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3693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50
    第30章 鄉中三吏

    趙無恤丟下這麼一句話後,轉身踏入鄉寺。只見這鄉寺佔地頗廣,地基高過地面,有石板階梯與鄉道相連,夯土為牆,裡邊是一個二進院子。

    到了鄉寺的大堂中後,趙無恤將趙鞅賜予的虎符、銅印信展示給眾人,正式宣告上任,接管成邑一切事務,隨後有條不紊地下達著一條又一條命令。

    「計先生,收繳鄉寺文案、簡牘、竹卷,切勿遺漏,伍長井帶人巡視府庫,謹防走水。」

    「羊舌司馬,帶穆夏等伍接管鄉寺守備,將鄉卒全部替換為下宮趙兵。」

    「田賁,你去將鄉寺大門關上,看守在外,鄉中皂隸、裡胥還沒來的,以後就永遠不必來了,敢強行闖入者,殺無赦!」

    眾人凜然應諾:「唯!」

    竇彭祖被趙無恤的雷厲風行震撼得說不出話來,而他身後那些皂隸更是嚇得戰戰兢兢,膝行匍匐,撅著屁股跪滿了整個鄉寺庭院。

    竇彭祖正在躊躇時,卻聽趙無恤喊到了他的名字,連忙也跪地叩首。

    「竇族長,成巫,你們且做個見證,我有一件要事宣佈!」

    趙無恤高坐於鄉寺堂上主位,一邊在案几上把玩著鄉宰的小小銅質印信,感受著權力的棱角,一邊對著竇、成二人及皂隸們侃侃而談。

    「既然三老,鄉司馬,鄉司徒都是孝悌之人,要為那位成氏叔伯舉辦喪葬三日,而其餘各裡的族長、裡胥也都是好鄰居,肯定會幫襯一二。他們既然這麼忙,連本君子第一天上任都沒空出來迎接,那自然也不能來辦理公務了。」

    「本君子就索性好人做到底罷,傳令下去,讓以上諸位不必再來鄉寺了,他們的職務,統統給我撤掉!」

    一石激起千層浪,堂下眾人皆心驚膽寒,暗道不愧是趙氏君子。前腳才謙謙有禮地派人去葬禮送帛幣,後腳就全副武裝接管了鄉寺,這會又一句話便掀掉了成氏把持百年的鄉中三吏職位……成氏這回是踢在了硬石頭上了,他們都在心這麼想著,卻無人膽敢多嘴半句。

    趙無恤見在場諸人都縮著頭,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的感覺真心不錯。不過打一巴掌也得賞個棗吃,他便繼續說道:「至於在場的諸位,公忠體君,不忘本職,依然各就原職,只要好好做事,下宮絕不會吝嗇賞賜。」

    眾人紛紛鬆了口氣,但又擔心這位小君子到底能待多久,成氏會不會有所反撲,到時候自己恐怕裡外不是人。

    在春秋時代,當一個領邑更換封君或邑宰時,當地實力派經常會心生不滿,甚至會合夥將新的守宰攆走、誅殺。

    昔日晉文公因為勤王有功,周天子將南陽有蘇氏(妲己家族)的領邑陽樊轉而封給了他。然而陽樊當地的國人氏族不服,當晉文公帶著軍隊前來接收時,他們竟然公然據城而叛,而重耳費盡全力也遲遲沒能打下陽樊,最後不得不用懷柔之策,才將其收歸晉國所有。

    這並不是孤例,還有一件事發生在二十年前。那位被老爹楚平王搶了秦國新娘子的楚太子建,在逃亡出國後投靠了鄭伯,被鄭人賜給一邑作為封地。但他好高騖遠,又聯絡晉國,想叛亂夾擊鄭國,謀取更多好處。

    因為太子建對邑中國人苛刻,便被所在封邑的國人和宗族告發,預備役公民們順便學習西周的國人暴動,帶著武器將太子建分屍。這一事件的結果之一,便是導致死了主人的伍子胥不得不抱著還是個吃奶娃娃的白公勝(人屠白起的祖宗)流亡吳國……

    至於更著名的孔丘墮三都事件,就更不必贅言了。

    陽樊和鄭人、魯三都反抗領主,都取得了成功,這類例子史不絕書,這也是趙鞅要整合趙氏各城邑的主要原因。要是臨戰徵召動員,每個邑都傲嬌來這麼一出,那還玩毛線,還是把邑宰的世襲改為隨時可以撤換的流官穩妥。

    所以,成氏才敢仗著自家在此紮根數代,還出過一個「比下大夫」的家主,又抱著君子仲信的大腿,輕視年輕的無恤,甚至公然對抗。

    不過對成氏知根知底的成巫心裡絲毫不擔心,他只是幸災樂禍。他家本是成氏庶孽子弟,一向被大宗那些人欺壓,甚至驅趕出宗族,他覺得自己這次可算是賭對了,也不介意再賭一把。

    於是矮小黑瘦的成巫抬起頭,大著膽子問道:「敢問小君子,三老等職位空缺,那鄉寺自然不能照常辦公,這該如何是好。」

    趙無恤聽出了其中的暗示,略一思索後,他說道:「鄉三老一職,掌管禮樂教化、巫祝占卜,負責鄉射、祭祖等活動……非有擅長此道的人擔任不可。」

    他說完,目視成巫,成巫瞭然,上前一步自薦道:「巫曾擔任過鄰鄉的家祝,這些事情無所不通,甚至比原先的三老做得還要好!」

    「善,大善!那便由你擔任三老一職,須得盡快做出成績來,本君子拭目以待。」

    事情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就沖今天成巫忽悠竇氏和眾皂隸前來投靠的功勞,趙無恤也得投桃報李,給他獎賞,才能引更多的成邑本地人報效。

    成巫此舉,也算是徹底和成氏大宗撕破了臉,他孑然一身,也不在乎,甚至在趙無恤出手對付成氏時,他將是最凶狠忠實的走狗!

    竇彭祖呆呆地聽無恤和成巫唱完雙簧,見成巫輕而易舉就當上了鄉三老,他心中一陣羨慕和火熱。

    其實論起來,他才是今天帶頭迎接的人,但竇彭祖為人膽小懦弱,不敢出頭,竟被成巫搶了先。他知道自己沒什麼本事,現在又猶豫開了,盤算著應該索要鄉司馬和鄉司徒哪個職位。

    卻聽到無恤話也不停地下達了新的任命,命王孫期擔任鄉司馬。

    王孫期一向說的少做的多,嚴格論起來,他是超然於趙無恤班底之外的獨立存在,無恤還曾揣測過,這撲克臉根本就是便宜老爹安排在自己身邊作為監督的吧?

    但他無所謂,是人才就得用,用著用著就籠絡到手了。

    一向克忠職守的王孫期欣然領命,雖然他曾作為趙氏差車,掌管下宮百乘戰車,不見得看得上這小小鄉司馬職位。

    這簡直就是滿級玩家誤入新手村的節奏……

    新手村玩家竇彭祖一聽,乖乖,這王孫期是周室子孫、下宮差車、爵為中士!他只是一區區下士,還是蔭父職的,肯定是競爭不過。現在,三吏中只剩下一個司徒位置還空缺,他心急火燎地正要上,卻見趙無恤一扭頭,先問了去收繳簡牘文案歸來的計僑。

    「先生,這鄉司徒一職,你可願意出任?」

    計僑也是個滿級玩家,並且沒有王孫期那種逆來順受的習慣,他嫌棄地撇了撇嘴道:「僑在下宮掌管趙氏近百萬人口上計,跟著主上來這小小鄉邑,可不是為了做那隻管兩千人賦稅的司徒。僑就在主上帳下做一閒散家臣吧,拾遺補漏即可。」

    其實他只是想專心研究「周髀數字」和無恤傳授的新算學……

    這鄉司徒的職位就像件白板裝備,被滿級玩家嫌棄來嫌棄去,可竇彭祖卻視為寶貝,眼巴巴等著roll點呢。

    他不敢再等了,連忙挪動微肥的身軀滾到案下,再拜稽首道:「若是主上不嫌棄,彭祖願任鄉司徒一職,我竇氏一族此後定為主上效犬馬之勞!」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51
    第31章 成氏一族

    距離鄉寺不過數里的成氏,此時的確裝點著些許素稿,正在操辦喪事。成氏倒也沒說謊,他們中一個支系叔伯正巧在昨日死去,但這喪葬真的重要到連迎接新任鄉宰、趙氏小君子都要缺席的地步?

    還真不至於。

    比如,在靈堂側室,鄉三老成翁,鄉司徒成叔,鄉司馬成季臉上便沒多少悲傷之色。老少三人跪坐在案几旁,無視喪葬不可聚飲的禮制,觥籌交錯,慶祝今天對君子無恤的頭場「勝利」。

    三老成翁垂垂老矣,他是前代趙氏家主文子時代的老臣,雖然最初只是個端溺壺的豎人,沒有什麼功勛,但愣是攢資歷混成了一個「比下大夫」。也就是說,雖然身份仍舊是上士,但被趙鞅特許以下大夫之禮待之,死後可以隨葬大夫等級的鼎簋。

    不過畢竟不是真大夫,成翁沒獲得封地,年老體衰後回了成邑,索性將鄉宰之職讓給年輕有前途的大兒子成何,自己做了德高望重的鄉三老,想著再為成氏發揮幾年餘熱就徹底退下來。

    如今他召集族人聚集一堂,名為參加葬禮,其實只是託詞。

    因為成何做了君子仲信御戎的緣故,成翁一向把自家劃入仲信的陣營裡,對初來乍到,搶了成氏鄉宰位置的君子無恤自然十分排斥。更何況,君子無恤在前段時間的冬狩上還動手抽了他的大兒子成何。

    主人打僕臣,該打。對此,成翁不好說什麼,但既然無恤到了他們的地盤上,便藉著由頭採取不合作態度,讓那位年輕的小君子吃吃憋,作為報復。

    他如此做,雖然冒著得罪無恤的風險,但卻做足了姿態給他們早已投效的君子仲信看:您瞧,成氏沒反水,還是您的人。

    刑不上大夫,這是規矩,成翁料想,就算君子無恤再跋扈,也不敢公然把自家怎麼樣。

    強龍還壓不過地頭蛇呢!

    不過他心中依然有些忐忑,因為近來這位君子無恤的傳聞有些神奇,又是狩獵獲祥瑞,又是出口成章服樂師……

    然而,在趙無恤差侍從虞喜前來參加葬禮,贈送帛幣,遞交拜帖後,三老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了下來。

    君子無恤,也不過如此嘛。

    他的幼子,一臉戾氣的鄉司馬成季就是這樣想的。

    「父親,那君子無恤果然是個黃口孺子,膽小怕事,真不知道他怎敢羞辱兄長,不過我等今天就為兄長找回了場子!哈哈哈!」

    鄉司徒成叔有些擔憂地說道:「阿翁,可他畢竟是趙氏君子,是主人,我們何必為了趙氏奪嫡的事情,得罪他太過,萬一不小心把成氏也搭了進去……」

    鄉三老成翁飲了一口醒酒的漿水道:「無妨,看他今天的樣子,恐怕正如同阿何所說,地位卑賤,根基不穩,不敢和我們公然對抗。也罷,既然他服了軟,我們也不必太過為難他,畢竟是趙氏主人,大家都難堪。讓他在這湊合一年,做個沒實權的安逸鄉宰,一年後自然就灰溜溜離開了。」

    他嘆了口氣道:「也只有這樣,君子仲信那邊,我們才能交待過去啊。」

    鄉司馬成季恨恨地說道:「本來說好全鄉統一行徑的,可是那庶孽子成巫昨日卻悄悄摸了回來,夥同竇彭祖那死胖子另搞一套,等叔伯的葬禮結束,兒子就去他們所在的裡收拾他們。」

    成翁頷首:「可,是要讓他們知曉,成邑到底是誰家說了算!」

    商量妥當後,鄉司馬又詢問道:「叔伯平日最喜愛一個小侍女伺候起居,還喜愛養犬的小童,死前囑咐說要他們殉葬,父親,你看行麼?」

    三老成翁自無不可,以人殉葬的事情,雖然數百年來世間多有譴責,但畢竟是持續了數千年的傳統。齊桓公、秦穆公等頗有仁名的國君都照殉不誤,人數成百上千,有他們帶頭,士大夫自然敢無視輿論,我行我素。

    兩個隸妾而已,連犬馬都不如的東西,殺了就殺了,那算得了什麼?

    對了,也不知道鄉中情形如何,自家安排在那邊窺探的眼線怎麼還不來回報?

    就在這時,側室的門被推開了,有個成氏皂隸一臉慌張地跑了進來,還絆倒摔了一跤,磕出了鼻血,他也顧不得擦拭,連忙爬過來說道:「三老,了不得了,了不得了!」

    成翁皺起眉頭,鄉司馬成季訓斥皂隸道:「成何體統!到底什麼事,快說。」

    「是君子無恤……」

    「君子無恤怎麼了?」

    「他……他亮出了旌旗,帶著下宮趙兵披甲冑帶兵戈,氣勢洶洶地進了鄉寺,將我們的人全趕了出來!」

    「啊!」

    鄉司徒成叔有些慌亂,但見多識廣的三老成翁卻依然冷靜:「這有什麼,他少年人臉皮薄,成氏讓他吃了憋,他不敢與我們為敵,只能暗中示好,但明面上就得把聲勢做大些,好讓鄉人不輕看他。」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成叔成季紛紛頷首表示同意。薑還是老的辣啊,還是阿翁看得透徹,看得明白,不愧是服侍過三代趙氏家主的人。

    「可三老,還有事情……」

    「什麼事情?」

    「他還令甲兵接管了鄉中守備,關上了鄉寺大門,我們的人想進去看看,卻被看門那個滿臉惡相的塌鼻子趙兵打得頭破血流,不知生死啊!」

    三老成翁皺起了眉,過分了,這君子無恤演戲是不是演的太投入了,有必要做得這麼逼真麼?

    就在這時,另一個渾身灰土的皂隸又跑了過來,同樣在門檻處磕了一跤,破了頭皮,索性趴在那兒大聲叫道:「大事不好了三老,不好了!」

    「又出什麼事情?」

    「鄉寺門已經開了。」

    「開了?這不挺好的麼。」

    「可出來的人說……說君子無恤已經將三老、司馬、司徒的職務統統解除!任命了成巫、竇彭祖等人為吏啊!」

    「三老,你已經不是三老了!」

    「什麼!」

    在職權被剝奪的那一刻,成翁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懼,成叔則戰戰兢兢地起身,不小心掀倒了案几,酒漿流了一屋子都是。

    只有蠻橫的成季抽出了短劍,惡狠狠地說道:「這一定是成巫和竇彭祖搞的鬼,父親,要不要兒子現在就帶家兵去將他們做掉。沒了幫手,我看那君子無恤手下僅有幾十人,也翻不出什麼大浪。」

    成翁老臉蒼白,他擺了擺手道:「容我想想,容我再想想……」

    他果然想起了什麼,連忙招手讓成叔將君子無恤的那份拜帖拿來,他們剛才高興過了頭,甚至都沒來得及打開看看裡面寫了什麼。

    室內幾人湊到了一起,看著成翁用微微顫抖的斑駁老手打開了木匣,亮出其中那份竹片。

    成氏三人瞪大了眼睛,說實話,上面的字,很醜,張牙舞爪,像是在扮鬼臉,彷彿在嘲笑成氏一族的愚蠢和可笑。

    成季皺著眉解讀上面那一坨坨的難看篆字:「勿……言之不……也?」

    成翁鬆了手,竹片啪啦落地,發出了清脆的響聲,彷彿預示著成氏百年家業也就此碎裂。

    「勿謂言之不預也!」

    別怨我事先沒跟你打招呼,既然你們敢做下這種事情,那就別後悔結果!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53
    第32章 三里歸附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剛才那皂隸是在二進院子門檻邊大聲喊叫的。

    成氏的三老、司馬、司徒職位被新來的趙氏君子一翻手統統擼掉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成氏四里。還有人說,家主成翁已經被氣得暈死過去,全家上下頓時一片驚慌失措。

    在成氏宗族墓地裡,一處剛掘開的殉葬坑內,一匹白馬和一頭黑犬已經被割斷了動脈,粘稠的血漿浸透了坑底的泥土,也浸濕了坑內兩名殉葬隸妾的鞋履。

    這是一對渾身縞素,被反綁住雙手的隸妾姐弟,姐姐容貌清秀,弟弟眼珠烏黑靈光,兩人正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突如其來的混亂。本來手持銅瓜,準備來敲碎他們腦殼的成氏家兵,也丟下了武器不知跑哪裡去了。

    混亂中,弟弟悄悄吹起了口哨,那隻一直由他養育的小狄犬,便從某個角落裡鑽了出來,它撒腿跑到坑內的母狗屍體處,悲傷地嗚嚥了一聲。隨後它又齜牙鑽到姐弟倆身後,用尖銳的乳齒扯來扯去,咬斷了縛體的麻繩。

    小童摸了摸狄犬的頭,說道:「阿姊,我們快逃吧!」

    秀麗的少女面帶憂色:「能逃到哪去呢,整個鄉都是成氏的地盤,我們連牆垣都出不去。」

    小童眼珠烏黑閃亮:「阿姊莫怕,聽說鄉里來了新的官兒,還是位趙氏君子,我們,就跑到他那裡去吧!」

    到了傍晚,當成氏內部的混亂終於平靜下來後,那個負責殺死殉葬奴隸的家兵拎著銅瓜回來時,卻發現那賤妾和小童都不見了蹤影,地上只有兩串帶血的鮮紅腳印,一路朝鄉寺而去……

    ……

    昨天趙無恤在鄉寺發威,整個成邑聞風而動,除了竇裡外,另外兩個裡的裡胥、族長眼見風頭不對,就迅速拋棄了成氏。現在,兩人正肉坦著上身,牽著頭山羊連夜趕來,匍匐在鄉寺外請罪。

    趙無恤理都不理,將他們在外邊晾了半夜,才叫新任鄉司徒竇彭祖出去帶話。

    竇彭祖平日和這兩個裡胥是平起平坐,不時還會挨其欺負,今天卻能狐假虎威一把,心裡那個痛快啊。他腆著肚子,板起胖臉,先學著趙無恤的腔調嚴詞申責兩人今天附從成氏的行為。又說君子寬厚,既往不咎,若有下次,決不輕易饒恕。

    同時,無恤還要求甲裡、桑裡速速清點出裡中丁壯,並攜帶一定數額的粟米糧芻,明日一早在鄉寺外的打穀場集合上繳,供趙氏鄉宰練兵防寇所用。

    兩名裡胥跪了大半夜,腿都麻了,這才如蒙大赦,差人攙扶著摸黑回到了各自的裡中。他們連夜點著薪柴松明召集人手,選定族中丁壯,又拉了幾車遠超指定數額的輜重糧草,雞鳴時便送至打穀場,和竇裡的人匯合。

    趙無恤也起了大早,穿著一身皮甲,未戴胄,披了那塊拉風的玄色大氅,帶著隨從們來到打穀場。

    他對甲裡、桑裡知趣的表現很是滿意,卻也不誇獎半句,雖然才十三四歲,但無恤上位者那威嚴和神秘的形象已經在眾人心目中建立起來了。

    至此,成邑七里中,已經有三個裡投效了他,只有成氏四里處於詭異的緘默狀態。聽說昨天家主成翁在失了職務後,氣得暈死過去,他要是真死了倒也好,活著卻是一件麻煩事。這老傢伙雖然沒什麼功勞,但畢竟是趙氏三朝老臣,還是個「位比下大夫」,年歲也高,趙鞅親自賜過鳩杖,礙於晉國尊老的習俗,無恤還真不好把他怎麼地。

    所以他也不將成氏逼迫太過,先整合了手中的三個裡,再收拾他們不遲,秋後的螞蚱,長不了!

    召集成邑丁壯操練,是以備盜賊為名進行的,三個裡的青壯年男子加到一塊兒,近兩百人,其中國人佔了小部分,大多數是野人氓民。趙無恤手裡卻只有一個卒,百餘人的編制,本著寧缺毋濫的原則,他將其中大半身體瘦弱、有疾病、家中獨子的都趕了回去,只留下四五十其中精壯者。

    較之甲裡、桑里民眾只帶了些農具和樹枝來湊數,竇裡的里民顯得要好多了,他們大多攜帶劍戈,有衣有褐,精神面貌也最好。

    看來,竇彭祖雖然為人怯懦膽小,但卻也是個能讓治下族人溫飽的,當然,其才能也不過是能治一里、一鄉,當不得大用。

    何況,趙無恤雖然命他做鄉司徒,但又讓計僑在旁「拾遺補缺」,當一個助手段位、身份、受上司信任程度都遠超你時,會發生什麼?當然是被架空了!不過竇彭祖這胖子也有自知自明,他的心思,大概就是想當一當鄉吏,抖抖威風,出一出被成氏壓制百年的惡氣……

    今天要做的事情,是把里民按照各裡的不同,排好隊伍,分兩編伍。

    是騾子是馬牽出來遛一遛,到了這時就能明顯看出,鄉民們的素質較下宮趙兵差了不是一點半點。趙無恤帶來的二三十名趙兵早已整齊劃一地站好隊了,這邊卻還一片混亂。趙兵們也頗有後世城裡人看不起農村戶口的心態,對粗衣陋服,扛著樹枝農具的成邑鄉民很是鄙夷。

    也虧了趙無恤昨日威行鄉寺,他當時的排場震撼了全鄉國野,否則,按竇彭祖和成巫描述,往年由成氏組織的備寇操練,光排隊就起碼要一個上午。

    不過不要緊,趙無恤手下還有新任的鄉司馬王孫期這位大能呢。

    王孫期身為周室王孫,雖然家境早就敗落,但也是個中士,他可是系統學過《司馬法》的,管理下宮近百乘的戰車尚且應付得來,這點小場面又算得了什麼。

    趙無恤在人群中逛了一圈,讓鄉民們敬畏地認了認臉後,還是理智地將指揮權交給了王孫期。

    一向話不多的王孫期拱手闡述向無恤自己的練兵理念:「凡戰之道,等道義,立卒伍,定行列,正縱橫,察名實。」

    他迅速將三里數十名鄉民打散,編入下宮趙兵的兩伍中。用了沒多大功夫,各裡的鄉民都站到了指定位置,不複方才雜亂的局面,整齊了許多。

    眼前的情形,簡直就是頂級公會會長來練級區帶小號刷10級副本的節奏……趙無恤暗道自己又撿了個寶。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55
    第33章 魏舒方陣

    眾人在整編之後,就合為了一卒,無恤任命王孫期以鄉司馬之職兼任卒長。

    卒之下,趙無恤則設了三個步兵兩。

    放在春秋前期,諸夏三軍以「乘」為單位作戰,一乘有駟馬戰車一輛,車右、車左、御戎為主力和指揮官,外加七十二名步卒協同,「車馳卒奔」,配合作戰。然而當時的戰爭主要是戰車上的貴族們在玩打仗遊戲,徒卒們起到的主要作用是作為輜重兵和拉拉隊,地位比較低……

    春秋後期,形勢為之一變,戰爭的貴族氣質越來越弱,最終演變為不死不休的征伐滅國。尤其是諸夏國家對戎狄蠻夷的開拓,更不需要講究什麼古軍禮,於是廉價、高效、對地形適應性極強的步卒開始逐漸取代戰車,成為戰爭的主角。

    趙無恤聽羊舌戎說過,這一時代,在南方,有孫武主導下的戰爭思維和戰爭方式跨時代的飛躍。而晉國,早在四十年前,就由中行氏和魏氏策劃過一次兵制兵種改革。

    那是晉平公十七年(前541年)夏,中行吳及魏舒率軍開拓晉國北境,在太原遭遇無終國山戎和群狄組成的聯軍。

    太行山區,山巒重疊,道路崎嶇,地形險狹。魏舒認為對面的戎狄多是步兵,己方則是戰車,在山地作戰,戰車機動困難,難以取勝。於是他向中行吳提出了「毀車為行」的建議,把戰車編隊改造為步兵方陣,使原來以兩、伍、專、參、偏為編組的戰車陣形,變成以前鋒、後衛、左翼、右翼、前拒為編組的互相配合的步戰陣形。

    這就是著名的魏舒方陣,也開啟了中國步兵時代的先聲,從此被晉軍沿用。

    此戰勝利後,大片北方土地被晉國奪取,並進一步開拓殖民,在這場北進浪潮中,趙氏也獲得了未來的重要基地:晉陽。

    所以趙無恤才會如此設置兵種搭配:一輛戰車作為指揮車,三步卒兩為主力,外加騎兵兩扈從側翼。

    田賁這個惡少年這幾天是連級跳,先跟沐夏打了場架,而且還打輸了,卻撿了個伍長當,這會又混上了兩司馬。他昨天在鄉寺外把門,痛毆成氏皂隸,在鄉里打出了惡名,惡人自有惡人磨,這會放他來收拾那些亂哄哄的鄉民倒是十分有效。

    只見田賁背著手,昂頭挺胸地在人群中間不停呵斥,看到有搗亂東張西望的,過去就是一腳,他那一兩頓時就老實了下來。

    趙無恤昨日簽署了卷狀,將虞喜、穆夏兩名親信的身份提升成國人。他作為一鄉之宰,又是趙氏君子,是有這份權力的,但還得上報下宮通過,料想便宜老爹沒理由為難他。

    所以,穆夏也當上了步卒兩司馬,他已經在下宮趙兵中樹立了角抵第一高手的地位,加上他是趙無恤最早的親信,這任命實至名歸。

    至於那個話不多,但在野人中頗有威信的井,畢竟不是知根知底的,無恤決定再觀察上一段時間。

    羊舌戎職位沒變,雖然兩個昔日下屬現在和他平起平坐,但因為他還有個無恤車右的身份,只要無恤能順利地拿下一個萬戶大縣,他日後有的是高昇機會,所以對此並不在意。而且羊舌戎的那一兩中,下宮趙兵居多,是一卒的中堅力量。

    當然,這些人的任命都是趙無恤親自下達的,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的道理,他還是懂的。只有權柄出自我手,才能讓下邊的人明白,誰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他們需要向誰效忠。

    同時,上位者又不能事事都親力親為,雖然眼下的勢力不過百人,但趙無恤也開始琢磨出了一點御人經驗了。

    於是,他就在一旁默默地觀察王孫期操練卒伍,並未太多干涉。他作為穿越者,前世接觸的信息多,全面戰爭系列玩了又玩,心裡或許有一些獨到的想法,但多數是戰術、戰略層次的東西,論起實實在在的練兵來,未必勝得過王孫期。

    他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所以不僅沒有胡亂指揮,還在暗中虛心學習。想著回去以後要多多請教下王孫期,至少要把那部齊國人司馬穰苴所著的《司馬法》吃透。

    雖然這都是很基礎的東西,還有不少可以無視的古樸軍禮,但慢慢積累之下,結合後世那些跨時代的戰例記憶,或許有朝一日無恤也能指揮數萬大軍……唔,兵仙韓信那種多多益善的段位就不要想了,天才才做得到。

    唉,也不知道兵聖孫武現在到底還在不在吳國幫夫差父子打工,那部跨時代的巨著《孫子兵法》寫出來了沒有?

    在學習的同時,趙無恤也向王孫期提出了自己的建議:「王孫,雖說此次是以備盜賊為名,但你我都清楚,這新田附近百里之內,六卿駐了整整六師的兵力,加上國人勇武彪悍,哪裡有什麼大盜可言。」

    六卿的武裝,假想敵自然不會是那少數流竄的山野盜賊,而是其他的卿。現在晉國分成了三股勢力,趙魏韓一個派系,范、中行一個派系,晉侯、知氏一個勢力。孰強孰弱,也真如那宋國大司馬樂祁所說,根本就無法分辨……大家只能小心防備,對自家治下鄉邑的守備訓練抓得特別緊。

    趙無恤繼續說道:「所以鄉民都是被裡胥逼迫來的,心思都在家中農事上,不樂操練之辛苦,效率也會降低一些。我們不如以蹴鞠誘惑之,使其在遊戲裡學到戰陣配合之法,再進一步演習金鼓旗幟,進退陣法,你看可行否?」

    王孫期思索了一下,露出了困惑之色:「君子的想法不錯,此舉會讓鄉卒樂於操練,這蹴鞠期也知道,在齊地較為流行,但只是單人或三四人的技巧遊戲,起不到練兵的功效啊!」

    「小子所說的蹴鞠,和齊人那表演和技巧性質的玩耍大不相同,這樣吧,今天王孫先選定兩伍,發放兵器,小子改日再做出足毬來,讓下宮趙兵比試一場,演練給王孫看看。」

    趙無恤所說的蹴鞠,其實是將後世足球和橄欖球結合,其對抗性和劇烈性自然不是春秋時的雜耍性質蹴鞠能比。而中國的競賽性蹴鞠,得到秦漢才成型,並用於軍事訓練,甚至被班固列為兵家技巧之一種,趙無恤的建議,也算是拾後人牙慧了……

    這一卒除了三個步兵兩外,還有個新兵種騎兵兩,趙無恤從鄉民中挑出了幾名善於騎乘的年輕圉童、牧人,和下宮帶來的少年們合併後,由親信虞喜作為兩司馬。

    他心裡也不由得暗暗吐槽:這一騎兵兩的成分如此純粹,以後會不會被人惡搞地叫成「圉牧騎士團」啊。

    看著一個個年輕挺拔的少年騎在馬背上,彷彿日後鐵騎的雛形,趙無恤也來了興致,親自帶著他們上馬備鞍繞打穀場跑了幾圈。

    之後覺得還不盡興,索性讓王孫期就這樣操練著徒卒,他從騎兵兩里抽調了虞喜等幾人,帶著成巫作為嚮導,前去巡視鄉中各裡。也算是履行鄉宰「問當地習俗風情,國野疾苦」的職責。

    從鄉寺附近出發,由近到遠,分別是甲裡、竇裡、桑裡,以及成氏四里。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57
    第34章 巡視鄉里

    據成巫介紹,甲裡是甲氏聚集之所,說起這甲氏,卻是百年前晉卿中行林父滅赤狄後,將名為甲氏的部落整族遷到了晉國腹地。其中一支繁衍遷徙,來到了成邑,聚裡而居,以甲為氏。

    無恤新收的那幾個騎童,統統都出自甲氏,對弓馬頗為嫻熟,他不由得對這個赤狄後裔的氏族多了些關注,論起來,他這身體的血管裡也有一半的狄人血統呢!卻不知道那個只有模糊印象的「母親」又是來自何方,這估計是件糊塗事,連趙鞅都不一定清楚……

    如今趙無恤看來,在經過數十年潛移默化後,甲里民眾們的相貌和習俗幾乎完全被晉人同化,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不必再視為異族。只有對馬匹的崇尚還在甲氏有所存留,也不時有穿著袴褶的男子出現在裡中。

    在甲裡繞了一圈後,無恤索性將那幾個隸屬於甲氏族長的圉童贖買了下來,以後就作為私兵使用。甲氏族長死活不敢收下帛幣,聲稱這二三子是送予君子的賠罪禮物,無恤也沒堅持,直接笑納了。

    不過甲氏在農耕方面,學了近百年,依然還處於刀耕火種的落後狀態,里民喜歡打獵,對地裡刨食都不太上心,畝產是幾個裡中最低的。好在時不時有獵獲的肉食補充,還能去鄰鄉的市上用皮革和肉乾換取糧食、布帛,也算能勉強度日。

    接下來去的是竇裡。

    和甲裡相比,竇裡的道路更寬,房舍佈局更整齊,而且要熱鬧很多,不時有人進進出出,路邊種的有栗樹,小孩兒們三倆成群在樹下玩耍。

    臉蛋髒兮兮的女孩兒用泥巴捏成陶豆陶鬲的樣子,模仿大人朝食燕饗。而臉上掛著鼻涕的男孩兒們則光著屁股,拎著木棍,大搖大擺地騎著竹馬演練……軍陣?

    讓成巫過去一問,才知道,他們模仿的,居然是趙無恤昨天全副武裝進入鄉寺的姿態,無恤不由得啼笑皆非,自己竟然成了這群孩子的偶像?

    孩子們見了偶像卻沒有撲上來抱著他的腿賣萌要糖吃,而是害羞地一哄而散,躲在門扉裡探出留總角髮型的小腦袋偷看。趙無恤讓人記了下來,給他們家中都送去一些葛布,吩咐其父母一定要為這些孩童多做些衣褐,以度過寒冬。

    唉,可惜兜裡沒有水果糖,春秋時諸夏人只有貴族,才能吃上麥芽等發酵做成的飴糖。姐姐季嬴就比較喜歡飴糖,時不時嘴裡含著一塊,那雙好看的杏眼甜得眯成了月牙狀……不知道楚國南境有沒有可以製糖的甘蔗?要是做出來,還不得讓饞嘴的季嬴臉蛋上甜出酒窩來。

    想起季嬴,趙無恤露出了微笑,同時也記起了對她的承諾:明年開春,定然要叫成邑鄉變個模樣!

    但,想要實現這一想法,並且完成在趙鞅面前說下的大話:讓來歲成邑鄉的上計翻兩番,那就得先徹底整合成邑內部。成氏四里,非得迅速拿下不可!

    成氏,現在已經成了阻礙趙無恤完成計畫的一塊絆腳石,可搬開這塊已經紮根百年之久的大石頭卻又不那麼容易,至少,得一直拖到開春之後……想到這裡,趙無恤心中不由得有了一絲煩躁。

    不過這煩躁很快就被消弭了,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自己這種親民的姿態已經贏得了整個竇裡國人的好感。不停有人前來行禮拜謝,聲稱從未有過如此仁德愛幼的好鄉宰,不愧是趙氏君子。這讓無恤受寵若驚之餘,又不由得感慨,這年代的底層民眾,真的是太樸實了。

    竇彭祖聽說後,更專程從鄉寺跑了過來,親自作為引導,盛情邀請趙無恤去他家中坐坐。他還故意叫幾個女兒侄女抹妝畫眉,穿了冬至、臘祭、春社等節慶時才捨得穿的曲裾深衣,端來酒食款待。

    送女送得如此明目張膽,瞎子都能看出他想幹嘛。不過無恤瞧了瞧竇氏的幾個女子,臉蛋還勉強能看,但身材卻繼承了竇彭祖的體格……於是就2333了。

    無恤對豐滿的胖妞興趣不大,倒是侍從虞喜目不轉睛地盯著竇彭祖一個胸大屁股大的嫡親女兒可勁地看。

    出來以後無恤一問,從廄苑就追隨無恤,主從兩人關係最為親密的虞喜撓了撓頭,靦腆地說:「主上,那位淑女一看就好生養啊!」

    淑女?趙無恤看了看這些天怎麼大塊吃肉都還是瘦巴巴的虞喜,對他飽暖思淫慾,想改良家族基因的追求表示理解。

    正如詩曰:「辰彼碩女」,這年頭底層國人野人們的確是比較欣賞高大壯碩,能幹活好生養的女子。

    當然,諸侯和卿大夫們的審美則是偏向後世一些,「手如柔荑」被大肆讚美。而逗比國君楚靈王就比較喜歡腰肢細一些的姑娘,正所謂「楚腰纖細掌中輕」嘛,想想都讓人嚮往。

    無恤之所以這麼覺得,是因為他現在還不知道「楚王好細腰」的真實含義……

    「喜你也到婚娶的年紀了,要是真瞧上了,改天我找人為你說媒。」趙無恤丟下這句話就扶鞍上馬繼續往前走了,他對此沒太在意,卻不知道這給虞喜帶來了多大的震撼。

    虞喜今天看到那些剛擺脫隸臣身份的甲氏圉童,心有慼慼,因為半月之前,他也是同樣的處境。可現在,卻恍如隔世般,他已經鐵定能成為國人,還被主上越級提拔為騎兵兩司馬,賜氏為虞,頓頓有精米肉食吃。

    這要放以前,別說一個鄉司徒,就算是普通國人家的女兒,他也想都不敢想的。可現在,卻觸碰到了這樣的機會,在他看來,好比摸到了天上的雲彩一般——虞喜現在的眼光也就到這程度了。

    這都是託了主上的恩賜啊!

    對趙無恤的忠誠和感激如同野外的蔓草般,在虞喜的心中瘋長,他擦了擦有些濕潤的眼眶,堅定地扈從於趙無恤身後。

    恭送趙無恤離開竇裡後,竇彭祖就又邁著肥胖的身軀,讓人駕牛車送他回鄉寺,他還要去陪同計僑統計今年的收成、戶數,並做出明年的預算。

    就在昨晚,當趙無恤準備用預算這個詞彙和概念在計僑面前再度裝逼時,卻被計僑反打臉。當時計僑搖著頭說道:「主上所謂的預算,其實僑每年都有做,不就是量入為出麼?不過預算這詞不錯,僑以後就這麼稱呼了。」

    裝逼失敗!趙無恤感覺自己作為穿越者的智商和尊嚴受到了嘲弄,他一怒之下就給計僑出了道後世的數學十大不解難題。計僑自從學會了「周髀數字」和豎式、方程後自以為天下算學無雙,就自信地接了過去,先讓他欲仙欲死上一個月再說。

    接下來,就到了桑裡,裡如其名,遠遠就能看到裡中央那棵高大的桑樹,寬闊的樹蔭幾乎遮蔽了近半個裡,鬱鬱蔥蔥,如同駟馬戎車的華蓋一般。

    趙無恤一行六人騎馬沿著裡道前行,在一處狹窄的拐角處,他卻猛地勒住了韁繩。

    因為前方突然間人聲鼎沸起來,依稀還能聽到小犬狂吠的聲音。幾人面面相覷,成巫疑惑地說道:「難不成是桑裡聽說主上巡視,所以聚眾迎接?」

    趙無恤皺起了眉頭,他今天打算微服巡視,並不喜歡這樣大的陣仗。

    「繼續前行,去看看究竟怎麼回事!」

    趙無恤打馬領先,在馬首剛出了這彎道,往外瞧了一眼後,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只見對面有來勢洶洶的近兩百人,大多短衣短褐,都手持木棍、農具,甚至還有反射著寒光的銅製戈矛、佩劍,這些人已經將裡道出口堵了個水洩不通!

    成巫也在他身後叫了聲不好:「糟糕!是成氏的族兵!」

    趙無恤聞言,一時間也有些發愣。

    終日打雁,今日卻被雁啄了眼?

    難道,這成氏竟然膽大包天到想聚眾謀弒他不成!?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3:58
   第35章 豎子敢爾!

    就在無恤驚疑不定時,對面的成氏族人卻發出了一陣呼喊。

    「抓住了,抓到那個賤婢了!」

    卻見那兩百餘人從兩側分開,露出了裡面的情形,一個身穿文繡皮冠,滿臉戾氣的青年男子,他手持一把青銅短劍,正揪著一位渾身素稿的柔弱少女死命毆打!

    男子先狠狠地扇了少女一巴掌,打得她嘴角流血,如同被巨大雨滴擊碎的浮萍,隨後猛地扯著她烏雲般的頭髮,少女吃痛哭喊,像一株隨風無助飄拂的弱柳傾倒在地,慘不忍睹。

    遠遠能聽見那男子罵道:「你這賤婢,竟然逃走?我非得將你在墓前剖心挖肝不可!快說,那個養犬的小童跑哪去了!乃公要把你們一齊帶回去為叔伯殉葬。」

    趙無恤駐馬遙望那邊的情形,他對男子的暴行勃然大怒,有意過去阻止。

    成巫湊到耳邊低聲說道:「主上,那一臉凶相的男子正是前任鄉司馬,成季!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還是快些回去吧。」

    趙無恤看著那可憐的少女,心中有些猶豫。

    突然,從路邊的灌木叢裡鑽出了一個蓬頭少年,身後跟著一隻黑色小犬。還不等虞喜等人上前阻攔,少年已經咬著牙跑到趙無恤的馬下,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腿!

    「君子,求君子救救我阿姊,我們不想去殉葬!」

    殉葬?

    趙無恤大概明白了眼前的情形,他的心中頓時一片翻江倒海。

    眼前閃過前世在殷墟博物館陪葬坑中看到的場景:那成百上千的纍纍白骨,斷頭的、活埋的、肢解的,和狗彘牛馬的屍骸混在一起,層層疊疊,不仔細辨認的話,甚至分不清是人還是畜生的……

    用人殉葬,這種殘忍的行為是作為穿越者的趙無恤絕對無法容忍的事情,成氏啊成氏,你們真是在自己作死啊!

    成巫湊上前來再次勸說道:「主上,雖然這成季並非刻意針對主上而來,但他們人多勢眾,還是先退為妙啊……」

    趙無恤默然,虞喜等人想把抱住他腿的少年挪開,那少年卻緊緊抓住,死不松手,黑亮的眼中帶著倔強。一如趙無恤在立誓要保護姐姐季嬴,不讓歷史上弟逼姐死的慘劇重演時一樣堅決。

    少年和他想保護珍惜的人的願望,是一模一樣的,打馬離開,坐視這對姐弟被虐殺殉葬?還是……

    成巫的勸說還在耳邊嗡嗡作響,對面的嘈雜聲叫罵聲依舊,虞喜在則詢問究竟要不要調轉馬頭。

    一陣熱血湧過胸膛,他已經做出了決定。

    「你們放開他。」只聽趙無恤淡淡地命令道。

    他又低頭看向那個少年:「你也鬆手吧,你阿姊,我會替你救回來的。」

    少年遲疑也一下,乖乖地放了手,任憑趙無恤拍馬朝前方而去,他這才醒悟過來,在後邊大聲喊道:「我……奴願為君子做牛做馬報答大恩!」

    成巫見狀,差點氣得咬了舌頭,他本以為昨日面對成氏公開羞辱,尚能隱忍片刻,再以雷霆一擊發難的君子無恤是個少年老成的穩妥之人,沒想到今天卻……卻依然是少年性情啊!

    衝動啊,太衝動了!

    成巫聲音有些嘶啞了:「主上!俗語道,千金之子,不涉危堂,不能過去啊,萬一您有個閃失……」

    趙無恤聽罷卻笑了,笑得很輕蔑,他揚了揚馬鞭,以極其裝逼的姿態指著對面的那兩百餘眾說道:「成巫何必擔憂,此輩,土雞瓦狗爾!」

    土雞瓦狗?成巫看著對面黑壓壓的人頭,臉色青紅皂白,渾身冷汗直冒。心想君子啊君子,這又是何必呢,小不忍則必亂大謀。昨夜趙無恤找他細問成氏情形後,已經決定開春後再徐徐圖之啊!可現在卻因為兩個連犬馬都不如的隸妾壞了大事……

    成巫正糾結著要如何將無恤勸回來,卻斜眼瞥見虞喜如同無恤的影子一般,緊追而去,他雙腿緊緊夾著馬身,單手持銅矛,忠誠地扈從在無恤側後方。

    那三四個少年騎士也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他們作為無恤在廄苑裡的老班底,這些天脫離了奴隸籍貫後,被無恤推衣衣之,推食食之,潛移默化之下,少年們早已存了為他效死的心思。

    成巫看得目瞪口呆,這些半大孩子們就不怕死麼?雖然一般人不敢對趙氏君子怎麼樣,但對面可是那個腦袋缺根弦的成季啊,萬一他惡向膽邊生,索性暴起殺人怎麼辦?何況成氏有兩百餘人啊!一人扔塊石頭,都能把這點人馬給葬嘍!

    他想像這那種後果,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若是君子無恤真的死於非命,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就算他今天僥倖逃過一劫,但接下來,還得面對主君趙鞅的喪子之怒,那才是百死莫贖啊!說不定,說不定會把他們在場的人統統坑了給無恤陪葬!

    成巫清楚,從他叛出家門那一刻起,成氏最想殺的人,大概就是他了,這要跟著過去,大概是凶多吉少。

    他昨日連賭兩次,賭到了投效君子無恤的首功,賭到了一個垂涎已久的鄉三老職位,今天呢,反正都是死,要不就再搏一把?

    他咬了咬牙,追上前去拉住了走在末尾那個少年。

    少年騎士回過頭,一臉不解地看著他:「三老這是作甚,快放手,我還要去追隨主上呢!」

    成巫罵道:「賊!多你一個少你一個又有甚麼區別,還不快去打穀場,向鄉司馬等告急,讓他們速速帶人過來桑裡!」

    「人越多越好,來的越快越好,速去,速去!」

    少年一臉不情願地離開了,彷彿錯過了莫大的榮譽似的。

    成巫嘆了口氣,暗道你這小子不知好歹,我或許是救了你一命。唉,應該自己去報信,順便脫身來著,都四十多歲的人了,被驅逐出宗族後漂泊半生,何苦跟著一群半大少年去熱血?

    ……

    在前世時,網上流行過一些圖片。

    你是要當一輩子懦夫,還是要當英雄,哪怕只有幾分鐘?

    趙無恤自問從來就不是英雄,他很惜命,他還有前世今生未償的巨大遺憾沒有彌補,還有波瀾壯闊的歷史等著他去改變。

    但這具身體虛歲也才十四,少年的荷爾蒙一旦超量發作,當熱血在胸中湧動時,他的身體便會先於大腦做出決斷。

    當看到那個少年將失去姐姐的痛苦時,他彷彿看到了自己,於是便想做些什麼。

    順便,要是能把對面的成氏族兵主力一起解決掉就好了,雖然這聽上去有些玄幻。

    萬幸,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無恤側目看去,瘦巴巴的虞喜跟了上來,他在半個時辰前才經歷了一場「初戀」的洗禮,此刻卻持矛侍衛著無恤,向死而生,沒有半分顧慮和不捨。

    四名騎童跟了上來,他們矢志不渝,

    堅毅的臉甚至能反過來給趙無恤以勇氣。

    最後,連矮小怕死的成巫也不情不願地跟上來了,他就這麼後悔著,嘆氣著,卻也默默上前,懸在隊伍的末尾。

    一行五人五騎,彷彿跳海自尋死路的旅鼠似的,朝密密麻麻、手持武器,正用不善目光看向他們的成氏族兵走了過去。

    趙無恤嘴角牽起一絲微笑,他也當真視對面兩百成氏族兵若無物,催馬上前,朝著正在對少女施暴的成季喝道:「豎子敢爾!還不住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00
    第36章 一言之威

    在族長成翁被君子無恤那句「勿謂言之不預也」給氣暈過去後,成叔是個沒主見的,於是成氏暫時就由蠻橫而腦子缺根弦的成季當家做主。

    成季當家後顧盼自雄,決定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到處搜拿那兩個逃跑的殉葬隸妾。

    是夜,甲裡和桑裡改換門庭,投效君子無恤並提供糧草丁壯的消息傳來,氣得成季連摔了好幾個銅酒樽。

    成季雖然愚昧自大,還沒瘋狂到敢直接和君子無恤動武的地步,但他對甲裡、桑裡等卻沒什麼顧忌。於是他第二天便以搜拿逃奴為藉口,帶著兩百餘成氏族人開進桑裡、竇裡、甲裡,準備報復竇彭祖等人的「背叛」,最先遭殃的桑裡頓時一片雞飛狗跳。

    而那對殉葬的隸妾姐弟在東躲西藏了一夜後,總算跑出了成氏四里,來到了桑裡這棵猶如華蓋的大桑樹附近,卻被到處設卡的成氏族人逮了個正著。

    如今,成季正用力揪著那個柔弱少女的頭髮,要將她身上的縞素統統撕掉,裸身拉回成氏殘忍殺害。就在這時,卻聽到身後傳來一個少年洪亮的聲音。

    「豎子敢爾!還不住手!」

    被人罵了聲「豎子」後,成季愕然回頭,詫異地看著騎行靠近的少年人,臉上怒意頓生。

    這是哪家的黃口孺子,竟敢罵乃公!

    成季正在惱怒,看到了趙無恤的打扮,玄色甲冑,玄色大氅,分明是大夫或者卿子一級的規格。他立刻明白了,原來這就是趙氏君子,新任的鄉宰,沒想到居然是如此的年輕。

    他也看到了隱藏於無恤身後,一身鄉三老服飾的成巫,成季幾乎恨得咬碎了牙齒,在他看來,成巫是成氏的叛徒和敗類,最是該死。

    成季正琢磨著要不要在這裡讓人把成巫拽下馬來分屍,卻見趙無恤馬不停蹄,越來越近,並用馬鞭用力指著他的鼻尖說道:

    「放開那女子,我便讓你活著離開。」

    這是一句冷漠的命令,不帶絲毫商量的口吻,成季被他那上位者的氣勢所壓,不由得頭一縮,待他看了看對面形單影隻的五騎,又回頭瞧瞧自家身後站得黑壓壓的兩百餘人,頓時又有了膽氣。

    怎麼看都是自己這邊佔了絕對優勢,這位小君子是不是還沒搞清楚情況啊?

    他犟著頭回應道:「是趙氏君子麼?此賤婢是我成氏的逃奴,我來緝拿她,是我們的家事。就算你是君子,就算你是鄉宰,也不好過問,君子還是請回吧,我成氏與君子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

    井水不犯河水?你成氏當自己是什麼東西?趙無恤差點被逗樂了,他沒有停,繼續催馬上前。

    居然還不停下!成季臉色微變,喝令道:「二三子,攔住他!」

    有幾個膽大的成氏族兵聞言躍躍欲試。

    「誰敢!」卻見趙無恤一聲清脆的怒喝。

    虞喜等踏馬上前,不約而同地發聲斥責:「誰敢!」彷彿是無恤的回音。

    五騎像五把尖矛,高大的駿馬呼赫呼赫地打著響鼻,上前阻擋者或許會被持矛的騎童刺穿胸口,或者被馬撞倒踩死。組織度極差的成氏族兵遲疑了,你推我攮,卻沒人再踏出半步。

    這下成季甚至都能看清對面騎士們的面容,君子無恤皮製甲冑上的玄鳥紋飾,騎童們青色的幘巾,以及成巫額頭冒出的冷汗。

    一向蠻橫,自以為天不怕地不怕的成季也感到了些許壓力,他一手繼續揪著那女子,同時厲聲喝罵道:「愣著幹什麼!快給乃公上,他們只有五騎!只要拽下一人,自有重賞。」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成氏族兵面面相覷,在做最後的猶豫。

    趙無恤眼睛微眯,知道現在是緊要關頭,他一邊行進一邊揚鞭大聲說道:「爾等庶民,不要自誤!」

    「我乃嬴姓趙氏君子,以天命玄鳥為旌旗,以駟馬六駿為御駕!」

    「我生於鐘鳴鼎食之家,死必有五鼎五簋而葬!」

    「我是昊天上帝的血脈,隨便一滴血液都比你們所有人加在一起尊貴!」

    「誰若是敢傷我一根毫毛,我的父親,晉國上軍將雷霆暴怒之下,定會以趙氏之師將此鄉四里夷為平地,把成氏三族誅殺殆盡,爾等親人到時碾為粉末!」

    一席話下來,不管成氏族兵們聽得懂幾分,反正是被趙無恤的氣勢鎮住了。

    他們現在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乖乖,對面那少年可是趙氏君子啊,是主人的主人的主人。

    「今日我只尋成季一人罪過,你們大可自行散去,本君子既往不咎!」

    趙無恤此刻彷彿戴有有神聖的光環,他手無寸兵,站成人牆的兩百全副武裝的成氏族人卻被他逼得步步後退。

    眾人開始面露敬畏之色,下宮,趙氏,那是他們無法仰望的至高存在。如果說成氏是他們頭頂的屋蓋,那趙氏,就是成邑這小小屋子上空廣袤無垠的藍色天穹!

    高貴的卿族與低賤庶民的差距,好比雲泥!

    而且,趙氏之宮離城邑鄉只有三十多里,實在是太近了。鄉民們在每年一個月的服役期間,途徑下宮左近時,誰沒仰望過那巍峨的牆垣和高大氣派的樓宇,誰沒有在震天動地的趙氏車隊行進時戰戰兢兢地跪拜稽首過?

    如同聖人渡河時神蹟顯露,大河之水自動分開,成氏族人在趙無恤步步逼近下突然崩潰了。他們不由自主地鬆開了緊緊握著木棍、農具、兵器的手,或抱頭鼠竄,或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甚至還有少數人幹脆調轉了矛頭,亦步亦趨地跟在無恤馬屁股之側,氣勢洶洶地朝已成孤家寡人的成季而去!

    方才無恤的一番話,成巫聽得如痴如醉,此刻看著趙無恤的背影,他彷彿見到了泰一神的使者降臨人間,有種追隨其後,跪拜叩首的衝動。

    「所謂的武王伐紂,前歌後舞,商卒倒戈相向,大概就是這樣的吧。」他彷彿目睹了偉大的神蹟,現在一點不後悔方才沒有離開。

    形勢劇變得太過突然,成季目瞪口呆,手裡握著的青銅短劍,遲遲沒有落到那女子柔弱白皙的脖頸上。他這才覺得手無寸兵的君子無恤竟是如此的可怕,腦中那根繃緊的弦斷裂了,他也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殺了他!必須殺了此子才行!」

    眼看趙無恤下馬,走到了面前數丈的位置,瘋狂的成季臉上面目猙獰,突然暴起,哇哇大叫舉著青銅短劍就要刺向無恤的胸口!

    無恤早有防範,面對一個神經崩潰者漏洞百出的一擊,他輕鬆躲過,隨後重重踹出一腳,把成季連同武器踢開,差虞喜等人拿下綁了。

    自始至終,除了成季的困獸之鬥外,成氏兩百餘人,無人膽敢反抗。

    成巫、虞喜等視此為奇蹟,只有趙無恤心中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

    要做英雄,你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還要有實力。

    趙無恤有實力,他背後是龐大的趙氏家族,是趙氏統治此地一百多年的餘威。

    眾人心中一直埋藏著對趙氏又敬又畏的種子,趙無恤所做的,只是用言語澆灌雨水使其生長。當恐懼和害怕在成氏族兵心中慢慢發芽時,量變終於導致了質變。

    所以他一言之威,竟至於斯!

    大事已畢,無恤躬下身,孰視那隸妾容貌。正所謂女要俏,一身孝。只見這少女瓜子臉,一身素稿,肩膀和胸口處被粗暴地撕破,露出了白膩的肌膚,她嘴角還殘留著一絲慘紅的鮮血,看上去頗有幾分淒涼的美感。

    趙無恤默默地在心裡給她打了分,計量標準自然是滿分十分的姐姐季嬴。嗯,她也許能達到季嬴的六分之一美吧,至於趙無恤屋裡伺候起居的侍女媛,大概僅有十分之一。

    出於前世愛護異性的習慣,無恤將背後的玄色大氅解下,披在那隸妾身上,隨後攬著她柔軟的腰肢,將她輕輕抱起。

    成巫看著趙無恤對那少女溫情脈脈的動作,頓時誤會了什麼,心想原來主上是瞧上了那隸妾的容貌,才有今日此舉?

    畢竟是血氣方剛的少年人啊,正常,正常。

    他冷眼看著被五花大綁後,如同一條死狗的成季,乘機上去踹了他一腳,以報昔日在宗族中被其多次欺壓凌辱之仇。

    周圍的成氏族兵多數還在發愣,少數機靈的已經拔腿準備開溜了。

    「轟轟轟轟!」

    正在此時,卻聽到了四周響起了一陣金鼓齊鳴聲。

    隨之而來的,是喊殺聲,叫罵聲,腳步聲,呼天嘯地,從成邑鄉各裡的方向傳來。

    而那些聲勢彙集的中心,便是桑裡這一株猶如華蓋般的大桑樹!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01
    第37章 我的成邑

    成巫臉色微變,心想難道是成氏餘孽又殺將過來了?虞喜等牽馬聚集一處,亮出兵戈,凝神戒備,只有趙無恤閉上眼睛聽了一會,露出了微笑。

    「莫慌,是我們的人。」

    遠遠傳來模糊的聲浪:「誰敢傷我家主上!」這是鄉寺打穀場位置方向,一支全速行軍的卒伍在齊齊吶喊。

    趙無恤甚至能聽出其中惡少年田賁衝動的哇哇怪叫,大塊頭穆夏披著三層皮甲呼呼赫赫的喘息和沉重腳步,還有王孫期、羊舌戎倆名軍官指揮卒伍行進次序的清晰號令。

    原來,當那個騎童終於騎著口吐白沫的馬衝到打穀場,通報成巫交待的情況後,王孫期立刻做出了決斷。他帶著才剛剛發放完武器,排好隊列的一整個卒,來了場急行軍,馳援桑裡。

    「成氏休得傷吾賢鄉宰!」

    「休得傷無恤小君子!」

    這是竇裡、甲裡,以及桑里民眾的聲音,趙無恤今天巡視各裡時展現的親民舉動,為他贏得了三里國野的一致愛戴。當無恤在桑裡遭遇成氏族兵,被困大桑樹下的消息傳來時,樸實的國人們便自發地取了家中的農具、弓箭,匆匆聚集,跟在下宮趙兵身後,趕來解圍。

    等卒伍、里民們紛紛趕到後,卻發現自己撲了一場空。本以為一場惡戰在所難免,卻發現對手,那些成氏族兵早就扔光了手裡的武器,三兩五人聚在一塊,蹲的滿桑樹下都是,見里民和趙兵警惕地靠近,他們紛紛跪地討饒。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眾人目光的焦點聚集到了還懷抱著美人的趙無恤身上。

    王孫期、羊舌戎、田賁、穆夏、竇彭祖等人紛紛擠開人群,過來詢問無恤安危。見無恤毫髮無傷後,他們便一傳十十傳百地向後方傳遞這樣的消息:

    「主上無恙,鄉宰無恙,小君子無恙!」

    里民和卒伍們聞言,頓時發出了一陣陣歡呼,喧囂其上,震得桑裡房屋頂的瓦片瑟瑟抖動,震得大桑樹那些枯黃的桑葉紛紛飄落。

    趙無恤看著這蕭蕭落木,不由得心生感慨,僅僅治理成邑兩日,竟能有如此成效,得民心至此,他來之前也是萬萬沒有想到的。

    這兩天的辛苦,方才如履薄冰的冒險,值了!

    無恤微笑著,可惜不能向民眾們揮手致意,因為他還緊緊抱著那位已經悄悄睜開眼睛偷偷看他,臉色微紅的美隸妾。

    「瞧啊,這就是我的領邑!」他無處訴說,就莫名其妙地朝懷裡的少女說了這麼一句。

    那少女紅著臉,聲若蚊蠅地回了一句什麼話,卻被周圍聲浪掩蓋,趙無恤竟沒聽清。

    隨後,趙無恤回到了那個早已看呆了的養犬小童處,將柔若無骨的少女輕輕放在里民從家中找來的薄席上,他又摸著小童的頭說道:「本君子說到做到,你阿姊,我給你帶回來了,這之後就交給你了。」

    小童眼中閃著崇拜的目光,他重重頷首,捏起了小拳頭,發下了和趙無恤當初一模一樣的誓言:「君子放心,我一定會保護好阿姊!」

    放下懷中的伊人後,趙無恤整理了下早已被冷汗浸濕的甲衣,在眾目睽睽之下重新跨上了黑色的駿馬,總發披肩。他要讓領民們能看見他的臉,看清他們的領主是誰。

    在他周圍,是一卒滿編百人的趙兵,加上三個裡數百國野民眾,都抬頭仰望這這位臉龐如陽光般耀眼的少年君子,等待他的下一個命令。

    無恤輕撫韁繩,他的馬首,便轉向了西方。

    成巫若有所悟,那是日落的方向,也是成氏四里所在的方向。

    「主上,我們接下來去哪?」

    「去哪?」趙無恤露出了一絲冰冷的笑。

    形勢已經逆轉,之前他和成巫等人設想推演的,開春之後再對成氏徐徐圖之的計畫,已經不再必要了。

    成氏的一半武裝,已經徹底交待在了這株大桑樹下,被里民和卒伍解除武裝看押了起來,其中少部分人甚至還能被成巫策反,充當帶路黨。

    「二三子聽令!唯我馬首是瞻!」

    卒伍們整齊的山呼海嘯聲響徹桑裡。

    「唯!」

    民眾們曾次不齊的應和也隨後響成一片。

    趙無恤方才未亮兵器,便一人嚇散兩百成氏族兵。

    現在,他終於抽出了手中的青銅長劍,在夕陽映照的金色光芒下,劍尖直指西方。

    「我們,去成氏四里!」

    ……

    夜幕將黑,在成氏莊園一間溫暖的裡屋內,獸口銅燎爐燃著醒神的熏香,昨天被趙氏君子一封拜帖直接氣暈的成翁,依然還在昏迷當中。

    垂垂老矣的成翁做了一個夢,彷彿又回到了他還青春年少的時代。

    他是服侍過趙文子、趙景子、當代家主趙鞅的三代老臣,從一介端溺壺的豎童,只靠著攢資歷,熬了幾十年,愣是做到了爵比下大夫,鄉三老的職位。

    算起來,趙景子和趙鞅都不是家族嫡長子,而是以庶子身份逆襲,最終成功上位的。

    歷次換嫡的經過,成翁都歷歷在目,雖然當時他沒有絲毫髮言權,只是低眉順眼地伺候在旁,或者忙不迭地跑路傳話。

    那位溫潤君子,五十多歲就衰老的趙文子,是因為害怕貪婪而不肯退讓的嫡子四處樹敵,爭奪膏腴之地州縣,重蹈趙氏下宮之難的覆轍。所以毅然換上了默默無聞,性格溫和,以不爭為爭的景子趙成。

    而趙景子時代,形勢又不同了,六卿之爭已經愈演愈烈,非有一位強悍的偉主不能光大家業。所以,年輕時代便鋒芒畢露的庶子趙鞅被選了出來,推上了世子之位。

    伯為嫡長,孟為庶長,所以趙氏的家主才經常被人尊稱為趙孟。

    而如今的情形何其相似,四子爭位,會是誰最終得勝呢?是成氏早就選擇好的的嫡君子仲信麼,還是過去十多年裡從未被人看好,近一個月卻猶如異軍突起的庶君子無恤呢?

    神靈打架,山鬼遭殃。成翁在夢中皺眉苦思,設想如果君子無恤當了家主,統轄趙氏,會怎麼報復與他公然對抗的成氏呢?成氏,是不是一開始就選錯了路,現在退讓求饒還來得及麼?

    從看到那句「勿謂言之不預也」時,成翁就明白了,這次他恐怕是把硬石頭當場軟泥來踩,自家活該踢瘸了腿。

    「阿翁,阿翁?」

    成翁睜開了渾濁的眼睛,在閃爍的燭光映照下,他看見侄子成叔伺候在側,正輕聲喊著他。

    一向沒主見的成叔這兩天急得面容憔悴,見成翁醒來,他彷彿找到了主心骨,四十多歲的人卻帶著哭腔說道:「阿翁,你終於醒過來了,您讓侄子好生擔心。」

    成翁由侄子和侍女攙扶,強撐著從榻上起身,成氏一族的裡胥、鄰長們聽說他醒來,紛紛湧進來眼巴巴地望著他,問候聲,哭泣聲響徹屋內。

    成翁眉頭大皺,拄著鳩杖狠狠地往地板上一敲:「亂什麼!哭什麼!老夫還沒死呢!」

    他的目光在屋內流轉了一圈,卻沒有找到那個衝動的小兒子成季。

    「阿季呢?他去哪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02
     第38章 中門迎客

    成叔擦了擦眼淚道:「阿翁,昨日本應為叔伯殉葬的兩名隸妾逃了,阿季帶著人去抓他們,還說要乘此機會開進桑裡、竇裡、甲裡去,把那三家改換門庭的小人掀個底朝天!」

    「什麼!」成翁驚駭莫名。

    「他帶了多少人去?現在到哪了?」

    「兩百餘人,我成氏四里大半男丁都跟著走了,現在還沒消息傳回來,大概,大概已經到甲裡了吧。」

    成翁瞬間垮了下來,滿心絕望的他手不住地拍打著木製的榻:「阿季怎麼敢這樣!現在正是應該低調之時,我成氏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若是再去招惹君子無恤,那就是自尋死路啊!」

    成翁一口痰氣發作,差點又暈了過去。

    屋內頓時又慌成一團。

    然而屋外的場面卻更加混亂,尖叫聲、奔逃聲不斷響起,傳入室中,隨之而來的還有遠處一陣齊刷刷的踏步,彷彿數百卒伍在列隊行進。

    成翁有氣無力地問道:「外面又怎麼了?」

    幾個從屋外鑽進來的成氏族人四肢顫慄,用顫抖的聲音說道:「阿翁,是君子無恤,他帶著大隊人馬,身披甲冑手持兵戈,把莊園給圍了!」

    成氏的莊園被圍了?成叔聽罷兩眼呆滯,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眾族人也膽顫心驚。

    「哈哈哈,好,好一個君子無恤,不愧是趙氏子孫,天命玄鳥的血脈,十三歲弱冠之年,就能如此狠辣決絕!」

    成翁卻如同迴光返照般,仰天干笑了幾聲,推開了想要攙扶他的兒子和族人,再次強撐著身體站了起來。

    有個族人湊過來訥訥地說道:「阿翁,要不要召集族人取兵甲防備?」

    「啪!」

    卻是成翁抽起鳩杖,砸得他頭破血流!

    「防備?怎麼防備!你是嫌我成氏的處境還不夠慘麼?萬一君子無恤上報下宮,說我們公然聚眾反叛,引一旅趙兵精銳來攻,我們除了授首滅門,還能怎麼辦?從一開始,就算錯了啊!」

    「也怪我,回到這成鄉小邑蝸居數年,眼界變小了,竟不能識真君子,還妄圖與之對抗……」

    「阿翁,那現在應該怎麼辦。」

    成翁重重地喘息了幾下,眼睛微微眯起,總算是恢復了幾分服侍文子、景子時的精明。

    事到如今,也別無他法了。

    「更衣,開中門迎客!」

    ……

    讓兩司馬羊舌戎、鄉司徒竇彭祖帶著部分里民留在大桑樹下看押那兩百餘成氏族人。趙無恤則率領其餘卒伍、精壯國人,浩浩湯湯地向成氏四里進發。

    夜色已暗,多達三四百人的隊伍成分雜糅,在鄉司馬王孫期的維持下,竟然還能保持規整。這讓無恤對王孫期又高看了一眼,孰不知這其中也有他的威望在發揮作用。

    在昔日神棍成巫別有用心的宣揚下,無恤方才在大桑樹下「單人單騎喝退兩百餘人」的事蹟在里民中迅速流傳開來。他們看向無恤的目光,也從愛戴變為崇敬,行進時,竟然自覺地遵守秩序,不敢隨著性子胡來。

    何況,三里民眾對往日蠻橫貪婪的成氏,可是積攢了不少怨氣的,能跟著鄉宰前去痛打落水狗,何樂而不為?

    他們點起了松明、薪柴做的火把,猶如一條光亮的長龍,陸續抵達了成氏莊園,將其正面完全包圍了起來。

    這是無恤第一次來到成裡,一看之下才發現,成氏作為此地首富,冠絕七里的百年小族,也頗有些底氣,難怪敢喪心病狂地和他作對。

    成氏莊園正面是一堵山石堆砌,有兩人高的圍牆,牆上開了道中門,用結實而厚重的木料,以銅柳裝釘製成。門上面是硬山式的望樓,可以容三人站在上面朝下射箭,頂上覆蓋有青灰色的瓦當。至於作用是拿來警戒盜賊,還是防範趙無恤等輩,就只能見仁見智了。

    除非有貴客,否則中門不會隨意開啟。

    這道高牆幾乎將進出成氏四里的通道完全封死,據那個養犬的小童說,他和姐姐是從一處無人知曉的狗洞裡鑽出來的。

    所以,一旦有事,成氏便可以退而據守,成巫描述說,裡面還有農田、桑梓、糧倉、府庫等,完全能自給自足,獨立於鄉寺體系之外。

    石牆的兩側,則是一人高的夯土牆垣,最終將和成邑鄉牆合為一體,上面開了個側門。門上有個小小眼孔,現在後邊似乎也有人在朝外窺探,卻被眾人的陣勢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

    「主上,讓某去砍一棵大樹,將這門撞開,再以我為先鋒,衝將進去!殺他個雞犬不留!」這是田賁的建議,瞧得出來,這是他極為熱衷的事情。

    「何必那麼麻煩,主上,這牆垣那麼矮,我就能爬過去,只要將守門的擊殺,從裡邊打開門栓不就行了?」身手靈活的虞喜湊過來作此建議。

    王孫期則默默上前潑了涼水:「小君子可想好動武的後果了?」

    趙無恤還在沉吟,說實話,今天是因為事發突然,他才順勢而動,卻並沒有想好到底該將成氏如何處置。

    既然趙無恤做了鄉宰,就無法容忍自己領邑內部還有成氏這樣強大的獨立勢力存在!所以,他必須把成氏和外界隔離的「圍牆」摧垮,至少使之構不成威脅。

    但另一方面,成翁是位三代老臣,這樣的人在趙氏中可不多了,無恤也必須注意輿論。逼死老臣的名聲傳出去,可不太好聽,對日後統轄其他各縣的家臣,會是件麻煩事情。

    所以,除非無恤失心瘋了,才會真玩出莽夫田賁熱衷的那種,血洗成氏四里的暴行來。現如今可是春秋,滅人國尚且講究不亡其社稷宗廟,何況是罪不至死的家臣呢?

    要真那樣,無恤的一生恐怕都將留下一個血淋淋的污點,對他爭奪其他家臣的支持,競爭趙氏世子之位大為不利,更別說接下來一年還想在少了一半人口的成邑鄉做出何等政績來了。

    姐姐季嬴聽說後,大概也會失望吧。

    就在這時,側們的眼孔處出現了一雙眼睛,甕聲甕氣地朝外面喊話道:「家主說,鄉宰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請勿焦慮,我等這就開中門迎客!」

    中門迎客?

    趙無恤的手下們面面相覷,無恤也和知曉成氏底細的成巫對視了一眼,他心中暗道這成氏果然聰明,沒有採取反抗的姿態。不過這樣也好,別看三里國野民眾都跟著無恤來撐場面,氣勢洶洶,但靠譜的戰鬥人員其實只有那二三十名下宮趙兵,其餘都是拉拉隊員。

    於是他揮了揮手道,「傳令下去,任何人不得輕舉妄動,違令者,家法處置!」

    吱呀吱呀,成裡的中門不知道已經有多久沒有開啟過,也許一月,或許一年,那些積累多時的灰塵泥土不斷掉落下來。門縫漸漸變大,門兩側的人終於看清了對面的情形。

    趙無恤第一次和他此次的「對手」,老邁的成氏族長打了照面。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4:04
    第39章 逼門而入

    只見成翁今天穿戴著趙鞅特賜的下大夫服飾,他頭頂巍峨冠帶和玄色幘巾,似乎想掩蓋那些早已灰白的頭髮,服飾寬衣博袖,上有紋繡。他腰桿微微彎曲,手柱鳩杖,也在眯著老奸巨猾的眼睛打量趙無恤。

    當中門完全大開後,成翁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見外面黑壓壓地全是人,而且都明火執仗,彷彿就要一擁而入,將成氏的家業焚盡!

    而人群的中央,正是一身玄色皮甲,免胄,總發披肩,騎著黑色駿馬的君子無恤。這就是兩日來,在不直接交手的較量中,將他打得丟盔棄甲的可怕影子?

    太年輕了,這是成翁初見無恤後的感慨,他簡直無法相信,就是這樣一個黃口孺子,僅僅用了兩天時間,就將紮根於此百年的成氏震顫得搖搖欲墜。

    真的是位少年英雄啊!我族一開始就採取正面對抗的方式,絕對是個錯誤!

    硬的不行,那就來軟的吧。

    成翁心思一轉,戰戰巍巍地做趨行下拜狀,臉上神色慼慼:「服侍過文子、景子、當代宗主的三代老臣,主君特賜爵比下大夫,前鄉三老成翁,拜迎小君子。小君子今天來,是要將我成氏一族斬盡殺絕的麼?不知我那不成器兒子成季的頭顱,小君子可帶來了?」

    這老不修以前就是一個端溺壺的豎人罷了,卻在此賣弄資歷,裝腔作勢扮可憐,還想拿三代趙氏主君來壓無恤,可惜演技比起下宮那些早就玩成人精的高級家臣來,圖樣!

    趙無恤也沒有給他面子,他下了馬,大步走了過去,卻沒如成翁想像中那般不計前嫌地扶他起身,君臣一笑泯恩仇。而是大刺刺地叉開腿,往前邊一站,就等著受他那一拜。

    成翁就這麼半跪半蹲,繼續下拜也不是,站起來也不是,場面一時無比尷尬。他最後才艱難地趴地上叩了首,又氣哼哼地拄著鳩杖起身。

    第一個照面,成翁就自己作死,吃了個悶頭虧,對面前的少年更是不敢小覷。

    趙無恤終於開腔了:「成翁想到哪裡去了,昨日成氏喪葬,小子初來乍到,想著公務要緊,便先至鄉寺。沒有親來拜訪,只是差隨從帶了拜帖和禮物來,實在是無禮至極。這不,今日事畢,小子就親自登門來了!成翁,還不迎我等進去,到那位成氏叔伯的墓冢前祭拜祭拜麼?」

    「至於您的兒子成季和族人們,都安然無恙,被我安排了親信盛情款待著,成翁一會自然就能見到他了。」

    聽到拜帖兩字,昨日竹片上那幾個醜陋的篆字似乎又在成翁眼前晃來晃去,他一口老血差點再次噴了出來,好容易才嚥了下去。

    此子還知道什麼叫無禮?老夫對你跪拜叩首,你卻不學那些仁德君主一樣上前攙扶!但成翁也不敢說什麼,畢竟這件事情,從頭到尾都是他們成氏無禮在先。

    不過,前來祭拜死者?成翁打死也不相信這是君子無恤的真實目的。

    但事到如今,成氏的大半武裝已經不知去向,大概都被繳械關押著,所以就算攔著不讓,人家也會持戈矛強行闖進來,這,這簡直就是逼門而入啊!

    成翁強忍住關上中門不見這些惡客,躲回屋內繼續哆嗦的衝動,吩咐族人清出道路,讓無恤等人進去,但是看了看外面黑壓壓的人頭,又面露遲疑。

    「君子,鄉鄰們能前來幫忙,自然求之不得,但成氏小院,可放不下這麼多人啊……」

    「這個好辦,王孫司馬,你帶田賁及一兩步卒,在外維持秩序,嚴禁搶掠,不許打擾,違者家法處置。」

    他又過頭對三里的國人野人們大聲說道:「諸位能追隨小子到此,感激不盡,容再等小子半個時辰,我去去就回。」

    應和聲響起一片,連成翁都感到心驚,此子居然能得人心如此?

    趙無恤又喚過虞喜,在他耳旁說了如此這般,隨後就帶著數十名全副武裝的步騎魚貫而入。成氏也不敢關門,讓外頭的人心存疑慮,只得差了些剩餘的族人在門口小心提防,兩廂對峙之下,場面一時十分凝重……

    王孫期面無表情地領命而去,迅速安排人手維持秩序,吩咐里民們原地坐下休息等待。而一心想著衝進去殺人放火的田賁,則只能滿臉不樂意地留在門口乾瞪眼。

    塌鼻子的國人惡少年也不講究,他氣哼哼地盤腿坐在地上,抽出鋒利的青銅短劍擱在膝蓋上,沖對面縮頭縮腦的成氏族人惡狠狠地威脅道:「過上半個時辰,要是主上還不見出來,乃公就殺將進去,將你們成氏屠個雞犬不留!」

    ……

    隨趙無恤進入的人中,曾在此生活過多年的成巫赫然在列。跟著隊伍亦步亦趨之下,他能感受到,那些曾經熟悉的面孔在不停地盯著他看,目光中有痛恨和不解,彷彿他就是引狼入室的罪魁禍首。

    成巫對此絲毫不以為意,反而把腰板挺得更直,戴冠的頭昂得更高。他在盡情享受這一刻,衣錦還鄉,以凌駕其上的方式回到這裡,叫那些曾欺凌他的成氏大宗們低頭匍匐,是他十年來的夢想。

    如今,這念想馬上就要實現了,等一會,準叫你們統統破膽!想著君子無恤的計畫,成巫越想越興奮,腳步也不由得飄了起來。

    而那個曾親手將他開除族籍,趕出成裡的老不死成翁,則只是冷冷地瞥了成巫一眼,目光停留在他穿著的服飾上:那是鄉三老的全套裝束,昨天之前,這還是專屬於成翁的。

    成翁又孰視跟隨趙無恤進來的趙兵們,雖然年輕,但都披甲帶劍,應該是下宮精銳,其中一個魁梧的大塊頭還扛著一個**袋,隱約還能看到裡面有人在掙扎。

    在他示意下,侄子成叔湊上前問道:「這是何物?」

    成巫搶上一步接過話頭,目光中帶著挑釁,「成翁家不是跑了兩個陪葬的隸妾們?這不,我家主上在桑裡將其抓獲後,就給你們送回來了!」

    見是成巫,成叔便抿起了嘴,不想與他交談。

    且不提成氏三人暗中的勾心鬥角,趙無恤此時也在觀察成裡的內部。

    成氏四里分為兩大部分,前頭是堅固而富庶的莊園,住的主要是成翁、成叔等大宗,以及地位較高的國人。

    一行人途經一座三進式的主院落,只見粗大的柱子頂起屋宇,青灰色的瓦片和瓦當排列整齊,院落的樣式和鄉寺差不多,但面積卻是後者數倍。還立了一座三層高的望樓,是成邑最高大的建築,可以俯瞰整個鄉。

    趙無恤停下了腳步,口中嘖嘖稱奇道:「成翁,你這院子真是寬敞,比鄉寺好太多了,不過,私家大於公室,可是超過周禮和家法的規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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