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475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28
    第130章 射分四耦

    和魏駒客氣了幾句後,四人分位列坐於堂上。

    張孟談雖為東道主,但他地位比魏駒、趙無恤要低,所以坐到了東邊。

    魏駒身為魏氏嫡子,坐於西面客席首位,趙無恤次之,樂符離在末尾。

    魏駒笑容樸實謙厚,可眼睛卻瞥著自己下席的趙無恤,心中暗暗得意。嫡子就是比庶子佔優勢,這位次一排,就顯得他才是主客,而趙無恤和樂符離只是陪襯。

    客人來齊後,天還沒黑,飯食飲酒不必著急,四人落座說著些閒話,聊了聊兩月不見,都做了什麼。

    魏駒雖然只受了一個月的禁足思過,但因為去了趟安邑,其實才回來沒幾天,不然也不會聽說趙無恤拜訪張孟談,就搶先一步趕來了。

    他與趙無恤的明爭暗鬥,不僅僅在泮宮諸子的領導權上,還在對一些潛在人才的招攬交好上。

    趙無恤在成邑窩了兩月後,魏駒自覺又掌控了半個泮宮,還起了招攬張孟談的心思。雖然張氏目前投靠的是趙鞅,但一個宗族中幾人分別侍奉六卿,也不是沒有的事情。

    遠的來說,當年他們魏氏的好盟友欒盈,就曾得到了范、中行、知等敵對勢力子弟的委質效忠。而近的,他就知道,張孟談的一位堂兄張柳朔,正是范吉射之黨。

    所以,說起近來在安邑幫助父親魏曼多調兵遣將,打理軍務,他眉飛色舞,生怕不能在張孟談面前表現出自己的才幹和地位。

    他已經板上釘釘是魏氏的世子,而趙無恤那邊卻沒有著落,現在僅有一個破落的小鄉。相信以張孟談的志向,自己曉之以情動之以利,他定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選擇魏氏來輔佐!

    而樂符離在這種場合最能活躍氣氛,他苦著臉抱怨起了被父親提溜回銅鞮,大杖責罰。他繞著院子跑,父親就在後緊追,惹得眾人莞爾一笑。

    魏駒和樂符離也熟悉,就開玩笑似地埋汰他避杖而走,「是為孝乎」?

    然而,趙無恤卻反了過來,他誇樂符離道:「魏子此言差矣,樂子大杖走,小杖受,這才是真的孝道!」

    聽聞趙無恤此言,張孟談微微詫異,魏駒和樂符離則大為吃驚,不約而同地問道:「這是為何?」

    不同的是,魏駒帶著不解,樂符離帶著喜氣。

    趙無恤在案後侃侃而談:「我猜想,樂子避大杖而走,不是因為怕疼,而是擔心自己不禁打,萬一被一棍子打壞了,豈不要陷銅鞮大夫於不義?此為純孝也!」

    樂符離覺得這說法相當對自己胃口,他一拍腦袋,彷彿恍然想起了內心的初衷。

    「然也,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日後也要這樣和父親說。」

    只是不知道到時候銅鞮大夫,是會被感動呢,還是會氣得哭笑不得。

    對趙無恤這新奇的見解,堂上的張孟談微微驚奇,若有所思。而魏駒自覺被趙無恤壓過一頭,頓時有些尷尬。

    瞧著魏駒的模樣,趙無恤心中暗笑不止。

    無恤心想,子貢藏藏掖掖猶豫了半個月,才獻寶似地,向他奉上了幾竹卷孔子言論著述。他粗略地翻了翻,發現和前世論語相差不大,只是有些內容沒有,有些遺漏,大概是孔子晚年才說的,或是後世的儒家編的。

    其中一條,就有曾子避杖的故事,沒想到自己昨日才看,今天就派上用場了。

    雖然孔子後世爭議極大,此時畢竟是引領時代風騷的人物,他和孔門諸子的一些話,一些見解,用來裝逼還是很不錯的。

    魏駒丟了個小丑,便乾笑著,用另一件事扯開了話題,卻是聊起了明日的大射儀。

    何為大射儀?

    這就是一種軍事禮儀,一般而言,是國君要從年輕貴族子弟中挑選合格的宮甲、軍吏、助祭人,所以在泮宮內舉辦射箭比賽。

    當然,在讓貴族子弟們施射之前,按照規矩,國君還得先行試射。

    因為春秋時男子之勇武,以射藝為先。一般認為,射箭射得好的人,就是可堪重用的材士,這也算是華夏先民上古射獵留下的遺風了。

    周禮規定:大射的禮儀,由國君在一個月前選定日期,親自向冢宰、執政發佈命令。

    執政向下通知百官和公卿大夫,不久將有射箭之事。公卿大夫再告知自己的適齡子弟,要求他們屆時參加。

    雖然幾十年前,叔向就曾哀嘆晉國已經是「戎馬不駕,卿無軍行,公乘無人,卒列無長。」

    但國君的威儀尚未完全倒地,雖然在野民眾過的比較慘,但新絳國人仍有大半心向公室,徵召起來也有萬餘人,足以臨時組建一個軍的武裝,不容小覷。

    同時,六卿為了讓自己的爭權奪利合法化,還需要借助國君的一些權力。知氏在和本家中行氏翻臉後,就開始走依附國君的路線,竟然大獲成功,開始慢慢變強,這讓其餘五卿,也不得不重新重視起國君來。

    所以,晉侯現在雖然被架空,只能控制新絳內宮和銅鞮行宮兩處蝸角之地。但舉辦一場大射儀的號召力,還是有的,比悲劇的魯侯要強出不少。

    那是發生在四十年前的事情,晉卿范鞅前往魯國聘問,拜謝魯國幫助晉平公的母家杞國築城之舉。

    當時,魯襄公設享禮招待他,並心血來潮,舉辦了一次大射禮,結果裝逼不成,卻讓自己丟盡了面子。

    為卿大夫舉辦的射禮至少要三耦,也就是三對人。魯侯之公臣全加一起,居然湊不齊,只得向三桓和展氏等小宗求助,在他們的私臣中選人湊數。

    而諸侯選拔宮甲和祭祀者的大射禮,則要用四耦,也就是四對。

    六卿目前在泮宮中就學的,剛好八人。

    分別是趙無恤,魏駒,韓虎;范氏長子范嘉,次子范禾;中行黑肱,知氏長孫知宵,次孫知瑤。

    然而對知氏二子,趙無恤卻忘了他們中間,到底誰才是日後的「知伯」。

    不過據魏駒說,知氏的次子瑤去了太行山一帶的知氏縣邑,不能及時返回,所以國君臨時點了以善射聞名的呂行參加。

    魏駒看著趙無恤,意味深長地笑道:「吾弟呂行為了到時能向趙子獻酒,便日日勤練,不知趙子射術可有生疏?」

    按照規矩,在射禮上,勝者要反過來向敗者獻酒,故魏駒才有此一說。

    趙無恤應道:「我倒是希望能與呂子分在一耦,到時候就看天意了。」

    八人分為四組,配組似乎是由國君隨機抽取的,所以明日,趙無恤可能和他們中任何一個對上。

    他嘴角露出了淡淡的微笑:「說不準,我反倒會和魏子分在一耦,屆時還請魏子手下留情。」

    誰不知道趙無恤射術號稱離養由基只有「十步之遙」,魏駒則並不以射術見長,他聞言後嘴角微微抽搐,覺得自己得再次扯開這個話題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29
   第131章 誰為陪襯

    四人聊了一會,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張孟談徵求了三位賓客的意見,就拍了拍手,讓豎人侍婢們端上鼎、簋、俎豆等食器來,正式開席。

    趙無恤默然觀之,張氏的燕饗,比起前段時間在趙氏府邸魏姬招待他的,要簡單上許多。

    無恤和魏駒為卿子,面前是五鼎四簋,張孟談和樂符離是大夫之子,面前則是三鼎二簋。而且並不是全銅,頗有一些陶器,更貴的漆器幾乎絕跡。

    由此可見,張氏並不富裕,但張孟談招待他們的燕饗卻一點不馬虎,葷素搭配得當而雅緻。

    四人畢竟是弱冠少年,性情跳脫,就沒有講究「食不言」,一邊吃,一邊還說說笑笑。

    首先端上來的,是主食,正是著名的周八珍之二的「淳母」和「摻食」。

    然而今天的這兩種食物,和以往眾人所吃的,卻有所不同。

    樂符離首先覺得不對勁,他邊嚼邊說:「怪哉,張子,你家的八珍,味道似乎比我家的要好!」

    魏駒聞言,也細細品嚐,覺得滋味的確更佳,但也不覺得奇怪,認為應該是庖廚手藝精湛的緣故。

    張孟談放下箸匕緩緩說道:「這就要感謝趙子今晨送來的禮物了。」

    禮物?樂符離和魏駒都好奇地看著無恤。

    趙無恤謙遜地回答道:「其實不僅是張子家,我已經差人也給兩位家中送去了一些領邑出產的麥粉,可惜沒趕上朝食,故兩位還不知曉,能在這裡吃到,也是正巧……」

    原來,和在下宮開打銷路的方法一樣,子貢以趙氏之賈的名義,給趙無恤認識交好的泮宮子弟家中,也都各自送去了一斗麥麵,並附贈寫有做法的簡牘。

    說起來,張孟談家的庖廚和雍人也倒膽大,午後剛拿到這種新食材,傍晚的燕饗就敢做出來招待卿子。

    他們把「淳母」和「摻食」裡必須的黍米粉和稻米粉,都換成了磨得更加精細的麥粉,以增加口感。

    淳母是用麥粉作餅,把煎過的肉醬攤在餅上,再澆上燒開的油。

    摻食的做法是:取牛、羊、豬之肉各一等份,切碎,與麥粉揉拌到一起,比例是二比一,捏成糕的模樣,放到釜中用膏來煎,味道絕美。

    經趙無恤一解釋,本來覺得此物極其可口的魏駒,就有些嚥不下去了。

    他從安邑回來,也帶了禮物,分別贈予張孟談和諸位卿大夫之子的,都最上等的虎形白鹽。

    可按照伊尹的庖廚之道,白鹽再珍貴,也只是調味之物,太多的話,只會讓菜餚變得咸澀難吃,今日的主食,依然是趙無恤送來的麥粉。

    魏駒頓時坐如針氈,他相信很多事情都是有象徵的,比如自己今天急吼吼地跑來張府,本來帶著和趙無恤競爭的心思。可坐在這裡,卻好像和白鹽一樣,是為主食做陪襯的調味品!

    但此刻,燕饗才剛剛開始,剩下的時間夠魏駒熬的,他只能裝作不餓,看著坐在末席的樂符離大快朵頤。

    在魏駒的目光下,樂符離彷彿吃的更歡了。他自嘲道,難怪自己來前食指微動,可知必食異味,張子若是不讓他吃,定要「染指」而出。

    此言引得趙無恤和張孟談忍俊不禁,魏駒也只能跟著強顏歡笑。

    無恤知道,「染指」這個梗,卻是一個來自鄭國的典故。

    當年夏姬的親哥哥鄭靈公,得到了一隻楚國贈送的大黿(yuan),也就是稀有的大甲魚。他讓庖廚將甲魚割成塊,烹煮做成了肉羹,招待卿大夫們。

    誰知道,盛滿甲魚羹的大銅鼎才剛剛端上來,他的兩個大夫,公子宋和子家卻在席下相視大笑不止。

    鄭靈公十分好奇,一問才知道,原來這兩個大夫早上出門時,發現自己食指微動,便知道今日必食異味,現在果然如此。

    鄭靈公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在命雍人分賜各大夫黿羹時,恰好到公子宋的筵幾時,卻故意跳過了他,彷彿要賭氣讓公子宋的預感不靈驗似的。

    公子宋窘迫不堪,便忍不住忽地站起來,走到大鼎面前,當眾伸出指頭往裡蘸了一下,嘗了嘗味道,然後,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鄭靈公大怒,要殺公子宋,對方當然不可能坐以待斃,結果,釀成了一場鄭國的內亂,靈公因此而被弒。此事純屬自己作死,卻被國人賴到了曾和他兄妹**的夏姬頭上……

    話說回來,春秋時凡是被冠以「靈」謚號的國君,基本都是逗比。

    比如晉靈公,楚靈王……

    謚法創始於西周,是根據君主和卿大夫的生平事蹟與品德修養,以臣議君,以子議父,進行評定褒貶,最後給予死者一個寓含評價性質的稱號。

    謚法解:「不勤成名曰靈」,取的是「任本性,不見賢思齊」之意。也就是說,性格跳脫,大腦回路都有點奇葩,簡直是神經病……

    這是國君和卿大夫們極力要避免的一個惡謚。

    此時,除了主食外,還有一些菜餚和在源源不斷地被送上。

    按照春秋時的食補理論,夏天適合吃魚、鱔、貝等水產,都是在汾水、澮水中剛剛捕撈上來的,用狗油和蔥蒜來烹調祛除腥味。

    伊尹創造的庖廚之道認為,滋味在四季的搭配要有所不同,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咸,調以滑甘。所以接下來還有苦瓜菱角等微苦,清涼解乏的食物。

    等到飯飽時分,暮色已至,堂內昏暗起來,侍女趨行入內,點上青銅燈架上的燭火,重新映亮堂中,盛放酒水的壺、觥、爵也一一奉上。

    四人久別重聚,自然要小飲一爵,只見燭影搖紅,新釀的糜子酒香味撲鼻。

    張孟談喚上樂師,彈奏鐘鼓,喊來家養的歌女,以樂舞佐酒。

    趙無恤默默地觀察,發現他這東道主做的相當稱職:方才不停地勸樂符離多食,又和放下筷箸的魏駒聊聊安邑解池的風物,讓他不至於受冷落,還能兼顧和趙無恤談論領邑建設的艱難。

    張孟談在整個燕饗中不緩不急,和所有人都保持著應有的距離,親而不附,並不顯示出特別偏向哪一位卿子。

    這讓魏駒心中稍微舒坦了一些,趙無恤雖然微微有點失望,但也覺得此人情商頗高。

    另一邊,樂符離微醉後,更是左右逢源,還親自下場邀舞女們跳了一曲萬舞。

    酒酣之後,自然要來點遊戲助興。一心不想被趙無恤搶光風頭的魏駒提議玩六博和投壺,這是他很擅長的東西。

    誰料趙、張二人都面露難色,欲言又止。

    樂符方才跳得渾身是汗,這會大著舌頭說道:「張子禾趙子不是早就約好,要在今日手談麼?要我說,還是趙子做出的象棋更有意思些,從此六博投壺之類,再無興趣,我們還是玩象棋罷!」

    魏駒瞬間被打了臉,聽罷嘴唇微微抽搐,只得勉強扮笑詢問何為「象棋」?

    趙無恤則在心中給樂符離翹起了大拇指,暗誇這真是一記神補刀。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29
   第132章 蓖蔽象棋

    樂舞撤下後,在銅燈架的包圍下,四位卿大夫子弟圍在廳堂中央,分四面蓆子長跪而坐。

    在他們中間,鋪著的正是兩個月前,趙無恤差人給張府送來的那副「象棋」。

    張孟談在樂符離歸來後,已按著趙無恤信帛上的指點,廝殺過幾次,對此並不陌生,但也說不上熟知。

    魏駒卻是個懵懂的新人,此時正伸長脖子,一臉質疑地看著這東西,乍一瞧,並不覺得有趣在哪。

    這是一塊方形的硬木棋盤,類似魏駒見過的弈棋和六博,但卻複雜上許多。

    只見棋盤上以漆黑的墨線分割,九條豎線和十條橫線相交,棋子就擺在交叉點上。

    趙無恤自然是這時代最權威的象棋專家,他指著棋盤侃侃而談道:「象者,象徵之意也,即以棋局象徵兩軍相爭。」

    魏氏的傳統,歷代家主都十分尚武知兵,始祖畢萬為晉獻公之虎賁,魏武子乃晉文公之車右,魏獻子更是在大原之戰毀車為行,發明了魏舒方陣。家風如此,魏駒自然也不會差,他自詡為在場四人中,最懂戰陣和軍事的人。

    他剛要出口嘲笑這簡陋的遊戲,如何能演繹變幻莫測的戰場局勢,可卻被張孟談搶了先。

    張孟談在擺好像棋後,也沒了往日的不急不緩,微微有些興奮,他搶在魏駒之前問道:「趙子,這一紅一黑兩軍棋子,莫非是在模擬晉楚爭霸?這條棋盤中央空白地帶的河界,莫非就是大河?」

    他手指稍稍後挪:「兩端的中間,第四到第六條豎線之間,以斜交叉線構成方格,是否為軍將、師帥所在的中軍大營?」

    趙無恤含笑微微點頭,心裡暗道,腦補大法果然是最好的,讓這個時代的人,主動去賦予象棋在這個時代的隱含意義,比起自己瞎掰好多了。

    何況,在原本的歷史上,象棋這遊戲,在戰國時就已經出現了。說不定還是哪位兵家大能閒暇之餘發明的戰爭推演工具,因為象棋裡對「車」極為重視,故後世人猜測,此物「亦戰國兵家者之流,蓋彼時重車戰也」。

    也正因為如此,後世象棋各子的名稱,正好和春秋戰國時期的兵制兵種,即將、帥、車、馬、士、兵、卒等相吻合。所以趙無恤只需要把這時代沒有的炮等加以修改,就能拿出來唬弄人了。

    他對三人講解道:「象棋模擬戰陣,兩軍對弈。正如《司馬法》所言,凡戰之道,用寡固,用眾治;寡利煩,眾利正。用眾進止,用寡進退……」

    這句話的意思是,指揮作戰的要領,兵力弱小應力求營陣鞏固,兵力強大,應力求嚴整不亂。兵力弱小利於變化莫測出奇制勝,兵力強大利於正規作戰。兵力強大要穩重如山,兵力弱小要出沒無常。

    司馬法上的這句話,正好和象棋之法吻合。在棋戰中,人們可以從攻與防、虛與實、整體與局部來操縱戰局,或堂堂正正決戰,或出奇而致勝。

    所以對張孟談這種渴望運籌帷幄,指揮兵卒如使臂的謀略型人士來說,趙無恤送上象棋,可謂正中其下懷。兩月來,成了他愛不釋手的禮物。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趙無恤:「趙子,你我手談一局,如何?」

    樂符離技術太爛,張孟談現在急需的,是一個對手!

    他雖然少年老成,但畢竟只有十五六歲年紀,穩重而悠緩的外表下,依然隱藏著一顆好勝的心。

    在趙無恤看來,張孟談恐怕要經歷成長後,才能逐漸將此消弭,徹底成為日後趙襄子麾下,那個料事如有神,功成則身退的頂級謀臣!

    魚兒入甕,趙無恤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敢請張子執紅棋先行!」

    ……

    象棋對戰,將棋子排兵佈陣,執紅的一方先走。又講究不鼓不成列,雙方輪流各走一招,直至分出勝、負、和,對局才算終了。

    觀棋不語真君子,魏駒、樂符離兩人在旁默默圍觀,趙無恤和張孟談則你來我往,彷彿化身兩位對戰的將帥。

    一邊對弈,兩人還一邊交談。

    「久聞張子好讀《司馬法》及古兵書,對調兵遣將必定有所心得,以君來看,這象棋上的各兵種,是否合理?」

    無恤開場便習慣性地執黑子「射」,也就是後世棋盤上的「炮」,將其橫挪了幾步。

    張孟談下棋很慢,總要沉吟片刻才有行動,在思索的間隙,他緩緩說道:「射者,遠射之士也,殷商時便有『多射』之職。弓箭以拋射為主,隔陣而射,可達百步,君子所制棋盤上的射士,想必乃呂錡、養由基、潘黨之輩也。」

    他想了一會,將手放在了紅色的「兵」上,朝前動了一格:「兵者,徒卒也,你我一方各有五兵,或是暗喻魏獻子五陣之法?在晉國,步兵已是一軍中堅,恰如棋盤上一般。」

    無恤頷首道:「正是,我聽聞南方吳國有位孫武子,已經全然以步卒為主力,五戰破郢。」

    漸漸地,雙方開始接觸廝殺,黑車橫衝直撞,紅馬奔馳突進,隱約間竟有金戈之意,看得樂符離抓耳撓腮,魏駒眼花繚亂。

    車為眾棋子中最強大的攻擊力,無論橫線、豎線均可行走,只要無子阻攔,步數不受限制,正和春秋戰國時的戰車用法相同:

    車者,軍之羽翼也,所以陷堅陳,要強敵,遮走北也。戰車的重要性,張孟談不用說也知道。

    望著趙無恤的黑馬抽空踏掉了自己的一枚紅兵,他遲疑地說道:「單騎走馬,此兵種軍中少有。」

    趙無恤笑著解釋道:「騎者,軍之斥候也,馬走動的方法是一直一斜,暗喻其走險,走奇。」

    魏駒歪了歪嘴,趙無恤單騎狩獵的事蹟,早已傳遍了新絳的貴族圈子,但多數人是嗤之以鼻的,他就是其中之一。魏氏之兵以重裝步卒著稱,輔以戰車,對類似狄人的單騎則有些不屑。

    若是讓趙無恤的輕騎士們與他家的步兵方陣對戰,魏駒覺得,自然是己方必勝!

    張孟談回憶著自己學過的典史,拊掌道:「原來如此!談也想起來了,昔日秦文公以單騎七百狩獵於妍渭之會,將群戎逐出宗周故地,也是此法。」

    「七百單騎?」趙無恤微微吃驚,沒想到在他之前兩百年,居然就有更早的騎兵出現!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31
    第133章 嬴秦嬴趙

    因為後世的耳渲目染,趙無恤對千里之外的秦國,一向懷有極大的警惕,今日乍一聽聞,如同驚雷。

    不過,想想也就坦然了,嬴秦嬴趙,五百年前本是一家人,有騎馬的傳統。

    秦非子,正是為周孝王養馬放牧起家,因為養的牲畜「馬大藩息」,成為天子附庸,還時不時被宗周貴族嘲笑為「東夷牧犢兒」。到了第一代西陲大夫秦仲時,在西犬丘(甘肅天水,禮縣一帶)那種半牧半耕的環境下立國,能想到運用騎兵,實屬正常。

    但秦人似乎沒把騎兵科技樹繼續點下去,在驅逐群戎,奪取宗周岐陽故地後,他們逐漸東遷。受文化更先進的周遺民影響,慢慢沾染中原禮樂兵制,在軍中推廣車戰之法。

    無論是韓原之戰、崤之戰,還是三年前的救楚之役,秦軍都是以車兵為主力。

    而且,在趙無恤所知的典史裡,這時代秦人的戰鬥力,似乎和後世那個橫掃六合的黑色帝國完全對不上號。春秋時的歷次戰爭,秦人經常被晉國吊打,在戰場上豕突狼奔……

    恍然間,倆人的車、馬、射、兵卒,已經越過了大河之界,深入到對方的軍陣中。

    所謂大河,也就是後世的黃河。

    晉楚百年爭霸,三次大決戰,都是在黃河南岸開打的。

    張孟談很喜歡這遊戲,只行棋不投箸,擺脫了圍棋、六博中還用篩子決定步數,僥倖取勝的因素。每一個行動,都是出於自己智慧的考慮,那種操縱全局的感覺,讓他很是著迷。

    彷彿城濮、邲、鄢陵的烽火狼煙浮現眼前,山河將卒俱為我之棋子!

    然而這次的對手,卻比他要高明。

    趙無恤也是個臭棋簍子,每次回到老家,就被爺爺拉在院子裡下棋。雖然放在前世技術不算出眾,但虐一下自學成才的張孟談,還是可以的。

    很快,紅子慢慢減少,黑子開始攻入張孟談的中軍。

    眼看勝券在握,趙無恤也吁了一口氣,指著對面九宮格里的三種棋子介紹道:「宰(相),謀士之臣也,可謀劃中軍,縱觀全局。事急之時,也可輔佐保衛將帥,譬如昔日鄢陵之戰,楚軍中有伯州犁,晉軍中有苗賁皇。」

    張孟談額頭微微出汗,一卿乃至於一國之宰臣,是他夢寐以求的身份,但此時顧不得多想,他已經敗局已定。

    看著自己紅色的「士」也被對方黑車沖垮,他苦笑道:「士,虎賁也,持短兵保衛將帥,是中軍最後一道防線。譬如鄢陵之戰時,夾晉厲公而行的公族之士,以及欒針之輩,或是楚王左右二廣之士。」

    到這時,魏駒漸漸看出門道來了,眼睛開始入神,心理自然是站在張孟談這邊,希望他能逆轉局勢。

    但大勢已去,只見趙無恤的兩車一射一馬,以及兩卒,都已經到位,將張孟談的九宮團團保包圍。

    突然,耳旁響起了一句擲地有聲的「將軍!」驚得魏駒身體一顫。

    然後,就是棋子重重落下的脆響!

    張孟談怔怔地看著棋盤,他嘆了口氣,身體鬆懈地朝後方一靠,彷彿真的經歷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廝殺。

    他自我評價道:「將,帥,一軍之首也!戰陣中若是出現將領被殺傷或被俘的局面,則有敗無勝,泓之戰的宋襄公,被御戎帶著衝入鄭軍的宋國右師華元,皆是如此……」

    「我輸了。」

    ……

    雖然張孟談認輸,但意猶未盡,於是倆人又玩了兩局。

    這時候,趙無恤就能感受到張孟談那可怕的學習能力了,比起第一局的生疏和猶豫,他後面卻越下越熟。然而趙無恤畢竟掌握著後世許多棋形,什麼馬後炮,臥曹馬,重線車……所以第二局,還是他險勝一著。

    然而第三局,張孟談慢慢顯現出他最擅長的大局觀,走一步想十步。棋盤上的紅色棋子彷彿成了他手裡編制的羅網,越收越緊,趙無恤不敢再多說話,只能集中注意力防守反擊。

    最後的結果,是兩人的棋子都相互消耗殆盡,只剩下一對將、帥做孤家寡人,跟幾枚小兵卒隔著河界來回捉迷藏,大眼瞪小眼。

    這一局是沒法下了,最知曉進退的張孟談首先棄子:「趙子,你我來一場弭兵之會如何?

    無恤也點了點頭道:「這一局,就算和棋吧。」

    若是再玩幾局,趙無恤覺得自己就沒有必勝把握了,畢竟對方是聰明的智囊型選手。

    對自己的進步,張孟談十分滿意,他抬起頭,和趙無恤相對一笑。

    「與趙子對弈,真是人生一大樂事!快哉!」

    此時,他才恍然驚覺,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整個過程中,魏駒都被他晾在一邊。

    不過魏駒這時候,也已經看著迷了,見張孟談連續三場不勝,大是惋惜,手心癢癢,恨不得也上場廝殺一通。

    他在安邑,也僅僅是跟在父親和軍司馬後面學習,處理一些簡冊,計算枯燥的糧秣和行軍路線,哪有模擬執掌一軍這麼痛快。

    於是,四人調換了位置,讓第一次下棋和魏駒,和自稱技術超爛的樂符離對弈。

    魏駒自詡為在場四人中最知兵者,執子時雄心勃勃,然而現實卻是殘酷的。眼高手低的他,居然被樂符離連續三局,都殺得潰不成軍,顏面掃地。

    方才趙無恤和張孟談將象棋和現實的戰陣相提並論,說的頭頭是道,所以魏駒也沒辦法再評價說,此物不能作為模擬戰爭……

    他只能抱怨說,認為徒卒和步兵的在棋盤上的作用應該加大,而馬則可以削去。

    此時,屋外已經完全入夜,廳堂內的蠟燭也被豎人換過一次,趙無恤、魏駒、樂符離見時候不早,便起身告辭。

    出門時,張孟談親切地與趙無恤執手,相約來日去拜訪他,再手談幾局,暢談《司馬法》。

    如此一來,趙無恤此行的目的基本達到了。

    魏駒則只能強顏歡笑,他給趙無恤當了一天的陪襯,還倒貼了不少——方才的三局可是有賭注的,他已經輸了樂符離三匹好馬……

    在裡巷分別時,趙無恤還向魏駒問了一件事情。

    兩人雖然在很多事情上明爭暗鬥,但卻也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覺,何況,他們還有共同的敵人,范氏。

    無恤道:「素聞魏氏小宗呂氏,有一武一文,武為呂武子(呂錡),文為呂文子(呂相)。不知道呂文子的《絕秦書》,魏子家中的守藏室可有保留,能否借予無恤一觀?」

    「《絕秦書》?」

    魏駒自然是知道的,但他還是詫異地看了趙無恤一眼。

    「趙子未來的志向,莫非是要為兩國行人?否則,學此交聘檄文作甚?」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33
   第134章 寤寐求之
    ……

    「呂相絕秦」,是晉厲公三年,也就是七十五年前發生的事情。

    當時,晉國與楚人剛剛進行了第一次弭兵之會,雙方停戰,目的是各自處理起火的後院。晉國抓緊時機,想搶先解決自己身邊白狄、秦、齊三大敵人,將他們各個擊破。

    那一年的四月,秦勾結白狄謀晉,事蹟暴露,給了晉國藉口。

    於是,當時的執政欒書就派行人呂相作為使者,前往秦國遞交檄文,正式宣佈與秦絕交。

    這本來是春秋國戰前的例行外交程序,但值得一提的是,呂相的那篇絕秦公文,卻堪稱千古名篇,後人稱之為《絕秦書》。

    全文洋洋近千言,追溯了自晉獻公、秦穆公以來八九十年間,兩國之間的是非恩怨。曆數晉人的仁至義盡,和秦人的沽惡不逡,聲稱「秦晉之好」完全是被秦國單方面破壞的(其實完全是機智的晉人在坑老實巴交的秦國)。

    文中還揭露和斥責秦人此次的卑鄙陰謀,闡明了絕交和出兵討伐的正義性。

    此文雖有強詞奪理之嫌,但文章敘事繁而不亂,說理慷慨雄辯,行文恣肆,辭藻華美。開啟了《戰國策》中,策士以口舌捭闔諸侯的先河。

    《絕秦書》還留下了「戮力同心」、「痛心疾首」、「惟利是視」等幾個成語。文章好得連被罵的秦國人也愛不釋手,仔細留存在守藏室中,讓自家的行人們認真謄抄,研究套路,每句話,每個詞都要吃透。

    於是在兩百年後的戰國時代,秦人痛罵楚人的一篇公文《詛楚文》裡,就基本模擬了絕秦書的套路……

    聽到魏駒的疑問,趙無恤微微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實際上,他討要《絕秦書》,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想贈予一位有志於成為外交官的友人。

    那人,自然就是還在新絳粟市奔波的子貢了。

    幾日前,在鄉寺內和子貢飲酒閒聊時,趙無恤將自己「與萬民同樂」的志向又說了一遍。一席話引來子貢擊節讚歎,乘著酒意,也順便爆料了一下他的志向。

    子貢說起過一件在魯國發生的往事。

    當時,他與老師孔丘,還有師兄子路、顏淵游於戎山之上。

    孔丘望著遠景,喟然嘆曰:「登高遠望,使人心悲。二三子者,汝等各言爾志,為師將聽之。」

    春秋之人好言志向,子路和顏淵的話且不贅言,只說子貢。

    子貢當時的回答則是:「若有兩國構難,千乘壯士披甲列陳,塵埃張天,賜手不持一尺之兵,身不帶一斗之糧,便能和解兩國之難。天下諸侯,用賜者存,不用賜者亡!」

    孔子沉吟片刻,對子貢的評價是:「辯士哉!」

    子貢講過這件事後,趙無恤方才知曉,原來他成為開縱橫流派先河的外交官,不是沒有原因的,竟然這麼早,就已經立下了志向。

    但,想從一個商賈窮士,搖身變為至少是「大夫」一級別的行人,難度還是很大的。

    無論是出身,還是需要惡補的知識,都不是一天兩天能追上的。

    但正因為困難,才讓趙無恤有了可乘之機……

    雖然現在他和子貢的生意做得烈火烹油,但趙無恤可不滿足於貨殖貿易,粟米滿倉的小領主生活。

    子貢曾言,他被孔子比喻為「瑚璉」,也就是祭廟裡的一種禮器,有多種用途。雖然沒有達到「君子不器」的最高標準,但可塑性還是很強的。

    所以要是能借此機會,將子貢慢慢引上歷史上必然會走的外交官道路,也是不錯的。

    只需要想像一下,歷史上「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的前景,趙無恤就怦然心動,想將此人收歸自己幕下。

    孔丘雖然能教授君子六藝,禮樂仁義,但卻不可能連行人言辭,外交範文都一起教了。

    而最好的學習素材《絕秦書》名聲響亮,但原件和副本都藏於秦晉公室,以及魏氏、呂氏私室中,親眼看過的人卻不多。

    所以趙無恤才會放在心上,為子貢討要,也算一篇學習外交辭令難得的範本。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也許離他辯才大成,縱橫諸侯的日子還有十年、幾十年,但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最重要的,是顯示出自己的心意。

    在得到魏駒首肯後,兩人對拜告別,相約明日一同前往泮宮,趙無恤慢慢踱步,走向自己的戎車。

    「惜哉……」他卻又嘆了一口氣。

    這幾個月來,他遇到了兩位天下頂尖的人才,可想要建立最保險的君臣關係,讓他們對自己委質效忠,卻八字連一撇都沒有。

    趙無恤與子貢好歹還多著一條利益鏈條的捆綁,並歃血盟誓過。但兩人之間,依然隔著孔丘那座大山。

    若是老師有事召喚,趙無恤相信,無論自己如何以利誘之,以子貢的性情,對孔丘崇拜至極的他,定然會毫不猶豫地舍利而取義,返回魯國侍奉!

    而張孟談,和趙無恤依然處於親而不附的朋友關係,他還拿不出讓人心動的待遇和職位,驅使其主動投靠,為己效死。

    誰說世上千里馬多,伯樂稀少?

    自己這個知道歷史大勢的伯樂,隨時都能慧眼識千里馬,可千里馬們,哪是那麼好逑的?

    想到這裡,趙無恤不由自主地哼起了一首常被斷章取義,用來形容君主求賢的《周南》。

    於是,坐於車上的御戎王孫期,還有被趙無恤特別關注,帶在身旁學御的小童子敖,以及沉默寡言的井,就聽到君子唱著這麼一首詩歌踱步走來,惹得他們面面相覷。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一邊吟誦感慨,趙無恤也一邊謀劃開了,根據這幾個月的相處觀察,以及或明或暗的試探,他認為,攻略這兩人的側重點,要各有不同。

    對子貢,言利已經沒有太大用處了,今後要多多加以情誼籠絡之,比如贈他最想要的《絕秦書》,以及順著他的意思,假裝對孔子之學感興趣。

    對冷靜淡漠的張孟談,以朋友之誼結交,只是第一步,接下來,要以一個好的政治前景誘惑之。

    他日,若是大局謀略有張孟談,外交貨殖有子貢,加上內政上計有計僑,車戰有王孫期,守備訓練有羊舌戎。其餘「風林火山」四司馬各為爪牙,成巫負責控制神權輿論。

    如果再能掌控一萬戶大縣,經營數年,趙無恤何愁自己勢力不興?范、中行二卿不滅?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34
  第135章 大射儀(上)

    周禮規定,天子的大射儀在辟雍舉行,諸侯的大射儀則在泮宮舉行。

    第二日天方亮,當趙無恤和魏駒、韓虎的車駕齊齊來到泮宮時,發覺這裡已經和兩個月前大為不同。

    春去夏來,泮池邊上,粉紅的桃花已經謝了,綠色的桃實點綴著樹梢,再過上一兩個月就會被秋風染紅,屆時摘下一枚入口,便爛熟甜如蜜糖。

    趙魏韓三卿子各自帶著自己的黨羽,聯袂而至。

    趙無恤身邊有張孟談、樂符離。

    魏駒有呂行、令狐博等。

    韓虎有韓夷、箕廣等。

    共計十來人,可謂聲勢浩大。

    而繼續往裡走去,趙無恤發現變化最大的,當屬靶場。

    按照規矩,在大射儀的前一日,國君會派遣「射人」查看佈置場地,準備好射箭工具。被選定為大射儀之「賓」的將、佐、宰臣則命令「量人」測量發射處至射布的距離。

    射布中心被稱為「鵠」,放置得遠近不一:裝飾犴的射布距離五十步;裝飾豹、麋的射布有七十步;裝飾有熊紋的射布有九十步。

    而靶場之東側,也已經搭建好了一處可以容納百餘人宴飲和觀望的台榭。

    這會時辰尚早,吉時未到,國君和卿大夫們都還沒來,趙無恤他們來到靶場後,便只能和站在斜對面的范、中行之黨大眼瞪小眼。

    兩個月來,大家傷都好得差不多了,可仇怨卻越結越深。

    趙無恤掃了一眼,首先對上了中行黑肱那雙陰沉的眼睛。他的身邊,邯鄲稷已經不見蹤影,似乎已經被邯鄲大夫召喚回邯鄲去了,很有可能在趙鞅的憤怒下,保不住邯鄲世子的位置。

    接著,又看到了范禾那張充滿戾氣的臉,他臉上的傷疤淤紫已經消散。因為今日大家穿的都是射箭的服飾,所以未帶長劍。

    趙無恤不免有些遺憾,之前的斷劍之仇,他可是一直記著呢,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用「少虡」,斬一斬范禾的「獬豸」。

    或許那樣的機會,得等到戰場上見了。

    「趙子,那人便是范嘉!」

    順著樂符離的手,趙無恤目光稍稍偏移,卻見到了一張與范禾幾乎長得一模一樣的臉龐。

    范嘉范禾,是一對孿生兄弟,以范嘉為長。

    倆人唯一的區別是,范嘉下巴上多了一顆醒目的黑痣,此時他也正眯著眼默默觀察趙無恤。

    當趙無恤與范嘉的目光相對後,只一個照面,他就覺得,此人比他的中二病弟弟,要難對付多了!

    靶場的另一邊,范嘉也正在默默觀察趙無恤。

    他的弟弟范禾,只對在泮宮中爭強鬥狠這種童子的遊戲感興趣,范嘉則有不同。在祖父南下朝歌期間,年紀輕輕的他便接手了宗族專榷的漆陶貿易,常常去匠作坊巡視,還獲得了整整一旅的范氏之兵,在家司馬的指導下,學習戰陣之之法。

    范嘉是個絕頂聰明之人,自然明白,六卿之爭,不僅在朝堂戰陣之上,也在市坊之間。錢帛多,衣食足,才能驅使領地上的國人們從軍效命。

    所以昨日,當為範氏效力的市掾吏前來稟報,說有個衛國商賈打著趙氏名號,在粟市販賣一種名為「麥粉」的東西時,頓時引起了他的注意。

    派人打探後,范嘉頓時明白了這筆生意能帶來的利潤,更讓他關注的是,這些貨物,來自趙氏庶子無恤的領地,成鄉!

    范氏在粟市的投入不大,所以暫時不會產生競爭關係,但回想起兩個月前被此子從范氏口中奪食,買走的十多名魯國陶匠,范嘉又心生警惕。

    所以,他對於趙無恤,還是頗為重視的。

    誰想,趙無恤在和他對視一眼後,就移開了目光,反而朝范嘉身後望去。

    「狂妄!」范嘉微怒,心中對此人下了一個評語。

    趙無恤雖然從范嘉身上感受到了些許壓力,但他關心的,卻不是這個在史書上沒有留下半點水花的傢伙,而是另有其人。

    他喃喃自語道:「趙襄子的大敵知伯,到底是叫什麼名字來著?」

    據趙無恤所知,知氏目前有兩個嫡子,一個是年紀比趙無恤大的知宵,另一個是比無恤小的知瑤,究竟誰才是日後的知伯?

    他昨日在張氏府邸宴饗時,從魏駒處得知,知瑤不能及時趕來,於是國君點了善於射箭的呂行代替,所以,今天能見到的,只有知宵。

    過了一會,又有幾名戎服少年走過來了,樂符離附耳過來告知他,那就是知氏一黨。

    「趙子,你瞧那個最靠前,長得十分凶惡的,便是知宵。」

    趙無恤一瞧,帶頭的那人的模樣,的確叫人印象深刻:他長得極醜,焦發黑面,眼神凶惡,讓人乍一看以為是個亡命的刑徒盜寇。

    在這個看臉的時代,挑選家臣宰輔,常找容貌中正,有威儀者。以知宵的模樣,除非他像晏嬰一樣,內質才幹出眾,否則恐怕要大大吃虧。

    傳聞他的弟弟知瑤,則是個能與韓虎媲美的美少年。

    和趙、魏、韓與范、中行相互敵對不同,知氏和其餘五卿的關係都還算可以。

    其中,他們和中行氏雖然有些矛盾,但兩家好歹是同宗親戚,小一輩說不上有多大仇怨。而魏氏與知氏曾在十多年前還親密合作過,滅羊舌、祁氏而分其地,所以關係最佳。

    所以魏駒帶頭上去向知宵打招呼,順便為他介紹趙無恤等人。

    「君就是趙氏無恤?」

    讓人沒料到的是,知宵雖然相貌醜惡,眼神凶狠,但他說話卻十分溫和,讓無恤生不出厭惡來。

    「余正是趙無恤,見過知子。」一番寒暄交談後,他發覺知宵並不擅長於言辭。

    此人,惡於外,卻慈於內,除此之外,還真就試探不出什麼特別之處。或許,他的弟弟知瑤,才是自己未來的那個對手?但趙無恤也不敢確定。

    這時候,有來自虒祁宮的禮官過來,吩咐少年們按照身份高低,站好隊列,沒過一會,鐘樂鼓聲從泮宮外漸漸傳來,越來越近。

    是國君到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36
    第136章 大射儀(中)

    晉侯儀仗出行,開道的是整整一卒的晉國宮甲,他們一個個燕頷虎頭,魁梧雄健。大多戴冠,穿披精美的黑色皮甲,手持雀弁,執惠,或者綦弁,執戈上刃。

    緊接著,是一輛駟馬駕轅,華麗而莊嚴的輿車,通體硬木打造,外覆青銅構件,上有華蓋,正是晉國重寶,著名的「大路之車」。車上載著莊重的彝器,表軍權的戚鉞(yue),表徵伐的彤弓等,都是周天子在數百年間陸續賜予晉侯的「侯伯」禮器。

    年輕的國君立於車廂正中,旌之以車服,明之以文章,正扶著車欄直視前方。

    少年們戎服在身,所以不需要跪拜稽首,只是齊齊躬身行禮即可,無恤前面是高大的魏駒,他來不及,也沒辦法細看晉侯的模樣。

    輿車後跟著浩浩蕩蕩的隨行人員:有司持有交龍圖飾的旗幟,捧著張掛龍旗的弓、盛弓的套子。甚至,還有懷抱簡冊和筆削的史官,大射儀是重要的政治儀式,必須對發生的事情一一加以記錄。

    「國君極好顏面啊……」卻是在車駕過後,身邊的張孟談輕聲感嘆道。

    趙無恤有些奇怪,「張子也是第一次見國君,為何能知其性情?」

    張孟談緩緩說道:「大射禮只是在都城泮宮舉行,當年先君晉文公,大布羊衣,乘素車,帶甲士十人便可以前來。現如今,國君卻乘大路之車,戚鉞,彤弓等重寶無一不帶,君子莫要看虎賁過百,其中半數是跟六卿借的私臣。」

    「原來如此……」趙無恤默默地看著進入泮宮的華麗儀仗,若有所思,張孟談有一眼看透人心的才幹,他說的話,趙無恤覺得很有道理。

    陪同國君一同到來的,還有朝服長冠的上軍佐知躒,下軍將韓不信,只有上軍佐中行寅留守官署,沒有親至。

    在晉侯和兩位卿士都到場後,這場大射儀開始進入正題。

    古者諸侯之射也,必先行燕禮,燕禮者,所以明君臣之義也。大射前燕飲依燕禮,納賓、獻賓、酬酢及奏樂歌唱娛賓,宴畢而後射。

    國君下車登堂,在席位上就座,面朝西。小臣師引領諸公卿大夫進入,到門的右側就坐,面朝北。參加射禮的諸少年,在西邊就坐,面朝東,正對國君的視野。

    身為庶子,坐在第二排的趙無恤也在悄悄看這位晉國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

    只見年輕的晉侯午十六七歲年紀,白面無鬚,模樣還算威儀端正,只是看上去瘦胳膊瘦腿,有些文弱。他戴皮弁組纓,著袞服,紋飾九章。

    趙無恤聽說,在晉午年幼時,因為晉頃公早死,便被范氏、知氏等六卿扶持著繼承了君位,至今已有八年。他坐於主席,目光掃過眾少年。

    負責大射禮儀式準備的「射人」向國君報告,一切都已經完備妥當,並請國君指定射禮的主賓,也就是儀式的主持者。

    晉侯午的目光在知、韓二卿身上飄過。

    本應是以地位更高的上軍佐知躒為主賓,但低調的他卻搶先推辭,於是晉侯午便道:「孤命下軍將為主賓。」

    韓不信,也就是是韓虎的祖父,他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灰白的頭髮垂鬟,高冠博帶,腰佩玉璜。

    在收到命令後,韓不信離席稍稍進前,行禮辭謝。傳命人把他的話告訴國君,國君則又一次命令韓不信主賓。韓不信行兩次稽首禮後,這才接受命令。

    接下來,是燕飲,國君要招待射者,也就是卿大夫子弟們朝食和飲酒。食物比較簡單,只是肉脯、肉糜和梁、稻飯食等,趙無恤成鄉產的麥粉,或許還要過一段時間,才能登上國君的食譜。

    燕飲結束後,多達數十人的樂官們敲響了名為《肆夏》的樂曲,正所謂五月肆夏之時,射禮之日。

    主賓韓不信選了泮宮的庶子大夫籍秦為司射,然後執弓挾矢到階前請求射禮開始,又讓有司將弓矢獻給君王檢查。

    晉侯午隨意看了一眼,便答道:「可……」

    至此,大射禮正式開始了。

    臨時擔任司射的籍秦,讓自己的幕僚鄧飛設置好計算成績的算籌。

    又讓「射人」在兩根楹柱中間測量尺寸,用或紅色或黑色的漆墨,畫出一橫一豎垂直交叉的標誌,做為射箭站立的地方。

    一切已經安排妥當,籍秦便開始宣讀射禮的規則:「君上有命,卿嫡子與卿嫡子為耦,不足則由餘子侍於嫡子,再不足則由庶子、士侍於餘子。」

    耦,是一對的意思,射禮必須有比較,所以才以兩人為一組,展開較量。

    籍秦又面朝西,告訴負責記述此事的太史道:「大夫射畫有豹、麋飾的射布;士射畫有犴飾的射布,射箭的人射的不是自己應射的射布,射中不算。」

    太史在簡冊上一一記述了下來,接著,韓不信呈上參與射禮的八人名字的籌,請國君親自比配四耦。

    晉侯午雖然做了八年國君,蝸居於虒祁宮中,但心性卻依然是十多歲男孩的跳脫。瞧著漆盤裡的八個名字,他目光在上面不斷跳動,猛然間,心裡浮出了一個惡作劇的點子。

    被六卿逼壓多年,偶爾不著痕跡地戲弄一下他們,大概就是晉侯午唯一的樂趣了。上次冬至日大朝會,上軍將趙鞅在宋行人樂祁被逮捕的那一刻,臉上露出的不可置信和憤怒,讓晉侯午覺得十分有趣。

    倒不是他痛恨趙氏,只是知伯如此建議,晉侯午只能裝作糊塗,順著他的意思辦。因為,他父親晉昭公去世時,曾撫著他的手囑咐說,六卿之中,唯獨知氏足以依靠。

    何況,六卿相互鬥爭的越狠,晉侯午覺得,自己就越有可能在未來恢復國君的權威。

    但他和知躒期待的范、趙兩家的爭鬥,卻遲遲沒有打響,這讓晉侯午大失所望。最近幾個月,兩家子弟在泮宮中倒是打的十分熱鬧,惜哉,自己不能到場旁觀。

    不過,今天倒是有個機會。

    於是,他便露出了微笑,伸出手,迅速選定了搭配。

    韓不信接過來一看,心中暗道不妙,但國君已經親自選定,韓不信也別無他法,只得讓有司向在場眾人宣佈結果。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37
    第137章 大射儀(下)

    趙無恤一直在豎著耳朵細聽,那八個名籌是這樣搭配的。

    「魏駒與范嘉為一耦。」

    魏氏和范氏是死對頭,而且技藝相差無幾,魏駒躍躍欲試,范嘉則鬆了口氣,他可不想遇到射術雙雄的趙無恤和呂行。

    「中行黑肱與韓不信為一耦。」

    中行、韓氏也有些過節,兩人相互看了一眼,又不屑地移開了目光。

    「知宵與呂行為一耦。」

    呂行面上掩不住的失望,而外惡內善的知宵,則溫和地請呂行承讓。

    最後,是范禾與趙無恤為一耦!

    心裡藏不住事的范禾沒有之前的囂張和戾氣,露出一臉倒霉樣,趙無恤則好容易忍住沒笑出聲來。

    他從張孟談和樂符離處打聽過了,范禾雖然劍術出眾,但射術只能用糟糕兩字來形容,是個能被自己輕鬆完虐的主。

    好啊,上次的斷劍之仇,就能在今天報了,甚至,他特意帶來的輪軸復合弓都不需要亮相。

    不過,從這四組搭配中可以看出來,晉侯午,對六卿子弟的矛盾,可謂是瞭如指掌啊。除了知宵和呂行沒什麼過節外,其餘三耦,都是針尖對麥芒的組合……

    雖然,這位晉侯在歷史上也沒留下什麼讓人印象深刻的記載,但趙無恤卻已經微微有所警覺。此人,恐怕也不是容易糊弄,甘願當一輩子傀儡國君的主!

    卻又聽見韓不信在東階前對國君說道:「請君上先行射禮。」

    原來,在晉國有一項傳統,「凡大射儀,君必先射」。

    在晉侯午悠閒地坐在上席觀看六卿子弟的有怨抱怨,有仇報仇的熱鬧前,卻還得先下場射上三箭。這是幾百年來,大射儀上的規矩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晉侯午的身上。

    晉侯午一臉莊重地起身,在有司的引領下,到了更衣的地方,換下裘服,穿上戎服。

    晉侯午畢竟已經做了八年國君,這些禮儀程序都已經練得十分嫻熟,但他威嚴的外表下,心中卻有些鬱悶。

    「又要在六卿面前丟人了。」

    按照周禮規定,大射儀時,國君必先試射,而且規定,要射畫有熊飾的射布,也就是九十步外的靶子。

    天知道周文公為何要定下這樣的規矩!或是為了督促諸侯不忘射藝?但為何要求如此之高。

    難不成追隨武王伐紂的召公奭(shi)、畢公高、衛康叔、唐叔虞等姬周英傑們,個個都能輕鬆辦到?

    九十步,三箭皆中,據晉侯午所知,宮甲虎賁裡,能做到的都沒有幾個人。年輕一輩裡,也就號稱距離射箭手養由基只有「十步之遙」的趙氏庶子,以及呂錡後輩呂行能夠一試。

    而歷代晉侯,除了始祖唐叔虞以外,都不以射藝著稱,到了他的曾祖父晉平公時,更加不堪了。

    在晉國市井中,一直暗暗流傳著這樣一個笑話:晉平公在林苑中射鵪鶉,瞄了半天才放箭,居然還沒有射死那呆鳥兒,他派身邊的豎人襄去捕捉,也沒捉到。

    平公大怒,就遷怒於豎襄,把他拘禁起來,準備殺掉。

    羊舌氏的大夫叔向聽說後,就連夜去見晉平公,進諫道:「從前我們先君唐叔在徒林射犀牛,一箭就貫體而死,用它的皮革做成一副大鎧甲,獻予成王,所以才被封於晉國。」

    祖先的榮耀,晉平公自然知道了。

    叔向繼續說道:「現在國君您繼承了唐叔的君位,射一隻小鵪鶉都沒有射死,派人去捉也沒有捉到,這是晉國的恥辱啊。君主一定要趕快殺掉這個目擊者,不要讓這件事傳到別處去。」

    平公臉上露出羞愧的神色,於是便赦免了豎襄。

    但晉侯午覺得,臉上無光的時刻又何止是射獵時,他每次參加大射儀,都要承受一回平公當年的尷尬。

    晉侯午也暗暗向自己的太史墨抱怨過,這規矩就不能改改麼?

    但史墨的回答,卻讓晉侯午如墜冰窟。

    「倘若先祖規定的儀禮和制度可以隨意更改,那國君您的這個位置,是不是也可以被六卿隨意取代?」

    晉午悄無察覺地嘆了口氣,所以說,他再抱怨,也得將這個傳統執行下去。

    當年齊桓公九合天下,一匡諸侯,何等的威風。可在天子卿士主持的「侯伯」冊命儀式上,還不是得誠惶誠恐地下拜稽首,自稱「小白」。

    文公、悼公時代,晉侯的強勢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晉午現在只能指望著傳統能延續在,只有那樣,他國君的位置才能繼續做下去。所以,他尤其不能當那個帶頭破壞禮制的人,甚至還得用行動去維護。

    他面色莊重,在有司的服侍下穿上皮製臂衣,拿著弓,在弓把外夾持四枝箭,箭頭在弓把中部位置。又套上銅扳指,右手大拇指鉤弦,挎弓走到了射箭站立的地方。

    趙無恤等八位卿大夫子弟已經出列,分四耦站於晉侯身後,態度恭敬,默默注視著國君文弱的小身板。

    但誰又知道,六卿之子們心裡在想什麼?

    想到自己身後有兩個少年成名的神射手盯著,晉侯午就心中發虛,越發感覺背後目光灼灼,他努力不去多想,而是望向九十步外,射布上有些模糊的熊形紋。

    他搭箭,開弓拉至半月,手臂微微顫抖,瞄準得有些艱難。

    趙無恤覺得,眼前這個文弱的青年國君雖然強作鎮靜威嚴,但似乎壓力有點大,而且連拉滿弓弦都有些吃力,這一箭恐怕要脫靶。

    見此情形,想起趙鞅在信上所囑咐的事情,以及張孟談在今晨會面時,對他說起過,晉侯午極好顏面。

    無恤心裡不由得閃過了一個念頭。

    「嗖」的一聲,箭矢離弦。

    果然,和無恤猜想的一樣。晉侯的第一箭有些無力,毫不意外地沒有到達位置,飄到八十多步的距離後就斜斜地插到了地面上。

    射的很爛,但無人膽敢嘲笑,四週一片寂靜。知躒、韓不信、籍秦,以及在場諸卿大夫子弟,所有人都眼觀鼻鼻觀心,彷彿都沒看到一樣。

    晉侯午暗暗捏緊了拳頭,他感覺,自己在六卿面前又矮了一層。對啊,將這個總是令國君尷尬的儀式延續至今,難說就是六卿削弱君主權威的陰謀……

    他面色依然保持著雍容和淡然,心中卻早已義憤填膺。

    「總有奸臣想害孤!」

    難道晉國的忠貞之士,真的都死光了麼?

    方才拉弓的方式似乎有些不妥,現在手臂有些乏力,肩部有些痠痛,但沒辦法,抱怨完了,還是得繼續射。

    晉侯午正要繼續開弓,隨意射兩箭,快些結束這個麻煩的儀式,卻聽到身後有一個年輕的聲音恭敬地說道:

    「君上,您這把弓的弦,鬆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39
    第138章 彼可取而代之!

    「君上,您這把弓的弦,鬆了。」

    這聲音不大,但卻中氣十足,站在晉侯身後的七名少年齊齊側目,只見說話之人,正是趙氏庶子無恤。

    晉侯午也詫異地回頭看了看,只見此子年紀比他略小,相貌平凡卻有雙堅毅的眼睛。他總發披肩,著戎服、皮臂章,挎著用帛布包裹的大弓,腰上掛著插滿羽箭的箭壺。

    晉侯午最清楚不過,自己手裡的這把弓,是射人從數百把角弓裡挑選出來的精品,方才也親自檢查過,沒有任何問題。

    他皺著眉頭問道:「汝是何人?此話何意?」

    趙無恤用充滿善意的語氣恭敬地說道:「下臣乃趙氏庶子無恤,君上,您的弓弦鬆了,撒放不易……不若用下臣的弓,此弓堪比楚靈王之『大屈』,能輕鬆撒放,射九十步遠,下臣斗膽獻上,請君上納之!」

    此言一出,知宵、韓虎詫異,范氏兄弟、中行黑肱詫異,魏駒、呂行則暗暗咬牙。

    魏駒、呂行,可是打趙無恤這把弓主意很久了,屢次要他拿出來展示展示,卻都被搪塞過去,如今,卻要獻給國君?

    晉侯這下明白了,原來此人就是數月前泮宮私鬥的主角之一,他也聽說過此子與呂行比射之事,知道那把弓的確有些特別,但此子諱忌莫深,從不輕易示於人。

    今日看來,他卻是個純孝之臣,能站出來為自己解圍,還願意獻上寶弓,實屬難得。若是和他所說一樣,能用此弓開射,興許就不用在六卿及其子弟面前尷尬了。

    晉侯心中竊喜,但面色依然雍容而威儀,和往常一樣,只說了一個「可」字,抬手示意趙無恤獻弓。

    這場小插曲已經引起了觀射台上眾人的注意,知伯面色淡然,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而主賓韓不信作為趙氏盟友,更沒理由出來阻止。

    趙無恤踏出了半步,躬身行禮,將手中的大弓交由司射籍秦,再轉交晉侯。

    在有司幫助下,晉侯揭開包裹的帛布後,看到了這把弓的真實面貌。

    它看似反曲角弓,弓體是第三等的犀桑木製成,牛筋為弦。但卻有些怪模怪樣:這把弓身兩端,居然鏤空一條縫隙,安放了兩個圓形的物件,看上去像是青銅紡輪?而那弓弦也不太對勁,有重複的兩根,以獨特的方式交叉繞在兩個圓輪上。

    雖然有些奇怪,但晉侯午試著空弦收放後,心中頓時大喜過望!

    他發現,在拉開弓弦時,越是往後拉,就越是省力!而且瞄準也更容易了。

    於是,之後的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雖然晉侯射的依然差強人意,只是勉強上靶,還僅僅插進去了一寸。若是射甲,恐怕不能穿透一札。但比起方才的謬之千里,已經好太多了。

    晉侯午大概成了晉悼公之後,在大射儀中試射成績最好的國君。

    他高興之餘,看趙無恤的眼神頓時有些不一樣了,在諸卿大夫及其子弟都在默默圍觀的時候,此子卻站了出來,為自己解圍,還獻上利器。

    然而,他表面上卻要繼續擺國君的架子,讓人看不出喜怒哀樂,於是晉侯午淡淡地說道:「不錯,的確能和楚靈王的寶弓大屈相提並論。」

    說完便假意要將弓還給趙無恤。

    趙無恤知道這是客套,又哪能真的收回來?那樣的話,和楚靈王那逗比干的蠢事有什麼區別?

    當年楚靈王求霸,想讓在小諸侯間威望較高的魯國屈服自己,派行人軟磨硬泡,終於將魯昭公忽悠到了楚國。

    好大喜功的靈王在章華台設享禮,擺出大排場招待魯侯,還把自己名聞諸侯的至寶「大屈之弓」送給魯昭公作為禮物。

    但燕饗結束,魯昭公剛下了新台,楚靈王這個「心懷天下」,實則卻小氣計較如同鄉鄙農夫的奇葩就開始心疼了,後悔了。

    他派一個能言善辯的臣子去館舍見魯昭公,楚臣一見面就向魯昭公下拜祝賀。

    昭公問道:「為什麼祝賀?」楚臣回答說:「大屈之弓天下聞名,齊國、晉國、吳國的君主都想要它很久了,寡君卻不給他們,反倒送給了魯侯。魯侯從今以後,就得日日夜夜防備抵禦這三個大國,謹慎地保有寶物了,難道還不該祝賀嗎?」

    這話的威脅意味很重,膽小的魯昭公頓時嚇壞了,就把大屈寶弓送還給楚靈王,也順便把楚國記恨上了,回國後讓史官在魯春秋裡將楚王狠狠地黑了一通。

    現如今,輪軸復合弓還是獨一無二的,但成邑的弓人已經掌握了技術,目前還有兩把正在同時製作中。

    考工之法,弓人制弓,一把良弓,非兩三年不能馴出。晉侯手上這把,其實是半年趕製出來的試驗品,就算留著,也很快就會淘汰……無恤覺得,送了也不可惜。

    若是讓呂行魏駒學了去,他們就多了一件戰場上的利器,可獻給國君,僅僅是讓他在深宮中多了一件沒有實用性的玩具。一個連鵪鶉都射不死的人,就算拿著后羿的弓耀武揚威,也依然構不成什麼威脅。

    無恤之所以瞅準機會,做出了獻弓之舉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張孟談對晉侯性情的猜測。認為他極好顏面,能一口氣把宮中的重寶都帶出來顯擺,能硬著頭皮向六卿借虎賁之士充門面,那自然也會對維護了面子的人大生好感。

    於是君臣之間又是一番推辭,直到旁邊的另外七名卿大夫之子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最後,晉侯遲疑地問趙無恤:「卿若無此弓,一會的射儀,與范氏次子為一耦,可有勝算?」

    趙無恤自信滿滿,「好讓君上知曉,若是與呂子比射,無此利器,小子不敢言勝,可今日之射……」

    他斜眼瞥了下一旁氣呼呼卻又不能插話的范禾,嘴角嘲諷地一笑,揚聲說道:「殺雞焉用宰牛之刀?」

    看著趙、范二卿子針尖對麥芒的架勢,晉侯午心裡暗樂,也不在推讓,這才收了下來,交予有司收好。有了這一寶弓,以後射儀,不用再愁射不夠距離,而弄得自己尷尬不已了!

    剛要轉身回席,他卻又心念一動,朝趙無恤問道:「此弓,可有名字?」

    趙無恤送面子一路送到底,恭敬地回答:「無有,君上之弓,自然要君上賜名。」

    晉侯午很滿意,他沉吟了片刻後,眼前一亮,說道:「射兕(si)!就叫射兕如何?取先君唐叔射兕於徒林,以封於晉之意!」

    一點新意都沒有……但趙無恤自然是擊節讚歎,彷彿是在前世時,為領導上司拙劣無聊的發言鼓掌叫好。

    「大善,楚靈王在南,雖有大屈弓、章華台,卻不如君上在北,有射兕弓、虒祁殿!」

    然而,大射儀在場的諸人中,趙無恤恐怕是對晉侯頭上的冠冕最不以為然的人,其今日的表現,也讓最後一分神秘和威儀消散殆盡。他今日的獻弓討好,曲意逢迎,無非是為了明日的……

    「彼可取而代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0:39
    第139章 裡應外合

    泮宮舉行大射儀,其外圍道路戒嚴,站滿了虒祁宮的虎賁宮甲,除了各卿大夫的御戎外,不得有閒雜人等進入。

    於是乎,趙無恤帶在身邊的兩個隨從井和敖,就等同於被放了假。無恤讓他們隨意在新絳市井裡逛逛,長長見識,但切勿惹是生非。

    他對處事穩重的井,還是相當放心的。而敖,自從上次薇獻劍之後,趙無恤便開始對他重點培養:送去學堂學書、數,又讓王孫期、羊舌戎教他射、御、劍術。

    偶爾有空,趙無恤還會親自給他講兩段典史,敖機靈聰明,學得很快,尤其是駕馭駟車,都要趕上趙無恤的水平了。

    也正因如此,小童就再也沒了閒暇的玩耍時光,每天時間都被排的緊緊的,好容易抽空跟著來趟新絳,有了一個撒歡的機會,便十分興奮。

    井和敖商量著,去新絳最熱鬧的市上轉轉,順便去商賈子貢那邊瞧瞧,因為虞喜等輕騎士,每天都會押著運麥粉的車隊前來。

    新絳太大,兩個人如同鄉野鄙民進城般,暈頭暈腦地繞著半天,終於來到了城南的市坊。只見這裡地方比下宮邑市更大,也更熱鬧得多,商品琳瑯滿目。

    除了各路商販,還有一些倡優雜技,蹴鞠鬥狗之類,但兩人站著看了一會,還是覺得成鄉的蹴鞠比較有意思,而那些斗犬,也不如敖養的狄犬高大威猛。

    井作為兩司馬,每年也有百石粟米的俸祿,進城之前便去府庫換了些容易攜帶的布帛和空首幣。他出手也不小氣,這會給敖買了些漿水、飴糖,兩人吃吃停停,終於來到了粟市的裡閭外。

    越靠近粟市,路上的行人就越是密集,這個時辰剛好是新絳市中最熱鬧的時候,車轂擊,人肩摩。

    井一問之下,才知道許多人是衝著成鄉的麥粉而來。

    「昨日剛過午後就賣盡了,說今日一早再運些來,若是去遲,就購不到了!」

    井和敖相對而視,面露喜色,都為成鄉的麥粉大銷而感到高興。白色麥粉做成的麵食,即使在成鄉,也算精貴之物,他們或多或少吃過一些,自然知道那東西的口感極佳。

    眼見前方越來越擠,井囑咐敖跟緊自己,卻依然沒用,兩人在人潮裡還是被沖散了。

    井踮著腳在人群裡尋找,沒瞧到個子小巧的敖,正焦急之時,卻被人拍了拍肩膀。

    「敖?」他連忙回頭,一看,卻是一個陌生的面孔。

    井心生警惕,頓時握緊了腰間短劍:「汝是何人?」

    「這就不認識我了?」

    當那人意味深長地笑著說起話來,井才猛然想起,這不就是半年前在成鄉與他碰頭的那個蒙面人麼?正是趙叔齊的親信。

    井的心頓時一陣冰涼,他半年來深居簡出,就是為了避免再次被他們利用。又因為君子加強了對成鄉外圍的巡邏,以及進出人員的控制,所以也無人再來煩擾,這讓他心中大為輕鬆。

    若非自家的妹妹還被趙叔齊軟禁在西鄉,井恐怕都忘了這件事情,可以全心全意為君子訓練卒伍,盡忠效死了。

    可惜,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看來,趙叔齊的眼線一直在盯著自己一舉一動,一旦離開成鄉,也就重新進入了他們的視野中。

    這裡並非說話的地方,那人不由分說,拉著井來到了一個陰暗裡閭巷子裡,巷子的牆簷在漏水,滴滴答答。

    四下無人時,井的目光游弋,捏著劍柄的手越來越緊。但不等他下定決心,那人卻一轉身,亮出了袖子裡的一件東西。

    「這是吾妹的發簪!你們將她怎樣了!」井勃然大怒,一把揪住了那人。

    叔齊的使者冷笑不已,拍開了井的手道:「她好得很,反倒是你最好認清自己的處境,若是想要你妹妹安康,就乖乖聽話。」

    井沉默了,家人是他唯一的軟肋,是和忠於君子同樣重要的東西,當必須選擇其一時,他猶豫了。

    那人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口中說道:「嘖嘖,半年不見,你居然從小小伍長混到了兩司馬之職,口氣也硬了不少……這倒是好事,你爬的越高,對君子叔齊就越是有用處!」

    井的態度冷漠:「你來找我,所為何事?」

    上一次,只是將君子無恤初到成鄉的舉措通報,這一次,又會讓他做什麼呢?

    接下來,叔齊的信使追問了井許多事情,包括成鄉趙兵夜間巡邏的時間,井負責的是哪一天。又問了他存放麥粉的倉稟、以及匠作區的位置。

    越聽下去,井心中就越是震驚和憤怒。

    那人威脅他,要他裡應外合,放火燒燬成鄉的府庫、磨坊等重地!

    這些人,也太膽大妄為了,他們怎麼敢,怎麼敢打成鄉倉稟的主義!那可關係到全鄉兩千多人的衣食性命啊!

    成鄉能有今天,全靠君子治理有方,井也付出了不少心血,現如今卻要讓他親手去破壞?他不情願,但那人只要把妹妹的發簪一亮,井又洩了氣,只能沉默聽之。

    那人最後問他:「動手的時間,可都記清楚了?君子會派我去與你接洽,一同燒燬倉稟和磨坊。話說回來,你們成鄉的麥粉做的烤餅,真是不錯,可惜了……」

    井目光游移:「這兩處都有人巡夜,恐怕不好進去……」

    那人露出了神秘的笑:「這不是有你麼?我們便定在你巡夜的那晚動手。何況,成氏大宗雖然垮了,但也有不少人對趙無恤,對成巫不滿,願意配合吾等行動。」

    他以為井是擔心自家性命,便寬慰道:「你放心,到時候處處起火,成鄉必定大亂,吾等再乘亂逃出。有叔君子庇護,就算君子無恤發現是你所為,也無可奈何,到那時,就能與你的家人相見!」

    井默然,在兩人談話告一段落時,卻聽到外面有輕微響動。

    「誰!」那信使耳朵一動,瞳孔緊縮,抽出不知道藏於何處的短劍,追了出去。

    井也快步跟在那人身後,只聽到一聲小獸的慘叫,到達時,卻只看見一隻叼著碩鼠的狸奴已經被一劍釘死在夯土牆上。

    這讓井大為驚疑,看來,此人身手不俗,方才若是他突然發難,誰生誰死,還真猶未可知。

    「這畜生,嚇我一跳。」信使鬆了口氣,又威脅交待了幾句,將時間定在六月初一的晚上,便匆匆走了。

    井在原地站了半響,聽著牆簷漏水的滴答聲響,一聲長嘆後,出了裡巷。

    他在市中又找了一會小童敖的蹤影,卻依然不見。也沒有心情再去粟市看熱鬧,便直接返回了趙氏府邸的偏院裡,卻見敖已經回來了,正蹲在院子裡看著花圃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你這小童去哪裡了?害我好找。」

    井過去拍了拍小童敖的腦袋,發覺他出了一頭的汗,大概是跑回來的,又誇他機靈,居然還能找到歸來的路。

    小童敖仰頭看著井,童真未去的臉上努力露出人畜無害的微笑,心中卻突突狂跳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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