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456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5:37
   第90章 君子有為

    哄!成巫此言一出,從成氏四里過來的國人們炸窩了,一部分沒帶菽豆或者少帶的人連忙往家裡跑。

    不少人回頭恨恨地盯著那幾名造謠的族人猛看,甚至還有捋起袖子上去揍他們的。嚇得那幾人坐倒在地,縮著頭討饒,心道這下完了,事到如今,阿翁何苦還要和趙氏君子為難,讓他們來挑撥是非。

    其實,早在他們一路上中傷趙無恤的時候,已有人跑來成巫跟前,將此事詳細地報告了他。成巫冷笑著,將此情形和那些人的名字一一看在眼中,記在心裡。

    他暗道君子這收買人心的法子真是不錯,還能順便篩出粟堆裡的砂礫。

    他繼續對眾人吆喝道:「爾等要牢牢記住,菽豆豐收,豆漿入口,豆腐入腹,都是仰仗君子的德澤,還不快謝過君子!」

    國人們山呼海嘯的聲音陸續響起,傳到了鄉寺的小院子中。

    趙無恤正帶著趙廣德坐於席上,玩他發明的遊戲「象戲」,聽聞聲浪後,不由得回頭莞爾一笑。

    那些石磨,他除了在自家院子裡留了一個外,剩餘的六七個,打算分配給各裡族長、裡胥帶回去,開設小磨坊。日後還要在鄉寺處,開設以牲畜拉動的大磨坊。

    同時無恤又規定,所有國人、野人都有權租用石磨。當然,以後可不能次次免費,畢竟石磨有磨損,匠人還要重新製作和修補。十斗菽豆,交付一斗作為代價,就可以開磨,而各裡又要將所獲的一半,也就是二分之一斗上交鄉寺府庫。

    這一代價並不算高,卻可以讓各族長和鄉寺多出一筆收入,稅不加增,而府庫卻得以充實,國野民眾非但不會抱怨,反而會加以頌揚。今年因為代田法的精耕細作,菽豆產量增加了五成,這也意味著,自此以後,成邑幾乎所有人都能吃上新鮮的豆製食品。

    可別小看這東西,原料簡單,工藝也不複雜,製出的產物卻可以被當成肉食的替代品。味道和口感比以前的豆餅藿羹強了無數倍,讓成邑吃不上肉的國野民眾提升一下生活質量。

    這就是無恤所推崇的,與民同樂,方為真樂!這才是在成氏倒台時,國人們齊唱的「樂土樂土,爰得我所」的真諦。

    不過,治理兩千多人的一小鄉,他能事必躬親,耐心經營。若是範圍擴大到整個下宮,整個趙氏,就不太可能做到這一點了。

    但後世的孟子說過一句話:「挾泰山以超北海,曰吾不能,是不能也;為長者折枝,曰吾不能,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無恤想做一個有為的鄉宰、領主,至少目前這些事情,在他看來,只能算是「為長者折枝」罷了,何樂而不為?

    不過,對面的趙廣德卻依然有些不解,他詢問道:「堂兄,弟雖然不知農稼之苦,但也曉得,豆花豆腐再好吃,也不能當正頓,只能作為副食,需要這麼大動干戈,打製那麼多石磨麼?」

    無恤右手兩指捏起一枚寫著黑色晉篆「卒」的木質棋子,輕輕地落在木製棋盤的河界對面,口中答道:

    「落子無聲,一枚過了河界的小卒,只需要埋頭前進,就能攪動整個棋局。等到入夏麥熟之後,堂弟就能明白了,這磨菽豆,只是燕饗前的開胃小菜罷了……」

    ……

    做出了好東西,趙無恤也沒有私藏,之後幾天,他就讓豎寬、侍女媛駕著輜車,拉了一架石磨,還有幾袋菽豆前往下宮,教庖廚製作方法,想為姐姐季嬴的案几上也添加幾道可口小吃。

    當然,這些東西,是沒法和春秋卿大夫們精緻的珍饈相提並論的。雖不能登大雅之堂,但勝在新穎和淡雅,可以讓吃慣了魚肉的貴族換換口味。

    下宮鹿苑,裹著紅色深衣的美人,正優雅地曲身坐於蒲蓆之上,面前的筵幾上擺著一個木碗。

    和甜咸通吃的趙無恤不同,季嬴獨愛甜食,柔嫩潔白的熱豆花中拌入了蜂蜜、梅干、棗泥。她纖纖素手持商匕,匙起一勺遞入櫻桃般的口中,用寬袖掩著嘴貝齒微動,一對好看的杏眼頓時眯成了月牙狀。

    「很是可口,不愧是阿弟想出來的製法……」

    不過,比起眼前的食物,季嬴對於弟弟在領邑的生活,似乎更關心些。

    「無恤做事認真,半年來忙於鄉務,是否有好好地進朝食饗食?」

    「他個子是否長高了些,衣物是否破損,需要我為他添些夏衣麼?」

    「他這個人,對瑣屑小事沒什麼耐心,沐浴後總不好好握髮甩干,就那麼濕漉漉地披在肩上,可有過風寒不適?成邑偏僻,想來沒有整日供應的熱湯,你可有替他準備?」

    一通話問下來,前面的,媛還答得上,後邊的,就一問三不知了。

    原來趙無恤自從發現她和自己的親衛穆夏有一絲曖昧後,就刻意不讓她貼身服侍,這些事情慢慢地都由侍女薇去做了。

    季嬴聽罷,微微顰眉。

    「你是說,在無恤屋中侍候的,不是你,而是那個在成邑救下的殉葬隸妾?」

    「唯……」

    「她長得美麼?」

    侍女媛愣了一下,愣頭愣腦地答道:「美……比媛要強,可比起君女來,就如同野花想和海棠相比一般。」

    季嬴輕輕一嘆:「但有些人,就是更喜歡野花,不愛海棠,也說不定。」

    侍女媛感到了君女的情緒變化,悄悄地抬頭觀看。

    卻見一向以淑女形象示人的季嬴,像是賭氣一般,又將甜豆花狠狠地吃了幾口,商匕咬在紅唇中,嘟嘴思索著什麼。

    良久,她才揮了揮廣袖道:「也罷,你回去吧,日後要細心照料無恤起居,不得怠慢,若有什麼事,可差人回來告知我。」

    侍女媛施禮退下,覺得很是新奇,君女平日脾氣極好,很少見到有這樣的時候,而且似乎話裡有話啊。她也決定回去以後,再警告薇那婢子一次,讓她休得胡亂引誘君子。

    在媛離開後,季嬴又輕輕地吟唱起了一從衛國流傳來的民歌:「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

    按照有養鹿經驗的虞人估算,那頭白麋的生產日期,大概在夏雨時節,到時候,要不要喚無恤回來,順便為他做一些夏衣呢?

    ……

    時間一晃就到了三月十五,又是新絳公學每月開課的日子。

    這一次,無恤和趙廣德來的很早,他們沒有再入新絳趙府,而是抄近路,從成邑直接到了都城北郊的泮宮,無恤身後帶的人,也從田賁換成了虞喜。只因為他們幾名無恤的親信為了跟著進都城來「見見世面」,便以象戲較量賭鬥,這一回,卻是虞喜贏了。

    泮宮的後門處,門扉已經打開,王孫期將車停放在外,無恤則帶趙廣德,以及穿著皂衣,打扮成侍從模樣的虞喜進入泮宮。

    此時,多數卿大夫子弟尚未來到,有豎人在垂首清掃路面,桃花比半個月前又多開了一些,但還未到漫天飛舞之時。

    也不知道,這次開課,能不能見到韓、中行、范、知四卿的子弟。

    進入廳堂後,不出所料,庶子大夫籍秦依然不在,只有他的幕僚兼助教鄧飛穿著一身絳色深衣,早早在這裡整理簡冊。

    趙無恤便讓虞喜把特地為鄧飛準備的「束修」獻上,補上一個拜師之禮。

    鄧飛有些吃驚,連忙推脫道:「飛只不過是一下士,庶子大夫一幕僚耳,如何使能做君子之師?還是請拿回去吧!」

    ……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5:39
     第91章 子產之政

    見鄧飛推辭,趙無恤微微一拜道:「先生何出此言,吾聞魯國三卿之孟僖子逝世前,曾令二子師事下士孔丘,此事傳為美談,無恤願效仿之。吾又聞孔丘有言,三人行,則必有我師,無論貴賤身份,一日為師則終身為師,先生精於律令法規,足以教我。何況,無恤在下宮中的六藝師、傅,也是士,請不要再推脫。」

    從知識的掌握上就可以看出,春秋後期,已經是公族落,士人起的時代了,無恤對一些不學無術,荒淫無道的貴族,是打心眼裡看不起的。對日後社會中堅,撐起華夏文明軸心時代的士們,比如老聃、孔丘、鄧飛等,倒是很有好感。

    鄧飛推脫不得,只得接受,對無恤不由得又高看了一眼。

    離開課時間還早,無恤便和鄧飛對案而坐,向他請教一些晉國的刑法問題。作為後世人,他對律法是比較關注的。因為從一個鬆散的宗法制家族,變成一個組織嚴密的律令制國家,這是趙鞅正在為之努力的目標,也是趙氏以後的必經之路。

    閒談間,無恤得知,鄧飛的家族,來自遙遠的南方,是蔓姓的鄧國後人。鄧國本是楚王之母舅,被外甥楚文王背信棄義偷襲滅亡後,鄧國公族部分入楚為士,甚至出過一位司馬。剩餘部分則北上中原,居於鄭國,曾擔任過士師職位,協助子產鑄刑書,所以對刑律很是精通。

    鄧飛在數年前以游士身份輾轉來到了晉國,投身於籍秦家中,卻沒有做委質效忠的家臣,而是成了自由身的幕僚,平日的職責是庶子大夫的輔助和法律顧問。

    說起律法,就聊到了第一位將成文法公開化的人,鄭卿子產,鄧飛對他推崇不已。

    「鄭子產名駟僑,鄭國七穆之一,昔日子產鑄刑書,公佈於新鄭,使國人皆能觀看,知刑罪之緣由,那時飛尚在襁褓。」

    趙無恤道:「然而無恤聽聞,晉大夫叔向曾批評子產此舉,其辯論孰對孰錯,先生能否與我詳細說說此事。」

    鄧飛自然知無不言,原來當得知子產鑄刑書後,子產在晉國的好友,羊舌氏的叔向便痛心疾首地寫信勸他,信中是這麼說的:

    開始我還對你寄予厚望,現在卻全然絕望了。上古先王不制定刑法,這是害怕民眾為此產生爭奪之心,卻無法防止犯罪。一旦讓小民知道法律,他們就不再忌憚上位者,爭鬥之心就會因此而產生。他們將會棄禮而征於刑書,上面刻劃的一字一句,都要爭訟個明白,其結果就是亂獄滋豐,賄賂並行。

    昔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這三刑興起後,三代的結果如何?還不都很快就到末世了。所以你現在頒布刑書,縱使暫時徼幸成功,你的邦國也遲早會落入無法治理的境地。

    叔向最後還有些生氣地預言道:吾聞之,國將亡,必多制,說的就是眼下的事啊,鄭國將要在你的執政下衰敗了!

    趙無恤聽完後,搖了搖頭說:「然而叔向追求的聖人之治不可能再現,禮治的時代已經結束,無恤料想,未來只有以刑律及法令治國,方有希望。叔向死後不久,他的家族就被扣上了作亂的帽子,很快衰亡破滅,反倒是子產治鄭有了成效,使得鄭一區區伯國,晉楚卻不敢小覷。」

    不過,叔向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大概是因為他在欒盈之亂中,因為弟弟羊舌虎是欒氏之黨的緣故,被范氏下獄,差點身死牢獄。而他的另一個弟弟羊舌叔魚,又身為刑獄之官,貪贓受賄,被人攻殺,還留下了「貪墨」這個惡名。所以,因為這兩次經歷,叔向才對刑法有種厭惡和不信任吧。

    趙無恤還知道,子產之政,是一次自上而下的改革,既維護鄭國公室的利益,又限制七穆等貴族的特權。他整頓田制,重新劃定公卿士庶的土地疆界,將國野民眾按什伍加以編制,對私田按地畝課稅;作丘賦,依土地人口數量交納軍賦;鑄刑書,修訂並公佈了成文法;實行卿大夫之子也必須學有所成,方可從政的用人制度。

    殊為難得的是,這位改革家面對國人的不理解和誹謗,不毀鄉校,容許國人在那裡公開議政。要知道,他們唱的可是「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吾其與之」啊!

    趙無恤銘心自問,自己是做不到這一點的,當成鄉國人反對他推行代田法時,他的做法是,借用鬼神之言裹挾輿論。

    鄧飛侃侃而談道:「然也,所以子產回覆叔向的信中,只有一句話。僑不才,不能及子孫,吾以救世也!」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我公孫僑並非聖賢,做不到您說的那種程度,無法考慮到世世代代的禮樂王治,我的使命,我的政令,就是來挽救當前時局的!我不能接受您的勸諫,僅能不忘你惇惇勸導的恩惠!

    「妙極!」趙無恤忍不住出言讚歎,子產此言,太對他胃口了,這是兩個現實主義者相隔兩千年的惺惺相惜啊。

    隱隱約約,趙無恤也覺得自己所做的事情,居然頗合子產的政見,或許,他未來治理領地和家族的大致方向,已經找到了。

    不過他隨後又啞然失笑,自己現在只不過是一鄉之宰,治下僅僅兩千多人,好高騖遠作甚,還是學習子產一樣,想想如何「以救現世」好了。

    和趙無恤在成鄉的新政一樣,子產也同樣以事實打了反對者的臉。

    子產從政之初,被國人詛咒「去死」,但一年之後,歌謠就變成了「我有子弟,子產誨之;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子產而死,誰其嗣之」的頌揚。而鄧飛描述子產逝世時的情形,說新鄭城無人不哭,連遠在魯國的孔丘也慨然而嘆:「子產,古之遺愛也。」

    不知不覺,泮宮開課的鐘聲響起,趙無恤才恍然起身,他和鄧飛相談甚歡,居然忘了時間。

    鄧飛送無恤走到室外,拱手說道:「能讓君子師事之,飛惶恐慚愧,吾之學問,其實遠遠不如我在鄭國的族兄鄧析,可惜他執意非子產之刑,而自己編纂什麼《竹刑》,以干世人,為民爭訟……」

    鄧析?他說的那人,趙無恤倒是沒什麼印象,也不知道在歷史上留下過名字沒,不過撂開子產之法而私修律法,這倒是很特立獨行的做法。

    他辭別鄧飛後,趨行出門,方才一聊就是一刻,門外的趙廣德恐怕是等急了。

    誰知出來一看,卻見小胖子像個童子般乖乖地站在門口,朝陽升起,熱得他一頭是汗,出於對趙無恤的信任和尊敬,他居然卻沒進去催促。

    這讓無恤感到微微驚訝,覺得除了讓小胖子在庖廚之道上狂奔外,在其他方面,此人還是可以栽培栽培的。

    晨學武,暮學文,這也是泮宮中的傳統,所以今晨的課,是劍術。

    趙無恤換上了上衣短小而方便活動的玄色劍士服,佩戴自下宮時就一直在用的二尺劍,與趙廣德一起往劍室走去。

    劍者,君子武備也,所以防身。因其攜之輕便,佩之神采,用之迅捷,從西周開始,佩劍成為一種男性貴族的時尚。在晉國,還有過「令吏帶劍」的規定,凡是貴族和官吏必帶劍。

    而且,劍不僅僅是禮儀和裝飾,不僅僅是身份和等級的標誌,還是可以殺人的利器。作為在戰場上運用最廣泛的短兵,相應的劍術便應運而生了。

    劍室位於桃林之側,和後世霓虹的劍道館有些像,佔地並不大,地面鋪著木板,中間空出幾處,可以容納十多人同時對練。當然,用的並非是佩劍,而是木劍或者未開刃的鈍銅劍。

    趙無恤剛走進來,就覺得氣氛不太對勁,周圍那些手持木劍正在對砍少年紛紛停了下來,把目光投向了他,他們多半是范、中行一黨的大夫子弟。

    在靠近側門的位置,縮頭縮腦的樂符離正隔著人群,對趙無恤擠眉弄眼,似乎是想提示他什麼。

    無恤有所警覺,剛要轉身,卻發現有一個人,一個消失很久的熟人攔在了他的面前。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5:48
    第92章 劍名獬豸


    攔住趙無恤去路的,是差點就做了他伴讀的邯鄲稷。

    邯鄲稷身穿白色劍士服,頂著那張英俊的臉龐,皮笑肉不笑地盯著趙無恤和趙廣德說道:

    「二位堂弟,許久不見。」

    趙無恤發覺得事情越來越不對勁,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劍柄。

    「趙稷,你這是什麼意思?」

    聽到這個令自己厭惡的稱呼,邯鄲稷臉頰微微抽動了一下,隨即消逝,他側過身道:「並無他意,今日,稷想為堂弟引見兩位泮宮同學,僅此而已。」

    他的笑容越發得意,朝一旁挪了半步,露出了身後的視野。

    無恤注目看去,只見在大夫子弟們簇擁下,其中央是兩位各自穿著絳色和藍色劍士服的卿子。

    邯鄲稷恭敬地朝那絳衣少年伸手介紹道:「這位是吾舅父,上軍佐家的中行子。」

    趙無恤回憶著所學的卿族世系,知道此人正是晉卿中行寅之嫡子,中行黑肱。

    只見中行黑肱身材矮小,僅僅六尺有餘,唇上有層淡淡的絨毛。其他人的劍士服類似短衣,手臂是赤裸的,或綁著護腕,但他卻著長袖,將兩隻手掩蓋得嚴嚴實實,擁於胸前,也未持木劍。陰冷的目光孰視趙無恤,態度玩味。

    趙無恤聽說,黑肱,得名於其胳膊上由肘到肩的黑色胎記,據說那胎記還是一隻中行氏遠祖圖騰「羆」(pi)的形狀,輕易不示於人。

    他心中瞭然,自己上次在新絳趙府燕饗上的衝突果然有了後續的反應,邯鄲稷不僅搬到中行氏府上居住,而且如今這態度,是鐵了心要在泮宮中投靠舅家中行氏了。

    趙無恤對此,並不感到十分意外,但至此,他便徹底將邯鄲稷視為叛族的敵人。

    心裡這麼想著,無恤依然朝中行黑肱微微行了一禮,口稱久仰,一邊分神防備著周圍情況。

    出乎他的意料,對方也按規矩還禮,稱他一聲「趙子」,聲音略為陰沉。

    這讓趙無恤微微鬆了一口氣,剛才他還一度以為,會來一場前世體育館里約戰的中學生群毆呢。不過照目前的情形看,畢竟大家都是卿族,是有匪君子,都要講幾分臉面和禮制的。

    誰知他一抬頭,卻見人群後邊,縮在牆角的樂符離眼睛嘴巴擠弄得越發誇張,手也開始比劃了起來,居然是要趙無恤快跑的意思。

    這又是什麼情況?

    就在這時,一個大嗓門在他和趙廣德兩人耳邊炸響。

    「我就不必介紹了,吾乃范禾,執政次孫!」

    卻是那藍色劍士服的卿子說話了,他長得圓頭虎背,眉毛如劍,態度倨傲,目光盛氣凌人,手中握著一把長劍——那可是真正的長劍,無恤目測,至少三尺有餘,楠木劍鞘上雕刻著饕餮紋,獸口含珠,光彩照人。

    不待趙無恤回應,他就一手撥開了正欲介紹他的邯鄲稷,和他那把劍一起,大刺刺地站到了無恤的正對面。

    「吾聞趙子勇武,曾於林中與黑熊搏鬥,可有此事?」

    別人誇讚無恤都是從獲白鹿說起,這獵黑熊一事倒真沒什麼人關注,這范禾莫名其妙地問這麼一句,是要作甚?

    正想著要怎麼回答這個跳躍度極大的問題,范禾態度忽然由晴轉陰。

    他惡狠狠地說道:「然而趙子恐怕不知,我范氏乃有熊氏子孫,旌旗和戎車上的紋飾,就有黑熊,趙子殺熊,如毀我旌旗、辱我宗廟,故今日禾要試一試趙子的本事,請!」

    說罷,他居然就這麼拔劍出鞘了!

    青色的金屬光芒閃爍於劍室中,只見范禾手中的劍長達三尺,劍身狹長,劍脊略薄,刺削並重,多飾以銅格。劍柄纏銀絲,柄首是一隻名為獬豸(xiezhi)的怪獸,獸口含玉,造型與劍鞘一模一樣,一看就是把精心鑄造的好劍!

    「且慢!」趙無恤只來得及說出這麼兩個字,有邯鄲稷出現,對方要找茬動手,他有點預感。但殺了一頭熊,這又是什麼鬼理由?腦洞真不是一般的大!

    但范禾卻不答話,他獰笑著,已經雙手持劍,惡狠狠地刺了過來,看那架勢,似乎真的要將趙無恤刺穿!

    「趙子,快拔劍,不然此人真會傷了你!」

    遠處,樂符離只來得及喊了這一聲,在范、中行一黨的少年們回頭注意到他,想要去捉住他時,便一溜煙從半開的側門處跑了。

    趙無恤閃過了第一擊,范禾的劍刺到了劍室內的木板上,如同箭穿布帛一般,輕易就刺進去了一大截。

    刺空了一劍的范禾轉臉道:「汝還不拔劍麼?速速與我一戰!」

    趙無恤驚出了一身冷汗,這竟然是把開了刃的真劍!他瘋了麼?難怪樂符離那麼緊張地提示,原來是知道范禾此人的秉性如此瘋狂啊!

    他眼角餘光看向周圍,負責教授劍術的大鬍子劍師眼觀鼻鼻觀心,彷彿沒看到兩位卿子在追逐一般。而中行黑肱,邯鄲稷等人,則帶著眾少年,遠遠圍成了一個圈,雙手抱胸,目光不善,彷彿在等著看趙無恤笑話。

    至於趙廣德,已經被眼前的劇變嚇傻了眼。

    趙無恤別無他法,樂符離雖然跑了出去,但能否搬來救兵還不可知也,現在,只能靠自己!

    無論對方是否動了殺心,他可不想被范禾追成一條狗!

    唰!趙無恤斜掛在腰間的青銅劍終於出鞘了,劍鋒寒光奕奕。

    說時遲,那時快,范禾下一劍再次劈斬過來,趙無恤俯身反手格擋!

    預想中,兩劍相交的巨大力道和茲茲金屬摩擦聲卻沒有響起。

    趙無恤感覺手中突然一輕,然後是「哐當」的一聲向,卻見半截劍身無力地掉到了地板上。

    是誰的劍?

    是趙無恤的劍!

    他暗叫不好,迅速矮下身子,在地板上來了個空心翻,堪堪避開了范禾劃過他頭頂的劍勢。

    無恤頭頂冷汗直冒,閃到安全處低頭一看,自己那把二尺劍整整被斬去了一尺有餘,手裡只剩下了半柄殘兵,斷口平滑,居然是被齊齊削去的!

    他這劍雖然不能稱名劍,但也是下宮劍匠精心鑄造,比起晉軍中官吏們的制式佩劍都要好許多,卻如此不堪一斬,由此可見對方長劍的鋒利程度,已經到了駭人的地步。

    「哈哈哈哈!」范禾似乎早有預料,張狂地哈哈大笑。

    他捂著肚子,指著趙無恤說道:「趙子真是太狼狽了,如此廢銅爛錫,如何能佩戴在一卿之子的腰間?是趙氏缺銅錫,只能供應嫡子,管不了庶子了麼?」

    他顧盼自雄,舉著手裡的劍炫耀道:「吾祖父十年前專程請吳國來的鑄劍師打造了三把利刃,采霍山之銅,鑿朝歌之火,歷經七七四十九日方成。三劍,一名御龍,一名劉公,一名獬豸。我手裡這一把,正是獬豸!如同吾祖之職位士師一般,以法獸獬豸為魂,專斬一切賊寇盜匪,還有那些賤狄庶孽,僥倖之輩!」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范禾手中的劍,再次指向了趙無恤,並開始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彷彿他就是那「賊寇盜匪,賤狄庶孽,僥倖之輩」。

    周圍范、中行一黨的少年們紛紛叫好。

    誰想,趙無恤卻在他們的嘲笑聲中,緩緩地站起身來,目光直視漸漸逼近的劍尖。

    現如今,應該怎麼辦?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5:50
    第93章 鼓而成列

    「范子好劍!」

    「真乃天下神兵!」

    「什麼獵黑熊,獲白麋,箭術只差養由基十步之遙,在范子面前卻一合都擋不住,真乃土雞瓦狗爾!」

    周圍眾人為範禾喝彩,以及對趙無恤的嘲笑聲在耳邊響動。

    來到這刀光劍影的春秋時代後,趙無恤一共只被三個人用劍指過。

    一是父親趙鞅,半年前那個雷電轟鳴的夜晚,在下宮正殿,父子二人對峙於風雨中,在進行一場事關趙氏命運的爭論。

    二是羊舌戎,在無恤手下里,單論用劍,居然是他最好。趙無恤與他在鄉寺小院內學劍,最初十戰九敗,曾被逼到牆角過,但那只是羊舌戎對敵時下意識的反應,他隨即便會扔掉長劍,俯首向無恤請罪。

    第三次,就是今天了。

    這是一次突然襲擊,也是范、中行一黨早已謀劃好的侮辱!

    在這間隙裡,趙無恤眼角的餘光再次掃視劍室。

    劍師已經不見蹤影,也對,萬一卿大夫之子們出了什麼意外,他可不敢承擔責任。

    范、中行一黨的少年們圍成了人牆,封堵住了趙無恤所有退路。趙廣德滿臉焦急之色,舉著自己的佩劍,想過來交予無恤,卻被一身白色劍士服的邯鄲稷攔在了人牆外圍。

    中行黑肱依然抱胸圍觀,若是無恤沒猜錯的話,今天這次圍攻,恐怕就是他的主意。

    見無恤看向了自己,中行黑肱這才用陰沉的嗓音說道:「范子,不要傷他太過,若是死了,反倒不美。」

    「中行子放心,吾只是要他跪地討饒而已!至多廢他一根手指!」

    臉上露出了獰笑的范禾沒有停下的趨勢,他和他手中手中名為「獬豸」的吳式長劍步步緊逼無恤,非要將他羞辱到底。

    趙無恤的手心全是汗水,沒想到,自己居然也會碰上如此窘境,他現在無處可遁,也不想再逃。

    對付眼下情形,別無他法,只能賭一把了。

    春秋時代的貴族,大多數都有某種特質。

    趙無恤聽說,邲之戰,呂錡被潘黨追逐,他射了一頭麋鹿送予對方,潘黨居然就不追了。

    晉齊鞌之戰,齊頃公孤身衝入晉陣中,晉、衛聯軍的君子們佩服他的勇氣,居然反過來用手裡的盾牌幫他格擋飛箭。

    鄢陵之戰,晉國卻至三次衝到了楚王車駕面前,本有機會將其抓獲甚至殺傷,卻免胄趨風,故意落於楚王車後。

    最典型的,是十多年前的宋國華向之亂:公子城與敵人華豹遇於城垣之下,開弓對射,先被對方搶先一箭,並未射中。但公子城還未開弓,對方又已經上弦要射,他便怒斥華豹道:「不讓我還手,真是卑鄙!」華豹一聽覺得很對,居然放下箭矢,讓公子城先射,於是就被一箭命中,死了。

    回到春秋後,趙無恤才明白,不擊半渡的宋襄公並非獨一無二的呆瓜,在被古軍禮熏陶長大的諸夏貴族中間,此等例子,比比皆是,也可以稱作中國版的「騎士精神」了。

    不鼓不成列!以堂堂正正之師,進行一場公平角逐,這才是貴族們熱衷的事情。雖然孫武已經提出了「兵者,詭道也」的新戰爭思維,但要傳播到中原,深刻影響士大夫們,還有待一段時間。

    在無恤看來,以上行為就是一種天然呆和中二的表現,可愛而又可笑。可事到如今,他居然也只能賭一賭,賭對面的范禾也是這種人,畢竟,從范禾方才動手的理由看,的確是個中二少年……

    於是他緩緩站起身來,眼睛瞪圓,學著宋國公子城,指著步步緊逼的范禾喝罵道:「卑鄙!」

    「什麼,你說我卑鄙?」范禾臉上一黑,不僅不停,反而加快了逼近的步伐。

    趙無恤暗道一聲不好,那劍尖已經離趙無恤僅有數尺之遙,他雙手緊緊捏成了拳頭,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努力讓自己面不改色,故作氣憤地瞪著范禾,大聲說道:「以利劍對敵手無寸兵之人,非吾輩君子所為!不是卑鄙是什麼!范子可有膽量與我公平一戰!」

    范禾愣了一下,他是個思維極為跳躍之人,能因為無恤獵殺了他家族紋飾為由發難,這會,居然也因為無恤這句話停下來了。

    「公平一戰?」

    無恤深知,面對如此性格的范禾,激將法,或許是目前唯一的選擇。而且,要在幕後黑手中行黑肱反應過來之前發難,否則,今日難逃此辱!

    趙無恤語速極快:「然也,方才我的劍斷了,此非戰之罪,乃兵之罪也!司馬法有言,不鼓不成列,今日就算范子違禮,將我擊殺於此,我也不會服氣!」

    范鞅問道:「那你要怎樣才能服氣?」

    趙無恤挺起了胸膛道:「不如換成木劍對戰,不僅是你我二子之戰,也是范趙兩家的對決,若是我輸了,趙氏子弟甘願在泮宮中以范子為尊,何如?」

    「可!」范禾腦門一熱,居然答應了。

    他也覺得方才的打鬥不過癮,便反手將長劍入鞘,頓時,青光盡散。

    獬豸劍被扔給了一位范氏小宗的劉氏子弟。

    「處父,接著!」

    范禾也不去詢問中行黑肱的意見,便扭頭對范氏一黨的少年們說道:「去拿木劍來,也給趙子一把,今日我要讓他心也服,口也服!對我跪拜稽首!」

    ……

    樂符離從劍室中跑出後,連鞋履都顧不得穿,他急急忙忙地跑到桃林,找到了正靜坐於一株桃樹下,捧著簡冊輕聲閱讀的張孟談。

    隔著大老遠,樂符離就大聲喊道:「張子……張子,大事不好了!」

    等他氣喘吁吁地說完事情經過後,卻見張孟談卻不慌不忙,伸手撿起了落在簡冊上的那瓣桃花,輕輕將它放進袖口裡,這才緩緩起身。

    樂符離使勁地推他肩膀:「張子,快想辦法啊!」

    張孟談依然不急:「不急,吾正在想。」

    樂符離卻是心急如焚:「快些快些,我出來時,范氏已經動手了,要怎麼做,是要喊公族大夫、庶子大夫,或者師、吏們去調解麼?」

    「非也,公族大夫,庶子大夫都不在,師、吏可不敢管,也管不了卿子之間的打鬥,只會躲得遠遠的。」

    「那該如何是好!」樂符離一跺腳,十分焦躁,他和趙無恤有過一天的相處,對這位趙氏君子印象不錯,覺得此人還是可以親附的。可若是被范、中行圍住羞辱,那在泮宮中就會威信大減,被其他卿大夫子弟瞧不起。

    而他樂符離,也會跟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畢竟他的家族暫時是趙氏一黨。

    「有了!」

    卻見張孟談一合掌,竟已經有了計較:「樂子速速回劍室繼續窺探,我去泮池那邊。」

    「去泮池邊作甚?」

    張孟談略一整理衣襟,淡淡地說道:「自然是去向魏子等人求援了,不然你以為,那日趙氏君子與他們相敬忍讓,是為了什麼?」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5:54
   第94章 與子同仇

    在劍室中,比樂符離更焦急的,還有趙廣德。

    小胖子穿著的青色劍士服略小,將他一身贅肉勒得緊緊的,方才見范禾以利劍追擊趙無恤,將他驚得目瞪口呆。等反應過來後,又發現無恤的劍被斬斷,手無寸兵,被步步逼近,他更是嚇得差點坐翻在地。

    好容易克制住了恐懼,知道堂兄孤立無援,趙廣德就艱難地邁開了腳步,想過去把自己的佩劍交予無恤,卻被白色劍士服的邯鄲稷伸手攔了下來。

    「堂弟,兩位卿子較量劍技,你休要去摻和。」

    正說著,身後傳來一陣遺憾的籲聲,邯鄲稷回頭看了看,臉上略顯失望。

    因為此時,趙無恤已經以激將法騙范禾棄了銅劍,兩人正手持木劍,各自站開,準備公平交鋒,中行黑肱阻止不及,也只能由著范禾。

    不過邯鄲稷在中行氏府上,也見識過范禾的劍術,別看此人狂妄而鄙陋,卻還是有幾分本事的,覺得他必不會輸給那賤庶子。今日一辱,趙無恤還是逃不掉,也算是幫邯鄲稷報了半月前,那場趙府燕饗上的無恤對他的斥責。

    他心裡想道:「經此一役,若是向范氏跪地討饒,看你這賤庶子還有什麼臉面在泮宮廝混下去!」

    趙廣德站在他對面,縮著頭怯生生地說道:「趙稷堂兄,你我都是趙氏子孫,何必如此,還請幫幫無恤堂兄,勸他們住手吧……」

    邯鄲稷一聽此言,彷彿一隻野貓被踩到了尾巴似的,臉上青筋直冒,猛地爆發了。

    「邯鄲!」

    他大聲說出了這兩個字,同時快步上前,一下奪走了趙廣德的佩劍,甩手扔到一邊。

    「我叫邯鄲稷,不是什麼趙稷!」

    小胖子手腳發軟,自然捏不住劍,只得任由他奪走,徹底傻了眼。

    卻見邯鄲稷走了幾步後,又拿起一把木劍,重重地扔給了他。

    從方才范禾拔劍開始,趙廣德的手腳就一直在哆嗦,所以沒能接住,被拋過來的木劍砸到手背,痛呼一聲,劍失手落到了地上,發出了沉悶的聲響。

    見此情形,邯鄲稷和身後的幾個中行氏之黨的少年對視後,哈哈大笑。

    「溫地趙廣德,果然如他父親溫大夫一般,是個無能之輩也!」

    邯鄲稷學著范禾的樣子,用木劍指向了趙廣德,倨傲地說道:「卿子對卿子,大夫子對大夫子,堂弟,沒記錯的話,你我小時候可是經常交手,可敢與我再戰一次?勝了我,自然會放你過去幫趙無恤,若是輸了,也可以……」

    「不過,那時候,就得從我胯下鑽過去助他了!」

    那一日,趙無恤在燕饗上拉攏趙廣德,與其一問一答,將邯鄲稷當做反面斥責,他早就暗恨於心。雖然礙於身份,無法親手對趙無恤做出過分的事情,只能借助范、中行二子只之手報復,但他卻可以在這教訓教訓趙廣德,以洩心中之憤。

    趙廣德看見邯鄲稷手中拎著的木劍,雖然無鋒刃,但棱角分明,打到身上依然會很痛。他又低頭看看地上那把,手腳越發地哆嗦,說起小時候,他就回想到了一些可怕的回憶。

    邯鄲氏族兵經常受執政和家主召喚,來往於黃河兩岸,邯鄲大夫通常會帶著邯鄲稷出征,讓他留在溫地,美其名曰讓邯鄲稷與溫氏嫡子趙廣德相伴。

    但這種安排卻成了趙廣德的噩夢,那段時間裡,年幼的他一直在劍室內被邯鄲稷單方面追打。或鼻青臉腫,或倒在光滑的木質地板上打滾,想站起來卻力不從心。邯鄲稷曾惡毒地形容說,他看起來就像只待宰的小豬似地在那兒掙扎。

    「堂弟,其實你家已經從大宗裡分出兩代人,也可以自稱溫廣德,而不是受他大宗庶子驅使!你可知道,等你成年後,等溫大夫故去後,宗主就會毫不留情地剝奪你的封地,把你趕到國外去乞食!」

    邯鄲稷此言,讓趙廣德身軀微微一震,他不由得將目光轉向十餘步之外,范、中行一黨子弟正在圍觀的另一場戰鬥,正是激烈之時。

    看著身處逆境,卻一劍又一劍,奮力反擊的趙無恤,他忽然懷念起了在成邑時,親手烹飪庖廚的趣味。

    滾燙的甜豆漿,鮮嫩可口的豆花豆腐,象戲棋盤上的落子無聲,蹴鞠場上與國人、與兵卒同樂時,那久違的汗水與快樂……

    還有堂兄耐心教他射箭瞄準,拍在他肩膀上的手,以及說過的承諾。

    無恤堂兄,那才是真正講孝悌之義的兄長,而不是邯鄲稷這個只會欺辱嘲笑他的惡人。

    他低著頭,用因為驚嚇而略顯乾澀沙啞的嗓音低聲說道:「我叫趙廣德,溫地永遠是趙氏的小枝,是趙氏的臂膀。無恤堂兄說過,溫地是我的溫地,他有大志向,還是我知己……

    邯鄲稷鄙夷的眼神漸漸化為了疑惑,因為胖乎乎的趙廣德居然一邊嘀咕著什麼,一邊彎下腰,撿起了那柄鈍木劍。

    劍柄入手的那一瞬,趙廣德的嗓音徒然提高:「他的鴻鵠之志,豈是你這等小雀能夠明白的!?」

    趙廣德的手腳繼續在顫抖,胖乎乎的臉上是大滴大滴的汗珠,卻輕咬舌尖驅趕恐懼。他回憶著小時候劍師教授的姿勢,雙腿岔開,兩手將木劍高高舉過頭頂。

    「你……」邯鄲稷驚訝莫名,赫然發現昔日那個任他欺凌的懦弱小胖子,竟然變得高大了起來。

    趙廣德本來就長得十分胖大,當他那總是縮著的脊樑挺直後,居然整整比邯鄲稷高出了半個頭,對方得仰目方能直視他那雙已經變得堅毅的眼睛。

    趙廣德咬著牙關,念起了一首曾經聽過的秦風,努力讓自己不要再害怕:

    「豈曰無衣,與子同仇!邯鄲稷,請試吾劍!」

    ……

    而在公學清澈的泮池邊,另一場交涉也正在進行。

    魏駒也穿上了劍士服,正捆紮手上護腕的錦繩,他抬起目光,看著前來求助的張孟談,說道:「素聞張子聰慧,必知那范氏不至於敢傷害趙子,何必驚慌?又何必讓我等去援救。」

    此話讓張孟談微微皺眉,這魏駒,竟是一副打算袖手旁觀的模樣!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5:58
    第95章 劍擊之技

    張孟談猜的沒錯,魏駒之所以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是因為他心裡有另一個打算。

    在得知趙無恤並非好色夜宿女閭之人後,他對此人的感官又提升到了「吾之大敵」的層次上,心知趙無恤成年後對他的威脅,不下於范氏嫡長子嘉,以及中行黑肱、知氏次子瑤三人。

    今日范、中行在劍室設局,魏駒略有耳聞,所以才和韓虎集結了泮宮中的魏氏、韓氏子弟於池邊,商量對策,不敢貿然進入劍室。

    而趙無恤初入泮宮,沒有根基,耳目不通,所以吃了這個悶頭虧。

    魏駒還攔下了呂行想去提醒趙無恤的打算,因為他心裡已經有了一個一石二鳥的計畫。

    至少在泮宮內,趙魏韓三家聯盟是勢在必行的,敵人則是范、中行。他想做帶頭的冠首,這一點已經得到了韓虎的認可,但卻沒把握降服趙無恤和聰慧無比的張孟談。

    所以,才有了眼前這一幅場景。

    而那位韓氏的嫡子韓虎,此時正背對著眾人,穿雪白深衣,披著一身黝黑的及肩總發,優雅地坐於泮池邊擦拭著佩劍,說是此事任由魏子決定,便不再過問。

    魏駒知道,韓氏雖然與趙氏親密無間,但對趙氏諸子卻有親疏之分。韓虎的打算和他一樣,都是希望趙無恤的勢頭被范、中行壓一壓,最好是狠狠地丟一次臉,從此在泮宮中,威望掃地,便只能唯魏韓馬首是瞻。

    若是他此次的表現能讓上軍將趙鞅不滿,失去了競爭世子的資格,那就更妙了。

    畢竟,魏駒、韓虎都希望自己的表兄伯魯和仲信上位,而趙無恤,現在已經成了趙氏世子之位最有力的競爭者。

    魏駒正思索著自己的計畫,覺得完美無缺,卻聽到一身月牙白深衣,未穿劍士服的張孟談哈哈大笑起來,清朗的笑聲響徹池畔。

    魏駒有些奇怪:「張子為何發笑?」

    魏韓二人的小心思,哪裡瞞得過張孟談,他也不立刻揭穿,而是不急不緩地說道:「無他,笑魏韓兩家鼠目寸光爾,長此以往,汝兩家將在泮宮子弟的爭鬥中,一敗塗地!」

    聽到張孟談這句話,一旁的呂行臉色微變,怒道:「豎子敢爾!你這是何意!」

    魏駒臉色也有些陰沉,但他還是拉住了衝動的堂弟呂行,讓張孟談繼續說下去。

    張孟談輕抿嘴唇,手籠著袖子,指節摸著裡邊那瓣桃花,他是個有急智的人,事態緊急,接下來的話,只能邊說邊想了。

    幸而,他知道自己說話很慢,所以,有足夠的時間去想。

    他緩緩說道:「其實,孟談不是為趙子擔憂,其曾獲祥瑞白麋,吉人自有天相,自然能化險為夷,還可以得到以一人敵眾,不落於下風的美名,反倒是魏氏,韓氏?嘿嘿,嘿嘿!」

    他隨即冷笑不已,卻不再往下說了,目光掃過魏韓諸子弟,竟是滿眼的鄙夷和不屑。

    除了魏駒和依然背對而坐的韓虎,在場所有人都被激怒了,紛紛拿起了木劍、佩劍,想要教訓這個狂徒一頓。

    魏駒卻知道張孟談此人極為聰慧,語無虛言,他止住了眾人,收斂上方才無謂的態度,恭敬地行了一禮,說道:「我如何鼠目寸光,魏韓兩家又如何會敗,還請張子教我!」

    ……

    劍室內,啪啪的木劍碰撞聲響徹屋中。

    趙無恤頭上的汗水一滴滴落下,浸濕了玄色的劍士服。

    「太強了。」他心想,方才,他和范禾已經經過了幾次你來我往的較量,木劍數次對撞,但都是一擊便退。

    在這些試探中,他覺察到,范禾的劍術的確很強,幾乎已經超過了他手下最強的劍士羊舌戎。

    看來,方才被范禾一下就斬斷了自己的佩劍,並不算意外,而是真功夫的體現。因為即便兵器鋒利,也要斬准關鍵受力位置,才能將銅劍像切竹片一樣破開。

    對方也只是個才十四五歲的少年啊,自己這些同齡的敵手,真心不能小覷之。

    現在,應該怎麼辦?

    最初的試探差不多結束,范禾已經摸透了趙無恤的劍術水平,若再攻擊,便是瘋狂的虺蛇撕咬!

    所以,不能再等了!必須先發制人!

    他的雙手握著木劍柄,舉起平肩,身體微弓,緩緩朝左邊踏出一步。

    而對面,范禾則單手握著木劍,側身平舉齊胸,見無恤的動作,他態度輕蔑,也朝右微微挪動。

    但這次對峙沒有持續多久,卻是趙無恤搶先進攻。

    他繼續朝左做了個假動作後,身體猛地朝反方向一傾!大踏步而出,接著前進發力,雙手推劍呼嘯刺去。幾乎是同時,范禾眼中精光閃爍,滑步前衝,擰身發力,左掌推右拳,竹劍也急刺而出!

    嗖!兩把初速度極快的木劍跨破空氣,像兩條毒蛇般,奮力朝目標游去,想咬下致命的一口。

    然而,無恤手中短劍卻完全刺了個空。

    兩人如同蜻蜓點水般接觸了一瞬,隨即再次散開,看似沒有變化,但是……

    兩人方才交手的地點,有一條玄色的錦帶,以及數根被劍風劃斷的黑髮緩緩飄落。

    原來,范禾的木劍則已經在無恤頭頂上方數寸重重地劃了一下,頓時將他扎總發的玄色錦帶劃斷,黝黑的頭髮披散而下,也擦得無恤頭皮火辣辣的疼。

    還好,沒被直接打中腦門,不然此刻他恐怕已經暈過去了!

    「范子一勝!」中行黑肱也不在沉默,而是拊掌叫好。

    方才他還在皺著眉觀看,范禾放棄了事先說好的計畫,自縛利器,拋棄唾手可得的完勝,讓中行黑肱很不高興。但倆人地位等同,只是合作關係,他也沒辦法強行命令他。

    不過,現在他的眉頭稍稍舒展,因為看得出來,范禾勝局已定!

    范、中行的少年們見狀,也不住地叫囂起鬨。

    趙無恤後退半步,心驚不已,他劍術不比箭術,並不是很出眾,在成邑雖然和羊舌戎、王孫期、田賁等不同風格的人較量過,但勝率卻不高。如今面對范禾,居然感覺看不透對方深淺,這是倆人劍技差距很大的標誌。

    「再來!」他卻越挫越勇,一擊不勝,再來一擊。

    樂符離去搬的救兵還未到來,他沒有其他辦法脫身,現在只能堅持,只能勝利!否則,若是被強行羞辱一通,簡直是無面目見趙鞅和泮宮諸子了。

    他又不是能忍胯下之辱的韓信!而是驕傲的卿族子弟,是純粹玄色的有匪君子,任何污點都將影響他在泮宮中的地位,影響他未來的大業。

    無恤心中默默向趙氏先祖祈禱,別灰心,這樣的比武偶然性太多了,並不單單靠技巧,還有希望。

    於是他換了一個握劍姿勢,深吸了口氣,很快再次進入狀態。

    范禾也冷笑著換了一隻手持劍,正面大開。

    破綻!對方的狂妄也是一種機會。

    這一回,無恤不再做多餘的動作,而是突然疾速踏步,手中的木劍以刁鑽的角度刺向了范禾!

    但范禾的嘴角卻露出了一絲冷笑。

    「趙子,你的破綻,太多了!」

    一旁眾人看得眼花繚亂,只見當兩人的劍再次錯身而過時,動作並不大,但其中一人發出了一聲悶哼,隨即再次抽離了身體。

    是誰受傷了?少年們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不斷尋找。

    「范子,你的肩上……」有各眼尖的少年失聲叫了出來。

    范禾微微偏頭,他發現,自己右肩膀上,居然多出了一條白痕!

    這是木劍擦拭留下的痕跡,是趙無恤的手筆!

    它留在范禾藍色的劍士服上,像是飄在藍天上的一絲雲縷。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6:00
   第96章 莫如兄弟

    看著自己肩上那道白痕,范禾不由得有些驚訝。

    「居然真的能近吾身?」

    不過,他露出了一絲冷笑,目光孰視趙無恤。他的手掌方才隔著木劍,卻能敏銳地覺察到觸感,知道自己也不是無的放矢。

    果然,另一邊,趙無恤卻更不好受,他捂著胸口,表情痛苦,嘴角甚至滲出了殷紅的鮮血。

    那聲悶哼,正是他發出的,范禾的木劍,方才已經重重地點在了他的胸口!算起來,還是無恤輸了,如果雙方手裡拿的真是真正的利劍,他早被一劍透胸而死!

    「范子二勝!」中行黑肱微微點頭,眾少年再次為範禾喝彩。

    趙無恤已經氣喘吁吁,好容易才將喉頭的腥甜忍住,三戰兩勝,若再敗一場,就徹底輸了,他勝利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該怎麼辦才好?

    就在這時,耳側卻傳來了重物倒地的巨大聲響,圍觀的范、中行一黨子弟也紛紛扭頭過去看了看,發出了驚訝的籲聲。

    趙無恤眼角餘光瞥向那裡,卻見到了意想不到的場面!

    ……

    在人牆之後,趙廣德和邯鄲稷倆人站開三步的距離,也在進行一場對持。

    趙廣德拚命回憶他從小又怕又厭的劍技之術,回憶著劍師教劍的模樣,雙手把木劍高高的舉過了頭頂。

    這個動作煞有其事,讓邯鄲稷有些疑惑,他把雙腿岔開,木劍小心滴護於胸前,隨後當他看見趙廣德的步履虛浮時,就又放下心來。

    「幾年未見,你的劍技似乎沒什麼長進,馬步都扎不穩,還想耍劍?」

    趙廣德沉默不語,他直直地閃身衝向邯鄲稷,一邊奮力將手中木劍下劈。

    邯鄲稷這回完全放心了,在木劍劈來時讓開了身體,小胖子的劍斬空,砍到了地板上,砸出了一個明顯的凹槽,這真要是擊中了人體,一個折骨之傷是免不了的。

    「愚!」邯鄲稷搖了搖頭,靈活的他已經繞到小胖子身後,用木劍輕敲了一下趙廣德脊背,像是在埋首耕地的牛犢身上抽了一鞭子。

    「劈斬要花費刺擊的兩倍力量,卻只能造成刺擊的二半之效,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是頭不會用劍的小彘!你說,你如此無能,卻為何要這麼為那賤庶子賣命?」

    小彘,是邯鄲稷當年給趙廣德取的綽號,意在嘲笑他肥胖笨拙。

    「為何?因為於今之人,莫如兄弟!」

    喘著氣說了這麼一句後,趙廣德笨拙地扭身,單手用木劍橫掃過去。邯鄲稷身體往後一厥,剛好讓他的劍從肚子前數尺劃過,隨即又繞到他的背後,用木劍敲了一下小胖子的手肘,使其吃痛。

    「你背對我,就用橫掃之技,氣力根本傳不過來,真是蠢笨難當,劍師當年教的,都忘了麼?」

    他說完,便又用誇張的挑逗動作,接連刺了趙廣德幾下。

    這時候,陸陸續續有少年轉過頭看觀看,看見如同狸奴戲耍肥胖碩鼠一般的堂兄弟兩人,不由得發出了嗤笑聲。

    趙廣德喘著粗氣,這些笑聲,他一點不陌生,從小到大不知道聽了多少:其他卿大夫對溫地一系的嘲笑,對他那個懦弱父親的嘲笑,同齡人對他身材和文武不精的嘲笑。

    此時的邯鄲稷越發得意,他朝後退了兩步道:「照以前,你這小彘挨了這麼幾下,應該跪地討饒才對!你已經必輸無疑,向我稽首而拜,便能免受皮肉之苦!」

    趙廣德緊緊握著木劍,他想起了半月前,在靶場的比射,當呂行於八十步外連中五元後,包括他在內,所有人都以為趙無恤必輸。但不是,當時他負責敲擊缶聲,看著趙無恤還以淡然的笑,開弓將局面一一搬回,那情景簡直是熱血沸騰。他自己也渴望那種勝利,卻只能在夢中擁有,一旦醒來,便只能對著自己無用的肢體蔚然嘆氣。

    一念之下,雖然只有一瞬間,但趙廣德之前的恐懼和害怕,都已經消失了,他依然討厭疼痛,但卻更想給對方製造一次疼痛!

    「你休想!」趙廣德喊完這一句後,悶頭向邯鄲稷發出了最後的一次衝鋒,依然是直愣愣地,毫無技術含量可言。

    邯鄲稷看著這破綻百出的攻擊,輕蔑地繼續想閃開,再用木劍好好戲弄下小胖子,讓他在劍室眾少年面前出盡醜態。

    誰知,趙廣德這次卻從善如流,沒有劈斬,而是將劍斜斜地刺了過來!

    邯鄲稷方才得意而忘形,這會卻大驚失色,堪堪讓開了木劍,接著卻突然感到一股巨力勒住了自己的腰!

    原來這一次,趙廣德吸取了教訓,沒有隨著劍一起衝過頭,而是果斷撒手棄劍。

    他一扭頭,就開張雙臂抱住了邯鄲稷!整個身體的力量都壓了上去,將他重重地撲倒在地!發出了巨大而沉悶的聲響!

    扭頭觀看的眾少年發出了驚訝的籲聲,也將趙無恤、范禾、中行黑肱的目光吸引了過來。

    「撒手,快撒手,你這只小彘!」邯鄲稷被趙廣德死死壓著,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他握著手上的木劍,死命地拍打在趙廣德脊背上,接觸到皮肉後,發出了啪啪聲響。

    然而趙廣德忍著疼痛,手上繼續發力,邯鄲稷臉色憋得通紅。

    中行黑肱見自家表侄受難,便指揮道:「劍技不能動手腳,他已經違規了,二三子!還愣著幹什麼?快去將他搬開!」

    一眾少年領命,兩三個人去揪著趙廣德的劍士服或者腿腳猛拉,但他卻依然死不松手,反倒越勒越緊,讓邯鄲稷都快喘不過氣來。少年們又用腳踹,拳頭如雨點般砸在趙廣德寬闊的背上,也依然無效。

    「愚!」

    中行黑肱氣惱,見表侄如此狼狽,自覺臉上無光,便親自過去,一把搶過旁人的木劍,高高舉起,在趙廣德頭上狠狠地來了一下!

    嗡……

    趙廣德只覺得後腦勺有劇痛傳來,震得他腦袋一麻,耳朵嗡鳴一片。

    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終於放開了邯鄲稷,踉踉蹌蹌地直起了身子,卻感覺天旋地轉,腳下失去平衡,頓時跪倒在地。

    中行黑肱看著脫困後,像一條擱淺的魚般吐著舌頭呼吸的邯鄲稷,暗惱不已,他正要轉身,卻發現自己的衣角被人拉住了。

    是趙廣德伸出了手,阻止中行黑肱離開。

    之前那一下敲破了趙廣德的頭皮,慘紅的鮮血從頂上流下來,涓涓細流淌到臉上,像極了諸侯冠冕上紅線串成的旒珠。

    「還不倒?」

    中行黑肱煩不勝煩,他轉身又朝趙廣德胸前踹了重重一腳!

    趙廣德終於倒下了,他仰面朝天,呈一個大字,卻維持最後的神智,側著臉朝趙無恤的方向看了一眼,露出了憨厚的微笑,口中喃喃說道:「堂兄快走……」

    隨後,便兩眼翻白,頭一偏,失去了意識,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6:01
    第97章 不棄親暱

    趙無恤瞋目!

    因為趙廣德這麼一鬧,方才被范、中行一黨團團圍住的人牆,已經有了不少空隙,以他的身手,足以搶門而出。

    可事到如今,無恤又哪能扔下趙廣德一個人逃走,他看著一動不動的堂弟,手裡的木劍越握越緊。

    沒想到,他真的沒想到,一向懦弱的小胖子,居然會為了自己,做到這種程度。要知道,以往趙廣德,可是個連劍都握不穩,與人衝突時,只會縮著頭細聲細語討饒的懦弱孩子啊!

    他感動得眼眶微熱,而熱血也正在朝頭上湧,之前對趙廣德那份利用的心思漸漸淡去,交替為真正的兄弟之情!

    前世上學時,課後打群架的情景一一浮現。

    要是有人揍了你兄弟,該怎麼辦?

    當然是拎起板磚,幹他丫的!

    ……

    范禾也在看著趙廣德的方向,心中好笑不已,他指著人事不知的趙廣德嘲弄道:「羞恥啊,今日劍室裡,風頭可都被你們趙氏三人佔盡了,真是兄悌弟孝……哈哈,不過,你休想逃!」

    他回過頭,打算攔截住通向門口的方向,卻見趙無恤並未踏出半步。

    「怪哉,你居然不走?」

    無恤沉默不語,乘著范禾說話的間隙,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腳下飛快,繞著曲線朝范禾衝了過來,雙手握著木劍,高高舉起!

    「越打越退步了,難道你沒聽到邯鄲子方才說的,劈不如刺麼?」

    范禾預判了趙無恤接下來的動作,大概是想以劍身劈斬自己的左側,於是便朝左邊推手突刺。

    然而!

    趙無恤這次的目標卻不是范禾本人,而是他的武器!

    他變招極快,猛地一揮劍,如同後世棒球手的揮擊,直接打在了范禾的木劍上,角度之巧,用力之大,發出了「啪」的一聲脆響,兩把劍一齊脫手飛出。

    而他整個人也乘著這個間隙,突進到范禾的跟前。

    范禾木劍脫手,肢體微麻,有些發愣,剛想說點什麼,剛轉頭,一個堅如銅鐵的拳頭已經貼到了他的臉上。

    「沒人告訴你,反派話多就會死麼?」

    轟!趙無恤手上發力,一拳便將范禾打翻在地!一顆帶血的牙齒迸出牙槽,飛得老遠。

    接著,無恤整個人騎在他身上,揪著衣襟,拳頭高高舉起,狠狠落下,朝著范禾臉上一下接一下,拳拳到肉。

    「范子!」一旁的少年們顧此失彼,忙著去看趙廣德那邊,一回頭,只見范禾已經被揍趴下了。

    他們不由得失聲叫道:「你違規了!劍技不得使用拳腳!」

    趙無恤停手了,卻不是因為這聲喊叫,而是范禾已經被揍成了豬頭,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規矩?他心中冷笑不已,范、中行一黨在劍室中設伏暗算自己時,可守規矩了?中行黑肱,邯鄲稷方才毆打堂弟趙廣德時,可守規矩了?

    前世還是中學生時,經常參與聚眾打架,哪一次不是說好的要守規矩,讓當事人單挑,最後都發展成了群毆械鬥。

    放大了說,中行氏弒殺晉厲公,范氏暗算欒盈,可曾講過規矩?

    去他娘的規矩!

    我只知道,你若傷我兄弟袍澤!便如同仇寇!

    既然玩劍技鬥不過范禾,趙無恤就學田賁那種惡少年無賴的打法了,攻你下盤,直接打臉,朝身體柔軟部位招呼。否則,還得束手認輸不成?

    無恤也不說話,他虎躍起身,撿起木劍,閃過了幾個想攔截他的范、中行之黨少年,便朝門口跑去。

    「快去攔住他!」中行黑肱氣急敗壞地指揮著,他感覺自己完美的計畫全亂了。

    然而趙無恤只是虛晃一槍,只見他跑到牆邊,猛地躍起,腳蹬在牆上,如鷹隼撲食般反跳,借助那股反蹬的力量將緊追不捨的三四名少年一起撞倒。又乘著他們未起之時,馬不停蹄地換了方向,徑直朝趙廣德處奔來。

    這一出聲東擊西之計用的很不錯,現在那裡就剩下中行黑肱一個戰鬥力,邯鄲稷則跪倒在地,摀住肚子痛苦不已,方才趙廣德猛勒他的腰腹,大概是傷到脾胃了。

    中行黑肱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情形,怒不可恕,但又見趙無恤紅著眼,來勢洶洶,他長於陰謀,短於劍技,不敢與他拚命,只得拽著邯鄲稷讓開了幾步。

    中行黑肱這回猜得沒錯,趙無恤的目標的確是趙廣德,方才連續遭到三次重擊,他現在依然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無恤單膝跪下,用顫抖的指節去試探其呼吸,略為放心。

    呼吸雖然微弱,但至少還活著,他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此時,劍室內的十數名少年已經再次圍攏過來,范禾也被扶了起來,臉上青紅醬紫一片,一隻眼睛也腫了,另一隻則惡狠狠地盯著趙無恤看。

    趙無恤握劍起身,擋在了趙廣德面前,冷眼與眾人對峙,此刻,他已經徹底打得起了凶性,渾然不懼!

    「賤庶子,今日必不讓你好過!」中行黑肱剛要下令將趙無恤捉住,好好教訓一頓,但劍室的門,卻猛地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

    魏駒還是沒想通,自己究竟是怎樣被張孟談說服的。

    方才在泮池邊上,張孟談如同一位夫子般,先給他們說起了楚文王「借蔡滅息」典史。

    張孟談背著手,在池邊侃侃而談道:「諸位當知道,在南方江漢以北,有蔡國,有息國,都臨近楚國,視之為大敵。昔蔡哀侯娶於陳國,息侯亦娶於陳國,是為連襟親暱,一如今日泮宮中,魏韓趙三家一般。」

    「然蔡、息因為一女子息媯而構難,息侯使行人謂楚文王曰:請伐我,吾求救於蔡,而楚可以伐之。楚子從之,蔡哀侯援息,於是楚軍大敗蔡師,俘蔡哀侯。」

    「而蔡哀侯恨息國背棄信義,以息媯絕美,告知楚文王。故楚文王又滅息,獲息媯而還,納為夫人。」

    魏駒等人微微點頭,因為息媯的名氣,所以這個故事極其著名。

    「旁觀者清,在孟談看來,魏、韓、趙在泮宮之中的勢力,尚不如中行、范兩家,就如同息、蔡不如楚國。」

    張孟談的話雖然不緩不慢,卻極有說服力,彷彿不是為趙無恤來遊說,而是衷心為魏韓兩家考慮一樣。

    「然而今日趙子有難,二位卻背棄親暱,反倒希望仇寇削弱趙氏,殊為可笑。這好比當年息蔡內鬥,便宜了楚國一般,這種獻兵刃於敵手的事情,不是目光短淺,還是什麼?」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6:03
   第98章 攪動全局
    ……

    魏駒臉色一紅,他的確想借范、中行兩家之手,壓一壓趙無恤的銳氣,沒想到卻被張孟談當場看穿。

    聞言,背對而坐的白衣少年韓虎,也已經停止了擦劍的動作,靜靜地聽著。

    魏駒猶豫不已,他感到有些後悔,就不該讓張孟談當眾開口來著,此人的辯才和煽動實在是太可怕了,他日若是被趙無恤所用,必為勁敵!

    他又不由得暗嘆,自己這邊雖然武有呂行,文有令狐博,但麾下依然還缺少一個智謀之士啊。不知道,要如何招攬,才能讓張氏,讓張孟談入甕?

    但後悔已經無用,輿情沸騰之下,魏駒知道,自己必須表態了。

    於是他輕咳一聲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允了張子之請,魏韓趙三家本是世交親戚,怎麼坐視趙子受辱!」說罷狠狠地拍了一下石質欄杆。

    他這話說的大義凜然,滿臉的義憤填膺,彷彿剛才的推脫從未發生。

    「韓子,你意下如何。」

    「可……」韓虎收劍入鞘,站起身來,雖然只答了一個字,但已經表明了態度。

    於是當魏韓兩家七八名少年小心翼翼趕到劍室外時,正好看到樂符離和趙無恤的騎從虞喜,正在將守門的兩個范、中行黨羽擊翻在地。

    樂符離方才光著腳跑回劍室後,發現門外已經被守上了,一轉頭,遇上了虞喜,便和他配合著放倒了把門的,這會見援軍來到,驚喜交加。

    「張子,你可算來了!魏子、韓子,快些進去吧,裡面已經打鬥多時,恐怕……」時間已經過去半刻,他覺得趙氏君子凶多吉少。

    魏駒暗暗得意,他也認為,拖了這麼久後,趙無恤肯定撐不住,或許已經被人羞辱了一通,那就太妙不過了。

    於是他面露焦急,大手一揮:「打開劍室大門,進去救援趙子!我魏趙親暱,怎能袖手而旁觀!」

    雖然做足了姿態,但是,魏駒可不想打架,他只需要扮演一個救危扶難的角色,讓趙無恤、張孟談感激涕零,並在泮宮中向他低頭。

    當劍室大門緩緩開啟後,眾人卻赫然發現,裡邊的確是一片狼藉。

    但一身玄色劍士服的趙無恤卻精神抖擻,他長發披灑,正站直了身體,護著身後的趙廣德,與將近十數名少年對峙。

    而范、中行一方的范禾,已經被打得不成人樣;邯鄲稷,臉色鐵青,還在嘔吐不止,另外幾名少年也灰頭土臉。

    魏駒大駭,瞧著情形,難道說,這趙無恤真的做下了以一敵十的事情?

    將劍室裡面的情形掃視一眼後,他暗道自己來的及時,若是被趙無恤就這麼脫困跑出去,恐怕今後在泮宮中,名聲還會更加響亮。

    信而勇,是少年人最為佩服的特質,上一次趙無恤和呂行比射,已經讓他在泮宮中打下了一定的基礎,是個人提起「十步之遙」,都會豎起大拇指。

    而魏駒要防止的,就是趙無恤利用這一點,將泮宮人脈都拉到他那邊去。

    張孟談見趙無恤沒什麼大礙,也不怎麼急,他拉過虞喜和樂符離,在他們耳畔輕輕說了一句什麼。樂符離對張孟談信任至極,自然首肯;而虞喜知道此人是君子之黨,也是要努力招攬的角色,同樣頷首應諾。

    劍室大門開啟後,范、中行諸子留了兩人防備著趙無恤,其餘人也轉過頭來與魏、韓對峙。

    中行黑肱臉色並不好看,至此,他的計畫全亂了,目前看來,敵我態勢均等,還是見好就收為妙。

    正想著,卻是對面的魏駒先踏出了一步,拱手道:「中行子,范子,俗言道,以和為貴,今日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放過趙子一次吧……」

    此刻,魏駒打算扮演弭兵者,也就是講和者的角色,撈取威望,這樣一來,趙無恤自然就成了被他挽救的弱者了。

    若是以范禾的性格,自然是不會幹的,但此時還是中行黑肱做主,他掂量態勢後,微微點頭。

    既然兩人不謀而合,他也朝前站了一步,說道:「魏子說的沒錯,這的確是場誤……」

    一句話還沒說全,卻見對面人群中,有一把木劍徑直拋了過來,扔的極有準頭。中行黑肱猝不及防,被劍身砸在鼻樑上,發出了唉喲一聲痛呼,鼻血濺出足足有三尺遠。

    「二三子,勿遲疑,快上!」魏駒這邊,卻是樂符離高聲吆喝了一嗓子,持木劍帶頭衝了出去。魏韓諸子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兩相對峙,他們本來就很緊張,有人帶頭,也昏頭昏腦地跟著前行。

    「竟然偷襲,卑鄙!二三子,快給我打!」范禾也很配合,他氣急敗壞地腫著臉嘶喊,論人數,他們這邊還是要多出幾個的。

    「究竟發生了何事?」魏駒懵了,他一下子就被眾人撂在了身後,頓時傻了眼,他只想以恩人及和解者的姿態救下趙無恤,不想開打啊。

    但混戰已經開始,拳腳相加下,想要將雙方分開是不可能的了,除非其中一邊先倒下認輸。

    嘭!失神間,魏駒也挨了一下,疼得不行,他怒從心起,事到如今,只能開口罵娘了。

    「爾母婢也!竟然打乃公!阿行,毆之!」

    隨著魏駒、呂行等加入戰團,雙方這回徹底鬥到了一起,一時間,劍室內亂成一團。

    畢竟,平日裡裝的再怎麼深沉,事到臨頭,都只是十多歲的衝動少年郎。

    旁觀者清,趙無恤卻看得分明,方才那把偷襲中行黑肱的木劍,卻是他的騎從虞喜悄悄扔出來的。他也真有膽色,居然敢做出傷害卿子的事情來,若是被士師拿住,這已經是斷手之罪了。不過此時,虞喜已經悄悄退出了門外,這場鬥毆,不是他能公然摻和的。

    再看張孟談,這個攪動了全局的人,依然白衣飄飄,不染於塵。他在這紛亂的局面下,面不改色,只是靜靜地靠在一個角落裡,看著掌心處一瓣粉紅的桃花,若有所思。

    趙無恤心中瞭然,這些魏韓兩家的援兵,甚至虞喜方才的作為,都是張孟談的妙計吧。

    要知道,此人也才十五六歲年紀,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奇才,趙無恤更加堅定了籠絡的決心,只是,如今算是欠下他一個大大的人情債,不好還啊。

    一唸過後,趙無恤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趙廣德,也將木劍橫於胸前,朝已經廝打成一片的戰局裡衝去,目標直指方才痛下狠手的中行黑肱!

    ……

    三月十五日,北郊的泮宮處傳出了一個大新聞,成了新絳國人們在朝食後津津樂道的事情。

    據說今晨,泮宮發生了一場特大鬥毆,五位卿子,二十多個大夫子弟,不知是因何事起了爭端,在劍室內拔劍相向。如此高規格的械鬥,可是晉國歷史上罕有的事情,在場的師、吏們阻止不能,只得向外求援,甚至還驚動了司寇官署的士師。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6 06:04
    第99章 勇於私鬥
    ……

    等到公族大夫、庶子大夫等人得知消息,趕回去制止時,已經晚了,整個劍室幾乎被掀得底朝天,地板上橫七豎八躺滿了人,哀鳴不絕於耳。

    好容易讓虎賁將還糾纏在一起的眾少年分開,仔細清點過後,發現有三人重傷,其餘人輕傷。連四位卿子都無一倖免,尤其中行黑肱和范禾傷的最為慘烈,只有未直接參與打鬥的韓氏子毫髮無傷。

    不幸中的萬幸,是這次械鬥只是用木劍對打,沒人瘋狂到拔出開刃的青銅劍決死。

    沒有死人就好啊,庶子大夫籍秦心有慼慼,尤其是五位卿子,隨便一個出了任何意外,都是無法交代過去的大事,搞不好,還會引起晉國政壇動盪,甚至激起國內戰爭。

    他可不知道,最初時,氣急敗壞的范禾的確要拔出那把吳式長劍「獬豸」,去擊殺揍了他一頓的趙無恤。但樂符離認識捧劍的少年劉處父,揪著他恐嚇了一聲,讓對方想想拔劍殺一卿子帶來的後果,謹慎的劉處父居然違了范禾的命令,抱著劍不知道跑哪去了。

    這只是混戰中的一個小插曲,鬥毆被制止後,接下來就要想想如何善後了。

    按照晉國刑律,私鬥者要罰為更卒,勞役一月,但在場諸子雖然年紀不大,卻都是晉國卿大夫家的子弟,這種處理方式顯然是不可能的。尤其,本應該重懲的首禍者,正是趙、魏、韓、范、中行五家卿子。

    公族大夫、庶子大夫、司寇署的士師們沒商量出個結果來,滿臉無奈,對這五人,只能輕拿輕放。於是就決定,先將雙方分開安置,尋了潰創醫來為他們治療包紮,同時供應著酒水飲食。

    至於如何處置,還是先去請示了留守都城的知、中行、韓三卿再說吧……

    當然,市井匹夫們最關心的事情,莫過於這次鬥毆到底誰輸誰贏。關於這一點,傳聞就不太一致了,有說是范、中行兩家子弟把趙魏韓打得潰不成軍,又有說魏韓兩家輕鬆獲勝。

    更流行的說法是,趙氏庶子無恤被團團包圍,卻能堅持一刻鍾不敗,並重創多名對手,以一敵十。

    對這些個傳言,究竟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只能見仁見智了。

    不過,繼「十步之遙趙氏子」「過門不入趙氏子」的綽號後,趙無恤在新絳年輕貴族的圈子裡,又多了一個「以一敵十趙氏子」的稱呼。

    ……

    泮宮中,一處專門為趙、魏、韓三家少年安排的廳堂。

    趙無恤正跪坐在內室裡,眼睛盯著躺在竹蓆上,依然昏迷不醒的趙廣德,一名穿著細麻布服飾的潰創醫正在為他檢查身體。

    那醫生一會翻一翻趙廣德的眼白查看,不時又為他把脈,搖頭嘆息不已。

    趙無恤看著小胖子有些慘白的臉,加上那潰創醫的樣子,不由得有些擔心。

    他身體前傾,焦急地問道:「醫者,吾弟的傷可有大礙?」

    那潰創醫正讓助手掀開趙廣德的頭髮,用針和羊腸線縫合傷口,他頭也不回地說道:「並無大礙,只是頭顱遭遇重擊,破了皮,暫時昏了過去而已,傷口已經縫合,休息幾個時辰,便能醒來,請君子放心。」

    「那醫者為何搖頭?」

    「我是嘆息卿大夫子弟在這泮宮之中,居然大打出手,做出市井匹夫的勾當來,實在是有辱斯文。有匪君子,貴在忍讓,此次幸虧沒有出人命,還望君子謹記。」

    「受教了。」

    「小人告退。」說完,他便收拾好木匣,走了。

    無恤鬆了口氣,又在裡面守了一會,為趙廣德換了下敷在額頭的熱葛巾,這才起身舒展了下腰肢,這一拉扯,身上的幾處傷口又開始疼了。

    方才的混戰中,他朝中行黑肱等人又下了不少狠手,可自己身上也挨了幾下。打完架後,就忙著照看趙廣德,連傷口都沒顧上包紮,這會,還得出去處理一下。

    走出室外,卻見魏韓之黨的眾少年圍坐於蒲蓆之上,交杯接盞。他們畢竟比對方少了幾人,所以無人不掛綵,初時覺得疼痛難忍,此時喝了幾口酒,膽氣橫生,便相互炫耀起自己的傷口來,眉飛色舞,彷彿這是貴重的玉組佩一般。

    他們還在討論,在他們到達劍室前,趙無恤是如何在十多人圍攻下,堅持一刻鐘而不倒,還能重創對方數人的。

    趙無恤輕咳一聲後,眾人的目光便齊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像是在對他行注目禮一般,其中意味不一。

    春秋貴族尚武,少年人性情好鬥,佩服打架厲害的壯士。這一點上,無論前世今生,無論是春秋還是現代,都沒什麼太大區別,這就是人類尊崇強者的共性。

    「趙子身上的傷還未處理,先喝口酒解痛吧。」

    卻是身後傳來了一聲清泠的聲音,似曾相識。

    無恤回頭一看,見說話的人修七尺有餘,一襲白色深衣,黝黑的長發披在肩後。其形貌昳(yi)麗,面如冠玉,黛眉如畫,丹鳳眼桃花眸,是個標準的美人兒,大概十四五歲年紀。比他屋內的侍女薇還要勝過幾分,只比季嬴要差上一些。

    這人動作優雅,風神曼妙,挽著長袖,遞給了趙無恤一個紅色的漆盞,無恤接過後,見裡面是有些渾濁的薄酒,盞底部用黑漆篆著「君幸酒」三字。

    「多謝……」

    趙無恤在之前的混戰中,也被人用木劍在腦袋上招呼了一下,這會眼睛有些花,詫異地打量了此人一眼,下意識地覺得是個女人。當然,如此美貌和優雅,決不可能是隸妾之流,這年頭女子在同齡異性中拋頭露面實屬常事,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姐妹前來探望?而且那清泠淡雅的聲音,像在哪裡聽過一般。

    他雙手捧著酒盞,先恭敬地朝著眾少年敬了一杯,口中道:「醫者說,吾弟並無大礙,此次有勞各位相助了,無恤銘記於心。」

    他隨即一飲而盡,亮出盞底,眾少年也都紛紛起身回禮,態度恭謹,口稱「不敢」。

    無恤在席上自尋了一處空位坐下,身邊正巧是面色有些不豫的魏駒。

    無恤側頭向他詢問道:「世兄,那是誰家淑女?」

    「淑女?在哪?」魏駒還沒反應過來。

    「就是那位。」趙無恤朝那已經跪坐在席上另一端的白衣美人一努嘴。

    「噗!」魏駒本來對今天的計畫被各種意外攪黃,正鬱鬱不樂地喝著悶酒,聽聞此言,一陣笑意從小腹湧動,便將一口酒水,全噴在了他下席的樂符離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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