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3697


【作者概要】:七月新番,男,雲南 - 普洱,創世中文網與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歷史小說 > 上古先秦

【內容簡介】:

  重生春秋,成為卿族庶子,被趕到馬廄與牛馬為伴,誰知霸業竟由此奠定,三家分晉算什麼?且看我趙氏代晉!
  老子乘牛西行,仲尼意氣風發,吳越相爭美人離殤。渭水之畔,曲裾深衣的伊人吟誦著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右手長劍,左手詩書,用不一樣的思維統一天下,邁步落日餘暉的成周,鼎之輕重,我能問否?
  這是我的華夏,我的《春秋》---我為王!

【其他作品】:《戰國明月》


評語:書名很中二但是還頗講考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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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2:56
   第1章 家族黑歷史


  在晉國都城新絳數里之外,聳立著一座夯土牆環繞的堅固小城,此城名為趙氏之宮,乃是晉國六大卿族之一,趙氏的私邑。

  這兒卻還有一個流傳更廣的名字︰下宮!七十多年前那場「下宮之難」,殺得人頭滾滾、血灌井田,趙氏滿門被滅,只倖存一個趙氏孤兒。隨後趙氏孤兒絕境復起,這座被摧毀的城邑也恢復了些許元氣,倖存的隸臣們都感慨這是先祖的恩德澤被。

  不過在邑中一處寬闊的馬廄中,卻有個趙氏少年對這所謂的「德澤」嗤之以鼻,他用沒人聽得到的聲音嘀咕道︰

  「京劇和電影裡儘是胡編亂造,我來到了這時代,才知道,世上壓根沒有屠岸賈這個人啊!」

  「好奇害死貓啊,我就不該亂問自毀三觀的,誰曾想到,劇本裡的貞潔烈女趙莊姬,也就是我這具身體的太祖母。她居然,居然是個丈夫死後,就穿著喪服勾引叔叔上床的淫婦。在姦情被撞破後,又作死向國君進讒言滅了家族滿門,真是紅顏禍水啊!」

  少年不住地搖頭嘆息,他尚未及冠,錐形髮髻上只裹了條青色幘巾,上衣左衿緊緊壓著右衿,在右腋下結纓,形成了華夏人崇尚的右衽模樣。可他的下身,卻隨意地套著一條袴褶,這是從狄地傳入的外來貨,形似後世的褲子。這一結合,頗有些不倫不類,要是被趙氏之宮裡那些死板的家師、家傅瞧見了,定然又是一頓口誅筆伐。

  他在充斥著牲畜氣息的廄苑裡,顯得卓爾不群︰雖容貌平平,但那雙劍眉襯得一雙眼楮格外精神;且眼窩微陷,鼻樑略高,似乎有部分戎狄血統;他手腳乾淨不像是干過重活的,臉色紅潤,牙齒整齊,顯然是位衣食無憂的肉食者。卻不知,為何跑到了這下賤骯髒的廄苑裡?

  而且,他也不干活,就這麼叼著根牧草,悠閒地坐在木質馬槽上,管理廄苑的趙氏小吏對此卻只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也有剛來的廄吏想上前去用鞭子說教一二,卻被前輩們揪過來就扇了一巴掌,「賊!你可知道那是誰?」

  「誰?」

  「是無恤小君子!」

  那個剛從外邑調來的廄吏捂著臉恍然大悟,原來是他!

  這事情還在趙氏之宮引發了一場轟動︰這位小君子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在燕饗時居然當眾箕坐,向他父親趙鞅行禮時居然不下拜頓首,而是用了地位平等者的空手禮!

  這還了得,於是他被怒不可恕的宗主和主母痛斥一頓,罰到廄苑來思過,至今已經一旬了。

  雖然此子是主上四子一女中最不受待見的賤庶子,可君子就是君子,行冠後至少能做一下大夫,領百戶之邑,的確不是他這等皂隸小人得罪得起的!

  說實話,當事人趙無恤實在是無辜得很,因為他一個來自兩千年之後的人,哪裡懂什麼春秋古禮啊!

  他本姓趙,用家裡爺爺的話說,他們家郡望天水趙氏,這祖上也是闊過的!能一直追溯到戰國時的趙國王室,以及春秋時的晉卿趙氏。

  爺爺還經常翻著家裡的線裝書,指著那長長族譜的最頂端給他看︰

  「這是簡子趙鞅,這是襄子趙無恤,我們趙家的老祖宗,建立了趙國的人。」這兩位的事蹟,在爺爺年復一年的嘮叨下,他倒背如流。

  但做夢也沒想到,他居然在一場車禍後,追溯著先祖的血脈,一下子就穿越回了春秋時代。

  最初,只覺得世界昏昏沉沉,眼前似乎還有一個古裝少年正向他鞠手行禮。

  「我乃嬴姓趙氏子孫,名為無恤。」

  「我一生戎馬,熬過了晉陽之圍,帶領趙魏韓滅知伯,三家分晉。然而趙國也在我手中元氣大傷,之後整整被魏、韓壓制了一百年。」

  「我還有一件抱憾終身的事……」

  夢到此戛然而止,腦袋裡多出了一些零碎記憶,從開始蹣跚學步的孩童,一步步成長為弱冠少年,在甦醒後短暫的驚恐後,他明白過來了。

  從前的名字不再重要,從現在開始,他就是趙無恤!他的家族,便是趙氏!

  不過誰曾想,一向被人津津樂道的趙氏孤兒案,居然是這種黑歷史……偶然知道真相的他從此不敢再問一句。

  誰沒事去關心老祖母混亂的下半身生活啊!

  有這樣的大污點,趙氏還怎麼有臉出來混,要是他,以後建立了趙國,也得逼著史官把這齷齪事徹底抹掉,改成一出能讓群眾流淚,對著虛擬奸臣屠岸賈咬牙切齒的悲劇史詩。

  然而,穿越者還來不及躊躇滿志,就惹上了禍事。也算他倒霉,或是繼承的記憶破碎凌亂,或是這趙無恤本就沒接受過正常的貴族訓練。穿越最初幾天,他便在說話和禮儀上屢屢出錯,被那位看他不順眼的少君,也就是正室夫人攆到廄苑思過。

  不幸中的萬幸,從殘留不多的記憶裡,趙無恤學會了上古漢語。先秦的華夏音韻,小舌顫音非常多,在現代人聽來跟藏語差不多,極其古怪。但或許是身體習慣的優勢,他並沒有遇到可怕的語言障礙,在多練習幾次後,感覺還算順口。

  僅僅過了一旬,也就是十天後,他的嘴巴便溜得能夠坐在這裡,跟圉童、牧人們說書了。

  趙氏祖先以牧馬駕車聞名於虞夏殷周之際,後世子孫雖然成了養尊處優的卿大夫,卻也沒全然忘記祖宗的老本行。這廄苑裡不乏燕、代駿馬,以及從秦國請來的相馬能手。

  照料牲畜的圉、牧,也就是放馬童和牧牛人,更是不計其數,他們大多頭髮亂蓬枯萎,衣短褐。現在,在朝食前的難得閒暇之餘,卻一股腦地圍在了趙無恤周圍,瞪大了眼楮等待著什麼。

  趙無恤見人差不多聚起來了,便輕咳一聲,對著眾圉童、牧人說道︰「今天,我就給你們說說那東海石猴跟隨唐三藏……不對,是輔佐大周穆天子西行的故事!」

  這開場白惹得圉童、牧人不安而期待地扭動肩膀。

  無恤捏著馬鞭侃侃而談︰「在齊國東海外,還有一國土,名曰傲來國,山中有一名山,喚為花果山……」

  「小君子,齊國在哪啊?」有個瘦高個圉童愣頭愣腦地問。

  趙無恤用手裡的鞭梢敲了下他的腦袋︰「就你問題最多,這齊國,就在我晉國的東邊,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走上一千里,就到了。」

  圉童、牧人們紛紛倒吸了一口冷氣,對他們來說,一生的活動範圍也就是百里,甚至十里之內。

  千里?不可想像,不可想像。

  這位能知道千里之外故事的庶君子,在他們眼中便幾乎等於泰一神的使者,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趙無恤的目的,其實只是用來打發無聊的生活,先秦的娛樂項目少得可憐,而作為不受待見的家族庶子,紅袖添香?欺男霸女?飛鷹走犬?這些事情就不用想了,在用故事逗姐姐開心前,就先拿這些圉童、牧人們練練嘴。

  嗯,以後或者可以找人把趙氏孤兒的傳奇故事也記錄下來,好混淆視聽。

  公元前五世紀的華夏,還保持著比較原始的神話體系。

  人們知道東皇泰一,知道西王母,知道女媧伏羲,但春秋可沒有佛教,更沒什麼和尚。無恤不知道釋迦摩尼的具體生卒年,不過至少可以肯定,佛教還沒開始東傳。

  於是唐僧的角色,就被趙無恤惡趣味地換成了曾經西行前往崑崙山,與西王母相會的西周天子穆王。趙氏老祖宗趙造父的角色,他也想好了,就是趕著白龍馬車,忠心耿耿任勞任怨的沙悟淨替身。

  不知不覺,故事也講到了第一回的結尾,「卻看石猴瞑目蹲身,將身一縱,徑跳入瀑布泉中……」

  至此,他卻戛然而止,從馬槽上站起身來,伸了伸腰,而眼前的一眾牧童還蹲在地上,眼楮睜得大大的,還在等下文。

  在他們十幾二十年的生命裡,從來沒聽過這麼有趣的故事,鄉射禮時三老吟唱的那些拗口詩篇,他們聽得雲裡霧裡;宗族祭祀時,巫祝為祖先閱讀的頌詞,更是一字都聽不懂。

  眼見趙無恤停住不說,圉童、牧人們心裡像是被狗尾巴草撓過似的發癢,但是,有人卻比他們還要著急。

  「然後呢?瀑布里有什麼?石猴當上猴君了麼?」

  卻是趙無恤身後先傳來如銀鈴般的少女聲音。

  趙無恤回頭一看,卻見身後有一位絕美的姑娘,正津津有味地聽著他的故事。

  正所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發如青雲,雙眸清澈明亮,唇如櫻桃,身著綴滿紅色小花的曲裾深衣,一雙能讓後世足控們噴血的玉足踏著木屐,從裙襬下只露出了薄如蟬翼的潔白足衣。

  正是他的姐姐季嬴。

  宗主趙鞅共有四子一女,其中最疏遠的是被稱為「賤庶子」的幼子無恤,而最寵愛的則是四女季嬴。

  有趣的是,小季嬴在幾個兄弟裡,卻偏生跟無恤最親近。在趙無恤的記憶裡,這或許是因為兩人在一場大疫中,同時失去了各自母親的緣故,隨後便將同樣孤苦伶仃的對方視為同類,惺惺相惜。

  雖然重生後已經見過季嬴多次,但趙無恤仍然不由得從內心發出讚歎︰這姑娘只比他大幾個月,現在才十三歲,尚未到及笄之年便生得如此絕美,長大之後,定然是個傾城傾國的美人。

  同時他心裡也不免遺憾。

  「唉,可惜是姐弟。」 本帖最後由 yht 於 2015-8-17 22:57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2:57
  第2章 可惜是姐弟

  見是季嬴,廄苑裡的圉童、牧人們便齊刷刷跪倒了一片,額頭緊緊貼在地面上,行稽首大禮,絲毫不敢抬起,彷彿看一眼就會觸犯卿族淑女的驕傲。

  這是血統決定一切的時代,春秋是世卿世族最後的榮光,現在沒有什麼布衣卿相,沒人敢喊什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很多古族的傳承能追溯到幾千年前的陶唐虞舜,血脈、知識、地位、姓氏,一代傳一代,卿族大夫和野民隸臣的身份差距,比天和地的距離還要大。

  季嬴也不去看他們,只是充滿期待地催促弟弟,「無恤,快點說下去呀。」

  無恤嘿嘿壞笑︰「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又是下回分解,無恤就不能一次講完麼?」

  小季嬴嘟著櫻桃般的小嘴,有些失望,但又很快掃視了一眼四周,板起臉來,做出了一副姐姐的模樣。

  她伸出白嫩的手,將趙無恤拉出黑的廄苑茅舍,一邊拍打著他沾衣的草屑,一邊撫平他亂蓬蓬的頭髮。

  趙無恤有些尷尬,雖然這身體才十三歲,卻身材修長高大。加上穿越後,那個看上去很二的孩童髮型「總角」被他毫不猶豫地抹平,換成了單個的錐形髮髻,讓他粗看上去跟一個青年男子沒什麼區別。

  現在高大的趙無恤卻被他嬌小的姐姐拍打得晃來晃去,有些茫然而笨拙地踉蹌著。

  但是他的心裡卻很溫暖,放眼整個趙氏,沒有人比姐姐對他更好了。

  趙無恤的身上雖然也流著趙氏的血,是天命玄鳥的子孫,卻因為庶出之身而卑微,更有與生俱來的另一半母系戎狄血統,讓他再低人一等。

  也只有季嬴會心疼他,經常出面為他求情說話。

  但他知道,在歷史上,無恤和季嬴的故事,卻是一出血染的悲劇!

  按著歷史的劇本,幾年之後,季嬴會嫁到北方代國,而趙無恤也在之後脫穎而出,成了宗族諸子中的大黑馬,繼承家主之位。

  趙鞅死前給無恤的遺命,竟然是滅代……滅掉他最寵愛的女兒所在的代國!

  於是趙無恤繼位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穿著慘白的孝服,北登夏屋山,邀請自己的姐夫宴飲。卻在宴會上,讓化妝成庖廚的虎賁武士,舉起沉重的銅枓,將代王砸了個腦漿迸裂!

  一場蓄謀已久的謀殺,以及隨之而來的吞併戰爭。

  在聽聞夫君的死訊後,代王后季嬴是這樣說的︰

  「因為弟弟而遺忘夫君,不仁;因為夫君的死而怨恨弟弟,不義。」

  她的心情想必十分複雜,是應該為弟弟終於成為一位殘酷冷血,卻合格的趙氏宗主高興呢?還是應該為腦漿四濺的夫君哀痛呢?

  她傷心得呼天搶地,將頭上的髮笄磨尖,刺入自己修長細膩的脖頸,在山崗上綻放出朵朵血花。

  後世稱她為「摩笄夫人」。

  這或許就是夢中,這身體主人所說那件「抱憾終身」的事了,趙無恤逼死了最親的姐姐,也許就是這巨大的遺憾和悲痛導致了他的穿越?

  趙無恤看著眼前作出一副長姐模樣的絕美少女,心中不由得大嘆可惜,忍不住輕輕握住了她縴細的手。

  詩言︰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我一定會保護好你!

  這是另一個趙無恤的願望。

  也是如今趙無恤的目標。

  小季嬴也順手拉著無恤,走到一處廊簷下,她指使隸妾們在此鋪上竹蓆,端來漆黑色短案。

  「廄苑骯髒,氣味難聞,離正殿又遠,阿姊何必一大早就跑過來?」

  「我若是不過來,你的朝食豈不是又要和那些卑賤的圉童、牧人們一起吃了。」

  趙無恤尷尬一笑,事實上,在那處廄苑,和不識字的圉童、牧人們在一起,反倒讓他輕鬆了些。總好過去面對那些一竅不通的先秦禮節,不是說春秋禮樂崩壞了麼,可為什麼做任何事情都那麼繁瑣複雜?

  比如說眼前的朝食……

  作為卿族淑女,季嬴的腳步輕盈得像一片蘆花,在廊簷下的木板地上躡足走過時,幾乎不發出一點聲音,哪像趙無恤般,踩的木板噼裡啪啦。

  隨後她一板一眼地按著趙無恤的肩膀,在席上端端正正地跪坐,接著從隸妾手中接過一個翠綠的竹篚。竹篚裡面是擦得金亮的青銅食簋,專門用來盛放做熟的黍稻,將食簋打開後,一股清香混著熱氣撲鼻襲來。

  但趙無恤往竹篚裡瞧了一眼,只見商匕、象箸、漆碗、酒盞一應俱全,卻沒有佐餐的肉食和俎豆,不由得大失所望。

  他拾起商匕、食箸,一邊敲著食案一邊唱道︰「箸匕啊,你們還是回去吧,這一頓飯,它沒有我愛吃的鹿脯啊……」

  無恤動作誇張,歌詞詼諧,逗得在附近服侍的隸妾們別過臉去吃吃偷笑。這位庶君子自從小病一場後,便像是開了竅一般,一改過去的沉默陰鬱,開始變著法子逗君女季嬴開心。君女最近的笑容變多了,她們也打心裡為相濡以沫的姐弟倆高興。

  季嬴忍俊不禁,擰了一下趙無恤的腿肉,這才解釋道︰「詩有言,九月授衣,十月獲稻。無恤你可知道,今天是獲稻之日,在收穫後做熟的第一份食物要通過銅鼎蒸騰,祭祀昊天上帝和祖先,接下來是宗族主君享用,然後才能輪到我等君子君女……昊天和祖先在朝食時都只有五穀,我們做子孫的又好意思擺出粱肉來吃呢?」

  因為之前趙無恤不知禮儀而惹事,所以季嬴一有機會,就給他惡補一些貴族禮節和常識。

  趙無恤則總帶著現代人思維,每每發出質疑,「昊天上帝和祖先們吃的如此寒酸,會滿意麼?」

  「虞國的賢大夫宮之奇說過,香的不是黍稻,是祭祀者的仁德,只要我們足夠虔誠,五穀足以饗之。況且,在燕饗時還有次祭祀,到時候就會獻上田獵獲得的新鮮獵物了。」

  趙無恤聞言一愣︰「阿姊,今天要去田獵?能和我細細說說麼?」

  「父親今日要在綿上陪同宋國來的貴客舉行冬狩,為此還和尹家相吵了起來。」

  尹家相,即趙氏之宮的家宰尹鐸,在趙鞅的三位謀主中排位第二。至於趙氏的第一家臣,則是主動請纓,辭去家宰之職,前往北方新領地晉陽築城的董安於,這人鼎鼎大名,趙無恤在前世去太原旅遊時曾聽說過。

  此時各世家卿大夫把持諸侯朝政,而他們的家臣又往往把持卿大夫家政,所以孔子才有「政自大夫出,五世不希,政自陪臣出,三世不希」的說法。晉國六卿的家宰,比不上魯國的同行們跋扈,卻也手握重權,不可小覷,不僅卿大夫往往會待之以師禮,有時連國君見了也要禮讓三分。

  所以,趙無恤真的很難想像,禮賢下士的趙鞅會和那位山羊鬍子的尹鐸吵起來,這究竟得有多大的分歧啊。

  不過他現在對此並不在意,聽說今天要冬狩,趙無恤的眼楮便亮了起來。

  「冬狩!」

  他這一世的母親是個低賤的狄人女婢,所以他本來就不受趙鞅待見,加上剛穿越時的嚴重失儀,更被扔到了廄苑自生自滅。

  他記得歷史上,趙無恤是因為一位相面者的誇讚,才被趙鞅重視起來的,可現在,那相面者不知道何時會出現,所以他必須盡快找到翻身的機會。

  因為時不我待啊!

  經過他多方打聽,總算是搞清楚了時間,現在是晉侯午八年,初冬十月。

  此時的東周王朝,已經是「天子衰,王室貶,禮崩樂壞」。

  這一年,楚國剛從覆滅的邊緣爬了回來,夫差還是吳國太子,越王勾踐剛剛繼位,尚未經歷臥薪嘗膽的磨練。孔子仕途不順,蝸居在家收徒講學,齊國陳氏那群陰謀家則開始了長達百年的代齊之路。

  在晉國,也如周室一般,公室子弟凋零,國政把持在趙、魏、韓、智、范、中行六個正卿手中,他們逐漸架空了國君,瓜分了國土。

  這種狀況已經持續了五十多年,晉國政出多門,內政不肅,晉文公創下的霸業已經凋零,國內朝堂上陰雲密佈。而那場曠日持久的晉國六卿內戰,大概只有五六個年頭就要爆發!

  他的姐姐季嬴,便是那時被迫去北方和親,做了代國戎王的女人!

  無論如何,他不會再讓歷史重演。

  所以,無恤必須盡快成為趙氏世子,參與家族決策,避免內戰中趙氏一度危如累卵的局勢。

  至於日後,作為穿越者,他心中還存有巨大的野望︰繼承卿族之位,站在這個大爭之世的風口浪尖上,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趙無恤當即站起身來道︰「我也要去參加冬狩!」

  這具身體別的不行,卻有非凡的射箭天賦,開一石角弓,五十步內箭無虛發。田獵以講武,可以說是春秋時的練兵活動,這可是難得的表現機會啊,也許能讓趙鞅另眼相看。

  「可是父親沒有說讓你去啊。」季嬴看著高大的弟弟,有些擔憂。

  趙無恤嘿然︰「父親可曾說過不許我去?」

  季嬴萌萌的搖著頭︰「這倒是沒有……」

  她隨即明白了過來,是啊,以往不也是這樣麼,無恤在家中並不受人關注,有時候燕饗都不會專程喊上他。不過一旦他被季嬴拉著去參加時,倒也沒人會轟他走,咳,除了上一次。

  「按禮制,田獵要有諸子同行,看來你去也沒什麼問題,只是千萬要謹慎,不可再惹父親生氣啊!」

  趙無恤張開雙臂,朝她比了個強壯的姿勢︰「阿姊就在家等著吧,我會將功贖罪,還會帶著無數的獵物歸來!」

  善良的季嬴眉頭微皺道︰「我倒是不希望你多行殺戮,若是有心,就帶幾隻活物回來給我養吧……」

  實際上,季嬴心中是十分高興的,自從小病一場後,無恤雖然把以前的禮儀差不多忘得一乾二淨,但人卻上進昂揚了許多,讓她又欣慰又心疼。

  不過眼見無恤說走就走,季嬴連忙拉住了他的衣角︰「回來,你就要這樣去了?」

  「當然不了,我還要去取我的弓矢。」

  季嬴哭笑不得,她耐心地解釋道︰「難不成你想學那位在之戰裡一敗塗地的齊頃公,要『滅此朝食』麼?先坐下將飯食吃了,我再與你細說其中的禮儀……」 本帖最後由 yht 於 2015-8-17 23:05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2:58
  第3章 沒車的男人傷不起

  季嬴一邊為無恤盛飯一邊說道︰「早上享祀剛畢,阿姊我便把新鮮的稻飯給父親送去,接著就特地往你這兒趕過來,累出了一身的汗。你卻忍心不把故事講完,還在這兒唱起抱怨的歌,說什麼『箸匕歸去兮,食無肉』,唉。」

  說著些抱怨的話,在趙無恤湊過來替她擦去額頭的汗時,嘴角的酒窩卻暴露出她樂此不疲。

  少女舉案齊眉,這本來是面對父兄、夫君才需要做的,卻在他這個庶出弟弟處破了例,趙無恤感動之餘,也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接過。

  精細的稻飯有些粘牙,也十分單調,不過比起廄苑裡的飯食,好了不知多少倍︰小吏吃的是脫殼未乾淨的糙米,隸臣則只有豆葉羹、米糠等,用菽豆製作的素醬佐餐,而且一日只有早晚兩餐。

  本著食不語的禮儀,他扒完最後一口飯食,滿飲一盞濃濃的酸漿水後,才問起了狩獵的相關禮儀。

  原來,春秋時,每年春、夏苗、秋、冬狩都是挑著農閒時進行的,這也是春秋領主們訓練弓馬車駕的方式,當然,一切都有相應的規矩。

  若是趙無恤想要參與,首先,他必須擁有一輛戎車,才能驕傲的站在車上,陪著客人馳騁開弓。

  於是告別姐姐後,趙無恤便趕到車房處。

  以前他一直覺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話要放到後世,明顯就有些問題。

  憑什麼治國平天下前,先得齊家啊?家是個人私生活問題好嗎。

  但這句話要放到春秋,那就是再對不過,因為春秋時的家跟後世的概念不太一樣。

  趙無恤現在有些理解了。

  家,就是卿大夫的封地,一個家,有自己的土地,有自己的屬民,有自己的軍隊,有自成一體的經濟,比如這趙氏之宮。

  總之,家是卿大夫可以動用的第一力量,是晉國封建體系的基礎單位。家都不能齊,還談什麼治國平天下,回家做白日夢去吧。

  既然家這麼重要,就得有人幫忙打理經營,於是就有了家臣。

  家宰,就是家臣中的首席,是整個家族事務的主管,比如那位敢和主上趙鞅對噴的尹鐸。家宰之下,還有許多種類不同的家臣職位,他們通常是一代傳一代繼承職責。

  這種在趙無恤看來有些腐朽而缺乏活力的家臣世襲制度,卻養出了一大批願意為主上效死的忠臣。

  有位齊國大夫,就曾當著齊景公的面,噴一位叛主的家臣︰「你這貨身為私室家臣,卻想要效忠公室國君,真是罪莫大焉啊。」

  而那位代表了公室利益的齊景公,居然也對這句話大為贊同。

  這就是春秋時代士人的忠君觀,我封君的封君,不是我的封君,大概可以用這樣一句話來形容。

  比如趙無恤眼前這位,掌管趙氏車輛的家臣「差車」。

  趙氏之宮的差車,名叫王孫期,他年有三旬,國字臉,一部黑鬚,儀表堂堂。王孫,這可是一個了不得的氏,意味著他祖上可能是一位周朝的王子。

  縱觀趙氏四百年的歷史,就是一個從士混到大夫,再熬到卿的漫長過程。

  而這位王孫期的家族則走了一條相反的路︰從天王貴冑掉到卿大夫,再從卿大夫混成落魄士人,最後淪落到給人當家臣的地步。也不知道是何時逃離了那塊只剩下巴掌大的成周,在趙氏做了幾代人的差車。

  此時,這位王孫期正板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家律規定,任何人不得擅用戎車!」

  「但父親召喚諸子參加田獵,我當然也包括在內。」

  「空口無憑,必須有符令才可調用。」

  「我是父親的兒子,親子!難道還會取了車逃掉不成?」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沒有主上符令,就算晉侯親至,也不能例外。」

  踫上這樣的硬茬,說了一圈話又繞了回來,趙無恤有些拙計了。

  按照這個時代的忠君邏輯,就算是國君,甚至是周天子來了,家臣也能合法合理的不鳥你。

  戰國法家出三晉,三晉法家出趙氏,自己便宜老爹趙鞅就很有法治傾向,十年前還參與鑄造了晉國第一部成文法公之於眾。

  秉承著治國必先齊家的思路,趙氏家中,自然也有明文頒布的家律,王孫期說的倒是不假。

  更何況,就算是弄到了戰車,他還得有兩個「士」級別的侍從作為副貳。

  駕車的「御戎」要控制住飛馳中的駟匹戰馬,是個技術活。而遇上不好的路面,負責下去推車甚至扛車的「車右」,則是個體力活。這樣的人才,趙無恤一時半會兒上哪找去?

  正在此時,車聲轔轔,馬聲霄霄,一輛裝飾精美的駟馬戎車從車房中駛了出來。

  車廂左面,是一位面白無鬚的少年君子,他衣著華美,頭戴田獵專用皮冠,肩挎長弓,腰背鹿皮箭袋,正是趙無恤的叔兄趙叔齊。

  據季嬴說,趙氏諸子將在午後集合,前往附近的綿上,加入家族車隊,等待宗主趙鞅,以及那位宋國貴客檢閱。

  家主趙鞅有四子一女,長子伯魯,次子仲信,三子叔齊,再加上四女兒季嬴,伯仲叔季全齊了,好巧不巧,排到趙無恤出生時,剛好用完。

  這也顯示出他在趙鞅的五個子女中,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無恤,在他理解起來,大概是從小缺愛,或者不需要愛的意思……不受待見的程度,可想而知。

  在零星的記憶中,趙無恤的確從小沒有得到過一點父愛。在趙鞅眼裡,他就是一個「賤狄婢」所生的賤庶子,相貌平平,無甚才能,不過是趙氏家族一縷多餘的血脈,還是並不乾淨的血脈。

  他沒法和那些嫡出的兄長們一同進入公學,學習君子六藝;三位兄長各自有自己的專門車駕,出門前呼後擁,而趙無恤就像是被遺忘了一般。

  趙無恤稍稍低頭,對著叔齊拱手行禮。

  春秋禮制複雜,士見大夫一種禮儀,士見士另有一套禮儀,兒子見兄長,見父親,見姐妹,都有所不同……剛穿越時,趙無恤在禮制上可鬧了大笑話,被季嬴揪著耳朵狠狠補課。到了現在,他至少在日常的見面禮節上,終於可以不出錯了。

  直到經過無恤身邊時,趙叔齊彷彿才看到他一般,咦了一聲,便讓他的御戎將戰車停了下來,站在車上隨意地空手回禮。

  他接著用變聲期的難聽嗓音誇張地叫道︰「無恤,你不是在廄苑思過麼,怎麼會在這裡?」

  叔齊故意把重音咬在廄苑、思過兩個詞上,他的御戎和車右聽了之後,斜眼看了看無恤,嘴角都露出了一絲輕蔑的笑。

  「好教叔兄知道,無恤也要去參加田獵。」

  叔齊左右瞧了瞧,立刻明白趙無恤的處境,於是他笑肉不笑地說道︰「的確,父親沒說不讓你去。不過無恤,似乎你沒有調遣戰車的符節啊,家律嚴苛,沒有符節,就算是伯兄和仲兄,也是無可奈何,要不要乘我的車呢?你來做我的車右如何?」

  趙無恤眼觀鼻鼻觀心,雖然這一世的記憶不太清晰,但他依然記得,叔齊是個有些小聰明的傢伙,他和無恤的關係並不算好,但今天,卻顯然熱情過頭了。

  按劍持戈,做叔齊的車右,這看似是一個和善兄長對落魄弟弟善意的邀請。

  然而,春秋貴族乘車尚左,所以尊者在左,副貳在右,是為車右,地位比在左者卑微。

  趙鞅現在還沒有選定家族世子,所以理論上,諸子的地位是平等的,哪怕是一個庶子,也擁有自己獨立的尊嚴和機會。但一旦做了叔齊的車右,從此趙無恤的地位就自動比他矮了一頭,甚至在別人看來,這是向叔齊提前效忠的表示。

  當然,這些還是來之前,季嬴囑咐他的,要他自己,哪裡知道這麼詳細啊,八成傻呵呵地就登車給人當陪襯了。

  趙無恤可不想當叔齊的陪襯,在這場競爭世子的起跑線上輸掉。

  別人以為無恤連參與的資格都沒有,但他卻清楚,自己非嬴不可!

  為了姐姐,為了家族,為了更好的改變這時代!

  「多謝阿兄。」

  於是他表達了感激,卻堅決的拒絕了。

  長著副撲克臉的「差車」王孫期本來冷眼旁觀,現在,卻對趙無恤的堅持有些微微驚訝和讚許。

  叔齊眼珠直轉,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他跳下車來,看似親密的拍了拍無恤肩膀,又湊在他耳邊,說了如此這般。

  「無恤,車你是要不到了,但這些天我常見你在廄苑裡馳騁,為何這次田獵不如此出場呢?」

  趙無恤疑惑之下,竟然隱隱有些心動,因為趙叔齊的建議,讓他想起了兩百年後一位「子孫」進行的著名軍事改革,隨即滋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人不能被尿憋死,沒有戰車,他總不能捋著袍服跟在便宜哥哥們後邊吃灰土吧。去專程找老爹趙鞅要發車的符令?趙無恤現在可不太敢試探那位梟雄的耐心。求姐姐季嬴說次情?他卻實在丟不起那人。

  所以,雖然他對趙叔齊今天的過度熱情仍心存疑慮,但他出的那個主意,以無恤的思維理解起來,似乎沒有太大風險,嗯,至少季嬴也沒說過不可以。

  趙無恤卻忘了,他的思維慣性,很大程度上仍停留在兩千年後的現代,可春秋卻自有一套他並不那麼熟悉的規則。而季嬴哪裡料得到,他居然神經大條到連最基礎的常識都不了解……

  叔齊的車右是中士涉佗,涉佗長得十分雄壯,卻奈何生了一雙違和的三角眼,眼見趙無恤慢慢朝廄苑處走遠,他便諂媚地向叔齊奉承道︰「託了君子的妙計,今日的田獵,定然會格外熱鬧。」

  趙叔齊捋了捋頷下的紅纓道︰「這賤庶子若是真那樣做了,我那死板守禮、對戰車推崇至極的仲兄,肯定第一個要他當場難堪!」

  「一旦仲兄與賤庶子勢同水火,四妹肯定會站在賤庶子一邊,待他們雙方兩敗俱傷後,我再收漁翁之利。至於伯兄,從小木訥本分的一個人,不討父親歡心,到時候,世子之位,豈不是我的囊中之物?」

  「君子妙計環環相扣,高明!高明!」

  叔齊更加得意,「哈哈,涉佗,你向我委質效忠,助我一臂之力,等我繼承家業後,少不了你一個千戶之邑的大宰!」
本帖最後由 yht 於 2015-8-19 18:52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2:58
  第4章 單騎走馬

  趙氏之宮的廄苑和車房距離並不遠,當趙無恤回到這裡,推開圍欄的門時,正在給馬匹洗刷喂食的圉童和牧人們紛紛停下手中的活,向他行禮問好。

  「小君子回來啦。」

  大概也有這幾天說書講故事的作用,他們見了趙無恤,像見到偶像一般眼中直冒星星。十多天下來,趙無恤在這裡,已經做到了一呼百應,他也覺得只有待在這裡才最自在放鬆。

  趙無恤一招手︰「喜、夏,你們過來。」

  庶民和隸臣多半只有名,沒有姓氏,根據職業,分別叫圉喜和牧夏。

  「小君子,叫僕臣們有何事?」

  趙無恤的目光在兩人身上停留了一會兒,這是這幾天來,他暗中觀察後,找到可培養的兩個「人才」。

  圉喜,就是之前好奇地問趙無恤,齊國在哪裡的那個少年,他是放馬人,像隻瘦猴,聰明而身手靈活。牧夏,則是放牛人,長得虎背熊腰,一臉忠厚,力氣大得能把一頭牛犢子摔翻在地。

  「我要你們作為我的副貳,前去綿上參加田獵!」

  圉喜和牧夏對視一眼,眼中卻儘是黯然。

  「小君子,別開玩笑了,僕們只是下賤的隸臣,不是武士,無法登車啊!」

  趙無恤兩手扶著他們的肩膀道︰「這可不是玩笑,我現在雖然孑然一身,但他日苟富貴,絕不相忘!君子一諾,駟馬難追!」

  雖然他現在只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庶子,但過上些年,憑著趙氏的名號,他最少能夠混上一個邑大夫,相當於西方中世紀一個有封地的騎士。

  他可以一輩子在莊園裡狩獵飲宴睡老婆,偶爾在春耕籍田時,裝模作樣的下到田間,在國人野人們面前扶一扶犁,就可以被鄉中三老們翹起大拇指,說成一位英明的好領主。

  當然,他也需要承擔一定的義務,向自己的封君,也就是趙氏家主提供軍賦,並在受到徵召時,帶上邑裡的戍卒,以供領主差遣。

  春秋是一個階級社會,圉喜和牧夏則是階級的最底層,世世代代為奴為婢,跟牛馬打交道。要是成了趙無恤的首批「副貳」,自然會跟隨他前往封邑做家臣,身份地位水漲船高。

  見趙無恤做出了承諾,兩人便毫不猶豫的跪倒在地,咬破手指將血塗在嘴角,向著泰一神發誓,委質效忠於無恤。而其他馬童們則在一旁,各種嫉妒羨慕。

  趙無恤靜靜地等待這儀式結束,隨後接過兩人在石片上按了血手印的「質」,小心收好。雖然有些不適應,但他明白,作為封建領主的士大夫都有附庸於自己的庶隸子弟,這就是春秋的生存規則。

  自己便宜老爹趙鞅後來還創下了一次性和幾千名士人委質效忠,賭咒盟誓的記錄,後世稱之為「侯馬盟書」……

  主從關係建立後,無恤毫不客氣地命令道︰「去挑上三匹好馬,再去把我這幾天做的馬鞍拿出來,我們不乘車,我們騎馬去!」

  春秋人對單匹的馬,遠遠沒有重型裝備戰車那樣看重,所以,以無恤的身份,也能調用幾匹。而圉吏牧吏,他們的地位遠不如那位差車王孫期,連正式的家臣都不算,又哪敢真的管趙無恤。

  之所以對單騎不太重視,其中一個原因便是,春秋時代,尚未有馬鞍,更別說馬鐙了。

  趙無恤在廄苑裡所見的馬匹,已經有了韁繩和馬嚼,但身上只墊著葛布褥子,兩側還有耳朵狀的東西垂下來,雖然簡易,但可以讓騎手避免磨破大腿。這東西叫做韉,後世不是有首木蘭詩麼︰「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

  在沒有鞍的時代,騎手需要騎跨於裸馬的背上,僅靠抓住韁繩或馬鬃,並用腿夾緊馬腹,使自己在馬匹飛馳的時候,不致摔落。但這種方式是很不可靠的,長時間騎馬容易讓人疲勞,同時在奔跑的馬背上,也難以有效使用弓箭。

  被扔到廄苑後,趙無恤可沒有閒著,他心血來潮,回憶著後世見過的高橋馬鞍模樣,畫出了草圖。然後就地取材,找了些牛皮筋角,廢棄銅錫,指點著廄苑的「匠」做出了幾個簡易馬鞍。

  馬鞍完成後,至於馬蹄鐵,馬鐙,馬刺這一整套的馬具,他現在還不打算做……

  因為這些東西沒什麼技術含量,一看到就能仿造出來,他有點怕自己這小蝴蝶搧動的翅膀,讓北方騎馬的遊牧民族撿了桃子,提前成為華夏大患,那才叫作大死。

  而且現在他的勢力,僅限於這個小小的廄苑內,等到日後執掌趙氏,收了冀北燕、代的駿馬,再放出這個大招,全面推行騎兵不遲。

  現在嘛,只是應急之用。

  而且,考慮到這個時代科技傳播的蝸牛速度,趙無恤又放心了一些。比方說,在農耕傳統悠久的晉國魯國,牛耕和犁已經出現,但是傳播到南方楚越地區的時間,居然要等到三百年後的漢代。

  要知道,現在商業交流不是那麼頻繁,而中原散居的戎狄也不以騎兵為主,甚至「戎」這個字的古意,就是徒卒步兵的意思。

  不一會兒,圉喜和牧夏便牽著三匹好馬,備好了新主人發明的「鞍」伺候在欄外。廄苑的圉童和牧人們東拼西湊,總算給兩人湊上了一套沒有補丁的行頭。現在他的小小勢力困是困難了些,但趙無恤總不能組一支「叫花子騎士團」出去貽笑大方。

  眼見趙無恤出來,機靈的圉喜連忙上前,單膝跪下為他腰間繫上短劍。一臉憨厚的牧夏則趴在了地上,弓起寬闊的脊背道︰「主,請上馬。」

  趙無恤微微搖頭,再怎麼著,他還是有底線有節操的,沒辦法把人當成牲口或者板凳去踩。

  他一把拉起牧夏,拍著他厚實的肩膀道︰「夏,堂堂七尺男兒,不要總是趴到地上,你是我的副貳,不是我的牛馬,以後這種事情,就免了吧。」

  牧夏的表情,居然顯得很失望……這長期為奴為隸的劣根性啊。

  趙無恤也不管圉喜和牧夏是如何想的,扶著馬背便一躍而上。

  他騎術不錯,且並不是這十天裡才突然學會的。在這一世零星的記憶裡,他那位沉默寡言,已經模糊了相貌的狄人母親,在趙無恤很小的時候,便常將他抱到馬背上,帶著他在廄苑裡馳騁。

  好像,她還為此被正室夫人斥責辱罵過。

  所以,趙無恤八歲便能騎馬,十多歲便能在馬上開短弓,從這方面來說,這具身體確實很有才能。

  血脈相連,他對這一世的生母,還是十分感激的。

  只見他雙腿一夾,一抖韁繩,駿馬便向著前方小跑前進,圉喜和牧夏也不是生手,他們緊緊跟隨新主人,生平第一次在人前挺直了腰桿,兩人都有些興奮。

  ……

  此時的季嬴,正在閨房中織著絹,從陶邑買進的上好魯國桑蠶絲,從野中收上來的雪白羊絨,織機聲聲入耳。她要為弟弟無恤做一件冬衣,繡上趙氏喜愛的玄鳥圖騰紋飾,讓他能穿著新衣去參加冬至日的宴饗,以及隨後的臘祭、大射禮。

  正在此時,她的侍女卻一臉驚慌地匆匆入室,附在季嬴耳旁說了如此這般。

  「什麼?你說無恤單騎走馬,帶著兩個隸臣就去了田獵場?」季嬴潔白的貝齒咬住了紅潤的櫻唇,手裡柔美的絹也被她擰成了一團。

  「我這笨蛋阿弟,這次又要惹下大禍了!」 本帖最後由 yht 於 2015-8-18 01:54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2:59
   第5章 東門館驛

  自三代以降,便有東門迎客的說法,所以晉都新絳的館驛也設在東門之外。

  在晉平公時,鄭國子產前來向霸主獻貢物,因為晉人怠慢,以皂隸之舍待之,子產索性把驛館的圍牆和大門給拆了。晉侯派負責賓客迎送的「侯人」氣呼呼地前來問責,卻被春秋第一嘴炮鄭子產一通搶白,駁得無話可說。晉國當時的執政趙文子,也就是那位「趙氏孤兒」只得從善如流,擴建了驛館,倒也顯示出了大國威儀。

  按照晉國主持會盟時立下的規矩,與盟各國每年需派遣使者至絳都重申盟好之意,算來各國使者入絳就在這幾日了,但今年東門館驛卻一副冷清,徹底沒了晉文公、晉悼公時的車水馬龍。

  想來也是,晉國霸業已然凋零,齊國、鄭國早就背盟,自成一系不說,還妄圖拉攏衛、北燕等一向追隨晉霸主的小國。如今還忠於晉國的,也僅有泗上的宋、魯了。

  所以當宋國大司城親自入朝晉國時,侯人們可謂是鬆了口氣,慶幸今年總不至於讓館驛空空如也。但隨即他們的心又提了起來,因為此時晉國朝堂發生了一些動盪,老邁的執政卿范鞅因為外交之權被趙氏所奪,便把私人恩怨發洩到無辜的宋人頭上,將宋國使節整整冷落了三天,不予接見,也不引領他們朝拜晉侯。

  宋人就這麼尷尬的在館驛裡住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忐忑不安。

  然而今天,卻有一支玄色的隊伍從城外的趙氏之宮開來,親迎於館驛之外,有眼力的國人都認得出,這是上軍將趙鞅的儀仗。

  大概是對執政冷落重要盟友看不下去了吧?國人們紛紛讚歎,晉國總算出了個做實事的卿士。

  人群中的各卿族眼線也在琢磨這其中的政治意味︰趙鞅在六卿中排位第三,卻繞過了兩位職位更高的上司,甚至繞過了晉侯,直接前來交接宋人了!

  此時的趙鞅,正挺立在華麗的駟馬戰車上,他年過四十,頭戴遊獵皮冠,美鬚及胸,一身犀甲戎裝,系一條手掌寬的飾玉軟革腰帶,手扶帶穗飾的青銅武劍。身側的車右則為他捧著昔日平「王子朝之亂」後,周天子御賜的雕漆弓及雁翎羽箭。

  趙鞅有些悶悶不樂,心思還在今早與家宰尹鐸的那場爭吵上。

  與諸侯外交之權,原本牢牢掌控在現任晉國中軍將、執政卿范鞅的手中。但范鞅垂垂老矣,才不得不下放權力,讓給年富力強的趙鞅。

  於是這次接待宋國大司城樂祁的任務,在趙鞅看來,就得由他來管轄。

  不過家宰尹鐸卻不這麼看,他認為這不合規矩,還是謹慎一些好。

  趙鞅耐著性子,對這位老臣苦口婆心地勸說︰「尹家宰,范伯已經執政多年,他與中行氏一道,交通外國,甚至與成周劉公、魯國三桓以國書來往。你看如今之勢,要想在朝中立穩腳跟,哪能不結外援?何況宋國大司城為人方正,是個君子,與我也有十多年的交情,我怎麼忍心看他被冷落在東門館驛。」

  「如今諸侯唯獨宋、魯事晉,宋公知道晉國六卿不和,派他出使定有試探之意,就是想看看晉國朝政究竟哪一家說了算。便是我趙氏不派人迎接,范、知、中行、韓、魏也遲早會派人去攀附。到時候樂祁大夫住在其他卿族宮中,宋國與其他卿族交好,我趙氏孤立無援,悔之晚矣!」

  那山羊鬍子的尹鐸卻危言聳聽︰「然而臣亦有一言,敢問主上,去約同宋國大司城田獵,按照禮儀,是將他迎到晉國太廟,還是趙氏家廟?出使他國,未曾見過國君,卻先入私門;未曾遞交國書,卻先交好於陪臣大夫,這是失禮之事!臣絕不敢陷樂祁大夫於此不信不義之地!請主上收回這個亂命!」

  你看你看,這尹鐸竟然說他是亂命!趙鞅可不是個好脾氣的主君,差點就拍案而起,把尹鐸轟到溫地去看守祖廟了。

  幸好女兒季嬴恰好出現,打斷了他們的爭吵,主臣不歡而散。趙鞅做事一向雷厲風行,他也不管尹鐸如何想,在朝食之後,便帶著浩浩蕩蕩的儀仗,偕拜貼來到東門館驛外,約同宋國大司城,前往趙氏私邑外冬狩宴飲。

  正在此時,宋國的儀仗走出驛館,已經緩緩靠近。

  趙鞅收回思緒,輕撫美須,露出了標準的貴族式微笑。

  「樂伯!」

  宋國大司城樂祁就在對面戎車上,他看到趙鞅擺出的大陣仗後,心中陣陣苦澀。哀嘆果然不出那個善於占卜的幕僚所算,自己還是捲入了晉國的六卿之爭。

  他卻仍面不改色,也笑盈盈地朝趙鞅拱手。

  「趙孟!」

  「敢問樂伯,宋公貴體可好?」

  「吾君甚好,多謝趙孟掛念。」

  兩人是各自國家的下卿,按著禮儀讓下人獻上見面必備的稚、羔、鵝,致敬行禮,問侯國君無恙後,便停在路中央,開始相互謙讓起來。

  「樂伯乃晉國貴客,鞅敢請樂伯先行。」

  「不敢不敢,魯國賢大夫臧宣叔說過,大國之下卿,位同大國之上卿,祁位淺,請趙孟先行。」

  「樂伯太過謙虛,你年歲長鞅,依周禮,長者先行……」

  一陣推讓之後,最後兩車並排行駛,只是趙鞅要超出了半個馬頭,兩車靠的極近,方便兩位卿士交談。

  樂祁望著對面的車伕讚歎道︰「趙孟,您的御戎,就是號稱『晉國伯樂』的郵無正大夫嗎?果然御術了得,操控駟馬如同舞動自己的四和手指般熟練靈活,的確能與秦穆公的秦之伯樂比個高下啊。」

  趙鞅一向喜歡收納天下材士,對此有些得意,來而不往非禮,他也立刻誇了回去。

  「樂伯幕府中也有不少人才啊,鞅聽說其中有一位姑布子卿,善於占卜相面,見人一面便能知其仕途族運……敢問姑布子卿可在樂伯列中?」

  他一邊說著,一邊回頭去看樂祁儀仗中跟隨的副車,想找到那位名揚諸侯的相士。

  樂祁道︰「那姑布子卿本是狂士,不喜禮法約束,今日一早,他便獨自駕車離開了驛館……」

  「走了?」趙鞅有些失望,「看來是鞅德薄,無緣一見啊。」

  樂祁撫了撫長鬚笑道︰「趙孟勿急,他走前留話說,是要前往綿上,去探訪貴國名士介子推的墳冢,所以才先行一步,等我們到達田獵之所,或許還能趕上他。」

  趙鞅頷首,放心下來,他目視前方,不由得希望車隊能加快速度,宗族的繼承人問題,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

  他對自己的幾個兒子,都不是很滿意,那個溫和本分的嫡長子趙伯魯,他擔得宗族的大任嗎?這事關宗族興衰,必須慎之又慎,在趙氏四百年的歷史中,每次宗主的交接,都是家族最脆弱的時刻。

  甚至,還釀成過名為「下宮之難」的滅門慘劇,幸虧趙鞅的祖父趙文子,那位「趙氏孤兒」延續了家族的血脈。否則,趙氏早就像狐氏、先氏、欒氏這些曾經的卿族一樣,在晉國徹底衰敗滅亡。

  按照先秦時人的習慣,一件事難以抉擇的時候,就要問龜筮,問鬼神,所以他才想讓那相士姑布子卿,幫他看看幾個兒子中誰堪大用。

  當然,那個前幾天才在燕饗上嚴重失禮的賤庶子無恤,就不用相了,在趙鞅的心中,從未將他納入過世子的人選。

  只希望姑布子卿別誤入綿上附近的獵場深林啊,那裡邊,可是養著不少凶禽猛獸,一把劍可應付不過來。

  趙鞅目前的要緊事,是拉攏樂祁,順便把宋國綁在晉國的戰車上。

  縱觀中原的爭霸形勢,已經成了晉國和齊國兩強相爭,而號稱有戰車千乘的宋國偏向誰,誰就能獲得優勢。趙鞅希望自己能順利拿下這一場外交之局,為晉國守住百年霸業。

  他對此自信滿滿,樂祁是有名的親晉派,前不久還親自響應晉國號召,發兵討伐不尊周天子的鄭國,趙鞅與他交好多年,對彼此脾性十分清楚。

  趙鞅還記得,樂祁似乎有一個十來歲的女兒,要不要考慮一下,讓自己一個兒子與之結親呢?通過姻親加強趙氏和樂氏,晉國和宋國的聯繫。

  會獵地點在綿上,離趙氏之宮並不遠,這裡原本是國君閱兵的場地,現在卻幾乎成了趙氏的私屬。

  很快,冬日裡黃綠相間的山林便遙遙在望,趙鞅在這裡新修築了館舍和可以登臨遠眺的高台樓榭,而高台下的開闊地,便是趙氏諸子嗣及家臣車隊等候之處。

  樂祁遠眺,笑道︰「古人云,田獵以講武,會獵也是訓練軍隊的好方法,晉軍一向以『好整以暇』聞名諸侯,今日,祁拭目以待趙氏之師。」

  趙鞅正要謙虛幾句,一眼看過去,卻發現自家的車隊竟有些喧嘩與不整。

  這情形像是狠狠打了趙鞅一巴掌,他勉強朝樂祁賠了罪,便讓車伕郵無正駛過去一看究竟。

  只見趙氏的車隊裡,比往日多出了三匹醒目的單騎,其中一人,居然是他的庶子無恤。

  此時的趙無恤,正騎在馬上垂著眼簾,緊緊握著韁繩,過度用力導致指節發白,好像在忍耐著什麼。而他的兩個布衣隨從,也一臉慍色,卻礙於地位卑微,不敢發作。

  周圍眾人則神情戲謔,對著三騎指指點點。

  這個不爭氣的賤庶子,是不是又惹出什麼事了?

  趙鞅手扶長劍,臉色越發陰沉。 本帖最後由 yht 於 2015-8-18 02:43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02
  第6章 亂序者死

  趙無恤萬萬沒料到,單騎走馬,居然會這麼不受人待見。

  當他帶著圉喜和牧夏趕到綿上,出現在嚴整的趙氏車隊面前時,迎接他們的先是一陣沉默,隨後便是哄堂大笑。

  原來,春秋時期,單騎走馬是極少的,士大夫們更願意坐在各式舒服的馬車上,深衣廣袖,盡顯貴族風範。在他們看來,單騎而走的不是敗兵,就是行色匆匆的狼狽旅人。

  趙無恤有些明白了,他那位兩百年後的「子孫」趙武靈王,在引入胡服騎射後,為何會受到全國貴族的集體抵制,最後還鬧出了政變,把他活活餓死在沙丘離宮。

  早上趙叔齊的建議,果然是一個有毒的果子!至此,無恤已經完全看透了他的陰險與狡詐。

  此時,叔齊正皮笑肉不笑地看著無恤出醜,卻不發一言。

  「真是被人賣了還要替他數錢啊。」雖然無恤心中不平,卻不能立刻發作。

  現在的情況是,作為卒伍統帥的家司馬,甚至不允許趙無恤加入趙氏車隊,三人三騎只能尷尬的在外圍踱步,接受趙氏家臣和士大夫們的指指點點。

  老大伯魯為人忠厚,他一個勁的邀無恤下馬,找一輛輜車或召車乘坐,但若是那樣,無恤就會被當做尚未長大的童子照料,無法馳騁在田獵的第一線。

  最為過分的還是老二仲信,他狠狠地剮了眼趙無恤下身的袴褶,當眾大聲斥責道︰「你這賤庶子,身穿狄服,單騎走馬,真是有辱卿族斯文,還不速速下馬更衣去!」

  平白無故被人暗算下黑手,成為眾矢之的,又被這貨當面大罵,趙無恤心中十分惱火。但季嬴給他科普過,在春秋禮法中,作為弟者,對兄長不敬,可是一個大罪名,哥哥罵的,弟弟得無條件接受,這就是所謂的孝悌之義。

  於是他只能盡力忍耐著,思索對策,手緊緊握著韁繩和馬鞭,過度用力導致指節發白。

  然而,他這副模樣,卻讓人誤以為他是誰都能踩的一塊石頭。

  趙仲信所在戰車的御戎,乃是上士成何,他知道無恤在族中地位極低,而且一向被正室夫人和仲信厭惡。

  他便大著膽子取笑道︰「諸位,無恤小君子的母親是狄女,正所謂有其母,則必有其子,狄性未改也是正常,我們應該體諒體諒他。」

  果然,同車的趙仲信聽罷厭惡地冷哼了一聲,其餘戰車上的士大夫們也露出了原來如此的輕蔑淺笑。

  笑聲傳入無恤的耳中,讓他感到陣陣刺痛。在今世的記憶裡,他的狄人母親雖然印象模糊,卻依然在心中佔有重要地位︰她扶著年幼的無恤跨上矮腳小馬,教他騎射開弓,在臘月裡為他縫製暖和的羊裘冬衣……

  還有那次她帶著無恤在野外盡情馳騁,卻被正室夫人,也就是趙仲信的母親狠狠打了一巴掌,抽得她嘴角流血︰「賤婢!狄性不改!」

  零碎的記憶在此時忽然湧現。

  無論她身份地位如何,身為人子,怎麼讓死去的母親如此受辱?

  一身漆紅色皮甲的上士成何很是得意,他覺得,這賤庶子唯唯諾諾慣了,肯定會悶聲灰溜溜離開,這一來,也算是討好了目前很有希望成為世子的仲信。

  然而,趙無恤給他的回答,卻是一條又快又準又狠的鞭影!

  啪!事情發生的太突然,成何無法躲避,甚至來不及伸手用臂甲去阻擋,他未戴冑的臉上瞬間出現了一條血紅的鞭痕。

  這一鞭子,將無恤穿越後的無助、驚懼、以及這些天受的窩囊氣,全都釋放了出來。他決定了,不再畏首畏尾,若是那些煩人的禮法再來束縛他,就統統碾碎好了!

  成何徹底被打懵了,仲信也一時震驚,受這劇變影響,車隊的眾人有些發愣。他們甚至沒發現,宋國大司城的儀仗已到綿上,趙鞅的車駕正靠了過來。

  在為陣容不整而生氣的趙鞅正好看到了這一幕,他在吃驚之餘,也聽到趙無恤那依然帶著些少年稚氣的聲音。

  「我母親是狄女又如何,你竟然為此而小瞧我?」

  無恤昂著頭,用帶血的鞭子指著成何訓斥道︰「你可知道,先君晉文公,也是大狐戎女的兒子,流亡十九年,受盡屈辱,可當他城濮一戰,制霸天下時,還有誰敢看不起他?」

  「你可知道,我的先祖趙宣子,也是狄女季隗的兒子,地位卑賤,可當他日後被立為宗主,權傾晉國威行諸侯時,還有誰敢看不起他?」

  這話指桑罵槐,明顯是說給趙仲信聽的。

  還得感謝前世爺爺經常讀給他聽的那本趙氏家譜,別的不敢說,晉國趙氏的大概歷史,趙無恤可以閉著眼楮背出來。

  他調整了一下因為激動而劇烈的呼吸,「當著兒子的面,非議母親,大不敬,身為家臣,侮辱主君的兒子,大僭越。仲兄,弟就替你教訓這無禮的御戎了!」

  一陣唇槍舌劍噴得成何魂飛魄散,而一向以言辭自傲的趙仲信臉色漲紅,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居然無法反駁上半句。

  老祖宗趙盾的事蹟都抬出來了,能反對嗎?能貶低嗎?算起來,他們趙氏所有人身上,不也都有部分戎狄血脈麼,鄙視趙無恤的血統,就相當於自打臉啊。

  他只能握著弓箭,惡狠狠盯著趙無恤看,只想把他射出幾個窟窿。

  嫡長子伯魯見狀,連忙讓御戎將戰車插到中間,將劍拔弩張的兩個弟弟隔開,但這樣一來,趙氏車隊的秩序越發混亂,家司馬連連斥責也控制不住。

  小陰謀家趙叔齊嘴角露出了陰險的笑,儘管無恤的表現讓他始料未及,但不管怎樣,他的詭計至此已經得逞了一半。

  此時,卻聽到一聲慍怒的聲音︰「你們在做什麼?」

  眾人回頭一看,連忙下車的下車,躬身的躬身。

  來者正是面如冰霜的趙鞅,他的美鬚在生氣時微微顫動,原本有些鬧哄哄的車隊頓時鴉雀無聲。

  「人言我趙氏族兵最講究秩序,是好整以瑕。」

  「可瞧瞧你們的樣子,哪裡是什麼好整以暇!分明是『陣而不整』,和當年在鄢陵之戰,被我晉軍打得抱頭鼠竄的鄭國人一個樣。」

  居然讓主上如此生氣,趙氏的家臣們都面露慚愧,君辱臣憂,君辱臣死,那位剛烈的家司馬甚至準備拔劍自刎。

  趙仲信咬了咬牙,搶先一步說道︰「稟報父親,亂序者為無恤!」

  「是這樣嗎?」

  「你的御戎就沒有罪過?」

  成何已經顧不得臉頰上的劇痛,連滾帶爬下了戰車,趴在冰冷的泥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僕臣該死……」

  「剛才無恤說的對,成何妄言,是大僭越,大無禮。」

  「但按照家律,你罪不至死,今日有宋國貴客在場,不便行刑罰,就先削去你一百戶封邑,其他的事情,回去後再與你算賬!」

  成何鬆了口氣,再拜稽首,顧不得心疼封邑被剝奪,只慶幸自己撿回了一條狗命。

  趙鞅的目光轉向了趙無恤︰「至於你這庶子,田獵之日,卻單騎走馬而來,犯我車陣,亂我秩序,你可知罪?」

  成何臉上的傷痕滴滴答答,鮮紅的血液流到了地面上,現在卻悄悄抬頭,和自己的車主趙仲信對視了一眼。

  趙仲信清楚自家父親的脾氣,趙鞅最痛恨卒伍失序,成何已經受了罰,那個賤庶子作為亂序的首禍,肯定也逃不掉!

  晉法上可是用刀筆刻著的︰亂序者,當斬!

  聽說四妹季嬴為那賤庶子求了情,他才得以出現在今天的田獵中,可一轉眼就惹下了禍事。雖然趙鞅不至於真的大義滅親,但一頓鞭子,肯定少不了。

  賤庶子,在成年冠禮之前,就老老實實在骯髒下賤的馬廄裡鏟糞吧! 本帖最後由 yht 於 2015-8-18 02:52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04
  第7章 車騎之爭

  面對趙鞅的質問,趙無恤也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這趙鞅果然是位梟雄,一怒而諸侯懼,何況是他的家臣下屬,也只有董安於和尹鐸這兩位老臣敢觸他虎鬚。

  無恤的表現還算好的了,他的副貳圉喜和牧夏則早已滾鞍下馬,稽首在地。

  趙無恤斟酌著語氣說道︰「父親,無恤沒有符令,未能調到戰車,所以才擅自做主,單騎而來……」

  面對強勢的趙鞅,硬踫硬是不行的,先放低姿態絕對沒錯。

  眼看趙無恤低頭認錯,嫡長子伯魯也乘機插話道︰「無恤年少不更事,請父親不要責罰他……」

  比起仲信和叔齊,他的確是位溫和厚道的長兄,趙無恤只能記在心裡,暗暗感激。

  但原本屬於伯魯的世子之位,他卻也會毫不客氣地奪過來,不會禮讓半分!

  趙鞅卻不肯就此作罷︰「爾等噤聲,讓他自己說下去。」

  此時的趙無恤,心中飛速思考對策,前世那些關於趙鞅的故事在他腦海中一一閃現,他覺得,自己似乎已經抓住了某個關鍵的點。

  這位日後被尊稱為「趙簡子」的趙氏宗主,並不是個保守的舊貴族。

  相反,趙鞅十分好學,真正做到了不恥下問。他是晉國第一個在領地內頒布成文法的上卿;也是中國一個宣稱,奴隸有軍功也可以受賞、獲得封地的改革者。

  唉,事到如今,只能賭一賭了。

  他整理了下思路,解釋道︰「父親,小子亂序,有罪,但是無恤並不覺得,單騎走馬是低賤無用。相反,我覺得它比戰車更適合狩獵與作戰。」

  一石驚起千層浪,士大夫們都看了看自己華麗偉岸的戎車,又望了望那三匹看上去略顯薄弱的單騎,簡直難以置信。

  趙鞅也有些懷疑,並不是他思想守舊,畢竟騎兵取代戰車,還要經過三百年的漫長歷程。

  趙無恤指著馬背上的馬鞍道︰「父親請看,無恤在廄苑時,突發奇想,做出了這一物件,名為馬鞍,從此騎手在馬上可以穩如磐石,鬆開雙手也不會輕易落馬。」

  小陰謀家叔齊越聽越感覺不妙,事情隨著趙無恤的那一鞭子,開始脫離了他的預想。他正算計著自己是不是要說點什麼,然而從小被家師、家傅灌輸戰車優越論的趙家老二仲信,卻第一個聽不下去了。

  仲信義憤填膺地指著無恤斥責道︰「荒謬!狩獵作戰,以堂堂正正之師佈陣,御戎、多射、車右三人各司其職。這是上古以來的傳統,你身為卿族君子,不務正業,卻去研究單騎馬具,成何體統?」

  趙無恤不卑不亢地反駁說︰「仲兄此言差矣,無恤要是真的對馬匹馬具不上心,那才是數典忘祖呢。」

  「這是哪門子的歪理?」

  「仲兄可不要要忘記了!我趙氏的祖先伯益、費昌、造父,都是做什麼的?」

  趙仲信頓時啞火了。

  伯益是嬴姓上古先祖,因為擅長養育馬匹牲畜,被舜帝提拔,賜姓嬴,授予封地;費昌是殷商勇士,善於駕車,曾載著湯武參加了滅夏桀的鳴條之戰;趙造父則是西周時的大夫,穆天子西行前往崑崙山,幽會西王母時,就用他為御戎,據說三天三夜就能往返兩萬里。

  可見,趙氏的歷史,無不與馬匹息息相關,甚至是趙氏的老親戚秦國人,祖上也是靠著秦非子為周孝王牧馬而闊起來的。

  這趙氏子嗣瞧不起老祖宗的看家本領,可不是「數典忘祖」麼。

  趙仲信又在擅長的趙氏典故上,被他向來瞧不起的無恤搶白得灰頭土臉,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無恤倒是清楚得很,比起仲信,他今天要過的,可是趙鞅那一關。他索性再次翻身上馬,持弓左右比劃,展示了幾個高難度的動作。

  「父親請看,若是能在狩獵中擁有一支騎兵卒伍,便能策馬越過溝塹,攀登丘陵,衝過險阻,橫渡河水,追逐獵物,何樂而不為?」

  說這話時,無恤一邊偷眼去看趙鞅的臉色,發現他美鬚不抖了,看來怒氣已經消散,他正曉有興趣地看著馬鞍,以及馬背上的無恤。

  其實剛開始時,趙鞅是準備過來好好教訓下這個亂序的賤庶子的,甚至想把他扯下馬來,綁在戰車後拖上一陣子。

  然而接下來,年輕的無恤卻說出了一番擲地有聲的豪言壯語。春秋之人好言志向,當趙無恤拿自己與晉文公、趙宣子相提並論時,趙鞅便開始對這個「賤庶子」刮目相看了。

  他以往對趙無恤沒有任何關注,甚至有些厭惡疏遠。但此刻,那單騎走馬的健壯少年,雖然還長著張稚氣未脫的娃娃臉,卻有一股昂揚向上的氣魄,能看出,日後必然是一員善戰猛士。

  和年輕時候的自己是不是有點像啊?

  也虧得他過去十多年對趙無恤幾乎沒有關注,不清楚他的脾性言談,否則肯定會對兒子前後的性格劇變大生疑竇。

  此時趙鞅愛才之心頓起,卻對趙無恤所說的話依然有些不確信,於是他低頭問自己的御戎︰「子良,我這庶子說的頭頭是道,你覺得如何?只更換了一件馬具,單騎走馬就能有如此效果?」

  雖然趙氏世代善馬,可畢竟做了幾百年養尊處優的卿大夫後,祖傳絕技有些生疏了。

  可下大夫郵無正卻是玩馬的專業人士,號稱再世伯樂,對馬匹脾性用途比對自家床上的妻妾還熟悉。

  長著一張絡腮鬍臉的郵無正剛才一直在眯著眼楮觀看,他評價道︰「主上,小君子說的沒錯,車陣行動遲緩,這是缺點,而單騎快速敏捷,這是優點。我認為,可以讓騎士作為大部隊的眼楮,用來偵察警戒,跟蹤追擊目標,襲擊散亂流竄的獵物敵人。」

  見玩馬的專家郵無正沒有否定趙無恤,趙鞅也作為了決定。

  「既然如此,你做出了這馬鞍,也算有小功勞,我就暫時饒了你亂序之罪!」

  這回,輪到趙仲信和他的御戎成何傻眼了,事情就這麼一筆揭過啦?

  無恤鬆了口氣,總算忽悠過了便宜老爹。

  但尚不服氣的趙仲信又怎麼會善罷甘休?

  他立刻向趙鞅請命道︰「父親,空口無憑,獵場上方能見真章!車與騎孰優孰劣,可否讓我與無恤比試比試?」

  這個建議正中趙鞅下懷,而且要比試,索性四個兒子都要參與進去!他便手持銅鉞,開始指揮車隊。

  「家司馬,聽我號令,重新列陣。伯魯,你為中軍,仲信、叔齊為右矩,無恤為左矩。」

  「你既然把單騎走馬誇的這麼好,那就讓孤看一看,你能獲取多少獵物,若是比你的兄長們少,可別怪為父懲罰。你們三人也不可謙讓,都給我盡全力去追獵,要是輸給了一個十二歲的孺子,今天就給我餓著肚子回家!」

  眾人凜然應諾︰「唯!」

  只有趙無恤在腹中暗暗抱怨了一句︰「其實我八月時就滿十三了……」

  ……

  宋國大司城樂祁遠遠看著這一幕,他偏過頭問自己的車右,同時也是重要的宰臣陳寅︰「子虎啊,你看趙氏之師如何?」

  表字子虎的陳寅望著已經由散亂而迅速變為整序的趙氏車隊,回答道︰「僕臣以為,若是趙鞅在,或者他的宰臣董安於在,趙氏之師就是虎狼。若是趙鞅不在,並且沒有一個好的宗主來統領,趙氏就是一盤散沙!」

  「所以,雖然范鞅貪婪而鄙陋,但主上若是想轉而與趙氏交好,依僕臣看來,為時尚早啊……」

  樂祁嘆了一口氣,這次出使,他深知晉國政出多門,公室羸弱,勢必不能護宋使周全。一旦踏上晉國國土,就會成為六卿各方勢力爭奪的對象,不得不在他們之中做出選擇,這一來就如同入了箭雨刀林,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復。

  所以,他才會在幕僚姑布子卿為此行算出了個凶卦後,毅然指定了大兒子為家族繼承人,要是自己有什麼好歹,家中至少有人照應。

  而另一個家臣陳寅的建議是,要不咱就捏著鼻子,在六卿之中擇一強者攀附算了。

  只是六卿之中,究竟誰是強者?范氏目下為執政,但年事已高,不知道還有幾年好活;而趙鞅年富力強,作風強硬,也不可小覷,但就算範鞅明天就死了,晉國執政也是知氏,輪不到他。其餘中行、韓、魏,也沒一家是好糊弄的。晉國形勢複雜如斯,竟如同被重簾遮斷,不能窺其面貌。

  更何況,宋國好歹也是微子之後,天下尚存的唯一公爵國,周天子尚且以賓客之禮相待,如今竟淪落到侍奉外國卿大夫的地步了嗎?在來之前,樂祁心中還是存著一絲僥倖,希望能堂堂正正地與晉侯修盟,再將這份盟書光明正大地帶回宋都商丘。

  誰想,剛到了晉國,范氏和趙氏就在朝堂上明爭暗鬥,把宋使牽連了進去。範鞅失去外交之權後把氣撒到他們頭上,愣是不讓晉侯接見宋使。至此,為了完成使命順利回國,樂祁就不得不依靠趙氏幫助了。

  此時,趙鞅的戰車已經轉了回來,他賠罪道︰「小兒輩們胡鬧,讓樂伯看笑話了。」

  樂祁對陳寅微微搖頭,表示自己已經別無選擇,他和趙鞅又謙虛了幾句,兩位卿士並排進入獵場。

  趙鞅命令管理獵場的虞人,以牛、羊、豬三牲祭祀此地的山神水主,然後吹響鹿笛,開始狩獵。

  他又吩咐人前往介子推墳冢一帶,看看有沒有樂伯幕僚姑布子卿的下落,若是還在,就邀他前來飲宴。

  虞人應諾,又湊到趙鞅身邊道︰「主上來的正巧,今年秋膘鹿肥,近日僕臣還看到一隻白色的麋鹿進入了獵場,可惜它警惕性極高,追捕數次都無法抓獲。」

  白色的麋鹿?曉是趙鞅和樂祁見多識廣,聽罷也不免動容,這可是舉世罕見的瑞獸啊! 本帖最後由 yht 於 2015-8-18 03:00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05
  第8章 挾強弓兮射白鹿

  烈烈寒風起,慘慘飛雲浮,十月初冬時節,綿上氣溫清涼,大地一片枯黃肅殺。

  遠遠看去,曾經在戰場上收割敵軍左耳與首級的趙氏兵卒,此時卻成了鄉間的獵戶,正準備捕獲休養了整整一年,被大地滋養得膘肥體壯的獵物。

  隨著鹿笛吹響,綿上獵苑中的生靈開始在稀疏的草叢間跳躍奔逃,野兔、彩雛、花鹿、麋子、雁鵝,它們的追逐和死亡,將給貴族帶來充滿血腥味的刺激與快感。

  而趙氏的車陣正從後方徐徐展開。

  圍獵的技巧在於圍,將獵物驅趕到預定的狩獵場,不僅可以提高狩獵的效率,還有著濃厚的軍事訓練意義。

  當然,每年春、夏苗、秋、冬狩都是挑著農閒時進行的,這也是春秋領主們訓練弓馬車駕的方式,一切都得有規有矩︰不違農時,不採鳥卵,不殺有孕母獸,不傷未長成的小獸,不破壞鳥巢,圍獵時要網開一面,留有餘地……

  然而興奮的年輕人要是沒人監督,可不會太在意這些規矩。

  從高處俯瞰,場上最先動的是伯魯的中軍,雖然趙伯魯的性格溫和,許多事情不願相爭,但在幾個弟弟的追趕下,一些主動投效的家臣慫恿下,他有時卻不得不爭。如今,在家司馬幫助下,他手把銅鉞,指揮著整個車隊,通過變換隊形,將獵物驅趕到林間空地去殺戮。

  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是最有希望繼承家族的嫡長子!

  右矩動了,從小堅信車戰無比高尚的仲信扶著車欄,暗暗發誓,一定要捕獲比趙無恤更多的獵物,好讓那個狂妄的賤庶子明白,什麼是堂堂正正的貴族之師。

  他的御戎成何面上蒙著白色帛帶,印出了點點血跡,趙無恤沒有受到懲處,著實出乎了他的意料。帶著不甘,成何執轡猛地一抖,馬兒吃痛,拉著笨重的戰車狂奔而去。

  而叔齊白面無鬚的臉上再笑不出來了,他算計來算計去,本意是讓無恤和仲信結怨。雖然現在的情形也差不多,但無恤今天的表現,不僅壓過了仲信一頭,更是把一直在旁觀的他甩得沒邊。這就好比一個坐等鶴蚌相爭的漁夫,突然發現那鶴居然沒被蚌殼困住,反而吃乾抹淨,就要翱翔九天而去了!

  他催促著車右涉佗,奮力獵殺,生怕再次落在無恤後邊,成為父親眼中的無用之人。

  終於,左矩也動了,趙無恤騎在馬背上,背負角弓,帶著圉喜和牧夏兩名副貳,催馬揚蹄踏入獵場。他們身後是揮舞著青銅短劍嚇唬驅趕野獸的七十二名徒卒,以及負責裝載獵物的數輛輜車。

  春秋時代,諸夏國家作戰或狩獵佈陣時,以右為尊,左矩則地位略低。但總的來說,這個位置依然重要,趙無恤知道,他已經邁過了一道檻,正式得到了趙鞅的第一次認可,能列於陣中,和便宜哥哥們同場競爭!

  機會來臨,他可得把握住,因為只有奪下家族世子的位置,成為繼承人,他才能改變趙氏和姐姐季嬴的命運。

  趙無恤目光如炬,挾強弓搭箭左射右射,箭無虛發,只可惜左矩正面多數是些小型獵物。沒多一會兒,後方輜車上就掛滿了十來隻野兔子,數雖多,但份量顯然不夠。

  何況,他畢竟才十三歲,身體尚未完全長開,連續拉一石角弓十多次,手臂就有些痠痛,節奏也漸漸慢了下來。想想後世那個一日射兔三百隻的韃子皇帝、被歷史票友們戲稱為「射兔狂魔」愛新覺羅‧玄燁,趙無恤覺得自己真是望塵莫及。

  而圉喜和牧夏出身馬廄隸臣,沒有大規模狩獵的經驗,加上射術有限,起到的副貳作用其實有限得很。看來,想要在這場競技裡贏得頭籌,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正在這時,風吹草低,一隻舉世罕見的白色麋鹿顯現在眾人眼前,引起陣陣驚呼。

  ……

  血脈噴張的追獵屬於年輕人,趙鞅和樂祁則對坐於高台之上,一邊交杯接盞,一邊觀看這場人與獸的追逐之戰。

  雖然之前有過短暫失序,但現在趙氏車隊的表現,趙鞅還是很滿意的。只是去尋找姑布子卿的虞人卻回報說,介子推的墓冢附近,並沒有發現什麼人,讓他大為失望。

  就在這時。

  「鹿子,是白色的鹿子!」有人高聲喊道。

  真的有白色麋鹿?趙鞅心中暗喜,不由得站起身來眺望。

  對遠道而來的外國訪客來說,綿上是介子推的墳冢所在,那位忠心耿耿、割肉飼主的忠臣,下場卻是避讓隱居後被一場人為的大火活活燒死,他那充滿悲劇色彩的事蹟已經傳遍了九州。

  但在晉國老牌卿族,尤其是趙氏、魏氏這種祖先也曾跟隨晉文公重耳流亡列國的卿族眼中,對介子推就沒那麼多尊重了。

  追隨在晉文公身邊的趙衰難道是貳臣?他擅於外交辭令,為晉文公贏得了齊桓公、楚成王、秦穆公三位霸主準霸主的青睞和幫助,起到的作用不比除了割肉讓重耳飽餐一頓,此外再無貢獻的介子推大?

  所以對於趙氏而言,綿上這塊地方的意義可不僅於此。

  八十年前,一場「下宮之難」讓趙氏幾乎滅族,幸虧「趙氏孤兒」趙武得以倖免,家族才能延續下來。

  趙武成年後,就是在綿上,新一代霸主晉悼公舉行了一次大禮,也就是閱兵儀式。在這次大中,他提拔了趙武,正式授予其下卿職位,這標誌著趙氏在沉寂多年後,終於開始了復興。

  所以趙氏把綿上視為一塊福地,到了公室衰落,六卿拚命瓜分晉國各處領地的時候,趙鞅便千方百計把綿上及其周邊數十里統統劃入了自家治下。

  如今,這塊福地再次顯靈,那等待已久的祥瑞終於出現了嗎?

  趙鞅在高台上憑欄站立,他大手一揚,「傳令下去,誰要是能捕獲那頭白鹿,孤這把天子賜予的雕漆弓,就是獎勵!」

  「主上有令,獲白鹿者,賜弓!」

  「獲白鹿者,賜弓!」

  虞人將趙鞅的命令傳達了下去,一聲接一聲,整個趙氏車隊頓時瘋狂了。

  為了主君賜予的榮譽,也為了榮譽背後看不見的家族世子之爭。

  在四位君子的帶領下,中軍、右矩、左矩紛紛加快了速度,開始三面合圍。

  機靈的白色生靈預感到危機來臨,它飛快地在草叢中跳躍奔走,像是黃綠色大地上閃爍的一塊白色光斑。

  這時候,趙無恤單騎走馬的優勢就顯現了出來。

  那就是速度!

  陣型已經不重要了,主從三人漸漸超越了大隊伍,衝在了車隊最前方!

  而他的三位兄長的戰車,無論御戎技巧多麼高超,無論鞭子抽得再響,也無法趕上單騎的迅捷!

  飛奔的馬兒離前方的麋鹿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趙無恤甚至可以看到它身上的暗白色斑點。

  圉喜和牧夏準備張弓瞄準,然而當兩人弓弦未滿之時,白鹿便進入了他們少主人的射程之內,行事果斷的趙無恤毫不猶豫地引弓相向。

  他將手中的複合弓拉成半月狀,對準麋鹿的脖子就是一箭!

  「中!」圉喜和牧夏忍不住輕聲為主人助威。

  然而白色雌鹿似乎已經有所預料,它狡黠的朝側面一蹦,居然躲開了離弦而去的箭矢,圉喜和牧夏不由得發出了可惜的嘆息聲。

  白鹿沒有再給趙無恤機會,它撒著四隻蹄子,靈活地跳上一個小丘陵,朝著密密的林子裡奔去。

  趙無恤沒有絲毫的猶豫,他兩腿一夾,操縱馬兒輕快地趟過小河,穿越林間,緊緊追蹤白鹿的足跡。

  而隨後才趕到的伯仲叔三兄弟,望著坎坷不平的丘陵、佈滿鵝卵石的河床,以及灌木叢生的樹林,統統傻了眼。

  氣喘吁吁的徒卒和已經滿載獵物的輜車陸續到達,但也統統止了步。

  趙伯魯嘆了口氣,他一言不發,直接讓御戎掉轉車頭。

  趙仲信不可思議地看著輕騎遠去的趙無恤主從三人,他命令車伕成何強行前進,卻在河床和灌木上被障礙物掛住了車輪,寸步難行。這位自視甚高的君子只得嚥下失敗的苦果,恨恨的將弓箭扔到地上,洩憤似地踩了幾腳。

  然而心中最為悲苦還是陰謀家趙叔齊,早知道單騎走馬真有如此妙用,那還費力氣去給趙無恤出主意作甚?真是可恨年年壓針線,到頭來卻給人做嫁衣!

  那白麋就好比家族世子的位置,四子競逐,但最後能獲鹿而歸的,唯有一人。

  然而趙無恤一行卻沒有外人想像的那麼順利,他們三騎衝進樹林後,也是經常被樹枝和棘從阻礙,如何比得了在這林子裡生長繁衍的麋鹿。沒多一會兒,白鹿便消失在視野中,滿地的枯黃落葉掩蓋了它的足跡。

  三人十分不甘心,擴大了搜索範圍,誰知,麋鹿沒找到,卻在林子的另一邊,發現了一頭大傢伙,以及一位正和它對峙的落魄旅人。 本帖最後由 yht 於 2015-8-18 03:07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06
  第9章 姑布子卿

  姑布子卿趴在一棵槐樹上,他渾身的衣裳在逃命時被樹枝掛得七零八落,在陶邑買到的上好魯縞文繡,這會全成了破布條。頭上巍峨的楚式高冠不翼而飛,鞋履也丟了一隻,看上去狼狽不堪。

  然而他顧不得心疼,因為樹下的危機尚未離去,一頭龐大的黑熊正呼呼地喘著粗氣,高聲怒吼著。它一邊用鋒利的牙齒啃著樹幹,一邊用巨大的熊爪不停拍打抓撓。過了一會兒,它又直立起來將近一人半高,胸前是醒目的月牙白,兩隻強勁的熊掌抱住樹幹,拚命地搖晃。

  這棵不太粗的槐木,已經滿是傷痕,樹皮幾乎被啃掉了一圈,隨著黑熊的每一擊,都伴隨著槐樹的劇烈顫動。

  姑布子卿只能緊緊抱住枝幹,一隻手握著佩劍不停恐嚇黑熊︰「賊!走開,快些走開。」

  然而卻無濟於事,一不小心,他的劍還失手掉落下去,唯一的武器沒了,姑布子卿現在想死的心都有。

  「今早卜卦,不是上上大吉麼,還是『見龍在田』之象,按理說將踫到大貴之人!怎麼會遇到這種事情。」

  姑布子卿對自己的卜易水平十分自信,他覺得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但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樹下的黑熊可是一心要將他大卸八塊啊!

  就在這時,他突然看到遠處有三位全副武裝的單騎少年,正下了馬,悄悄摸了過來,領頭那個還對他比了個噤聲的姿勢。

  姑布子卿連忙把想大聲喊出的救命嚥回喉嚨裡,緊張地看著三人鑽到位置不同的灌木叢中隱蔽起來。

  聰明!姑布子卿在心裡暗暗為他們叫了聲好。

  樹下的黑熊眼楮血紅,正被怒火控制,並未察覺到有三隻小黃雀繞到了背後,少年們張弓搭箭,從三個不同的方向,射出了三支箭矢。

  噗噗噗,黑熊巨大的身體無疑是個容易命中的靶子,三箭全中……但射箭人的水平顯然參差不齊,其中兩箭相當於給黑熊撓了撓癢,只有領頭少年那一箭射中了要害。

  黑熊吃痛,更加暴怒,它放棄了繼續逼姑布子卿下樹,轉而尋找傷害了自己的人類。

  姑布子卿鬆了口氣,但又為那三個少年擔心,養了整整一年的膘,這個時節的黑熊掌最是肥美,但那身皮肉甲冑也最是厚實,尋常的箭矢很難將其射殺。

  黑熊稍一停頓,便以排山倒海之勢猛撲了過去,它的渾身的毛豎著,這是它發狂發怒的表現,腳步震得地面咣咣作響,馬上就要衝到三個少年跟前。

  就這麼一會兒功夫,灌木叢裡的三個獵手已經完成了第二次上弦,在領頭少年的呼喊下,又是一輪齊射。這次正面攻擊黑熊,都很幸運地射中了要害,黑熊瞎了眼楮,而領頭少年的那一箭更是射穿了厚厚的熊皮熊肉,刺進了黑熊的心臟中……

  黑熊搖搖晃晃地朝前踱了幾步,終於倒地,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三個騎服少年這才從灌木叢裡走了出來,正是趙無恤和他的兩名副貳。

  ……

  趙無恤看著倒地黑熊龐大的身軀,不由得直呼僥倖,要是這次齊射還不能幹掉它,三人也只能亡命而逃,讓樹上的倒霉傢伙自生自滅了。

  他看了看那個以不雅姿勢趴在樹上的狼狽旅人,不遠處還有輛被徹底摧毀的召車,馬匹則脫韁而逃,不知所蹤。惹到準備冬眠的黑熊,窩了一肚子起床氣,後果是相當嚴重的。

  圉喜和牧夏很興奮,他們還是頭一次射殺這麼大的獵物。趙無恤則不敢大意,走到了安全距離,也顧不得毀壞貴重的熊皮,再次開弓對著黑熊的屍體來了幾下。直到它不再抽搐,才靠近了那棵被徹底扒光樹皮,已經搖搖欲倒的槐樹。

  「先生,這畜生已經被我等射殺,你可以下來了。」

  那旅人不知道被黑熊逼了多久,又渴又累,聞言鬆了一口氣,愣是一放手,直接從樹上掉了下來,頓時暈了過去。

  趙無恤對這個笨蛋徹底無語了,只得拿起皮囊,朝他臉上倒涼水,圉喜和牧夏則在商量要如何把龐大的黑熊拖出樹林。

  「咳咳咳……」很快,旅人便被嗆得醒了過來,茫然四顧。

  「先生,你只是受了驚嚇,破了些皮,沒有大礙。」

  「多謝小君子,若非你們相救,這後果不堪設想。」旅人一邊往嘴裡灌水一邊說著感激的話,他一口的宋地口音,顯然不是晉人。

  趙無恤警覺了起來︰「先生不是本地人?這是我趙氏的領地,尋常人不得進入,先生是怎麼一個人鑽進來了。」

  「咳咳,說來話長啊,我乃宋國大司城幕僚,姑布子卿,今晨離開驛館,來綿上介子推墳墓探訪。回來時卻迷失了道路,誤入這片林子,不小心吵醒了那畜生,它一巴掌拍爛了我的車,一路追殺到此。」姑布子卿心有餘悸的說。

  說到這,姑布子卿卻停住了,因為他發現眼前這少年的面相十分獨特︰少年鼻樑高挺,眼窩微陷,顯然是有部分狄人血統,而且眸子黑得發亮,像個漩渦一般,吸引著他的目光。

  他出於職業習慣,不由自主伸手去拉住了少年的手,想看看他的掌紋。

  被一個三十多歲陌生男人拉手,趙無恤一陣惡寒,抽手後退,亮出了腰間鋒利短劍︰「先生這是要作甚?」

  姑布子卿也知道自己的行為有些無禮,但見了這少年的奇相,心裡直癢癢,也顧不上那麼多了。

  「實不相瞞,我乃宋國名相士,看小君子面相獨特,十分新奇,還請見諒,小君子可否伸出手掌給我一觀。」

  趙無恤前世也是在底層混過的,這種江湖騙子見得多了,他不以為然的笑道︰「先生這麼會算人命天命,怎麼就算不出該走哪條路才是對,也算不出今天將要遭血光之災……」

  說道這裡他猛地愣住了,相士?莫非是那個史書中記載的,在老爹趙鞅面前說自己的好話的傢伙?

  他細細一看,只見姑布子卿擦去臉上的灰土血跡後,還真有點仙風道骨的名士模樣。

  「原來如此,那小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於是趙無恤思緒急轉,換上了人畜無害的笑容,伸出手來,任由姑布子卿研究。

  「怪事,怪事啊……」姑布子卿一會兒嘖嘖稱奇,一會兒眉頭緊皺,看上去煞有其事的樣子。

  「先生,先生?可看出什麼名堂來了?」

  「小君子的面相本來貴不可言,日後或為一方封君,然而……」

  「然而?」

  「可這命相卻又在不久前被生生截斷,這種命格,我自從十歲學易以來,至今觀遍天下數千人面相,卻從未見過啊……詩言︰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洄從之,道阻且躋。小君子的未來如何,恕子卿無能,實在無法預料。」

  趙無恤心裡有些發虛,看來眼前這個姑布子卿倒不是欺世盜名之輩,竟然被他看出了一些端倪,得趕快送走,不然讓他悟出來點什麼,那還了得?

  他乾笑著說道︰「先生是我趙氏貴客,讓你受驚已經是怠慢。喜,用你的馬送先生出去。」

  「順便喊人進來把這大傢伙抬走,今晚可以吃到煨熊掌了。」想到前世難得一見的珍饈,趙無恤不由得食指大動。

  姑布子卿走之前,趙無恤還半開玩笑地問了他︰「先生,小子在追尋一隻獵物,先生能算出那生靈是往哪個方向走的嗎?」

  不愧是專業人士,姑布子卿還真從那破破爛爛的衣袖裡掏出了幾根卜筮用的蓍草,當場布了個卦。

  劍能丟,吃飯的傢伙卻不能丟!

  姑布子卿又皺著眉頭神神叨叨念了一通成周雅言,忽然!他興奮的一拍大腿。

  「居然,居然是文王獲飛熊之象!」

  周文王一天夜裡夢中見一生有雙翅的熊飛入懷中,次日狩於周原,他的巫祝卜之,曰『所獲非龍非彲,非虎非羆』,於是便在渭水河畔遇到了直鉤垂釣的姜太公。

  姑布子卿指了指叢林中的一條幽深小徑說道:「小君子從這裡過去的話,所獲大吉,吉不可言!」 本帖最後由 yht 於 2015-8-18 03:1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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