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461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5:00
    第70章 數典忘祖

    魏姬輕咳一聲後,側著身對無恤說道:

    「汝父臨行前囑咐說,讓你來新絳以後,立刻前往公學報到。賢大夫師曠曾言:天子有公,諸侯有卿,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士有朋友,皆有親暱,以相輔佐也。所以卿子入學,也必有同宗的大夫之子作為伴讀輔佐,你看你的兩位堂兄弟,可能擔當此任?」

    趙無恤恍然,原來今天的宴,為的就是為這件事。

    趙廣德埋頭,用手掩著嘴,想將口中還含著的食物悄悄嚥下,彷彿眼前的事與他無關。雖然被喊來新絳趙府,但他心裡早知道,只是走個過場,這次燕饗的主角是邯鄲稷,他只是來做個陪襯而已。

    而坐在無恤對面的邯鄲稷也有這種自覺,他抬起頭來,看著無恤倨傲地說道:「來到新絳後,中行氏的嫡子曾請我去做他的伴讀,本來都答應了,但在宗主一再要求下,我才婉拒了他,一直等著堂弟你,誰知一等就是半月。」

    他語氣咬在嫡子二字上,極重,彷彿在自持身份,瞧不起身為庶子的無恤。

    那模樣像是是在說:我放棄了更好的選擇,降低了身段,就等著你這個賤庶子呢,都這麼給你面子了,快選我啊,別磨磨蹭蹭的。

    無恤怒意頓生,出身小宗的邯鄲稷如此做派,是要反了天了?他方才已經連續忍讓了兩次,事不過三,這股勢頭,他今天非得將其壓下去不可!

    於是他啞然失笑,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隨即不再理會邯鄲稷,而是將頭轉向了趙廣德,親熱地說道:「堂弟,我且問一句,是應該稱你為趙廣德呢,還是溫廣德?」

    小胖子沒料到無恤會喊他,連忙將嘴裡的食物嚥下,頭一縮,垂首道:「堂兄可以稱呼小子趙廣德。」

    「這是為何?按理說,你們一支也已經從大宗分出,也應該自稱溫氏才對啊。」

    趙廣德瞥了上首的邯鄲稷一眼,諾諾地道:「不管分出幾代人,在大宗面前,溫地永遠是趙氏中的一支。」

    「善,大善!」趙無恤拊掌而笑,看來小胖子並不笨。

    「幸哉,還有一個不忘本的,堂弟,這伴讀,就以你為主吧。」

    此言一出,屋內三人都十分震驚,趙廣德張大了嘴巴,以他為主?他明明只是作為陪襯來的。

    魏姬見此情形,面上頗有慍色,本要出言訓斥無恤。但她轉念一想,想起一件事情來,便又繼續抿嘴含笑,冷眼旁觀這三個「孩子」間的鬥爭。

    邯鄲稷臉色漲紅,他之前將姿態擺的極高,趙無恤卻接也不接,直接點名要了趙廣德。這彷彿是在他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他不由得脫口問道:「你,你這是何意?」

    趙無恤摸著腰間的玉環,淡淡地說道:「何意?選擇權在我手中,你與廣德堂弟,我欣賞誰,就選誰為伴讀,這有何可問的?」

    邯鄲稷從小到大,備受宗族尊寵,從未受過如此待遇,他覺得這是侮辱,那張有英俊的臉有些扭曲,便指著趙無恤說道:「你……」

    「啪!」

    魏姬還沒反應過來,趙無恤便重重拍了案几。

    他朝失態的邯鄲稷喝到:「放肆!你在大宗之子面前自稱邯鄲卻不稱趙,簡直是數其典而忘其祖之舉!若是我父在此,聽到你這句混賬話,恐怕早就把你轟出府邸了!」

    邯鄲稷啞然,畢竟只是個十四五歲少年,被趙無恤一嚇,他縮回了手,但猶自不服,便指著趙廣德道:「這不一樣,他家分出去不過才兩代人,我家已經出了五服,周禮有言,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夠了!」

    無恤直接打斷了他的解釋。

    「我才不管什麼周禮,在這裡,家法最大!自從我父繼承家主之位後,就在家法中宣稱,小宗在大宗面前,也只能自稱趙。趙氏只有一個姓氏,一個宗主,一個聲音!更何況,你方才一口一個中行,難道就不知道,我趙氏與中行,如今是什麼關係?」

    趙鞅作為自宣子以後,最強橫的趙氏宗主,的確是頒布過那樣一條家法,其目的大概是加強小宗對大宗的認同,然而效果不佳。

    無恤繼續說道:「今日念你初犯,我就不多計較!想要做我的伴讀,就低下你的頭,認清自己的身份,記住,一棵樹的枝葉再茂盛,也永遠是枝葉,得依靠主幹供養才能存活!」

    之前不可一世的邯鄲稷徹底萎了,大宗的庶子,地位依然高於小宗嫡子,而且無恤句句屬實,霸氣十足,他無話可說。

    而最吃驚的,莫過於冷眼旁觀的魏姬,半年前,此子還是個默默無聞的賤庶子,一度被她以失禮為名,攆到了廄苑裡。誰想今天,出言竟是如此英武霸道,讓她彷彿都認不出來了。

    是不是,和年輕時候的主君有些神似?

    一念至此,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又想起了幾年前做下的那樁事情,若是讓此子發覺,不知道他會怎樣報復……

    魏姬覺得自己得說點什麼,誰知還沒張嘴,趙無恤便朝她行了一禮,道:「少君,無恤趕路疲憊,先下去歇息了,告辭。」

    他又朝趙廣德行了一禮,同時也轉過頭對邯鄲稷說道:「二位堂兄、堂弟,明日雞鳴後,在後院相見,休要遲到!」

    說完,無恤便出了廳堂。

    一直在旁邊打醬油的趙廣德偷眼瞧了瞧滿腹心思的魏姬,還有羞怒難當的邯鄲稷,又往自己嘴裡塞了幾顆果脯,他覺得今天這頓飯,還真沒白吃。

    ……

    離開廳堂後,趙無恤殺氣騰騰地去了偏院,他打定了主意,要是這府邸內的豎寺小人膽敢狗仗人勢,怠慢他的手下們,他少不得要殺雞儆猴了,嚴懲一二。

    雖然只是小小一鄉,但他也已經是執掌一地的宰臣;雖然尚未正式結下婚約,但他也是連接趙氏與宋國關係的紐帶;雖然仍然是庶子身份,但他如今卻是趙鞅最重視的兒子!

    老虎不發威,你們還真當我是病貓?

    誰想方才在後院發生的事情早已傳開,府邸裡的侍女豎寺見了無恤,全部低眉順眼,無人再敢輕視於他。而王孫期,田賁等都被安置妥當,酒漿粱肉伺候著。

    趙無恤這才稍稍滿意,特地囑咐田賁不可多飲惹事後,他進了早已為他準備好的內室裡,躺在榻上,微微閉眼,回想著今天發生的事情。

    連帶著午後路遇韓氏女的不快,對魏姬的厭惡,統統在方才痛斥邯鄲稷時釋放出去了。

    所以現在無恤心情不錯,眼看就要沉沉睡去。

    但隨即,他猛地睜開了眼睛,卻是因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暗道一聲不好。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5:02
    第71章 封建制度

    趙無恤翻身下榻,在居室內光著腳踱步。

    他知道,趙氏小宗現在一共有邯鄲、溫、馬首及樓四家。

    無恤記得在原本的歷史上,幾年之後的六卿內戰中,就有一個小宗背叛了趙氏,導致了戰爭爆發和戰局逆轉。但他之前已經不記得究竟是哪一家,不過目前看來,邯鄲氏是嫌疑最大的!

    從今天邯鄲稷的表現就可以窺一斑而知全豹,邯鄲氏的實力最強,離心力很大,而且和趙氏目前的死敵中行氏走的非常近。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一是因為中行氏控制的「東陽之地」離邯鄲很近,雙方利益相關。二是邯鄲氏已經出了五服,和趙氏血緣聯繫十分薄弱,反倒和中行氏有許多次聯姻,邯鄲稷還得喊上軍佐中行寅一聲叔公,誰親誰疏,只能見仁見智了。

    趙鞅一方面鑄刑鼎,頒布新家法,約束各小宗;但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拉攏強大的邯鄲氏,使之不至於背離,所以才安排了邯鄲稷給無恤當伴讀輔佐,誰知兩人根本不對付。

    趙無恤無奈地拍了拍自己的頭道:「我今天把邯鄲稷噴成了篩子,雙方的仇怨,大概是徹底結下了吧。」

    不過,靠大宗的屈服就能換取小宗的忠誠?恐怕不太可能,這其實是飲鴆汁而想要止渴的,就算他不和邯鄲稷結怨,邯鄲最終也是會叛離趙氏,這是用宗法和個人關係無法控制的事情。

    正所謂「枝大於本,脛大於股,不折必披」。因為換了趙無恤,也不願意世世代代做小宗,被大宗騎在頭上使喚。

    這就是這時代封建制度的悖論了——不是後世天朝教科書裡的封建,而是「封邦建國」的封建。

    正所謂,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士有隸子弟,皆有等衰。

    這就是殷周以來嚴密的封建金字塔,現在卻已經搖搖欲墜。

    昔日武王克商,三年而死,隨後周公兼制天下,封諸侯七十一,其中姬姓同宗就有五十三國,姬姓子弟們只要沒有惡疾瘋病的,都混了個國君當,本意是想要他們「封建親戚,以屏蔽周」。

    但這些諸侯到了春秋時代,隨著血緣關係疏遠,紛紛背離了周天子的號令。

    且不提周初的管蔡三監之亂。

    就說和周室血緣最近的鄭國,竟然是首先起來掀盤子的,繻葛之戰,箭射周桓王肩,也順便把周天子的無上權威射落在地。

    即使是周公後裔,號稱最完整繼承了周禮的魯國,如今也對周天子愛理不理了:他們朝娉成周的次數越來越少,納幣得周王卿士親自上門來催,反倒更熱衷於跪舔霸主晉國,魯昭公還曾對同等爵位的晉悼公行稽首大禮。

    作為姬姓伯長的晉國,雖然還得出面維護周室利益,但好處也沒少撈取:晉文公重耳從天子處得到了太行山之陽十多個邑的膏腴之地,又請求用天子的規格下葬,被周王以「名與器,不可以假人」駁了回來。而自晉襄公以來,晉國實際上一直在利用自己的小弟姜氏戎,向伊、洛上游滲透,蠶食周室土地。

    諸侯如此,卿大夫也如此。最初作為晉侯忠實僕從,而被封建於各城邑的六卿,在經過幾代人發展後,現在也早已忘了扶助公室的初衷,一門心思挖晉國牆角。

    同理,趙氏封建的側室邯鄲、溫、樓、馬首四家,就相當於趙氏內部的「六卿」,只要有機會,他們難道不想取趙氏而代之?

    所以,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這話說的一點沒錯。一切宗法親戚,到頭來都是虛的,經營好自己的地盤,才是實實在在的。

    不過,等趙鞅回來以後,和無恤相互厭惡的魏姬肯定會說一些不利於他的話,到時候還得為自己的作為解釋一二。雖然以趙鞅的性情,他方才若在,大概也會把邯鄲稷一頓責罰,而且,趙無恤現在已經找到了對付便宜老爹的法子。

    趙鞅愛才,可以說得上是求賢若渴,他剛繼承趙氏時就曾對叔向感嘆,說魯國的孟獻子擁有猛士五人,他麾下卻沒什麼人才。

    經過二十多年的收集,趙鞅手下已經文有董安於、尹鐸、傅叟,武有郵無正,以及王孫期這個潛力股。

    如果有才的是自家兒子,趙鞅就更愛了。

    等到今天冬至上計時,無恤就會用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成鄉讓趙鞅震驚一把,隨著麥子慢慢長高,由青變黃,他的信心也越來越足。然後,再將成鄉模式推廣到整個趙氏大宗控制的縣邑,一舉拿下世子之位!

    到時候,再著手佈置削除邯鄲等小宗的計畫,強幹弱枝不遲。

    好巧不巧,無恤極力拉攏的溫地,就在邯鄲偏南的方向,正對邯鄲氏的菊關,一旦有變,溫地就會成為將其扼死的勝負手!

    想通之後,趙無恤卻也睡不著了,他乾脆打開門扉,在暮春溫暖的夜裡,吟唱起了一首他略加修改過的小雅。

    「黃鳥黃鳥,無集於桑,無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與處。言旋言歸,復我諸親。」

    這個府邸裡的人啊,不可與他們長相處,我還是會常常思念家鄉,想回到我的親人身旁。

    新絳趙府富麗堂皇,食物可口,女婢美貌,卻並非他真正的歸宿。

    他的歸宿在哪呢?

    趙無恤想家了,想前世那個普通而溫馨的家;想成邑鄉寺之後僅有一個二進小院的家;還有下宮內,姐姐季嬴的閨房,那裡則是他魂牽夢縈,精神上的家……

    他仰頭四十五度角,看著已經升到桑樹枝頭的皎潔月亮,作憂愁狀。

    可是……這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氣氛卻被一個大嗓門破壞了。

    「君子你大半夜不睡覺,在這裡唱什麼呢!」

    卻是起夜撒尿的惡少年田賁剛好聽到,只穿著犢鼻褲,光著上身跑了過來。

    趙無恤被打攪了難得的鄉情,沒好氣地抬腿踹了田賁一腳,罵道:「唱你妹,還不快穿上衣裳,滾回去睡覺!」

    田賁挨了踢,也不以為忤,邊揉眼睛邊嘟囔:「我家可沒有姐妹,聽說井家裡倒是有一個,讓他帶來瞧瞧,卻一直推脫……」

    趙無恤卻只留給他一個背影,關門補覺去了。

    ……

    趙無恤沒能夢到深閨夢裡人,他在雞鳴時分就起身,在侍婢的伺候下梳洗更衣。

    今天穿的是繃布深衣,紳帶和帶紐用錦鑲邊,束總發也用朱紅色的錦。

    進公族之學,涉及的不止他一人臉面,而關係到整個趙氏集團,形象可馬虎不得。

    季嬴給他準備的香囊,其香尤存,藏於裳內;左袖放了金燧,這是點火用的工具,右袖則是射箭時戴的銅指環;腰間佩著溫潤的白玉環,梓木鞘的二尺長劍斜掛於身。

    他的兩個隨從,一向不修邊幅的田賁也被趙無恤勒令打扮規整,這回不再像個地痞流氓,成了一位真正的赳赳武夫了,他手裡持著無恤特地從成邑帶來的弓矢。而皂衣扁髻的豎寬則捧著幾串「束修」,也就是風乾的鹹豬肉,這是春秋時求學,行拜師禮必備的禮物。

    無恤出門後和早早候在外的趙廣德匯合,卻沒看到邯鄲稷,等了片刻後,仍然未至,看來是昨天臉被打疼了,沒法低頭和趙無恤相處。

    趙無恤嘆了口氣,果然如此,但又沒辦法,難道還要他反過來腆著笑臉跪舔邯鄲稷不成?那樣,只會讓小宗更瞧不起他,逆反來的更快。

    倆人前往後院按照禮儀拜見主母魏姬,卻被侍女攔住,說是少君今日身體不適,就不必來見禮了。趙無恤也樂得這樣,反正見了面大家都不爽,還是不見為好。

    一行人乘了王孫期駕駛的駟馬戎車,朝外駛去,同樣盛裝打扮的趙廣德立於車右的位置,努力讓自己看上去雄糾糾一些,不過矮胖的他掛著二尺長劍,怎麼看怎麼彆扭。

    趙無恤心中好笑,讓他不要太過緊張,又隨口問了他一些關於趙氏祖廟所在地溫的事蹟,不過趙廣德三言兩語都不離吃喝玩樂。

    趙無恤覺得,這傢伙的形象,更適合做一個荒淫無道的主君,或是整天調著羹湯的庖廚……但絕不是士大夫。

    在出了府門後,卻見也有一輛裝飾華麗的駟馬戎車等候在外,那御戎老練,雙臂過膝;車右雄壯,手持長戈。

    而車的主人,則是一個錦衣佩玉,高大強壯,面相忠厚的少年君子。

    看到趙無恤一行人出來,他便露出了憨厚的笑容,一揮寬袖,朝無恤施禮道:「可是無恤世弟?魏駒在此有禮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5:04
   第72章 初見魏駒

    ……

    「魏駒!?」

    經過這小半年的惡補,趙無恤對六卿的子嗣都有哪些,是嫡是庶,分別都叫什麼名字,基本都有瞭解。

    魏駒,正是魏氏家主,下軍佐魏曼多的嫡子。

    無恤心中有一絲震驚,還有一些興奮,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這一位,大概就是三家分晉時,執掌魏氏的主角了。

    當然,也是趙無恤未來的對手!

    或者,也是朋友?

    他立刻面露笑容,也朝魏駒還禮,「見過世兄,無恤久仰魏氏千里駒大名……」

    倆人各懷心思,明面上卻作出一見如故的姿態,親密地執手寒暄。

    執手禮古已有之,但並不能用於正式的場合,只能用在私交甚密的師生、朋友之間,面對對方殷切的執手,若是拒絕,則是不給面子。趙無恤與魏駒初見,就表現得如此親暱,其實是雙方心裡都有鬼的表現。

    於是,他們面上帶笑,握在一起的手卻越來越用力。

    魏駒濃眉大眼,看似一副忠實憨厚的模樣,但趙無恤卻沒有因此放鬆對他的警惕。

    且不說有魏姬那一層關係在。

    在原本的歷史上,晉陽之圍一戰,在晉國實力排名第一和第二的知趙兩卿鬥得你死我活,殊不知這也是實力稍遜的韓魏兩家禍水東引之計。而結果也是如此,趙襄子雖然贏得了最終勝利,卻實力大損,而魏氏並未傷筋動骨,在戰後分到了最多的土地和人口,一躍成為三晉之首。

    無恤暗道:「小樣,以為長得忠厚高大就是實誠人?哼,扮豬吃虎可瞞不過知道歷史真相的我,嘶,這貨手上力氣好大……」

    魏駒聽姑母魏姬派人傳話說,趙無恤已經來到新絳,他今早就專程前來等待。一是因為他對此子十分好奇,二是因為趙魏兩家一向友善,有多次聯姻舉動,倆人勉強算得上是親戚世交,所以才會一張口就世兄世弟的喊。雖然兩家目前政見有分歧,魏氏在趙、知之間搖擺不定,但私下的往來卻沒有受影響。

    他也在觀察無恤,只見其相貌平平,談吐沒有什麼奇特之處,和他表兄趙仲信描述的一樣,似乎只是中人之姿。

    魏駒不由微微失望,但隨即又警惕了起來。

    一個平庸之輩能在短時間內,如雷霆般擊垮紮根百年的鄉中氏族,而且推行極有遠見的「止從死」之法?

    「哼,八成是和我一樣,故意藏拙,你可瞞不過本君子,嘶,此子看著不甚強壯,可手上力氣怎麼也這麼大……」

    兩人吃痛,不約而同地放開了手。

    第一個回合的試探後,魏駒臉上又堆起了憨厚的笑:「駒今日前來,卻是要引世弟前往公學的。」

    「原來如此,有勞世兄了。」

    在魏氏指引下,一行人前往北郊的泮宮,看到趙魏兩家的馬車並行,兩位弱冠君子扶著車欄談笑,新絳國人們紛紛指點竊語。

    一邊聽著魏駒介紹新絳風土人情,趙無恤一邊在心裡暗暗回憶關於魏氏的歷史。

    後世說起三家分晉,總認為是三個異姓卿族瓜分了晉國,實則不然,除了趙氏是嬴姓外,韓氏、魏氏都是姬姓。

    魏氏的祖先畢萬,是周武王弟弟畢公高後代,在畢國滅亡後入晉。畢萬最初僅僅是個「匹夫」,因隨晉獻公消滅耿、霍、魏三國有功,晉獻公將魏地賜封給畢萬,並任命他為大夫,從此稱之為魏氏。

    說起來,趙氏的祖先趙夙(su)也是在那次戰爭中混到了在晉國的第一塊封地耿,從此發家。

    到了第二代人,趙衰和魏犨分別作為晉文公重耳身邊的「肱股」和「爪牙」,追隨其流亡。

    趙魏雖然同時起步,後來的命運卻不一樣,趙氏出了一個「冬日之陽」趙衰,還有一位「夏日之陽」趙盾,一路走高,名為晉卿,實專晉國。

    而魏氏卻因為武夫魏犨不遵軍令失職,遭到文公懲處,雖然保住了性命,但也丟掉了國君車右的好位置,被攆回封地雪藏。在接下來幾代人裡,魏氏雖然出了魏壽余、魏顆、魏錡等能文能武的賢大夫,卻一直在中游徘徊,沒有混上卿職,直到晉悼公重用魏相、魏絳為卿,才有了起色。

    於是熬到了第五代人魏舒時,魏氏終於當上了晉國執政,也成了六卿中登頂最晚的家族。

    回憶著魏氏的歷史,看著眼前濃眉大眼的少年魏駒,趙無恤不由得感慨。

    不單單是趙氏,六卿中,每一個家族,都有一段屬於自己的傳奇!

    期間經過內宮高大城牆下的巷道,無恤抬頭看著這斑駁而高大的牆垣,隱約能見到上面晉國黑衣宮衛冠頂的紅纓。

    他的准岳父樂祁,就被軟禁在這裡面吧。

    走了不久後,便出了內宮的範圍,進入人煙較稀疏的北郊,公族之學就設立在此,又稱為泮宮。

    「大學立於郊」,與周天子的「辟雍」類似,泮宮公學是晉國最高學府,同時也是按時舉行祭祀、慶功等多種禮樂活動的場所。

    和辟雍四面環水不同,只見泮宮中央為高台建築,僅有三面環水。正所謂「泮之言半也,半水者,蓋東西門以南通水,北無也。」

    新絳泮宮引汾河水為天然活水,向內凹進構成泮池,泮池正對的紅牆即為大照壁,泮池北有多塊青石琢成的石欄。

    泮宮每月初一和十五兩天授課,其餘時間則休課。

    來之前,趙無恤也曾在暗中琢磨,這一個月只上兩天課,夠麼?這要放前世,學生們還不得樂瘋了。

    還是計僑解答了他的疑惑:「君子以為,卿大夫子弟去公學真是為了求學?謬矣,如今哪個氏族中沒有自己的師、傅和守藏室?真心向學的話,在家中足矣,何必專程跑到新絳中去?」

    原來,從殷周以來,學術和教育為官方所把持,國家有文字記錄的法規、典籍文獻以及祭祀典禮的禮器,全部掌握在官府的辟雍、泮宮中。只有貴族才有機會接受教育,平民不能進入校門,這種官學合一的模式,被稱為「學在官府」。

    但慢慢地,形勢有了變化,首先是許多貴族氏族衰落,紛紛「降在皂隸」,也把知識帶去了民間,從而導致了士階層的崛起。而很多貴族不學無術,出現了「肉食者鄙」的情況,所以教育開始下移,私學應運而生。比較著名的,就是魯國的孔丘,而各卿族自家請的師、傅,也算是一種家學。

    所以,現如今泮宮公學的主要作用,是一個卿族子弟交流結識的場所。換句話說,這裡就是一個月開兩次的貴族paty,卿子弟們將在這裡結識未來政壇上的朋友,並且與敵人相互競爭,相當於晉國朝堂的縮小版。

    若是不出什麼意外的話,趙無恤接下來大半年時間內,就要過上兩點一線的生活了,每月兩天來新絳泮宮,其餘時間回成邑建設領地。

    當然,無恤進城來,想要做的還不止這一件事情。他心中早已有一個計畫,只是萬事俱備,還欠東風,而那東風,必須來這新絳中找。

    ……

    PS:百科上說秦漢以前,執手握手多半隻在男女情人之間才有,但其實不然。比如論語中,就有「柏牛疾而欲亡,孔子執手嘆息」。戰國時,也有「臣嘗從大王與燕王會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願結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5:05
   第73章 泮宮公學
    ……

    今天剛好是三月初一,泮宮開學的日子,位於北部的入口已經停放了不少二馬駕轅的戎車,這是大夫之子的規格。

    看到魏駒和一個生面孔的卿族子弟聯袂而至,立刻引起了門口眾子弟們的注意。

    其中有兩個穿一黑一白深衣的少年輕聲交談道:

    「張子,那是何許人也?能讓魏子親自引路。」

    「樂子,你是去多了女閭,年紀輕輕就目光渾濁麼,沒見到那是駟馬戎車的卿子規格?沒看清車上插著玄鳥旌旗?分明是趙氏的君子。」

    「趙氏的君子?莫不是前段時間因為獲白鹿,推行止從死而名聲大噪的君子無恤?」

    「然也。」

    「我們倆家不是趙氏一黨的大夫麼?要不要過去相迎?」

    「噓,噤聲,這只是個庶子,你我且不要聲張,先看看他有何能耐。」

    倒是有另外幾個少年圍上來朝魏駒行禮致敬,同時好奇地盯著無恤看,魏駒則向趙無恤引薦,原來是魏氏的小宗令狐、呂等氏的子弟,同時也是魏駒的伴讀與輔佐。

    趙無恤與他們一一見禮,有了昨天的教訓後,他今天不想隨意樹敵。

    魏駒笑著與眾少年寒暄,被圍在中間如同眾星捧月一般,放眼趙無恤這頭,卻有些孤零零的,邯鄲稷不來,就只有一個上不了檯面的小胖子趙廣德撐場面。

    他不由得有些鬱悶,自己的小夥伴還是太少了啊,那些親暱攀附趙氏的大夫子弟呢?都上哪兒去了?他目光掃過人群,見無人出來搭腔,心知那些人還在觀望之中。

    其實這也怪不得他們,自從無恤的三位便宜兄長行冠離開泮宮後,趙氏在公學內可謂是群龍無首,而無恤在家族中,地位確實不高。

    所以,他這次入學的使命,還有在趙氏集團年輕子弟裡撐起一面旗幟的作用!

    此外,讓趙無恤失望的是,今天韓、知、中行、范家的卿子們好像約好了似的,都沒有出現。

    就在這時,裡面敲響了幾下渾厚的鐘聲,泮宮大門開啟,有皂衣小吏出來引諸子入內。

    趙無恤感覺一陣恍惚,彷彿回到了前世時,聽著鈴聲走在上學路上的日子。

    在場眾人裡,他和魏駒身份最尊貴,所以走在人群最前方緩步入內。過了泮池,來到一片桃林,粉嫩含綠的花骨朵將開未開,香氣撲鼻,想來再過半月,就將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了。

    泮宮內的建築端莊規整,卻又不顯華麗,其中有射箭的靶場,有學御的車道,矮矮的牆垣外還有個專門製作竹簡的作坊,不時有皂衣的小吏抱著剛殺完青的簡冊趨行前往守藏室。

    進了廳堂中,只見其採光極好,竹蓆蒲榻擺放整齊,偶爾還能聽到管樂絲竹之音。

    和天朝的大學有點相似,泮宮既是學校,又是行政官署,官吏既是教育官員,也是學校教師。

    泮宮的「校長」稱公族大夫,擁有上大夫之爵,掌管卿大夫子弟的名籍和拙拔,位高權重。公族大夫也親自授課,但只面向卿族嫡子,比如魏駒,所以魏駒便在此和無恤等人作別,入內室去了。

    公族大夫之下,還有幾位庶子大夫,就相當於授課老師,領下大夫爵,教育對象更廣泛些,卿族餘子,大夫子弟,都在其列。

    趙鞅為趙無恤找的庶子大夫,名叫籍秦。

    你說巧不巧,正是昨天趙無恤說邯鄲稷「數典忘祖」那個典故的主角,籍談的兒子。

    「籍」的本義是典籍、文獻,晉大夫伯厴(yan)即任此官,在泮宮中掌管國家典籍,其後代即以籍為氏,籍談、籍秦即其後代。

    但就趙無恤所知,籍談似乎已經把家族的老本行丟了,他曾作為行人,前往周室朝見天子。在燕饗上,周景王問籍談,晉國此次為何沒有獻上貢物?

    籍談答道,晉從未受過王室的賞賜,何來貢物,想就此忽悠過去。誰想,那周景王卻是東周百年才一出的明智天子,他就當場列舉出王室賜晉器物的歷次舊典來,並責問籍談,身為晉國司典的後代,怎麼能「數典而忘其祖」。

    無恤暗想,這籍秦作為庶子大夫,也不知道和他父親一不一樣,是不是肚子裡沒貨之輩……

    初見之後,籍秦賣相倒是不差,他黑衣長冠,坐於案後,頷下留著一尺長鬚,看上去雍容斯文。

    一旁,還有一位深衣廣袖的士人陪坐,大概是籍秦的助手或者家臣。

    在趙無恤獻上拜帖後,籍秦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

    「汝就是趙氏子無恤?」

    「唯,正是小子。」

    籍秦點了點頭,趙無恤相貌平凡,在這個看臉的時代,沒有引起他太多重視。

    在寒暄地問了問趙鞅、以及無恤三位兄弟的身體是否安好後,就正式開始了拜師的禮儀。

    趙無恤拱手垂拜,口稱「夫子」,籍秦則正襟危坐受之,隨後又起身還禮。

    按照規矩,「敕學生在學,各以長幼為序。初入學,皆行束修之禮」。

    也就是說,作為初次入學者,趙無恤還得先經過一道正式的拜師之禮,獻上束修,也就是數條用錦帶捆紮的肉乾,籍秦身邊那士人負責接過。

    據說孔丘在魯國曲阜開私學收徒,學生也要交這麼一份學費,但他大概得指望這些肉乾吃飯,而籍秦每月祿米無數,還有封邑創收,所以只是作為一種學生孝敬老師的心意收下。

    公學所傳授的,也無非是君子六藝,以及軍法、國史、時政、外交言辭等。

    今天早上要學習的,是射術。

    到了這時,趙無恤才確信,「學在官府」的時代是真沒落了。籍秦對於新來的學生,也表現得懶洋洋的,隨意聊了幾句,就轉身離開。倒是那位士人問了下無恤對六藝的掌握情況,告知他可以隨意翻閱泮宮守藏室裡的書籍,以及其中的一些規矩。

    臨走時他才自我介紹道:「吾乃鄧飛,爵為中士,乃籍氏家臣,庶子大夫不在時,我代為授課。」

    無恤離開廳堂後,朝周圍看去,發現整個公學都處於一种放羊的狀態,和後世的自習課差不多。

    卿大夫子弟們都懶洋洋地挎著弓,想射就隨意搭箭來幾下,不想動手的,則三五成群聚在桃樹下閒聊,甚至還有玩六博、投壺的。和計僑說的一樣,這裡更多是一處交際場所,卿大夫子弟將成年了,就送來鍍鍍金,結識下同齡人,為日後從政鋪路。

    趙無恤有些無語,他倒是沒什麼玩興,何況也沒融進任何一個圈子,便無奈地搖了搖頭,讓豎寬去宮外找田賁,將他專用的弓箭取來,在更衣室裡換上戎服,帶著趙廣德往靶場去了。

    趙無恤自己倒是不用過多練習,但小胖子趙廣德的射術卻慘不忍睹,他瞄了好半天,箭矢依然落下靶子,不知道飛到何處去了。

    無恤耐心地教著他,如何擺正姿勢,如何瞄準而手不會顫抖,在旁人看來,倒是一位懂得孝悌之義的兄長。

    其實,他更多的打算是拿出收買人心的手段來,把趙廣德收為小弟。溫地一系雖然文不成武不就,但斂財致富倒是有些手段,保不準日後無恤還得有求於溫大夫趙羅。

    而且不教不行啊,泮宮雖然已經不以教學為主,但每年都會有幾次燕射禮,到時候趙廣德要是太菜,丟的可是趙氏的臉面。

    在泮宮外議論趙無恤的那兩個少年一直在暗暗觀察他,看到此景後,相視微微點頭,但仍未上前與之攀談。

    倒是之前結識的幾名魏氏小宗子弟卻湊了過來,朝無恤問好。

    其中一位名為令狐博,正是那位傳下「結草報恩」美談的令狐文子後人,誇讚無恤止從死之舉有他曾祖父之風,趙無恤則禮貌地微笑頷首,心裡卻靜靜地等待他們亮明真實的來意。

    果然,在令狐博說了一通好話之後,他旁邊一名身材高大,雙臂修長的少年卻冷冷說道:「聽聞君子曾在林囿中射殺黑熊,獲白鹿而歸,得上軍將賜雕漆玈(lv)弓,但我看趙子年不過弱冠,貌不驚人,卻是有些不信!」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5:08
    第74章 射你一眼

    趙無恤沉默了,眯著眼睛看向那少年,他也不避讓,一雙大眼睛就這麼直愣愣地瞪著無恤。

    令狐博裝模作樣地斥責他:「阿行,好生無禮!」

    然後又對無恤說道:「趙子勿怪,我這堂弟,匹夫也!一向自詡射術在同輩人中從無敵手,所以爭強而好勝,趙子是否可以替博教訓教訓他,也讓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那少年眉毛一揚:「正當如此,呂行願與趙子一較高下!」

    令狐博和呂行這對堂兄弟一唱一和,目的是想激趙無恤與之比試。

    趙無恤心裡跟明鏡似的,這倆位,八成是那貌似忠厚的魏駒派來試探他斤兩的。

    周圍少年們的玩樂也止住了,目光聚集到了這邊,他們很期待著有場熱鬧可看。小胖子趙廣德沒見過大場面,有些怯懦,但無恤卻絲毫不懼怕。別的方面還不好說,射箭一事,他還是有些天分的,再加上他今天帶的那把弓,可不一般,更添了幾分自信。

    初入泮宮,就遇到挑戰,這時候要是一軟一退縮,接下來就沒法混了。

    所以,不僅不能示弱,口氣還得硬,豎起趙氏一黨的大旗,就在今日!

    而且,對方的姓氏,也激起了他的興趣。

    無恤便應諾道:「固所願也,不敢請爾,呂氏善射,無恤早有聽聞,當年呂武子射楚共王目那一箭的風采,我可是想領教多時了!」

    他近來通讀晉《春秋》,知道眼前這呂行,正是名射手呂錡的後人。

    呂錡是武夫魏犨(chou)之子,魏氏的第三代人。

    晉楚百年爭霸是春秋歷史的主軸,而這兩個當時的超級大國,一共發生過三次戰略決戰,分別是寫進了天朝初中語文課本的城濮之戰,還有邲之戰、鄢陵之戰。

    總戰績,晉國兩勝一敗。

    其中,呂錡就參與了邲和鄢陵兩場大戰。

    當時的世卿大夫們對射箭十分看重,而公認的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箭手,都在楚國。

    那個天下第二,是楚國公族,名為潘黨,他的箭矢以剛猛雄勁著稱,能在五十步外一箭射穿七層厚皮甲!這種可怕的力量,甚至能將一奔馳的輕車射垮。

    周定王十年六月,晉楚決戰於邲,呂錡向三軍統帥中行林父請纓,派他去楚營「和談」。其實呂錡卻帶著搗蛋的心思,實則是下挑戰書去了,還在人家軍營前附帶了許多挑逗性動作,於是楚王大怒,派潘黨逐之。

    潘黨和呂錡一前一後驅車追逐,兩人射術相當,不少箭矢都在空中相撞,雖然成功將對方的御戎、車右射殺,可箭囊裡也不剩多少了。呂錡與潘黨惺惺相惜,他最後一支箭沒有射對手,而是射殺了路邊一頭麋鹿,作為禮物贈予潘黨,出於貴族精神,潘黨也停止了追趕。

    這一次,呂錡和天下第二射手打了個平手。

    過了二十年後,晉楚兩國又在鄢陵開戰。

    這呂錡一生中最輝煌的一戰,但也是最後的一戰。

    戰前,還發生了一件離奇的事情,他夢見自己射中了月亮,在後退時卻也掉進了泥沼裡。卜師告訴他:「太陽象徵姬姓,月亮象徵異姓。你夢見的月亮肯定是楚王了,你射中楚王然後退進泥坑,說明你也肯定會死於此戰。」

    趙無恤不清楚,已經明白自己命運的呂錡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踏上戰場的,但肯定沒有膽怯和退縮!剛一開戰,由他領銜的魏氏族兵作為晉國三軍前鋒,向楚王的中軍發動了猛烈的攻勢,連破三個方陣後,楚王的御駕進入了呂錡的射程之內。

    他弓如滿月,抬手射去!

    箭矢命中目標,射瞎了楚王一隻眼睛。

    遺憾的是,強弓之末,不能穿魯縞,楚共王保住了性命,他又痛又惱,便叫來楚國的養由基,那位天下第一的射手,親手將兩支特製的鴻翎箭交付於他,要養由基為自己報仇。

    魏兵才剛剛為呂錡的功勛三呼「萬勝」,誰知悲劇來的很快,高手過招,轉瞬即逝。號稱「百步穿楊」的養由基也只用了一箭,矢如飄風,正中呂錡頸部,他的頭伏在弓套上,登時斃命。

    呂錡雖死,但他以自己的犧牲,換來了晉國在這場戰爭中的大獲全勝。從此,楚軍不敢再掠晉鋒芒,中原的霸權漸漸向晉國傾斜,楚國令尹(相當於丞相)也發出了「當今吾不能與晉爭」的感慨。

    而呂錡因為個人能力突出,功勞顯赫,得以從魏氏分出為呂氏,後代擁有呂和廚兩縣,謚號為「武」,可謂實至名歸。

    這就是呂氏祖先的光輝經歷,作為其子孫,加上魏氏諸族一向以團結、勇武和知兵著稱,想來呂行敢於公開向自己挑戰,射術應該是不錯的。

    此時,聽到趙無恤稱讚祖先的功勛,呂行面色不再冰冷,而是露出了自豪的神色。

    誰知,無恤的下一句話卻一點都不客氣!

    「只是不知道,呂子能有乃祖幾分本事?」

    ……

    泮宮的靶場十分寬大,呈長方形,邊上種植挺拔的楊樹,地面鋪了層細細的沙土,弓矢嶄新,風輕雲淡,正是射箭的好天氣。

    大夫子弟們已經停下了手裡的投壺、六博等玩樂,統統湊了過來,看到有人要和呂行比試,他們便故態萌發,喊起了賭注賠率,卻統統是賭呂行必勝。

    方才議論趙無恤的兩位少年又在說悄悄話:「竟然敢與呂行比箭,趙氏君子不知道呂氏歷代精通此道麼,呂行自從進了公學,還從來沒人在射術上能和他比肩。」

    「勿急,我看那趙氏君子自信滿滿,不像是無準備之人,且再看看。」

    黑衣少年焦躁地跺了跺腳:「張子,你一直說再看看,已經數次矣,你我倆家可都是趙氏之黨,到底過不過去投效,你倒是快些決定啊。」

    「莫急,莫急……」被稱為「張子」的白衣少年卻絲毫不著急,他盯著趙無恤的背影,態度玩味。

    只見趙無恤和呂行倆人站在箭靶五十步開外,相對行了一禮。

    雖然不是大射、燕射之禮,而是尋常的比試,但也要按照規矩來,不能亂射一氣,正所謂,「射者,進退周還必中禮」。

    說是射箭的人,不論前進還是後退,左旋還是右轉,動作一定要符合規矩。射者的內心,要沉著冷靜;射者的外表動作,要從容挺直;只有這樣,才可以把弓箭拿得緊瞄得準,可以指望射中。所以說,從人的外部射箭動作就可以看出他的內在德行。

    「射者,男子之事也」,對於春秋貴族來說,射箭不僅是一種技巧,還是一種藝術和修養。

    趙無恤禮畢,對呂行說道:「呂子年歲長我,請呂子先射。」

    呂行毫不客氣:「恭敬不如從命!」

    隨後,他手朝後方一指:「不過,行要在八十步外開弓!」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5:09
   第75章 骍骍角弓

    八十步!

    眾少年聽罷,議論紛紛,上一次呂行與人比射時,他只是挪到了七十步外,這一次,居然是八十步,是呂行的射術又有了進步?還是說,他上一回只是隨意扣弦,並未顯露真正的本事。

    趙無恤聽後也略略吃驚,八十步,這可是一個了不得的距離了。

    周代以八尺為一步,而一尺合後世23.1釐米,也就是說,一步大概是185釐米,八十步則是將近150米!

    趙無恤前世也對弓箭著迷過,但只是玩票性質,水平不咋地,這一世繼承了身體的天賦,才有了起色。

    他知道,弓箭有最大射程和有效射程的概念,以春秋時代初具發展的弓種情況看,諸夏軍中通用的反曲角弓,最大射程一般在110步左右,有效射程則在70到80步這一範圍。但實際上,哪怕是前世,能在50步內箭無虛發,就已經是玩弓的佼佼者了。

    而呂行要在八十步外施射,說明他的射術已經達到了常人的頂峰,再往上,恐怕就能觸碰到養由基、潘黨、呂錡這類天才的領域。

    當呂行的侍從將他專用的大弓取來時,趙無恤頓時明白了,難怪這廝如此託大,敢到八十步外開射,原來是自持有一把好力氣啊!

    春秋時,諸夏使用的多數是反曲角弓,也有部分竹、木材質的單體直拉弓。

    趙無恤聽成邑的匠人說過,製造弓所需的六材是干、角、筋、膠、絲和漆,正所謂「六材既聚,巧者合之」,只有六材準備好了,才有可能合製成弓。

    對於六材的選用標準,匠氏們有較詳細的規定,如弓干,就有七種原材料,並排定了它們優劣的次第,「凡取干之道七:拓為上,穩次之,犀桑次之,橘次之,木瓜次之,荊次之,竹為下」。認為七種樹木中,以拓木製弓是最好的材料,而最次的是竹材。

    呂行手中那把,正是一石二斗的拓木角弓。

    周秦時代,一石約合60公斤,普通人缺乏拉弓發力的技巧,魯莽去拉弦不但拉不開弓,還很容易傷到臂膀。開春時,趙無恤在成邑主持過一場鄉射禮,那些未經訓練的成年國人,大約只有一半人能張開一石弓。

    所以,呂行用的一石二鬥角弓,折合72公斤,是軍中虎賁的標準制弓,這個份量的強弓想要開弓如滿月並不容易,但若能開滿,甚至可以用來射殺皮糙肉厚的犀牛和大象。

    在去年冬狩時,趙無恤用來射黑熊的,僅僅是一石角弓,能做到五十步內箭透二甲而已。至於一石二斗的弓,他也曾試過拉成半滿施射,但每次只能堅持釋放五十多支箭,到了最後幾矢,他的手和肩膀肌肉便會痠痛顫抖,發箭的準頭已經完全沒有了。

    由此看來,呂行的氣力要遠比無恤大上許多,要知道,他也就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身體還能夠繼續成長。待他成年後,恐怕世間又將多出一個勝似潘黨、呂錡的恐怖射手。

    令狐博輕咳一聲,宣佈了這次射術勝負的規矩:「射者,其儀容體態合乎禮的要求,其射箭節奏合乎樂曲的節拍,而且射中得又多,則勝!」

    趙無恤知道,射箭時講究「循聲而發」,也就是聽著樂章的節拍來,這並非花花架子。而是因為在兩軍交戰時,弓手們開弓射箭,也得聽著金鼓聲的節奏齊射,而不是亂放一氣,若是那樣,就會被算成是「亂行」,罪當貶爵,無爵者罰為城旦舂。

    這一回,居然是趙廣德自告奮勇,請求讓他來擊打節奏,說完便拿著鼓錘敲起了陶缶(fou)。缶,是一種盛酒的陶瓦器,也可以作為樂器,在秦地最為流行,歷史上戰國的澠池之會,藺相如逼秦王敲的,就是這玩意。

    無恤乍一聽來,他敲得居然還不賴,果然,聲樂犬馬,美酒飲食才是小胖子的強項。

    周禮規定:射禮,其節,天子以《騶虞》為節;諸侯以《狸首》為節;卿大夫以《采蘋》為節;士以《采繁》為節。

    趙廣德敲打的正是《召南.采蘋》這首詩的節奏,是用來讚美卿大夫遵循法度的。

    呂行走到八十步的位置,站穩後,他一手提弓,一手朝腰上背著的皮革箭囊摸去,抽出一支箭。隨後彎腰坐馬,力沉下盤,輕喝一聲後,貫通長長的雙臂,一把扯開一石二斗的牛筋拓木角弓,搭上了青銅簇的羽箭。

    伴隨著擊缶時發出的渾厚節奏,弓弦連續響動。

    「嘣!嘣!嘣!嘣!」

    呂行射出一箭後,又循著節拍,以飛快的手法從箭囊中再抽一支,搭上,再開弓,射擊,一連四次。

    趙無恤看見遠處蒙著虎豹紋布的靶中央,已經插上了五支箭,而且箭箭都幾乎透靶而出,只剩下羽毛和箭桿還露在外面。

    「好!」令狐博忍不住為堂弟的表現叫了聲好,他帶著笑意,望向了趙無恤,卻見他臉上居然沒有絲毫畏懼和怯意,反倒像是……興奮?

    在令狐博想來,此子即便再精通射術,也不會是堂弟呂行的對手,可他為什麼能如此鎮定,難道說,還留有什麼後手不成?

    有個少年跑過去想要抽出呂行射透箭靶的箭支,卻使盡了力氣,漲紅了臉都無法拔下。

    大夫子弟們相視點頭,紛紛翹起了大拇指。這五箭連發,與節奏相和,而且勢大力沉,呂行的確是算得上擅射的能手,冠絕泮宮。

    在他們看來,這場比試,勝負已定。

    方才那名為「樂子」黑衣錦服少年一拍大腿道:「休矣,這趙氏君子今天必輸無疑。輸了,罰酒不要緊,關鍵是他初來泮宮,就被魏氏的小宗呂行擊敗。從此趙氏一黨大夫家的子弟就更抬不起頭來,唉,吾等看來還是得跟著魏子、韓子混。」

    白衣少年張子卻不急,口中依然是那句:「再等等,很快便可以見分曉了。」

    另一邊,呂行長出了一口氣,對自己的射藝十分得意,他朝趙無恤揚了揚下巴,驕傲地說道:「行獻醜了,趙子看我能有先祖武子幾分能耐?」

    他本意是炫耀和挑釁,可趙無恤居然就這麼不慌不忙地點評開了:「在無恤看來,呂子的射術,不像傳說中呂武子之箭那般刁鑽精奇,倒是有幾分潘黨的風範。」

    呂行先是一愣,隨即點了點頭:「沒錯,射師說我的氣力,適合學習潘黨的射術,如今已經能在五十步**穿三層皮甲!」

    趙無恤心裡默默算了一下,他五十步內,只能開一石弓,穿透兩層皮甲。

    也就是說,他的氣力,大概只是呂行的三分之二。

    拉強弓要循序漸進的加碼,以趙無恤的身體基礎,想要雙憑兩臂開弓,做到呂行的程度,沒有數年的磨練是不可能做到的。

    無恤嘴角露出了微笑,他的確低估了呂行的本事,可惜,在他帶來的那件利器輔助下,這三分之一的差距,會被無聲地抵消掉!

    「好!看來可以向國君祝賀,我晉國出了一位潘黨般的射手。然而,潘黨再強,也只是世間第二射手,養由基一出,便能將其克制!」

    呂行被誇了一下很高興,隨即卻又大惑:「趙子這是何意?」

    趙無恤緩緩說道:「無恤擅長的射術,倒是和養由基有些類似,不在剛猛,卻有精準,雖不敢說百步穿楊……」

    他手一揮,指著呂行身後十步的位置說道:「但在九十步外開弓,我還是可以辦到的!」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5:11
    第76章 一步之遙
    ……

    九十步?

    九十步!

    此言一出,呂行、令狐博、趙廣德、在場的大夫子弟們都愣住了。

    黑衣少年樂子拉了拉那「張子」的袖子,說道:「我沒聽錯吧,他說要在九十步外開射。」

    「唯,你沒聽錯。」

    「這怎麼可能!別看只比方才多了十步,可難度可是提升了兩三倍,我十歲習箭,如今僅僅能在五十步內有些準頭,放眼三軍六卿族中材官,上了七十步就是名箭手,八十步已經是常人極限。」

    可現在,趙無恤說要在九十步外射靶?放眼晉國,能有幾個軍中材士敢說,自己能在九十步外開弓還能箭箭命中?

    白衣少年卻笑道:「我現在對這位庶君子,可是越來越有興趣了,說不定,他的射術,距離養由基,真的只有十步之遙。」

    那邊,令狐博回過神來,喃喃地說:「趙子可不要誤會,不僅僅是要讓箭射到,而且還要像吾弟一樣,命中靶心才行!」

    呂行也皺著眉點頭,一臉的不信。

    「我沒誤會。」趙無恤將手一伸,說道:「拿我的弓來!」

    因為怕田賁進來以後闖禍,所以趙無恤就把他撂在泮宮外面,由王孫期看著。而帶了豎寬進來,攜帶弓、筆墨竹簡等雜物,這會豎寬懷抱著一把被帛布包裹著的大弓,小步趨行過來,雙手獻上。

    趙無恤接過後,慢悠悠地解開了上面的繩索和帛布,露出了裡面的漆黑色的弓體。

    「那是什麼弓?」眾少年看到了一把不太尋常的弓。

    呂行靠的更近些,他扭頭斜眼看去,登時怔了一下,原來趙無恤手裡那把弓,看似反曲角弓,卻有些怪模怪樣:弓體是第三等的犀桑木製成,牛筋為弦,看那大小,居然足足有一石半之力!

    他不由得大生疑竇,以他的力量,也不過能將一石二斗開滿,一石半的弓,趙無恤張得開麼?一會可不要把雙臂拉崩了,那才滑稽。再說了,犀桑木堅韌有餘,彈性不足,並不算最好的制弓材料,趙無恤身為卿族之子,再不濟,也能用得起拓木吧。

    而且,這把弓身兩端,居然鏤空一條縫隙,安放了兩個圓形的物件,看上去像是青銅紡輪?而那弓弦也不太對勁,怎麼有重複的兩根,以獨特的方式交叉繞在兩個圓輪上,究竟是作何用處的?

    他想不明白,伸手指著那弓問道:「這是何物?難不成是裝飾用的弓?」

    趙無恤整理著袖口說道:「呂子拭目即可,無恤必不讓君失望。」

    說完,他便朝九十步開外緩緩走去。

    其實,在王孫期的指導下,無恤早已經看到了自己在射術上的侷限:眼力足夠,氣力卻並不超群。

    趙無恤又知道,雖然自己組建了輕騎士,但日後萬一上了戰場,作為貴族,他本人大概還得在戰車上指揮、敲鼓、射箭的。

    春秋不同於後世,貴族尚武,一軍之將可不能躲在後邊,有時候非得帶頭「致師」不可。要是像溫大夫趙羅一般膽怯,可是會被人鄙夷的,三軍一旦奪氣,那仗就沒法打了。

    戰場之上,箭戈無眼,天下英才何其之多,趙無恤也保不準會不會碰上養由基、呂錡之類的遠程殺手。為了自家性命,為了先發制人,不像楚共王一般被人射一臉血,他就有了改造弓箭的念頭。

    也是呂行運氣不佳,這把弓,正是在無恤親自指點下,前些天才由成邑的弓匠製出來試驗品。而上面的兩個小部件,叫做輪軸,正是前段時間,趙無恤向計吏僑灌輸復合滑輪原理,再將理論轉化而成的成果。

    當然,僅僅是另一項大工程的副產品而已。

    在後世,這弓有一個很出名的名字:蘭博弓。

    趙無恤曾為一部電影裡主人公手持蘭博弓,射殺敵人如砍瓜切菜的場景深深著迷,所以印象深刻。

    這世上的弓,大概可以簡單分為三種,直拉弓,反曲弓,現代復合弓。

    最原始的是直拉弓,又稱單體弓、長弓。拉開幅度越大,就要用更大的力來繼續拉,一石的弓,拉滿需要一石半的力氣,非常年訓練無法成型。好處是製作簡單,射速快,後世的威爾士長弓手以此聞名。

    春秋時中國人通用的反曲弓,上下兩端向弓主體的反方向彎曲,拉力曲線更平穩,一石的弓,保持一石拉力即可。但依然無法省力,所以肩背處控制射準的肌肉容易疲勞,一旦疲勞,精度就降低了。

    而且反曲弓和直拉弓每一箭的力度都不大一樣,箭的曲線就有偏移,力大一點瞄的上一點,力小一點要瞄得下一點,全憑個人經驗判斷。

    趙無恤手裡這把蘭博弓,是第一代復合弓,沒有現代比賽用復合弓那麼複雜和高端精密,用傳統工藝也能做出來。但從尋找合適的材料,再慢慢馴弓,製作部件,也花了弓匠將近半年時間,期間還有數學家計僑的精密計算和合理矯正。

    它運用了基於復合滑輪原理的輪軸來省力,輪軸其實也不複雜,再過上兩百多年,希臘人阿基米德就會發明出來。

    所以,此弓越往後拉弦,需要的拉力越小,一把一石的弓,拉開後保持滿月的姿勢,卻只需要半石不到的拉力,可以很輕鬆的瞄準。

    而且,在偏心輪軸的作用下,拉距是固定的,每一箭的力度也是固定的,所以箭射出的曲線可以精確預測,使精度進一步提升。

    可惜,此弓世上僅此一把,而且造價不低,大規模裝備兵卒恐怕不太可能。只能讓無恤在射禮上耍耍帥,在戰場中以戰車為射擊平台,讓敵方射手不能近身。

    也許以後,他會效仿後世匈奴的制度,培養一些射鵰者,專門持有這種復合弓,在亂戰中收割敵方軍官……不過,此舉毫無貴族精神,和《司馬法》的精神似乎有很大違背啊。

    轉念之間,十步已到,趙無恤站定後,戴上了銅扳指。

    他轉過身來,抽箭,彎弓,扣弦,一氣呵成,顯得輕鬆無比。

    眾少年們倒吸了一口涼氣,令狐博和呂行也瞪大了眼睛。

    一石半的硬弓,居然真叫趙無恤拉開了!還能保持這麼久不撒放!

    無恤用的是從甲氏學來的赤狄式射法,可以在拉弓圓滿後,穩定十個呼吸而胳膊不顫,呼吸順暢,他的青銅箭簇瞄準遠處的靶心,凝視不動,如屋簷上的石塑雕像。

    小胖子趙廣德有些興奮,今天,儘是他一生裡從未經歷過的事情,他是無恤的伴讀,與之一榮俱榮。帶著這種心情,趙廣德繼續敲起了缶,他擅長的事情,也只有這些了。

    沉悶厚重的聲音再度響起,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隨著缶聲,趙無恤終於鬆開了手指。

    嗖!

    箭矢迅如閃電,眾少年眼睛輕輕一眨,再看弓弦已經空無一物,一扭頭,只看見九十步外的靶心上穩穩地插著一支箭,箭羽還在微微顫抖。

    缶聲變得密集起來,趙無恤絲毫不停,他反手抽箭,再搭弦釋放。反覆四次,動作固定,卻優雅而瀟灑,有一種殘留不絕的餘韻。

    嗖嗖嗖嗖!和呂行開射時的大開大合不同,無恤放箭的聲音細不可聞,此時若在戰場上,他便將化身為無聲的殺手。

    節奏停了,趙廣德扔下了缶,為無恤發出了第一聲歡呼。

    眾人再朝靶心望去,五箭猶如一箭,都穩穩地插在中央。

    「啊……」他們這才回過神來,啞然驚呼,誰也沒有料到,趙無恤居然有這樣高超的箭術。

    距離養由基,恐怕真的只有十步之遙!

    趙無恤射完之後,把弓遞給了豎寬,豎寬則機靈地立刻將弓包裹起來,這可是趙無恤的秘密武器,輕易不示於人。

    可是今天,為了在泮宮中打響自己的第一炮,豎起趙氏子弟重返此處的旌旗,他就只能用上了。

    無恤解下箭囊,取下銅扳指,走到看呆了的呂行、令狐博面前。

    他面帶儒雅微笑,朝二人施了一禮:「呂子,承讓了。」

    呂行死死的盯住箭靶,似乎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過了好半天,才說出了六個字。

    「這一輪,你贏了!」

    ……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5:13
     第77章 吾之子房

    「這一輪,是趙子贏了。」

    呂行朝無恤行了一禮,爽快地認了輸。

    趙無恤鬆了口氣,這呂行的本事,也遠超出了他的預想,若非憑藉改造過的復合弓,還真不是其對手。不知道十年以後,他的箭將何等剛烈,真不希望在戰場上碰到。

    他剛要謙讓幾句,卻見呂行濃眉一挑,急切地說道:「但第二輪,我可不會再輸!」

    趙無恤嘖了嘖嘴,這才回過味來:「第二輪?」

    「沒錯!方才比的是站立射箭,可戰陣之中,你我則是在車上為戎左戎右,我們再來比比看,在疾馳的戰車上射移動靶子。而且,這次要設個賭注,若是我贏了,趙子你要將你的弓箭借予我一觀!」

    呂行已經發覺了,趙無恤能夠在九十步外開射,恐怕和那把奇怪的弓有脫不開的關係。

    趙無恤很無奈,還有完沒完啊?更何況,那改造過的「蘭博弓」是他的秘密武器,可不想這麼早暴露。

    正在他想著要用什麼法子推脫時,卻見一旁有位和他差不多高,文質彬彬的白衣少年慢悠悠地走了過來,正巧聽到呂行的邀戰,便道:「呂子此言差矣,照小子看來,比試射術,爭一次則可,爭兩次則不可。」

    呂行冷哼了一聲:「我自與趙子比試,關你甚事?正所謂,君子無所爭,若有,則必也射乎!何錯之有?」

    令狐博則朝少年施禮:「原來是張子,阿行你休得無禮。」

    被稱為張子的少年緩緩還禮,繼續慢悠悠地說道:「呂子且聽我一言,小子聽說,射者,仁之道也。射箭時先要求自己做到心平氣和,身體端正,之後才開始發射。發而不中,也不應埋怨勝過自己的人,而應回頭來檢視一下自己的不足之處。」

    「何況《司馬法》言:爭義不爭利,是以明其義也;知終知始,是以明其智也。呂子已經輸了,卻不反求諸己,反倒帶著怨氣,想要逼迫趙子再比一場,而且還帶上了賭注,這已經不是士大夫明智的君子之爭,而成了鄉野匹夫粗鄙的意氣之爭了……」

    少年伶牙俐齒,語氣緩而不急,卻極有說服力,讓趙無恤聽得不由得暗暗點頭,並好奇此人究竟是誰。

    一席話說完,呂行沉吟,受《司馬法》熏陶,春秋還存有貴族精神的士大夫們,還是很吃這一套的,對非禮的東西會自覺加以規避,呂行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的堂兄令狐博也在一旁悄悄拉扯他,暗示他不要忘了此次前來試探趙無恤的初衷,既然目的已經達到,就不必死纏爛打了。

    事情的最後,是呂行再次認輸,朝無恤客客氣氣地揖讓行禮,並且讓人去跟泮宮管理酒窖的酒正尋了三銅爵薄酒,當著眾人的面滿飲而盡,以示輸者自罰。

    當然,喝完以後他又紅著臉撂下了狠話:「好酒,下一次,行定要讓趙子也得飲此酒!」

    作為贏家,趙無恤倒是很大度,他和魏氏一黨的呂、令狐兩人又什麼仇,對呂行的本事,甚至還有幾分欣賞。趙鞅先前還囑咐過,要和這一派搞好關係,他就全當是不打不相識了。

    「善,入夏後在虒祁宮中,還有國君舉行的大射禮,我也期待到時候與呂子再比一場!」

    在泮宮子弟中射藝第一的呂行被趙無恤擊敗,讓眾少年看向他的目光都恭敬了幾分,他們正是尊重強者的年紀。於是趙無恤進入泮宮第一天,便打下了一個開門紅,那些趙氏一黨大夫們的子弟不再觀望,而是紛紛上前向他問好,親切之至,彷彿這才見到他一般。

    其中,方才那位被稱為「張子」的白衣少年也在其中,和他聯袂而至的,還有位黑衣紋繡的年輕人。

    趙無恤對「張子」剛才解圍的方式和談吐都很是欣賞,也好奇他究竟是哪家的子弟。

    那兩人過來以後,手籠在寬袖裡,空手而拜。

    黑衣紋繡的少年首先踏出一步,稱:「樂符離見過君子!」

    趙無恤恍然:「原來是銅鞮大夫之子,失敬失敬。」

    銅鞮大夫樂霄,和無恤的岳丈樂祁雖然氏名相同,卻並非同姓一家。晉國樂氏是姬姓公族,出自羊舌氏,因為最初出任了樂官一職,故後人以官職為氏族名。

    其先祖名為樂王鮒(fu),也叫羊舌鮒,他在六卿中像一隻牆頭草般搖擺:先為了私利出賣弟弟羊舌虎和欒氏,做了范宣子黨羽,後來又投靠了趙文子,作為其副手,還一度坑害哥哥叔向,差點置之於死地。

    趙無恤之所以對此人印象深刻,還因為他是晉國著名的貪官,最後又死於貪婪。

    樂王鮒身為代理司馬、代理理官,不能以身護法,反而以貪壞法,賣法縱貪,死後還被他的哥哥叔向定罪為「墨」,「貪墨」一詞由此而來。

    而現如今的銅鞮縣大夫樂霄,也是晉國所剩不多的,依然獨立擁有一個縣領地的大夫。銅鞮也是晉侯離宮之所在,樂宵繼承了先祖長袖善舞的特點,與晉侯、魏、知、范、趙都交往甚密,目前暫時屬於趙氏一黨。

    但,眼前的樂符離,衣著紋繡,十分華麗,其表現卻像個大大咧咧的二愣子,與這一家族固有的性格不太吻合啊……

    趙無恤與之見禮,隨即將目光放在了那位依然不悠不緩,任憑樂符離先行向無恤示好的白衣少年身上。

    樂符離拜完後,回頭看了他一眼,少年彷彿這才想起來還未自我介紹,便緩緩一拜:「在下張孟談,見過君子。」

    張孟談!

    不同於面對樂符離時的雍容,趙無恤臉色微變,這個名字如同炸雷一般在他耳邊響起。

    方才此子三言兩語幫趙無恤解圍,就讓他刮目相看,但無恤始終沒有想到,他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張孟談!

    這麼說吧,在前世所知道的歷史上,張孟談之於趙襄子,就如同張良於劉邦,諸葛亮之於劉備,道衍和尚之於朱棣。

    在歷史上,當知伯權傾晉國,逼迫趙襄子獻出領地時,趙襄子採納了張孟談的建議,奔守晉陽。從而有效地抵擋住了知韓魏三家聯軍發起的進攻,使其久攻晉陽城不下。

    知伯決水灌晉陽,導致這一堅城危在旦夕,城中懸釜而炊,易子而食,眼看就要堅持不下去了,趙襄子也打算肉袒出降。

    這時張孟談極力勸諫,獻上了奇計,他隻身深入到韓魏營寨中去,暗地遊說韓虎、魏駒聯趙反智。由於張孟談機智善辯,能夠準確地利用韓、魏兩家與知伯之間存在的矛盾,所以很快便說服了韓、魏兩家。於是韓魏趙三家聯手殺掉了智伯,攻滅了知氏,開啟了戰國時代。

    可以這麼說,三家分晉,一定程度上是張孟談一出妙計奠定的結果。

    鬼才,智囊,肱股,這是趙無恤對張孟談的評價,也正是他未來最需要的人才。無恤雖然知道後世歷史走向,但陣營裡多數是一些武夫,或是像計僑那樣專精一業,其他方面則並未出眾之處。

    現在掌控一鄉,倒是綽綽有餘,可今後當勢力漸漸變大後,就缺少一個宰臣式的人物統籌全局,謀劃未來。

    當然,那是在拿下今年上計第一,分封到萬戶大縣後的事情,若是以他目前一個鄉的地盤,就急吼吼地招攬人家,只會自討沒趣,徒惹人嗤笑。

    而且看上去,眼前這個和趙無恤差不多年紀的少年張孟談,雖然方才助了他一臂之力,現在卻沒表現出太多的親近,而是保持一個恰當的距離。

    「親而不附」,正是方才張孟談對樂符離暗中所說的,對待趙無恤的恰當態度。因為他們兩家雖然是趙氏之黨,但卻並非委質效忠的家臣,擁有完全的自主權。

    何況,就算要投效,也得投效未來的趙氏世子,可目前,趙氏四子都有機會,形勢還不是很明朗。

    然而自覺應對聰明的張孟談卻不知道,從聽到他的名字起,趙無恤心裡早就決定了:吾之子房,快到主公碗裡來吧!

    ……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5:16
    第78章 朋比為黨

    於是趙無恤收起了方才的失態,回禮道:「久仰張子之名,敢問可是張侯、張老之後?」

    「正是乃祖。」不過,張孟談有些奇怪,他也才剛進入泮宮半年,哪來的什麼大名可以讓人久仰?

    張侯,又名解張,是張氏始祖,他是晉文公之臣,介子推密友。

    而張老,和樂王鮒一樣,也是無恤曾祖父趙文子的手下。

    不過,和樂王鮒的貪婪相反,張老,卻是一個極為廉潔的賢人,趙無恤聽過,這其中還有一段典故。

    下宮之難後,趙氏之宮許多地方被墮毀,到了趙文子執政時,這位一向穩重的趙氏孤兒謹慎了幾十年,總算熬出頭了,心態就有些飄忽。他開始大興土木,建造宮室,從太行山中運來上好的木料,砍削為房椽後又加以細細磨光。

    張老前去下宮,遠遠看見這情形後,就「不謁而歸」,沒有拜見文子就轉身離開了。文子聽說後,便匆匆乘車追上了張老,攔著他說:「吾有不對之處,子亦應當告訴我,為何走得如此匆忙?」

    張老回答說:「我聽說,天子的宮殿,砍削房椽後還必須用密紋石細磨;諸侯宮室的房椽需要粗磨;大夫家的房椽要加砍削;士的房子只用斬掉椽頭即可。」

    「備物得其所宜,這是義;遵從尊卑的等級,這是禮。現在你顯貴後,卻忘掉了義,富有後,卻忘掉了禮,都用上天子、諸侯的規格了。我恐怕你不能免禍,下宮之難就要重演,怎能不趕緊離開?」

    張老就用這種欲擒故縱的方式勸諫文子,趙文子從之,回到下宮後,命令匠人停止磨光房椽。但這樣一來,只打磨了一半,就顯得不倫不類了,匠人建議乾脆把它們全部砍掉。

    趙文子說:「不必如此,我要讓它們留下來,叫後人看到,那些打磨過的房椽,是我這個不義不禮的人做的,以此為警戒。」

    這也是趙無恤站在下宮正殿下仰望時,發現房椽一半是精打細磨的光滑平整,一半卻是粗糙砍削的緣故。

    由此可知,張老的性格,和同時代的樂王鮒相比,全然是兩個極端,他們當時就是政敵。不過真有意思,這兩個死對頭的後代,張孟談和樂符離,怎麼會走到了一起,而且看上去關係還很不錯。

    趙無恤也知道,這兩位目前雖然向他示好,可只是在泮宮中的權宜之計,實際上,他們的家族只會投效於真正的趙氏世子。

    招攬人才不能急躁,太過親暱反倒會適得其反,暫時,還是以朋友情義籠絡之吧。

    他打定主意後,便與二人談笑風生。隱隱約約,以趙無恤為核心,加上張、樂、趙廣德三人,一個趙氏之黨的小團體開始建立起來,雖然仍然有些鬆散,只是出於一種臨時性的抱團。

    而另一邊,從公族大夫處結束了授課的魏駒,也來到了泮池邊的桃林,正在聽呂行、令狐博兩位堂弟匯報剛才試探趙無恤的結果。

    「他居然能勝過阿行,而且箭術離養由基只有十步之遙?」魏駒有些難以置信。

    呂行情緒有些低沉:「行無能,請堂兄懲處!」

    魏駒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何至於此,阿行你是我宗族中的的射術第一,他日勤加訓練,定能反敗為勝。」

    畢竟,魏駒只能想派人試探下趙無恤的本事,而不是想與其為難。

    趙魏兩家雖然現在政見不合,但只是他父親魏曼多待價而沽,並非與趙氏徹底翻臉,私下的交往還是要維持的。自從欒氏被滅後,魏氏的地位就有些尷尬,和范、中行敵對,尤其是范氏,簡直是解不開的仇怨!魏駒也有點想不明白,這次父親為何不站在趙氏一邊反對范鞅。

    對於趙無恤,魏駒今日一見,就預感到了,再過上幾十年,未來的六卿之中若是有這個人,將會是他可怕的政敵。

    要是表兄趙仲信成功當上趙氏宗主,就好了。

    雖然這不是他一個魏氏子能干涉的問題,但魏駒此刻便下了決心,一定要說服父親,全力幫表兄仲信拿下趙氏世子之位,將趙無恤死死壓制住。當然,這一切都要暗中來推行,萬一讓趙鞅知道了,反倒不美,而表面上,他還會與趙無恤交遊,甚至親密無間。

    畢竟,在泮宮裡,他還指望夥同趙、韓一黨一同對抗范、中行兩家子弟呢。

    不過可惜,若是方才呂行能擊敗趙無恤,那以後在泮宮之中,趙氏就會低魏氏一頭,三家聯盟就能以魏駒為首了。

    ……

    午後,庶子大夫籍秦依然沒有出現,他一邊擔任著庶子大夫,一邊還兼任著上軍司馬,是趙鞅和中行寅的下屬,藉口忙於軍務,對公學並不上心。只是派了他的幕僚,中士鄧飛前來代為授課,鄧飛背著手在靶場繞了半圈後,讓眾少年進了廳堂,傳授他們《司馬法》和晉國歷代刑法。

    跪坐在席上聽了沒一會,趙無恤心裡就有了譜,鄧飛對《司馬法》的研究是比不上王孫期的,畢竟不從事武職,沒有親身經歷,總是差了一點什麼。但在刑法上,他卻是頗有造詣,講的深入淺出,所以,趙無恤也聽得津津有味。

    晉國歷代刑法,都抹不去兩家人的身影,一是范氏(士氏),一是趙氏。

    上古刑法,創於趙氏的嬴姓遠祖皋陶,唐虞夏商周,法本來是藏於宣室之內,不示於民的,正所謂,「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所以國人庶民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犯罪,貴族說你犯了,你就犯了,也沒有證據可尋,無處說理去。

    晉國最初的律法,叫做「士蔿之法」。

    士蒍,是范氏祖先,晉獻公大夫。士,是職位名,也就是士師,士師之職,古之法官,掌國之五禁,以左右刑罰。

    士蒍善於法度,他所創立的《士蔿之法》,成為晉國後世刑法的模板。

    其次,是「被廬之法」。

    晉文公重耳回國後,於文公四年,作《被廬之法》。當時晉楚爭霸,勢在必戰,晉文公在被廬檢閱軍隊,制定此法,內容符合禮的要求,被列國稱讚。

    還有著名的「趙宣子之法」。

    在趙盾執政時,於閱兵儀式「夷之搜」上頒布,十年前趙鞅在民間收集鐵,鑄造了刑鼎,上面就篆刻著《趙宣子之法》,是晉國第一部公之於眾的成文法。

    它同時也是趙氏家法,此鼎目前還放在下宮之中,向全體國人公開。雖然一些古板君子,如孔丘,詬病說趙盾執政時「君不君臣不臣」,所以宣子之法是亂法。但在趙無恤看來,比起重俗禮和一套空話的《被廬之法》,要先進許多,當然,很多方面還有待改進。

    最後,是「范武子之法」,創建者為士會(范會),范氏始祖,在以上幾項法度中最為成熟和全面。直至到晉悼公時期,仍然要右行辛學習范武子之法,以為國用,這也是晉國目前通用的法度。

    恍然之間,又是一陣鐘鳴,到了下課時間。眾子弟起身,如呂行、樂符離等,就直接轉身走了。因為鄧飛只是代為授課的幕僚,並非正式的師、傅,地位不如在場諸子。

    鄧飛在案後靜靜地收拾竹卷,臉色不變,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待遇。只有無恤和張孟談倆人,才恭敬地向他行學生之禮,又讓他心中略為寬慰。

    趙無恤覺得此人還是有些學問的,決定下次前來泮宮,要再帶上束修,補上一份拜師之禮。

    走出廳堂後,趙無恤婉拒了魏駒邀請他再次同行,去魏氏府上燕饗的建議。

    「世兄好意,無恤心領了,但無恤還要去南市逛逛。」

    「南市?」魏駒看向趙無恤的眼神,頓時微變,他不由得懷疑起方才自己對此人的評價,是不是過高了。一個無法控制自己慾望的人,再怎麼出色,終究是成不了大氣候的。

    「原來如此,那就告辭了,趙子第一次來新絳,去南市耍耍,也是人之常情……」

    魏駒重新將無恤打量了一通,對他的觀感降了一級,從「吾之大敵」降成了「小心即可」。

    趙無恤感覺到了魏駒態度的變化,他看著魏駒等人遠去的身影,摸了摸無須的下巴,這話不太對味啊?發生什麼事了?

    而張孟談也在一旁,聽了以後,臉色也微微變動,眼中不掩失望。不等趙無恤邀請,他就垂拜告辭而去,不緩不慢地上了自己的馬車,竟是顯得有些疏離,和之前的「親而不附」判若兩人。

    趙無恤更是疑惑不解,自己究竟說錯做錯什麼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5:17
    第79章 新絳南市

    趙無恤對魏、張二人的態度變化大惑不解,卻見黑衣錦服的樂符離單獨留了下來,自告奮勇道:「趙子要去南市,符離可以在前引路。」

    他看向趙無恤的眼神,卻是一種「君乃吾輩中人」的興奮。

    趙無恤將疑惑吞回了肚子裡,想著乘日頭未落,趕緊去市中辦正事要緊,便道:「那就有勞樂子了。」

    樂符離的車駕與無恤並行,他很善於言談,對新絳故舊和近來發生的新鮮事一一道來,跟喜歡聲樂酒食的趙廣德不謀而合,倆人相識恨晚,一路上倒也不無趣。

    進城後,沿著南北大道行進了將近一刻,就到了新絳城南。匠人營國,宮城居中偏北,按照前朝後市的規劃,市場一般統一設置在南面,所以無恤以為,應該稱之為南市才對,成鄉國人門,也是這麼稱呼的。

    春秋時期,城市的基本結構,是一種嚴密封閉的街區模式。居民區為坊,商業區為市,被嚴格分開,用牆垣各自封閉起來。這就是傳統的市坊制度,直到隋唐之時,才會被打破。

    市,古已有之,是伴隨著商品經濟的需求而產生的,趙無恤前段時間讀過的《易‧繫辭》中就有「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的記載。

    成邑鄉也有市,就如後世農村的「趕集」一樣,在特定的日子裡,如逢三逢六,國野民眾約定俗成,自發聚集,在固定的場所買賣貨物,互通有無。無恤為宰後,在他的支持下,成邑鄉市就越發的熱鬧起來,但人口基數就擺在那裡,還是趕不上他三個哥哥的鄉市繁榮。

    下宮則有邑市,要更大一些,但比起新絳大市來說,都只是小蝦米。

    「市朝則滿,夕則虛」,市場白天開放,黃昏休閉,時近傍晚,離市場交易結束還有一個時辰,但新絳市場中卻依然熱鬧非凡。

    趙無恤放眼望去,只見這裡地方極大,有牆垣,有店舖,有貨倉,有專門的機構和人管理。

    攤位都是小本生意,上面的貨物很是齊全;有店舖的多是食於官府的官商,鄭衛等地的行商則需要租借位置來進行貿易。時不時有黑衣小冠的市掾官帶著持戈的兵卒,行走於市中巡視、收稅,一切井然有序。

    來買東西的人絡繹不絕,不但有新絳國人,還有從外邑、外縣甚至是國外來的。整個市集上叫賣聲不絕於耳,人來人往,喧喧嚷嚷,市道時不時會被堵住。想來最熱鬧的早晨和中午,當和齊國臨淄的「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不相上下。

    進了市後,樂符離的車並未停留,而是一直向南行駛,此時市中人聲鼎沸,喊也喊不住他,趙無恤的車馬只能緊緊跟著。

    整個市場被淺淺的澮河分為兩半,過了石橋後,河北岸的擁擠雜鬧頓時被隔斷,河南岸的狀態一變為安靜和奢靡。

    自從過了橋,趙無恤就感覺有些古怪,這會看了看眼前的光景,越發覺得不對勁。

    城中五家為比,五比為閭,五閭為裡,眼前是一處接一處低矮的裡閭。不時有各色服飾,帶著笑意的男子出入,皂衣的隸臣則守在閭門接待,收取幣帛。

    而在一處門扉裡,無恤還看見有半露白膩肩膀的女子朝外探頭望來。見到卿子規格的駟馬駕轅後,她眼睛一亮,便用黃鶯般的嗓子一聲吆喝,呼啦啦,一群穿流行兩色襦裙的濃妝女子就從閭中跑出來圍觀。

    樂符離和那些女子大聲調笑著,並讓御者駕輕就熟地將車停在一處裝潢奢華的重樓下,得意洋洋朝這裡一比:「趙子,已經到了,我們快些進去吧,這是最好的一家,今日就讓符離做東,招待趙子。」

    趙無恤啞然,他指著周圍問道:「這就是南市?」

    「然也。」樂符離指著被澮河劈成兩半的市場道:「新絳共有七市,各方百步,六市在澮河之北,故稱之為北市,一市在澮河之南,故稱之為南市。北市密佈著各類手工作坊,是商賈雲集之地,至於這南市嘛,嘿嘿,又稱女市,女閭(lv)。」

    樂符離一副「你懂的」神情。

    趙無恤頓時明白了,女閭,即**居住的館所,也就是後世的妓&院。

    養於私門的家妓古已有之,但將這一行當產業化的,卻是齊桓公的宰臣管仲,正所謂「齊桓公宮中七市,有女閭七百」。

    管仲的初衷,是因為齊國「俗性多淫,故置女市收男子錢以入官」,一是滿足國中青年男子的生理需求,二是通過官營的女閭,增加城市稅收。管仲這一做法雖然被後世道學家詬病,但在當時,卻得到了齊地的士和國人男子普遍歡迎,很快被其他各國效仿,一時官**閭大興,晉國自然也不例外。

    趙無恤心中連呼冤枉,難怪魏駒和張孟談對他的態度明顯有了變化。原來他們竟以為,趙無恤剛進新絳第一天,才出了泮宮,就急吼吼地想來這「南市」嘗鮮,年紀輕輕,卻耽於女閭酒色,能有什麼大出息?

    樂符離雖然年紀也才十六七歲,但看得出已經是此中老手,女閭常客,他還在滔滔不絕地介紹著此間哪家女閭的妹子最水嫩漂亮。

    「此處有有鄭、衛的善樂女子,可奏濮上靡靡之音,齊女風韻善唱、楚女纖細多姿、秦女也別有一番味道,甚至還有高挑的鮮虞狄女供應,總之,各有各的妙處。」

    一番話說得同行的趙廣德興趣十足,連跟在車後的田賁也探頭探腦地,想進去看看。

    趙無恤卻一本正經地揮了揮寬袖,驅趕那些想湊上來迎接他的女子和皂隸,扭頭道:「也是無恤口誤,攪了樂子的興致,今天恐怕是不能進去了,王孫,調轉車頭,我們來錯地方了。」

    他還有多少大事要辦,才沒工夫來這古代紅燈區瞎轉悠,而且即便真是有了那方面的需求,他屋內還有個素衣美人呢,何必捨近求遠?

    過了橋,經無恤一解釋,樂符離才知道這其中有誤會,他對河南岸的女子們依依不捨之餘,卻也繼續履行了嚮導的職責,帶著趙無恤去他真正想去的地方。

    「新絳北市,共分為粟市、牛馬市、漆陶市、人市、布帛市、雜市六處,趙子想去哪一處?」他也好奇,趙無恤身為卿子,既然不是來女閭尋歡作樂,那又是為何而來?

    「時間有限,再過半個時辰,市場就要關閉了,今日就先去漆陶市看看吧。」趙無恤來之前就做好了打算,只是沒想到卻出了這麼一個小插曲。

    「漆陶市?」

    樂符離好奇心大起,讓御者驅車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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