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526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5 13:21
第992章 蒲阪之戰(下)

     秦人辛苦挖好的防禦設施只能在白天阻止趙騎靠近,太陽一落山它們就將失去用處,因為即使是以子順善射之名,也很難在漆黑的夜間用弓箭瞄準射擊,敵在暗他們在明,完全是被動挨打的局面。

    所以為了避免士氣喪盡陣腳自亂,子順便孤注一擲地命令他的校尉,帶著數千秦兵,分為三股出營,迅速通過被趙軍填平的壕溝,想要與趙騎短兵相接。

    看到秦軍出營,虞喜面色有些驚異,等再看到秦人點著密密麻麻的通亮火把時,則忍不住罵了一聲:「聰明人。」

    從記事開始,他就在下宮馬廄裡給趙氏養馬,後來被趙無恤提攜做了將吏,創建騎兵,這十幾年來也一直與馬匹打交道,照顧它們起居,操縱它們長途跋涉,衝鋒陷陣,對這種動物的脾性特點那是再瞭解不過。

    代北的獸醫曾告訴他,比起鷹梟甚至人眼而言,馬的視力不算很好。因為馬眼位於頭部兩側,雖然能很警覺地發現左右動靜,卻不擅長判斷前後距離,在跳躍壕溝或跨越障礙常會畏首畏尾,出現懼跳的現象,若在戰場上,馬兒就會在面對敵陣時「臨陣脫逃」。因此,代北騎兵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幫助坐騎判斷距離,讓它們戰勝恐懼,只有做到這一點的馬兒,才是一匹合格的戰馬。

    除此之外,馬匹善於捕捉移動的靶子,但對周邊靜態東西如蛇、兔、埋伏的人等常常發現不了。這些東西突然出現時,經常會驚嚇到馬匹,牧馬炸群、役馬驚車和乘馬失控,甚至造成騎手傷亡,其中以公馬尤甚,所以不少戰馬都得先騸過。

    這種情況在地況複雜和夜間行動時更加明顯,騎手要不斷地用聲音的肢體語言予以撫慰才行。

    不過有短必有長,馬匹在夜間的夜視能力卻比人要強,在漆黑的夜晚能清楚地辨別道路和周邊環境。對於這種原因,臨漳學宮的人有爭論,有人說是因為馬在足膝上有「夜眼」,有人說是因為馬兒眼睛裡有一層能見到微弱光芒的膜,更有甚者說馬兒晚上不是看,而是靠聽覺行動……

    總之,正因為如此騎兵才能夜行,只可惜這種情況只有在弱光情況下才行,強光對馬是一種刺激,經常引起馬的不安。一旦對面打著密集的火把靠近,馬兒又要開始驚慌失措了,這也是為什麼騎兵儘量避免夜戰的緣故……

    秦人舉火的數量有點多,一時間,趙氏馬匹們響鼻不斷,四蹄不安地挪動,這是它們畏懼的表現,這時候操縱馬匹上前迎戰,只怕要折了跟頭。

    「怎麼辦?」郵成的經驗沒有虞喜豐富,眼看秦人不要命地蜂擁而出,他連忙來問這位前輩。

    「勿慌。」虞喜當機立斷,下令道:「讓戎狄騎兵繼續在周邊遊走,朝秦人射擊,上郡騎兵後退百步駐馬待命,代郡騎下馬……「

    他掃視代北騎從們,大聲說道:「吾等,結陣步戰!」

    ……

    子順剛成年就做了國君的御戎,所以也是各知馬脾性的,這才敢帶著大半秦軍出迎與敵決戰。

    秦國也有騎兵,其主要特點是快速機動,有著強大而猛烈的突擊力,尤其利於平原曠野和一般山地、丘陵機動作戰。在進行迂迴、奇襲、斷其後路、襲擾敵人後方之類的行動時,常常能發揮出意想不到的功效。但是騎兵作戰不適於險隘水澤之地,不利於攻城奪塞。這是它的弱點,若在弱點上再加上夜戰一條,就更加不利了。

    在他看來,趙氏想要趨利避害,避免白天攻營被秦人重創,但在夜間,只要自己鼓起勇氣貼近過去,趙騎也要束手無策了,他們反倒是自己給自己下了套。

    夜戰就是混戰,混戰裡,兵種單一的騎兵是討不到好處的。

    然而等他們越過被趙騎填平的壕溝,朝前一看時卻完全愣住了。

    不知何時,前方竟然多出了一支兩三千人的步兵方陣,結結實實地攔在面前……

    是代北騎兵,他們隨機應變,果斷下了馬,結陣禦敵。

    秦人既已鼓起勇氣出營地,此時若要回頭,一定會士氣大跌,何況周圍昏暗的夜色裡還有數不清的遊騎在來回穿梭,尋找機會朝秦人陣中放箭,既然下定決定,就要速戰速決!

    「衝!下馬的騎兵沒什麼可怕的!」子順知道不能等了,他命令出營的秦兵一股腦衝殺過去,

    然而趙騎雖然下了馬,卻不能因此小看他們的戰鬥力。

    「或臂團牌,下馬步射。一步中鏑,則兩旁必潰,潰則必亂,從亂疾入。」下馬步射擾亂敵人再上馬衝擊,這本來就是趙氏騎兵的既定戰術之一,臨時做下馬騎兵,對於他們而言只是家常便飯。

    所以當秦人衝殺過來後,沒有如預想中的佔到便宜,而是撞到了一隻刺蝟上。

    千餘弓騎兵雙腿站立,張開騎弓瞄準明火執仗的秦人,他們成了步射的弓手,雖然騎弓威力不如步弓,但射速也要快一些,衝出來的數千秦人立刻遭遇了密集的射殺。

    突騎的一丈騎矛變成了放平的長矛,他們就成了長矛兵,雖然沒有衝鋒時的可怕衝擊力,但站著不動,不斷進行長矛刺殺,也是他們的訓練項目之一。

    其餘一千人持環首刀,左臂上有團牌,頓時成了刀牌兵,團牌是硬藤做的,可以抵擋敵人的武器,環首刀則是鑌鐵打造,秦人的青銅武器根本不能與之相敵,甲冑也被輕易劃開,雖然沖的兇猛,卻是白白喪了性命。

    就這樣,由於裝備上的巨大優勢,整整一刻鐘過去了,一鼓作氣的秦人卻沒有衝動趙騎們臨時組成的步陣,反倒是己方在戎狄遊騎的射擊下亂了陣腳,露出了諸多破綻。秦人散而自斗,遇到堅陣也很難突破。

    就在這時,在邊上旁觀已久的上郡騎兵開動了!

    小將郵成在對虞喜的應變能力佩服之餘,卻也生出了一股豪氣,定不能讓他專美於前!

    上郡騎兵雖然組建較晚,但也有一定基礎,遇敵陣堅時,以下馬的弓手和遊騎射擊讓敵人陣型混亂,再以步陣後養精蓄銳的騎兵一口氣衝殺進去,若是一沖不動,則前隊橫過,後隊再衝,一時間,秦人的陣型潰散了,甚至連逃回營地都來不及。

    子順極其冒險的出營迎戰,最終以失敗告終,就算秦兵被包圍,他也不敢再派人出去救援了。

    一個時辰後,數千秦人在營外被殲滅殆盡,趙騎雖然也有一些傷亡,但仍可以將秦國營地包圍起來,輪流休息,不時射箭騷擾。就這樣熬了大半夜,久而久之秦人無論在士氣還是體力上都支撐不住後,數千趙騎才發動了總攻。

    趙騎搬開鹿角,拉倒營牆,從六七個入口殺入營中,四處放火,左衝右突。秦兵驚慌被滋擾了一天一夜,又連續失敗,士氣低落,自相擾亂。一時間趙騎在營內縱橫馳驟,舉火如星,喊聲大震,逢人便殺,子順雖然也帶著親兵做了一定抵抗,但於事無補。

    河西的喊殺聲的大火持續了一夜,等到天明之時,蒲阪一片狼藉的城頭,同樣度過了一個難眠之夜的令狐博放眼望去,卻見整個河西秦營已經被燒成了一片白地,黑煙陣陣,秦人或死或傷,剩下的都垂頭喪氣地投向了趙氏,子順也隕歿於亂軍之中,而趙騎傷亡不過千餘,許多還是在夜戰裡不小心掉溝裡負傷的。

    對岸的保障沒了,現在就算河東的大軍抵達蒲阪,也會被趙騎阻攔無法渡河,而且這支秦軍一敗,秦國在河西再也沒有力量能阻止趙騎攻城略地。

    「河西完了……」令狐博絕望地閉上了眼睛,雖然趙軍的攻勢不溫不火,但蒲阪城的士氣已跌落到了低谷,當今日的太陽再度照常升起時,本來說好了今日抵達的秦魏河東聯軍,卻仍然沒有蹤影……

    令狐博不知道的是,蒲阪以北的趙軍大營裡,主帥穆夏也一直在朝東邊眺望,如今敵軍主力遲遲不見,他也露出了一絲遺憾之色。

    「看來上卿打算在蒲阪誘敵決戰的策略,被人看穿了啊……」

    這兩萬趙軍背後,其實尚有兩萬人,這次進攻蒲阪,除了截斷敵人退路外,也是一次圍點打援的嘗試。

    在韓城大戰後的七八天時間裡,穆夏所在的右翼得到了很大增強,河東戰場上十萬趙軍,足足分了他一半,力圖讓右翼獲得更大優勢,將秦魏變成甕中之鱉。

    穆夏分了一萬人去收降涑水以北的城邑:令狐、解梁,張孟談的老家張城,以及被魏氏推平的知邑。

    他則帶著四萬人進攻蒲阪,然而圍點打援的計畫卻撲了個空,幾天前從安邑倉促撤退的秦魏主力沒來蒲阪,這蒲阪城或許只是個幌子。

    「龍門已斷,河西也即將失守,魏駒和子虎還能去哪呢?」統領弓弩兵的顏高皺眉苦思。

    答案只有一個,他和快就抬起頭,和穆夏異口同聲地說道:「風陵渡!」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5 13:21
第993章 鳴條

     三天後,安邑城郊。

    初夏的南風從河東平原上吹拂而過,穿過安邑城外的桑樹林,使得綠意正盛的枝條指因風吹而拂動,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是為「鳴條」。

    「伊尹相湯伐桀,升自陑,遂與桀戰於鳴條之野,作《湯誓》。」

    縱馬於鳴條之野上,趙無恤感慨良多。

    河東地區歷史悠久,是華夏的主要發源地,也是這個文明的搖籃,上古堯舜禹時代都城皆在河東,黃土之下不知掩埋著多少古老的遺蹟,故邁步河東,趙無恤分外能感受到歷史的重量。

    其中安邑這一帶便是夏墟,又被稱為禹城,至今尚有千年前的城垣殘跡。所以在春秋時代,夏朝是正兒八經的信史,是不容置疑的,不必搞什麼夏商周斷代工程來費勁證明。臨漳學宮那邊正在破解夏代留下的一些銘文和甲骨,這些隻言片語一定要好好保存下來流傳後世。

    其中有一條,就是夏的卜官為鳴條之戰的吉凶請示上天,他最終沒有寫下占卜的結果,大概是因為戰場上塵埃落定,或許是這位卜官自己也捲入戰亂裡了。

    而且嬴姓趙氏的興起,也與鳴條這地方息息相關。

    傳說嬴姓的始祖伯益生子二人:長子為大廉,開創了鳥俗氏;次子為若木,開創了費氏,他們的部落或在中國,或在夷狄,在中國的就必須服從於夏後的統治。若木之後不知過了幾代人,傳到其玄孫費昌時,正值夏的末代君主夏桀,桀文武雙全,但荒淫無度,暴虐無道,所以許多部落都背叛了他。

    費昌也去夏歸商,憑藉自己家族擅長駕馭馬匹的特長,作為商湯的御者,在****鳴條決戰裡,幫助商湯大敗夏桀,戰後因商湯」爾尚輔予一人,致天之罰,予其大賚汝「的承諾,費昌有功受賞,從此嬴姓世代作為殷商的重臣甚至諸侯,極受恩寵。

    只可惜無論****都已經湮滅,宗周秩序也支離破碎,中原提前進入諸侯爭強兼併的時代。而嬴姓的一對子孫趙氏和秦國,竟也在祖先曾奮戰過的河東同室操戈。

    「歷史真是太會開玩笑了。」趙無恤大搖其頭,不理會一些家臣幕僚用商湯伐桀來類比他反攻秦、魏聯軍的阿諛之言,將目光轉向幾里外的安邑城。

    濃煙滾滾,在數里外依然能聞到空氣中的焦臭味,安邑城的大火已經燒了一天一夜。

    魏駒和子虎已經做出不與趙軍糾纏,只管後撤的決定,便果斷撤離,但他們留下斷後的死士在與趙軍攻城部隊拉鋸的過程中,不知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竟在城內放火,火勢在南風助陣下越來越大,最後成了這般模樣。

    直到早上烈火才稍微弱了一點,但這座歷史悠久的古城也就此化為一片廢墟。趙軍後續部隊撲滅火焰後,從這堆焦黑的殘垣斷壁間也找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了,只剩下一些沒有跟魏軍離開的安邑百姓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切。

    從蝗災肆虐河東,魏曼多不顧百姓死活,鎮壓入城爭搶糧食的鹽工後,魏地的百姓和魏氏已經有點離心離德了,只有吃著魏氏飯的武卒依舊效忠。如今趙無恤還得感謝安邑這把火,只要他向當地百姓大肆宣傳這是魏氏自己放的,魏氏過去一百多年的德政便全燒沒了。

    夏商周晉魏,一切都已成過眼煙雲,河東將迎來趙氏統治的時代。

    烈火焚城並沒能阻止趙軍太久,趙無恤雖然才從曲沃移駕至此,但他的前鋒部隊已經追到鹽池附近了。

    但無恤失算的是,秦人和魏軍沒有像他希望的那樣去蒲阪渡河,然後一頭撞進自己的圈套裡。據斥候傳來的消息稱,秦魏聯軍突然轉而向南,繞過中條山,去了魏氏最初的封邑魏邑,在那裡與鄭軍殘部匯合。

    他們沒去蒲阪渡口,他們的目標是魏邑南邊的風陵渡!

    ……

    「從河東去秦國,一共有三大渡口,龍門、蒲阪、風陵渡。其中龍門已被代郡新稚狗部控制,少梁也在上郡步卒的進攻下岌岌可危。而蒲阪被穆夏大軍圍攻,也指日可下,唯獨這風陵渡……」

    是夜,趙無恤在羽林軍護送下趕到位於鹽池附近的趙軍行營時,河內、東陽等郡的將吏正在裡面討論戰局。

    卻聽被雪藏多年,略顯老態的陽虎分析道:「風陵渡以北不遠處便是羈馬邑,此邑尚在魏氏控制之下。而南岸則是桃林塞,秦人在此修築了函谷關,幾年前韓魏聯軍就沒將這處險隘打下來,今年開春秦軍就是通過這裡進入河外的。」

    「風陵渡雖然不如蒲阪,但也足以讓秦魏渡河,倘若他們在我軍趕到前逃到桃林塞,再撤退到渭南,就不好辦了……」這則是河內軍的宋人漆萬在說話,此戰關係到趙氏的包圍能不能完美實現。

    「柳下軍將正與韓氏進攻桃林,若不能咬住敵人尾巴,那就要搶先佔領南岸才行。」

    趙無恤聽完他們的分析後,掀開營帳邁步入內,眾將連忙下拜。

    「甲冑在身不必行禮。」趙無恤讓眾人免禮,掃視眾將,目光停留在陽虎身上。

    比起之前在東陽練兵的懶洋洋,陽虎這次精神好了許多,或許是因為重回戰陣,與秦魏鄭齊角逐讓他興奮,或許是趙無恤代晉之心已昭然若揭,又給他進一步往上爬,做開國功臣的渴望。

    「陽司馬的擔心不無道理,風陵渡的確是河東這張網唯一的出口。」

    他轉而問道:「現在河西形勢如何?可有新消息傳來?」

    「半個時辰前傳來的消息,秦國河西之兵已全滅,河西再無敵軍,秦人在渭南也僅剩五千軍隊,另外桃林塞也有五千,若是河東秦軍也全軍覆沒,那秦國的大半兵卒將不復存在。在蒲阪大捷後,代郡和上郡騎兵分為數隊游弋河西,準備攻城略地……」

    無恤道:「河西已是我囊中之物,不必急於一時,讓虞喜和郵成至少派出五千騎兵渡過渭水,向風陵渡、桃林塞一帶包抄。此外,也讓穆夏盡快結束蒲阪戰事,若是敵軍抵抗頑強,就不要理會,直接帶大軍進逼羈馬……此外河外那邊,也要催促韓氏和柳下跖加緊進攻桃林塞,三軍合圍,既然秦魏避開了蒲阪,那決戰就只能在風陵渡進行!」

    眾將凜然領命道:「唯!」

    話音剛落,門外便有新的情報傳來。

    年輕的伍林掀開營帳走進來,在趙無恤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無恤便點了點頭,讓他將營外的黑衣帶進來。

    風塵僕僕的黑衣暗衛下拜稽首,向趙無恤遞上了一份急報。

    急報裝載竹筒裡,上面的刺紋是「十萬火急」的最高優先級,打開以後,趙無恤粗略一看,眉頭一皺,又回頭細細讀了一遍,這才捲了起來。

    營內的將領們都在看著他,等待主君宣佈這個消息,看他平靜的樣子,應該不是什麼壞消息吧。

    卻見趙無恤舉起這張來自河外的紙條,說道:「楚國出援秦軍,大軍已至伊洛,兵臨陸渾城。」

    「啊!」

    「唉。」

    「嘿……」

    帳內立刻響起了意味不同的聲音,但相同的是,大家心裡是驚訝的,因為說實話,楚國的出場並不在他們意料之內,甚至在廟算時大家都認為,這種可能性也很小。

    現在,楚國的的確確出兵了,而且還不是偏師的小打小鬧。

    只有孫武料對了,這老頭真是廟算無敵。

    眾將再次看向趙無恤,想聽聽他的看法,以及既定戰略是否需要進行改動。

    無恤看上去的確很平靜,但他內心卻有一絲激盪和波瀾,就好像南風拂過河東大地,讓郊外的桑林枝葉輕輕拂動時,發出的微鳴……

    「二三子,這意味著吾等的強敵,又多了一個!」趙無恤強調道:「因為這一次,是楚王御駕親征!」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5 13:21
第994章 楚王親征

     三涂山旁,鳳旗飛揚,楚歌豪邁,五萬楚軍在此紮營,一千乘戰車列陣浩浩蕩蕩。

    楚王熊珍三十餘歲,年富力強的他面色紅得有些過分,唇上兩撇矢須,頷下蓄著短鬚,他頭戴華麗的楚式胄帽,身著赤色如火的犀皮衣,大氅上龍鳳花紋齊飛,腰佩放長劍「湛盧」。他撫摸著佩劍那名貴的劍鞘,站在沉重的戎車上,目光掃視高聳的三涂山,突然對旁邊的葉公子高道:

    「當年莊王北伐,向周王問鼎之大小輕重,就曾經過此地,不知不覺百餘年過去了,距離上一次楚軍北進路過三涂,兵臨晉地,已經很久了吧?」

    與楚王同齡的葉公子高謙卑地說道:「是五十二年,靈王還是令尹時,曾率軍由此路過,去虢地與趙文子會晤……」

    「還是葉公記得清楚。」楚王忽然意氣頓生,哈哈大笑起來:「而今日,寡人也沿著伯父走過的路,來伊洛之地與趙文子的重孫會獵了……」

    左右的楚國公子啟、莫敖、左右司馬等人紛紛附和道:「是大王重振楚國之威,如今楚國力強盛,才能再度北上中原。」

    「是這樣麼?」楚王玩味地掃視他們,而後謙虛地說道:「寡人登位之初,差點讓楚國滅亡。如今的楚國,只是舔著傷口不敢忘記危亡而已,而且多半是令尹、司馬二人主持國政,才能讓一切都走上正軌,寡人做的卻寥寥無幾。「

    他坦言道:「寡人也沒有莊王那問鼎之輕重的大志,能讓楚國恢復平王時期的疆域和國力,孤已經很知足了,此次北伐,只是為了報恩,如此而已……」

    眾公子唯唯諾諾,葉公子高則斜眼向後看去,楚軍裡除了葉公的宛、葉之師,楚王自己的左廣外,還有鄭國七穆之一的駟弘,魏氏的長者魏戍,齊國陳氏的陳恆。過去幾個月裡,這些人陸續到楚國遊說,想要勸說楚王加入四國連橫,一起對抗趙氏。

    然而楚國與趙氏之間並沒有什麼直接衝突,而且吳國還對陳、蔡地區虎視眈眈,楚王和令尹、司馬自然不樂意去與強大的趙氏為敵。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楚國的整體國力雖然強於趙無恤的晉國領地,若逼急了集結十萬大軍出境作戰也不成問題,但他們現在的精力都放在東方,對中原興趣寥寥。

    直到二月下旬,眼見趙氏開始迂迴河外,河東的秦魏聯軍也毫無進展,連橫的發起者陳恆感覺有些不妙,便帶著一位秦國公子來到楚國想再度勸說楚國出兵。他們前腳剛到鄀都,後腳便得知了盜跖大敗鄭軍,屠殺鄭卒五千的消息,河西那邊也有趙騎突襲。

    「河東危矣!」

    陳恆頓時大驚,認為以趙無恤以往的做派,秦魏聯軍只怕很難從河東撤離,西線一敗,東線齊國怎能獨木難支?於是他便慫恿秦國公子在楚國王宮面前痛哭流涕,說什麼「楚國將亡,秦國救之;秦國危急,楚能坐視乎?」楚王這才改變了態度。

    葉公雖然不在鄀都,但他知道,那位在楚王宮殿外哭得稀里嘩啦的秦國公子,讓楚王想起了一些往事……

    ……

    那是十多年前,柏舉之戰後,郢都陷落。楚王連他的秦國母親都顧不上,便匆匆攜帶其妹季羋和隨從們出逃避難。他一路上在雲夢澤、鄖城、隨國等地流離失所,幾次遇險差點喪命,或者被仇視他的人出賣殺死,最危險時吳軍只與他隔著一堵牆。

    國君如此淒慘,而楚國也風雨飄搖,幾乎被吳國滅亡。

    這危機時刻,楚國大夫申包胥跑到秦國求援,對秦哀公說:「吳國之野心,如同貪得無厭的長蛇,要把諸侯一個一個吞滅,楚國滅亡,秦國邊境也將不得安寧。秦伯與楚乃姻親,楚王乃君之子侄,何不出兵救楚?秦國若能助楚國一臂之力,楚將世世代代不忘秦國之恩!」

    考慮到秦國的國力不算很強,又有強鄰晉國在側,秦哀公最初不為所動,搪塞說要與庶長們商量商量。申包胥不肯告退,也不肯進食,在秦庭外哭了7天7夜之久,秦哀公憐之,加上子蒲進言說,就算楚國滅亡,秦國出了兵,至少可以分到一些楚國的土地和民眾。於是秦哀公終於答應,賦詩《無衣》,發兵五百援楚。

    而率領這支秦軍的人,恰恰是現在秦國的大庶長子蒲,以及左庶長子虎。

    秦師500乘出武關,過申縣,縱橫於方城內外,敗夫概於沂邑,還滅亡了為虎作倀的唐國。吳王闔閭見前方大勢已去,後方又有越國襲擾,這才全軍撤回吳國。

    若無申包胥哭秦庭,秦國只怕不會出兵,若無秦國相助,楚國想把吳人盡快驅逐出去是很困難的。

    楚王復國後要封賞申包胥,封之以五千戶,想讓他做令尹、司馬之類的高官,但申包胥卻不認為自己的作為有什麼了不起。且他的老友伍子胥想要亡楚復仇,申包胥卻「不洩子胥之謀」,認為自己只是以功抵罪而已,便拒絕了封賞,逃離郢都,與妻兒隱居到江南之地去了。

    楚王使求之不得,只能用旌旗表彰申氏裡閭曰「忠臣之門」。

    申包胥離開前只給楚王留了一封信,上面的部分內容便是他在秦庭時對秦國君臣許下的諾言,楚國定要牢記秦國的恩遇。

    「匹夫之諾,尚且言必信,行必果,寡人有五千乘之國,豈能背諾?」

    於是一向以知恩圖報出名的楚王熊珍不顧令尹子西,司馬子期勸阻,出宮將秦國公子扶起來,對他賦詩《木瓜》,「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意思是自己怎麼會忘記秦國的恩情呢?便做出了出兵援秦的決定。

    等他率領左廣三萬大軍來到宛、葉之地與葉公匯合後,又對子高吐露了自己的苦衷。

    「寡人乃秦人外孫,而秦國又對楚國有恩,恩不可忘,否則天下人都會覺得楚國無信,吾等如何再立足於天下?復興楚國何從談起?」

    楚王的舉動,甚至讓還在葉地寄居的孔子讚不絕口,認為是仁德之舉,楚王在他眼裡,也成了普天之下最好的君主。

    」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楚君守諾舉兵,可謂有信。「他甚至都忘了追究楚國僭越王號的事情。

    不過楚王的目的並沒有孔夫子想的那麼單純,他與葉公商量道:「趙氏有吞併中原之心,若大敗秦、鄭,南侵至三涂山,則楚國宛、葉之地也要受其襲擾,與其樹一強鄰,不如扶持秦、鄭,避免二國主力喪盡。」

    而且楚王不笨,他沒想要在不熟悉的地域與趙軍決死一戰,只打算侵入河外,擊敗盜跖軍,讓秦、魏聯軍能從這順利撤退,保全一些實力。到時候楚國再出面與趙氏議和,讓秦、鄭付出一些代價與趙氏達成和平,便是皆大歡喜。如此,楚國不用費太大力氣,就能讓秦鄭保存下來。

    至於魏氏的死活,河東還能不能保住,楚王一點想法都沒有。

    不過當楚國五萬大軍繞過三涂山,等待他們的是路途險隘的陸渾城。

    這座城台基較高,像是橫空出現在雲霧裡一樣,易守難攻,趙氏在裡面駐紮著兩千多人。盜跖是收買了當地戎人後裔後打下的,楚軍人數雖多,但要啃下這塊硬骨頭,迅速進入河外之地,還是有一定難度。

    先行抵達的前鋒已經對城中試探過了,他們還告知楚王一個消息:「陸渾的趙軍守將是王孫勝……」

    ……

    「王孫勝?是楚國的王孫?」楚王搜尋著腦中的記憶,他的父親楚平王雖然在政務上昏庸得一塌糊塗,可在生子上卻是位多產的君主,楚國王子公子就有許多,王孫就更多了,但他不記得國內有一位名叫「勝」的。

    葉公長期駐守楚國北境,所以知道此人,他對楚王解釋道:「是廢太子建的兒子……」

    「是他……」楚王頓時眉頭大皺。

    楚王的母親秦國公女伯嬴,本來是楚平王為太子建娶的,結果到了楚國後,楚平王卻垂涎伯嬴美貌,於是在費無極的慫恿下將其佔為己有,這才有了熊珍。而太子建也因此與楚平王生出間隙,最終叛逃楚國,這件事還引發了伍奢一家被殺,伍子胥單獨逃離。後來太子建死於鄭國,伍子胥又抱著他的兒子王孫勝入吳,最終借助吳國的力量成功復仇,給楚王熊珍帶來了一段難以忘懷的恥辱經歷。

    因為事關王室秘聞,這是在楚國禁止被提及的往事,但十多年過去後,以寬容而聞名的楚王熊珍也不太在意了,眉頭逐漸舒緩下來,反倒是王孫勝自強不息,主動離開吳國,投靠趙氏並在趙軍裡嶄露頭角的經歷讓他產生了興趣。

    「當年,楚國令尹子木與大夫聲子曾有過一段對話。」

    目視隨行的眾位羋姓宗親,楚王緩緩說道:「聲子說,晉國有才能的大夫不少,但是大部分是從楚國去的。因為楚國不會利用人才,就好比上好的梓材、皮革,產自楚地,卻在晉國加工成好東西。過去這樣的例子層出不窮,如繞角之役,晉國敗楚軍,導致楚失華夏,實則是叛楚的大夫析公所為;彭城之役,晉楚遇於靡角之谷,楚軍再敗,失去了東夷,也是楚人雍子為晉人出謀劃策的緣故。至於子靈和苗賁皇二人的事蹟,更是不必再提,晉霸、吳興、楚失諸侯、幾乎滅亡,都是這兩人逃到晉國做大夫,透露楚國弱點,扶持吳國的緣故,這些本該本楚國利用的人才,對楚國的危害卻延續至今……」

    眾人一片車沉默,這些都是楚國的失敗史,但楚王今日說來,卻沒有羞怒的意思。葉公子高忽然有些感動,比起剛登位時的青澀,楚王已經成長為一代明君了,他寬容,他守諾,他愛民,他知道自己的侷限,相信未來的楚國能越來越強大,恢復過去的榮光!

    最後,楚王熊珍指著遠處如臨大敵的陸渾城說道:「現在的王孫勝也是如此,能在人才輩出的趙氏有一席之地,說明他很有才幹。祝融血脈,不宜遠離故土流落在外,王兄子閭?」

    「臣在。」楚王的哥哥公子啟連忙出列應諾。

    「你起草一份寡人的詔書射進城去,就說寡人不計較過去的事情,孤那侄兒若是肯以此城回歸楚國,他就還是楚國的王孫,與其餘王族一視同仁,封之以土地百姓,策之以官爵珠玉……」

    楚王熊珍已經開始想像他與王孫勝叔侄相見的場面了,他撫著鬍鬚笑道:「勝會來的,他應該知道,寡人,言而有信!」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7 13:02
第995章 叔侄

     夜色漸深,緊緊攢著手中的信,王孫勝走出簡陋的城樓,眺望城外的楚軍大營。

    「今楚地方四千里,持戟二十萬,寡人僅帥左廣、宛、葉之師至伊洛,人發一石,便能葬送陸渾小城,以楚之強,汝之守卒弗能當……」

    他那楚王叔叔在信中並非誇大,陸渾城其實沒高到能一覽眾山小的程度,只因山隘前四周都是平坦空曠的原野,王孫勝才能極目眺望遙遠的地平線。但不論望向何方,惟有焰火可見。營火如同墜落人間的繁星,覆蓋四野,組合成無窮無盡的星辰大海

    王孫勝的手下最初還試圖數一數究竟有多少營火,以便判斷楚軍人數,可數了一會他們才發現,即便數到旭日東昇也數不完……

    而陸渾城內的火光呢?與之相比,只是螢蟲尾端上的微弱光芒罷了。

    星星豈能與太陽爭輝?楚王是這麼勸說他的,他在信中說上一輩人的事情已經過去了,王孫勝作為楚王之孫,祝融血脈,不應該再流離在外與母國為敵,不如以陸渾城歸順楚王,與他一起回歸故土。楚王承諾,會一視同仁,把他當做自己的兒子來看待……

    「兒子?父親?」王孫勝不由攢緊書信,對於他那死去多年的父親,王孫勝的記憶是模糊的,因為那時候的他尚在襁褓之中,然而伍子胥對這段往事的描述聽得多了,王孫勝有時還是會在腦海裡自行拼湊出過往的光景:

    他的父親因為不甘和野心,勾結晉國圖謀鄭國,被鄭軍攻破城邑,秘密處死,他母親也命喪於此,香消玉殞。

    伍員緊緊抱著他,在當空皓月下逃離鄭國,在原野上一步步跋涉,足履被石子磨破了,衣裳被荊棘撕裂了。身後是楚國的箭矢在追,身前是未知的黑暗。王孫勝雖然少不更事,但也在這逃亡路上感受到了最初的恐懼,因為沒有母乳,他沒有力氣哭喊,只能緊緊縮在伍子胥懷裡,渾身顫抖。

    在昭關下,青年的黑髮一夜之間化為白雪,而王孫勝也全靠他指尖的血滴,以及好不容易弄到的魚羹續命,等他們抵達吳國時,大人和孩子都憔悴得不成模樣了。

    可以這麼說,伍子胥就像是他的乳母一樣,而到了吳國寄居後,他則扮演了「父親」的角色。

    在被仇恨沖昏頭腦時,伍子胥會高聲怒吼,痛哭流涕,在研究陰謀時,他會草菅人命。他狠辣起來,連吳國人都很怕他,但他待王孫勝始終親切慈藹,喚他作「少主君」,有時則是更親切的「勝」,他的雙手撫過頭頂時猶如皮革般柔軟。他把王孫勝視為己出,親自教導他識字,請孫武教他兵法劍術,同時向他灌輸仇恨……

    仇恨是他們活命的養料,是促使他們行動的前提,後來伍子胥幫助吳國破楚,燒郢都,鞭撻楚平王的屍體,算是報了家仇。但伍子胥卻沒把弱冠之年的王孫勝帶上,他不顧王孫勝的請求,將他一個人丟在了吳國。

    即便是被覆仇沖昏頭腦的伍子胥,也會排斥讓王孫勝與楚國為敵這個念頭。與伍子胥不同,他是羋姓熊氏,是楚王的直系孫子,這就注定了他不能參與到覆滅楚國的戰爭中,否則就算死了也難見祖先。

    那是王孫勝第一次被獨自撇下,他憤怒地在院子後面的樹幹上揮舞長劍,斬得樹葉落滿庭院,他倒不是想對楚王一家做什麼,只是想回到讓他魂牽夢縈的楚地看看而已。

    後來伍子胥載譽歸來時,王孫勝也沒有向他恭賀,伍氏一族的仇是報了,伍子胥從此能安心地輔佐吳國稱霸。但王孫勝卻不能,他的身份決定了他在吳國沒有容身之地,只能用對鄭國的「仇恨」來麻醉自己。

    所以在加入趙氏後,每次討伐鄭國,王孫勝總是最積極,可惜盜跖屠殺鄭國五千俘虜時沒帶他,而是將他留在了這裡,留給了楚國大軍……

    他又一次被撇下了,一種被拋棄的憤怒再度從他心中瀰漫出來。

    現在,以寬容而聞名的楚王熊珍來了,他是王孫勝的親叔叔,一面展現武力,圍困陸渾,另一面又放下為王者的高傲,對他伸出了手。

    早在吳國時,王孫勝就聽說過楚王的大度。

    當初,楚王逃亡途中,在鄖地暫居。夜半時分,鄖地的大夫斗懷懷恨楚王族滅斗氏之仇,便磨刀霍霍,想殺了楚王,幸好被他的長兄斗辛厲聲喝止,這才作罷。

    這樣的一個人,就算後來立下了一些功勞,卻不足以抵消罪過,但楚王在復國之後,卻決定一視同仁,對斗懷加以獎賞。令尹子西反對,曰「請舍懷。」楚王卻沒有計較鬥懷試圖弒君的舉動,說「大德滅小怨」,照樣賞之。

    更過分的還有藍尹斖,這是楚王最為痛恨的人。當初在成臼渡口,藍尹斖置求渡心切的楚王於不顧,自行駕舟帶著家小遠遁而去。然而楚國重建後,楚王同樣放過了這個讓他咬牙切齒的人,沒要他性命。

    這些舉動,或許是在效仿晉文公,晉文公放過曾追殺他的裡鳧須,讓晉國諸大夫放下心來,知道文公不會因為舊怨報復他們,楚王也想一改楚平王、囊瓦時代的苛政,建立一個嶄新的楚國,但至少能看出來,楚王有足夠的胸懷來原諒曾經嚴重傷害過他的人,更何況被他「奪了」王位的太子建子嗣呢?

    「子為楚國王孫,祝融血脈,寡人會將汝視為己出,封之以土地百姓,策之以官爵珠玉……」他是這麼承諾的,以王孫勝道聽途說對楚王的瞭解看,這應該不是說說而已。

    其實這是一個回到楚國的好機會。

    魂牽夢縈的故鄉啊,那波濤浩淼的雲夢澤,那高聳入雲的章華台,那篳路藍縷的荊山,那埋葬了歷代楚王的夷陵……

    可是……

    沒有腳步聲,身後的來人不知不覺靠近到他五步之內,直到王孫勝回頭時,才驚覺他的存在,也不知站了多久。

    一身勁裝的眉間赤手搭在劍上,冷冷地看著王孫勝。

    「楚王之邀,王孫要去麼?」

    ……

    眉間赤目視王孫勝,想通過面色變化弄清楚他心裡的打算,再決定要不要一劍捅入他的胸膛。

    自從銅鞮宮變殺了晉國太子後,趙無恤為了讓眉間赤遠離漩渦中心,便打發他到前線效力,汲取一些戰場經驗,以便將來大用,但任誰也沒想到,眉間赤主動請求,要來陸渾做副將。

    在趙氏戰前廟算時,孫武預言,說以楚王的脾性,有很大可能會出兵援助秦國。也許是冥冥中的命運,眉間赤也覺得楚國不會安分,來到陸渾,他或許有報父仇的機會……

    王孫勝對這個與楚國有仇的年輕人不冷不熱,而且他也知道,眉間赤名為自己下屬,實則也是監視他的監軍。王孫勝雖然有這一師之眾的指揮權,但他一旦有不臣之舉,權力隨時會被暗藏趙無恤虎符的眉間赤剝奪,甚至連性命也保不住。

    這眉間赤雖然沒什麼領兵的才幹,但劍術卻是不虛的,連王孫勝也沒把握勝過他,更何況他背後還有兩名黑衣,同樣可以讓王孫勝死在城牆上。

    「勝豈是那樣的人?」不管願不願意,王孫勝都把那封書信撕了,當著眉間赤的面灑落城下,眉間赤和兩名黑衣的殺意才收斂下去幾分。

    「但楚王乃我叔父,勝雖然為趙氏效力,卻不可無禮,可否讓我回一封信?」

    對於這個要求,眉間赤等人沒有拒絕的理由,但他們還是尋來筆墨,盯著王孫勝的一舉一動。

    竹筆在手,王孫勝又看了一眼城外連綿數里的營火,露出了一絲無奈的笑,開始蘸墨下筆……

    「叔父在上,侄勝惶恐再拜言,王駕親臨,小子竟不能遠出百里親迎,大罪也……」

    「然人言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小子之仇,鄭也,今叔父伐晉以救秦、鄭,小子若忘父仇而與鄭人同處一室,是為不孝!」

    字面謙卑而恭敬,可實際上,在楚王信誓旦旦地說什麼視他為子時,王孫勝只想大笑。

    他有父親,兩位,前者太子建給他留下了一樁必須報償的仇恨;而另一位伍子胥則不斷強化它,讓仇恨充斥王孫勝的內心,此仇不報,他就沒了立身於世上的理由,縱然有了安身之所,心也安定不下來。

    王孫勝瞥了一眼眉間赤,此子也是從小就被他母親灌輸仇恨吧,雖然罪魁禍首囊瓦已經死了,但只要當時坐視此事發生的楚王熊珍還活著,他們的仇恨就沒有結束。

    他繼續寫道:「又晉國有俗言,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小子乃趙氏之臣,棄軍納城而降,是為不忠。叔父有召,小子當從之,然不忠不孝之舉不可為……「

    ……

    」大軍攻城,小子不得不操戈矛與楚為敵,若城破身死,叔父可梟小子之首,若陸渾完好,小子倖免,待報父仇後,自當引頸入楚,叔父大可戮小子於宗廟……」

    次日清晨,陸渾城外的楚軍大營,公子啟將王孫勝的回信唸誦一遍後,抬頭觀察楚王的表情。

    沒有被拒絕的震怒,只有淡淡的憂傷和惋惜。

    「寡人有一個好侄兒。」楚王對左右感慨道:「有忠有孝,日後必成大器,只可惜……」

    他赫然起身,讓侍從為自己披掛甲冑,又讓左右司馬下去,準備攻城。

    望著黑雲壓城的陸渾小邑,楚王笑道:「我越來越欣賞勝了,只可惜他不知海之寬廣,妄圖以螳臂之力,阻擋楚國戎車。」

    「既然此小子不聽話,寡人便稍稍教訓他一頓,等拿下陸渾城後,再讓他向孤請罪,到時候孤依然會將他扶起來,拭去他身上的灰土,帶他回楚地,在先王之廟讓他認祖歸宗!」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7 13:04
第996章 楚巫

     對陸渾城的攻勢並沒有楚王想像中那麼簡單,兩天下來,楚軍雖然數次登上城頭,但都被趕了下來。

    世人皆知趙氏有騎兵,有武卒,故而野戰無敵,加上他們器械精良,每逢攻城都會以雷霆之勢拔城。但他們的守城能力究竟如何?並沒有多少人知道,因為趙氏的可怕之處在於,他們總是能在野戰中解決對手,以攻為守,而不會讓戰爭進入己方被動防守的局面。

    所以趙氏城邑被圍攻的次數寥寥無幾。

    但在陸渾攻防裡,第一次與趙軍接觸的楚軍很快就對敵人的頑強,以及守城方式的多種多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最初,他們欺負趙軍只有兩千,便採取了最簡單的蛾附戰術,妄圖利用自己的人力優勢,朝城牆發動源源不斷的攻勢,登上並不算高的城垣。

    但在試探了一個上午,付出數百人傷亡後,這種戰術便被葉公沈諸梁叫停了。

    「依仗人多勢眾、驅趕士兵像螞蟻、飛蛾般強行攻城,這不過是為將者惱怒發急之下不理智的舉措罷了。」

    他指著陸渾城對楚國莫敖道:「陸渾位於山隘之間,道路狹窄,我軍只能圍其南面,每次僅能出動兩三千人攻城,並不能形成優勢。」

    守城的王孫勝很聰明,他已經加固過陸渾城垛,讓趙氏的弩兵居高臨下向爬城的楚人射擊,並在城頭佈置了一些簡易投石機,一時間,飛矢和沙石像雨點般向楚人頭上打來,他們攀爬用的梯子也被推開,這樣一來,蛾附攻城就失敗了。

    莫敖有些發愁,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對付蔡、胡、頓那樣的魚腩,很少遇到這麼難纏的對手。

    「那該如何攻取?」

    「先築土山,等土山與城牆等高時,以楚國弓手壓制城內弩兵,到時候再進攻不遲。」

    葉公又看了看陸渾周邊的山勢,指著東、西兩面說道:「再派兩隊蠻兵入三涂山尋找小路,繞到陸渾背後,待大軍攻城時一起發難,前後夾擊。」

    早在八年前晉國內戰時,沈諸梁便與鄭國瓜分了蠻氏子國,將當地戎人整編為蠻兵,編入他的宛、葉之師裡。這些人沒有秩序,不知陣法,在堂堂正正之戰裡沒什麼用,但在伊洛地區山地作戰時,卻是很好的嚮導和斥候,也可以作為奇兵襲擾敵後。

    安排完這一切後,葉公又看了一眼陸渾城頭屹立不倒的趙氏軍旗,在被攻打兩天後,城內傷亡也不小,但卻沒有被城外楚軍浩大的聲勢嚇到,許多人依舊在城頭堆放石木,修補破裂的牆垣,不時還會指著城下說笑一番,看來他們對守住城池很有信心啊。

    這是個可怕的敵人……雖然只遇到了趙氏的偏師,但葉公認為,他們是和吳國一樣難對付的大敵,不考慮報恩的守信等道德因素的話,楚國這次北上救秦與趙氏衝突,真不是什麼好策略。

    他不由想起了大軍從葉地向北開拔前,楚國巫祝對這場戰爭的占卜……

    ……

    與人道漸漸優先於鬼神的中原不同,楚地保留了濃厚的巫文化傳統,那裡的風俗信巫鬼,重淫祀,祭祀時必須作歌樂鼓舞取悅諸神,各種神話傳說在民間流傳甚廣。這也是後來屈原《九歌》,《山海經.山經》乃至後世湖廣地區儺歌儺舞的來源。

    所以從官方到民間,楚國的巫覡數量眾多,人們普遍好巫。所謂「巫」者,除掌管祭祀外,占卜也是他們的專職,每逢國家大事必占卜,這次出兵援秦也不例外。

    然而,龜甲上顯示的占卜結果卻是「出兵不吉」……

    王族和群臣頓生疑慮,紛紛看向楚王,想知道他對此怎麼看。

    楚王卻道:「寡人剛登位時,年紀幼弱,不能理政,國事統統託付給了令尹子常。然而子常輕慢賢臣,卻迷信鬼神,好巫術。祭祀群神時,經常親執羽祓(fú),在祭壇下舞蹈。吳國軍隊已經兵臨國境,子常率軍與之戰於柏舉,戰前在漢水之濱設祭壇,左司馬來請他安排戰法,子常卻說:余正在取樂神明以滅吳軍,哪有時間安排此等小事,昊天自會保佑楚國……」

    他無奈地笑道:「結果二三子都知道,柏舉之戰楚國大敗,吳軍攻破郢都,寡人出奔,百姓流離失所,楚國社稷不絕若線……」

    群臣面面相覷,楚王的意思是,他不相信這占卜?

    只有葉公子高和公子啟等人知道其中緣由,和迷信鬼神的楚康王等君主不同,楚王熊珍不喜巫師,不光是因為子常信巫誤,還因為楚國官方和地方巫祝間存在著巨大的分歧。

    雖然楚國的風俗是尊崇鬼的,但實際上,鬼並不靈驗。只是各地的巫想使鬼顯得很靈,於是與各縣邑的封君、大族互相勾結,他們打聽有官府政令和訴訟案件的勝敗,使得自己的預言象回聲一般準確無誤。倘有人不事先用錢財去求巫,那本該很順利的事情也會變得不順利。

    這樣一來,巫祝儼然成了楚國的地頭蛇,楚人信奉巫遠遠超過了信奉楚王的命令,他們寧肯違抗楚王的禁令而不敢違抗巫說的話。官府的許多政令若過不了巫祝這關,就很難在地方推行,這便形成了楚國君權不下鄉邑的尷尬局面。

    雪上加霜的是,從幾年前開始,從宋國開始有一支名為」天道教「的巫祝派系傳入楚地,在楚宋邊境氾濫。那些脖頸上懸掛陰陽魚的宋巫宣揚這樣的理念:不管是雲中君、湘夫人、山鬼,甚至是更為強大的東君、東皇太一,其實都是」天道「這種秩序在人世間的體現。

    所以說,楚國幾千個淫祠,數百種地方神明,其實都是統一於天道的……

    這種學說一出,極受楚巫歡迎,皈依者甚多,過去信仰供奉不同鬼神,不相往來的楚巫們,一時間被擰成了一股繩。

    這種情況雖然只是楚宋邊境的局部現象,但慢慢地連鄢郢都出現打著陰陽魚旗號的巫師傳教了,不由得楚王不加以重視。他對巫鬼的厭惡更甚,只差命令人帶兵去殺巫燒淫祠了,好在令尹子西勸阻,這才隱忍不發。

    在葉公子高看來,楚王引孔丘入楚,將他安置在葉地,吹捧為中原賢者,還派了一些貴族子弟去做孔子的學生,也有借用孔丘」天道彌人道遠「」敬鬼神而遠之「這些學說的意思。

    所以楚王不信占卜結果,也就不足為奇了,但他還是得說服王族和群臣,讓他們支持自己打這場戰爭。

    「吳楚長岸之戰前,令尹陽丐卜戰,占卜的結果是』不吉『,於是打算退兵,司馬子魚卻說:我得上流,何故不吉?於是便強行重佔,得到了吉兆,後來楚軍大勝吳軍於長岸……」

    楚王笑道:「寡人倒不是想改卜,只是想再卜一卦。」

    他制止了大巫,而是親自持龜甲,說道:「予小子請卜退兵!」

    第二次占卜結果很快就出來了,退兵也不吉利……

    眾人面面相覷,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這下他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難道要在葉地駐軍,坐看秦鄭全軍覆沒麼?

    在這進退兩難的時刻,楚王終於拍板了:「從先王渠開始,楚國就有一個舊俗,君主如果幾年不出兵,就會被國人認為是忘了先王之業,死後不能以先王之禮安葬。距離上次出兵伐蔡,已經過去了三年,楚師既出,若沒出國門就退回去,那就是欺騙盟友,是寡人的奇恥大辱!如此占卜,出擊不吉,後退也不吉,但比起拋棄盟約、逃避誓言,寡人寧可戰死沙場,至少那樣下了黃泉也不會愧對先王!」

    「以必死之心,求必勝之道」,雖然只是場於楚國關係不大的馳援之戰,但楚王卻極其重視。一時間,楚人因楚王的豪邁而士氣大振,哪怕他們在陸渾攻勢受阻,情緒也沒有低落。

    只因為楚王還在軍中,楚人知道他們的王總是會與他們同在。

    葉公沈諸梁卻沒有士兵們的狂熱自信,在他看來,陸渾邑的陷落只是時間問題,攻破此邑後,楚軍很可能要與盜跖、韓虎那正在進攻桃林塞的兩三萬人遭遇,楚國仍然有很大勝算。

    但真正的考驗將接踵而至,趙氏的河東主力將與楚軍夾河而對,若到時候秦、魏、鄭殘部還在,楚軍還有把握將他們接應到南岸來,完成出兵目標。但若趙軍搶先殲滅他們,楚軍就尷尬了,救援失敗不說,還與強大的趙氏結了仇,到時候秦、鄭已不足引為奧援,再加上東方的吳國……楚國很可能會面臨兩面夾擊。

    那才是最糟糕的情況。

    是日傍晚,楚軍的攻勢停歇了下來,硝煙瀰漫的戰場上空,殘陽如血,有雲彩好像一群紅色的鳥一樣,夾在太陽兩邊飛翔……

    看著這片紅雲,葉公沈諸梁心裡越發不安,他下定決心,再度回到楚王大營,打算再勸勸楚王:在破陸渾邑,展現楚國實力和援秦的決心後,不要太急著深入河外,只需要迫使韓氏回頭防備,讓秦國保住桃林塞,河東的秦魏軍隊應該能順利突圍。

    至少不必讓楚軍傷筋動骨,和趙氏徹底敵對。楚國與晉爭霸耗盡國力,被吳國乘虛而入的可怕歷史,沈諸梁不想再重演了。

    不過等沈諸梁走到營帳外時,卻發現這裡守備森嚴,較前幾日更甚。

    他連忙入內,剛掀開營帳,就遇到了負責楚王禁衛的王兄子閭(公子啟),腳步匆匆地往外走。

    「大王怎麼了?」葉公緊緊握著他的手腕,低聲且急促地問道。

    子閭雖然強自鎮定,卻掩不住眼中的焦慮,他左右看了看,也壓低了聲音對葉公說道:「大王心蕩……」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7 13:04
第997章 心蕩

     在春秋史官的記載裡,上古時代,高陽氏顓頊生老童,老童生重黎,重黎擔任高辛氏的火正,頗有功績,於是高辛氏賜予他「祝融」的職務,也就是火正。隨後共工氏亂德,重黎因作戰不力被帝嚳所殺,重黎的弟弟吳回接任火正,仍然稱祝融,他們的子孫一分為八,被稱之為祝融八姓,其中一支就是羋姓楚人。

    所以楚國王族驕傲地自稱「帝高陽之苗裔」,在楚國,楚王是如同神一般的存在,他是鳳的化身,血液裡燃燒著從祝融時代起就延續下來的熊熊烈火……

    但一般人絕不會想到,就是這個宛如神明的王族,卻也有自己的致命弱點。

    那是兩百多年前,楚君熊通因為周王室不肯加封他的爵號,一怒之下說:「吾祖以子男之田居楚,蠻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再次僭越稱王。他奉行鐵腕政策,征服了江漢平原,把漢陽諸姬變成自己的屬國,又征服了濮人和揚越,楚國由此強盛。

    但就是這樣一位雄主,晚年卻死於一種不治之症下。

    楚武王五十一年,楚國因為隨國背叛,派兵大舉進攻,在出發前,楚武王卻對他的夫人鄧曼說:「余心蕩……」

    從年輕時候起,楚王的心跳便常常不安,但他卻渾然沒有當回事,可這一次,這種隱患卻要了楚武王的命。他死在出征隨國的路上,因為突發的心病死於一株樠樹下面……

    如果說楚武王是到了晚年才暴疾而死,那他的兒子楚文王,則是壯年早亡。

    楚文王繼承其父遺業,繼續壯大楚國,將國都從老家丹陽遷到鄢郢,在江漢平原的基礎上,又滅申、鄧,佔據南陽盆地,再滅息國,控制蔡國,討伐鄭國,兵鋒直指中原。以至於當時的中原史官驚恐地記載道:「南蠻與北狄交侵,中國不絕若線……」

    這南蠻,指的就是楚國了。

    然而彷彿被詛咒了一般,文王和他父親一樣,同樣因為「心蕩」而死在征途中……

    接二連三的國君暴斃,這讓楚人心中存疑,對接下來的楚王,令尹和司馬們憂心忡忡,若他們也突發」心蕩「該如何是好?

    好在接下來兩百年裡,或許是不再需要那麼拚命地親征,或許是醫療條件改善,歷代楚王雖然或多或少都有點心疾,但至少沒有出現突然暴斃這種情況。倒是楚國王族的支系屈氏、斗氏有過幾起」心蕩「導致死亡的事件。

    然而時至今日,看著躺在病榻上,沒了昔日生龍活虎模樣的楚王,葉公沈諸梁和公子啟等人才悲哀地發現,那種詭異的惡疾沒有離開楚國王族,它們只是蟄伏起來,尋找時機重新出現……

    在多年前逃離郢都的過程中,熊珍出現過一次心臟絞痛,自此之後,這種病症就會時不時發作,召喚醫者入宮診治是常事——他不相信巫祝的祈禱能救自己,曾有占卜的人說,楚國王族這種怪病是大河之神在作怪,只要加以祭祀就可以痊癒。然而楚王卻嗤之以鼻,大夫們請求在郊外祭祀,楚王也斷然拒絕。

    他說道:「三代時便規定了祭祀制度不可超越本國山川。長江、漢水、睢水、漳水,是楚國的大川,寡人的禍福由這些大川決定,就算孤再沒有德行,也與大河無關!若要祭祀河神,好啊,等寡人擴土到大河邊上再說罷!」

    所以此時此刻,入帳內的依舊是一些醫者,但都束手無策,紛紛搖著頭告罪而出。

    倘若趙無恤在這裡,他或許會告訴楚王、葉公,這種病叫做冠心病,而且會在家族中遺傳,導致心肌缺血、心絞痛、心肌梗死、心率衰竭、猝死等症狀……

    很不幸,帝高陽之苗裔從楚武王后,就一直被這種遺傳病糾纏困擾,而且在這個時代無藥可醫。

    最後被獲准進帳內的,是一位周王室的太史,他是王子朝之亂裡避難入楚的,王子朝遇刺後,這位太史沒了效忠對象,只能在楚國王宮內混口飯吃,遇上楚王出征,也讓他隨行,偶爾還能問出點東西。公子啟也是病急亂投醫,才找來了他。

    太史自稱精通醫術,但為楚王診脈後,也被那衰弱不已的心跳驚得滿頭冷汗。從醫學角度無法給出答案,他只能歸咎到鬼神身上,便低聲對楚王說道:「此病不可醫治……但若舉行禳祭儀式,或許可以移到令尹、司馬身上……」

    楚王熊珍睜開眼了,雖然嘴唇有些發白,但還是一字一句地說道:「將此人扔出去,此生不得再入楚國!「

    等手下將滿口求饒的太史趕走後,楚王才無力地對葉公說道:」令尹、司馬,不但是我的王兄,更是楚國的兩根頂樑柱。把腹心的疾病去掉,而放在大腿胳臂上,雖然能苟且一時,但若手腳四肢都廢了,腹心又能苟且多久?上天若想要寡人在此夭折,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禳祭又有什麼用呢?「

    「祝融和鬻熊一定會護佑大王的!」公子啟下拜頓首。

    葉公則道:」大王不如先回宛地養病……」

    「不!」

    楚王擺了擺手,他在公子啟的攙扶下,強撐著身體起來,氣喘吁吁地說道:」當年楚武王說自己心跳不安,鄧曼曾說過一句話,『若師徒無虧,王薨於行,國之福也。』這句話說得好,就算寡人不幸亡於軍中,汝等也切勿忘記此行的目的。葉公,去繼續指揮攻城,倘若寡人親征連小小陸渾都打不下來,就真的要叫趙氏看輕,讓天下人笑話,也讓祖先蒙羞了!「

    葉公嘆了口氣,下拜應諾:「臣謹遵王命!三天,三天內必拔陸渾!」

    ……

    土木結構的城牆在強弓的摧殘下變得千瘡百孔,淒慘無比。但是上面的趙氏大纛依舊迎風飄揚,神采奕奕,彷彿是在為守城士卒的又一次勝利而歡呼,只是前幾天還遊刃有餘的陸渾城頭,現如今卻是一片死氣沉沉。

    從昨天起,楚軍的攻勢突然變得凶狠無比,楚人悍不畏死地衝殺上城頭,與趙軍混戰,所幸陸渾城的地勢讓他們無法一次性投入太多兵力,所以城頭又被趙軍奪了回來。

    但代價是慘重的,略顯潮濕的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城頭一片狼藉,狹窄的過道里密密麻麻躺滿了人,有的是戰死的屍骸,有的則是力竭倒地一睡不醒的趙兵。

    王孫勝也躺在一個角落裡,他沒有因為擊退楚軍的進攻而開心,與之前打鄭國人不同,他這些天殺死的每個人,本來都該是他的子民兵卒。

    手上又一陣疼痛傳來,打算了他的思慮,王孫勝無耐的看了看緊裹著厚厚布條的右手,城內傷亡太多,剛才為了將楚軍趕下城頭,指揮官王孫勝也陷入了白刃戰裡。在混亂裡,他被流矢射中,鋒利的箭矢直接穿透他的右手掌,雖然在醫者處理下箭矢被拔掉,也消過毒防止破傷風,但還是留下了一個血肉模糊的傷孔。

    「這就是楚國箭矢造成的傷口麼?」他看著那個洞,苦笑不已。

    王孫勝從來沒受過這麼重的傷,只要稍微動一動,便能感覺到被箭洞穿的傷口處傳來的巨大痛楚,不過這樣也好,至少他還確信手掌仍在自己的身上,同時也利用疼痛讓自己別睡過去。

    因為是生是死,就在今夜了,王孫勝可不想在睡夢裡稀里糊塗地喪命。

    」汝去將副師傅帥請來……「沉思了一會,王孫勝忽然對著身旁一直監視他的黑衣說道。

    這幾天的戰鬥王孫勝十分勇敢,斬殺楚人時也沒有丁點遲疑,而且指揮得當,陸渾能守到現在,全靠他的用兵之才,所以黑衣侍衛對王孫勝也沒之前那麼警惕了,但也懷疑王孫勝是不是要支開他。

    」我有話對副師帥說。「王孫勝舉起自己受傷的右手,以示自己連劍都提不起來,沒有任何威脅。

    見黑衣還在遲疑,他又補充道:」事關重大,關乎陸渾存亡,關乎城內將士生死!還望速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10 00:07
第998章 眉間赤

     「後撤?」

    在王孫勝找來眉間赤,將自己的想法與他商量後,城20頭一時間靜的可怕,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王孫勝,有的如釋重負,有的則充滿不解,甚至是憤慨。

    眉間赤是反應最強烈的人,在王孫勝提出撤離陸渾的建議後,他猛地一揮手,說道:「吾等奉上卿之命堅守陸渾,阻擊來敵,倘若就此撤退,楚軍將長驅直入,柳下軍將和韓軍的後背面臨威脅!撤退之事,萬萬不能!」

    他這幾天也沒少廝殺,雖然沒法像王孫勝那樣縱覽全局,但憑藉自己精湛的劍技也殺敵無數,這會身上滿是紅黑相間的血塊,他也見證了無數袍澤死於非命。

    「更何況若就這麼走了,這些天陣亡的眾人豈不是白死了!」

    王孫勝也有自己的理由:「陸渾以兩千將士戰數萬之敵,守四日而不退,戰到現在,雖然重創楚軍,但我軍也傷亡過半,清點人數後還能守城的不過千餘。楚人共有五萬大軍,這些天連續試探已知陸渾虛實,下次攻城必定更加兇猛,試問這千餘疲憊之卒還能不能擋住楚軍的下次進攻?」

    這是個嚴峻的問題,守住城池的希望微乎其微,看了看滿城的傷兵,執拗如眉間赤也沉默了。

    王孫勝說的有幾分道理,倘若他們死守,以僅存的千餘士卒死拼五萬楚軍,勢必全軍覆沒。過去幾天已經有幾百人死去,這批趙兵都是鄴地人,家鄉遠在千里之外,卻年紀輕輕就埋骨於此,死也不能回去看漳水一眼。

    那麼現在,是繼續死守,讓剩下的人也統統戰死,還是選擇撤退,讓他們留一條性命?

    王孫勝見眾人意有所動,便繼續規勸道:「在楚軍出現之際,我已將急報傳給虢城,此刻非但柳下軍將和韓卿,恐怕連河東都已經得知這個消息了,相信都已做好戒備。」

    「再者,我認為要阻止楚軍進入河外並非只有守城一途,吾等稍稍後撤,撤到洛水以北的地區,再分為數隊,在沿河阻擾楚軍渡河,照樣可以拖延他們的速度。或者救近藏匿於陸渾山中,伊洛之地山脈縱橫,道路蜿蜒難行,楚國大軍遠征,糧草輜重要從鄭國或宛、葉一帶轉運過來,從這條險道經過,吾等正好斷敵糧道。這樣一來,楚軍要麼分兵來剿殺吾等,要麼因為害怕糧道斷絕而躊躇不敢進,豈不比死守危城以卵擊石強?」

    王孫勝口才了得,眾人聽了紛紛點頭,覺得這位師帥不愧是跟孫武子學過兵法的。他的戰術靈活多變,已經跳出困守孤城的侷限,將己方能發揮的戰場擴大到了整個伊洛之地。

    有生還的機會,誰願意死呢?不少人已經心生撤退之意,但還得看眉間赤的意思,畢竟他是監軍,是趙卿的義子,手持上卿賜予的符節,關鍵時甚至能剝奪王孫勝的指揮權。

    從剛才起,眉間赤便一直默然不語,現在面對眾人殷切的目光,他才緩緩說道:「羽林兵士從小被教導要為上卿,為趙氏效死,決不可臨陣脫逃。而且陸渾本來就是晉國的領土,柳下軍將從鄭人手裡奪回來,將趙氏的旗幟豎立於此,那這裡就是趙氏的城塞!諸位別忘了,軍法裡可是有一條『喪師失地者,主將問罪,其僚吏連坐』的……」

    眾人頓時面露難色,趙上卿以律法立家治國,其中軍法最為嚴苛,可不是說著玩的。哪怕是上卿的愛將田賁犯法,也會被一擼到底,從高官貶為小兵。他們這一撤退不要緊,若事後被軍法官判定為「臨陣脫逃」「失陷城邑」,自己受懲處就算了,甚至連家人都會被連累,被剝奪一些優惠政策。不僅如此,在宣傳忠義的鄴地,他們的兒女也會被鄉人嘲笑,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見眉間赤要將撤退這條路堵死,王孫勝一股無名火從心裡竄了出來,他強壓著怒意說道:「事急從權,軍法裡並沒有規定死,吾等只是根據現在的情況進行判斷……副師帥,你難道看不清眼前的形勢麼?」

    眉間赤並不笨,眼前的形勢對趙軍很不利他自然看得清,如今死守下去必死無疑。

    但是明知必死,眉間赤也要堅守到底,因為他不僅是趙無恤的家臣,也是被收養的孤兒,他的義子。

    在這生死抉擇的關頭,他想到自己在羽林軍中所受的教育和熏陶,趙卿讓人講述『永不倒下的林』的事蹟:晉國內戰時,伍井在台谷小城死守,數百人盡數戰死,卻至死不退。事後伍井被追封為上大夫,只要趙氏還存在一天,他的靈位就能享受高規格的待遇,一同戰死的數百人也全部進入雲台陪祀,而他們也成了羽林軍效仿的楷模。

    他想到出征前義父親手交給他的虎符,入手前看似輕巧,入手後卻重如千鈞。

    他還想到在開戰之初,趙氏的謀士家臣們花費很多時間來廟算,籌劃戰略……

    想到這些,眉間赤便感覺到一股沉重的壓力,直逼肺腑,將對死亡的恐懼也驅散殆盡了。

    而王孫勝的撤退計畫說的好聽,可楚軍浩浩湯湯,豈是那麼好阻擊的?

    如今在河東、河外,很可能是決戰的前夕,而趙軍全殲秦魏的機會,很可能會因為他沒能死守陸渾,讓楚人兵臨大河而前功盡棄……

    所以儘管他知道,自己可能沒法去抵抗敵軍下一波進攻。但也得以死抗敵,用堂堂七屍之軀拖住楚人前進的步伐!

    哪怕多拖延一刻也行!這樣就能給趙軍主力打贏這場戰爭贏得一刻時間……

    於是眉間赤邁步上前,逼近王孫勝道:

    「『晉國有俗言,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小子乃趙氏之臣,棄軍納城而降,是為不忠』……這可是王孫在書信裡的原話,現在卻忘了麼?你以事急從權為藉口,行棄城縱敵之實,與納城而降有何區別?」

    此言誅心,王孫勝忍不住了,冷笑著道:「莫不是因為副師帥與楚王有仇,楚王在城外,故而不想離開?自己的私仇,何必用大義強迫眾人留下。」

    被王孫勝如此誹謗,眉間赤雙眉之間的紅色胎記更紅了,彷彿要滴血一般,他死死盯著王孫勝的眼睛,隨即大笑道:「想必以王孫這天生貴胄,會覺得這死守城池,為後方大軍會戰贏取時間的責任,遠遠比不上你那些還沒來得及實現的野心罷……我從王孫的眼中,沒看到必死的決心,汝大概是覺得,上卿的事業不值得你去死!」

    這是自然的,王孫勝從來就沒對任何人生出「效死」的心情來,他只效忠於自己,效忠於自己的仇恨,效忠於自己的野心。但被人當面這麼揭露,王孫勝也惱羞成怒,脫口而出:「滿口胡言,我看汝是想要以這千餘人的性命陪葬,來成就自己的忠名!」

    大敵當前,主將和副將卻吵了起來,陸渾城的趙軍將士們一時間手足無措,撤退和死守盡忠兩個念頭,也在他們腦海中不斷爭鬥。

    恰在此時,城外平息已久的楚軍大鼓再度隆隆敲響!

    隨即城內也金聲四起,「敵軍攻城了!」示警聲到處都是。

    「敵軍想要乘夜攻城?」王孫勝下意識要去安排防務,然而不等他抬起腳,卻被兩名黑衣左右挾住了雙手!

    王孫勝沒有掙扎,而是冷冷地質問眉間赤:「此乃何意?」

    「王孫勝有臨陣脫逃之嫌……「

    眉間赤高舉虎符,看了王孫勝一眼,對眾將吏說道:「我身為監軍、副師帥,今日便以上卿虎符為憑,剝奪其師帥職權!」

    ……

    除了重要將吏外,普通士卒並不知道發生在城樓小屋裡的爭執,正在休息的士兵們幾乎在聽到報警金聲的同時,便一窩蜂的擁上城頭,但隨即,他們便鴉雀無聲了。

    不一樣,楚軍的氣勢和前幾日完全不一樣了,陸渾城外,五彩繽紛的戰旗隨風飄揚,明晃晃的戈矛劍戟森嚴奪目,一隊隊步兵邁著整齊的步伐,一乘乘戰車排成長長的隊列,在雄厚低沉的鼓聲指揮下,踩著一致的步伐,堅定的朝這邊走了過來。

    這森森的殺氣讓懷著必死之心的眉間赤也打了一個寒顫,他知道,這次自己可能真的要黃泉陪伴亡父了……

    但隨即湧現出來的,卻是無窮的戰意!

    他父親母親花費心血所鑄的莫邪劍,現在很可能就佩戴在楚王,或者哪一位楚國貴族的身上。

    仇恨與責任交融,他拔出劍,直指來敵。

    「破敵!」

    絕境之中,膽怯恐懼都沒用了,先是一伍,再到一什,再到一卒,最後整個南城牆的趙卒都齊聲吶喊,「破敵」……

    只可惜,他們的聲音很快就被數萬楚人山呼海嘯的聲浪淹沒……

    「拔城!」

    葉公讓人堆疊的高大土山,已經與城頭等高!

    楚軍從土山上射出的弓弩箭矢像一場傾盆大雨般覆蓋了整個城頭,乘著守軍抬不起頭的當口,身著漆甲,火紅一片的楚兵排山倒海般朝陸渾小城壓來,甲士高高舉著盾,幾十架木梯同時搭在城牆上……

    而就在趙軍的注意力被正面強攻的楚軍完全吸引住時,在陸渾城背後的山嶺上,一支千餘人的兵卒也從林子裡鑽了出來。

    這是葉公前幾日派去繞道尋找小路的蠻兵到了,他們翻山越嶺,終於抵達陸渾背後,此城除了南牆外,其餘都沒加高加固過,只能依靠地勢防守。

    在一片廝殺聲中,夜色悄然降臨,天空逐漸灰黑,呼嘯的山風如同死神的哀號,無情的吹向大地,吹向陸渾小城。而蠻兵們也乘著夜色,悄悄向陸渾靠近……

    是夜,陸渾城陷落!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10 00:07
第999章 殘城

     周室毛邑以南三十里處是熊耳山的餘脈,這一日清晨,太陽從群山間冉?20??升起,散發出溫暖的光芒照耀大地,夏日很快就驅走了黑暗和寒冷,讓借助夜幕籠罩潛藏於山間的人或物難匿其蹤。

    一處山凹裡,王孫勝被陽光刺得睜開了眼,下意識地想抬手擋光線,隨即右手掌傳來的劇痛讓他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他揉了揉被地面埂得發疼的脊背,舒緩了一下因為長時間不動而有些僵直麻木的胳膊,起身放目望去,百餘士卒或躺、或倚、或坐,橫七豎八地在樹下、草地上休憩。他們身上是破敗不堪的皮甲,手裡捏著只剩一半的劍,人人面帶疲憊和外傷,空氣裡有一股血腥酸臭味,有的人呼嚕震天,有的人則在睡夢中不時發出痛苦的咳嗽。

    這是一支飽受磨難的軍隊,他們能活著走到這裡,簡直是個奇蹟。

    距離陸渾陷落已經過去了兩天,那一夜發生的事情太多,王孫勝先是與眉間赤就撤退還是堅守產生分歧,一言不合之下,便被他憑藉虎符剝奪了指揮權。隨即王孫勝被兩名黑衣看押起來,只要他輕舉妄動,只怕背後立刻就要挨上兩劍。

    但形勢很快就容不得他們內鬥了,楚軍攻勢很猛,葉公子高出動蠻兵繞到山嶺後面,與正面大軍一起夾擊。在付出數百人的死傷後,楚軍於凌晨登上了城頭,而後方城門也岌岌可危。

    在此危機關頭,王孫勝乘機說服看押他的黑衣侍衛,重拾指揮權。他帶著一些城中將士從陸渾北門強行突圍,進攻那裡的蠻兵不過千餘,根本攔不下求生心切的趙軍。

    王孫勝帶著一些人順利逃離危城,但到了次日一早清點人數,只有百餘人僥倖逃了出來,其餘盡數落在了城裡,連眉間赤也不例外。

    或者說,正是眉間赤在南城牆的頑強抵抗,讓楚人每前進一寸都要付出數條性命,才給王孫勝等人突圍的時間,至於他本人,大概是死在此役裡了吧……

    雖然逃出生天,但跟著王孫勝跑到這裡的那名黑衣原本銳利的眼神此刻充滿著焦慮和憂傷:「軍法規定,親衛失其主將,罪比臨陣脫逃,更何況他還是上卿的義子……我回去必定會受重責。」

    「我失了陸渾,也是一樣的罪責。」王孫勝安慰他道:「但吾等仍舊可以戴罪立功,只要及時將楚軍動向通報給柳下軍將,再盡力劫持楚軍糧道和散卒,一樣能起到阻擾敵軍的效果。」

    實際上對於眉間赤的死,王孫勝恨不得拍手稱快,此子仗著是趙無恤義子,手持虎符,竟然敢剝奪自己的指揮權。若不是因為手下這些趙卒都是鄴城兵,只是戰時臨時聽從王孫勝調遣,卻對他沒有絲毫忠心,王孫勝甚至想一不做二不休,帶著他們脫離趙氏了……

    可現在離了這些兵卒,他就一無所有,何況父仇未報,留在趙氏仍然是滅鄭的最好機會。

    於是王孫勝便拾起他之前提出的策略,打算帶著這百餘兵卒潛藏在周王室邊界,對從伊洛之地路過的楚軍施加滋擾。事情有利就燒點糧草,不利就遠遁山林,保全性命。反正他不會像眉間赤那麼傻,把性命都搭在趙無恤的事業裡了。

    「留著有用之身,做更值得做的事多好……」

    王孫勝大可嘲笑眉間赤的愚蠢,但很快他便發現,自己的擾敵計畫並沒能奏效,並不是楚軍防備嚴密,而是因為,他們根本就沒從這附近路過!

    不單是大軍、糧車、輜重沒有,甚至連斥候也沒派一個,王孫勝知道這次楚軍的指揮者是葉公沈諸梁,這位頗具名望的楚國縣公,難道連這一點基本的常識都沒有?

    到了次日,王孫勝越來越覺得不對勁,他決定冒一冒險。於是便帶著趙兵殘部們小心翼翼地離開了山隘,沿著山間小路朝陸渾方向摸去……

    ……

    陸渾位於熊耳山與三涂山交界處,連綿數十座山頭,山峰不高,但卻一眼望不到盡頭。

    因為自古人煙稀少,所以這裡的林子很深,四周靜的可怕,除了幾匹戰馬偶爾打幾個噴嚏之外,便幾剩下腳步聲和風吹樹葉帶起的沙沙聲。這種安靜的氣氛放在別處倒也算得上是清新自然,但在王孫勝看來,卻顯得詭異。

    要知道,就算在陸渾邑折損了不少,但楚軍可是有五萬大軍的!行動起來應該漫山遍野,但遠處的山林間,連一隻鳥都沒被驚飛。

    難道說楚軍攻克陸渾後便就地駐紮,不再前進了?可他們總不能連進山砍伐柴火都不需要吧。

    帶著這樣的疑慮,王孫勝等人沿著他們逃離時走的小道原路返回,距離陸渾越來越近,在還有十里的時候,終於看到那邊冒起的濃濃黑煙……

    「楚軍燒了陸渾?」眾人張大了嘴,王孫勝也覺得這種行徑太過匪夷所思了,好不容易打下這座城,應該作為大軍前進的中轉站和屯糧地才對,燒了做什麼?

    直到他們壯著膽靠近到半裡時,才發現,休說什麼五萬大軍,這裡連一個人影都沒有,只有燒成焦炭的木樑,被高溫烘烤後坍塌的殘垣斷壁,以及在大火中逐漸化為灰燼的屍骸……

    不,不對,陸渾的殘垣裡,還有一個活人在動!

    不斷冒煙的城垣缺口處,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從裡面鑽出來,手裡還拽著一具屍體,將屍體安置到平地上後,他又進去拖出另一具……

    最後拽出來的,竟是一面殘破的趙氏玄鳥旗……

    當眾人遲疑著靠近,那人也看到了他們,他看上去隨時都會倒下,但還是倚著旗杆,盡力站直了身子迎接眾人,咧嘴笑道。

    「二三子,何其遲也……」

    「副師帥?」聲音嘶啞,卻有幾分耳熟,眾人皆驚,等靠近一瞧,不是眉間赤還能是誰?

    ……

    「你沒死……」看著眼前的眉間赤,王孫勝的表情像是吃了一隻蒼蠅般噁心,半刻前他還在想,楚軍不知為何撤離陸渾,這意味著他可以收復此地,不但無罪反而有大功。

    但眉間赤在,這件事就沒有他說話的份了,在王孫勝看來,雖然趙無恤標榜唯才是用,可實際上仍是任人唯親,心裡偏袒得很。魯國和趙氏的舊部遍佈朝堂,擔任封疆大吏,他不信任的人卻難登高位。

    眉間赤完全沒了之前的模樣,他渾身是血和火焰燎過的水泡,臉上沾滿菸灰。他默默聽著那名痛哭流涕的黑衣敘述突圍的經過,看眾人的眼神恍如隔世。

    柔和的陽光照在他臉上,似乎觸到了眉間赤的心底,讓他百感交集。當夜楚軍攻城,他帶著殘部且戰且退,卻寡不敵眾,最後被卡在一道斷壁縫隙裡昏迷了過去,外面層層疊疊堆滿趙卒的屍體,這才沒被楚軍揪出來,等他再醒過來時,已經是次日下午了。

    他還能看到這輪升起的太陽,但是那些慘死的趙卒卻再也沒有這種機會,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在他的腦海之中閃過,那晚的鮮血淋漓也變得越來越清晰,一個又一個倒下的袍澤彷彿是一條又一條的皮鞭狠狠的抽在他心間,痛的他全身都抽搐起來。

    也許王孫勝說得對,他這是用他們的性命,為自己一個人的忠義陪葬。

    但眉間赤又覺得,這場血戰是值得的。

    在趙卒的幫助下盡力從城內將趙卒屍骸運出來後,眉間赤拄著殘破不堪的玄鳥旗,站到一塊斷壁上,他要解答這些人的疑惑:楚國大軍上哪去了?

    「楚軍攻破陸渾後,便班師撤退了!」

    待眉間赤宣佈事情真相時,兵卒們沒多想便交相慶賀,但稍微有腦子的人便覺得這不合常理:楚王親征,是為了救援秦、魏、鄭,現在好不容易攻破陸渾,可以長驅直入,卻為何虎頭蛇尾地燒了城邑撤退了?

    是因為陸渾抵抗太過劇烈,楚軍覺得接下來損失會更大知難而退了?

    還是楚國後方生亂,比如吳國襲擊陳、蔡?聰明人王孫勝猜測紛紛。

    眉間赤眼中帶著一絲未能親手手刃仇人的遺憾,但更多的是無比興奮。

    「因為楚王死了!」

    他大聲宣佈道:「楚王病死在軍中!就在楚軍破城的時候!楚軍大悲,五萬人齊齊痛哭,次日劈了陸渾城柱為楚王做了臨時的棺槨,便燒了城池撤退了……」

    一片沉寂後是突然爆發的歡呼,在此地血戰多日的趙卒喜極而涕,在雀躍的趙卒中,只有王孫勝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簡直無法相信,他的楚王叔叔,就這麼稀里糊塗地死了?王孫勝猛地想起了當年楚武王、楚文王死於征途的事蹟,不由摸著自己的胸口打了個寒顫……

    直到感覺到眉間赤審視的目光後,王孫勝才勉強自己擠出了一絲難看的笑容,可這一刻,他心裡萌生的想法卻是:「楚軍撤退,秦魏必敗,偏偏在這緊要關頭……難道昊天真的在偏愛趙氏麼?」

    PS:《左傳.哀公六年》(公元前489年):「將戰,王有疾。庚寅,昭王攻大冥,卒於城父。」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10 15:06
第1000章 行邁靡靡

    「難道昊天真是在偏愛趙氏麼?」坐在戎車裡,望著車外漸漸消失的山嶺,想到這幾個月發生的事,陳恆便忍不住撫膺長嘆。
  
  首先是他們低估了趙氏的實力,誰能想到經歷大災後,趙氏還能出動那麼多戰力?陳恆費勁渾身解數組織起來的連橫未能起到什麼作用。在趙無恤入主十多年後,魯國已非當年可比,加上衛國,便讓齊軍遲遲無法打開東線局面。西線敗退也在情理之中,趙氏的戰略水平突飛猛進,什麼盜跖奇襲伊洛,騎兵千里進擊,便讓秦魏鄭連吃敗仗,被困在河東,眼看有覆沒的危險。
  
  陳恆連忙救火,好不容易從楚國搬來救兵,眼看陸渾城破,可以長驅直入進入河外,接應秦魏鄭殘部撤退。誰料在城破之後,楚王卻一命嗚呼了……
  
  因為外人不得近楚王營帳,陳恆不知道當時的具體的情況,只是從自己收買的楚人那裡隱隱得知是「心疾」。秦國公子因為地位較高,得以為楚王穿戴遂服,也就是壽衣,出來時已經紅了眼睛,並對陳恆說楚王死狀安詳。
  
  稍後楚王入棺,陳恆終於能一睹其遺容,國君的入殮時的裝束是一門大學問,因為正式的殯、葬都得回國再舉動,所以這一切都是臨時的。
  
  楚人把楚王打扮得似乎正要去參戰:他穿著自己最好的犀皮甲,厚重的皮革上了火紅色的漆,上面均有華麗的鳳紋裝飾。他的胸前放著梓木劍鞘、金絲裝點的湛盧劍,此乃王者之劍,楚王用雙手牢牢地將其握住,而棺材底部鋪滿了美玉……
  
  他死後的遺容都是如此尊貴,唯一要考慮的,就是這大熱天裡,棺槨從陸渾運回葉地,再走水路到郢都,即使一路小心,屍體只怕要腐臭不堪,希望像傳聞說的,楚王嘴裡含著玉能緩解這一過程……
  
  「彼蒼天矣,殲我賢王。」眾目睽睽下,陳恆也用寬大的袍袖擦了擦眼淚。
  
  他的確是發自內心悲傷,世上像楚王這種寬容實誠,還唸著十幾年前恩情的君主不多了,不過他傷心的是楚王這一死,直接導致楚國伐趙救秦的戰略產生動搖。<>
  
  雖然楚王臨終前留下遺囑,以太子熊章年幼為由,讓王兄子閭繼位,帶領大軍繼續深入伊洛,救援秦、魏,完成他的承諾和夙願。然而楚王死後,在痛哭流涕以頭搶地一番後,子閭卻推讓了他之前滿口應下的王位。
  
  「君王捨棄其子而為國求長君,然楚國曆來兄終弟及要麼是弒君奪位,要麼是沒有好結果,我沒什麼才幹,豈敢覬覦大位?立太子章才是順應情理之舉,就算要選擇年長者,也該由子西、子期二王兄繼位。吾等不如退兵,護送大王棺槨返回楚國,早日迎立新君,免得國人惶恐,國內生亂……」
  
  公子啟沒有理會陳恆、魏戍、秦國公子等人的反對,和葉公子高商量後,決定撤兵,並封閉道路,摧毀所有後方關隘。
  
  葉公和公子啟親自將楚王放在厚大的棺槨裡,把棺木扛在肩上,他們倆一直抬著此棺走到城外馬車旁。陸渾城外的楚人都得知這個消息了,火光搖墜下是一片哭泣聲,陳恆從中體會到了死亡和破滅。
  
  背後是衝天的火焰和濃煙,燒了城邑從陸渾撤軍後,人人心生惶恐,腳步也沒了來時的高昂鬥志,反倒亂糟糟的。
  
  陳恆不由想起了詩裡的一句話:「行邁靡靡,中心如噎……」
  
  這次的事對他們打擊太大了,楚人時隔數十年後再一次挺進中原,他們得到的卻不是扶大廈於將傾、問鼎之輕重的榮耀,而是失去君王的慘重損失。
  
  沒有了英明神武的大王引領,他們將走向何方?楚國人滿心迷茫。
  
  ……
  
  隨著離陸渾越來越遠,楚軍撤離伊洛的局面已定,公子啟和葉公考慮的是要怎樣穩定國內局勢,防禦吳國人乘喪伐吊,北面的戰事變得與他們沒什麼關係。<>這下輪到秦、魏、鄭、齊四方使者說客為自己的未來擔憂了。
  
  「只要大軍能渡過風陵渡,依靠桃林塞做屏障,就有機會返回渭南,轉危為安……」至於這之後要如何以五六萬敗兵抵禦趙氏十萬步騎進攻,秦國公子也一籌莫展。
  
  魏戊則一言不發,這位老人入楚遊說楚王和令尹、司馬,已經耗盡了心力。在他想來,在失去河西、河東後,魏駒能倖存的機會十分渺茫,自己還是想想要如何在排斥外國人的楚地生根發芽,為魏氏留一點血脈吧。
  
  至於鄭國七穆之一的駟弘,也是愁容滿面,按照鄭國人「唯強是依」的尿性,若不是因為盜跖在洛水邊屠殺了五千鄭國俘虜,導致鄭國「子哭其父,父哭其子,兄哭其弟,弟哭其兄,祖哭其孫,妻哭其夫,沿街滿市,號痛之聲不絕」,只怕他已經跑到趙軍大營,向趙無恤搖尾乞降了。
  
  「豎子不可與之謀……」看著各懷心思的各方使者,陳恆悄悄退出營帳,不再與他們商量自己的打算。
  
  十五年,從趙無恤初入魯地開始,陳恆就與他明爭暗鬥,至今已有十五年了,他也從稚嫩的弱冠君子成長為獨當一面的家族砥柱,足跡遍佈天下。他意識到僅憑自己是無法戰勝趙無恤的,這般苦苦求索,只為了結交強援,遏制趙氏的壯大,避免齊國、陳氏覆滅。
  
  可戰爭不僅要靠實力、外交、策略,有時也與運氣息息相關,這一次,運氣沒有站在他們這邊。
  
  站在了趙氏那邊。
  
  隨著楚王的死,不管秦魏聯軍能否逃出生天,西線的戰事大局已定。
  
  雖然現在看上去,這一切都成了一場空,但陳恆並不死心。
  
  「事情不能就這麼完了……」
  
  在楚軍失落地回到汝水之畔時,陳恆突然向公子啟辭別。<>
  
  「我要回齊國,為抵禦趙氏做最後努力。」他殷切地看著公子啟和葉公子高,但他們除了口頭的抱歉外,卻沒有任何承諾。看來這倆人是絕不想再與連橫粘連一絲一毫的關係了,而楚國內部掌權的令尹子西、司馬子期,也以政策的保守穩重著稱。
  
  少了頗有進取之心的楚王熊珍後,楚國將進入一個龜縮自守的時段。指望他們,還不如指望他們的敵人。
  
  於是陳恆毅然離開了楚軍,駕車沿著汝水向東緩緩走去。
  
  然而等走到背後的楚國大軍看不見的地方後,他便一把奪過御者的馬轡,驅趕駟馬加速向前駛去!
  
  他號稱要回齊國,可這會卻是朝東南行……
  
  他要去的是陳、蔡,是淮北!
  
  秦魏已經沒救了,鄭國也自身難保,陳恆現在的追求,僅僅是保全齊國,保全陳氏而已。
  
  天下還能與趙氏對抗的強國,唯楚、吳而已,既然楚國靠不住了,他只能去吳國。
  
  陳恆想好了,自己要給雄心勃勃的吳王夫差獻上一份大禮,關於楚王的死,關於楚國東境的空虛,他要幫助吳王包攬兩淮,奪取陳、蔡,讓他的野心和自信膨脹到極點,再誘使他北上宋、魯,吸引趙氏的火力,拉齊國一把!
  
  這場大戰還沒完,疾馳中,陳恆內心已經陷入了瘋狂,縱然最終失敗,他也要把全天下都拉下水,與陳氏一起赴湯蹈火!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10 15:06
第1001章 函谷關

     函谷關,商代稱之為桃林,周代在此設置小城塞,故名桃林塞,後來這裡又被晉國劃入疆域之內。到了晉國六卿內戰,秦國乘機控制此地後,秦國大庶長子蒲便在小塞的基礎上設置了一個關隘,因為這裡扼守崤函古道里的函道,故稱之為「函谷關」。

    早在函谷關設置前,崤函便入選了時人所謂的「天下九塞」:太汾、冥厄、荊山、方城、崤函、井陘、令支、句注、居庸,現在更是當之無愧……

    在喊殺聲中,又一次進攻失敗了,目視眼前的險關,盜跖眼中帶著不甘,他滿腹戾氣,但卻不得不承認道:

    「句注、井陘等均不如函谷,稱之為天下九塞之首也不過分!」

    三月份時盜跖率軍繞道成周,突襲聯軍後方,誘使游速回頭,於洛水北岸大敗鄭軍,並屠殺五千鄭國俘虜,一時間諸侯大震,從此鄭國小兒聞盜跖之名而止啼。

    因為鄭軍的潰敗,正在圍攻虢城的秦、魏聯軍自然沒法安心攻城,便解除了包圍,接下來,他們犯了開戰以來最大的錯誤——轉移到河東,然後便被趙無恤一招甕中捉鱉困在了那裡。

    盜跖的大軍在虢地休整一番後,便讓韓虎出動所有還能走動的兵卒,一部分在茅津牽制部分秦、魏軍隊,其餘人統統隨他進逼函谷關。

    這是趙無恤的軍令,只要破了函谷,控制風陵渡南岸,河東就徹底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大甕。

    然而這座剛建立不到五年的城塞卻不是那麼好破的,還沒到函谷關,盜跖就理解了為何提及此塞,韓虎和他手下的將吏們會一臉無奈。

    作為東去洛陽,西達秦國的咽喉,函道是盜跖這輩子走過最難走的險徑之一,泰山的夾谷、太行的羊腸道比起這裡也只能自愧不如。崤山至函谷關的路段多在澗谷之中,深險如函,故稱函谷,這裡到處都是松柏,行人在幽深的谷底,但聞山中老猿悲鳴,仰首卻難見天日。

    從虢城到函谷關,足足有一百里地,盜跖帶著人走了整整五天,有時候一日僅能前進十里。好在秦魏聯軍撤退匆忙,在這裡沒有設防,未能多做抵抗,四月初時,盜跖終於帶著兩萬趙、韓軍隊抵達關隘。

    ……

    看清這座關城的模樣後,別說在這裡栽過跟頭的韓軍了,連挾大勝之威,滿身血氣的趙軍將吏也頓時沒了信心。

    雖然函谷關才建立了不過三四年,遠不是後世那「天開函谷壯關中,萬谷驚塵向北空」的不可攻克之城,可已經初具規模。

    關前是弘農澗,它構成了函谷關的一條護城河,時值初夏,澗中水流湍急,人馬難渡。

    盜跖所帥的東來軍馬必須在函谷關北渡過弘農澗,過河後,又須沿河西岸南行,進入關前一條濱河倚著高崗的窄道後,才能逼近關城,那條窄道只能容納兩匹馬並行,大軍根本無法展開。不止如此,關樓東西兩端都是高崇的黃土塬,它們猶如一道天然的城牆,成為外敵不可踰越的防禦工事。

    「秦人是怎麼選的城址……」盜跖只想翻白眼,他開始覺得自己帶那麼多兵馬是徒勞無益,因為以這裡的地形,任憑千軍萬馬也無從施展。難怪幾年前進攻秦國時,趙無恤給韓氏分的任務就是進攻這裡,結果河西都打完了,韓氏還頓兵城下,一籌莫展。

    可再難打也得打,據盜跖所知,關內僅有三千人,其餘都被拉去河西抵抗趙氏騎兵,接應韓、魏從蒲阪渡河了。

    在花了數日製作好簡單的攻城器械後,盜跖讓人發動了試探性的進攻,結果都以失利告終,不僅如此,就在四月中旬時,他還從後方得知了一個噩耗。

    楚王親征,帥大軍兵臨陸渾!

    盜跖聽聞後笑罵道:「真是越來越熱鬧了。」

    於是他便面臨一個抉擇,是繼續進攻函谷關,還是回頭去救援陸渾,阻擊楚王?

    「陸渾城同樣是險隘,楚軍攻此地不比吾等攻函谷簡單。」盜跖一點沒有去救王孫勝的意思,以他對王孫勝的瞭解,此子很看重複仇和名聲,也不至於立刻投降。因為他若降了,不但趙氏恨透他,喜歡忠勇的楚國人也要看不起他。

    所以就讓他自生自滅,阻擋他的楚王叔叔為吾等贏得時間吧,雖然沒有直說,但盜跖就是這打算。

    「只要吾等於楚王破陸渾前攻破函谷,遣一師留守此地,再西入桃林、瑕地,控制風陵渡南岸,便能完成上卿之令,斷絕秦魏逃竄的最後機會……」

    到時候就算楚軍全取河外又有什麼關係呢?函谷關會把他們擋在外面的,等收拾完河東殘敵,趙氏十萬大軍,還怕他五萬楚軍不成?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有這種棄車保帥的覺悟,聽說楚王進軍伊洛,韓氏的家主韓虎就慌得不行。

    在這次戰爭裡,韓氏大概是趙無恤陣營裡最大的輸家,因為地勢的緣故,他們第一個受到秦魏的進攻,鄭國也過來湊熱鬧,報復前幾年的虎牢關之戰。這三方雖然打不過趙氏,打韓氏卻輕輕鬆鬆,從一月到三月下旬,韓氏一直在吃敗仗、丟地盤,以自己可憐的身軀抵擋敵軍進攻,為趙氏集結大軍贏取時間……

    現如今,韓氏僅剩萬餘人,河東與河外領地也多受蹂躪,糧食被搶掠一空,領民為避兵禍竄逃入趙,僅剩一個虢城,以及州、野王、平陽等還算完好。

    韓氏再也受不起損失了,反正留在函谷關,韓卒也被盜跖滿懷惡意地點去蛾附攻城,幾日下來損失近千,還不如借此機會撤走。

    於是韓虎便與盜跖就是否回援產生了分歧,盜跖堅持要攻函谷關,韓虎卻認定破關無望,不如回頭阻止楚軍深入。

    雖然隨著魏曼多被殺,魏駒叛國,韓虎已經升到了晉國次卿的高位,可盜跖豈是輕易低頭的人?他嫌韓虎不會打仗,屢屢失敗,對其放低姿態的請求完全不理。

    韓虎怒極,雖然趙無恤承諾時候會補償他,可那些還算不得數,於是他便帶著八千韓卒原路返回,比起進攻,他寧可防守……

    盜跖對韓虎的患得患失嗤之以鼻,在他看來,行軍打仗和為盜並無太大區別,冒得起險才能獲得最大利益,儘管韓軍先行撤離,但函谷關這個硬骨頭,他還是得硬著頭皮啃下去。

    「若是有少梁砲就好了……」

    雖然帶了部分魯地工匠,可少梁砲是趙氏的核心技術,尋常工匠接觸不到,盜跖只能讓他們做一點雲梯、沖車、投石機,外加軍中攜帶的弩砲,對函谷關正面進行連續不斷的攻擊。好在這裡不缺木頭,不缺石頭,趙軍雖然很難展開進攻陣型,可猛烈的火力仍舊讓關內的秦軍守卒抬不起頭來。

    但這還不夠,光靠火力壓制是無法破關的,必須有人登上城頭才行。過去幾天裡,盜跖已經利用韓虎的兵卒做填溝壑者,極大消耗了守卒的精力,又狂轟數日,利用投石機和弩砲砸坍一座城樓後,他下達了蛾附進攻的命令……

    所謂蛾附,就是讓士兵扛著木梯靠近城牆,接連不斷向上攀爬登上城牆的攻城術,是最為原始,也損失極大的一種方式。

    有將吏反對:「蛾附之法,縱然成功也會導致兵卒損失慘重……」

    「但這卻是破函谷關唯一的辦法。」盜跖不為所動,從洛水邊屠戮鄭俘後,他便比以前更加冷酷,更加無情了。

    與冉求愛卒如子的治兵之法不同,盜跖卻認為在此之外,為將者唯有嚴厲和殘酷才能訓練出一支強軍。

    善用兵者,能殺卒之半,其次殺其十三,其下殺其十一;能殺其半者,威加海內,殺十三者,力加諸侯,殺十一者,令行士卒……

    這不僅是在形容軍法之嚴苛,也可是認為是作戰能承受的損失比例,韓虎連十分之一都忍不了,所以才屢戰屢敗。而盜跖,他認為完全可以以數千條人命為代價,攻破函谷關!

    軍令如山,兵卒們硬著頭皮將雲梯搭上城牆,首先被驅趕上去的是沿途抓獲的秦國俘虜,然後是運氣不好的當地百姓,一時間城頭箭如雨下,滾木石塊也被亂扔下來。

    慘叫連連,不斷有雲梯被推倒,也不斷有人從上面跌下來摔碎腦袋,城下的屍體堆又高了一層。

    盜跖看著這個不斷吞噬性命的屠場不為所動,他心中有自己的打算:函谷關內糧食應該還剩下不少,可箭矢卻越來越少了,剛來的時候秦人射箭毫不吝惜,慢慢地卻只在情勢危急時射,箭頭也從銅的變成石製的、骨制的,箭桿上的羽毛也漸漸稀疏,直至變成光禿禿的,其中不少還能看出是新製作出來的。

    等到守卒箭矢消耗完畢,只能就地取材用磚石和木頭砸下來阻止進攻時,盜跖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他猛地一揮令旗,趙氏的弓弩手開始肆意進入函谷關百步之內。

    雖然嫌棄韓氏的羸弱戰力,可對於韓氏工匠的技術和效率,盜跖卻是認可的,虢城裡別的不多,箭矢和弩箭卻造了無數。因為怯於肉搏,韓兵偏愛弓弩,這反倒便宜了盜跖,韓虎雖然走了,但輜重仍然遠遠不斷地通過函道運來。

    於是漫天箭雨飛向城頭,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一片烏雲密不透風,強弓硬弩讓城下的趙軍可以遠離城頭扔下的石塊磚瓦,三千弓弩手盡情的揮霍著一支支利箭。

    函谷關遠不是後世「伏屍百萬,流血漂櫓」的雄塞,城牆也不算高,在這樣猛烈的攻擊下,沒人敢抬頭。

    盜跖眼看時機成熟,毅然下令攻城。

    幾十面大鼓同時響起,沉悶的鼓聲猶如來自九幽的死神呼喚,催促著戰場之上的所有人。

    弓弩手逐漸撤向兩側,維持著對城頭的攻擊,函谷關外200步,柳下跖抽出鋒利的鐵劍舉過頭頂,劍刃泛起一陣異常冰冷的光芒。

    盜跖回過頭,身後數千名趙卒將函谷關前的窄道佔得密密麻麻,他們沒有說話,沒有抱怨,正在默默的注視著他。這些人大多是從魯國遠征而來的,其中不少是與他出生入死的群盜兄弟,被趙無恤招安成了為他賣命的死士。

    感受著身後士卒那一道道充滿著信任與敬畏的目光,也不知為何,盜跖突然眼眶一陣溫熱。

    此戰之後,不知有多少人再也看不見明天的太陽,再也無法回到千里之外的故鄉。

    食趙氏之祿,受趙氏之田,為趙氏而戰。

    先秦之人心裡沒太多彎彎曲曲,哪怕這些曾經的群盜也是如此。簡單的理由,簡單的邏輯,卻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促使他們來到這裡。

    食人田祿替人賣命,也是盜亦有道!

    盜跖不再想了,他的劍指著函谷險關,卻沒有像其他趙軍一樣,喊出「天命玄鳥」之類的口號。

    而是群盜們熟悉的口號。

    「跖之徒!聽我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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