙棋,更是一步險棋,必須小心翼翼的等待著敵人或因懈怠,或因輕視而麻痺大意,那才是施展手段之時!

  如今的京師波譎雲詭,秦林挾破少師府、陷張四維的風雲雷雨回到京師,自然的被頂在了風口浪尖。上有萬曆疑心未去,下有守舊清流除之而後快,張鯨、嚴清、劉守有、丘橓、顧憲成,想取秦林性命的人數不勝數,所以他行事必須慎之又慎。

  也許這樣的情況,還要持續半年,或者一年,等到困擾萬曆朝數十年的「爭國本」爆發,朝野關注轉移到這上頭,他才能有效的從漩渦中脫身,站在岸上笑看風雲。

  皇長子朱常洛和鄭楨的兒子朱常洵正在茁壯成長,秦林喜聞樂見的奪嫡大賽,已經慢慢拉開帷幕,好戲即將上演。等到這齣戲真正唱起來,有很多東西就不必藏著掖著了……

  ………

  紫禁城,儲秀宮。

  紅燭高照,富麗堂皇,服侍的宮女太監們也比別處的穿得光鮮,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鄭貴妃寵冠六宮,連奴才們也氣焰高熾。

  「咯咯咯,咯咯咯。」小孩子歡快的笑聲,讓氣氛沉悶的紫禁城多了幾分生機,太監和宮女們臉上也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鄭楨伸出修長的手指,哈著兒子的胳肢窩,逗弄得小孩子呵呵直笑,皇次子朱常洵已經一歲多了,生得虎頭虎腦,胖乎乎的極為可愛,此刻正睜著兩隻烏黑的眼睛,依戀的看著母親。

  這時候的朱常洵,還是個天真無邪的孩子,遠不是後來那個橫徵暴斂,吃得痴肥三百斤,最後被李自成丟進鍋裡煮成福祿湯的福王,可他的母親,早已不是心底純淨的少女了。

  尚衣監太監龐保、御用監少監劉成跪在宮中,小心翼翼的回報著情況,時不時偷眼瞄一瞄鄭娘娘的神情,早春二月晚上還涼,他倆卻不停的擦著汗水。

  順公公站在旁邊,滿臉都是高深莫測的表情。

  「……那霍重樓和劉三刀很替秦督主賣力,但霍重樓勇而無謀,劉三刀老成有餘、進取不足,到現在東廠仍在邢尚智控制之下……」龐保說到這裡,又舉起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終於鄭楨回過頭來,滿頭珠翠,略施脂粉的面龐精緻而美麗,只是稍高的顴骨和薄薄的嘴脣略顯刻薄,吐出的話語則冷冰冰的沒有絲毫溫度:「哼,龐保、劉成,兩個廢物!連一點點小事都辦不好,本宮要你們何用?」

  可憐龐保和劉成也算宮中*大璫了,走出去儼然也是一副權閹派頭,可被鄭娘娘這麼一問,頓時汗如雨下,連連磕頭請罪。(註:權宦)

  兩位心頭那叫個苦啊,也不知為了什麼,鄭娘娘就是對那位秦將軍青眼有加,讓他倆找到機會就打悶棍、下黑手,幫秦林掌控東廠,但這件事又談何容易?

  邢尚智身為東廠掌刑千戶,手下檔頭番役數不勝數,上頭還有張鯨張司禮做靠山,他倆也心有餘而力不足啊。難不成鄭娘娘要咱們倆衝上去剁了邢尚智?龐保、劉成唯有苦笑。

  好在順公公拉了兄弟一把,躬身道:「娘娘,秦督主智慮深遠、神鬼莫測,以小奴看,此時他多半是在使障眼法兒,只怕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將東廠握於掌心。」

  果然還是順公公稍微了解一些內情,說的話正觸到鄭楨心坎上,她臉色轉和,又回過頭去逗弄朱常洵,用別人都聽不見的聲音,低低的道:「兒啊兒,不是娘心狠,這天底下最好的位置,就那麼一個!唉~~你那娘舅指望不上,外朝文官又擺架子,張鯨、張誠眼裡只有陛下,娘也只能指著秦將軍… …」

  在很多人心目中,得不到的才最珍貴,時間隔得越久,荳蔻年華時那個男人留下的印象,也就被模糊的記憶修改得越來越高大完美。更何況鄭楨非常清楚,秦林在午門受廷杖時,自己與他的眼神交匯,已經達成了某種協議。

  唉~~鄭楨從回憶中醒來,長長的嘆了口氣。

  ……

  又是一個春天的早晨,陽光和煦,春風襲來,饅頭、包子、豆腐腦的叫賣聲喚醒了沉睡的京師。

  急促的馬蹄聲從長街上遙遙傳來,正在和三位夫人共進早餐的秦林,眉頭微微一皺,因為聽出蹄聲應該是朝著自己府上來的。

  霍重樓、劉三刀滾鞍下馬,氣喘吁吁的跑進府中,老遠兩人就跪下稟道:「啟稟督主,出大事了!咱們派去良鄉辦事的九​​名番子遇害!」

  秦林頓時神情肅然,也不吃飯了,領著他們倆來到大堂上詳細詢問。

  良鄉在京師西面,昨天東廠有一名檔頭率領十個番役過去打事件,也就是偵查官民動向,監控江湖人物,屬於例行公事。東廠作為最高特務機關,要負責安全,除了各地坐探之外,時不時還要派人在京師附近的府州縣巡視打探。

  結果今天兩名番役驚恐萬狀的回來報告,昨夜投宿客棧之中,檔頭和另外八名同伴竟被人一夜間盡數殺死,只剩下他倆正好去上廁所逃過了性命,一邊報告了地方官府,一邊火急回來稟報。

  「督主,死了的九個弟兄,每人胸口都被利器刻出蓮花圖案!」霍重樓說到這裡,已是虎眼圓睜、鬚髮皆張。

  啊!窗外花叢後面,假裝遛狗實則偷聽的阿沙,頓時小臉變了顏色。

  秦林眼睛瞇了起來:「劉三刀,你怎麼看?」

  劉三刀臉色鐵青:「這是白蓮魔教的九蓮朝陽,是迎接重​​要人物所用,也有向朝廷或者其他江湖門派示威的意思。魔教說什麼光明戰勝黑暗,以咱們朝廷鷹犬為黑暗,所以殺咱們的人越多,越符合他們教義上光明大盛的說法。」

  走!秦林招招手,點起陸遠志牛大力眾位番役,打馬直奔東廠。

  阿沙捂著心口,臉色有點發白,看著絕塵而去的秦林,神色頗為黯然……

  ……

  陰森的衙署彷彿永遠照不到陽光,精忠報國的金字牌匾和岳飛像高掛中堂,眾番役尖帽褐衫白皮靴,宛如地獄活鬼,秦林便錦袍玉帶端坐公座之上。

  「白蓮魔教再起波瀾,竟一舉殺害咱們九名弟兄,本督執掌東廠不久,邢千戶經驗老道,請說說見解吧!」秦林溫和的看著邢尚智,看起來是真心誠意的問他意見。

  邢尚智哪裡理會這些?拱手道:「秦督主在錦衣衛時神目如電,吾等都有耳聞,只消秦督主出馬,什麼魔教餘孽,自然手到擒來。」

  白玉亮、郎效和、崔廣微都擠眉弄眼的冷笑,最近霍重樓、劉三刀想爭功,把手下弟兄派出去打事件,這次被害的就是劉三刀統率的秦林麾下直屬人馬,遭遇如此挫折,大夥兒都等著看笑話,哪裡肯真的替他辦事?

  秦林也不以為忤,朗聲道:「如此說來,本督便親自出手辦這案子吧。」

  督主!霍重樓和劉三刀都老臉發紅,秦林是錦衣指揮時親自辦案沒什麼關係,現在做到東廠督主的高位,還要他自己手把手的辦案,底下人臉上真是臊得慌。

  這兩位就立刻跪下:「請督主給小的三天時間破案,願立軍令狀!」

  邢尚智雙手籠在袖子裡,像看耍猴似的:「兩位倒是忠心耿耿啊,不過白蓮魔教也不是那麼好對付的,邢某勸兩位先不要把話說滿了,否則破不了案,還得大夥兒在秦督主跟前,替兩位求情告饒。」

  這話可夠刻毒的,明知霍重樓和劉三刀是秦林在東廠的最大助力,就算破不了案秦林也不可能真把他倆殺了,邢尚智便樂得揶揄兩句。

  白玉亮、郎效和、崔廣微互相看看,和心腹們呲牙咧嘴的壞笑。

  笑吧笑吧,將來有你們哭的時候!秦林也笑容滿面,正要說點什麼,卻見幾個番役失魂落魄的走到堂下,臉色都難看得很,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互相推來推去不敢上前稟報。

  秦林手往下一指:「呔,有什麼事情要這麼鬼鬼祟祟的?速速報來!」

  幾個番役上前跪下:「啟稟督主,咱們派在*涿州的坐探和當地錦衣衛小旗的弟兄喝酒時,九個人都被殺了,屍首胸前用利器刻著蓮花圖案!」(註:臺「卓」陸「桌」)

  秦林一聽,眼睛猛的瞇起,一絲精芒迸射而出。

  邢尚智笑不出來了,聽得白玉亮還在笑,回頭冷冰冰的瞪了他一眼。

  白玉亮啊的一聲,原來剛才笑得太開心,聽到這個突然的消息,嘴巴急著要合攏來,不小心咬到了舌頭。

  涿州是個地方富饒的好去處,非關係到位不能派過去,眾人都知道那裡的坐探不僅掛著司房銜頭,還是邢尚智一房小妾的親哥哥!

  「入它娘的!」邢尚智咬牙切齒,只覺腮幫子生疼,劉三刀的人在房山出事,他不心疼,可這是自家的便宜小舅子啊!一來不好給那得寵的小妾交待,二來嗎,這不是赤裸裸的打臉嗎?

  劉三刀神情震怖,低低的念叨著:「要出大事了,要出大事了!上次是魔教前代教主歸天,本代教主繼位,才有這種事情……據說本代教主青春妙齡,神功修習大成,天下已無抗手,斷不至突然中道夭折,他們搞出這麼大陣勢,又是要做什麼?」

  秦林聽到這裡,登時眉心一跳,眼前浮現出白霜華美麗絕倫的面容之上,那雙冰與火交織的眸子。誠然她神功大成,年紀又輕,但是……忽的感覺心口隱隱作痛。

  秦哥……陸遠志和牛大力想勸點什麼,卻發覺此時此刻,任何話都說不出口。

  霍重樓濃密的眉毛皺了起來,盤問那幾名番役:「涿州的案子,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前、前天夜裡。」番役結結巴巴的說。

  秦林強迫自己提起精神,很快發覺了其中的道道:「這麼說來,魔教是前天在涿州作案,昨晚又在房山動手?哼,居然離咱們京師越來越近了。」

  魔教來得好快!

  無論霍重樓、劉三刀,還是邢尚智、白玉亮等人,都顧不得互相爭執了,一個個面面相覷。

  其實,涿州的案子發生還在前面,但距離京師較遠,所以消息反而在後面傳來,這同時也說明,魔教高手正火速朝京師方向而來,超過了東廠番子報信的速度!

  「如果我沒有猜錯,還會有壞消息接連傳來。」秦林手指頭敲擊著桌面,若有所思。

  道理很簡單,魔教高手的速度再快,也只能比擁有完善的驛站網絡的廠衛系統快上那麼一步,房山和涿州的消息幾乎前後腳遞到東廠,就證明了這一點。

  如果魔教之前還在別的地方動手,消息差不多也該在這陣子傳到京師了。

  果然不出秦林所料,從中午開始,壞消息接二連三的傳到東廠,易州、紫荊關、廣昌、靈丘、平型關……先後又有七處傳來廠衛中人被害,每處都死了九個人,死者胸口劃著蓮花標記。

  九個地方,九起重案,每處死了九個人,一共九九八十一朵滴血蓮花!

  越遠的地方,消息越是稍微滯後一點兒,但案發的時間也就越在前面,秦林把這些地方在地圖上串起來,只見一道長龍從五臺山腳開始,沿著廣昌、紫荊關、涿州、房山這條線,直奔京師而來!

  邢尚智氣急敗壞的一拳砸在桌子上:「這群​​魔教崽子,究竟要幹什麼?」

  現在可不是和秦林鬧意氣之爭的時候,八十一個死了的朝廷鷹犬,其中錦衣衛方面的有五十來人,剩下將近四十個都是東廠的番役,除了最開始的九人,大部分屬於邢尚智一派,其中還有他小妾的哥哥。

  如果魔教真的在京師鬧出點什麼,秦林固然倒霉,他邢尚智身為東廠掌刑千戶,多半也討不了好。

  「來的都是高手,數量也很多,只怕魔教左右使者、三堂主已傾巢而出。」白玉亮憂心忡忡的說著,現在是整個東廠都面臨魔教的猖狂挑戰。

  秦林點點頭,他分析得沒錯,白蓮教來的必定全是高手,才能舉重若輕的殺死這麼多廠衛中人,要知道這些朝廷鷹犬也不是吃素的呀!速度又還這麼快,只怕是為了……

  「督主,屬下失陪少許。」邢尚智對秦林拱拱手,也不等他說話就自顧自走了出去,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他必須向身後的主子報告。

  秦林低著頭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最後抬起頭來笑了笑:「死去的番役弟兄,一律厚加撫卹。」

  霍重樓、劉三刀面面相覷,都不知道秦林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待要追問幾句,卻見他雙手一抄,施施然走了出去。

  ……

  明月清輝,夜色如水。

  秦林的宅院中靜悄悄的,除了外圍荷槍實彈值夜的弟兄之外,內宅早已進入了沉睡。

  一道纖細的身影,躡手躡腳走進了秦林的臥室,來人一身藕荷色襖裙,微翹的鼻梁,俏皮的眸子,微微張開的脣瓣中間,露出兩顆可愛的兔牙,正是阿沙,白蓮聖女白靈沙!

  大床上,秦林睡得正酣,內側徐辛夷呼呼大睡,蜜色的臉蛋殘留著激情的紅暈,嘴角還掛著一點亮晶晶的口水。

  阿沙站在床前,藉著月光看了一會兒,幽幽的嘆了口氣,忽然俯身下去,越過秦林,在徐辛夷飽滿豐潤的臉蛋上親了兩下:「徐姐姐,阿沙要走啦,親你一下,謝謝你替我梳的辮子,嗯,另外一下替我帶給那位公主姐姐。」

  然後,阿沙看著沉睡中的秦林,皺著秀氣的眉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終於她俯身向前,身體攔住清冷的月光,陰影蓋住了秦林的臉……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13:36
九三六章 疑是地上霜

  少女有點好奇的看著睡夢中的秦林,她平生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觀察一個男人,秦林面容安詳、呼吸平穩,平時那種兇巴巴的眼神或者賊忒兮兮的笑容都不見了蹤影,這讓阿沙變得更加的放心大膽。

  她伸出手揉了揉秦林的頭髮,又輕輕扯了扯他的耳朵,就像頑皮的小狐狸逗弄著沉睡的大老虎,當秦林嘴邊發出無意義的呢喃時,她嚇得往後退了兩步,等到發現他並沒有醒來,調皮的阿沙又伸手按了按秦林的鼻子:「哼,大叔不是了不起嗎,現在怎麼樣?要不是看在那些點心的分上,往你臉上畫個大烏龜!」

  少女的心意總是變化很快的,見秦林並沒有任何反應,始終酣睡如初,阿沙漸漸覺得無趣,離別的愁緒又重新占了上風,看著秦林熟睡的面容,她僅僅猶豫了一剎那,便咬了咬嘴脣下定決心,嘟起柔嫩的脣瓣,俯身在他的脣上輕輕一觸,動作生硬而青澀,剛剛觸及的瞬間便像碰到烙鐵似的,忙不迭的逃開。

  白靈沙重新站直,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臉蛋已佈滿紅霞,眼珠一轉,伸出右手食指按在秦林額間,壞笑著露出兩顆兔牙:「秦大叔,可不要亂想哦,青黛姐姐、辛夷姐姐、紫萱姐姐,你的幾個老婆我都親過啦,也不落下你,嘻嘻!」

  白靈沙說罷,像貓一樣無聲無息的走了出去。

  大黃狗的窩就在後花園裡,白靈沙把它捉了出來,畜生也通人性,似乎感覺到主人即將離去,大黃狗伸出舌頭呼啦呼啦的舔著她的手。

  「嘻嘻,好啦好啦。」阿沙抱著狗兒輕輕摩挲,臉蛋蹭著它溫軟的耳朵:「本來想帶你走的,可秦大叔破案用得著你,所以,還是留在他身邊吧!」

  輕輕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秦林仰天長嘆:「咳咳,還以為某個小丫頭對大叔芳心暗許,沒想到啊沒想到,原來待遇還不如大黃,真是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

  啊?阿沙轉過頭去,一雙慧黠的眼睛充滿了驚駭,接著臉蛋便紅得可以滴下水來:「秦、秦大叔,你、你、你剛才……」

  秦林煞有介事的道:「剛才也不知哪個毛還沒長齊的小丫頭,悄悄溜進大叔房間裡,也學大人親嘴,弄得大叔不疼不癢的,阿沙,你知道是誰嗎?」

  啊啊啊啊啊!可憐的白靈沙小臉兒紅得無以復加,初吻,那是我的初吻耶,大叔你太過分了!

  她雙目含煞,提起精湛內功,藕色的衣裙無風自動,低垂的腦袋抬起來,月光把小臉照得陰森森的,兇巴巴的朝秦林呲了呲牙:「既然如此,莫非大叔已經知道了阿沙的真實身分,嘿嘿嘿……」

  似乎早有某種預感,阿沙早就預想到了今天的這一幕,只是沒想到來得這樣突然,來得這樣出乎意料,竟然在自己離去之時……她說完這句,心頭如釋重負,不過馬上又忐忑起來,有些心虛的不敢看秦林,小心翼翼的用餘光觀察他的臉色。

  秦林側過身子負手而立,眼睛看著天空中的明月,板著臉冷冷的道:「信不信這裡有二十桿掣電槍指著你,只要大叔一聲令下,立刻亂槍齊發!」

  後院中唯獨這裡燈火照耀,更多的地方黑沉沉的,夜風吹來花木搖動,不知道藏著多少東廠高手。

  「我、我信。」白靈沙沮喪的洩了氣,又幽幽的看了秦林一眼,不知為什麼,心中實在萬分委屈,眼睛裡淚花閃爍:人家和你開開玩笑,可你、你這傢伙……

  「好了啦,我騙你的。」秦林笑著搖搖頭,走近阿沙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指了指四周:「其實一個人都沒有,不信你看。」

  秦林還把燈籠裡的燈火撥亮些,特意照著那些黑沉沉的地方。

  白靈沙根本沒有看,聽得這句立刻破涕為笑,揮舞著小拳頭:「大叔討厭啦,我恨死你了!」

  魔教聖女,也是修習白蓮朝日神功到了第七重的一流高手,但她的拳頭捶在秦林胸口,一點也不疼。

  白靈沙伸手抹了抹眼淚,又撇撇嘴:「你不是個稱職的東廠督主!」

  秦林也笑起來:「你也不是個稱職的魔教教主。」

  兩人同時捧腹大笑,笑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笑過之後是別離,命運注定白靈沙要從這座府邸走上去,走上統率左右使者、三堂主、十長老、數十萬教眾的白蓮教主之位。

  「唉,這就要離開了嗎?」秦林搖著頭嘆了口氣:「今後我是叫你阿沙,還是魔教教主?」

  「隨便你啦,大叔!」阿沙調皮的吐了吐舌頭。

  這個回答已經很清楚了,秦林笑笑,誠懇的看著她的眼睛:「阿沙,以我的立場似乎不應該說這些話……誠然白蓮教視朝廷為敵,視廠衛乃至官府中人都是朝廷鷹犬,確實裡面也有不少壞人,但是也有許多無辜者,甚至是執干戈以衛社稷的勇士……白蓮教中同樣也有許多人不應該死……那麼,今後少造點殺孽吧。」

  最開始秦林對白蓮教的了解全都來自於官府,只知道這是個煽動無辜百姓起義,讓許許多多人平白送命的魔教,手段兇殘、行事狠辣,所以他毫不猶豫的替朝廷誅戮叛賊。

  隨著後來的接觸越來越多,他在影響白霜華、白靈沙的同時,也漸漸被影響,了解到這個魔教的前世今生:誠然他們不斷起事,造成華夏內耗,但要知道元末白蓮教紅巾軍起義,「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虜方罷手」,同樣是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英雄豪傑,是朝廷從朱元璋時代,因「篡奪」韓林兒帝位而對白蓮教展開殘酷鎮壓,這才使他們淪為行蹤詭秘的魔教!

  更何況秦林東奔西走,在興國州、江南、薊鎮和三晉關中看到的一幕幕,大明立國兩百年,士紳豪奢、官紳勾結,說民不聊生稍微誇張了點——好歹有個張居正打造的中興氣象,但確實有不少地方幾乎到了官逼民反的地步,一點火星子落下去,就會燃起沖天大火。

  若是天下人人皆得飽暖安康,誰肯跟白蓮教提著腦袋幹那些殺頭的買賣?如果朝政不發生改變,新政從此不了了之,那麼按照原來的歷史發展下去,就算沒有白蓮教,也會有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有建州女真,來摧垮大明這萬里江山!

  白蓮教,是殺不絕的。秦林記得很清楚,原來的歷史上兩百年後,已是滿清竊據中華,嘉慶年間白蓮教王聰兒起義,同樣規模宏大。

  那次起義歷時九年、席捲五省、破州縣二​​百零四,擊斃提督總兵二十餘員,耗費滿清朝廷軍費達二萬萬兩。

  流寇興起、滿清入關,兩百年間不知多少變革,白蓮教都還蹦躂得歡,難道是靠鎮壓能夠消滅的嗎?秦林思考之後得到的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所以,他漸漸查知阿沙的身分,也沒有把她抓起來的打算,話說回來,魔教教主白霜華都還在他身邊那麼久呢,有什麼大不了的?

  也許可以試試另外的路子,要知道元明清三代都鬧得很兇的白蓮教,到了近現代反而日漸式微,秦林「前半生」甚至沒有在現實生活中聽說過它的名字……

  更何況,他絕不希望有著慧黠雙眸和一對可愛兔牙的阿沙,變成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教教主!

  白靈沙用力的咬著嘴脣,她不想欺​​騙秦林:「大叔,你知道,高左使、艾右使他們、他們……」

  「給我時間,你們會看到變化。」秦林抓住了阿沙的肩膀:「所以現在,你盡量……」

  嗯!白靈沙用力點了點頭。

  白霜華正是看到了三晉關中的變化,看到三凶星中破軍、七殺歸位,於是徹底放棄了與秦林、金櫻姬聯手割據東南沿海的打算,秦林相信自己同樣可以讓阿沙,讓整個白蓮教看到更大的變化。

  「那麼,我走了,大叔保重!」白靈沙點點頭,眼中又開始積蓄水霧。

  秦林神色稍稍猶豫,還是問了出來:「你師傅,她還好吧?」

  「她走了,丟下我們走了。」阿沙黯然的低下頭,小嘴一扁幾乎要哭出來。

  秦林只覺心頭劇痛,難道那個驕傲的女子,已經?

  卻聽得阿沙跺著腳,帶著哭腔繼續說:「笨師傅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都怪你不好,都怪你不好!」

  呼~~秦林長出一口氣,然後自嘲的笑笑,白霜華神功大成,教中高手都不是她的對手,自然來去自由,不至被人所困。

  「如果看到她,替大叔我轉告一句。」秦林說到這裡,自己先怔住了,轉告什麼呢?惡俗的來句對不起,還是文藝腔的世間安有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阿沙小鼻子一皺,沒好氣的道:「哼,就說你這癩蛤蟆又想她了,滿地打滾求她過來,行不行?」

  說罷,阿沙頭也不回的走到院牆邊,足尖在旁邊樹幹上一點,飛身越過院牆,頭也不回得去遠了。

  夜風中清淚灑落,滴落地面宛如初春寒夜凝結的清霜,幾乎在一天裡白靈沙失去了兩個最親近的人……

  怎麼說著就走了?秦林愕然,苦笑著搖搖頭回去,看看枕邊徐辛夷依舊酣睡如故,不知夢到了什麼好事,紅彤彤的臉蛋上掛著笑容,一絲亮晶晶的口水從嘴角落下,他就無奈的嘆口氣:果然還是沒心沒肺的這傢伙最開心啊!

  ……

  第二天早晨,闔府上下都被徐大小姐的喊聲吵得頭大:「啊,阿沙不見了?會不會是被人誘拐了?不行,我得趕緊去找她!」

  得,秦林撓著頭皮,阿沙那小怪物,不去誘拐別人就算好的了,哪有人敢誘拐她?

  張紫萱和秦林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偷偷的笑,這麼明顯的事情,只怕連青黛都有所察覺,真正蒙在鼓裡的,也就是徐大小姐一人吧。

  接下來的幾天,劉守有、駱思恭、張尊堯忙得焦頭爛額,被害的八十一名廠衛中人,有五十來個是錦衣官校,準確的說就是他們三位的部下。正好錦衣衛系統內,劉守有結好張鯨但比較獨立,駱思恭是萬曆安排的釘子,張尊堯則是張鯨的親姪兒,互相爭奪主導權已經明爭暗鬥很久了,這會兒都卯著勁兒要破白蓮魔教的重案。

  錦衣衛緹騎四出,永​​定門、德勝門、阜成門、朝陽門,京師各大門都能看見鮮衣怒馬的錦衣官校飛騎出城,加上各地的錦衣衛派駐百戶所、總旗小旗,燕雲之地佈下了天羅地網。

  京師之中,更是遍布錦衣官校,街面上帶刀巡視的官校比平時多了幾倍,各處客棧茶樓、酒館飯莊,也有各色各樣喬裝改扮的朝廷鷹犬,但凡聽到客人操著外路口音,一定豎起耳朵仔細聽,或者乾脆抓起來仔細盤問。

  京師安危茲事體大,順天府、五城兵馬司、十二團營、騰驤四衛都跟著忙了起來,整個京師被掀了個底朝天,抓住無數小偷強盜、騙子拐子,雖然沒有拿獲白蓮教妖匪,卻令都門治安為之整肅,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順天府的捕快都閒得足足胖了兩圈。

  唯獨東廠這邊悄無聲息,秦林隔幾天去轉轉,往公座上一坐,不是喝茶看報(邸報),就是和陸遠志、牛大力閒聊扯淡,跟沒事人似的,只是等被害番役的屍身運回京師,他親臨靈堂致祭,念了徐文長所作的一篇祭文,灑下幾滴不值錢的眼淚,又重重的給了很值錢的撫卹銀子。

  東廠中人無論哪派都要讚兩句:這位督主雖然不肯辦事,時時刻刻擺富貴閒人的派頭,但還體恤下情,自挖腰包來補貼撫卹,實在極為難得。

  死了個便宜大舅哥的邢尚智,也沒有暴跳如雷的去辦案,而是跟著秦林一起豬鼻子插蔥——裝像,自打從張鯨那裡回來,他氣也平了,臉也不黑了,只是時不時的瞥秦林一眼,然後就暗暗冷笑。

  抓不住那些白蓮魔教妖人,京師一片騷然,朝廷怪罪下來,你這東廠督主首當其衝!

  這麼想的,當然不止張鯨和邢尚智……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13:37
九三七章 一語成讖

  錦衣衛大索全城,鬧得偌大一座京師處處雞飛狗跳,民間也很有點人心惶惶,市井百姓互相傳言,有的說白蓮魔教即將起事,有的說魔君降世、天下大亂。

  刑部侍郎丘橓趁勢上奏,彈劾東廠督主​​秦林尸位素餐、昏聵糊塗,內不能釐清本衙番役死因,外不能禦白蓮魔教,實不堪久居總督東廠之位,請萬曆遴選老成得力之中官以繼任。

  這可要算大明朝兩百年間的稀奇事了,從來皇帝要派宦官出來做事,無論是礦監、稅監,還是監軍、督漕運,文官們都是異口同聲的反對,輪到秦林這裡,竟有文官上奏,要趕他滾蛋,換成太監來做!

  再說了,從來廠衛一體,這次死的人也以劉守有麾下錦衣官校為多,丘橓不彈劾錦衣都督劉守有,不彈劾北、南兩鎮撫司的駱思恭和張尊堯,單單一個勁兒咬剛上任的秦林,實在是缺德又無恥。

  士林文官裡頭立場稍微公允一點的,比如申時行、余有丁,乃至左都御史趙錦,看到這份奏章都只剩下搖頭不迭:丘橓完全就是指鹿為馬嗎。

  可吳中行、趙用賢、江東之、李植、羊可立等等守舊清流,卻像打了雞血似的,一個勁兒群起而攻之,奏章雪片般飛往通政司,飛往內閣。要不指責秦林辦事不力,要不說他玩忽懈怠,更有誅心之論,字裡行間提到秦林曾遭貶謫,恐怕心懷怨望,所以故意放任白蓮魔教肆虐……

  ……

  「故技重施,何其愚也!」秦府,徐文長徐老頭子搖著頭直嘆氣。

  他現在非常奇怪的是,自己年輕的時候怎麼會妄想能在這樣的官場裡頭混下去?這個世道,少的是張居正、胡宗憲,多的是王本固、江東之!

  秦林哈哈大笑:「這種送上門給我踩的蠢貨,真是求之不得啊。」

  ……

  午朝時分,皇極門前,守舊清流果然發動了聲勢浩大的討伐,這一次連軍師顧憲成都赤膊上陣了,彈劾秦林怯懦昏暈,根本不應該做東廠督主。

  果然是官字兩張口、咋說咋都有,東渡扶桑、北定陰山,屢破奇案的秦林,在顧憲成口中簡直不堪到了極點,膽子比綿羊還小,性情比豬還要懶惰,官場上有這種人的存在,完全是對大明朝的褻瀆和侮辱。

  顧憲成和守舊清流火力全開,眾位接二連三的上奏,彷彿秦林成了過街老鼠,誰都想上去踩兩腳。

  不得不說,守舊清流這次反擊是非常凌厲的,秦林上次保朱應楨,引起了整個文官集團的一絲警惕,所以反撲的聲勢也就格外浩大。

  許多中立的文官則打量著站在班次最前面的三位輔臣,尤其是首輔。

  申時行鉗口不言,對付張四維,他可以和秦林密切合作,但現在他已經坐穩了首輔的位置,只要誰也不得罪,就能安安穩穩的幹下去,於是他也只想安安穩穩的幹下去了。

  剩下不屬於舊黨的清流言官,則關注著左都御史趙錦的動向,自陳炌、吳兌去後,趙老先生便是清流中執牛耳的人物了。

  趙錦眼睛半睜半閉,看著盡情表演的吳中行、趙用賢、顧憲成等人,嘴角微露一絲笑意,沒有人知道究竟是勉勵,還是諷刺。

  終於,御座上的萬曆皺了皺眉,緩緩啟口道:「秦愛卿,朕早聽說你有神目如電、洞徹幽冥的本事,但這一次你有何話說?」

  對對對,陛下,撤了他的東廠職司!御座側後站著的張鯨,心跳都比平時快了不少,一張老臉笑成了菊花。

  張誠則皺了皺眉:秦督主啊秦督主,你以前可從來沒叫咱家失望過……

  秦林面色肅然,出班奏道:「微臣以為,追查案情事小,保證京師尤其是皇城安危事大,所以微臣把主要力量用於防護皇城,力求萬無一失。至於緝拿兇犯嗎,殺雞焉用牛刀,交給錦衣都督劉守有就行了。」

  忠孝仁義,忠字當頭,秦林一副忠心報君恩的模樣,這話說得正氣凜然,一點都不帶臉紅的。

  劉守有正拈著頷下一部黑漆漆的鬍鬚怡然自得呢,聽到這句話頓時一個趔趄,心頭八萬匹草泥馬呼嘯而過,秦林要撂挑子不說,那句殺雞焉用牛刀,實在太損人啦!得,你秦林是牛刀,咱是殺雞刀……

  架不住萬曆聽這話覺得順耳啊,微笑著連連點頭,在他心目中,當然是紫禁城的天家安危,遠遠比追查兇手、替那些廠衛鷹犬報仇,來得重要一百倍。而且在萬曆看來,確實秦林比劉守有要能幹得多,他來防護內城,劉守有出去抓兇手,也是非常合適的分工。

  文官們大眼瞪小眼,萬想不到秦林會這麼玩,齊齊朝地上啐了一口,我呸,天底下有比秦林還不要臉的嗎?

  丘橓還想挽回局勢:「秦督主所言,恕丘某不敢苟同,從來廠衛一體,何必固步自封?兩家還需精誠合作,既要保皇城禁中萬無一失,又要緝拿真兇、誅滅魔教,這才是標本兼治之道。」

  啊呀~~秦林兩隻眼睛睜得老大,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盯著丘橓,然後一拍巴掌:「丘侍郎說得有理,太有道理啦!」

  難道他真要把緝兇的擔子扛起來?丘橓莫名其妙。

  顧憲成則心頭打了個突,以他對秦林這廝的了解,曉得秦督主多半又要使壞了,丘橓多半要被忽悠得找不著北。

  果然秦林話鋒一轉,朗聲道:「丘侍郎既有公忠體國之心,本督又何必奪人之美?刑部六扇門亦有緝拿要犯之責,六扇門中高手如雲,正該和劉都督精誠合作,將魔教犁庭掃穴一舉剷除!陛下,微臣願以全副身家性命,保舉丘侍郎督辦此案!」

  這回輪到丘橓心頭十萬匹草泥馬呼嘯而過了,這才想起自己是刑部侍郎,刑部六扇門也有緝兇破案之責呀,被秦林繞來繞去繞到自己頭上了。

  趙應元趕緊出班相救,站出來稍微遲疑了那麼片刻,肚子裡剛剛打好三兩句腹稿。

  哪曉得秦林看到他又是一喜,朗聲道:「原來趙寺卿也效忠不甘人後,佩服佩服!大理寺與刑部同列三法司,有審理大案、處斷刑獄之責,哎呀呀,想必趙寺卿也是要和丘侍郎精誠合作的了。是刷理案卷、審斷魔教舊案,從中查找線索,還是等丘侍郎抓到魔教妖人,再由趙寺卿詳加勘問?」

  趙應元一張臉頓時變得極為難看,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讓他講什麼禮義廉恥、天理人欲,可以幾天幾夜侃侃而談,讓他幫著丘橓抓魔教妖匪,只怕兩個人忙上一輩子,連根妖毛都撈不到。

  秦林說完似乎並不罷休,又把目光投向文臣班次裡頭,似乎在尋找獵物。

  目光所及處,文臣們一陣騷動,什麼順天府尹、巡城御史,都一個勁兒的往後躲,就連左都御史趙錦趙老先生,也側過臉假裝看不見——不開玩笑,三法司裡頭除了刑部、大理寺,還有個都察院呢,可別被秦林訛上了!

  你說錦衣劉都督倒也罷了,丘橓、趙應元、趙錦這些大人先生,讓他們去捉魔教妖匪,自己都知道不是那塊料嗎。

  秦林虎目含淚,衝著萬曆大禮拜倒,手指著丘橓、趙應元,慷慨激昂的道:「陛下,丘侍郎、趙寺卿赤膽忠心,微臣感佩不已,特以全家性命,保舉他二位負責詳查此案,必能在一年內掃盡妖氛,將魔教一舉蕩平。」

  丘橓和趙應元木立當場,兩人都快哭了:姓秦的,你好毒,不但要蕩平魔教,還限定一年內……你、你乾脆把我倆扒皮抽筋算了!

  御座上的萬曆,看著文臣士大夫們吃癟,肚子都快笑痛了,他親政已有兩年,漸漸吃到這些文臣的苦頭,一個個偷奸耍滑,偏偏嘴裡總離不開仁義道德,叫他也很無奈。唯獨秦林撒潑耍賴,坑得丘橓、趙應元這些官場老滑頭叫苦不迭,即使萬曆也有點大快人心的感覺。

  好歹萬曆也很清楚,讓丘橓、趙應元去抓白蓮妖匪,不如直接讓他們抹脖子上吊算了,再說平衡朝局還用得著這些人,便一笑了之。

  「好了好了,秦愛卿請起,邱、趙兩卿家報國之情,朕已經知道了,不過文官們坐而論道、治理庶政,白蓮妖匪凶狠異常,要緝拿此等妖匪,還要你們東廠、錦衣衛這樣的天家爪牙。秦愛卿防護內城,劉愛卿緝拿兇徒,就這麼定啦!」

  呼~~丘橓、趙應元趕緊謝恩,兩人都和水裡撈出來差不多,貼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濕。

  劉守有別無他法,只能悻悻的看了秦林一眼,也跪下接旨,防護內城好辦,緝拿兇犯,白蓮教的高手們滿天下亂跑,這會兒搞不好已在數百里乃至千里之外,就算廠衛高手盡出,又怎麼抓得到?

  秦林自是笑容滿面,白蓮教高手無非是來接阿沙的,阿沙去總壇登基做聖教主,帶著高手們早就離開了京師,防護內城的任務實在是太簡單了。

  ……

  「劉都督,本督自是願意出外辦案,將真兇一舉成擒的,無奈陛下對都督您信重有加,這功勞只好讓給都督您了。」散朝後,秦林一臉惋惜的這麼告訴劉守有,嘴巴還嘖嘖兩聲,似乎很想和劉守有換一換的樣子。

  可憐的劉都督氣得渾身發抖,遇到秦林這潑皮,怎麼就這麼倒霉啊,防護內城當然妥當,內外加強戒備,十萬京營精兵加上騰驤四衛,還有眾多廠衛高手,白蓮教哪敢就來捋虎鬚?相反,他緝拿妖匪的任務,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完成……

  劉都督已在尋思,是不是要幹點殺良冒功的勾當?殺良倒也用不著,哪裡綠林道上的山賊土匪,殺掉一批來冒充白蓮教妖匪,用來搪塞朝廷算了,只是這事兒不能被秦林瞧破。

  丘橓和趙應元在江東之、李植、顧憲成等人簇擁下走出來,兩人臉色發白,腳步都有點虛浮,剛才差點兒被秦林繞進去,試想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去抓白蓮教,不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嗎?

  「丘侍郎,趙寺卿,留步,請留步。」秦林熱情洋溢的大聲打著招呼,一溜小跑竄過去,極為惋惜的一拳頭捶在巴掌上:「唉~~方才兩位忠君報國之心,本督真是感佩莫名,可惜以全副身家保舉兩位,陛下仍不肯恩准,真是明珠蒙塵,言路不暢!秦某這就回家準備棺材,再來一次抬棺死諫,無論如何都要為兩位爭上一爭。」

  丘橓額角的汗珠子又開始嘩啦啦的往下掉了,秦督主啊秦督主,你好狠!

  趙應元更是萬般無奈,秦林這廝什麼幹不出來,抬棺死諫的花活他又不是沒玩過!

  吳中行、趙應元聞言氣沮,他們倆聲名廣布天下,無非是為著張居正奪情之議,狠狠捱過一頓廷杖;可秦林不但同樣捱過廷杖,還曾經抬棺死諫,這可是連他們都沒玩過的高端戲碼。

  江東之、羊可​​立、李植,乃至更遠處聽到這話的趙錦和眾位御史言官,一個個都噁心得快要吐了出來。他們做言官的都以大嘴巴為榮,最喜歡吼什麼奸佞當朝、言路不暢,做出一副舉世皆濁我獨清的嘴臉,可現世報就是來得這麼快,風水輪流​​轉,也輪到秦林來吼這幾句了!

  天道循環,報應不爽。

  「妖孽,秦姑爺真是妖孽呀!」正好看到這一幕的徐廷輔,長長的嘆口氣。

  徐文璧捋了捋鬍鬚:「論起在朝堂上撒潑打滾耍無賴的本事,天下真無出其右者也。」

  父子倆相視而笑。

  清流裡頭,到底還有個老謀深算、百折不撓的顧憲成,他梗著脖子怒道:「秦督主,不要小人得志便猖狂,須知防護內城的責任非小,萬一出了什麼事,督主恐怕百死不能辭其咎!」

  秦林眉頭一挑:「哦,顧先生似乎很盼望禁中出點什麼事?這倒是與眾不同啊。」

  顧憲成張口結舌不能回答,臉一紅,再不和秦林鬥嘴,和眾位同黨落荒而逃。

  鄙視你!秦林在他們背後豎起了中指。

……

  誰知顧憲成一語成讖,第二天早晨秦林就接到了壞消息,他驚訝得拍案而起:我靠,顧憲成是烏鴉嘴啊!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13:37
九三八章 宮女之死

  天空露出了魚肚白,紫禁城從沉睡中漸漸醒來,拉糞的車兒咯吱咯吱響著,從神武門出去,滿載著蔬菜鮮肉雞鴨魚的車兒,則從菜市口方向運進宮中。

  裊裊炊煙升起,御膳房開始準備貴人們的早餐,一座宮室的主人醒來,便有許許多多的太監宮女忙忙碌碌,打水洗臉、侍候纏腳、梳妝打扮,盆兒碗兒碰個叮叮噹噹。

  鄭貴妃所居的儲秀宮,又與別處不同,因為皇次子朱常洵還沒滿兩歲,早晨要起得晚些,所以太監宮女們就算醒了,也躡手躡腳的走路,比平時加倍小心翼​​翼,盡量不發出聲音。

  誰要是不小心驚擾到了皇次子,鄭娘娘可不會輕饒,別看她生得花容月貌,手段可厲害著呢!

  但注定今天早晨儲秀宮的寧靜要被打破,一聲淒厲的呼喊撕裂了空氣,震得人們心頭七上八下。

  哇、哇——朱常洵大哭起來。

  「怎麼回事?」鄭楨帶著寒意的聲音,從宮室中傳出來。

  宮女太監們早就分了好幾個,在順公公帶領下沿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衝了過去,其實也沒多遠,就在儲秀宮的宮牆之內,西邊靠近宮牆的一長溜房舍,其中一間打開的門口,小宦官德喜的嘴巴還沒有合攏,正驚恐欲絕的看著室內。

  這是宮女吳贊女的房間,她是鄭楨身邊比較受寵的宮女,所以有一個單獨的房間。

  順公公領著人還沒走到門口,宮女太監們的臉色就都有點不好看了,因為他們聞到了空氣中濃烈的血腥氣味,簡直就是朝著人鼻孔裡鑽!

  藉著黎明前昏暗的天光往裡面一看,眾人倒抽一口涼氣:吳贊女仰面朝天倒在炕上,兩隻眼睛變成了血窟窿,身前的衣服被剝開就這麼敞著,已經變得慘白的身體上,赫然劃著一朵碩大的血蓮花!

  「白、白、白蓮魔教!」順公公剎那間變得臉青面黑,往後倒退了一步,饒是他在鄭楨面前受寵,裡裡外外很有面子,儼然一副權閹的派頭,其實年紀也就二十出頭,七八歲進宮就深居簡出,哪裡見識過這副場面?

  還是老成些的宦官提醒他,先去報告鄭娘娘,然後再向司禮監稟報。

  順公公這才如夢初醒,連滾帶爬的撲向儲秀宮前,砰砰砰磕著響頭:「娘娘,娘娘,出事了……」

  ……

  小半個時辰之後,秦林就率領陸遠志、牛大力、霍重樓、劉三刀等精兵強將,策馬趕到了儲秀宮,人人臉上神情都分外嚴肅:實在沒想到,昨天剛在朝堂上接了防護禁中的重任,今天就出了這麼大的重案!

  儲秀宮等著秦林的,除了鄭楨和順公公之外,還有暴跳如雷的萬曆。

  昨晚萬曆並沒有留宿儲秀宮,身為帝王他要算專情的了,但鄭楨這兩天有點不舒服,把他趕到了劉端妃那裡——鄭楨很懂得欲擒故縱的道理,這樣做既讓萬曆更加珍愛自己,又得到了劉端妃的萬分感激,進一步孤立了王皇后。

  結果萬曆清早起來,就聽到了令他萬般震怖的消息:儲秀宮宮女吳贊女深夜被害,身上和此前被殺的八十一名廠衛官校一樣,刻著血淋淋的蓮花圖案!

  想到珍愛的鄭貴妃鄭楨就在儲秀宮住,還有最疼愛的皇次子朱常洵,萬曆被嚇得夠嗆,也氣得夠嗆。

  他拍著桌子痛斥:「秦林,枉朕如此信重,你就是這麼防護禁中的?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朕要……」

  霍重樓、劉三刀跪在秦林身後,深深埋著腦袋,連半個字都不敢說,他們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撞到陛下雷霆大怒,暗道秦督主這回恐怕是要糟糕,心頭禁不住一聲嘆息。

  秦林連聲請罪,只是眼神兒往儲秀宮掛著的帷幕後面偷偷一瞥。

  豈知萬曆話還沒說完,帷幕後面傳來哇哇的啼哭,鄭楨帶著哭腔抱怨:「陛下,還嫌咱娘兒倆受的驚嚇不夠嗎,在這裡大呼小叫?眼下只有找到兇手,我娘兒倆才能安心!」

  「是,是,愛妃說得對。」萬曆放緩了口氣,衝著帷幕裡面直笑,現在這位陛下心中盡是愧疚,想到昨晚沒有留宿儲秀宮,就出了這碼事情,他實在後悔不已。

  陸遠志、牛大力不同,比起霍重樓和劉三刀,他們稍微曉得一點內情,互相看了看:到底是枕頭風厲害呀!

  秦林看著萬曆那副樣子卻是暗自好笑,鄭楨這女人,把萬曆迷得五迷三道,還把她當個寶……

  說來也是,要不是咱們秦長官堅持底線,恐怕陛下頭頂的帽子已經綠油油的了,至少到目前為止,只有萬曆對不起秦長官,他可從來沒有對不起萬曆。

  「皇兒,皇孫~~」李太后帶著驚惶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秦林忙率手下退避,於宮室外道旁跪迎。

  李太后由永寧長公主朱堯媖攙扶著,老太后早已從遙控朝政的觀音李娘娘,變成了青燈古佛常相伴,雖然當年李太后對永寧很淡漠,但永寧的孝心並沒有消減,心疼母親寂寞,常去陪伴她老人家。

  見秦林也在這裡,永寧步伐微微一僵,目光停留在他臉上,嘴脣微微囁嚅兩下。

  我的姑奶奶,要打招呼等一會兒行嗎?秦林瀑布汗。

  陪著李太后的還有王皇后,她同樣臉色沉重,但傻瓜也能從她的眼角眉梢看出幾分得意。

  萬曆和抱著兒子的鄭楨一起迎出來,李太后雖不掌權了,畢竟是萬曆的親媽,這孝道上還是不能缺的,否則《起居注》記上一筆,將來青史就有好看的了。

  「兒臣(臣妾)恭迎母后!」萬曆和鄭楨拜了一拜。

  李太后也蒼老了許多,本來四十歲的年紀,看上去足有五十歲,疾步過去拉起兒子:「唉,這次真是嚇壞我這做娘的了,你要不要緊,有沒有受驚哪?來人,叫御膳房準備天麻乳鴿湯,為皇帝壓驚。」

  「兒臣,兒臣昨夜沒在儲秀宮歇息。」萬曆訕訕的說道。

  「那就好,那就好,今後都不要在這裡住了,不安全。」李太后一疊聲的道,說罷才像剛看到鄭楨似的:「鄭貴妃,你也起來吧,可憐我的孫兒……」

  即使萬曆不滿李太后遙控朝政,先後扳倒馮保和江陵黨,斬斷她的左膀右臂,徹底奪走了權柄,可做母親的並不會怪兒子,照樣心疼他。

  李太后說罷,從鄭楨懷中接過朱常洵,疼愛的摩挲著他的小臉,竟不理會鄭楨了。

  鄭楨狠狠的瞪了王皇后一眼,王皇后美麗而嚴肅刻板的臉上露出幾分冷笑,顯然是她攛掇李太后到這裡來的,而李太后要說什麼,也早就料到了。

  「陛下,正該去乾清宮或者別的姐妹處居住,否則別人要怪臣妾專寵呢,而且臣妾這裡也不安全……」鄭楨盈盈欲泣,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萬曆正在愧疚的時候,哪裡經得起這麼一說?立刻拍著胸脯:「愛妃,朕哪兒也不去,就在儲秀宮守著你和咱們的兒子——母后,朕心意已決。」

  李太后嘴脣哆嗦著,實在說不出什麼話,她這個兒子越來越有主見,越來越不受母親的管束了。再說,讓父親離開妻兒,自己躲到安全的地方,這話她也覺得有點不好說出口。

  鄭楨又破涕為笑,柔情萬千的瞅著萬曆:「何必呢?陛下,六宮姐妹各處也要走走,她們都渴盼恩澤雨露呢。」

  王皇后聞言氣得渾身發冷,鄭楨這話說得夠刻薄,表面上勸陛下雨露均霑,其實還不是笑她身為皇后卻獨守冷宮,一到晚上連陛下的影子都看不到。

  萬曆心中更是柔情萬千,看看嬌媚活潑的鄭楨,再看看冷冰冰的王皇后,是個男人就知道該怎麼選。

  他哈哈一笑,豪情萬丈的道:「愛妃,朕不會丟下你和咱們的兒子。」

  「兒大不由娘,兒大不由娘啊!」李太后也只能感嘆兩句,對此完全無計可施。

  永寧就攙扶著母后準備離開,這次她提醒自己,萬不可再去看秦姐夫,否則被人瞧破就麻煩了。

  噓,噓,秦林輕輕吹著口哨,永寧奇怪的瞥了他一眼,卻見這傢伙朝著李太后指了指。

  心有靈犀一點通,永寧急忙在旁邊提醒李太后:「母后,既然儲秀宮出事,宮中別處也不能保證安全,皇兄要留在這裡倒也無妨,一要加強戒備,二要盡快擒獲真兇。」

  也不知是因為對著母親說話並不心怯,還是關係到秦林就膽子大了,永寧這番話說得極有條理。

  李太后點點頭:「對對,要加強戒備,要抓到兇手……唔,這不是秦將軍嗎,正好,你一定要抓住兇手啊!」

  秦林趕緊就坡下驢,雙膝跪倒,極有氣魄的指天發誓:「太后明鑑,秦某願立軍令狀,如不能偵破此案、擒獲真兇,願提頭來見!」

  李太后難得的笑笑:「我又不是*佘老太君,你立什麼軍令狀,破案的本事,哀家信得過你!」(註:「蛇」,楊家將)

  得,本來被問罪的秦林,搖身一變接了太后欽點的破案差使!

  「母、母后!」萬曆想解釋兩句,可鄭楨把懷中的朱常洵一掐,小孩子又很合適的哭了起來,他忙著安慰孩子,只好朝秦林瞪了瞪眼睛:「秦督主,你說話算話,三天,不,一天之內不能破案,朕就不客氣了!」

  「微臣遵旨!」秦林心頭暗笑,忙不迭的把差使接下來。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13:38
九三九章 開始偵訊

  儲秀宮出了血案本已很不吉利,東廠偵辦人員進進出出也頗為攪鬧,萬曆說是留下來陪著鄭楨和朱常洵,其實帶著他們娘兒倆收拾收拾東西,暫時搬到翼坤宮去住,儲秀宮的宮女太監們自順公公以下全部被留了下來,配合秦林偵訊。

  主子們盡數離開,剩下的這些奴婢們惶惶然、淒淒然,原來還是寵冠六宮的鄭娘娘身邊人,無形中氣焰高熾,曾幾何時,變成了待罪的囚犯,生死繫於一線之間。

  說來他們也是些可憐人,仗著主子權勢似可橫行一時,一旦失勢就什麼也不是,怪不得馮保、張誠、張鯨都把權勢看得比什麼都重。

  此時此刻,自順公公開始,所有太監宮女都心驚膽顫的望著秦林,不知這位以鋸頭挖腦、開胸驗肺聞名於世的東廠督主,究竟要如何炮製自己。

  秦林面色古井不波,招了招手:「順公公……」

  剛剛吐出三個字,那位鄭娘娘身邊的紅人就直接趴地上了,涕淚交流,腦袋碰得砰砰作響:「秦督主饒命,秦督主饒命,小順子實在冤枉,看在娘娘分上,您老高抬貴手,小順子給您立生祠,四時八節香煙不斷……」

  其餘的太監宮女見此幕,越發臉色慘白得嚇人,連順公公尚且如此,輪到自己還能有個好嗎?

  也不怪順公公直接給嚇趴了,一旦牽涉到宮闈隱秘,處罰向來駭人聽聞,成祖永樂年間,為著一位寵妃之死,處死了將近三千名太監宮女,剝皮、炮烙等非刑叫人慘不忍睹!

  近的也有,就在嘉靖年間,因為取宮女天葵煉紅鉛,引出楊金英等十餘名宮女,趁嘉靖帝睡覺時,用繩子套在他的頸部欲將其勒死,史稱壬寅宮變,涉事妃子和宮女被押赴西市凌遲,親屬盡受株連處斬。

  殷鑑在前,不由得太監宮女們不怕,更何況剛才親耳聽見陛下限令秦林一天之內偵破此案,那麼他在限令的逼迫之下,恐怕也會選擇嚴刑逼供,以盡快偵破此案吧!

  不僅是宮中奴婢,就連霍重樓、劉三刀也是這麼想的,兩人凶神惡煞的走上來,只要秦林一聲令下,便要鷹拿燕雀般抓住順公公,讓他嚐嚐東廠番役的手段。

  秦林見狀反而笑了起來,我有那麼可怕嗎?督主沒當上幾天,在這些太監宮女們眼中,已經是幕後大反派了……

  「小順子,你起來吧,其實本督只是想問問死者的情況。」秦林哭笑不得的說罷,又看了看霍重樓、劉三刀:「難道你們以為,本督就只剩下屈打成招的本事了?」

  霍重樓和劉三刀同時訕笑著退下兩步,陸遠志和牛大力都暗笑不迭,還是咱們跟著秦哥日子長些,曉得他的脾氣。

  秦林手腕狠辣、辦事果決,但偵辦案件的過程中,很少採取刑訊逼供,因為那樣取得的口供,其真實性很值得懷疑,甚至會把偵破方向引入歧途。只有對那些證據確鑿時仍然冥頑不靈的傢伙,秦林才會大刑侍候,讓他後悔為什麼不早點坦白。

  順公公不敢置信的抬起頭,看到秦林表情不像是戲弄自己,頓時如蒙大赦,又磕了兩個頭才站起來,也不像剛才那樣害怕得話都說不出了,斟酌著小心翼翼的道:「承蒙督主開恩,牟順必將結草銜環以報,督主所問,牟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說來可憐,牟順到現在仍把秦林沒有嚴刑拷打視為開恩,心中感激不盡,根本不相信是秦林本來就沒有屈打成招的想法。

  想想也是,任誰處在秦林的位置上,一天破不了案就要面臨陛下的雷霆之怒,恐怕都會採取最酷烈最直接的方法吧。

  秦林笑笑,懶得和牟順解釋什麼,把手往前一伸:「小順子,你先帶本督到案發現場去吧。」

  「哎呀,瞧小順子怎麼想的!」牟順以手加額,趕緊彎著腰在前面帶路。

  秦林抵達儲秀宮之後,到現在至少耽誤了兩炷香的時間,先是應付萬曆大發雷霆,接著李太后來了又走了,這才能夠專心辦案。不過也沒有別的辦法,皇宮大內的案子,要接到自己手裡,可沒別處那麼容易!

  牟順領著秦林繞過儲秀宮正殿,後面一進較為低矮的院落才是奴婢所居,太監住在東首,宮女住在西首,都是一長溜七間房子,坐北朝南的正屋則稍微像樣些,但比鄭楨母子居住的儲秀宮正殿又差得多了,是宮女太監們值殿的地方,相當於衙署,配有廚房、倉庫什麼的。

  秦林進兇案現場之前目光一掃,便將此處格局粗粗概覽。

  命案現場是西側從北往南數第二間房子,有十多名錦衣衛、金吾衛的校尉守在門外。

  見秦林來了,這些人就齊齊躬身:「督主奉旨辦案,標下告退了。」

  「且慢。」秦林擺了擺手,問道:「案發之後,有沒有別人進去過?」

  校尉們齊聲道:「沒有。」

  開玩笑,內廷案件事涉宮闈隱秘,不知道要牽扯出什麼,他們被派到這裡來值守,早就叫苦不迭想著開溜了,所以看到秦林接手就趁機脫身,哪裡還會進到屋子裡去?萬一被案子沾上,非但自己人頭落地,恐怕全家都要株連啊!

  秦林笑著揮揮手,校尉們頓時渾身輕鬆,千恩萬謝的離開了這裡。

  牟順也表示自案發之後沒有宮女太監進入現場,畢竟都怕無端沾上身,這一點倒是比民間的很多案子要好,有時候衙役沒及時趕到,好奇的老百姓都去現場圍觀,把所有的線索都給破壞掉,令辦案者欲哭無淚。

  秦林沒急著進去,就站在門口看了看,此時太陽東昇,正好從門窗照進西廂房,裡頭的情況看得清清楚楚。

  只見受害者仰面朝天躺在炕上,頭衝北,腳朝南,屍身已是慘白,上身衣服被剝開了,裸袒的胸腹部位被利器割出蓮花圖案,出血不多,原本眼睛的位置變成兩個血窟窿,直愣愣的「瞪」著房梁,血液順著眼角往正下方也即是太陽穴方向流淌,宛如血淚!

  「這下手的,好狠!」陸胖子咋舌不已,不但剝開衣服刻血蓮花,還把兩隻眼睛都剜掉了,這得是什麼樣的深仇大恨哪?

  牛大力則壓低了聲音,在秦林耳邊瓮聲瓮氣的問道:「恩主,陛下只給咱們一天時間……」

  「一天就夠了。」秦林看著那死狀淒慘的屍首,忽然冷笑起來:「弄巧成拙,欲蓋彌彰,一天之內,必破此案!」

  陸遠志、牛大力等親信聞言盡皆精神一振,他們無比相信秦林,只要秦林這麼說了,這案子就不會有任何問題!

  劉三刀則皺著眉頭暗自思忖,秦林的手段他也是見識過好幾次了,但為什麼能這麼自信,確定能在短時間內偵破此案,他也有些想不明白,心說秦督主究竟是胸有成竹,還是藉此勉勵大夥兒?

  秦林有條不紊的安排眾人分頭行事,命牛大力進屋把屍身搬出來,陸遠志負責檢查屍身,霍重樓搜索四面圍牆,劉三刀盤問宮女太監,他自己則從順公公處了解情況。

  牟順有一說一,非常詳盡的介紹了吳贊女的基本情況:這個宮女來自北直隸保定府,十二歲進宮,服役了整整十年,今年已有二十二歲,生性非常機靈來事兒,算得上小心勤謹,模樣兒也還周正,所以在鄭楨跟前比較得寵,有獨居一室的待遇。

  說話時,牛大力已進入命案現場,他用布包上腳,貼著牆根兒走進去,以免損壞地面可能存在的兇手腳印,然後從背後輕輕托起屍身,將它移了出來,放在外面鋪著的一張草蓆上面。

  也虧得牛大力天生神力,擺弄這屍首非常輕鬆。

  眾位太監宮女都低呼一聲,不少人都側過了腦袋,其中有兩個太監神色慘然,反應似乎比別人要稍大一些,神目如電的秦督主,將此情瞧了個分明,卻不急著點破,暗暗記在心裡。

  然後陸遠志開始檢查屍身,他先抱著屍首的腦袋左按右按,檢查有沒有顱骨的致命傷,接著剝掉衣服,驗看屍首低下部位的屍斑,活動屍首的各處關節,評價屍僵的發展程度……

  與此同時,霍重樓一記大鵬展翅,飛身躍上了牆頭,一丈二尺高的牆對這位鷹爪王來說簡直如履平地,他低著頭,一寸一寸的檢查牆頭有沒有攀爬過的痕跡。

  劉三刀則把太監宮女們集合起來,一群人全都面對面的站著,每兩個人相隔五尺遠,然後令他們互相監視,但凡檢舉誰說話,出首者便有重賞,互相交談者列入嫌犯。

  立刻太監宮女們都緊緊閉上嘴巴,唯恐稍有不慎就被列入嫌犯,那就真的萬劫不復了。

  劉三刀這才不慌不忙的一一盤問,盤問時也把受訊人叫到旁邊,不讓那些太監宮女們聽​​到盤問的內容。

  這些都是東廠的看家本領,做起來自然有條不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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