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495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1:16
    第170章 七月流火

    俗言道:「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所以樂祁雖然被范鞅籠羅罪名扣押,但卻不是直接扔到骯髒的囹圄裡,僅僅是關在一處二進小院裡加以軟禁。

    此處守備森嚴,而趙無恤也只能先將樂靈子送到這裡。

    他對靈子溫柔的說道:「你先進去,我還有君命在身,要去明堂那邊見過君上,並參與祭祀,可能要徹夜不眠。你今夜能夠留在此處,與樂伯相聚,也請為我向樂伯告罪,明日清晨再來向他下拜頓首,接你出宮。」

    樂靈子雖然對趙無恤有了一絲依賴,卻也知道此事的重要性,她的眼神又恢復了堅強,畢竟是一個敢於千里迢迢,孤身而來探望父親的女子。

    趙無恤目送她攜帶裝著銀針和草藥的藥匣,跟著寺人走進這座二進小院,這才轉身離開。

    到了此時,他才能好好地看一看虒祁宮的模樣。

    和年前初入此宮的樂祁不同,趙無恤沒有解讀出太多的政治內涵和典故,他更多的,是帶著一種觀光和欣賞的心態。

    比起渲染了太多濃墨重彩的明清故宮,虒祁宮顯得古樸厚重。青石板鋪就的寬闊大道直達正殿,石基和夯土壘成的高台不加修飾地立在那裡,加上粗壯的銅基巨柱,憑空添了許多肅殺和雄壯。據說這些是晉悼公時代建造的,古樸而肅殺,盡顯北國霸主氣勢。

    而環繞正殿的其他建築,卻明顯是另一種風格。

    空間宏大的高堂,曲折相連的曲屋,進深幽遠的邃宇,小巧精緻的南房,皆高簷飛角。覆蓋著卷雲紋和獸面紋的瓦當。簷上有陶、石雕塑的瑞獸。高樓之間有廊橋相連,飛簷畫棟如同彩練一般將一座座台閣綁在一起。

    這些大多是晉平公時代新修的建築,和這位國君的性情一般華麗而精緻。卻有些脆弱,後續的晉侯們。更是一代不如一代。

    趙無恤的目的地是「明堂」,正所謂「布政之宮,在國之陽」,位於正殿偏南方向。

    明堂最早為周文公在經營洛邑時始建,是從夏代的「世室」,殷商的「重屋」發展起來的。為的是「通神靈,感天地,正四時。出教化,崇有德,重有道,顯有能,褒有行者也」。

    遠遠望去,明堂「上圓下方,八窗四闥,九室重隅十二堂」。靠近一看,其共三層,底層為四方形。四面各施一色,分別代表春夏秋冬四季;中層十二面傚法一天中十二個時辰,用蛤灰塗成白色;頂層為圓形。青黑色的瓦片覆蓋其上。

    和後世故宮的天壇有些相似,只是規模小了一些。除了時代和工藝技術限制外,還因為晉國現在只是一個侯國,雖然禮樂崩壞,但正規的祭祀,尚不敢僭越用天子的規格。否則的話,恐怕會引起諸侯不服和震動,讓齊國多了一份反晉的藉口。

    趙無恤到達時,祭祀的準備工作已經開始了。老熟人魏駒穿著一身精美的黑色甲衣,作為祭祀的衛士。至於同是宮中甲衛的范嘉。據說負責的是另一處地方。

    魏駒和無恤寒暄了幾句,引領他到有司處領取今天祭祀要穿的祭服。祭服是素色青衣。朱裳,蔽膝,無佩綬。

    在此,無恤還看到了身材略為矮小,目光陰冷的中行黑肱,他的身份,也是國君助祭。趙無恤因為趙廣德之事,極其厭惡此人。

    祭祀之事,一向是由太祝負責,太祝乃周官,處天人之際,以言告神,在祭祀中迎神送神,祈福祥,求永貞。說白了,和成巫在成鄉做的事情差不多,但等級可比那野巫祝高了無數倍。

    太祝常駐明堂,歲時至祠,以下還有亞祝、少祝等輔助,職責不同:太祝迎神告天,少祝導國君而至,亞祝迎國君於堂外。

    負責祭祀準備工作的的亞祝,名為祝堇父,是個三十多歲的短鬚中年男子,一臉嚴肅。

    亞祝堇父也不管趙無恤,中行黑肱等助祭人卿子的高貴身份,對他們耳提面命。先是讓他們穿著祭服演練了一通儀式的步驟,一邊還嘮嘮叨叨地說著關於七月祭大火星的原因。

    「大火星,又名為商星,陶唐氏之火正閼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紀時焉。」

    亞祝所說的大火星,並非太陽系八大行星之火星,在這個時代,火星被稱「熒惑」,一旦出現「熒惑守心」的現象,通常和戰爭、不祥、災異有關。

    而大火星,在天官和巫祝處的學名,則是「心宿二」。

    相傳自顓頊高陽帝時,就開始派火正專門觀測此星。利用大火星相對於地面方位關係,即每天黃昏時,大火星位於天空東、中、西一線上的確切位置,來確定季節的規律,制定出了最原始的曆法:顓頊歷。

    顓頊歷神秘縹緲,如今只有楚國在用。而從三代以降,在天官、巫祝、火正們歷時千年的觀察和總結、更正下,中原又依次出現過夏曆、商曆和週曆三種曆法。

    他們的區別在於,每年開頭的歲首不同:夏曆以建寅之月為歲首,也就是每年的農曆一月,商曆以建丑之月為首,農曆二月,週曆以建子之月為首。

    成周,魯國等地用週曆,而晉國最初便封之以夏墟河東,索以夏政,故用夏曆。

    夏曆七月下旬,是大火星開始墜下的過程,預示著天氣轉涼,春種的農稼開始步入豐收。在民間,「是日,宜晴,人家用菽豆飯祀灶」。而官方的,則是在明堂加以祭祀了。

    到了日暮將至時,大火星在天邊若隱若現時,晉侯終於在少祝的引領下,準時到來。

    只見年輕的晉侯午穿袞衣,戴玄冕,紋飾七章,乘坐墨輿(yu),輿後的豎寺持有交龍圖飾的旗幟。

    下輿後,晉侯的目光透過珠玉編制的「冕旒」,看向趙無恤,中行黑肱,魏駒等人,和他們隨意地聊了幾句。

    但明顯,他對趙無恤更友善些,誇他年輕小小就忠而有信,凡事不忘君上。趙無恤暗暗猜測,自己針對晉侯的一系列討好行為,的確是有了效果的。

    在晉侯的儀仗到來後,白髮蒼蒼的太祝也從明堂中出迎,君臣在階上相拜,互換位置,再拜。而老邁卻消瘦幹練的太史墨,則在一旁記錄下國君的一言一行,書於晉國的史書《乘》上面。

    趙無恤猜測,作為助祭人,自己的名字也會被書於其上。不過,他對太史墨本人其實更好奇一些,盯著他看了又看。

    這位其貌不揚的史官,可是大隱於朝堂的睿智人物,連他強橫的父親趙鞅,也要師事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1:16
    第171章 守燎之人

    史墨是蔡國公族,以國為氏,蔡是南方姬姓小國,長期為楚國附庸。

    三十年前楚靈王這位好大喜功的奇葩國君上台後,腦袋一熱,就將蔡侯誘殺,將蔡國滅了,夷為大縣。蔡公族要麼被殺戮,要麼逃亡,史墨就是那時候抱著蔡國《春秋》,跑到了晉國,後來成為國君的太史。

    他長於天文星象、五行術數與筮佔長於天文,熟悉各諸侯國內政。

    周敬王十年,也就是七年前,魯昭公被三桓之首的季平子趕出魯國,在流亡中死於乾侯。

    這件事在諸夏國際上影響巨大,無恤那好學不厭的父親趙鞅有感而發,就此事諮詢史墨:「季氏驅逐魯侯,但民眾卻歸附他,諸侯也都支持他,國君死在外面,居然沒有人怪罪他,這是為何?」

    史墨回答很長,而最讓趙鞅印象深刻,常在無恤面前說起的,就是這一句:「《詩》曰: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自古使然!故,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

    此言在趙無恤這個後世的人聽來,依然振聾發聵,也可以作為六卿對晉侯取而代之的理論基礎。

    而更加詭異的是,也就在那一年,史墨就曾預言:不出四十年,吳國必亡!

    當時的吳國,正如日東昇般崛起於南方,幾年之後更是一舉攻破了楚國都城郢,拿下了江淮半壁江山。吳王闔閭一代雄主,文有伍子胥,伯嚭(pi)。武有夫概,孫武。他們的國勢可謂烈火烹油。所以,晉國諸卿大夫都沒把史墨的這個預言當回事。

    但唯獨趙無恤卻知道。他預言的一點沒錯!吳亡越興的那些故事,那些主角,他記得清清楚楚,可不就是三十多年後的事情麼!

    所以他才對史墨這個小老頭好奇不已。

    不過很快,他就不能開小差了。

    儀式在繼續,隨後,晉侯衣朝服,於廟門之外東邊就位,面朝南。太祝、少祝、亞祝等人面朝西。祭祀大火星用少牢規格。司士魏駒殺一羊一彘,趙無恤作為助祭人,按著方才演練的程序,負責幫忙擺放祭牲,頭朝北,以東為上。

    太祝詔告祭牲備齊,讓掌管割烹之事的雍人清洗牲鼎,又將匕、俎設於烹煮魚、肉之灶邊,烹煮魚、肉之灶在廟門東南。以北為上。

    這些儀式完成後,晉侯朝服進入明堂之中,要在裡面待上一整晚。而趙無恤和中行黑肱的任務,則是在外點燃燎火。置茅,設望表,負責守燎之事。保證其徹夜不滅。

    天色黑暗,夜幕已至。趙無恤看向南天,發現那顆暗紅色的大火星已經十分明亮。從七月下旬到九月中旬。它會漸漸向西移動下墜,直到移墜到西邊地平線上,隱於雲霧,遮於山嶽,讓人們看不見為止。

    這個過程就叫「七月流火」和「九月內火」,九月那次祭祀,其實就是後世的重陽節,到時候,春粟早已入倉,夏粟也有望豐收。

    守夜可不是個輕鬆活,更何況身邊沒有同伴,只有一個豺狼般狡詐的敵人中行黑肱。現如今,在木柱青銅架的火燎旁,木矛望表之下,只聽得見火燎燒木柴木炭的噼啪聲響,氣氛沉默而詭秘。

    過了一會,卻是中行黑肱先行開口,彷彿是為了驅散夜晚的清冷,他自顧自地說起話來。

    中行黑肱眼中反射著火燎的光亮,他說道:「顓頊帝有子名為重黎,重黎為高辛氏火正,歲祀大火,昭顯天地之光明,其功大矣,故帝命之曰『祝融』。火正祝融之後,則為南國之楚人。」

    趙無恤隔著火焰冷冷地盯著中行黑肱看,不發一言。

    「昔周成王盟諸侯於歧陽,楚人熊繹被視為荊蠻,在明堂外置茅,設望表,與鮮虞狄人守燎,故不與天子會盟,和如今你我的處境何其相似?也不知道當日,兩位夷狄國君究竟都說了些什麼?」

    「吾知道趙子之志大矣,今日之六卿,便如同周初之諸侯,也不知道,日後你我誰能做下如同楚國那樣的事業?」

    趙氏弒殺過晉靈公,中行氏也弒殺過晉厲公,如今依然好好的,而且越來越興盛。所以兩家子弟看待晉侯,便比其他諸卿要更加不屑一些。

    何況,放眼晉國,諸卿之兵的戰鬥力,反倒是中行氏那些常年開拓戎狄的兵甲最強!所以中行黑肱有驕傲和顧盼自雄的本錢。

    他們的祖先中行穆子,本來就是晉國最能征善戰的猛將,連不可一世的楚靈王都要忌憚三分。魏氏的重卒方陣,中行氏也有,還附庸了不少新徵服的戎狄之兵,擅長山地作戰。後世的中山國,現名鮮虞,也迫於其壓力,屈從於中行寅,有時還會聽其調遣。

    也幸虧中行穆子早在十多年前就死去了,未能輪到執政之位,否則,今日的中行氏,只會更加可怕!

    但對於中行黑肱的話,無恤卻冷冷一笑。

    現如今,趙氏和中行氏已經是解不開的敵人,倆家對上軍大權的爭奪,在牛馬市的競爭,對邯鄲氏的競爭,處處為敵,連坑害樂祁,也有他們一份。

    於是他回答道:「中行子志向亦大矣,卻何必以蠻夷戎狄之君自比,莫不是以為,日後中行氏當為楚國,能問晉鼎之輕重?照我看來,爾等也可能為鮮虞白狄,被秦人從河西驅逐到大原,又被中行穆子、魏獻子逐至中山,狼奔豚突。到那時候,你或許就能學楚人蓽路蘭縷,以啟山林了!」

    「你!」中行黑肱被一通搶白,卻又因為守燎需要肅靜,不能高聲說話。

    於是兩人都別過了臉,今夜再也無話,就這麼挨到了天明。當晉侯午有些迷糊地走出明堂時,只見趙無恤和中行黑肱頭髮眉毛上,都有一層淡淡的薄霜……

    ……

    成鄉,天明之時,子貢對著外邊突然起來的大霧,呵了一口氣。

    他吆喝著自己的下屬們從榻上起來,將貨物裝好,在虞喜等輕騎士的護送下,押送著牛車走出了成鄉牆垣。

    子貢望向新絳的方位,此刻,趙無恤已經在虒祁宮中,與國君和六卿子弟玩著政治博弈,而屬於他端木賜的戰爭,也要開始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1:17
    172章 貨殖戰爭

    在去往新絳的路口,子貢一行人遇到了從下宮出發的長長車隊。‧中‧文‧網‧..遠遠看去幾乎望不到盡頭,整整數十輛馬車,滿載著大麻袋大麻袋的麥粉,全部統計起來,可能接近千石。

    這就是下宮那些新修的大磨坊展現出來的可怕實力,當然不是成鄉每日幾十石的供應量能相提並論的。三日來,下宮竭盡全力開磨麥粉,幾乎每一處,都能聽到磨面之聲隆隆作響,徹夜不息。

    在子貢的建議下,下宮這些新鮮的麥粉沒有急吼吼地投入市場,而是像拉開的弓弦般引而不發。

    子貢讓在粟市留守的人維持原來的高價,故作不知所措的低迷狀,引誘范氏。直到這邊積蓄了足夠的貨量,也就是整個新絳對麥粉的三日所需後,才傾巢而出。

    下宮來的車正和倉吏也和子貢見禮,他們知道,此人是庶君子無恤的親信商賈,還頗得君上趙鞅賞識。君上本欲拙拔他做府庫長吏,卻被他一口回絕,為此,君上還遺憾了半天,說什麼「我竟不如吾子焉?」

    面對這位差點成了自己頂頭上司的衛國人,倉吏還是相當恭敬的,只是看了看子貢身後僅有的六七輛牛車,又笑著說道:「端木商人,你們的貨物也太少了吧,而且為何有這麼多雜物?」

    的確,子貢背後只有七輛雙轅牛車,運載著充實以稻草的竹筐、木箱,也不知道里面是什麼東西,倉吏只能確定,這絕不是麥粉。

    子貢神秘地笑了笑,也不回答,在進入新絳城城南的市坊裡閭時,因為趙氏的符節,根本沒有經過盤查就得以通過。趙氏商隊數十輛馬車浩浩蕩蕩地殺到,驚得幾名范氏小吏和商賈心裡咯噔一下,暗覺不妙。

    子貢讓自己的商隊一分為二,其中一半由甲季帶領。將下宮的車隊引到粟市中。而那倉吏見子貢逕自帶著虞喜等人,押著其中五輛牛車朝漆陶市而去,便急得叫道:「端木商人去往何處?」

    然而子貢只是回過頭朝趙氏倉吏揮了揮手,說道:「我去那邊佈置妥當。就回來。」

    「怪哉,他這是要做什麼?」倉吏百思不得其解,售賣麥粉,不去粟市,卻往范氏商賈扎堆的漆陶市去作甚?他瞥了一眼那兩輛跟著自己車隊過來的牛車。越發對裡面的東西好奇不已。

    在徵得甲季同意後,他掀開了牛車上的帷幕一角,卻看到了幾塊堆疊在一起的大木牌,上面用白色的蛤灰塗著畫。畫倉吏認得,是看上去香噴噴的白面「饅頭」,或者是烤餅、水引餅的模樣,而那些墨色的篆字,就讓他目瞪口呆了。

    「成鄉麥粉,專供公室庖廚之用,限量銷售!三石一斗。切勿錯過!」

    ……

    而另一邊,漆陶市雖然被范氏專榷,但也有讓外來行商貨賣的攤位。子貢他們藉著趙氏關係,從市掾吏那裡分配到了一處偏後的位置,不算壞,也不算好。

    到地方後,自然是先小心地卸貨,虞喜,甲季等人帶著兵卒,和商隊眾人一起搬運木箱和竹筐。輕拿輕放,將其擺放整齊。

    「你們從何處來,這是什麼陶?」終於有行人好奇地湊過來問道。

    「我認得你,你是數月前那個衛國商賈。是來自成鄉麼?」

    說來也巧,接著被吸引過來的,卻是子貢的熟人,溫地的商人賈孟。兩人行禮致敬後,他曉有興致地湊了過來,眼睛不住地在那些蓋著麻布的竹筐上流動。

    賈孟記得。趙氏君子在尋到這個衛商前,還問過他敢不敢參與進來。當時賈孟打心裡不相信成鄉能有什麼好出產,又懼怕范氏的勢力,就婉拒了。

    這幾個月來,麥粉之事,他也有所耳聞,知道其中的利潤,頓時後悔不已。現在他心裡猜測,趙氏君子折騰了幾個月,又做出了什麼新物什來?

    當時趙無恤形容過,要製出「其表青如玉,明如鏡,聲如磬」的好陶。

    但賈孟還是不信,「這怎麼可能呢?」

    不信的不止他一人,隔壁攤位的范氏陶商捧著自己的黑陶,冷冷地嘲諷了一句:「來自趙氏成鄉的陶,大概是粗陋的土陶吧!」

    「市掾吏怎麼能如此,不是說凡陶瓬之事,髻墾薜暴不入市麼!」

    看著人聲鼎沸的漆陶市,看著在自己攤位前越聚越多的行人和商賈,子貢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二三子,揭開帷幕,撤下麻布!」

    當遮擋目光的屏障撤去後,展現的貨物頓時驚得眾人合不攏嘴。

    左邊的貨物,有光滑勻淨的表面,閃爍著類似金屬的青色光澤,大鼎套小簋,整整齊齊碼放在一起,用手指輕敲,其聲如罄。

    右邊的貨物,小巧別緻,造型優雅,其色類冰似玉,形狀為琮,雙耳杯,玦等。

    其餘還有球形的博山熏爐;粗短頸,圓鼓腹的盤口壺;短頸的雞首壺;敞口,長頸的瓶,同樣在外表有一層透亮的釉質。

    賈孟看得目瞪口呆。

    陶商和士人們愛不釋手地一一撫摸了一通後道:「這,這些都是陶器?還是銅器?玉器?」

    子貢介紹道:「他們叫做瓷,成瓷,其價僅是銅器的四分之一,漆器的三分之一。若是購買量大,還可獲贈劵,持此劵可去粟市趙氏倉吏處換取些許麥粉。」

    聽到這價格低廉,還有別出心裁的附贈活動,圍觀的眾人頓時炸了。因為有虞喜等人護在外圍,所以擁擠的人群甚至擠到了一旁范氏陶商的攤位上,將那些白陶黑陶踩成一地碎片,而往日也有價無市的范氏漆商處,一時間竟也無人問津。

    而子貢看著眼前爭相競買的情形,露出了勝券在握的微笑,他不由得想起了趙無恤對他說過的那句話。

    「凡戰,以正合,以奇勝!」

    子貢不是將帥,不懂軍事,連象棋也因為無暇玩耍,只算粗通。

    但他今天卻親自披掛上陣,率領著一隻由牛馬輜車組成的軍隊:手裡的免稅符節是他的虎符印信;麥粉、瓷器是他的甲冑戈矛;此役若勝,戰利品卻和真正的戰爭沒有什麼區別,都是數不盡的錢帛糧秣!

    子貢是從小與這些東西打了十年交道的商賈,當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管夷吾曾言:甲兵之本,先於田宅,這些東西,比起簡單的軍爭更加重要。

    因為,人無糧則亡,馬無秣則羸(lei)!

    帛布可以被最鈍的箭射穿,但士卒沒有它卻會凍死!

    刀幣割不破手,刺不死人,但諸侯若不能以每日百金的消耗投入戰爭,就會讓千乘之師、十萬之眾一夜潰散!

    這裡是他端木賜的戰場,此次貨殖之爭的勝敗存亡之地!

    如果說下宮的麥粉,是陷范氏堅陣的堂堂正正之師,那子貢身前的這些成鄉瓷器,則是一支「踵敗軍,絕糧道,擊便寇」的出奇不意之兵!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1:18
    第173章 各有打算

    而與此同時,在虒祁宮中,趙無恤也享受了一次國君特賜的朝食。

    相比他的待遇,同為守燎之人的中行黑肱,僅僅是賜食於殿外,賞了一壺熱酒。而趙無恤,居然被國君招呼著入殿內陪坐,倆人親疏立判。

    側殿內部陳設斧紋屏風,兩側靠門窗的位置,鋪設著雙層莞席,莞席飾著黑白相間的絲織花邊,前置無飾的几案,陳設彩玉、漆器。

    趙無恤長跪於案後席上,身體前傾,整個朝食中,他必須保持這種姿勢。好在無恤已經習慣了,他曉有興致地看著這兩千五百多年前的「國宴」。

    雖然晉侯午是個好面子,喜歡擺設和奢靡的人,卻受到周禮的制約,沒有後世帝制時代炫耀式的一頓飯「大碗小碟一百五十菜品」,僅僅有十多個品種。

    國君燕食的飯譜是這樣的:主食有三種搭配,今天上的是蚌蛤醬、韭葉水引餅、野雞羹。原本的麥飯被水引餅取代,據說管理庖廚的雍人還學伊尹進諫過,但被晉侯午否決了。

    趙無恤暗暗猜測,除了韭葉水引餅,也就是後世的面條,口感的確完爆麥飯無數倍外。晉侯們看見麥飯,也許就想起晉景公未能食麥飯,而溺於廁的死法,不倒胃口才怪,恐怕早就看這種主食不爽了。

    在食用時,上述主食都要加入用佐料和米屑調製的湯,但不加寥菜。在煮小豬的時候,用苦菜把它包起來,去其腥味;在煮雞時,加入釀醬;在煮魚時,要加入魚子醬,在這些食物中塞入寥菜。吃肉乾時,配以蟻醬;吃糜肉切片時,配以魚肉醬;吃魚膾時,配以芥子醬。朝食的最後,是食用桃干、梅干。配以安邑出產的大夏之鹽。

    這些規矩足以讓趙無恤眼花繚亂,也虧他事先做過功課,瞭解過陪國君進食的禮儀,這才沒出什麼差錯。若是他剛來到這時代時。想把俎上割下的肉蘸對相應的醬,都是極其艱難的事情。

    此外,無恤還見識到了國君規格的七鼎六簋,都是莊重而典雅的大器。材質為最好青銅,雕飾著銅環。圓蓋,獸面,雲雷紋、饕餮紋等。

    其餘食器多為青銅,也有部分漆器,無恤的心思頓時飄到了遠處,粟市上的范氏商賈們,焦頭爛額否?而子貢這會,也已經到達漆陶市,向世人展現瓷器絕美的身姿了吧!

    席上食不言,趙無恤小心翼翼地恪守著禮節。不這樣不行,一旁可是有一臉嚴肅的有司盯著君臣倆人的一言一行的!

    食畢落箸匕後,要用漿水漱口三次,又在寺人端上的銅盆用熱水洗手,用葛布巾擦臉後,方才算結束了朝食。

    到這會,就可以隨意說話了,換上了一身常服的晉侯午與趙無恤親切聊了幾句。而無恤則挑著晉侯喜歡的說,實話裡夾雜著幾句奉承,讓晉侯極其高興。

    「君上。這便是所謂的蹴鞠之戲,比起齊國的單人蹴鞠有趣了不知多少倍。」

    國君拊掌道:「妙極,只是聽卿如此描述,寡人已經忍不住也想踢一踢了!」

    晉侯午今天心情不錯。雖然自從大射禮後,虒祁宮中已經多出了魏駒、范嘉等與他同齡的弱冠少年,但沒有一個人能像趙無恤這般有趣。

    「七月流火已過,等到八月未央,月圓之時,還有一次祭月之禮。到時候下臣再入宮來,帶上皮毬和踢法,教與宮甲們,好讓君上觀賞……」

    要到八月啊,晉侯皺了皺眉,拍了下頭上的遠遊冠,有了主意,他說道:「何必如此,二三子,將入宮的符令拿一塊來,今後可讓無恤自行進出虒祁宮!」

    雖然晉侯大權旁落,但這依然是了不得的榮耀了,放眼整個晉國,也就寥寥幾人能有此特權。然而趙無恤卻知道,中軍佐知伯,還有一塊更加高級的虒獸符令,可以在午夜時分,也能入宮稟報。

    他當然不然跟人家比,立刻拜謝推辭,最後在晉侯強令下,方才收入袖中。

    最後離開偏殿時,晉侯送他出門時親切地執無恤之手,看似隨意地問他的志向。

    趙無恤心中卻猛然警惕起來了,晉侯午雖然不是什麼英主,但也不是好糊弄的,他誠懇地說道:「無恤只願像趙文子輔佐先君悼公一樣,輔佐君上!」

    這話很有政治正確性,一方面,晉悼公,那是了不得的少年霸主。他從小流亡在成周單氏,十四歲被迎回國繼位,最初是被當成下一個傀儡對待的。

    然而,只一個照面,晉悼公就虎軀一震,王霸之氣頓顯,將欒書,中行偃等前腳才弒殺了晉厲公的權臣壓服。隨後火線提拔了韓厥、韓起、魏絳、趙武等人,促使這三族復興,重新擠進了六卿的行列。

    無恤的曾祖父趙文子,就是晉悼公最中意的臣子。

    這個趙氏孤兒從靠著一塊封地混日子的亡族之餘,一躍而成為主宰泮宮的公族大夫,再入卿職,一路連級跳躍,最後成了執政。

    而且,趙武或許是歷代執政裡,對權力**要求較低,處理諸侯事務最為公正的,所以才被冠以「文」的謚號。

    「善,大善,誠哉斯言!」

    不出無恤所料,晉侯對這句話果然很受用。晉悼公,是歷代晉侯的偶像和榜樣,尤其是他這種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雄心勃勃的時候。而溫和的趙文子,大概也是國君最喜歡的執政卿類型。

    然而無恤不知道,晉侯也有他自己的打算:趙鞅雖然對晉國還算忠誠,但晉侯午卻不想讓趙無恤做趙氏的世子。若是讓他從趙氏中分出一家來,只能依靠自己庇護,作為公室的羽翼,倒是一件不錯的事情。

    期間,無恤未提樂祁一字,這讓晉侯十分滿意,此子不會拿敏感事情來讓他為難,很上道。

    但趙無恤卻也有自己的打算:他答應樂靈子,要從晉侯這裡尋找釋放樂祁的突破口,但目前時機還不夠成熟,他還需要等待,待君臣關係更密切時,才能出口請求。

    人情這東西需要長期經營,卻往往會一次性消耗殆盡!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1:19
   第174章 我知將死

    辭別晉侯,換下朝服後,趙無恤準備再去那個偏僻的小院,看望樂祁,順便接樂靈子出宮。

    在院子外,他剛好碰上了一位搖頭不止的醫官,正是上次作為潰瘡醫,去為趙廣德治療的那位。

    無恤與他打招呼,連續喊了三聲,這個失魂落魄的醫官才反應過來,隨意地拱手行禮。趙無恤一問才知,原來他因為在泮宮表現良好,被調入虒祁宮內當差。

    無恤好奇地問道:「醫者,這是出了何事?」

    醫官慨然而嘆:「我自詡為醫術新絳第一,今日方知自己是從未見過凜冬的夏蟲。一個未及笄(激)的宋國淑女,施針用藥,問聞問切都比我高明不知多少倍,我從此再也不敢自誇,也再不敢隨意教訓他人了。」

    他回頭看了看偏院的位置,又搖頭嘆息道:「只可惜啊,人命由天,若是大司命少司命一同召喚,縱有回天醫術,也是留不住的!」

    隨即,醫官便嘆著氣離去,看得出是受了不少打擊,而他口中說的那位女醫生,莫非是樂靈子?

    趙無恤奇怪之餘,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卻正好看見了微笑退出門外,關上門扉後卻倚著柱子輕輕擦拭淚水的樂靈子。

    「靈子,這是為何?」趙無恤從身後走進了她,語氣關切。

    「君子……」樂靈子本已止住了哭泣,看到趙無恤後,心裡的委屈和難過卻又忍不住再次湧了出來,那雙漂亮的明眸頓時淚眼婆沙。

    周圍無人,平日堅強無比的她,竟然就這麼直直地撲到了無恤懷裡,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哭了一場。弄濕了深衣。而無恤在最初的不知所措後,便輕輕撫著她的背,以示安慰。

    「放心。有我在,你說與我聽。究竟發生了何事?」

    「是我父,我父的身體有恙,已經染上了頑疾,靈子無能,不能醫治,他恐怕很難熬過今歲了!」

    聽樂靈子訴說完緣由後,無恤頓時沉默了下來,樂祁的久病。趙鞅也對他說起過。而且有方才那位醫者為證,樂靈子醫術過人,她所說的應當不會有錯,現如今看來,恐怕的確是命不久矣了。

    後世有一句話: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雖次之,但卻也是讓人,尤其是活著的親人無比痛苦的事情,更別說樂靈子是個純純孝女。

    靈子恢復了堅強,她說。樂祁想單獨見見趙無恤,無恤便又安慰了她幾句,走了進去。

    而樂靈子則倚在門外的迴廊上。顰眉苦思。她現在有兩個心願,一是想辦法治好父親的頑疾,二是早日讓父親返回宋國,或許在歸鄉脫困的喜悅下,對身體也有好處。

    父親,恐怕思念商丘風物已久了吧。

    正如詩言:黃鳥黃鳥,無集於穀,無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歸。復我邦族。

    無論何地,都比不上自己家中舒適安全。

    前者。她或許可以求助那位傳授自己醫術的老師;而後者,目前看來。只能指望趙氏的幫襯了。

    在趙無恤踏入廳室內後,這個偏院外,又來了一人,卻是剛剛結束了守衛正殿任務的范嘉。他換下了甲冑,穿上了絳色的深衣,上繪熊紋,佩玉璜,踏尖足履,一副翩翩君子形象。

    他對昨日在車上遇見的那綠衣女子,尤其是她的那雙清揚婉兮的眼睛唸唸不忘。打聽好她是樂氏女子後,心中有了計較,今日便來了這裡,果然遠遠看見已經摘下了薄紗幕面的少女,倚靠在柱子上顰眉憂慮。

    「是在為他的父親擔憂吧……也虧了趙氏的搭救不力,這才給了我機會。」

    范嘉孰視之,此女的容貌雖然並不是一眼就能讓人失魂的那種美豔,卻極其耐看,她眼中那種堅強和純潔,又叫范嘉生出了征服的**。

    在獲得麥粉一役的「完勝」後,他的心思有些飄揚得意,恨不得立刻得到此女作為慶賀。於是范嘉便放輕腳步走了過去,思量著,要如何說服這個樂氏庶女,叫她心甘情願做自己的妾室!

    ……

    走入小院後,趙無恤發覺裡面並不簡陋,菜圃、器具、豎人、侍婢,一應俱全,甚至還有琴瑟和不少可供閱讀解悶的竹卷。

    趙無恤褪下鞋履,穿著足衣進入屋中,屋內燃著熏香,樂祁未戴冠,灰白的長發紮成一個扁髻,梳理得一絲不苟,大概是靈子為他整理的。

    比起半年多前,他消瘦了,也衰老了不少。

    他穿著一身素色深衣,坐於榻上,看著一卷簡冊,聽到無恤的聲音後,便抬起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露出了和藹的微笑:「許久不見,趙氏無恤又強健精神了幾分,有些已冠君子的模樣了。」

    趙無恤躬身行禮:「小子見過樂伯。」

    他對樂祁還是十分尊重的,與其相對而坐,想著要如何開口勸慰。對於靈子所說的命不久矣,樂祁自己或許還不知道,但觀其面色,的確有一些病態的潮紅。

    樂祁抱了聲歉意,端起身邊一盞冒著白色霧氣的黝黑藥湯,皺著眉一口飲下,苦笑著說道:「靈子讓我務必每日飲用,其實又有何用處?」

    趙無恤心中微微震顫,原來,樂祁已經知道了。

    「去年姑布子卿就曾為我卜卦,說我此番前來晉國,大概是回不去了,果然一一應驗。」

    「鬼神之言,樂伯不可全信也。」

    樂祁擺了擺手道:「我知將死,無需寬慰,今日只需陪我說說話吧。」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趙無恤正襟危坐聽之。接下來,多半是樂祁在問,無恤在答。

    「趙莊姬曾帶著趙文子,在此居住過,你可知曉?」

    「小子知之。」

    樂祁拍了拍手裡的竹卷道:「到了此處後,我才發覺,被囚於此處的諸大夫,人數可不少,叔向,楚國鐘儀,叔孫穆子。前些日子,我就找到了隕公鐘儀困於這裡時,所寫的樂譜,吾曾撫琴奏之,果然有楚國南音之意,還有思鄉之情。」

    他嘆了一口氣道:「我也思念泗上的商音啊。」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1:20
    第175章 有如皎日

    聽到這裡,趙無恤靈機一動,吟誦道:「文王拘而演《周易》,鐘儀困而作《南音》,《詩》三百篇,大抵先賢發憤之作。±,這是因為人的心中若是有所鬱結,不得暢通,便會述往事、思來者。」

    樂祁詫異地看著趙無恤,沒料到他會如此安慰自己,不過倒也十分有理。

    「囚禁樂伯的范鞅、中行寅,他們雖然世卿世祿,卻並非不朽,身死名滅而已。樂伯與其整日哀嘆惋惜,傷害肺腑,不如也學習文王,學學鐘儀,述君之所想,或將司城子罕的事蹟寫在簡冊上面,留下一本著述,日後或許可以讓自己成為三不朽之『立言』!」

    三不朽,正是被囚禁於此的叔孫穆子的名言,「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雖久不廢,此所謂三不朽!」

    趙無恤從樂靈子的敘述中得知,樂祁的病,除了頑疾外,還有不適應晉國氣候的原因。加上被軟禁後擔心宋國,擔心宗族邦國,所以鬱鬱寡歡而成病。

    他不懂醫術,能想到的,只是讓樂祁找點事情做,分散注意力,或許,可以多存留世上一些時日。

    死而不朽,久病將死之人渴望的,不就是這樣的。

    果然,他的這一番話讓樂祁眼前一亮,隨即笑了起來。

    「老夫今日見了靈子,不亦說乎,又見了你這佳婿,我更是放心了許多。」

    「我會如你所言,盡力活到獲釋的那天。即便我有什麼不測,以趙孟言而有信的性情。無論我生或死,你日後定然會稱我一聲婦翁。也相當於半子矣,這倒是我此番前來晉國。唯一一件做對的事!」

    「雖然身處囹圄,但我也偶爾會聽到關於你的傳聞,你的志向,是做趙氏世子,我知之。樂氏雖小,我也不曾多多斂財,但也是戴公之後,樹大根深,有戎車兩百乘。兵甲五千人。吾子無能,日後還要多多仰仗你扶持,只要你行事不傷害宋國的利益,樂氏之徒,可以任你差遣!」

    樂氏之兵可以任我差遣!?

    趙無恤心中大喜過望,這倒是一個意外之喜了,宋國的戴公一系公族,有樂、皇兩氏。他們在宋的地位好比魯之三桓,鄭之七穆。其中單單樂氏,就佔了宋六卿的兩個席位。

    雖然比不上趙氏的勢力,可相對於趙無恤現在僅有的一鄉之地,二百之兵來說。強了不知多少倍。

    誰知,隨後樂祁竟然朝他恭敬地拜了一禮。

    「靈子,就託付給你了!」

    得了這麼一份大禮。趙無恤連忙以女婿見婦翁之禮對拜。

    「樂伯雖然困於此地,但終有一日能脫困而出。便如同龍出於淵。」

    ……

    在離開居室後,趙無恤鬆了一口氣。雖然勸慰了樂祁,讓他不再那麼絕望和胡思亂想。但被人相托後,仍然感覺肩膀上的擔子有點重,他必須儘早想想法子,讓樂祁早日歸宋才行。

    當他走出門扉後,卻看見迴廊那邊,一個熟悉的男子身影背對著自己,站在樂靈子面前,在與她說著些什麼。而樂靈子則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一般,一對小拳頭捏得緊緊的,眼中流露出憤然之色。

    卻只聽見那男子說道:「淑女可要思量清楚了,若你願意嫁與我為滕妾,我必說服祖父,也就是當今晉國執政范伯,下月就放你父親歸國!若是你指望趙氏,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這聲音趙無恤記得,是范嘉!

    無恤頓時勃然大怒,手朝腰上摸去,才想起自己入宮內不能帶劍,他也不管了,兩步並作三步走了過去。

    豎子敢爾,辱我太甚!

    他和樂靈子雖然名分未定,但他對此女第一印象本就不錯,經過幾次相處,倆人之間的陌生感漸漸散去,多了些喜歡的成分。何況,就在剛才,他還受到了樂祁的生死相托,可不能容忍范嘉如此羞辱覬覦自己的未婚妻子。

    趙無恤還沒走入兩人視野,卻聽到樂靈子已經給出了答案。

    樂靈子曲身朝范嘉施了一禮,不卑不亢地說道:「靈子素聞晉國六卿頗多有匪君子,今日方知,其實未然,雖然有趙氏君子無恤那樣的珠玉,卻也有一些魚目混雜其中。」

    被樂靈子直言諷刺,范嘉本來面露笑意的英俊臉龐,頓時就僵住了:「你此話何意?」

    樂靈子冷笑道:「范子以卿子身份逼迫一女子,是為卑鄙;以父親之性命威脅女兒,是為不仁。卑鄙,不仁,禽獸之行也,更何況……」

    在壓下胸中的憤怒後,樂靈子雙手舉起了佩戴的潔白玉玦,放在自己的心口,毫不畏懼地與范嘉對視,同時也看到了他身後的趙無恤。

    玦者,決也!

    她的回答擲地有聲:「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雖無親迎採納,但父親之命猶在耳旁,已經將我許給趙氏君子,從今往後,谷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皎日!」

    聽聞此言後,范嘉的臉色頓時扭曲了,他這才知曉樂靈子竟已經與趙無恤有了婚約。此事在趙氏內部,也沒幾個人知曉,他更是不得而知,否則,也不會大刺刺地就來引誘威逼樂靈子。

    何況,他本以為,此女或許會猶豫,或許會扭捏,但遲早會屈從於自己,誰知道她竟然當面一口回絕!

    寧折不彎,這,這還是方才那個顰眉憂愁的弱女子麼?

    而在他的身後,趙無恤的步伐也慢了下來。

    是啊,樂靈子是何等堅強聰慧的女子,面對淋漓鮮血都不眨一下眼;除了將死的父親,誰也無法讓她流淚,如何會因為這小小的脅迫和誘惑便屈身就範?

    於是無恤逕自走到范嘉身後,輕聲喚道:「范子?」

    范嘉面色尷尬,正不知該走該留時,卻突然聽到背後有人叫了自己,便轉過頭來。

    迎接他的,是一個堅硬如鐵的拳頭,狠狠地揍在臉頰上,擊得范嘉後退幾步,靠在柱子上方才停住,捂著被打紅的臉,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人。

    正是趙無恤!

    無恤輕笑道:「不愧是孿生兄弟,范子的臉,和你弟弟的還真沒什麼區別,連手感都一模一樣!」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1:22
    第176章 誰家天下

    趙無恤幾個月前,才在泮宮劍室將范禾揍成了熊貓眼,而今日,又給范嘉來了一下。

    他還待上前,樂靈子卻已經繞開了范嘉,小步趨行過來,手拉住了他的袖口,阻止他繼續前行。

    「君子,已經夠了……」

    范嘉臉上生疼,有心還擊,但附近的一些宮甲已經聞訊過來了。

    還不等范嘉說話,趙無恤就亮出了國君剛剛賜下,允許他進出宮內多個門禁的符令,惡人先告狀。

    「諸位宮甲,此人並無符令,卻強闖偏院,已經被我阻攔,還請將他帶下去!」

    范嘉有些慌了神,連忙出言解釋,宮甲們也認出了他是剛剛入宮沒幾個月的同僚。

    司士們商量後,決定當做一場誤會處置,但還是請范嘉速速離開。因為此處乃是軟禁別國公卿的重地,除非像趙無恤、樂靈子一樣,得了君上的符令和恩准,否則不得隨意進入。

    范嘉再次吃了憋,回頭看著趙無恤和樂靈子倆人,一個有匪君子,一個窈窕淑女,親密無間,更是嫉恨難當。

    他心有不甘,便在臨走前出言嘲諷無恤道:「淑女所托非人矣!趙氏庶子,無才無德,在麥粉一事上剛剛被我擊得潰敗,你指望他救出樂伯?真是痴心妄想!」

    趙無恤本來已經要帶著樂靈子進屋內去了,聞言後,他深吸了一口氣,轉過頭和范嘉對視。

    數月以來,他對此人原本只有作為對手的敵視和警惕,現在卻已經變成了無法化解的仇怨:他覬覦威逼自己的未婚妻,還在麥粉等事情上橫加插手,攪亂了無恤的計畫。

    不過,既然他說起麥粉一事。想來,子貢現在已經對粟市、漆陶市的范氏商賈發動搗腹一擊了吧?

    可憐啊,此人卻依然蒙在鼓裡。做著輕易將無恤擊敗的美夢,或許就是那點優越感讓他得意忘形。不知道回去發現真相後,會是怎樣的表情?

    於是趙無恤輕笑著說道:「范子得意為時過早了吧,不如歸去,且看今日之絳市,究竟是誰家之天下!」

    這句話讓范嘉一震,心裡湧現出陣陣不安,在圍過來的宮甲注視下,冷哼一聲後轉身匆匆離去。甚至顧不得找地方敷一下還留著拳印的臉。

    他必須去自家的匠作坊和粟市看一看,究竟發生了何事,希望只是趙無恤空口威嚇。

    等到眾人散去後,趙無恤轉過身,看著樂靈子的眼睛。

    雖然,他心裡時不時仍會飄過季嬴紅衣的影子,他本是一個來自後世的人,精神上對待季嬴不可能是純粹的姐弟之誼,可兩人在身體上的確是親姊弟。春秋禮法,「禮不娶同姓父母同姓。其出不蕃」,同姓相婚都會受到譴責,何況同耦連枝?

    此情不容於世。只能暗藏心底,否則,他保不準會被暴怒的趙鞅打斷腿。更何況,若是想在世間有一個好名聲,日後招納賢士,位登上卿,兼制諸侯,就更是不能表露出來。

    除非趙無恤能像齊襄公,齊桓公那樣成了一國之君。甚至獨霸天下的侯伯。否則哪怕努力再多,面對輿情和禮制的束縛。這份感情終究不太可能實現。

    暫且,先潛藏起來罷……

    而眼前樂靈子的勇氣之大、見識之廣、性情之堅韌。都能讓天下九成九的男兒汗顏。更別說樂氏在日後也可以作為自己的助力,她是做趙氏少君的合適人選。

    第一次,趙無恤主動拉住了樂靈子的手,此舉讓少女有些不知所措。

    他溫柔地說道:「你說的話,我都聽到了,再隨我進去見見樂伯吧,與我說了會話後,他的精神,可是好了不少。」

    ……

    「到底發生了何事!昨日我離開時,一切不是好好的麼!」

    午後,范嘉回到了匠作坊,等待他的,是一群剛剛在粟市上一敗塗地,現在垂頭喪氣地站在他面前的范氏商賈。

    范嘉的肺都要氣炸了,今日事事不順:威逼勾搭樂氏女受阻,還被趙無恤撞破,揍了一拳又不能還擊,回到府邸後,卻又收到了連續的壞消息。

    范氏的麥粉在粟市,滯銷崩潰了!

    有個賈人叫苦道:「君子,不是僕臣們無能,只是趙氏太過狡猾,他們混以上谷、下谷之法。價高者依然是三石換一斗,較范氏麥粉更加精細,還打上了專供虒祁宮的名頭,諸卿大夫誰不想試試國君的食物,便捨棄了我們,轉而向趙氏購買。」

    一旁的人補充道:「而普通的麥粉,趙氏則一口氣降到了最低的一石半換一斗,往日吃不起麥粉的士和國人自然喜歡賤賣的,吾等的攤前,便再無人問津了……」

    「夠了!」范嘉指著他們的鼻子尖訓斥道:「汝等就這麼幹看著趙氏施展詭計?汝等就不會跟著降價?」

    眾人叫苦不已:「君子有所不知,今晨從下宮開來了數十輛輜車,拉著千餘石麥粉,遠超我們倉稟中的存貨,質不如人,價不如人,連量也不如人,降價也是無用啊……何況他們還打出了名為廣告的木牌,絳市所有人都被吸引過去了……」

    「啪!」

    范嘉拍案而起,口中喃喃地說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然而壞消息還沒完,粟市的商人們前腳剛走,漆陶市的范氏賈人又呼啦啦擠進來一堆,向范嘉報告了一件更糟糕的事情。

    「什麼!連漆陶市也出了問題!這是為何?」

    「君子,趙氏的那個衛國商人,今晨運來了五大車新品陶器,名為瓷,其表青白透亮,均勻光滑,其聲如罄,或似銅,或似玉。我們出產的白陶彩陶,與之相比,便成了髻墾薜暴之器,不堪入目了……」

    「現如今陶市裡已經有了他們的一席之地,五車瓷器全部賣光,價錢還比普通陶器貴十倍!諸位卿大夫的家吏,都不再買陶,而是擠在瓷器攤位前,預購已經到了下個月!」

    范嘉耳畔嗡嗡作響,祖父臨行前讓他管好漆陶市,穩定范氏在商稅和貨殖上的收入。他猶自不足,把手伸到了趙氏新近開闢的粟市麥粉,最初的順利也讓他得意不已,覺得自己已經把握了因糧於敵的精髓,等祖父回來後,可以向他好好邀功。

    誰知,一旦趙無恤出手反擊,這些虛幻的美景便一一崩塌。

    如果說粟市麥粉的失敗,只是他伸手出去被擋了回來,損失並不大。那漆陶市讓趙氏的勢力擠了進來,則是自家的根本被人狠狠地挖了一鍤!他辜負了祖父的囑咐和信任!

    范嘉現在的感覺,就好比又被趙無恤打了兩拳,卻發現自己在貨殖場上,同樣沒有還手之力!

    是了,這所謂的瓷器,就是那些個被趙無恤買走的魯國陶工做出來的,原來他折騰了小半年,為了就是這一天!

    「且看今日之絳市,究竟是誰家天下!」此言又在耳旁迴響,范嘉胸口一股鮮血在湧動,竟然一口噴了出來。

    屋內所有人都驚慌失措,「君子,君子!快傳醫者!」

    誠哉斯言!從今以後,新絳的牛馬市、粟市,還有半個漆陶市,恐怕都是趙氏商賈專榷的天下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1:23
    第177章 遍尋名醫

    同一時間,趙無恤和樂靈子也辭別了心懷大慰的樂祁,離開了虒祁宮。

    君命已經交付,不必再親自駕車,所以回去的路上,倆人不再乘坐安車,換乘了一輛溫車。這兩輛車都是君女季嬴「借給」無恤,護送樂靈子的,趙無恤在感慨姐姐心細之餘,也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絲歉意。

    溫車和戎車、安車不同,是有密閉的車廂,可供坐臥的大車。車門在後,兩側開有氣窗,車廂分為前後兩部分,有帷幕相隔,御者在前,車主人坐於車內,趙氏的這輛溫車裝飾典雅,內外繪有著夔紋、雲紋,和日鳥紋。

    趙無恤本來點了小童敖為御者,因為經過王孫期幾個月的教導,他的駕車技術已經不錯。但敖死命推辭,只能讓王孫期來,而敖則有些不安地駕著空蕩蕩的安車,跟在隊伍後面,眼睛看著趙無恤牽著樂靈子的手上車同乘,若有所思。

    樂靈子在無恤面前才會表現出一絲少女的羞澀和柔弱,在旁人看來,則更多是一位高貴優雅,目光堅毅的卿族淑女。正因如此,敖一路上都垂著眼睛,對她有些懼怕和自漸形穢。

    他漸漸長大,明白了世事,知道眼前這位綠衣淑女,大概就是日後君子的正室少君了。他和阿姊雖然脫離了隸妾的賤籍,恢復了邢氏之後的身份,但頂多是一個破落大夫的後人,而樂氏女卻是尊貴的宋卿之女。阿姊,以後在君子內室裡能得到的身份,大概就是作為一妾罷。

    小童敖心裡也暗暗為自己鼓勁,自己已經快滿十二了,一定要早日為君子立功,成為一名合格的士人,甚至是位列大夫!才能讓阿姊有所依仗。

    暖和的溫車之內,趙無恤和樂靈子肩膀相挨,氣息相聞,但趙無恤卻無心去感受兩人相觸位置的柔膩。他昨晚熬了一夜。有些昏昏沉沉,一直在車內閉著眼睛小憩。

    王孫期駕車很穩,所以他坐在車上,卻如同在榻上一般。無恤正迷迷糊糊間,肩膀處卻被人輕輕搖動了起來。他一個激靈醒了過來,一睜眼,發覺車還在動,下宮未到。轉過頭,卻見樂靈子睜著一雙大眼睛,滿眼期盼地看著他。

    無恤鬆了口氣,問道:「出了何事?」

    「下妾驚擾君子了,是有一事想請君子相助。」

    自從今晨在范嘉處持玦表明決心,說出了「谷則異室,死則同穴」那番話後,她與趙無恤的關係便算是公開了。樂靈子也換了謙稱,在無恤面前自稱「下妾」。

    趙無恤笑著說道:「靈子何必與我客氣,但說無妨。」

    「君子可曾奇怪。下妾的醫術是從何處習得的?」

    趙無恤的確有些好奇,那個曾為趙廣德治傷的潰創醫技術高明,縫補傷口時穿針引線精準而飛快,但卻對樂靈子自嘆不如。雖然無恤尚未當面見識過靈子的醫術,但可想而知,她絕不平庸。

    對此,他也心中暗喜,這個時代最怕的就是疫病,也幸虧全中國就一千多萬人口,宋、鄭這種中原地帶甚至還有不少野地。稀疏的人口分佈減緩了疾病的肆虐。但即便如此,還有生產等難關,連卿大夫家中的初生兒,存活率也不是很高。

    家中有了一位擅長醫術的妻子。猶有一寶。

    於是在這個密閉的車廂內,樂靈子就將自己學醫的經歷一一道來。

    「下妾年少多病,曾高燒不退,父親遍請宋國商丘醫官,乃至於周王之太醫,皆不能治。直到一位自稱小兒醫的老者來到府邸。為靈子施以針石,方才見效。」

    「父親以重金謝之,又將其奉養於邑中,停留了大半年。下妾便在此期間,跟隨其左右,常常打扮成小醫童,侍奉其施針,或跟他上山採集草藥。他見下妾聰慧,便將部分醫術,如診斷、針石、湯藥傳授與我。下妾也因此得知,夫子來自齊國海濱,本為秦國公族,故以秦為氏,名越人!」

    無恤微笑地聽著,想像還是一個小小蘿莉的樂靈子紮著總角,穿著童子服裝的可愛模樣。

    「原來如此,秦地之醫名聞天下,諸侯若有疑難病症,常常發傳車向秦伯求助,我曾聽說過秦國醫緩曾為晉景公診斷,而醫和為晉平公診斷,他還預言我曾祖父趙文子之死……」

    的確,這個時代的秦國,跟後世那個虎狼之國十分不同。秦人的科技樹集中在兩處,一是相馬養馬,二是醫學。相馬養馬,趙氏也不差,但名醫,卻只有在秦人裡才扎堆出現。

    樂靈子舉起寬袖,左手貼右手,在車中朝無恤微微一拜道:「正是,所以下妾想請夫子入新絳,來為父親診治,還望君子差人以傳車告知,何如?」

    趙無恤連忙扶著她道:「如此再好不過,樂伯的病,你的老師一定能治,他現在在何處?」

    見趙無恤答應幫忙,樂靈子也很欣喜,方才在囚禁樂祁的小院子裡,父親對她和趙氏君子的婚事十分滿意,還說要在這裡著書立言,心情也好了不少。

    父親的病,自己雖然不能診治,可若是夫子親自出手,或許還有救!

    夫子博學,精通天下醫術,什麼病症沒有見過?他曾過邯鄲,聞貴婦人,即為帶下醫;過洛陽,聞周人愛老人,即為耳目痺醫;入雍城,聞秦人愛小兒,即為小兒醫,隨俗為變。據說他還能盡見五藏癥結,特以診脈為名罷了,有能活死人白骨之技藝。

    父親,一定有救!

    她輕聲說道:「來新絳前,靈子曾知會過夫子,聽說他現在在鄭國新鄭居住。」

    新鄭,是鄭國的國都,和渭水流域的舊鄭相對。從新絳去那裡,隔著黃河,還有千里的路程要走的,可能二十天才能跑個來回。

    趙無恤自然允諾,到達下宮後,就立刻尋來車正,要他發最快的傳車和信使,帶著樂靈子匆匆寫好的親筆信函,前往鄭國都城新絳,尋找名醫秦越人。

    「秦越人?好像沒聽說過。」

    只是,對於這個名字,趙無恤還是一臉茫然。除了來到這時代後知道的醫緩,醫和那幾人外,春秋名醫,他只知道一個扁鵲……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1:25
   第178章 損己利人

    距離信使傳車前往鄭國,尋找名醫秦越人,已經過去了十來天。шшш..

    時間很快就進入了八月,天氣在一天天轉涼,新絳周邊的田地上,春天播種的粟米收穫完畢。

    今年的收成不錯,這對於被捲入麥粉之爭的新絳國野民眾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因為大量新鮮的粟米進入粟市,讓原本因為趙氏麥粉大賣,而出現漲幅的谷價得以回落。

    穀賤則傷農,谷貴則傷民,粟米價格維持在一個穩定的範圍內,是一國的重中之重。

    往年這個時候,各卿族都會低價購入粟米,補充倉稟,以防災年或者戰爭之用。然而今年趙氏卻不用刻意為之,只需要把大量麥粉往粟市一擺,大車大車的糧食自然就自己送上門來了。

    這十多天來,光是麥粉一項,就讓趙氏賺得缽滿盆溢。雖然普通麥粉的價格跌了一半,但購買的人卻多了不少,所以收益依然有十多萬石。

    而范氏的商賈們,則被毫無懸念地排擠出了這個新興的行當。

    他們自然不會甘心,范鞅和范吉射都不在新絳,於是家中主事的范嘉與家宰合計後,決定發動反擊,也緊隨降價。但他們的連續降價也沒起到什麼效果,因為經過最初的爭奪和廣告效應後,粟市裡的麥粉市場,無論是高層還是中層,基本都被趙氏佔領了。

    據子貢估算,「市場佔有率」,大概在八成左右,剩餘的兩成,都是被范氏嚴加命令,要求自產自銷的范氏士大夫、國人。

    范嘉也不是泛泛之輩,他見自家的反擊沒有奏效,就發動了損人不利己的垂死掙扎。

    他們竟然在粟市上,召集國人,將石磨技術公開了!

    而且。范氏匠作坊還將一些手推磨贈予中行氏,蠱惑他們自行開磨麥粉,而趙氏得知這一消息後,也先下手為強。將這一技術傳遞給了交好的韓氏,還有正在爭取中的魏氏。

    這還是趙無恤和子貢的建議,按范氏同歸於盡的玩法,這東西即便趙氏刻意隱瞞,總歸不過拖延個把月。與盟友利益分攤。才是正確的做法,死死守著,反倒顯得格局小了。

    因為,僅僅依靠麥粉,一個月,撐死也就能入倉幾十萬石粟米,滿打滿算,只不過是一個千室之邑的全年收成。

    趙氏有幾個千室之邑?近百!

    所以,在商品經濟才剛剛冒頭的春秋,貨殖依然只能作為農耕的輔助。

    作為一家之主。不能被眼前的小利迷花了眼,本末不能倒置。趙氏此舉的根本目的,是要拉動趙氏領地的經濟,同時和盟友進行利益捆綁。

    於是,在各方角力下,麥粉價格持續走低,一直降到了一斗換一石粟米的程度。然而讓范氏欲哭無淚的是,趙氏佔據市場大頭的局面不但沒有緩解,反倒加劇了。

    他們百思不得其解,反倒是子貢和計僑研究了一夜後。為趙無恤算了一筆賬。

    子貢扒拉著算盤,伸出一個指頭說道:「原本麥粉一斗賣三石粟米,而新絳及其周邊,能購買食用的士大夫、國人戶數。不過千餘。」

    趙無恤頷首,最初,麥粉的確是當做奢侈品來銷售的,買得起的,都是上層階級。

    「現如今,麥粉的跌到了一斗換十斗的低價。但購買的戶數,卻接近五千!而且范氏和趙氏外洩的,只是小的手推磨技術,大型的磨坊,即便別人知曉了,想要建起也需要很長時間。」

    計僑也捋著鬍鬚笑道:「何況,除了君子的成鄉,誰還有幾萬石的麥子可供開磨?諸卿本來就不以種麥為主,現如今早已告罄,甚至連下宮也沒多少了,這些天的原料,還是成鄉從國人家裡購來運過去的。」

    趙無恤恍然,頷首道:「所以,經過范氏這麼一鬧,趙氏的麥粉銷量反而擴大了,而賺取的利益,也沒有降低,這范氏,果然是在做損己利人的大好事。」

    不過,這些波動,絲毫沒有影響到成鄉,因為麥粉的生意,乃至於庫藏的麥子,已經大半轉移到了下宮。而成鄉則只是生產供自己所需,整個鄉的經濟重心,開始專門製作瓷器。

    而無恤說了,瓷器,只收錢帛和金爰!

    於是乎,葛布、麻布、絲綢、甚至是魯縞;晉國的空首幣,齊的刀幣,楚的金爰紛踏而至。在子貢的貨殖手段下,目前瓷器生意已經拓寬到了新絳全城,成為士大夫們繼麥粉後熱捧的對象,供不應求。

    而趙無恤也瞅準了高等瓷器的最大需求者,虒祁宮!

    他雖然被晉侯賜予入宮符令,可以隨意進出虒祁宮,但他也知道分寸,也就每隔半旬進去晃悠一次,在晉侯面前刷刷存在感。每一次,他都會亮出些新鮮的東西討晉侯歡喜。

    第一次,是說好的皮毬和蹴鞠之法,春秋時的娛樂項目本來就少得可憐,魯莊公身為一國之君,都能無聊到巴巴地微服跑到齊國去觀鄉社。而虒祁宮裡養的一些侏儒、倡優,做著在趙無恤看來極其拙劣乏味的表演,居然也能將晉侯逗得樂不可支。

    也就纖細的舞女墜著長袖,跟著滿是古意的鼓樂舞動還有點意思,但看多了,也是會膩味的。

    於是,當兩隊宮衛褪去了甲冑,在趙無恤示範下,在宮中校場上半生不熟地踢起蹴鞠時,和趙廣德第一次在成鄉見到此情形時一樣,年輕的晉侯頓時被吸引住了。

    經過一上午的演練,宮衛們都玩上了癮,踢得也漸漸有了起色,觀賞性更強。

    晉侯有時候忍不住,也換上打獵的戎服,下場玩玩,不過宮甲們都不敢與之爭搶。晉侯午繼承了晉文公的暇眥必報,卻沒有繼承晉悼公的寬容大量,宮衛們哪裡敢跟他來真的。

    所以一來二去,晉侯覺得沒意思,還是坐回台上觀看。

    「射,快射!哎呀!真是愚不可及,再錯失良機,就罰掉你本月的錢帛粟米!」

    雖然,這位位高權重的觀眾也很呱噪。

    而第二次進宮時,趙無恤則獻上了專門為國君定製的瓷器:

    七鼎六簋的國之重器!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01:26
   第179章 青史留名

    在紅色的綢布被掀開後,晉侯只見七個圓口瓷鼎,六個方口瓷簋展現在面前。都是青金色的釉彩,上繪莊重的饕餮(tao tie)紋、夔紋,表面光滑而顏色勻淨,比起看膩的青銅和漆器,頗為新穎。

    其實,鼎、簋、鬲等禮器早在數千年前就已經開始使用,在青銅普及前,就是用陶來燒製的。做成瓷器,工藝相差不大,人們也能接受。只是做這種一模一樣的大器,外加比起純色瓷器更複雜的釉彩,比較考驗魯國陶匠們的技藝。

    幸好,他們沒讓趙無恤失望,甚至能順利忽悠過眼光挑剔的國君。

    晉侯午對瓷器這種新鮮玩意十分感興趣,不過他卻沒意識到其中的利益所在,只是當做奢侈品把玩擺放。

    而趙無恤介紹說,這些大器,在諸侯之中是絕無僅有的。晉侯午頓時感到自己倍有面子,一度還想陳列於公室,卻被太史墨勸誡了一通。

    「君上欲以華而不實的瓷器換下國之重器(青銅鼎簋),這就好比昔日平公欲以桑間濮上之音,換下莊重的大雅,止矣!不然下臣將學師曠,抱史簡撞君了!」

    晉侯午聞言後,也覺得自己最近玩的有點過火,只得悻悻作罷,在虒祁宮中,也就太史墨能勸誡得住他。

    太史墨還有意無意地對無恤說,他這些日子進宮來的一言一行,自己都記錄在史簡上,這是在暗示無恤,不要成為史書上的佞臣!引誘晉侯玩耍奢靡。

    「君子可知曉,昔日帝辛以稀有的象牙來做箸筷,箕子便驚懼不安,是為了什麼?」

    無恤恭敬地行了一禮道:「小子願聽太史教誨。」

    太史墨繼續說道:「箕子以為,以帝辛的性情,象牙箸筷肯定不會搭配陶制的器皿來用,必然要用犀牛角和玉做的杯碗盛放。用象牙筷子和犀玉之杯,就不可能再吃菽藿葉羹。而必然要吃犛牛、大象、豹胎這樣的珍饈佳餚。而下一步,就是不衣短褐,不在在茅茨之屋下用餐,肯定是錦衣九重。廣室高台。箕子賢哉,因為畏其卒,故怖其始。」

    「於是過了五年,紂王設炮烙之刑,建酒池肉林。大邑商遂以奢靡而亡!」

    「君子制粉食,獻蹴鞠,進瓷器,這都是奢靡之風,難道不是在引誘君上走殷紂的老路麼?」

    趙無恤欣然受教道:「太史教誨,小子謹記在心,然而我所作所為問心無愧,任憑太史記於青史之上,功過只能任由後世評說。」

    太史墨眯著眼睛看著趙無恤半響,這才說道:「好。好一個功過任由後人評說,只希望日後老夫記載君子之事蹟時,不要是『趙盾弒其君』!」

    受趙鞅影響,無恤對史墨十分敬重,但對他的這番勸導,卻有些不以為然。雖然太史墨繼承了晉史董狐,齊國三史、南史的斌筆直書,但歷史就如同竹簡上的墨字一般,勝利者很容易就能削除抹去。

    何況,他只是在投晉侯所好罷了。在太史墨在離開後,晉侯午還拉著無恤,抱怨這個蔡國人的嘮叨和煩躁,無恤只是聽著。不發一言。

    朽木不可雕也,阿鬥不可扶也!

    像商紂和晉侯午這些亡國之君、失政之君,都有其內在性格的缺陷,他們無法控制自己的**。晉侯午雖然有一點野望,會一點心機手段,但卻貪玩而好面子。注定成不了大事。

    而且,太史墨還是看走了眼,他趙無恤不是佞臣,而是奸雄!

    無恤有自己的目的,作為六卿子弟,挖晉侯牆角這種事情,就不用瞻前顧後,計較手段了。他現在好比在養豬,等晉侯午的窮奢極欲被喂飽後,在其心目裡,趙無恤的份量加重後,無恤的刀就要斬下,提出自己的要求了。

    所以,讓晉侯午怎麼奢靡怎麼玩去吧,趙無恤自己倒是廉潔簡樸得很,貴重的瓷器都往外買,自己屋裡都沒留幾件做裝飾。

    唯一講究的,或許就是一口吃食了,可既然連孔聖人都是一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吃貨,他奢求一點怎麼了?

    趙無恤討好晉侯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他為成鄉順利拿下了虒祁宮裡瓷器的專供之權。這可是一筆源源不斷的訂單,從此之後,子貢每隔幾天就會從成鄉運來三五車精美的成瓷,她們在慢慢取代宮中的陶器。

    晉國作為盟主,常常能受到諸侯許多貢賦,虒祁宮積蓄了百年的海量財貨,開始悄悄地向趙無恤的鄉寺府庫轉移。

    對於晉侯的少府來說,這也許是九牛一毛,可對無恤的偏僻小鄉,卻是每月的一筆巨款了!

    和已經外洩的麥粉製法不同,到目前為止,全天下也就無恤這一家瓷器,他吸取了教訓,對製作工藝和工匠都嚴加保密。雖然趙鞅也問及過,但無恤解釋說,在已經完成了地方更制的成鄉燒製,會更加安全,且物以稀為貴,趙鞅也就沒有讓他獻上。

    趙無恤不知道的是,太史墨在回到虒祁宮中的守藏室後,朝同僚史趙、史龜等人點頭致意,整理一架又一架的竹卷。

    等忙到了夜深人靜,只剩下他一個人時,史墨從一處隱秘的地方抽出了一卷簡冊,攤開以後,思索著這些日子的所見所聞,就在他那神秘的「吳亡於四十年後」的神秘預言下,又添了一筆。

    「亡晉者,趙也!」

    做完這些後,史墨再次將簡冊藏好,背著手走出室外,看著漸漸變圓的月亮,回想起家鄉蔡國的遭遇,嘆息著天命不恆,社稷無常。

    當然,每次進宮,趙無恤也會去探望樂祁一番,給他帶些樂靈子製作的宋國口味食物,外加一些解悶的竹卷,還有各種新絳趣事,或者宋國舊聞。

    樂祁的身體雖然沒有好轉,依然是咳喘不休,但精神狀態確實好了不少。

    他已經開始照著無恤說過的話,嘗試著在囹圄裡「立言」了。

    樂祁向趙無恤展示過最近半月來記述的一部簡冊,上面羅列的大綱,是關於宋國歷史的。其中涉及殷亡周興、牧野之戰的那些梓秘往事,微子啟封於宋的初始,宋襄公的一生,樂氏祖先司城子罕的智慧,宋國在兩次弭兵之會上所作的貢獻,還有華向之亂時那些不為人知的內幕。

    趙無恤觀後汗顏,這部編年史雖然主觀傾向性比較強,有吹宋嫌疑,但還算寫的有模有樣。比起現在各國簡略的編年史,晉之《乘》,魯之《春秋》,楚之《梼杌》(tao u)等,要詳盡不少。

    當然,在他有意無意的建議下,樂祁還引用了傳記體,為其中幾個重要人物,如帝辛、微子啟、宋襄公、司城子罕立了傳。

    趙無恤也會想,難道在自己小蝴蝶翅膀搧動下,在孔丘編完魯春秋,左丘明作《左傳》之前,世間就要先出現一本《樂氏史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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