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9
我撐起頭,看著他,然後說:「我很想抽你一個大嘴巴我承認剛才是我思想不純,但我什麼都沒想過,我只是想,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和你在一起。我不知道我是有幸還是不幸,你讓我看清了一些東西。但我並不會怪你,相反,我很感激。我的好朋友好姐妹們都勸過我。她們說我太偏執了,身體就是我的現實。可是我知道,我必須調整到靈魂也能接受那樣的事實,才算是沒有遺憾。還好……你剛才沒做什麼,也許做了,我恐怕就有了從陽台上跳下去的理由了。」
顧陽的臉上迅速地滑過一絲失望。我的內心裡滾滾而過巨大的失望。
分道揚鑣就是形容此刻的我們,電視裡的鏡頭——一對人黯然地微笑,然後擦肩,背過身向相反的方向跨步也是來形容我們。我和顧陽的默契太驚人了,我們互相理解地笑了一笑。
顧陽摸著我的頭說:「樹葉長大了。」
我笑著說:「不是長大了,而是明白了一些事。我一直在逃避自己,我一直以為有你陪著我,就是我唯一的幸福。但今天我才知道,我錯了,不單單是你,我自己也一樣。我害怕孤獨,害怕受到傷害,所以我這麼長時間一直在尋找我自以為是的,可以保護我的某種東西。」
「葉子,其實我,只是放不下思想上的羈絆。畢竟,我記憶裡和我背靠背的是一個好哥們兒。」
我當然明白他的真實想法,看著他憔悴的神情,我說:「好啦,別跟這傷春悲秋了,現在唯一的要緊事,就是趕緊治你的病。至於我們,給我點時間,也給你一點時間。如果到最後,我們還是不能突破那層精神立場。那我們還可以做好哥們,好不好?」
顧陽笑了,他攤開右臂,我再一次躺上去。而並沒有,像以前一樣,像個孩子,躺在他的胸膛上。
那一夜我不停地做著惡夢,最恐怖的是,顧陽微笑著,把手插進我的肚子裡,拿出一塊血淋淋的組織,然後像機器人一樣在他的肚子上切開了一個口子,把那個組織放了進去。最後,他把我丟到風雨裡。
那一夜我睡得特別老實,每一次被噩夢驚醒,我總是發現自己,筆直地仰躺著。而顧陽,一樣輕輕地打著呼嚕,兩條腿像被什麼東西綁住一樣,緊緊地併攏。
第二天早晨,我被一個我深惡痛絕的彩鈴驚醒,我條件反射地坐起來,抓起了手機,「喂,趙總。你在哪兒,我馬上就到。」我用肩膀夾著手機,邊起來穿衣服。
趙崇在那一頭破天荒地笑了,但又馬上停止了笑聲,就像突然斷電一樣。他說:「今天是星期一。」然後,他掛了電話。
「莫名其妙。」我嘟囔著耙了耙頭髮。我穿好衣服,走進客廳裡。剛一出來,就被雞蛋的香味吸引到了廚房。顧陽正熟練地做著煎蛋。我饒有興味地斜倚在門框上看著他,眼睛有一點濕潤。還真是變了,以前典型的大少爺顧陽竟然也會做煎蛋了。看著他,我卻想到了趙崇,難道,趙崇剛剛的那個電話是關心我來的?
但我馬上有一種想吐的感覺,我急忙衝進浴室,可看著那個擁有洗浴功能的馬桶我更難受。雖然也已經看了很多次。但每一次看到我都面紅耳赤,有時候我都在想,顧陽是不是個真正的變態,他的心簡直比女人還細。是沒有擦的機器人,如果有,也許顧陽都會弄來一個裝在這裡。在這點上,他和林楠很像,一樣不遺餘力地追求著新鮮科技。
洗漱完畢,我把頭髮隨便紮在腦後,走出了浴室。顧陽微笑著說:「葉子小姐,您的早餐我已經準備好,請坐下來享用。」
「顧陽,你能不能別這樣消遣我?」誰叫我「小姐」這個稱號我都沒怎麼反感。唯獨顧陽,他叫我的時候,我總是一身的雞皮疙瘩。
他笑了。
我們倆面對面坐著,吃著他買來的已經涼了的油條。「吃完飯,我們去醫院做配型。」
顧陽錯愕地看著我,很奇怪的語氣說:「你知道,這簡直都不到億萬分之一的幾率。」
「那也做。」我狠狠地咬了一口油條。
顧陽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凶怒地說:「我不去!我恨醫院!他們就像拿著刀子的魔鬼!」
我皺皺眉頭準備說些什麼,手機響了起來,是林楠的,我接起來,正準備向她匯報最近很少回學校的原因時,林楠在電話裡說:「李小婉住院了。」
我有點不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拿手機的手慢慢地滑落,手機也輕輕地滑到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就像鋼琴演奏終局,最強的低音重彈。
我穿好衣服,拿上包就衝了出去,顧陽在後面緊張地叫著我。我沒搭理他,我已經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管他了,相比他而言,李小婉已經被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我心急火燎地下著樓梯,差一點在一個轉角一頭栽了下去,顧陽很快地抓住了我。我回頭看他,他淡淡地笑著。突然之間,我特恨他。
「你能不能別像個頑皮的孩子啊,你怎麼不兩腿一蹬,躺在馬路牙子上讓車軋死啊。」我把滿腔的憤怒和焦急全數發洩到顧陽的身上。
趙崇撥通了葉洺的號碼,很快就接通了,他說:「昨天你一走了之,應該給我一個理由。」
但葉洺馬上帶著哭腔憤怒地咆哮著:「你丫有多遠死多遠!」電話便斷線了。
趙崇放下話筒,很小聲地自言自語,「她哭了?」
我收起手機,憤憤地想著,怎麼不讓趙崇得一場匪夷所思的大病,那樣他躺在病床上,是感嘆於病魔的威脅,還是感嘆他因此能享受到的,拯救生命的高新科技?還有現在正在開車的顧陽,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你和趙崇認識?」我抬起頭問顧陽。
顧陽簡單地說:「他是我弟弟,我爸和別的女人生的。」
「一丘之貉!」我小聲地說著。
顧陽笑了,然後他問:「你怎麼認識他的?」
「我的老闆就是他,我真不能相信,地球上還有這樣的人。」
顧陽再一次笑了,我準備刨根問底地打探顧陽和趙崇真正的關係的想法被他的笑容扼殺在胸腔裡。就算有點不正常,那也可能只是趙崇一個人單方面的。
醫院的走廊上,林楠和莫筱她們正焦急地踱步,更奇妙的是,裴健就站在莫筱的身後,一雙溫和的眼睛不時地注視著莫筱。他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就像欣賞著一件鍾愛的古董一樣。
我快步走過去,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覺得林楠的眼睛看我的時候,有一絲奇怪的感覺。但她馬上恢復了那尖酸刻薄的模樣,「葉洺,你夠厲害的啊,幾天沒看見你,領著一個男人來了。我看過幾天,你是不是就該來做婦科檢查了啊?」
莫筱無奈地扶著額頭轉過身去,裴健苦笑了一下,顯然,他已經領教了林楠的手段。
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指了指身後的顧陽說:「他是顧陽。」然後走到林楠身邊,小聲抗議:「以後在我哥們面前別這麼損我。」
「你,哥們兒?」林楠錯愕地看著我。
我衝她笑了笑,林楠也理解地笑了下。我如釋重負地聳了聳肩,回過頭,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顧陽。他溫柔的笑容凝固在我的腦海裡。
我跟著林楠進了病房,看著病床上的李小婉,全身的血液好像突然被人放空了。手腳冰涼,眼睛針扎一般地疼。如果我意外看見此刻的李小婉,我肯定會慘叫一聲「媽呀,有鬼呀!」她看起來特像一個鬼,嶙峋的骨骼彷彿要撐破皮膚似的,一塊塊地暴突著。我真不能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她還是李小婉嗎,看起來就像是一具古老的乾屍,上千年的滄桑,依然能形容枯槁地呈現在我們的眼前。
病房裡只有電子儀器的微細聲音,還有李小婉爸爸的啜泣聲,他翻來覆去地說著一句話「小婉,爸爸錯了,爸爸不應該把自己的夢想加諸在你身上。」就像一台答錄機。不同的是,他會流眼淚,他會一隻手托著李小婉的手,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他女兒灰白的手背。
李小婉因為長時間的飢餓已經重度昏迷,我難過地在床邊坐下來。李小婉靜靜地躺著,她終於能再現小時候的細緻,和她名字所寓意的溫柔婉約。
人生悲哀的是,莫過於堅持了不該堅持的。我們都一樣,我一直堅持與顧陽。而李小婉堅持於她微茫的夢想,如今她得到了回報。卻把自己送到了懸崖邊。我不停地回憶著李小婉的粗獷,回憶著她突如其來的細緻,回憶著她的豪邁——儘管那表面形式是不惜自毀形象。但我知道,她才是真正地一直堅持著自我而活著。心裡的自我被無限放大,我一直都很羨慕李小婉,我和林楠她們無情地羞辱李小婉時,她總是默默地承受著。而我自己,其實一直在逃避。
你能醒來麼?哪怕即將要走了,也請睜開眼看一看我們,更重要的是,看看現在的自己,你終於,瘦了……我只能說這些。
我把李小婉的手緊緊地抓在手裡,再也不是肉乎乎的,而是,硌得我難受的骨骼。林楠掩著面轉過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感覺李小婉的手,在我的手心裡微弱地抓了一下。很微弱,微弱到我都不敢去奢望。
但馬上,一個氣若游絲的聲音飄進了我的耳朵裡,「我在哪兒?」
我瞬間抬起了頭,所有人都心酸地看著李小婉。李小婉的眼睛半睜著,我頭一次發現,李小婉的睫毛也挺長的。
「你瘦了。」我堆砌了臉上所有的肉,艱難地笑起來。
「是嗎?可是我好害怕,我怕我再也看不到你們的眼睛了。」李小婉艱難地說完一句話。
我的眼睛迅速地潮熱。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我微笑著說:「不會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你這不是醒了嘛。你現在的樣子肯定會有很多狂蜂爛蝶追逐你的。」
「那裴健會追逐我嗎?」李小婉昏暗的眼神看著我。
我啞然失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裴健根本就不是以貌取人的男生。更何況,我剛才還看見他對莫筱滿腔的溫暖。
「我想吃肉。」李小婉一字一句地說著。
她的臉上根本就看不到任何的表情。
林楠終於踩著零亂的腳步走出了病房,我知道,她一向對過於恐怖的事心有餘悸。李小婉媽遞過來一個飯盒,裡面是色澤濃郁的紅燒肉。李小婉媽的眼珠紅得像緋紅的氣球,汩汩地往外噴著沒有生命力的氣息。而那劇毒液體一般的眼淚,早已經,流乾了。就像乾枯的泉眼,只能無奈又絕望地看著李小婉和李小婉爸。
我顫抖著手夾了一塊最大的,然後送到了李小婉的嘴邊,她張開嘴,嚼了幾口,就猛地吐了出來。然後便劇烈地干嘔,我轉過臉不敢看。
林楠走到低垂著頭,坐在走廊椅子上的顧陽面前,說:「你跟我來一下。」
顧陽抬起頭,看著和他故去的母親有一點像的林楠,露出了一個親切的笑容。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到了樓梯處。林楠儘量讓自己的步調顯得平靜而又冷漠。她特意往上爬了幾層。「顧大少爺,你到底想幹什麼?」林楠微笑著問顧陽,表情看起來特像一個賣笑的女子。
顧陽勾起嘴角,說:「我只是想拿回屬於我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