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錦醫衛 作者:貓跳 (已完結)

 
Nickice 2014-6-12 19:4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45 789039
jomlin 發表於 2014-7-19 21:38
八九○章 皇貴妃

  京師紅牆黃瓦的紫禁城,位於乾清門西側的養心殿中,內閣三位輔臣張四維、申時行、余有丁靜候著萬曆皇帝,就在昨天,鳳磐相公告丁憂的本章已經直達御前,他推薦申時行接替自己的首輔職務。

  有明一代,自洪武年間胡惟庸案之後即不設宰相,朱元璋自以為君權再無相權掣肘,從此可以乾綱獨運,殊不知事與願違,隨著朝政漸繁,後世帝王越來越難以做到親力親為,於是從永樂年間設內閣輔佐政務,歷經百餘年浮沉消長,萬曆年間的內閣臻於鼎盛,首輔權力極重,甚至凌駕前朝的宰相之上,次輔以下閣臣不能與之抗衡。

  即將離開首輔位置的張四維,神色悲戚中帶著從容,頗具內閣元輔重臣的威儀風範,因為過去的十二個時辰裡,他已經緊鑼密鼓的安排好了一切,在和申時行談妥之後又召見了許許多多的同黨,謀劃定策、選擇繼任、聯絡黨羽、安插心腹……即使離開京畿重地,他仍能對朝政施加影響力,以待二十七個月之後的東山再起。

  即將登上首輔位置的申時行,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悲戚樣子是為了張四維才裝出來的,內心歡喜引起的精神亢奮就擺在臉上,還略略有那麼點忐忑不安,似乎因為自己的升遷是建立在張四維丁憂的基礎上,而顯得有些不好意思——總而言之,一個老好人的患得患失。

  三輔余有丁將這一幕瞧在眼中,心底就是暗暗一聲長歎。

  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三甲分別是申時行、王賜爵、余有丁,三人同在青詞宰相袁煒門下,所以余有丁對申時行的底細再清楚不過了。

  袁煒靠替嘉靖皇帝寫青詞入閣,每有應酬文字或皇上所派撰事玄諸醮章,以至翰林館中重要文章,都要叫這三位門生到他的私宅代筆起草,稍有不如意,先是厲聲呵叱,繼而惡語相向。余有丁本與袁煒同郡,一次袁煒竟大罵道:你怎麼得名「有丁」,當呼為「余白丁」。

  袁煒為人刻薄鄙陋,請門生代筆竟連飯食酒菜也不預備,還把門鎖上不准他們出去,可憐未來的三位閣臣從早至晚都餓著肚子,等到寫完草稿回家,都餓得眼冒金星。饒是如此,申時行、王賜爵、余有丁也不敢發一句怨言,唯唯諾諾而已。

  二十年彈指一揮間,當年苦逼的三個屌絲,居然有兩個做了內閣大臣。那個在袁煒府上餓得面黃肌瘦的申時行,竟然即將登頂首輔之位!余有丁此時此刻也只能感慨萬端了。

  自嘉靖年起,夏言、嚴嵩、徐階、高拱、張居正,撇開忠奸不論,至少才幹都是一時人傑,就連即將去位的張四維,也是個隱忍刻毒、老謀深算,實在令人膽寒的傢伙,誰能想到申時行這傢伙,也能輪到首輔位置上坐坐?

  余有丁卻不知道,申時行和前面諸位名震天下的首輔相比,論幹才絕對連渣渣都不算,論裝傻充愣、兩邊和稀泥的本事,卻遠遠淩駕於眾前輩:張居正為首輔,他盡心竭力做好分內事,萬曆和張四維要倒江陵黨,他身為江陵黨一份子卻絲毫不作抵抗,等到萬曆要抄江陵張家,他又上表委婉勸解。

  原本的歷史上,申時行安安穩穩的幹了九年首輔,政績用三個字概括就是混日子,五十七歲致仕,沒有幹什麼好事,也沒幹什麼壞事,八十歲壽終正寢,詔贈太師、諡號文定、賜葬吳山之陽,一生福壽雙全,身後結局之好,足以叫前邊做首輔的諸位牛人、猛人在地下氣得跳腳……

  三位居於文臣頂峰的內閣輔臣各懷心思,在養心殿靜等了半天,張四維要丁憂,申時行有望繼任,這兩位不便開口,還是余有丁灑脫一些,扯住個小太監問他陛下何在。

  「陛下、陛下在鄭娘娘處。」小太監剛剛說罷,旁邊年紀大些的太監就狠狠瞪了他一眼,這小太監頓時臉色不好看了,閉上嘴不敢再答。

  余有丁苦笑,生下皇長子的王氏才封了恭妃,稍後一點兒也生下皇子的鄭氏卻封為皇貴妃,難道陛下有廢長立幼之心?這可大違國朝體制了,無論如何都要和他爭上一爭……

  宮裡的氣氛確實古怪,太監宮女步履匆匆,交談時神色鬼鬼祟祟,一股無形的壓抑彌漫在紫禁城中。

  如果說皇家就像一株參天大樹,他們就是攀附大樹的藤蔓,天生依附強者、欺凌弱者,見風使舵、跟紅頂白、趨炎附勢是他們的本能。

  可目前擺在他們跟前的問題,究竟誰才是值得依附的強者?

  大明朝向來有嫡立嫡、無嫡立長,鄭娘娘固然寵冠六宮,可王恭妃生下了皇長子,因為王皇后無嫡子——看樣子將來也沒機會了,因為萬曆根本不去她所居的坤寧宮。那麼皇長子朱常洛必定成為太子,母憑子貴,將來萬曆龍馭賓天,朱常洛入繼大統,王恭妃自然便是今天李太后的地位。

  偏偏就是叫人摸不著頭腦,生下皇長子的王氏只封了恭妃,生下次子的鄭氏卻受封皇貴妃,距離皇后僅一步之遙,誰知道陛下有沒有廢長立幼的意思?那位鄭娘娘的手段可了不得,如果現在趕著去巴結趨奉王恭妃和皇長子,萬一將來真的廢長立幼,他們又該如何自處?

  (貓註:原來歷史上鄭貴妃在萬曆十四年生福王朱常洵,因秦林和張誠相助,鄭楨提前得寵,所以生子時間也變早了,今後類似問題不再一一說明,以免煩瀆讀者諸君)

  這場漩渦的焦點,西六宮中鄭貴妃所居的儲秀宮,正在張燈結綵大加慶賀,鄭楨身邊那位小順子頤指氣使的呼喝著:「龐保、劉成,你們怎麼辦事的?這紅燈籠怎麼比永和宮的舊些?你們是瞧不起我小順子,還是瞧不起鄭娘娘?」

  龐保、劉成也算有頭有臉的管事太監,聽了這句竟面如土色,一個勁兒的賠不是,趕緊解釋:「順公公體恤,咱感激不盡,咱豈敢藐視鄭娘娘?只因內官監的頭號走馬宮燈共有八對,兩對掛在皇極殿,兩宮太后那邊各掛兩對,剩下的一在坤寧宮,一在永和宮。」

  小順子冷哼一聲:「那些陛下從來不去的地方,掛燈做什麼?裝出喜慶給誰看呢?」

  龐保劉成對視一眼,這話裡的味兒是聽出來了,得,神仙打架咱們凡人摻合啥?

  咳咳,儲秀宮裡就傳出兩聲乾咳,接著是萬曆皇帝朱翊鈞漫不經心的聲音:「讓你們去取,就去取一對來吧,這等小事,只管攪鬧不休。」

  龐保、劉成立刻領命而去,皇極殿和兩宮太后的自然不能摘,皇后嗎也惹不起,那王恭妃自從生了皇長子就黑如煤炭,皇爺說摘一對,那就摘永和宮的吧。

  宮中,皇貴妃鄭楨斜倚著床榻,懷中抱著嬰兒,時值初秋,天氣還不甚冷,獸香嫋嫋暖氣襲人,雙頰兩團醉人的紅暈,竟是媚態橫生。

  萬曆看得心神一蕩,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裡,須臾不離才好。

  鄭楨抬手把他腦袋打了一下,嗔道:「看我做什麼,都黃臉婆啦!看你兒子才是正經。」

  眼見皇爺龍首被打,宮女太監們也只能無語,這位皇爺器量可不怎麼高明,換做別人打他試試?偏偏就是服鄭娘娘這套,罵他也不惱,打他也不惱。

  「愛妃若是黃臉婆,世上盡無美人矣,」萬曆腆著臉只管笑,鄭楨朝他使個眼色,這才沒有說出更不堪的話。

  因為諸位長公主還在這裡呢!已出嫁的壽陽長公主朱堯娥,待嫁的皇妹朱堯媛和朱堯姬,不知道算不算嫁了的永寧長公主朱堯媖,四姐妹都在。

  朱堯媛、朱堯姬年紀小些,剛才聽到小順子要燈籠,哥哥立馬就吩咐把永和宮的下了拿過來,心中未免替那嫂嫂和姪兒不值,臉上就有不愉之色。

  朱堯娥是出嫁了兩三年的,卻比兩個妹子懂事得多,趕緊使眼色讓她們收斂,大明朝的公主也就是個擺設,何必得罪鄭貴妃?惹得她記恨,只有咱們倒楣的。

  唯獨永寧長公主朱堯媖沒什麼心思,她這段時間深居簡出,要不就陪著生母李太后念佛,過得淒清孤寂,好不容易姐妹齊聚過來看鄭貴妃和皇姪,那是打心眼裡高興的,清秀的眼角眉梢帶著許久不見的喜色。

  萬曆礙著妹子們在場,不好和鄭楨太露骨了,就專心逗弄孩子,那份慈愛是皇長子從來不曾享受過的。要說他愛屋及烏,那也是有的,不過說來也奇,皇長子更像王恭妃,生得細眉彎眼的斯文樣兒,鄭楨的皇次子卻肥頭大耳,更像矮胖矮胖的萬曆,使這位皇帝心中自然的厚此薄彼。

  善良柔弱的永寧,真心喜歡小孩子,這些天寂寞下來,乍見這嬰兒肥胖可愛,便忍不住走過去,細聲細氣的問道:「皇兄,我、我可以抱一下嗎?」

  萬曆回頭看看,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了,自家妹子還沒出嫁就死了駙馬,雖然梁家及時退了婚書,算不得望門寡,可畢竟覺著有些不吉利,讓她來抱孩子……

  永寧一怔,伸出準備抱孩子的手僵在了半空,看哥哥的表情就明白了,只覺心頭一酸,本來就沒什麼血色的臉蛋越發透白,淚花在眼眶子裡打轉,那副又委屈又辛酸的可憐樣兒,就像一條無辜的小鹿。

  可笑萬曆天性涼薄,對自家妹子也不過如此。

  壽陽長公主朱堯媛見狀心頭暗歎,永寧乃李太后所生,還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子,不過如此而已,我們這些先帝嬪妃所生的,難道還有什麼指望?

  唯獨斜倚床頭的鄭楨冷笑一聲,她自始至終就瞧不起身為九五至尊的萬曆,又我行我素慣了,混不在意的抱著兒子遞給永寧:「長公主只管抱,聽說誰抱了長得像誰,但願他將來別長得和父皇一樣,呆頭呆腦難看死了,要像長公主這般清秀聰慧才好哩。」

  不得不說,鄭楨這番希望是註定要落空的,福王沉湎酒色,成年後長到三百六十斤,如果歷史不發生改變,他將被攻破洛陽的李自成捉住,和幾頭梅花鹿一起下鍋,煮成一道「福祿宴」。

  此刻的眾人哪裡想到那麼遠?眾公主聽鄭楨說萬曆呆頭呆腦,便不好接嘴說什麼了,萬曆倒是甘之如飴,笑嘻嘻的絲毫不以為忤。

  永甯接過嬰兒哄了哄,只覺嬰兒胖乎乎的很可愛,剛才的委屈散去了大半,心中不禁奇怪:鄭娘娘為人不錯啊,為什麼那些太監宮女都怕她,私底下不少人說她是奸妃?記得連秦姐夫都叫我離她遠點……咦,他什麼時候回京啊?雖和徐姐姐見了幾面,這句話卻怎麼也不好意思問出口……

  這時候就聽得外頭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小順子垂手進來稟報,說養心殿那邊三位閣老已等了許久,催請陛下前去。

  萬曆眉頭一皺,他賴在儲秀宮,倒也不是全然不顧朝政,而是還沒有拿定主意。

  師從張居正學習帝王之術,萬曆頗有些小聰明,制衡駕馭的權謀手段也學了不少,他之所以拿不定主意,便是因為內閣中申時行、余有丁都和江陵黨有所瓜葛,申時行長期作為張居正的助手,而余有丁也是張居正病重期間舉薦為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參預機務,這都有點犯萬曆的忌諱。

  而且申時行慣能裝糊塗、和稀泥,真本事實在平常,習慣了張居正這等能幹的首輔,萬曆未免瞧不上老申——說來伴君如伴虎果真沒錯,臣子太能幹,人君便覺得他侵奪皇權,稀鬆平常吧,又瞧他不起。

  以本心而論,萬曆倒是屬意嚴清,可嚴清不是翰林院清貴出身,按慣例不得入閣拜大學士,做到吏部尚書已經到頭了……

  萬曆思前想後猶豫不定,鄭楨卻早已猜到了八九分,她微微一笑,也不多說什麼,只是從永寧手中接過孩兒,在他腿上暗暗掐了一把:「永寧把孩兒給我吧,這苦命的兒啊,還望你們做姑姑的多照應。宮中有些壞人,都只趨奉他那做皇長子的哥哥,外頭還說什麼廢長立幼,難道這麼小個孩兒,竟是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嗎?」

  嬰兒哇哇大哭起來,永寧不知所措,睜著雙濕漉漉的大眼睛,一片茫然。

  萬曆聞言卻心中一動,廢長立幼乃儒林文官大忌,將來若要行此事,必定惹來許多清流非議,搞不好就要重演當年皇祖鬧大禮議,弄得朝野鼎沸的故事……申時行這老好人,向來對朕唯唯諾諾,他來做首輔說不定……
jomlin 發表於 2014-7-19 21:40
八九一章 牽一髮而動全身

  首輔張四維丁憂引起的朝局變動很快塵埃落定。

  申時行既受張四維推薦,萬曆又青眼有加,對這位慣能混日子、和稀泥的老好人,文武百官、勛臣貴戚當然也不會有什麼意見,於是他順順當當的接任了禮絕百僚的首輔之位。余有丁升次輔,吏部侍郎詹事府詹事許國升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入閣參贊機務。

  前任首輔張居正奪情之議鬧得天下騷然,張四維便反其道而行之,剛剛在養心殿偕兩位閣老與萬曆君臣答對,第二天就匆匆忙忙陛辭出京,做出一副急著回家奔喪的孝子模樣。

  鳳磐相公出京,文武大臣紛紛到長亭相送,而清流文臣和山西籍同鄉尤為熱情,前者自是反對張居正新政的守舊派,後者則多來自三晉書香世家豪門。

  被大群擁躉圍在中間,張四維雖然紅著眼睛,做出一副悲悲切切的樣子,心頭卻不無得意。

  詹事府右中允、直經筵吳中行牽著張四維的袖子,欽敬之情溢於言表,神情肅然一揖到地:「父母至親,百善孝行為先。昔年權奸柄國,遇父喪竟貪戀權位操持奪情,委實壞了萬古綱常;如今蒲州相公遵制丁憂,絲毫不曾留戀這都門繁華,昨日御前召對,今日即陛辭出京,一片孝心可對天地,真可謂忠臣孝子!」

  吳中行,字子道,隆慶五年辛未科進士,入選庶吉士,授翰林編修,張居正是他座主。不料奪情之議時,吳中行竟然上表攻訐座師,氣得張居正雷霆大怒,一頓廷杖打得他血肉橫飛,處以革職、永不敘用。當時不少人說他有痰氣,連自己座師都要攻訐,實在太不近人情,被打也是白饒。

  此一時彼一時,張居正死後被清算,吳中行也起復回京,在清流中聲譽鵲起,官位雖不高,卻早以耿介忠直聞名天下。

  他這會兒故意拿張四維的忠孝和張居正的「奸佞」相對比,未嘗沒有重提舊事,給自己臉上貼金的意思。

  張四維何等人,聞弦歌而知雅意,當即笑道:「吳子道不畏權貴天下皆知,今與諸君子眾正盈朝,四維豈敢學張江陵舊事?老弟當年受廷杖時,碧血橫飛兀自面不改色,吾雖隱忍不發,心下實已慘然,謂今後奸邪之輩將懼子道之耿介也!」

  吳中行趕緊遜謝,趙應元、王用汲、余懋學、趙用賢則齊聲讚歎,他們舊黨中人無不以清流君子自居,當年反對張居正奪情,這裡幾乎人人有份,張四維一句話誇了不知多少人。

  新進閣臣許國也和吳中行、趙用賢說說笑笑,當年這兩位因張居正奪情之議受廷杖,許國送給吳中行一隻玉杯,上刻詩曰:「斑斑者何?卞生淚。英英者何?蘭生氣。追之琢之,永成器。」送給趙用賢犀角杯一隻,上刻詩曰:「文羊一角,其理沉黝。不惜剖心,寧辭碎首。黃流在中,為君子壽。」

  繼任首輔申時行笑呵呵的站在旁邊,現在是送張四維丁​​憂出京,大夥兒自然不方便急著給他道恭喜,於是就顯得有那麼點兒冷清。

  余有丁和申時行是一塊在座師袁煒府上餓肚子的老同學,雙方關係極好,見狀就眉梢一挑,低聲道:「老同年,許維禎倒是和吳、趙等輩相交莫逆啊!汝默兄和他友善,將來這上頭似可多加借重。」

  能混到內閣輔臣位置上的,都不是易與之輩,此時首輔權重,次輔三輔不能與之爭鋒,余有丁說這句話,自有他的深意:當年申時行是張居正的得力助手,余有丁同樣受到提拔重用,唯獨許國和舊黨中人交好……

  「許維禎至誠君子也。」申時行拈鬚微笑,不清不楚來這麼一句。

  余有丁一怔,暗自揣摩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模棱兩可的叫人摸不著頭腦。

  雖然此時當著張四維的面,不好去恭喜申時行,可也有許多道目光投在他的身上,朝中百官撫今追昔,無不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首輔威權極重,過去的數十年間,嚴嵩讒害夏言,徐階鬥垮嚴嵩,張居正驅逐高拱,張四維反戈一擊……誰要坐上這位置不是經歷了驚心動魄的生死較量?如今輪到申時行接替張四維,卻安安穩穩風平浪靜,申某人真好命!

  但也有人背後嗤之以鼻,趙應元、王用汲、吳中行、余懋學等輩充斥朝堂,俱是鳳磐相公一黨,又升黨中文膽顧憲成為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掌握京察大計重權,將內外官員銓敘操之於手,無疑張四維將在蒲州遙制朝政,被推上首輔位置的申閣老,恐怕只是個傀儡吧?

  剛剛由主事升郎中的清流文膽顧憲成,並沒有意氣風發的站在張四維身邊,而是和劉廷蘭、魏允中、孟化鯉等年輕一輩的朋友站在稍遠處,神色頗為謙抑,擺出副寵辱不驚的架勢。可誰都知道近年來這位顧大解元聲譽鵲起,被張四維、嚴清和士林諸君子青眼有加,將來必定會飛黃騰達,執士林之牛耳。

  此情此景,長亭送別,風度翩翩的劉廷蘭嘆了口氣:「唉,鳳磐先生執政以來,一掃張江陵弊政,將江陵奸黨盡數罷斥,召回眾位士林君子,才有了今日眾正盈朝的局面。我等正靜待他刷新朝政,孰料竟丁憂回鄉,叫朝中缺一柱石啊!」

  魏允中搖頭笑道:「鳳磐相公雖去,只待三年後東山再起,朝中有申老先生主持大局,顧兄從旁贊畫機宜,尚有何事不可為?」

  劉廷蘭、孟化鯉大喜,衝著顧憲成一揖:「國朝正氣繫於叔時一身,我等願為叔時奔走,以效犬馬之勞!」

  顧憲成心中自得,臉上做出惶恐之色,忙不迭的扶兩位同年站直:「豈敢豈敢,今後顧某當與諸君共勉!」

  張四維既然要標榜忠臣孝子,做出急著趕回蒲州奔喪的架勢,便不好在長亭久留,此時已拱手與眾位同僚作別。

  顧憲成見狀,趕緊搶上去深深一揖之後低聲道:「本章已入通政司,來日朝堂之上,顧某必捨生忘死以攻秦賊奸黨。」

  本章,自是彈劾秦林的那一道,張四維沉著臉點了點頭,心中實在恨透了秦林,巴不得那彈章將他置於死地。不過一來嗎他丁憂離職,不便盤桓在京,這件事只好留給申時行、顧憲成去辦,二來嗎,秦林貶謫蒲州,張允齡就突然去世,難免被有心人瞧出點門道,等張四維離京之後再將秦林斬落馬下,也有避嫌的意思。

  至於那道本章的威力是絕對不需要懷疑的,近來炙手可熱的朝臣有一大半在上面附署,京師震動,群起而攻,自九重天闕突發雷霆之威,早失聖眷、貶謫在外的秦林豈能抗拒?

  張四維想了想,臨別之前再次敲釘轉腳,望著申時行道:「申汝默,大事便託付足下,從此千鈞重擔盡在肩頭,任勞任怨不消說了,好在顧叔時青年俊彥,尚可從旁贊畫機宜。」

  申時行笑笑:「不敢改弦更張,唯能蕭規曹隨而已,必不負鳳磐所託。」

  張四維滿意的點點頭,又勉勵幾句,最後笑道:「老夫自蒲州遙望都門,靜候佳音!」

  旁人聽來只是尋常詞句,實際上張四維說的正是那本彈章,叫申時行從速下手,等他回到蒲州,便要看著秦林人頭落地!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何況因為張允齡之死,張四維不得不拋下京師的喧赫權位,回蒲州老家待上二十七個月……

  「再會,再會!」張四維拱手道別,登上馬車:「張某辭都門西去,從此諸君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張某便處江湖之遠而憂其君,浩然正氣,彼此心照!」

  「恭送鳳磐相公!」文武百官盡皆俯首。

  張四維一走,新晉首輔大學士申時行立刻成為了在場的焦點,這世上從來不乏趨炎附勢之徒,當著張四維不好說什麼,這時候卻一窩蜂的向他道恭喜。申時行態度極好的將這些人兜兜轉轉的敷衍著,明明頗為不耐,就是不肯得罪人。

  顧憲成看得直搖頭,暗笑這申閣老果然是個溫吞水、老好人的脾氣,加上張四維臨去前就叫他該專擅就專擅,便走上去,附耳提醒:「申老先生,閣中尚有要務。」

  申時行恍然大悟,拱手向諸位官員賠禮,說鳳磐相公離職,申某新接任諸事繁雜,不得不趕回內閣,這就失陪了。

  「申老先生公忠體國,吾輩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自當以國事為重!」眾官盡皆躬身行禮,或羨慕或嫉妒的目送申時行乘轎遠去。

  ……

  定國公徐文璧也在百官之中,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早已聽到了風聲,申時行剛走,國公爺臉色就刷的一下黑了下來,低聲囑咐兒子徐廷輔:「速去打探消息,如果事不可為……讓你小姑姑趕緊攜秦府家眷,到咱們府上省親,然後入宮求告太后!」

  媽的,這叫個什麼事兒?徐廷輔氣惱的甩了甩馬鞭,小姑爺東渡扶桑、北定陰山,格象救駕、扶危定難,竟是這個下場!至於太后李娘娘,自從馮保被逐、張宏自盡、江陵黨遭謫,昔日萬眾矚目的慈聖太后,已是青燈古佛相伴了,只怕……

  ……

  同一時間,張公魚也愁眉苦臉的朝陳炌、吳兌作揖:「兩位老大人,學生別無所求,可憐老把弟秦木槿為國操勞,先貶瓊州,再貶蒲州,鳳磐相公兀自不肯相饒,只好求二位出手相救了!」

  陳炌面有難色,半垂下眼瞼,近來趙應元、王用汲等輩漸次崛起,不少守舊清流攻擊他和吳兌當年阿附張居正,頗有點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感覺。

  吳兌卻眼神閃爍,話裡有話的道:「張老弟,吳某受秦木槿救命之恩,自當厚報,不管鳳磐相公一黨如何,來日朝堂之上就算捨了官不要,某也要和他們爭一爭。只是今日嗎,求人不如求己,你既然有心,倒不如去求求你那位座主呢!」

  求申時行?張公魚有些摸不著頭腦,這位座主可不是什麼有擔當的呀,何況張四維既然薦他繼任首輔,想必……

  陳炌卻眼皮子一跳,睜開的眼睛精芒四射,盯著申時行遠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

  紫禁城東北角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張鯨和排名第一的秉筆太監張誠,兩名權閹都在慢條斯理的吸溜著茶水,誰也不肯先走,偶爾目光相對,都和*烏眼雞似的互不相讓。(註:鬥雞)

  兩位的門下心腹如張尊堯、張小陽等輩,早已在皇城中來回跑斷了腿,秦林是張誠一黨,他倒不倒臺,牽涉兩位大太監的權力消長。張鯨拼命砸盤,張誠竭力護盤,自是題中應有之義。

  ……

  儲秀宮,皇貴妃鄭楨也在低低的囑咐著心腹小順子:「速到內閣那邊打聽消息,如果、如果彈章送陛下那裡,你……」

  她咬了咬嘴脣,斬釘截鐵的道:「就說本宮心疼難禁,請陛下速來看顧!」

  「遵娘娘懿旨!」小順子忙不迭的答應下來,自家這位娘娘啊,曾經和那位秦將軍在宮裡單獨見面,待了足足半個時辰,出來時還雲鬢散亂、衣衫不整。哼哼,到底做了什麼可不敢亂猜,反正這個秘密最好永遠爛在肚子裡。

  呼~~鄭楨長出了一口氣,走到床邊摩挲著酣睡的嬰兒,喃喃的道:「兒啊兒,娘將來要做太后,你一定要登上父皇的位置。哼哼,廢長立幼,申時行這老滑頭可靠不住,秦林啊秦林,唯獨你才能做到!」

  ……

  紫禁城深處,眾多輝煌燦爛的宮殿旁邊,一座小小的院落顯得十分不起眼,永寧長公主朱堯媖正布衣素服跪在潔白的觀音瓷像前,雙目微閉,睫毛微微顫動,秀氣的瓜子臉還帶著淚痕,正在非常虔誠的做著禱告:「信女求菩薩保佑秦林秦姐夫全家平安,一切災難願以身代。」

  消息不是來自徐辛夷,而是來自張誠,他覺得永寧總有個嫡親皇妹的身分,告訴她也算多分力量。可沒想到就把這位柔弱善良的公主嚇得魂飛魄散,淚眼婆娑中浮現出秦林那張笑呵呵的臉,頓覺柔腸寸斷……
jomlin 發表於 2014-7-19 21:40
八九二章 要命的奏章

  紫禁城東南角的文淵閣,坐北面南,上下兩層,面闊六間,兩頭山牆青磚砌築直至屋頂,黑色琉璃瓦頂,綠色琉璃瓦剪邊,式樣簡潔素雅,便是內閣輔臣辦公之處,大明朝政中樞之所在,終大明一朝,文臣到此便是頂峰。

  過去的幾十年裡,多少名臣巨擘在此指點江山,身處文淵閣,北望帝闕皇極殿,與紫禁城東北角的司禮監分庭抗禮,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乾坤如畫,任我揮灑!

  然而伴君如伴虎,朝堂傾軋如風刀霜劍嚴相逼,誰又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文淵閣是高處不勝寒的群山之巔,也是激流湧動的漩渦中心,多少英傑的豪情壯志在此黯然魂消,或貶謫出京,或告老還鄉,餘生中回顧記憶中已褪色的京華煙雲,心頭只剩下幽然一嘆。

  萬曆十一年秋,繼徐階、高拱、張居正、張四維等等名臣之後,文淵閣又迎來了新的主人,原籍南直隸蘇州府,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狀元及第的申時行申汝默!

  只不過這一位和前輩諸君大異其趣,高拱、張居正等輩,哪個不是手腕強硬精通權謀?就連兩面三刀的張四維,也頗有點勾踐臥薪、韓信忍辱的遺風;獨獨到了申時行,行事則多謀少斷、為人則兩面討好,朝野有心人盡皆拭目以待,從此朝堂政局恐有別於前代……

  申時行自十里長亭歸來,第一次以首輔身分來到文淵閣之時,何嘗不是心潮澎湃,早已熟悉的建築,似乎都變得鮮亮些了,一種新鮮的感覺讓他在門口稍有躊躇。不過僅僅轉瞬之後,他微笑著舉步,輕輕邁過了那道無數讀書人窮盡一生也無法跨越的門檻!

  余有丁、許國緊隨其後,分別在各自的座位落座。

  余有丁從三輔升次輔,地位實際上沒什麼變化,依舊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新入閣的許國則灑脫隨性得多,時不時和閣中辦事的官吏隨員說兩句笑話,看似輕鬆寫意。

  兩位閣老為各自書案上堆疊的奏章做著票擬,所涉事體稍大或者處理略有疑難的,必定請教申時行,煩請首輔老先生來拿主意。

  內閣辦事隨員官吏也像往常那樣進進出出,聯絡六科、六部,將情況火急的奏章遞入,將完成票擬、需要及時處理的奏章送往司禮監等待批紅,端茶送水,噓寒問暖……

  一切都顯得那麼有條不紊,殊不知平靜的水面之下,早已暗流湧動。

  余有丁故作老成、許國瀟灑隨性,其實翻開每一本奏章時都提心吊膽,仔細看看貼著的籤條不是顧憲成的名字,這才舒口氣,慢條斯理的翻開處理。

  那一本不得了,羅織罪名、盡起大獄,多少人要倒霉去職,多少顆腦袋要落地?只怕不亞於一年前扳倒馮保、盡謫江陵黨諸大臣的架勢!無論誰接到都是個燙手的山芋,不!簡直就是一顆點燃了的震天雷!

  余有丁是拿定主意明哲保身了,張四維也沒給老夫萬兩黃金,秦林也不曾和我有殺父之仇,何苦攪和進來惹得一身騷?

  許國更是新晉的閣臣,資歷還淺得很,哪裡敢接這顆定時炸彈?說不得,天塌下來高個子頂,不管顧憲成這份奏章從誰的書案上冒出來,票擬的事情,都還是煩請申大首輔親筆吧!

  奔走忙碌的內閣辦事隨員,更是人人留了七八個心眼,時不時偷眼瞧瞧三位輔臣堆滿了奏章的書案,再看看閣老們的神情變化,稍微一點點動靜便會引得他們支起耳朵──定國公府、司禮監、儲秀宮、東廠錦衣衛、六部九卿三法司科道言官,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文淵閣,不知多少隻耳朵等著這裡的內線傳出消息!

  唯獨眾人矚目的焦點,新任首輔申時行,還是一副溫文儒雅的溫吞水樣子,不慌不忙的翻開一本本奏章,仔仔細細的逐字逐句讀了,到了文理精深、詞句淑麗之處,還要搖頭晃腦的吟哦一番。最後才提起極品湖州紫毫筆,在呵氣成水的端硯上飽蘸徽州松煙墨,落筆便是漂亮的臺閣體小楷。

  見申時行這番作派,那些拿了定國公府或者儲秀宮大筆銀子的內線,就一個個急得百爪撓心,還不得不佩服一句:申老先生每逢大事有靜氣,不急不躁,淵停嶽峙,真乃宰相風度!

  ……

  文淵閣外面,又是另一番場面,張小陽和張尊堯各據一方,劍拔弩張,各自都有一群擁躉。

  儲秀宮派來的順公公地位超然,什麼也不說,只是冷眼旁觀,卻也有不少宦官走馬燈似的接連過來拍他馬屁,鄭貴妃專寵六宮,手下奴才自然水漲船高。

  「申時行申老先生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所有人心頭都存著這麼個疑問,在謎底揭曉之前,誰也猜不準。

  ……

  日頭漸漸偏西,永樂大鐘的渾厚鐘聲遠遠傳來,眼看到了內閣下值回家的時間,可文淵閣中除了正常的文牘出入,竟然一點動靜都沒有。

  閣外眾人奇怪,身處閣內的何嘗不是?

  看看申時行依然雲淡風輕,許國性子直些,幾番開口欲言又生生憋了回去;深知老同學為人的余有丁卻眉心微動,似乎想到了什麼。

  「唔?」申時行再取過一本奏章時,發出了驚訝之聲。

  來了!余有丁、許國頓時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不料申時行笑笑,接下來一句卻是:「咦,山西巡撫出缺,吏部奏章上來都有兩個月了吧,都察院吳君澤這才薦了張公魚,真可謂後知後覺了。」

  嘉靖年成例,督撫大員須由九卿會推,到了萬曆年間,張居正執政以來內閣權勢日重,有九卿推舉,內閣就可直接票擬了。

  君澤是吳兌的字,時任都察院右都御史,正是九卿身分,他和僉都御史張公魚交好,而張公魚就是申時行的得意門生,既然申老先生這麼說,余有丁和許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余有丁心頭巨震,瞬間腦中轉過了千百個念頭,臉上仍是雲淡風輕的笑容,思忖片刻,話裡有話的道:「張都堂為官清正廉潔,不畏豪強,身負海內清流之望,在地方任親民官也頗有建樹,出外為朝廷守牧一方,正是極好的人選。」

  申時行看了余有丁一眼,點頭笑了笑,余有丁這老同學也是個人精,點明不畏豪強四字……這番,承他的情吧!

  許國一直在翰林院、詹事府,新近才入閣的,此時見事比兩位老狐狸那還差了一層。心頭暗笑那張公魚家世豪富,申閣老不知受了他多少孝敬,才替他謀一地巡撫的職位?不過張某人已是僉都御史,升一級以副都御史銜出任巡撫,也是符合規矩的。

  那些各方勢力安插在文淵閣內外的眼線,卻沒多留意這道奏章,巡撫雖然算得上封疆大吏,但紫禁城裡頭個個眼高於頂,也就不覺得一個三品巡撫有多了不起了,畢竟各家許的銀子,都是讓他們盯住顧憲成那本奏章的。

  申時行將這本奏章與之前票擬好的許多本放在一起,招來跑腿的隨員,手指頭在這疊奏章上拍了兩下,吩咐道:「都是要緊的,從速送去司禮監! 」

  張居正做首輔時,申時行就是三輔了,自然在內閣裡招攬了幾個心腹,這隨員早已受過叮囑,此時心領神會,接過奏章就朝外頭走。

  隨員捧著奏章剛剛出門,張小陽和張尊堯就爭先恐後的擠上來:「有沒有吏部顧某人的奏章?」

  順公公面子上不動聲色,其實也支楞起耳朵聽著動靜。

  「沒有。」隨員搖搖頭,把一疊奏章攤開請他們看。

  眾人再一次失望,除了顧憲成那本,他們對別的奏章沒有半點興趣。

  ……

  過去一炷香的時間,紫禁城東北角司禮監幾乎完全相同的重演了這一幕,張鯨、張誠的心腹一擁而上,七嘴八舌的問有沒有吏部顧郎中的奏章。

  「諸位公公,委實沒有。」隨員很老實的答道,順手把奏章遞給位列第一的秉筆太監張誠,飛快的使了個眼色。

  張鯨眼中寒光閃爍,這傢伙老奸巨猾,心念電轉,用力將桌子拍了拍:「拿來咱家過目!」

  「哼!」張誠冷哼一聲,畢竟對方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也不好硬爭,只好將奏摺摔在桌上,任由張鯨的心腹接過去,一顆心卻提到了喉嚨口。

  大明朝幅員萬里,中樞需要處理的事務何等龐雜,這裡就是三十幾本奏章,張鯨一本本看過去,不是哪裡說有災請賑濟,就是文官狗屁倒灶的打嘴仗,或者邊關將帥請糧請餉,某省缺了某官,某地的土司又鬧起來……

  張鯨今天格外勤勉,不知道看了多少奏章,這時候早已疲憊不堪,一目十行的看過去,見確實沒有顧憲成的彈章,心下不免異常失望,沒精打采的重新坐回位置,喝口熱茶,懶洋洋的閉上眼睛:「咱家乏了,先假寐一會兒吧!」

  張誠心頭冷笑,他是秉筆太監,便將奏章取過來批紅。

  明朝內閣大臣的建議是寫在一張紙上,貼在奏章上面,這叫做「票擬」,而皇帝用紅字做批示,稱為「批紅」,只不過大部分時候皇帝只批幾本最緊要的,其餘都由司禮監太監代筆。

  萬曆擊倒江陵黨,剛開始親政時,倒也勤快了幾天,每本奏章都親自批紅,還不到一年就懶惰下去,也像前代皇帝那樣只象徵性的批個兩三本,其他都由司禮監太監代勞了。

  張誠提筆批紅,從高拱時代開始,內閣就壓過司禮監一頭,此時他無非按票擬照抄一遍,就這般也花了半個時辰。

  別說太監不幹正事兒,抄書也挺費體力的,張誠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就準備把奏章交給張鯨用印。

  「小德子,都把印用了吧,申閣老升首輔第一天,這個面子是要給的。」張鯨閉著眼睛突然來這麼一句,原來他並不曾真的睡覺,聽著動靜呢!

  饒你奸似鬼,也得喝秦少保的洗腳水!張誠肚子裡暗笑,將奏摺遞了過去,由張鯨的屬下一一蓋印。

  候批紅發下,用關防掛號,然後發中書舍人寫軸用寶,便是朝廷明詔,六科給事中有封駁之權。不過近來封駁之事已經很少,更何況張公魚乃科甲出身,清流中名聲極好,又在都察院廣結善緣,而都察院那幫子都老爺從來和六科給事中穿一條褲子​​。

  張鯨閉目假寐,看似悠閒自在,心頭納悶不已,顧憲成那道奏章,怎麼還沒票擬過來?太陽都快落山了……

  ……

  「呼~~」文淵閣中,申時行長長的伸了個懶腰,又捶了捶後背,自嘲道:「申某真不是做這首輔的材料,往日見江陵相公、鳳磐相公日理萬機猶有餘暇,申某坐這半天,已然腰酸背疼啦。」

  許多隨員官吏就暗笑不迭,申老先生每本奏章都搖頭晃腦的吟哦一番,票擬的字也要一筆一畫的臺閣體小楷,這樣搞,恐怕累死了也做不完呢!

  「罷了,明日再來。」申時行將奏章一推,抖了抖袖子,招呼兩位同僚:「余年兄,許老弟,咱們走吧!」

  余有丁心頭有了計較,自是無有不遵。

  這就離開了?那道奏章……許國心神微震,看著申時行似笑非笑的臉,忽然若有所悟,看看申時行已走遠,他臉色變幻不定,終於跺了跺腳,緊緊的追了上去。

  顧憲成的奏章到底在哪兒?三位輔臣剛走,隨員書辦們就全都擠進了暖閣,七手八腳去翻那些還沒處理完的奏章。

  沒有,沒有,全都沒有!上百本貼著條子的奏章,就是找不到顧憲成的名條!

  眾人大眼瞪小眼,一個個莫名其妙,秦林倒不倒臺他們不關心,可事情弄成這個樣子,到底該怎麼和各自背後的主子交待?奏章又到哪裡去了?

  ……

  午門外,三位輔臣拱手作別,上轎各自離開,約好晚上換下這身公服,再到申時行府上慶賀。

  綠呢大轎放下了轎帘,申時行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從寬大的袖子取出一份奏章,赫然貼著顧憲成的名條!

  首輔申老先生把奏章捏在手裡,眼前浮現出張四維、顧憲成得意的臉,終於他冷笑一聲,慢慢的、慢慢的將奏章撕成了碎片!
jomlin 發表於 2014-7-19 21:41
八九三章 秦黨攤牌

  遷延一日,顧憲成那道挾風雲雷電之勢的奏章,竟然消失在了內閣的文山書海之中。消息很快從文淵閣傳出,關注此事的各方盡皆瞠目結舌,不知道申時行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舊黨清流之中仍然有人存在著幻想,如張鯨、劉守有、嚴清等輩,私下疑心是申時行這個老好人還在首鼠兩端,沒能毅然決然的做出決斷。

  黃昏,日落紫禁城,琉璃瓦一片輝煌燦爛,司禮監中張鯨的臉色卻陰沉得可怕,張誠早已離開,只剩下他在這裡生悶氣。

  良久,張鯨惡狠狠的咬了咬牙,囑咐張尊堯:「申老先生未免優柔寡斷了點,說不得要咱們推他一把,哼哼哼……」

  ……

  儲秀宮,鄭楨聽到了小順子的回報,妖媚的臉上顯出幾分迷惑,不過很快就豁然開朗,吃吃笑道:「看來用不著本宮出手了,也好,省下力氣對付那兩個賤人!」

  話語中的寒意,叫身為她心腹的小順子也頗感畏懼,貴妃娘娘口中的賤人,無非是王皇后和王恭妃。

  ……

  還是紫禁城東北角那座不起眼的院落,永寧清秀小臉兒笑容燦爛,服侍她的宮女們心情都明朗了許多,長公主好久沒有這麼開心啦!

  出身天潢貴胄,永寧怎麼可能什麼都不懂?直覺告訴她,秦林這次應該不會有事了,甚至再見面的時間也不會隔得太久。

  「有桂花釀吧?」永寧紅著臉兒,期盼的看著宮女:「我想喝一點。」

  宮女先是一怔,然後忙不迭道:「有、有,婢子這就去取!」

  快到八月十五了,金桂飄香月圓時,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

  顧憲成很惱火,異乎尋常的惱火。

  本以為那本奏章遞上去,從此將一炮打響、一鳴驚人、一飛沖天,所以他在送張四維離京之後,就和朋友們回到城裡便宜坊,片了隻果木烤的鴨子,打了兩角老白乾,興致勃勃的飲酒賦詩,鬧騰了整整一個下午。

  沒想到那轟轟烈烈的奏章,遞上去竟然像泥牛入海似的,到了天黑還杳無音信。託人打聽打聽,結果竟是奏章根本沒進司禮監,在文淵閣就失去了蹤跡!

  劉廷蘭、魏允中、孟化鯉兀自勸他,說也許耽擱在哪裡了,畢竟內閣每天處理的奏章都是好幾百道,張四維離職丁憂,申時行接任首輔,許國新從詹事府入閣,交接上稍微出點紕漏,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申時行老謀深算,就算交接有紕漏,也應該及早知會顧某,斷不至泥牛入海!」顧憲成急紅了臉,他也是一時情急,連避諱都不講了,對申閣老直呼其名。

  便宜坊靠近都門遠近聞名,來此吃飯的朝官不少,顧憲成高呼當朝首輔之名,頓時就引來不少訝異的目光。

  劉廷蘭連忙勸道:「顧兄,噤聲!」

  「愚兄,愚兄孟浪了。」顧憲成紅著臉沒好氣的坐下來,他是講天理人性的道學君子,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妥。

  畢竟功名利祿在前,更有刷新朝政整肅天下的雄心壯志,所謂關心則亂,平時再怎麼講修養心性,此時也難免失態了,心中早已亂了方寸。

  說到底,此時的顧憲成不過三十多歲,真正踏入政壇才區區數年,剛剛在京華煙雲中嶄露頭角,還遠不是二十年後東林院裡呼風喚雨,手握清流輿論,臧否天下人物,黨徒目為泰山之重,身處江南而遙制都門朝政的東林先生!

  剛剛坐了一會兒,顧憲成又霍的一下站起來,眾位朋友還以為他要做什麼呢,趕緊從旁相勸,卻聽得他冷聲道:「不行,顧某要去問問申老先生,正好他府上慶祝升遷置酒高會,諸位請先回去,顧某先去了!」

  他越是這麼說,幾位朋友越不肯離開,齊聲道:「叔時叔時,吾等浩然正氣、肝膽相照,自當並肩共進退,豈能叫你專美於前?」

  好!顧憲成與三位朋友緊緊握手,眼中淚花閃爍,滿臉感動莫名的樣子——虧得秦林不在這裡,否則一定會替他們高叫一聲:好基友,一輩子!

  四人這就會了酒錢,雄赳赳、氣昂昂向申時行府邸走去。

  ……

  紅燭高照,絲竹聲聲,申時行府上一片歡聲笑語,主人升遷到文臣頂峰,特地置酒高會,賓客們也就灑脫行跡,紛紛脫下朝服,換了青衫布衣浩然巾,或者與朋友舉杯痛飲,或者月下獨酌對影成三人。年輕些的官員還和申府那些漂亮丫鬟開開玩笑,人人自謂李衛公,要看這裡頭有沒有巨眼識英雄的張出塵。

  明代自陽明心學興起,官場上就漸漸灑脫不羈了,高拱、張居正都喜歡在家裡置酒高會,與賓客們徹夜歡歌,申時行為人圓滑,當然不會把這個結好同僚的傳統扔下。

  申時行還沒滿五十,面容清臞儒雅,鬚眉尚是青黑,頭戴一頂浩然巾,身穿醬色團花直裰,腳下粉底皂靴,兩個兒子陪著出來,與眾位賓談笑風生,一副富貴閒人的氣派。不曉得的還說是哪個致仕回鄉,成天詩酒度日的呢,哪裡看得出當朝首輔的喧赫威儀?

  不過這就是申時行討喜之處了,比起領顧命、扶幼主、一匡天下的張居正,比起陰險隱忍、兩面三刀的張四維,明顯申老先生的人緣好了不知多少倍。大大小小的官員都向他敬酒,他也一一回應,哪怕官職極為卑下的人,他也能隨口叫出名字,還溫言撫慰幾句,弄得別人感激莫名。

  以前懷疑甚至瞧不起申時行的人,此時才恍然大悟,果然申某能坐上首輔之位絕非幸致。講能力、講霸氣也許遠遠不及高拱、張居正,可官場上左右逢源、四面拉攏、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本事,恐怕還是這位申閣老首屈一指!

  次輔余有丁、三輔許國、戶部尚書楊巍、禮部侍郎王家屏等人緊緊追隨申時行左右,他們不是申時行的同門同學,就是他的知交好友,此時自然以首輔大人馬首是瞻。

  嚴清、劉守有、丘橓同在此處,趙應元、王用汲、吳中行、趙用賢等輩也站在人群之中,和眾位賓說說笑笑,心頭無不揣著個大大的疑團。可看看申時行滿面春風的樣子,又不像裝出來的,當著許多人也不好問他,只好把話憋在肚子裡,逮住機會再問吧。

  定國公徐文璧、左都督提點京營防護內城徐廷輔父子倆,成國公朱應楨,左都御史陳炌,右都御史吳兌,薊遼總督耿定力,僉都御史張公魚等人,也在賓客當中,臉上的表情都有些變幻莫測。

  「張世兄,你已經知道了吧?」吳兌低聲對張公魚道:「出任山西巡撫的聖旨,已經過了六科給事中,明天一早就明詔下發了!」

  張公魚別的本事稀鬆平常,拉扯關係、討好結交的功夫幾可直追座師申老先生,六科給事中是他鐵哥們,哪裡有不知道的?當即打著公鴨嗓子嘿嘿乾笑兩聲:「多謝吳都堂提拔,學生銘感五內!今晚便有一份山西土儀送到府上。」

  吳兌失笑,這還沒去山西上任呢,哪來的山西土儀?恐怕是那白花花或者黃澄澄的土儀吧。

  他搖了搖頭,嗔道:「老夫要你那黃白之物!張都堂,你可知為何出任山西?」

  張公魚也不是傻瓜,眨巴眨巴眼睛:「想是我那秦老弟暗中佈置?咦,等學生到了山西,定將他照應一二。」

  秦林那妖孽,還要你照應他!吳兌哭笑不得,真想敲張公魚一下,讓他快些開竅。

  沒奈何,要報秦林的救命之恩,吳都堂也只得循循善誘:「張世兄想做海瑞嗎?世人都稱海筆架不畏權貴、執法如山,他究竟是怎麼聲名鵲起的?」

  想想想啊,張公魚把腦袋點得像撥浪鼓,他又不缺錢,以他性子也不愛攬權,做官就想圖個名留青史,何況海瑞在江南一地好大的名聲,誰說起海青天都是豎起大拇指。

  但是說起海瑞究竟怎麼名動天下的,張公魚就有點兒抓瞎了,亂猜道:「說他清正廉潔,火耗常例分文不取,窮得一年只買兩斤豬肉?」

  吳兌搖搖頭,失笑道:「縣學裡頭的教諭,十個有八個比他窮,單靠這樣只好算個*窮措大罷了!」(註:寒士、窮書生)

  「想是犯顏直諫,抬棺上書?」張公魚嘖嘖嘴,海瑞膽子就是大,上書把嘉靖皇帝罵得噴血。

  吳兌還是搖了搖頭:「大明歷朝兩百年,騙過廷杖的官兒,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張公魚抓了抓頭髮,有點兒犯迷糊了,好在他是揚州鹽商出身,地方離得近,一下子想起來便脫口而出:「逼徐閣老退田!」

  終於開竅了!吳兌笑瞇瞇的點了點頭。

  當年海瑞觸怒嘉靖皇帝,被下獄論死,時任首輔的徐階多方設法回護,對海瑞有恩。後來高拱當政,徐階致仕回鄉,兩個兒子多行不法,侵占民田、蔭庇門客,弄得江南百姓怨氣沖天。

  此時海瑞授了應天巡撫,別人都以為他既蒙受徐階大恩,自然會官官相護,誰知道海瑞竟一點人情也不講,逼著徐階退還田產,還抓捕了徐家的兩位公子!正好是和徐階不對付的高拱當政,他利用海瑞的剛直把徐階狠狠整了一把,可憐扳倒嚴嵩的徐閣老竟鬧了個灰頭土臉。

  海瑞名氣很大,可大多數都是直諫上書不給皇帝面子,在上峰面前不下跪不給上司面子,或者窮得不買肉不給自己肚皮面子,他真正做出來的實事,主要還就是江南退田這齣。

  自永樂靖難,明朝承平一百多年,世家豪門紛起,江南百姓苦於豪強兼併,海瑞竟逼得曾任首輔的徐階退田,這件事不脛而走,從此江南百姓呼為海青天!

  張公魚想到這裡,頓時豁然開朗,一下子就明白了吳兌的意思,又驚又喜又有點躊躇,搓著手只管嘿嘿傻笑。

  「好好做。」吳兌拍了拍他的手背,長嘆道:「近來趙應元、吳中行等輩得勢,攻訐陳都堂和吳某當年阿附張江陵,某雖問心無愧,但也覺不安於位。等秦少保之事塵埃落定,便致仕還鄉做個釣翁,將來都堂之上,就要靠世兄澄清道路啦。」

  張公魚聞言大喜,吳兌這就是明說和陳炌抱定不做官,也要死保他和秦林,那還有什麼猶豫的?

  另一邊,舊黨清流諸位已漸漸不耐煩了。

  正好內閣三輔許國和一個官兒說話,落後了幾步,吳中行、趙用賢對視一眼,起身迎了上去。

  為張居正奪情挨廷杖時,許國曾分別贈給他倆玉杯和犀角杯,交情那是極好的,現在兩人奉詔回朝,儼然一副在江陵奸相壓迫下不屈不撓的英雄形象,許國又做到了內閣輔臣,三人關係越發密切。

  「維楨兄……」吳中行滿臉堆笑,舉起了酒杯。

  不料許國臉色稍變,乾笑一聲指了指前面:「申老先生還等著,失陪、失陪!」

  這什麼意思?吳中行有些不樂,臉色沉了下來。

  趙用賢卻比他機靈一些,心頭畢剝一跳,莫非許國已經……

  正在此時,顧憲成和三位朋友怒氣沖天的來到了申府,顧憲成年紀大些,還稍微好一點,劉廷蘭、孟化鯉、魏允中早已滿臉青氣,一副來找麻煩的架勢。他們天不怕地不怕,廷杖尚且要騙幾頓來開胃,和首輔鬧也不是頭一次了,以前連張居正都得罪過,也不怕再得罪個申時行。

  在眾官矚目之下,顧憲成直接找上申時行,施禮之後冷冷的道:「恭喜申老先生位列宰揆,從此展佈手段治國平天下。只是憲成所遞奏章,如何沉淪內閣杳無音信?還望申老先生以實告我。」

  劉廷蘭這幾個讀書讀傻了的貨,也橫眉毛綠眼睛的瞪著申時行,豁出去大不了不做這官了。

  申時行微微一笑:「顧郎中毋驕毋躁,老夫今日票擬的奏章,沒有一百本也有八十本,焉知你說的哪本?」

  什麼?顧憲成眼前一黑,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盯住申時行,全身劇烈的哆嗦著……

  嚴清、劉守有、丘橓互相看了看,各自都有點心驚,這次的事情不是他們一系發動的,但聲勢之浩大,計劃之周密,至少對付秦林這麼個貶謫出京的錦衣武臣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了,可誰也沒想到會變成這個樣子,以前也沒見申時行和秦林有多少交情啊!

  趙應元、王用汲更是不敢置信,申時行在張四維面前唯唯諾諾,怎麼這時候竟敢站到秦林一邊,來了次反戈一擊?吳中行和趙用賢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今天晚上許國一反常態的對他們不理不睬。

  徐文璧、耿定力等人則相顧一笑,心中大石方才落地,申時行並不笨,他雖然混充老好人,可權慾不見得就低了!

  申時行臉上仍是那副雲淡風輕的神色,甚至裝得比誰都無辜,只在心中嘿嘿冷笑:許你張四維做初一,我申時行就不能做十五?坐上首輔之位,還要被你在蒲州遙制,張鳳磐啊張鳳磐,將申某當作傀儡,你未免想得太美了點!既然如此,老夫何不與秦林聯手,扳倒你這一派,從此做個堂堂正正的真首輔?

  顧憲成只覺心口劇痛,眼前申時行的身影變得模糊起來,恍惚間秦林賊忒兮兮的笑容就在不遠處。

  為什麼,為什麼碰到秦林那傢伙,每次都折戟沉沙?顧憲成有萬般的不甘心、不服氣,沒奈何強打起精神,死死的盯住申時行:「申閣老,某的奏章,是通政司轉遞,送入內閣了的!」

  哦?申時行滿不在乎的笑笑:「也許是輾轉傳遞出錯了吧,顧世兄莫急,等老夫明天催人去查查,都有關防掛號的——哎呀,還沒有票擬、批紅,哪有掛號?這可不好查了,要不顧世兄自己去通政司問問?」

  凡官員奏章,例由通政司傳遞,內閣票擬意見,司禮監輔佐皇帝批紅發下,撰述官用關防掛號,然後發中舍人寫軸用寶製成聖旨,六科給事中有封駁之權,這是朝廷定制。

  顧憲成的奏章,根本沒有票擬批紅,更不可能掛號了,最多就是通政司和內閣之間的轉接籤條,大明的衙門向來拖沓,這個要去查就是找別人的漏子,那就等到猴年馬月吧!更何況這份奏章,本來就是內閣首輔申時行自己拿走撕掉的,誰敢查,誰又能查!

  申時行……秦林!顧憲成念著這兩個名字,眼前一黑,乾脆利落的暈了過去。劉廷蘭等慌了手腳,忙不迭的把他攙扶出去,連指斥申時行都顧不得了。

  「走吧,沒指望啦!」嚴清、劉守有、丘橓等等諸位全都意興闌珊,知道這次又白做了惡人。

  徐文璧、徐廷輔、朱應楨、陳炌、吳兌、耿定力、張公魚等人則齊齊舉杯:「國恩深重,福澤綿長,為申老先生壽!」

  申時行笑容可掬,偕余有丁、許國、王家屏諸位親朋故舊一起舉杯,與眾痛飲!

  有心人瞧出幾分門道,暗自咋舌:怪不得申老先生敢和鳳磐相公一系翻臉,原來背後支持秦林的竟有這許多人,秦林之勢漸成深固不搖也!今天與其說是申時行向舊黨張四維一脈叫板,不如說是秦黨借此公開攤牌!
jomlin 發表於 2014-7-19 21:43
八九四章 又到麥熟時

  夜深人靜,申府歡歌笑語兀自熱鬧非凡,不過朝堂傾軋從來是有人歡喜有人愁,換做舊黨諸位,那就格外難受了。

  啪!

  顧憲成的家裡,吳中行將許國所贈的玉杯狠狠扔在地上,頓時瓊玉亂飛跌做粉粉碎,兀自不解氣的踏上兩腳:「許國欺人太甚,原以為是我輩正人君子,沒想到竟和申汝默串通一氣,活活氣煞我也!」

  劉廷蘭道:「管鮑分金,從此割袍斷義、劃地絕交,當不至有汙吳先生令名。」

  趙用賢也把犀角杯找了出來,學著吳中行,狠狠的扔到地上。

  不料那犀角杯做得厚重結實​​,犀角不像玉那麼容易碎,竟噹的一聲從地上彈起來,砸到了坐著低頭沉思的王用汲腦袋上,啊呀一聲吃驚不小,額角頓時鼓了個大青包。

  「罪過罪過。」趙用賢尷尬無比。

  趙應元到底老成些,皺了皺眉頭:「什麼時候了,還鬧這些沒用的!連嚴清、丘橓他們幾個都看出風色,找藉口不到咱們這裡來了……剛才聽到消息,張公魚去做山西巡撫,只怕鳳磐相公這次有難。」

  啊,顧憲成本來躺在床上,額頭蓋著塊濕毛巾,聞言托的一下跳起來,急吼吼的道:「聖旨下了?」

  「鳳磐相公有難!」顧憲成急了眼,只想罵趙應元怎麼不早說,好歹記得對方是清流前輩,生生把話憋了回來,哀嘆道:「這是要學海瑞逼徐閣老的故事啊!」

  不至於吧?趙應元、王用汲尚且似信非信的,遠不如顧憲成見事明白。

  顧憲成也不由細說了,大聲叫道:「快即刻派人出城去通知鳳磐相公!」

  劉廷蘭趕緊打圓場:「天色已晚,京師各門早閉了,哪裡能出城?再急也只能等到明天……」

  明天張公魚就陛辭出京了!顧憲成這次是真的一口血噴了出來。

  ……

  第二天一大早,張公魚果然接了聖旨即刻出京,家眷行李都不帶,由吳兌撥給他的二十名家將護持著,出阜成門往西絕塵而去!

  顧憲成派出的報信人跟在後頭也要出門,卻被巡城御史攔下來排查,一一仔細搜過,連褲襠都捏過兩遍,看看日中了才放他們離開。

  不遠處綠呢轎子放下轎帘,吳兌重新坐實,撫鬚而笑:秦林啊秦林,老夫也就能幫到這裡了,接下來就看你的吧。

  ……

  張四維匆匆離京,倒也不是全為著裝忠臣孝子,他是真怕秦林又在蒲州搞風搞雨,想快點回去鎮住這傢伙。一個白天,他從京師往西走了五十多里,這才尋個驛站安歇了,第二天趕天明再次啟程。

  剛剛走到日中,官道上就有二十餘騎飛也似的抄了過去,惹得張四維府上的奴僕紛紛駐足觀看,只是那些人都穿布衣便服,看不出什麼路數。

  張四維心腹管家叫做張昇,他知道自家老爺的心思,湊趣的道:「想是顧老爺那封奏章生了效果,京師派緹騎去蒲州,取那秦某人的性命。」

  算算時間,倒也對得上,而且緹騎出京辦事,也不盡是鮮衣怒馬的,如果所辦之事關係重大,也會化妝改扮以免被人識破行藏。

  張四維頗為自得的捋了捋頷下疏疏落落幾根鬍鬚,心下頗為自得,自忖以首輔之尊,突發雷霆之威,那秦某人如何抵擋?只可惜緹騎去得太快,恐怕自己趕回蒲州時,秦某人早已身首異處,看不到他臨死的慘狀,未免有些可惜。

  可是,那隊人馬當中,為什麼有個背影那麼眼熟呢?

  張四維想了一陣便放下了,又攢促隊伍往前趕了二十里,看看已經到了下午,不料後面又有數騎飛也似的趕來。

  這次張昇就認得了,笑著稟報:「老爺,是顧老爺的家僕。」

  張四維初時不以為意,暗道必定是那道奏章起了效用,顧憲成派人來報喜訊的,這顧某倒也會討好!

  哪曉得隨著那幾人越跑越近,便看出他們臉色實在難看得很,滿腦袋都是濕漉漉的汗水,眼神更是慌裡慌張,張四維​​頓時心頭一驚,暗道不好。

  「幾位上下,不著急,有事慢些說。」張昇把幾位顧家奴僕請下馬來,又使個眼色,讓他們不要聲張得所有人都知道。

  張四維暗暗點頭,這個管家是很得力的,自己家生子,他爹是府上老管家,死了就是兒子做,年紀不大,辦事卻很牢靠。

  張四維是離任的首輔,何等尊貴身分,自然不會和幾個奴僕答話,還是張昇問著他們究竟出了什麼事。

  「張大人,大事不好了!」顧家奴僕們喘著粗氣,驚慌失措的道:「我家老爺拜上,說首輔申老先生臨陣倒戈,那道奏章被他硬按了下來,還保舉秦林把兄張公魚做了山西巡撫,恐要對張大人不利!」

  聽得這幾句,張四維的宰相氣度再也擺不出來了,剎那間瞠目結舌,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老爺,老爺!」張昇急得連忙替他揉胸口、搥背心,這才緩過一口氣。

  好歹也是做過首輔的,張四維很快強迫自己平復心境,在馬扎上坐得筆挺,朗聲問道:「那張公魚什麼時候接旨的?料想準備停當,各親友故舊又要薦長隨、門政、師爺,沒有五七天也不能陛辭出京吧。」

  幾名顧府奴僕互相看看,臉色都是同樣的蠟黃,沒奈何只好硬著頭皮答道:「回、回張老相公的話,張公魚今早接旨,即刻陛辭出京,還趕在俺們前頭……在阜成門那邊,俺們被五城兵馬司的人攔住搜檢,鬧了大半天才放行,是以來得晚了,還請相公恕罪。」

  張四維這才弄明白,前面那二十幾號人馬不是去取秦林人頭的緹騎,倒是趕往蒲州找自己麻煩的!那有些眼熟的身影,正是新任山西巡撫張公魚!

  張昇氣憤憤的道:「陳、吳兩個,竟如此和老爺作對!申時行也可惡至極,咱們回去,找他理論!」

  五城兵馬司歸巡城御史管,御史是都察院的人,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了。

  張四維氣得心頭冒血,臉上仍強作鎮定,揮揮手道:「罷了,老夫看錯申汝默,此人恁地翻臉無情!再說老夫本是到蒲州奔喪,現在回京又怎麼說?倒是張公魚來意不善,定是要和秦林聯手對付老夫!」

  稍作躊躇,張四維便吩咐那幾個顧家奴僕:「回去告訴你家老爺,說老夫承他盛情,蒲州那邊自會料理,還請他切勿灰心喪氣,與王、趙、吳諸君子靜待時機,老夫三年後東山再起,叫申汝默等輩看老夫手段吧!」

  說罷,張四維回望京華,眼中厲芒吞吐不定,所謂三年守制,也就是二十七個月,八百一十天罷了,他在張居正身邊隱忍得更久……汝默汝默,老夫東山再起之時,就是你黯然離京之日!秦林秦林,老夫必斷送汝命!

  顧家幾個奴僕暗暗歡喜,他們​​是見過世面的,看這位鳳磐相公鎮定自若,威勢不減平日,自家主人更有何憂?在京師操持打點吧,等鳳磐相公復起,咱們老爺就該一飛沖天啦。

  等他們打馬回轉京師之後,張四維的臉色忽然就沉了下來,厲聲道:「快,服侍老夫上馬,咱們快馬加鞭趕回蒲州!」

  怕了,真的怕了,張四維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威脅,此時此刻他感覺到萬般後悔,為什麼沒有及早識破申時行的真面目,為什麼沒有想盡一切辦法將秦林置於死地?

  張昇卻一把牽住了馬頭,苦勸道:「老爺不可,老爺身子骨不比壯年,一路顛簸回去恐怕有不忍言之事,不如讓小人代勞。」

  張四維想想也是,張公魚比自己年輕十幾二十歲,如果拼著跑回蒲州,恐怕自己吐血都追不上去,倒是張昇騎快馬回去佈置比較妥當。

  想通這點,真正鎮定下來,張四維反而不著急了,思前想後半天,低低的吩咐張昇:「別的沒什麼要緊,唯獨霍鐵山那廝,留著實在是個禍害,替老夫早早的斷送了!」

  張昇慨然應允,帶上十餘名心腹好手,殺氣騰騰的直奔蒲州而去……

  張四維看著張昇急馳而去,乾脆吩咐車隊停了下來,他進士出身,當年也是翰林院中一位才子,寫東西真是倚馬可待,立刻駢四儷六的寫了封信,吩咐隨從回京交給申時行。

  「運去英雄不自由,時來豎子亦成功,不知我這緩兵之計,申汝默吃也不吃?」張四維苦笑著感嘆了一句,卻沒想想他自己背叛張居正,貶謫江陵黨時,又是多麼的窮凶極惡不肯讓人?

  ……

  信使快馬加鞭,將信送到了申時行手上。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申時行笑著將信扔進了垃圾桶,張四維有多麼隱忍可怕,在他對付張居正、江陵黨的時候已經暴露無遺。申時行雖然是個老好人,顯得有些優柔寡斷,但這個時候自然曉得不能存婦人之仁。

  想到張四維可能的報復,都後背生涼啊,說到底,老夫雖踏實坐了首輔,卻伸手為秦某人火中取栗……秦某人借大勢、謀大局,逼得老夫只能選擇與他合作,此子當真了得,此子背後的徐文長也了得……也許,還有我那世姪女功勞吧?

  申時行恍惚中,回憶起了老朋友張居正身邊,那個明眸皓齒、聰明靈慧的姑娘,一襲男裝,手持折扇侃侃而談,連陽光灑在她的身上,彷彿都變得更加明亮了。

  老夫若有這麼個女兒……

  申老先生想到這裡就會心的笑了笑,幫助秦林當然是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勢,避免成為張四維的傀儡,但內心深處未嘗沒有報張居正恩德的念頭。畢竟是那位江陵相公,把自己引入了內閣呀!希望當年的那位相府千金,在秦林身邊過得幸福如意吧。

  ……

  承蒙申老先生掛懷,張紫萱的確過得很不錯。

  三晉大地金黃色的麥浪裡,秋季明豔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國色天香的容顏已增添了幾分少婦特有的柔媚,越發顯得珠圓玉潤。

  咳咳,看來這些天秦林的雨露恩澤可不少啊!

  秦林青衫布衣跟在後面,笑道:「小妹有歸耕之意乎?我耕田來你織布,倒也瀟灑愜意。」

  張紫萱微微一笑,慧黠的眨了眨眼睛:「那青黛妹妹、徐姐姐,還有金宣慰、白教主,她們怎麼辦?」

  秦林很為難的沉思一陣,惹得張紫萱吃吃偷笑,卻見這廝抬起頭來,昂然道:「青黛後園種藥,徐大小姐可以牧馬放牛,金宣慰養魚餵鴨,教主姐姐嗎,看家護院!」

  你!張紫萱恨恨的瞪了秦林一下,忽然就撲哧笑開了,秦林這廝的臉皮唷,實在是厚比城牆、堅於精鋼,還別說,秦林這安排還真是人盡其才啊!

  時值三晉麥熟時節,秦林射獵也累了,張紫萱老是做詩文也煩了,這就出來遊覽一番,領略領略三晉大地的絢爛秋色。

  除了陸遠志、牛大力和額朝尼瑪等人,王崇古府上的幾個姪女孫女也跟在後面,小麻雀似的唧唧喳喳,看什麼都覺得新奇。畢竟平時都關在府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是跟著張紫萱,哪能出城來逛逛?

  秦林和張紫萱牽著手走,把眾人甩在身後,那些還待字閨中的小姐們,一邊紅著臉兒吃吃笑,一邊暗地裡羨慕不已。

  兩人轉過一處土崗,張紫萱見眼前麥浪滾滾,麥穗沉甸甸的,麥稈被壓彎了腰,就有十分的喜色:「今年又是個豐收年,風調雨順,關中三晉父老有幾天好日子過啦!況且國之大計在農事,朝廷秋徵冬解亦可無憂。」

  得,秦林摸摸下巴,紫萱妹妹你該去做首輔,一言一行都看得到老泰山的影響啊。

  土崗下面卻有個老農正在修整田坎小水渠,頭也不抬,悶聲悶氣的道:「哪來的小丫頭胡說八道,什麼好日子?朝廷稅又多,田租又高,今天這般豐收,能不餓肚皮就是天幸,還敢指望別的!」

  張紫萱燦爛的笑容瞬間就僵在了臉上,遊覽的興致被丟到了爪哇國……
jomlin 發表於 2014-7-19 21:43
八九五章 霍家的悲劇

  聽得老農一席話,秦林長長的嘆了口氣,心情鬱鬱,再無遊覽之興,拉了拉張紫萱的胳膊:「咱們走吧。」

  張紫萱隨著秦林往回走了幾步,實在忍耐不得,又轉過身衝著老農大聲道:「江陵相公行一條鞭法,清丈田畝、統一賦役、抑制兼併、計畝徵銀,蒲州的這等麥田,畝產一石三斗,售糧可得銀九錢,朝廷徵銀不過三分,僅僅三十稅一!蒲州魚鱗冊頁上所載丁銀,每人不過五分而已!大明輕徭薄賦,已經至矣盡矣、蔑以加矣,何謂橫徵暴斂?!」

  明朝的稅率之低,平均三十稅一的稅率,簡直就是東西方歷代王朝之最。要知道漢朝是十五稅一,而中世紀的西方是十稅一,還是領主稅和教會稅雙重徵收!

  這時候人口比後世少很多,北方每個壯勞力可以種二十畝田,正常年分收穫二十六石小麥,朝廷徵稅僅僅白銀六錢,再加上五分丁銀,賣掉一石糧食就夠了,可以剩下二十五石糧食。

  即使田地是租種的,晉南向來是田主佃戶五五開,也可以省下十二三斗糧食,合一千五百斤(明代一斤合現在一‧二市斤)。除了壯丁本人,再養活三四個老幼都不成問題,家人再紡紡紗、養幾隻雞、餵頭把豬,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張紫萱遺傳了父親張居正的才幹,實為女中宰相,田畝產出、朝廷稅賦、佃戶田租,隨隨便便就脫口而出。

  老農直起身來瞇著眼睛看,秦林和張紫萱站在小土崗上,逆著陽光也瞧不分明,見他們青衫布衣,只道是城裡走出來的商賈子弟,便冷笑著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你們城裡人,知道個什麼?那啥相公俺也不認得,只知道田主周扒皮,大斗進小斗出,能給俺留下十石就算有良心的!

  朝廷的稅也不是什麼三分銀子,以前是每畝五分,後來旁邊孫家莊的田投獻給了大司馬府,官府就把稅都轉在俺們頭上,每畝足足一錢銀!」

  說著,老農就朝前面用手畫了個大圈,那一大片就是投獻給大司馬府的。

  兵部尚書雅稱大司馬,所謂大司馬府,就是指王崇古府上,張紫萱聽到這裡,臉色越發難看了。她知道自己和秦林可以對付張四維,但絕不可能把王崇古、楊博、馬自強,這些三晉關中的豪門全都拔掉……

  老農說起了興,索性把胸中鬱悶一股腦兒倒出來,又道:「官府徵銀,雖然少了以前淋尖踢斛的勾當,可市面就是那麼怪,春荒青黃不接,糧價高得離譜,等到俺們糧食收下來,要賣掉糧食拿銀子繳稅,這糧價又跌得如泥土一般,一進一出又扒層皮,好沒天理!」

  張紫萱頓時面如火燒,霎那間紅到了耳根子,羞慚得再也呆不下去,和老農道聲別,拉著秦林就往回走。

  秦林也哭笑不得,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張居正將徵糧改為白銀,實際上就是從實物徵收改成貨幣徵收,這思路是正確的,否則有的地方交花椒,有的地方交蘋果,有的地方交大白菜,價值不統一,官吏任意多徵少徵,百姓疲於奔命,朝廷也難以處理。

  結果改徵白銀吧,少了淋尖踢斛、任意盤剝的毛病,又多了被富商巨賈操縱糧價,導致穀賤傷農的弊端。

  張紫萱和秦林走出一截,壓低聲音憤憤的道:「王崇古還是以厚道著稱,尚且如此,張允齡府上只有更加不堪,侵占田畝、蔭庇門客、欺男霸女,這些罪行全都跑不掉!」

  說罷,相府千金眸子裡光華一閃,大有拿少師府開刀的意思,從而震懾關中豪門,以便官府切實推進一條鞭法,清丈田畝、抑制豪強兼併。

  秦林心有靈犀一點通,立刻明白了張紫萱所指,卻笑著搖了搖頭:「靠這些可扳不倒張四維啊!」

  張紫萱低著頭想想,斜飛入鬢的修眉皺了起來,專心思考的模樣煞是可愛。

  她當然明白秦林說的沒錯,接受投獻土地、蔭庇名下丁畝免稅,迫使地方官府把稅收轉嫁到平民百姓頭上,全國各地的豪門權貴都在搞這一套,上騙朝廷、下欺百姓。以前父親張居正的新政就是對付他們的,但現在父親已死,新政後繼乏力,更何況以張四維的地位,單靠侵占田畝、橫行鄉里的罪名,也很難扳倒他。

  「秦兄欲效徐閣老殺嚴世蕃之故事?」張紫萱抬起頭看著秦林,深邃的眸子裡閃耀著光芒。

  秦林嘿嘿壞笑:「徐階那是栽贓,我這次可用不著栽贓,張允齡本來就和圖門汗、董狐狸不清不楚。」

  「可咱們沒有證據呀!」張紫萱有點為難,她設計引蛇出洞,結果被張允齡走狗屎運識破了,害死了絳州衛指揮使歐陽鵬。

  現在固然有威德法王可以作證,可威德是朝廷冊封的白教法王,把武器賣給他,和賣給跟朝廷打仗的圖門汗、董狐狸完全是兩碼事。可以用來打御前官司,可以叫張允齡吃不了兜著走,不過要牽連到張四維,乃至把這位離職首輔斬落馬下,那就有點不夠看了。

  要找真正的證據,圖門汗和董狐狸那邊當然有,不過除非戚繼光把他們捉住,逼他們作證才行,但那得等到猴年馬月啊?這倆傢伙在薊鎮邊牆外頭,還蹦躂得挺歡呢!

  秦林微微一笑:「小妹既然設計引張允齡上鉤,自然知道西姚古鎮,怎麼不從那邊下手?尹賓商應該有消息傳回來了吧。」

  張紫萱聞言一怔,接著就揮動小拳頭捶了秦林兩下:「好哇,尹先生倒是死心塌地為你辦事了,都不知會我一聲,哼哼!」

  尹賓商為人頗具國士之風,張紫萱既然將他引薦給秦林,從此他眼中便只有秦林這位主公了,凡事如果秦林不開口,他便不和張紫萱商議,避嫌避得乾脆利落。

  張紫萱埋怨時,俏臉上隱隱得意,明顯心口不一。

  尹賓商這種身負亂世屠龍之術的傢伙,如果不遇到讓他甘心侍奉之主,那是寧願終老山野,也絕不肯屈身事庸才的。當年也只有父親張居正可以讓他傾心敬服,卻因自信能開中興盛世,屠龍之術無用武之地,方才將他雪藏至今。

  單純為報相府恩德,尹賓商絕不會像現在這樣避嫌,他如此舉動,卻是表明真心實意為秦林效勞了,要知道他避諱的當然不是男女之嫌,而是一身事二主之嫌。

  恰是如此,相府千金心底越發得意,像尹賓商這號人的心,那是野到沒邊兒的,秦林如此之快的使他心悅誠服,真乃我張紫萱之良配也!

  秦林青衫布衣,張紫萱荊釵布裙,在金色的滾滾麥浪中,並肩攜手往回走,大隊人馬裡王崇古府上那幾位姪小姐孫小姐全都看傻了眼。

  這般風流不羈的人物,在江南或時而可見,風氣質樸的三晉關中,那是聞所未聞啊!一群待字閨中的姑娘,開始憧憬將來夫婿也像這般灑脫了……

  ……

  兩日後,尹賓商從西姚古鎮風塵僕僕的回返蒲州,他和四名相府衛士都做商客打扮,滿頭滿臉都是灰,尚且掩不住眉眼間的喜色。

  秦林和張紫萱在花廳相迎,尹賓商洗了把臉走上來,見張紫萱並沒有離開,秦林也沒有別的意思,心底便明白得通通透透。

  秦林還指望相府千金替他出謀劃策呢,哪裡要尹賓商避什麼一身事二主的嫌疑?咱們夫妻一體,不分彼此!

  尹賓商灌了口茶,潤了潤乾澀的喉嚨,便朝秦林一揖到地:「幸不辱命,學生在西姚古鎮果然有所獲。」

  原來張紫萱令尹賓商、游七往西姚古鎮,探查張允齡是否真的將違禁武器裝車運出,尹賓商用望遠鏡觀察到在場的工匠把頭當中,有個別的人臉上露出憤憤不甘之色。

  後來他向秦林提及此事,以秦林的敏銳直覺,立刻發現了破案的契機,令尹賓商帶人潛回西姚古鎮,從那幾個工匠把頭入手,看看能不能找到突破口。

  「有個叫做霍鐵山的人,很有可能幫咱們扳倒少師府!」尹賓商說到這裡頓了頓,在秦林和張紫萱探詢的目光下,他嘆了口氣:「說起來,這也是個苦命的傢伙。」

  霍鐵山,西姚古鎮資格最深的老把頭,少師府重金禮聘去,負責管理鐵匠工場。

  拿人錢財替人辦事,霍鐵山把工場打理得井井有條,死心塌地跟著張允齡轉,對工場出產的違禁武器,從來睜隻眼閉隻眼,用他的話說:「這些玩意兒,咱們不賣也有的是人要賣,俺受少師府的禮聘,沒吃皇上家的錢糧,哪管得許多!」

  霍鐵山有個兒子,鐵匠把頭家的孩子當然不可能去讀書考進士,倒是有把子力氣,從小喜歡舞刀弄棒,長到二十歲上霍鐵山託少師府門路,送到宣府萬全右衛做了個把總。

  這兒子也爭氣,又有少師府的後臺,幾年下來竟升到了游擊將軍,霍鐵山說起來臉上都是有光的。

  哪曉得邊關一戰中了埋伏,霍家兒子力戰而死,邊軍弟兄冒死搶回屍首,霍鐵山和老伴千里迢迢去接兒子回家落土,結果差點沒活活氣死:兒子遍身中箭,箭桿取了下來,箭頭還卡在甲葉和肌肉骨頭裡,起出來一個個寒光閃閃,霍鐵山一眼就認出來,全是自己手下工場出產的!
jomlin 發表於 2014-7-19 21:45
八九六章 范一帖

  聽尹賓商道出霍家這番遭遇,張紫萱默然不語,暗道那霍鐵山老年喪子之痛,實在可憐得很,可他幫著張允齡為虎作倀,又實在可恨的很。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而天道循環、報應不爽,這報應又來得格外慘烈。

  秦林眉梢一剔:「那麼,這個霍鐵山因為喪子之痛,就願意和我們合作,對付他的老主子少師府?」

  「主公,如果這麼簡單就好了。」尹賓商搖了搖頭。

  霍鐵山兩口兒老來喪子,偏偏殺死兒子的箭矢竟產自自己管理的工場!他老伴一來經不起長途跋涉,二來是喪子之痛摧折,竟一病不起,兩個月就撒手人寰,臨終叫他別再跟著張允齡幹這喪良心的勾當。

  霍鐵山經此波折心性大變,恐怕靜夜獨處時也難以安枕吧,據他徒弟說,師傅經常午夜夢迴,一聲大喊就跳起來,滿頭都是冷汗,白天也鬱鬱寡歡,悶頭喝酒不說話。

  終於在去年,少師府又一次準備把違禁軍械運往塞外的時候,霍鐵山站出來堅決阻止,說再不願意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自己兒子死了,不要讓韃子拿著工場出的武器,再去禍害別人家兒子,都是爹生娘養的,於心何忍?

  當時這件事吵得很厲害,工場中不少人都聽到了,少師府管家趙福明面上說這次的軍械並不運往塞外,還暫停了裝車,結果兩天之後霍鐵山就突然失蹤,而武器也終於裝車運走。

  從此以後,工場方面就再也沒有了霍鐵山的消息,也再沒有人敢反抗少師府……

  張紫萱聽到這裡吃了一驚:「他們把霍鐵山殺了?」

  「應該不會吧。」秦林摸了摸下巴,思忖著道:「一個出色的老把頭,他幾十年積累下來的經驗,絕對是一筆相當寶貴的財富,張允齡肯定不捨得就這麼殺了他。而且那陣子少師府如日中天,根本不怕一個管鐵匠工場的老把頭能翻出什麼浪來,所以我猜他們把霍鐵山秘密關押起來了。」

  「主公料事如神!」尹賓商把秦林捧了一下。

  當時尹賓商和游七在西姚鎮看到的,那幾個背地裡神色憤然的工匠把頭,就是霍鐵山的師弟、徒弟,這次尹賓商就是暗中聯繫上他們。確實少師府行事肆無忌憚,匠戶本來就地位低下,誰敢和少師府作對,通通打死丟在外頭,任憑屍首被野狗啃食,借以威懾眾匠戶。

  霍鐵山公然說什麼傷天害理,對少師府而言簡直就是公開挑釁,照過去的例子,趙福就該將他在眾人面前活活打死來逞威風,但匠戶們始終沒有聽說他的死訊,所以都懷疑他還沒死。

  少師府本來對匠戶就刻薄寡恩,全憑勢力強壓不滿,霍鐵山之事,他的師弟徒弟們更是敢怒不敢言。

  結果張允齡死訊傳出,張四維必定丁憂,少師府威風稍挫,尹賓商過去暗線聯絡,那幾位匠戶多番試探之後,終於悄悄告訴他:霍鐵山很有可能沒死,他手上有本鐵匠工場的出入目冊,載著歷年進場木炭、生鐵、熟鐵各色材料,和出場兵器鎧甲的數目!

  張紫萱喜形於色,撫掌笑道:「著啊,有這本目冊,再和邊軍累年接收的數目一對照,少師府通敵賣國、走私軍械的罪名就跑不了啦!張允齡雖死,張四維也脫不了干係!」

  秦林屈指敲了敲茶几:「首先怎麼確定霍鐵山還在不在人間?其次,怎麼找到這人?尹先生,你有線索嗎?」

  尹賓商嘿嘿一笑,倒是沒賣關子:「霍鐵山年紀大了,有個痰喘病,向來是到風陵鎮醫士范一帖那裡看病拿藥!」

  秦林霍的一下站起來,大聲喊道:「胖子備馬!」

  片刻之後,從蒲州通往風陵鎮的官道上,十餘騎風馳電掣般打馬飛馳,秦林一馬當先,秋風呼呼的吹在臉上,陸遠志、牛大力、尹賓商三員大將追隨左右,眾官校弟兄意氣風發。

  眾弟兄不禁有感而發,風陵渡渡河那天,也是經這條路前往蒲州,那時候少師府張允齡如日中天,三晉豪門鐵板一塊,看上去出頭之日似乎遙遙無期;豈知夏去秋來,局勢已全然倒轉了過來,輪到秦林對少師府窮追猛打了!

  看看風陵鎮在望,秦林率眾拐進了小路,在一片林子邊下了馬,留幾個弟兄守著,其餘人全都穿便衣,隨他進入風陵鎮。

  ……

  范一帖坐堂問診的醫館在鎮子東北角,秦林上次陪杜家幾口兒去過的,真正是熟門熟路,什麼人也沒驚動,就無聲無息的摸了過去。

  秋高氣爽天氣好,連醫館的生意都少,范一帖正斜躺在門口的靠背椅子上,晒著和」的陽光,手邊一杯清茶冒著裊裊的水氣,倒是舒服愜意得很。

  兩個小學徒見是秦林,立刻驚慌失措,忙不迭的推范一帖:「師父、師父,上次、上次就是他他他,少師府曹四爺來問問問過……」

  可憐這兩個小學徒鐵定被曹四嚇壞了,又看到秦林,上下兩排牙齒拼命打架,科科科的直響。

  范一帖午睡初醒,還沒鬧明白怎麼回事兒,懶洋洋的睜開眼睛,然後在那麼剎那間瞳孔一下子變得老大,待要從椅子上掙扎起來,卻午後困倦身體發軟,突然醒來手腳有些不聽使喚,啪的一下摔了個大馬趴。

  秦林忍俊不禁,正要彎腰攙扶范一帖,卻見這傢伙嗖的一下蹦起來。

  眾弟兄大驚,還以為這廝要暴起發難,牛大力伸出砂缽大的拳頭準備給他來幾下,沒想到范一帖抱起門板飛快的安到門框上,動作之敏捷簡直叫人驚嘆,轉眼就把十幾塊門板全裝上,完全隔開了街面。

  呼~~范一帖這才氣喘吁吁的坐下來,伸手擦了擦額頭濕漉漉的汗水,端起熱茶猛灌了兩口。

  秦林心頭猜到大概,臉上仍然笑嘻嘻的:「請問范大夫這是何意?」

  「何意何意,還能有何意?!」范一帖沒好氣的白了秦林一眼,又站起來衝著他作揖打躬:「秦將軍秦太保你是我親爺爺,能不能饒了我這把老骨頭?范某人平頭大百姓一個,不敢摻合你們神仙打架啊!」

  上次秦林送杜家幾口兒到這裡看病,曹四隨便打聽一下就知道了,過來惡狠狠的威脅了范一帖,那兩個小學徒更是每人挨了五六下大巴掌。虧得范一帖是百里內最有本事的名醫,很得人心,連少師府有時候都找他看病,這才逃過一劫。

  後來張允齡、曹四、孫有道都死於非命,少師府對外說是病故,但外邊也或多或少有點風聲。

  這幾位都死了,輪到張允齡的幾個兄弟,也就是張四維的叔伯輩在府中為尊,真正主事的管家則是趙福,人稱趙二爺,前些天又到醫館來,凶神惡煞的把范一帖敲打一番。

  畢竟范一帖除了替杜家小兒子看病那回事,就和秦林沒有什麼往來了,趙福見他確實不知道內情,也只好就此作罷,同時嚴厲警告他,說秦林是少師府的仇人,誰敢和此人往來,少師府一定不會輕饒。

  所以看到秦林又找上門來了,范一帖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唯恐被少師府聽到風聲,只怕自己脖子上這顆腦袋就有點不大安穩了。

  「你這廝,膽子比老鼠都小!」陸遠志忍不住啐了一口。

  牛大力也比著砂缽大的拳頭,銅鈴也似的兩隻眼睛瞪著范一帖:「少師府能宰了你,俺們錦衣官校就不能了?十八套酷刑就是十八層地獄,量你這把身子骨,經得起幾下折騰?」

  尹賓商卻一言不發,只看著秦林嘿嘿的笑。

  「范一帖啊范一帖,你又何必裝出這個樣子來試探我?」秦林雙手按著范一帖的肩膀,把他摁回了椅子上,自己也拖過一把椅子坐下來,嘴角帶著戲謔的笑意,不緊不慢的道:「如果真是怕得厲害,你就該直接聲張起來,叫少師府的人來對付我們,就把你自己摘出去了,可你卻忙不迭的去上門板,哼哼,怕是有些話想和我說吧?」

  范一帖神色尷尬,咬了咬牙齒,目光殷切的看著秦林,欲言又止。

  秦林先嘆了口氣,然後雲淡風輕的笑笑:「少師府橫行三晉欺壓百姓,張允齡身為晉商魁首勾結韃虜、賣國通敵,行事不擇手段,你們害怕成這個樣子,實在是官府失職。明哲保身、好漢不吃眼前虧、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好吧,怕也有怕的道理……」

  說到這裡,秦林突然提高了聲音,厲聲道:「別人可以怕他,老子不怕!自從老子到這蒲州,就沒讓過他半寸!風陵渡、王官谷、絳州衛、同州,現在張允齡死得硬梆梆的,張四維也丁憂離職,灰溜溜的從京師滾回來,老子和他是你死我活,絕對不會罷手,你說與不說,老子都要把這少師府打得落花流水!」

  秦林這會兒可不是裝腔作勢,確確實實是發自內心的怒吼,肺腑激盪,其言若金石交鳴,其聲如黃鐘大呂。

  好!范一帖站起來,激動得嘴脣直哆嗦。

  醫者父母心,范一帖這種十里八鄉遠近聞名的名醫,連山溝裡的百姓都找他看病,醫術既高,醫德能差到哪兒去?懸壺濟世,妙手仁心,卻眼見少師府橫行鄉里、魚肉百姓,他心頭豈不憋著一團火?更何況少師府惡奴幾次三番上門欺凌,范一帖就算泥做的人兒,也須得有幾分火性!

  之所以沒有及時回應,還拿言語相試探,便是要看看秦林是不是準備和少師府鬥到底,是不是真能破釜沉舟一查到底,值不值得他范一帖把肚子裡的真心話吐出來。

  范一帖衝著秦林長揖到地:「秦將軍為我三晉父老除害,范某雖不才,也須從旁襄助,秦將軍但有所問,範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得,還是秦長官給力!陸遠志和牛大力自嘲的笑笑,這不,幾句話就把范一帖唬得一愣一愣的。

  秦林先問了少師府在風陵鎮上的惡行,請范一帖借醫館為掩護,私下聯絡被少師府戕害的百姓,只等巡撫張公魚駕臨,便去叩府鳴冤。

  山西巡撫駐雁門關,不過山西布政使司下屬的不少府州縣都在他管理範圍之內,蒲州屬平陽府,正在山西巡撫管轄之下,張公魚巡撫此間,正是理所當然。

  范一帖連連點頭,早就想為民除害,這是正中下懷。

  最後秦林才問道:「西姚鎮有個鐵匠老把頭叫霍鐵山,他的痰喘病,是在你這裡拿藥?」

  「有點印象。」范一帖想了想,又從櫃子裡取出病案,片刻就查找到了當時的記錄:「對,有這麼個病人,給他配的藥有幾味要新鮮的,所以每三個月來取一次藥,不過最近有五次都是他打發姪兒來拿的。在下還告訴他應當及時過來複診,辨證施治嗎,一兩年過去了,誰知道病情發展到什麼樣兒?老按以前的方子取藥,卻有些不妥當。」

  是了!陸遠志等人互相對視一眼,全都興奮起來,這樣看的話,霍鐵山很有可能還活在人間!

  秦林急忙追問:「那姪兒你以前見沒見過?他長什麼模樣還記不記得?」

  范一帖道:「秦將軍這麼一說,在下倒是有點奇怪了,他前面幾次來看病,那姪兒都沒陪在身邊,後頭卻是他來取藥。不過人家手上有方子,又照價付錢,在下也就沒想那麼多……他來過五回,樣子倒是記得一些,稀眉毛、大蒜頭鼻子、生了半邊臉的麻子。」

  且慢,秦林止住范一帖,然後吩咐陸遠志從生牛皮包裡取出白紙和鉛筆,這才請他繼續往下說,邊聽敘述,邊在紙上畫。

  「眉毛這裡好像要高一點,臉沒這麼寬……」范一帖把畫兒對照著印象,指出哪裡有誤差,秦林就用乾饅頭擦掉那部分,重新​​作畫。

  模擬畫像!

  終於,范一帖驚道:「對對對,就是此人!秦將軍畫的,和他本人簡直一模一樣!」
jomlin 發表於 2014-7-19 21:47
八九七章 雞公嶺

  「浪里格朗,浪里格朗,黑小子要抱大姑娘……」少師府夥計陳二黑嘴裡哼著小曲兒,腳下步履蹣跚,慢慢的走在風陵鎮東邊的一條小路上。

  自打老太爺一命嗚呼,孫三爺和曹四爺也死得不明不白,少師府的規矩就鬆得多了。幾位叔老爺爭權奪利,趙福趙二爺也理會不過來,成天忙得焦頭爛額,只等著大老爺從京師回來收拾局面,這時候誰還來管奴僕下人?

  本來吧,陳二黑白天是要在府裡當值的,可剛過晌午他就偷偷溜了出來,在鎮子東頭小土崗後面,那褲帶頭有點鬆的寡婦家裡呆了個把時辰。喝點村釀小酒,吃點花生米、豆腐干,再摟著寡婦滾了回大炕​​,把陳二黑美得鼻子冒泡。

  這不,都出來了,他還哼著小曲呢!只可惜他這號人,也就去那破鞋家裡廝混,哪家的大姑娘要瞧上他呀,那才是自家祖墳沒埋好呢!

  哼著哼著小曲兒,陳二黑也有點不是滋味兒,暗道那破鞋褲帶頭鬆,別的地方似乎也有點太鬆了,還是該省點錢找個大姑娘。每年麥熟交租稅時,遇到那些交不起租稅的佃戶,便抓他們家大姑娘小媳婦頂帳,要不求求哪位有頭有臉的管家爺,自己也從裡頭挑一個?說不定還是黃花閨女哩……

  想到這裡,陳二黑心頭越發火熱,走路的步子也輕飄飄的,二兩酒勁湧上頭,都快飛起來了。

  陳二黑正咧著嘴傻笑,忽然整個人撞到了一堵硬梆梆的牆上,噹的一下撞得他眼冒金星,趴在地上兀自念叨:「誰,誰在這路上砌了道牆?蔣麻子,是你不許俺去沈寡婦家,才起了牆攔住路的?罷罷罷,俺不和你計較……」

  他還在自說自話呢,卻見那堵牆壓了下來,更伸出一雙蒲扇大的手,提著他領口就朝地上摜了下去,然後正正反反五六記巴掌就抽到了臉上。

  陳二黑七八分的酒意,被巴掌抽得只剩下兩三分,睜著醉眼一看,哪裡是什麼牆?分明是個門神也似的大漢,剛才腦袋撞在人家胸口,還以為是堵牆呢。

  牛大力轉過頭,嘿嘿的衝著秦林笑:「長官,俺替這廝醒了酒,您問吧。」

  陳二黑抬眼一看,十幾號凶神惡煞的漢子,不做聲不做氣的杵在那兒,冷冰冰的目光就叫人脊背發涼,真不知從哪兒來的這夥凶神?裡頭為首的一個,緊緊的抿著嘴脣,兩隻眼睛亮得可怕,彷彿一下子就能看到人心裡去!

  「你們,你們要做什麼?別亂來,俺、俺是少師府的人!」陳二黑仰面躺在地上,兩隻手撐著地往後退。

  「找的就是少師府的人。」秦林嘿嘿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在陳二黑眼中卻如同魔鬼的微笑。

  刷,七星寶劍出鞘,一抹寒光閃過,陳二黑只覺耳邊一涼,愣頭愣腦的伸手摸了摸,溫溫熱、濕漉漉,縮回手看看,全是自己的鮮血!

  這時候他才感覺到劇烈的疼痛,再看看一隻耳朵落在身邊,原來秦林一劍把他左邊耳朵削了下來!

  「秦哥好劍法!」陸遠志嘖嘖讚歎,真是能者無所不能,平時也沒見秦林怎麼練劍,瞧瞧剛才那一劍,氣勢如虹、劍光電射,堪堪把整隻耳朵削下來,精準程度妙到顛毫,否則稍微偏寸把,還不把這人腦袋開了瓢?

  「嗯,瞎蒙的。」秦林很有些不好意思,老老實實的道:「其實偏一點也無所謂,最多就是削掉半邊腦袋,再去找下一個得了。嘿嘿,沒想到這傢伙運氣還不錯……」

  我倒!陸胖子無語,伸出大拇指比了比:秦哥你牛!

  眾校尉弟兄全都抱著膀子笑,不懷好意的看著陳二黑。

  可憐陳二黑只是個少師府的家生子惡奴,連護院保鏢都不如,只能欺負欺負平頭老百姓,哪裡見過這等心狠手辣的錦衣校尉?想他仗著少師府勢力橫行霸道欺凌百姓時,自然是威風不可一世的,此時此刻卻嚇得面色慘白,捂著流血不止的耳朵,偏偏連吭一聲都不敢。

  就連尹賓商也只能暗笑不已,暗道惡人自有惡人磨,主公對付這些傢伙的手段,委實是最兇最惡的。如果說世間多的是魑魅魍魎,他就是那捉鬼的鍾*馗,也只有比鬼更兇更狠,才能壓住他們那股陰風邪氣!(註:「魁」)

  陳二黑褲襠裡頭濕了半邊,再不敢廢話,捂著耳朵趴在地上朝秦林磕頭,拖著哭腔道:「爺爺饒命!要小的做什麼只管說,小的聽命就是了。」

  秦林笑瞇瞇的,持著寶劍在他身上擦了擦,重新插回鞘中,然後從懷裡取出紙卷,展開給他看:「見沒見過這個人?」

  湊巧了,少師府除了本家,還有支派,在風陵鎮上祖傳家業之外,又還有下院、別業、田莊,奴僕護院打手好幾千,陳二黑也不見得都認識,偏偏這畫上的他再熟悉不過了,登時叫起來:「這、這廝是蔣麻子!敢情老爺您是要找他?哎呀媽呀,蔣麻子你可坑苦俺啦……」

  「蔣麻子是誰,怎麼找到他?」秦林面無表情的問道。

  陳二黑見秦林​​有蔣麻子的影形圖,還以為是蔣麻子欠了這位爺的賭債,或者勾搭跑了他家哪個心愛的丫鬟呢,卻不料秦林連蔣麻子是何方人士都不知道,心下未免犯嘀咕。

  秦林見他遲疑,冷笑一聲,目光移到了他右邊剩下的那隻耳朵上。

  陳二黑打個哆嗦,嘴脣都發紫了,分毫不敢遲疑,急忙叫道:「蔣麻子是趙二爺跟前得力的手下,有什麼事情都讓他跑腿!這傢伙每天下午下值了就到寡婦家裡鬼混,你們再等會兒他就該來了。」

  得,虧陳二黑耳邊痛徹心肺,在威脅下竟超常發揮,口齒比平時便捷了不知多少倍,一串話說出來都不帶喘氣的。

  秦林嘴角一翹眉飛色舞,壞壞的笑起來:「看不出來你老兄還和蔣麻子有割靴的交情,好吧,先一邊涼快涼快。」

  牛大力咧開嘴嘿嘿笑著,伸開蒲扇大的巴掌,將陳二黑提溜起來,走進林子裡綁了個結結實實。陸遠志取了點金創藥,又從地上抓了把晒乾的土,沒頭沒腦糊在他耳朵上,止住血不叫他死了就行,難道還指望給他再長個新耳朵出來?

  尹賓商伸腳,把地上刨了幾下,乾土翻起來蓋住血跡,這裡就再看不出曾經發生過什麼了。

  眾人重新退回樹林裡,靜靜的等待著獵物上鉤。

  ……

  這條小路走的人少,等了小半個時辰,只有三個人過路,其中兩個人還是一塊走的。終於等到第四個,腳步匆匆的往這邊趕,一張麻臉因為興奮都有點漲紅了,不是蔣麻子還能有誰?

  此時的蔣麻子早已精蟲上腦,滿心想著那誘人的小寡婦,雖然褲帶頭和別的地方都有點鬆,可那身滑膩膩的細皮白肉,委實叫人饞得慌啊……

  「蔣麻子!」前頭一個門神般的巨漢從林子裡轉出來,兩隻酒杯大的眼睛不懷好意盯著他。

  蔣麻子沒有喝酒,反應不可謂不快,轉身就往後面跑,他知道自己做的很多事情到底有多可惡,不能被逮住,逮住了就沒好下場。

  後面一個窮秀才打扮的中年文士也在朝這邊走,似乎被突然撒丫子的蔣麻子驚到了,呆頭呆腦的站在路上。

  「滾開,別擋路!」蔣麻子伸手就把文士往旁邊推,那文士順勢側過身去,蔣麻子正要側身而過,忽然感覺腳下一絆,登時餓狗搶屎般跌了出去!

  「老兄,怎地走路這麼不小心?」尹賓商奸笑著,慢慢把腿收回來。

  牛大力正好趕到,老鷹抓小雞似的提起蔣麻子,把他抓進了樹林。

  蔣麻子這記嘴啃泥摔得七葷八素,睜開眼睛就看見一個白臉年輕人踞坐在樹樁上,滿臉壞笑,看著自己的眼神就像打量一隻待宰的羊牯,旁邊十幾個*恨天恨地的狠角色,人人臉上帶著股子可怕的陰煞氣。(註:滿臉雞糞,OH~NO,是激憤)

  再看看不遠處樹幹上還綁著一人,耳邊鮮血淋漓,臉色白如粉牆,要死不活的耷拉著腦袋,正是和他同為俏寡婦入幕之賓的陳二黑,不知怎的被修整成這副慘樣。

  秦林露出招牌式的微笑,慢條斯理的指了指被綁著的陳二黑:「這位陳爺,說錯一句話,我就削了他一隻耳朵,請問老兄是想吃敬酒呢,還是吃罰酒?」

  蔣麻子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陪著笑:「不知道這位爺高姓大名?有什麼話要和小的說?」

  懂事!秦林笑了,忽然笑容一收,冷冷的盯住蔣麻子:「霍鐵山在哪兒?」

  霍鐵山?蔣麻子頓時渾身一顫,臉色青了紅、紅了白變化幾遭,最後橫下一條心,苦笑道:「老爺殺了我吧,這話告訴你,我也是個死,不告訴你,想必也活不了,橫豎是個死,還請老爺成全。」

  怪不得少師府現今那管事的趙福趙二爺要用蔣麻子做心腹,確實比陳二黑的嘴要嚴實多了。

  「好好好,好個寧死不出賣主人的義僕。」秦林笑著露出八顆白牙,笑容簡直比秋天的陽光還要燦爛,忽然話鋒一轉:「就不知道,能不能抵得過北鎮撫司的十八套酷刑?來人吶,請這位義僕到十八層地獄走一遭!」

  來啦!陸遠志應一聲,抱著生牛皮包衝出來,在蔣麻子面前抖摟開,一樣一樣稀奇古怪的東西拿出來,寒光閃閃的小鉤刀,藍汪汪的鋸子,黑漆漆的鐵條,還有很多形狀詭異,卻都帶著鋒利刃口的玩意兒。

  「爺,那、那鋸子是做啥的?」蔣麻子舔了舔發乾的嘴脣,忍不住顫聲問道。

  「鋸人腦袋的呀!」陸遠志抬起頭,仔細打量蔣麻子的頭,似乎在考慮從哪兒下鋸子比較好。

  蔣麻子遍身汗水刷的就下來了。

  秦林背負雙手,施施然走開一邊,仰頭看著天空,天是那麼的藍,雲是那麼的白,太陽是那麼的溫暖……嗯,如果沒有那被摀住嘴還不斷發出的,被壓抑著的慘叫,這感覺還要更好些。

  招了!陸遠志嘿嘿的搓著手,報告這個好消息。

  秦林一笑,估摸著還不到三分鐘。

  開玩笑,廠衛裡頭的酷刑,鐵石人都叫他開口,到目前為止,只有兩種人可以無懼這十八層地獄:一種是忠義千秋之輩,丹青上斑斑有載,十萬人裡頭不見得能遇到一個;還剩下一種,那就是死人!

  可憐蔣麻子被幾個獰笑著的錦衣官校攙扶著,腦門上汗珠足有黃豆大,整個人都虛脫了,衣服上沾著斑斑點點的血跡,勉強動了動眼珠子望著秦林,極具哀懇之意。

  「早說嗎,這是何苦呢?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秦林揚了揚下巴,示意錦衣官校把他放開,然後慢慢的踱著步子,走到他身前。

  蔣麻子癱軟在地,先看見秦林的一雙鞋,接著才看見他居高臨下的笑容,現在他終於明白了,這個年輕人的笑容究竟有多可怕!

  「老爺,我、我說了,霍鐵山,在、在東北面十里外的雞公嶺!」蔣麻子氣喘吁吁的說完,已累得直冒虛汗,呵呵的喘著粗氣。

  秦林啐了一口​​,還好你沒說華山玉女峰,否則老子大耳刮子抽你丫的。

  尹賓商常在西北各地查看兵形地勢,聞言就點點頭:「主公,雞公嶺離此十里,是中條山往西南延伸的餘脈。那裡西控風陵關,東望中條山,地形險要,人跡罕至,倒是關押緊要人物的好地方。」

  秦林對此沒什麼懷疑的,看樣子就知道蔣麻子不敢騙人,難道他還想吃一頓舒服的?這人沒硬氣到那個程度!

  ……

  一行人退回風陵鎮北面,在那裡重新上馬,把陳二黑和蔣麻子也捆在馬背上一起帶走,朝著雞公嶺方向揮鞭疾馳。

  十里說近不近、說遠不遠,起初還是正常的大路,三里之後拐上往東的小路,又走了五里,路就開始崎嶇不平的一路往上,前面山地起伏,山林間綠意稍退,已有數片黃葉飄飛了。

  「不好!」秦林的神色變得凝重起來,他在地上看到了新鮮的馬蹄印和馬糞。
jomlin 發表於 2014-7-19 21:49
八九八章 臨死的掙扎

  此時最緊要的就是爭分奪秒,秦林也來不及細細觀察馬蹄印跡,只管催馬飛奔。虧得他胯下騎的照夜玉獅子,山路上也健步如飛,錦衣官校們也騎著百裡挑一的駿馬,這才沒有落下。

  遠遠看到山腰有座院落,三間土屋,眾人歡呼一聲,唯獨秦林越發眉心一點憂思越發深重,因為以他敏銳的感覺,在這山嶺之間隱隱約約飄蕩著一股血腥氣!

  有小路通往那座院子,秦林伸手一擺,眾校尉會意取出掣電槍,他這才策馬慢慢兜過去。院子門開著,裡面正房的門緊閉,秦林正要去開,牛大力一馬當先的踢開了房門。

  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現在毫無疑問,房間裡發生了一起兇殺案!霍鐵山多半已經無幸了!

  嗨!陸遠志喪氣的拍著大腿,滿臉的鬱悶,實在沒處開解,順手抽了陳二黑三四記耳光,也算解解氣。

  房門沒有從裡頭閂上,牛大力踢開之後,就朝兩邊大開了,房間裡頭的情況一目了然,只見一具屍體打橫擺在地上,天靈蓋上血糊淋當的一個大窟窿,粉紅色的腦漿子都流了出來,死狀慘不忍睹。

  秦林讓胖子取來手套,自己戴到手上,首先摸了摸死者的頸動脈,確實死得不能再死了,這才把屍身小心翼翼的翻過來。

  死者年紀五十歲左右,面皮黝黑,短鬍鬚花白,頭髮也花白,捏了捏身體各處,肌肉結實有力,是個做體力活的,又翻開手掌看看,掌心老繭子非常厚,想必是常年累月握著鐵鎚敲擊造成的吧,秦林注意到手掌邊緣有幾道新鮮的血口子,像是被什麼利器割破的。

  秦林吩咐把兩名俘虜押進來看看,蔣麻子有氣無力的點點頭,陳二黑捂著耳朵嘶聲道:「咦,這不是、這不是霍鐵山嗎,怎麼在這裡?」

  少師府的奴才太多,蔣麻子是知情人,陳二黑就不見得知道內情了,秦林也不去管他們,讓校尉弟兄又把他倆押出去,牢牢看守起來

  霍鐵山的死因是非常明顯的,那就是頭部的鈍器傷,秦林帶著手套摸了摸,骨擦音很顯著,可見除了那個寸許的破口之外,整個顱頂都大面積骨折了,這一擊所用的力量可想而知。

  接下來是確定死亡時間,山上風大,靠體溫已不太準確,於是秦林先捏了捏死者的下頜部位,發現嘴巴已經難以扳開了,再捏肩部肌肉還有一點點彈性,胸口以下的彈性逐次增加。

  一般在死亡後三小時,由於肌肉缺失血液和氧氣而僵直,開始出現屍僵,首先出現在受害者的眼皮和咽喉,絕大多數情況下沿著下行順序,在六到十二個小時內漫延至全身,接下來的六到十二個小時會再恢復柔軟。

  霍鐵山顱面部肌肉僵硬,而頸部以下稍見柔軟,可見其死亡大約在四個小時也就是兩個時辰左右。

  再將屍體衣服剝去,檢查低下部位的屍斑,因為死者是側身向內倒伏的,右側軀體貼地的一面就是低下位置,秦林在這裡發現了大片暗紅色的雲狀*疽痕,就是他非常熟悉的屍斑了。以屍斑的發展狀態,確定死亡時間在兩個時辰左右,這個結論和屍僵是相符合的。 (註:「居」,瘡)

  秦林站起來,看著屍首若有所思,陸遠志、牛大力也不好去打擾他,都站在旁邊觀察思考。

  校尉弟兄們是看慣了的,蔣麻子和陳二黑哪裡見過這陣勢?只見秦林若無其事的把屍首翻來覆去,一會兒扳嘴巴,一會兒把衣服都剝掉,看那屍身上暗紅色的斑痕,真真是把他倆嚇得魂飛魄散。

  蔣麻子尤其後悔,原來這人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剛才幹嘛和他硬頂?早該和盤托出,也免得皮肉受苦。

  秦林很快完成了屍體的體表檢查:「死者霍鐵山,年紀五十歲,身體健壯有力,手上可見五處抵抗傷,頭部致命傷係鈍器擊打造成,只受一擊即顱骨碎裂、腦漿迸流而死,他殺無疑,死亡時間為兩個時辰之前,也就是今天午時初刻(上午十一點)。」

  媽的!陸遠志氣急敗壞的跺了跺腳,早來兩個時辰,就能救下霍鐵山,順帶把那些少師府派來的殺手全都堵在這裡!

  終究晚了一步!

  晚了嗎?秦林冷笑一聲,前面鬥爭的固然爭分奪秒,可對我來說,較量現在才剛剛開始呢。

  霍鐵山為虎作倀,但他已經遭受了老來喪子和老伴病故的痛苦,而且從他最終遭到殺害來看,他在下定決心之後,就再也沒有向少師府屈服過,他以生命洗雪了罪行!

  放心,我秦林在此發誓,一定會將兇手繩之以法,將少師府勢力連根拔起,還三晉百姓一個朗朗青天!

  秦林臉色沉靜,審視著屋內的環境,不得不說少師府確實煞費苦心。這房子外面看起來是土牆土房,裡頭一面不管地上還是牆上竟然是青磚砌成,磚縫裡灌著米湯,堅固無比,誰要想挖牆逃走,那是絕無可能。

  看看房間裡光線比較暗,秦林小心避開地面上的血跡,走到窗邊想推開窗子,孰料一推之下紋絲不動,再加了把力還是不動,手感也格外奇怪,秦林摘下寶劍用劍柄敲了敲,鏗鏗作響,原來這裡的窗戶竟然是生鐵鑄成的,只在外頭塗上油漆,假裝是木頭!

  少師府方面果然夠看重霍鐵山,都使出這等手段了,外面看起來山間一座院落,清幽雅靜盡享山林美景,殊不知竟是囚禁犯人的深牢大獄。

  秦林蹲下身,仔細檢查地面滴落的血跡,在房間正中間找到了滴落狀的血跡,箭頭方向指向內部,腦海中頓時浮現出霍鐵山揮動雙手抵抗刺來的利器,被割傷之後血順著滴落的情景。

  接著他在死者倒地附近的牆壁上,找到了一些星星點點的血滴,非常細小,如果不仔細觀察很容易遺漏,於是霍鐵山終於遭受致命重擊,頭部血液隨著那一擊而濺到牆面的情形,也彷彿出現在了眼前。

  最後,秦林在死者屍身底下找到了一些掙扎的痕跡,剛才衣服挨著地面的部分,也被摩擦起了灰塵,而周圍的血腳印裡頭很有幾個朝著這邊的,觀察腳印的朝向和移動痕跡,他越發憤怒。

  霍鐵山遭到致命一擊之後,並沒有即刻就死——這是頭部鈍器傷的常有現象,隨著腦組織外流,腦部血壓急劇下降,腦死亡是逐步呈現的。

  死者在地上抽搐掙扎,然而頭部的巨大創口和開始外流的腦組織,注定了他只能走向死亡的命運,而就在此時此刻,兇手們還站在一邊獰笑著,欣賞他臨死時的痛苦!

  直到死亡的徹底降臨,霍鐵山停止了掙扎,還有一名兇手蹲下來探了探他的鼻息,這個兇手留下的血腳印距離死者頭部只有一尺多遠,並且是前掌用力、後跟虛提,有經驗的法醫一看就知道是蹲著的。

  從犯罪心理學角度推斷,秦林就明白兇手為何如此作為了,那幾名負責看守霍鐵山的走狗,想必在過去的一年裡不停勸他屈服,結果霍鐵山始終不肯鬆口,久而久之,這幾條走狗心中一定充滿了焦急和怨恨。所以在接到命令處死囚犯的時候,他們必然有一種解脫了的感覺,也免不得在殺人時,再好好享受一下這種令人愉快的感覺了……

  如此可惡!秦林腮幫子用力咬了咬。

  秦林又走到另外兩座房間裡查看,這裡就不一樣了,至少窗子是可以推開的木頭窗子,地面和牆壁也沒有用青磚包砌、米湯填縫,炕上炕下的各色生活用品也比主屋裡面好一些,應該就是看守居住的地方了。

  看得出來,看守們走得很匆忙,他們盡量帶走了大部分的,有可能留下身分信息的東西,但日常使用的鍋碗瓢盆、夜壺馬桶之類的東西,則都還擺在原地。

  「幸好他們沒放火。」秦林神情終於緩和了許多,別人眼中空蕩蕩的,覺得什麼都沒有留下,可在他看來,這現場簡直就是個金礦,只要花一點點力氣挖掘,就能找到無數的線索!

  「為什麼要放火?」尹賓商笑了笑,指著周圍的山勢:「這裡人跡罕至鳥獸眾多,房門是虛掩著的,院門根本沒關,到夜裡血腥氣引來野獸,很快就會把屍首啃個精光,比在山林裡點燃大火,要隱蔽得多了!」

  唔,原來他們是這個打算!秦林沉浸在現場復原裡頭,還沒想到這裡來,心頭自是同意尹賓商所說。哪怕是明天早晨來這裡,恐怕都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了吧,搞不好,連骨架都被野狼、豺狗子拆得七零八落。

  三四百年前,環境還保護得真好啊,山西腹地都還有深山老神……

  秦林摘下手套,打上香胰子,從水囊裡倒出水洗了手,忍不住撓了撓頭皮,這件案子就是個殺人滅口,案情本身並不複雜,甚至可以說因為凶手曾在現場長期生活,留下的許多證據,簡直就是一座證據金礦,只要挖掘就可以輕輕鬆鬆找到無數的證據,如果那幾個兇手在這裡,可以說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將他們繩之以法。

  稍微麻煩的是,這些兇手毫無疑問都是少師府派來的,少師府的奴僕、保鏢、護院沒有一萬也有幾千,怎麼把兇手抓出來?如果他們遠走高飛了,到哪裡找去?

  更加麻煩的問題,就算抓到兇手,怎麼找出那本記錄鐵匠工場出入數據的目冊?有了那本目冊,才能釘死少師府勾結韃虜、賣國通敵的罪行!

  這點就難了,恐怕連少師府行凶的這些傢伙,也不會知道吧。霍鐵山知道那本目冊的重要性,以他的性子,當然是寧願死也不肯拱手交出——少師府方面,也不見得知道有那本目冊。

  不僅要追兇,還要找到目冊,這是個雙重任務啊!秦林思前想後,重新走回正房,看著屍體的形態慢慢思索,總覺得有哪點兒不大對勁兒。

  外頭傳來陸遠志的壞笑:「嘿嘿,你這傢伙掉了隻耳朵,算得多大事,一直捂到現在,合著胖爺的藥不靈啊?抽你丫的!」

  看著霍鐵山慘死,眾錦衣弟兄心頭有氣,這些錦衣衛出來的貨,哪裡有一個善男信女?一口氣就發在了陳二黑和蔣麻子頭上,陸遠志這廝夠猥瑣,出了名的欺軟怕硬,自然一馬當先承擔主力,狠狠的教訓陳二黑。

  「掉了隻耳朵,捂著。」秦林咀嚼這句話,抬眼看看,果然外頭院子裡,陳二黑兀自抱著腦袋,其實是護著割掉耳朵的傷處,一臉慘兮兮的樣子。

  明白了!秦林豁然開朗,既然霍鐵山手上有抵抗傷,又有掙扎抽搐的痕跡,就說明他並不是在突如其來的情況下被殺的,遭受重擊之後還存活了一段不長的時間,為什麼他的手不是護在頭部受傷的位置,而是擺成一個比較彆扭的姿勢呢?

  再想想,他被關了這麼久,既然始終不肯屈服,那麼對死亡應該有比較充分的心理準備,如果遭到殺害,留下一點給後來者的死亡訊息,不是很理所當然的嗎?

  記得在楊兆案時,有過類似的情況,師爺用紹興霉干菜雪裡紅來暗示了帳本的位置,霍鐵山是個鐵匠,恐怕不會想到特別高深的辦法,那麼他顯得有些彆扭的身體姿態… …

  秦林記憶力很好,三下五除二把霍鐵山重新擺回了原來的姿勢,只見屍身頭朝西,腳朝東,左側身子倒地,全身稍曲,左手壓在心口,右手摁著地面。

  屍僵雖然沒有發展到頂峰,但大部分地方也已經出現了,秦林剛才把屍體翻過來,姿勢就沒怎麼動過,所以能保證屍首的姿勢和角度沒有變化,恢復到最開始的樣子。

  「喂,秦哥你這是?」陸遠志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進來。

  「死亡訊息。」秦林告訴他。

  「我知道了!」胖子小眼睛閃亮,猛地一拍大腿。
jomlin 發表於 2014-7-19 21:50
八九九章 大老爺駕到

  陸遠志伸手往前一指,那裡擺著個粉彩的財神像,約莫尺餘高矮,製作比較粗劣,是那種路邊小店或者工匠人家喜歡擺的。霍鐵山按在地上的那隻手,是伸直了的,正好就指向這尊財神像!

  難道工場出入目冊就在這尊財神像裡頭?

  尹賓商皺了皺眉,牛大力也歪著頭想著什麼,倒是眾位錦衣官校弟兄都喜形於色,雖然陸千戶經常擺烏龍,但瞎貓撞到死耗子,有時候還是能矇準的。

  「霍鐵山應該不會把目冊隨身攜帶,否則被少師府搜出來的危險太大了,他不會冒這個風險吧?」秦林說著就走過去,還是非常小心的拿起了財神像,輕飄飄的,中間是空心的。

  大部分的瓷像都是中空,否則一尊瓷像的重量就太驚人了,所以陸遠志才會認為目冊藏在瓷像裡頭吧。

  答案很快揭曉了,秦林拿起瓷像倒過來,中間的空腔擺在眾人眼前,大傢夥兒看得明明白白,裡頭空空盪盪什麼都沒有,就是個普通的空腔。

  陸胖子嘿嘿訕笑:「咦,又猜錯了,不會吧……對了,會不會這瓷像是個夾層的,目冊就藏在夾層裡頭?」

  貌似胖子想像力還挺豐富的,只不過秦林教他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他從來只做到前面四個字,後面四字都扔到了九霄雲外。

  尹賓商忍不住駁道:「看這瓷像並沒有縫隙,證明陶瓷是一次燒成的,除非做泥胎時就把目冊填進去,否則絕不可能有什麼夾層!可那樣做的話,燒製瓷像時的火焰,就把夾藏的目冊燒掉了,有夾層也只剩一堆紙灰!」

  陸遠志面紅耳赤,朝尹賓商做了個鬼臉,這尹先生啊冷面冷口的,一點面子都不給人留。

  秦林倒是無所謂的擺擺手,拿著瓷像觀察一番,見確確實實就是個普通的財​​神像,甚至蒲州街邊上都看到過同樣形制的在售賣,這才笑道:「看看也無妨,陸胖子,讓你死心吧。」

  說著秦林走到外面,舉著財神像朝地上砸去,嘩啦一聲摔得粉碎,只有大大小小的瓷片,哪裡有什麼夾層?至於目冊,更是連影子都沒看見。

  眾校尉弟兄紛紛朝陸遠志投去鄙視的目光,可死胖子臉皮也和那層肉膘差不多厚,嘿嘿乾笑兩聲,渾然不以為意,撓了撓頭皮:「不是財神像,那他指的到底是什麼呢?難道是炕桌?」

  霍鐵山左手按著心口,應該不會有所指,也許是倒下時正好被壓住了,伸出來的右手則具有指向性,不過指著的方向只有財神像比較顯眼一些,除此之外就是炕頭、炕桌、枕頭什麼的了。

  「全部拆開看看吧。」秦林吩咐校尉弟兄們,又哂笑道:「當然,我和尹先生看法一致,大概不是藏在這裡的某件東西裡面,否則太容易被少師府方面發現了,霍鐵山給我們的,應該是某種提示。」

  校尉弟兄們開始拆家具、撬土炕。

  破案這種事情,大部分時候沒有那麼神奇那麼玄妙,想每次來到現場,靈光一閃就揪出真兇,至少秦林沒那本事,絕大多數時候還得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不放棄任何一點點可能性。

  就算他推斷帳冊不在這間屋子裡,仍然要做地毯式的徹底搜查,秦林不是神仙,同樣有判斷出錯的時候,萬一那目冊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偏偏就藏在屋裡呢?

  奇蹟沒有出現,校尉弟兄們把房間翻了個底朝天,甚至發揮有鎮城之號的錦衣軍餘才具備的打砸能力,把所有家具和可疑的東西全都拆成了碎片,連剩下一床棉絮都一寸寸捏過了,什麼也沒找到。

  這些弟兄,都是廠衛精英中的精英,刑訊、偵緝、搜查的本事是全天下最厲害的,目光比老鷹還銳利、感覺比獵犬更機敏,他們沒有找到,那就意味著東西確確實實不在這間房裡,沒有任何意外的可能性。

  這下就連尹賓商也有點小鬱悶了,他對兵法韜略有很深的研究,但破案的本事遠不如秦林,此時見案情沒有頭緒,難免有些焦躁,朝秦林拱拱手,愧疚的道:「主公,學生慚愧!若能早一日從西姚古鎮打探到消息趕回來,便能搶在少師府前頭,找到活著的霍鐵山了。」

  秦林灑然一笑,隨手拍拍尹賓商的肩膀:「尹先生已經夠努力了,你老兄眼袋黑得像是連嫖了八個姐兒,偏偏眼珠子又紅得好像憋了一年沒見過女人。得,還有什麼好說的,這都幾天不眠不休啦?」

  尹賓商本來就通紅的眼睛,這下是真的有些發酸了,恨不得有千軍萬馬在手上,即刻指揮大軍,把少師府踏平了才好。

  忽然聽得外頭人喊馬嘶,不知多少人正往這邊過來,正在驚訝時,外面放哨的錦衣官校進來稟報:「啟稟秦長官,外頭大約兩百多號土兵、壯班、弓手、馬快,打著蒲州知州的旗號,不知是何來意。」

  哦?秦林眉頭一挑。

  尹賓商倒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地方上的這些個弓手馬快,在他眼中真如土雞瓦犬一般,何況又是容易發揮以少勝多的山區地形,只要秦林一聲令下,他有把握指揮這裡十幾個校尉弟兄,把對方打得丟盔卸甲。

  「罷了,他是朝廷的知州,難不成我還真的宰了他?」秦林笑著擺擺手,止住尹賓商,自己彈了彈身上的灰塵,搖搖擺擺的走出去。

  牛大力、陸遠志立刻護持在秦林身邊,一個持著鑌鐵蟠龍棍,一個端著掣電槍,嚴加戒備。

  ……

  蒲州方面兩百多號人打著雜色旗號散開,在山裡顯得稀稀落落的,也沒什麼嚴整的隊形,怪不得尹賓商準備拿十多個校尉弟兄就把他們殺散。

  秦林不屑的撇撇嘴,大聲道:「黃知州你搞什麼鬼?秦某人在這裡辦案,這是錦衣衛的案子,不勞你插手。」

  黃志廉從一面旗幟後頭探出來,扯著喉嚨叫道:「秦林,你已經被人告了,有人告你綁架良民,又到這裡來圖謀不軌,所以本州點起土兵,特來擒你!」

  得,秦林笑笑,情知是綁蔣麻子和陳二黑過來,路上不知被什麼人看見了,少師府樹大根深,在蒲州耳目眾多,很快知道這消息,來個豬八戒告狀——倒打一耙。

  倒是這黃志廉隱藏得夠深的,前幾天還過來拜會,結果竟是張四維的鐵桿心腹,陸遠志和牛大力都暗暗吃驚。

  好在秦林自始至終都沒相信過他,畢竟張四維做著首輔大學士,以前張居正活著時他也是權勢極大的次輔,少師府在蒲州搞得這等烏煙瘴氣,張四維豈能不把心腹安插在這裡做地方官?所以黃志廉來拜,秦林也只是虛與委蛇,始終對他保持著警惕。

  「黃知州,何以前恭後倨也?」秦林哈哈大笑,朗聲道:「你家主子張四維已離京去職,正在回老家丁憂的路上,又惡了現任首輔申老先生,朝廷特派我過來明察暗訪,已訪到他父子不少罪證,看看要將他拿下,你又何必跟著他一起倒霉?」

  「一派胡言!」黃志廉身側,一人面帶風塵之色,略見憔悴,腰板卻挺得筆直,穿一領暗綠團花直裰,年紀三十開外,兩道森冷的目光射向秦林。

  這就是張四維最信任的管家,張昇張大郎。

  他戟指秦林,意態十分囂張跋扈:「秦賊,你還在妖言惑眾,瞞得了誰?顧憲成顧老爺聯名吏部天官嚴大老爺、刑部尚書王大老爺、戶部侍郎余老爺、大理寺丞趙老爺等等清流正直之士,上本章彈劾你謀國不忠、專擅威權、交通藩屬、勾結外敵等等二十條大罪。只怕此時此刻,朝廷將你明正典刑的詔書已在路上,可笑你兀自大言炎炎,詔書到時,悔之晚矣!」

  好、好囂張!張昇鼻孔衝天,眼睛長在頭頂的架勢,把宰相門前七品官的熏人氣焰放了個十足十,哪怕當年的游七,趕他都還差得遠啊,尤其是明明已經倒了霉,還這麼囂張跋扈!

  秦林已接到消息,申時行和徐文長在女醫館暗中相會,接下來的結果只會在預料之中,偏偏這人提都不提申時行的名字,秦林便知道他是故​​作姿態,其實色厲內荏。

  可蒲州的馬快弓兵不知道啊,他們心中只有屹立不倒的少師府,眼裡的鳳磐相公張四維更是天神一般的人物,此時聽得張昇一番話,頓時士氣大振,發聲喊,齊齊邁步向前進逼。

  黃志廉倒是隱約覺得秦林說的有幾分可能性,但他已經上了張四維的賊船,成了拴在一條藤上的螞蚱,此時也不可能有退路了,便指手畫腳的指揮土兵從四面圍攏。

  「救命,救命,裡頭殺人啦!」被關在院子裡的陳二黑突然嚎叫起來,接著啪啪兩聲響,看來是挨了耳光。

  張昇陰冷的臉上顯出幾分喜色,附在黃志廉耳邊低低的說了兩句,黃志廉頓時更增喜色,大聲喝道:「被擄百姓就在院中,諸位隨本官衝過去! 」

  尹賓商摩拳擦掌想開練,校尉弟兄們躍躍欲試,陸遠志沒心沒肺的笑,牛大力倒是隱隱有點兒擔心,黃志廉固然可惡,終究是朝廷任命的知州,還是正途出身的文官,暫時又占著道理,難道秦長官真的把他殺退?而且這些州裡的土兵弓手,也是從良家百姓中徵發的,並不是少師府那些欺凌百姓、無惡不作的狗腿子,對他們動手如果有了死傷……

  唯獨秦林臉上始終掛著副壞壞的笑容,甚至看著黃志廉的表情,頗有點等羊牯上門挨宰的意思。

  「黃志廉啊黃志廉,還有那什麼狗屁管家,你們是逼我亮大殺器啊,嘖嘖嘖,大家何必撕破臉呢?」秦林嘴裡嘖嘖的念叨著,還搖頭晃腦做出一副無辜的樣子。

  黃志廉是個文官,這時候卻和瘋狗差不多了,見秦林沒有反抗的意思,他越發放了十二個心,大聲道:「衝上去,將他拿下!」

  黃某人,這可是你自找的啊!秦林笑笑,瀟瀟灑灑的把外頭青衫解開,一抖摟遞給了旁邊的陸遠志。

  但見他裡頭穿件蟒袍,金線刺繡的四爪團龍光華燦爛,江涯海水為底,腰間繫一條金光閃閃的腰帶,玉雕九龍上下盤繞,中間極大的一顆走盤珠。

  黃志廉的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從眼眶子裡凸了出來,江涯海水坐蟒袍,御賜九龍玉帶!

  土兵們卻認不得,有個不懂事的弓兵還朝著秦林張弓搭箭,說時遲,來時快,黃知州合身飛撲,勢如猛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那弓箭打落在地。

  知州大人這是咋啦?土兵們莫名其妙,倒是少師府的不少人識貨,張昇暗道一聲晦氣。

  眾目睽睽之下,黃志廉嘴角發苦,卻沒有絲毫辦法可想,雙膝一屈就朝著秦林跪下去:「蒲州知州黃志廉恭請聖安,萬歲萬歲萬萬歲!」

  張昇也無可奈何,跟著跪下來恭請聖安,那些個土兵大眼瞪小眼,不管明不明白,也只好有樣學樣。

  秦林壞笑著朝東北京師方向拱拱手,答道:「聖躬安。」

  這廝心頭那個得意啊,誰叫萬曆只下旨免除老子本兼一切職司,卻沒抄家,收回所賜的東西呢?

  不過話說回來,一則從來沒有臣子直諫還被抄家的,萬曆這麼玩,昏君兩字得刻他額頭上去,二來嗎,別人被貶謫了,都夾著尾巴做人,哪像秦林這號怪物,還把九龍玉帶繫在身​​上啊。

  黃志廉都快哭了,秦林繫著御賜九龍玉帶,是不是有冒瀆聖恭的嫌疑,這個可以慢慢打官司,但要是他帶著人射過去一箭,事情就好玩了,朝欽賜御用之物射箭,你居心何在?狂妄悖逆大不敬!

  正在僵持時,又是二十餘騎沿著山道跑來,當先一人打著有些發沙的公鴨嗓子叫道:「秦老弟,愚兄來也!」

  見這夥人也是布衣打扮,幾個蒲州的衙役迎上去攔住:「下馬,你們什麼人啊,不要衝撞了本州黃父母!」

  當先那人只管朝著秦林嘶吼,後頭幾個隨從冷冷一笑:「我家老爺便是奉旨出京的右副都御史、巡撫山西地方兼提督雁門等關軍務,張諱公魚張大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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