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516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20:38
   第212章 飛蛾撲火

    在中行黑肱連派三人,越過數里的田地和溪流過來催促後,狐嬰迫於壓力,也不得不派上了自己的親信,帶領群盜蛾附進攻。 .○

    前門一時間打得極為熱鬧,看似你來我往,其實只是紀律散漫的群盜在送死,大多數人衝到牆垣處,就被零星的箭矢射得士氣喪盡,又掉頭跑了。邑內安如磐石,偶有盜寇運氣好翻越過來,也被國野民眾迅速圍住殺死。

    而後門處,形勢卻大不一樣,進攻者越過了溝壑柵欄,調整了一下陣型,開始快步移動,發起衝鋒。但他們頂上的箭矢沒有停,材士們低頭瞄著狠狠地射,尤其是持劍盾的甲士和扛著爬梯的徒卒。

    這種近距離發射的箭矢甚至能將盾牌和皮甲透穿,不少甲士下身中箭後直接跪在了地上。

    至此,進攻者已經付出了近百人的傷亡!

    但,也就到此為止了……

    他們還保持著那五列縱隊的建制,仍然有人數上的優勢。

    似乎是天意不再青睞趙無恤,剛巧,逆吹的風也已經停了。在范嘉的嚴令下,范氏的弓手們不情不願地挪到了四五十步外,開始朝望樓拋射箭矢,壓製成鄉材士,逼得他們只能冒著腰躲藏,無法抬頭瞄準,只能通過腳下的空隙偶爾放上幾箭。

    前門處傳來了消息,群盜的進攻再次被打退,沒造成任何威脅。於是趙無恤便讓羊舌戎帶領百餘國人、野人留守,剩下的戈矛手迅速馳援後門!

    「古人言,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這第一鼓的攻擊。必須攻陷!」

    戰陣的另一邊,中行黑肱看著傷亡不少的己方徒卒。黑著臉對侍候在旁的少年豫讓說出了這樣一句話,隨即再次舉起鼓槌。

    進攻者已經逼近了目的地,爬梯紛紛搭上了牆頭,發出了木石碰撞的聲響。鼓聲再作,頂在前面的甲士正準備一手持盾,一手攀爬時,卻聽到望樓上傳來了一個少年清脆的聲音。

    「甲士攀牆啦!」

    然後,便是一聲讓他們心驚膽顫的鑼響,之前也是這樣。凡鑼聲響,必有不好的事情發生。進攻者甚至都有了條件性反射,一聽聞聲音,定要低頭。

    果然,牆內立刻便有了連續的命令:「潑!」

    牆外的人暗道不妙,連聲大呼,但後面的同僚已經層層疊疊地壓了過來,如同飛蛾一般附在寬達百步的牆垣之後,多達百人。

    就在此時。牆內各處卻潑灑出了一陣清澈而冒著白煙的沸水,灑在眾人身上,頓時引發了一陣鬼哭狼嚎。

    他們的甲冑雖厚,遠處的箭射不穿。無力的戈矛也捅不進,但並非密閉,無縫不入的水偏生能鑽進去。沸水澆來。甲士頓時覺得從頭到腳,一陣火辣辣的疼。哪裡顧得上攀牆,只能鬆了手。抱著頭滿地打滾。

    牆內響起了一陣囂張的大笑:「鼠輩,乃公燙死汝等!」

    卻是被趙無恤強令前去鄉寺治傷的田賁,他裹了一圈帶著血跡的葛布條後,不知從哪裡又蹦了過來。剛好趕上國野民眾在趙無恤命令下,手持木斗潑灑沸水,這可是他最愛干的事情,便過去幫忙,只是期間差點踩翻了爐灶上的釜。

    趙無恤見他手舞足蹈的樣子,暗道這人雖然沒頭沒腦,但也能為此處添一個戰力,以壯氣勢,便沒有趕他,只將他踹到後面。同時,也對跟在身邊的成摶說道:「古人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這第一鼓的攻擊,已經被吾等遏制住了。」

    牆外,一共有十多名甲士被潑得瞎了眼、脫了皮、起了血泡,徹底喪失了戰鬥力。總的來說,這只是杯水車薪,開水甚至燙不死人,更大的作用在於打擊敵人士氣。

    然而這阻止不了對面的旅帥繼續攻擊,在稍微停歇了一瞬後,第二鼓又迅速響起。

    進攻者們咬著牙,面對受傷同袍的哀嚎和慘叫,心悸之餘,也產出了同哀之心。他們是平日裡嚴加訓練的中行氏族兵,不相信這矮矮的牆垣能阻止自己。

    沸水剛潑完了一鍋,下一鍋可來不及燒。

    於是,他們再次邁步,前赴後繼地湧了上去,哀兵,必勝!

    趙無恤也清楚這一點,他深吸了一口氣,呼喊道:「戈矛手,劍盾手,上前!」

    他對成摶說道:「你到後排去,帶著兩個人監陣,若有臨敵軟弱不前,試圖脫逃者,斬!」

    牆垣後的國人、野人們應令而退,順便踩滅了燒水的爐灶篝火,以免引發混亂。然後,不少人直接抽出了武器,撿起了弓矢,跟在井然有序,整隊上前的戈矛手和親衛兩後面,充當預備隊。

    牆垣連帶籬笆,只有兩人高,敵人若是沒人阻止,很輕鬆就能翻越。

    即將和敵人面對面地血戰,眾人的呼吸都有些緊張,趙無恤仗著甲厚,也站在前線,讓他們能看到自己。

    他沒有用少虡劍,而是尋了一柄名為短殳的鈍器,舉在手裡,靜靜地看著牆頭,同時高呼道:「戈矛手,預備,劍盾手,蹲下!」

    爬梯有限,敵人的五個縱隊,在牆角下鋪展開來也就百餘步的寬度。而每十步,趙無恤便安排了一個伍的戈矛手,三人持戈靠前,兩人持長矛在後。接到命令後,他們齊齊將武器高舉而起,對準了牆頭,作為第一排防禦者。

    而每二十步,趙無恤又安排了一伍劍盾手,由穆夏帶領,半蹲在地上,隨時準備阻攔戈矛手遺漏,越牆而入的來敵,攻其下盤。

    而兵卒的後面,則是一百多名手持各類武器的國人、野人,封死了所有的空隙,以防有驍勇的敵人衝破劍盾和戈矛的包圍。田賁也在其中。這個喜好雙持的惡少年一手一把二尺短劍,紅著眼躍躍欲試。

    左面的牆上。一個腦袋首先冒了出來。槍打出頭鳥,剛露出髮髻和幘巾。還沒看到他的臉,守在這邊的守卒便大喝一聲,兩把戈一起啄下,隨後一柄長矛也斜斜地刺了過來,把那人的頭戳成了爛西瓜,慘呼痛叫著倒背跌了回去。

    首戰告捷,眾人士氣一振,覺得也沒什麼難的。趙無恤正待叫一聲好鼓勵鼓勵眾人,就在此時。他這邊就又鑽出了一個持盾的甲士,手裡的楊木盾格擋開了一柄矛的攻擊,隨後一躍而下!

    趙無恤正待上前阻攔,卻被一直暗暗保護著他的穆夏搶了先。

    親衛長身高體壯,披甲四札,看似笨重,實則精巧。他左手厚厚的楊木盾和那甲士以相同的姿勢撞到了一起,甲士哪裡是他的對手,直接便被巨力震得坐倒在地。手臂酥麻。

    隨後,穆夏右手沉重的長殳重重朝下砸去,直接將那甲士連人帶盾砸翻,胸腹凹陷了下去。一口鮮血噴出,眼看是不活了。

    穆夏背對趙無恤,隔著幕面甕聲甕氣地說道:「君子曾言。各司其職,君子的位置在後方。前面自有下臣,定能死守此處!」

    這邊的戰鬥。也吸引了右側的五個戈矛手,他們知道趙無恤在身旁,所以一邊守著自己的位置,一邊也注意著君子的安危。

    方才的戰鬥,他們便想過去支援。誰料那邊戰鬥剛結束,五人偏著臉還沒有扭回來,前方牆上,一個嘴裡咬著短劍的敵方徒卒便就迅速跳上了牆頭。

    五個戈矛手一看不好,手忙腳亂地齊齊刺出武器,想要把這個徒卒逼下去。

    然而徒卒之前八成跟劍客學過技擊,如一隻山雀般靈巧,將幾條戈矛悉數躲過。隨後他一躍而下,近身揮劍刺來,擊傷了一個戈手。

    戈矛適合遠戰,一旦被這個提劍的敵人近身,這幾個戈矛手就危險了。四人下意識地就要往後退一步,留出攻擊距離。

    趙無恤大急,此時此刻,千萬不能退!退一步,敵人就能多塞一人的空間。眼看這裡就要產生一個漏洞,便在此時,一個身影卻躍過去,正是田賁!

    如果說那徒卒像只山雀,田賁便如同鷹梟一般兇猛,他手起劍落,刺中了那個徒卒的胸口。然後抬起一腳,把他踹到了牆上,再扔出一柄短劍,將其釘死。

    「君子曾言,各司其職,君子的位置在後方,前面自有下臣,定能死守此處!」

    他還學著穆夏,嚎了一嗓子。

    趙無恤鬆了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頓時覺得在這箭矢紛飛,戈矛你來我往的戰陣上,自己有穆夏、田賁等虎狼爪牙可用,卻是安如磐石。

    他也收起了身先士卒,鼓舞眾人士氣的打算,自己擱在前面,反倒讓手下顧慮,不能徹底發揮。

    於是無恤後退到了和成摶並排的後方,一邊拿起弓矢上弦,一邊喊道:

    「不要一擁而上,一個一個按次序來!先戈矛,後劍盾,若是有漏網之人,國人再將其圍殺!」

    說罷,一箭將一個攀上牆頭,剛露出了額頭的徒卒射死。

    但很快,他就應接不暇了,進攻者一個接一個,像是雨後冒出的蘑菇,眨眼的功夫,已經有數十名敵人爬到了牆頭上,並跳躍下來。

    但牆垣內有穆夏、田賁兩個得力幹將頂著,如同兩根支柱般,牢牢固定著守方的陣腳。而最開始因為沒經驗,引發過配合失誤,慌亂了一陣的戈矛手們,在見過血後,也變得穩重而嫻熟起來。

    是的,殺人的確是一種熟能生巧的技藝,對此,趙無恤深有同感。

    他安排的三道防線,開始十分有序地收割著敵人的性命,但對方可不是泛泛之輩,換命的情況一再出現,從外面射入的箭矢,也對眾人造成了不少死傷。

    進攻者死傷百人,牆垣內的眾人亦然。

    蛾附,是古人在觀察自然中飛蛾撲火時,為這種攻城之法取的形象喻名:飛蛾雖小,但若是數量足夠,鋪天蓋地之下,便能撲滅火堆。

    但若是火堆旺盛,氣焰熏天呢?那飛蛾再多,也無濟於事。

    有了趙無恤開戰前允諾的《成之誓》裡的種種好處,重賞之下則必有勇夫。接著是前門連續的捷報,後門在他的指揮得當下,也對優勢敵人造成了不可思議的壓制。

    故,此時邑中鄉卒士氣高昂,見了血以後越發勇悍,有他們擋在趙無恤前面,來再多的飛蛾也無用。

    牆外的敵人士氣卻在急劇下降,雖然現在有了弓手的配合,頭頂少有箭矢襲擾。但他們在鼓點催促下一次又一次發動衝擊,卻被牆後的守卒沉默而堅定地一次又一次擊退。

    這矮矮的牆垣,彷彿永遠無法突破,再勇悍的人也難免會陷入絕望。

    於是,攻擊漸漸陷入了疲軟和低潮,他們任由軍吏催促,也不願再拚命,不再試圖翻越。而是隔著牆,與牆內的人陷入了沉默的對峙,對面的鼓聲也一時停歇。

    像是洩氣了,又彷彿,是在醞釀著什麼。

    的確,那個與趙無恤廝殺了許久的指揮者尚未放棄,第三次,當鼓聲第三次響起時,望樓上的邢敖也再次向下通報消息:

    「君子小心!是撞樁過來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20:39
    第213章 眾志成城

    從邢敖的方向看去,從敵方陣腳裡,開出了三列縱隊,三百名生力軍。這一回,不再是以半數之眾嘗試進攻,而是把所有戰力全部壓了上來!

    徒卒們的前方,是三根笨重的粗木,由二十餘人抬著走,不知道是在半山腰哪裡砍的。持盾的甲士退了回去,盾牌高舉,保護著這三個分隊。

    這將是今夜衝破牆垣或者木門的最後手段,之前兩鼓未下,餘音尚在,第三鼓,已經隆隆而響!

    如今壕溝和柵欄被推平,進攻者面前,已經是一片坦途。

    邢敖通過眼孔,一直在通報那些撞樁的距離。

    「百五十步,百二十步,百步!」

    趙無恤腦子裡一片空茫,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到可以阻止敵人撞破牆垣的法子。看來近身的白刃戰,是無法避免了,或許,還得被迫試一試那個備用的計畫。

    只希望一會兒,老天能幫忙。

    以正合,以奇勝,這是趙無恤用兵的原則,所以,堂堂正正之法也不可少。

    因為前門壓力不大,所以那邊有四五十名體力尚存的戈矛手被派來馳援後門,加上這邊剩餘的人數,一共百多名兵卒。再加上兩百名國野民眾,這就是趙無恤手中全部的牌。

    而對方的戰力,總計還有七百人,名為盜寇,實際上都是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卿族家兵,其中一半還是一直休息觀望的生力軍。

    但,即使面前幾十步內的邑牆全部被撞塌,開了大口子。對方在那一瞬間,也僅僅能擠進來百餘人。

    從古至今。所謂善用兵者,無非就是在交戰面上。儘量讓己方集中優勢的兵力,以多打少!

    所以,趙無恤大聲喊道:「靠牆的人都退回來列陣!」

    眾人對視一眼後,都服從了命令,在軍吏的帶領下,齊齊退回了離牆十多步的距離。否則,一會牆垣倒塌,便會被埋在底下。

    望樓上的材士也是如此,他們今夜的表現已經足夠好。對敵人造成了半數殺傷。本沒必要繼續在上面堅持,一旦牆壁被撞塌,望樓也要受到波及。

    只有邢敖不願下去:「我要為君子通報敵情!」他牢牢抓著望樓的木板,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眼孔。

    「敵方不一定會朝望樓撞來,吾等也要留在這裡,居高臨下,為君子盡一份力!」

    在這小童的影響下,又有五六名材士堅決不動,他們的手已經在開弓繃弦的過程裡磨起了血泡。微微顫抖,卻猶自緊緊握著弓,拿著矢。

    「隨他們去吧!」材士的伍長罵了一聲,眼裡一陣酸熱。他惡狠狠地撂下一句話後,將同袍催下瞭望樓,自己卻留了下來。

    「君子賜我寶弓。曰,此物當贈壯士。我射術冠絕材士,上面怎麼能少得了我?」

    趙無恤此時的注意力卻沒在望樓上。他正在安排後退的眾人整齊隊列。

    最後,趙無恤還朝也扛著一根矛,站在隊列裡的戴罪兩司馬吼了一聲:「井!帶二十個人去旁邊的民居里,將我要的東西全部扛過來!」

    井愣了一下,應諾而走,隨後,趙無恤深吸了一口氣,也站到了隊列正中央,穆夏和田賁一左一右,簇擁著他。

    「君子!盜寇離此還有二十步!」

    「撞擊的位置分別是大門左邊三十步,左邊十步,右邊十步!」

    望樓上持續傳來稚嫩而清脆的通報聲,直到此時,趙無恤才發覺,上面的人竟然還沒完全撤下來!

    但他也顧不上那邊了,開始消化信息,迅速調整方向:「調整陣列,分為三列橫隊,武器對準撞擊點!」

    「劍盾手半蹲在前,戈矛手長兵放平,無甲的國人野人夾雜在後,不得阻礙!」

    眾人排成了三個展開的橫陣,死死盯著牆垣,一旦破開,他們就會再次衝鋒回去,用血肉和劍戈堵住缺口!

    「十步!五步!到了!」

    邢敖最後一次敲響了銅鑼,幾個材士則頂著對面的箭雨,不斷冒著生命危險起身激射,希望能阻止撞樁的腳步。

    牆外,三列抱著木柱的進攻者在盾牌手和弓手的掩護下,狂喊著衝了上來,重重撞在牆上!

    霎時間,彷彿地動山搖!

    夯土的高牆似乎也在恐懼,發出了一陣劇烈顫抖,連邢敖所在的望樓都猛地一搖。他和一位材士措手不及,直接跌了下來。

    撞擊一次後,徒卒們喊著號子,抱著木柱後撤幾步,準備發力再上。方才緊緊抱著木欄躲過一劫的材士伍長,搖搖晃晃地起身,再次把箭搭在弓上,準備起身射擊,望樓上的其他人也都有樣學樣。

    急得趙無恤在下面大叫:「都不要亂動,敵人的弓手還盯著。」

    「吾等便是君子的弓,是君子的箭!死則死矣!」

    材士們卻拚死射出了最後一波箭,竟然真讓右側的敵人徒卒死傷數人,撞樁也掉落在地,砸斷了他們的腿骨。

    范氏的弓手們就跟在撞牆隊伍的後面逼近,隨時準備掃清牆頭的抵抗。話音未落,便有箭支呼嘯著破空飛來,將幾名材士射成了篩子,還有不少掠過牆頭飛入院中,其中一枚以刁鑽的角度,敲在了趙無恤的獸面銅護胸上,發出了叮噹的一聲響。

    強弓之末,一點不疼,只是胸口有點悶,心頭在滴血,為掉下望樓,不知生死的邢敖,還有那些犧牲的材士滴血。

    他們才不是可以煣制的彎弓,也不是鑄造的冰冷箭簇,而是活生生的人,趙無恤今夜的袍澤!

    隨即,他的這一念頭就被木樁二度撞擊牆面的巨響掩蓋。

    「牆裂了!這邊有裂縫!這裡也有!」牆內的國人野人大喊通報,但鄉卒們卻保持著沉默。紛紛吞嚥口水。

    「初上陣時,握得住矛。口中有唾,這就是我對汝等的要求!」往日練兵時。君子的訓斥猶在耳旁。

    夯土結構的高牆是用版築的,底層則是石基,也算厚實。但在大木衝擊下,比帛紙糊的也就是強那麼一點。趙無恤估計,再來一次,牆垣就要被撞壞了。

    果不其然,在進攻者的最後一次衝擊後,「嘩啦」一聲,左邊高牆上頓時破開了兩個大洞。他們已經能清楚的看到對面明晃晃的兵刃,和陰晴不定的人臉。

    「塌了,塌了!」外面歡呼響起,幾百人齊齊喊來,如山呼海嘯,這個阻擋了他們小半夜的障礙,終於被摧毀了。

    在范、中行兩家的族兵看來,牆垣裡的守卒佔盡了天時地利,所以才會給他們造成殺傷。現如今面對面。肯定已經嚇破了膽子,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范、中行二君子允諾的賞賜,入邑後的大肆殺戮搶掠,他們今天可以扮演盜寇的角色……這讓眾人興奮難耐。手持兵器,吶喊叫著衝進了缺口,個個奮勇當先。

    己方差不多有七百之眾。處於絕對的人數優勢,此戰必勝!

    然而。衝在最前頭的幾個甲士卻發現,裡面的情形。和自己想像的完全不同。

    沒有恐慌,沒有徬徨,只有三排層層疊疊的橫陣。前排是嚴整的劍盾甲士,中間是如林的戈矛。其後是黑壓壓的國人、野人,手持不同的兵器、農具。

    「不是說已經被弓手們射得死傷慘重了麼?為何還如此之多,如此之整齊。」

    「前驅!」

    牆垣內的趙無恤,揮劍指向缺口處,發出了這樣的一聲吶喊。

    「兵卒排好隊,劍盾在前,戈次之,長矛最後放平,向前走,不許停!」軍吏們也喊了起來,這是他們幾個月來早已嫻熟於心的訓練。

    但這數十名戈矛手,早已不是幾個月前從未上過陣的黃毛小子了。現在,他們人人都見過血,心中的勇悍早已被激發了出來,又被材士們的犧牲感染,憤怒、仇恨蓋過了恐懼和猶豫。

    第一排劍盾手舉盾擋著流矢,握著劍貓著腰前行,第二排長戈向前傾斜,第三排的長矛則緩緩放平。

    他們開始齊踏步,啪踏啪踏,一步接一步,朝著坍塌的牆垣,朝著如決堤的洪水般不斷湧入的敵人壓了過去。

    後邊的國野民眾也有樣學樣,在後亦步亦趨。

    於是,剛從外面鑽進來的進攻者愕然發覺,自己已經被明晃晃的武器對準了,包圍了。

    和趙無恤預想的一樣,他們總共也就從兩個大缺口擠進來了百餘人,而且呈散亂的縱隊。衝在最前面的那幾個中行甲士有些怕了,想要停住,最起碼要避開正面那些森然前進的劍盾戈矛。

    可後邊旅帥的鼓聲卻不停,既然一次性投放了全部的力量,費了這麼大的力氣破牆而入,哪能不爭先恐後地進來?

    於是,後面的人不明真相,還在不斷吶喊著湧入,前面的徒卒甲士回頭大叫,想要後退,卻被身後的人推擠著向前。就這樣,他們和守卒的橫陣越來越近,只能勉強舉著兵器,眼睛瞪得老大,希望能搶先夠到對面的敵人!

    「碰上了!」

    片刻之後,鮮血四濺,慘叫連連。只聽到劍戈入肉發出的「噗噗」之聲陸續傳來,然後是身體撞擊,甲冑嘩啦,護身的盾牌破裂的脆響。

    橫陣的攻擊是全方位的,敵人的腰腹處會挨上劍盾,頭頂有啄砍的戈刃,胸部和脖頸則對上了平舉的矛尖。

    進攻者散亂的隊列瞬間被撕碎,頂在前方的幾十個人陸續倒下,身上被劍捅進腹中,被戈啄破了腦袋,白花花的腦漿流了一地,長矛每次收放,都能製造出一片血花。有人直接斃命,沒死的更慘,大聲的慘嚎聲響徹邑牆之內。

    橫陣的兵卒也有損傷,但並不多,後面的國野民眾有趙無恤嚴令,只是加強橫陣縱深,作為推動前鋒行進的力量,而不敢上前亂來。離得近的,便將手裡的石塊、殘劍朝著牆沿處死命亂扔,也造成了不少傷害。

    趙無恤站在隊列後排,冷冷地看著眼前的鮮血紛飛,心中堅硬如鐵。

    如果說,在山路上的戰鬥,是田賁、穆夏、虞喜等技藝出眾者的表演。那麼,如今這場發生在牆垣內的收割,就是原本體力、身高、技巧都並非佼佼者的徒卒們,發揮出的集體力量!

    湧入者的死亡和慘嚎,終於讓後面的人發覺不對勁,他們停下了腳步,站在垮塌掉的牆壁磚堆上遲疑不前。於是,被困在牆垣內的進攻者,在死傷大半後,終於有足夠的空間可以轉身後退。

    但趙無恤卻不給他們主動逃離的機會。

    「將他們擠出去!袍澤之仇!此刻復之!」

    他嘶聲大吼,原本放緩速度的橫陣,在一剎那的停頓後,紛紛加快了腳步,開始發動衝擊!

    橫陣像是大碾盤,無情向前,而擠進來的敵人卻像是倒在上面的菽豆,一個個被輕鬆壓碎,成渣,最終趕出了牆垣之外!

    「萬勝!」當最後一個進攻者被戈矛戳死在斷壁殘垣上,牆內的兵卒和國野民眾發出了齊齊歡呼。

    這一瞬間,趙無恤突然想起大半年前,和王孫期首次駕車前往新絳城,發覺此城居然不設外郭時的對話。

    「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每一個站在此處的男兒,都是成鄉的牆垣!」

    一道可以被殺戮,可以被逼壓,但只要他們的靈魂趙無恤還在,就永遠不會被沖垮的城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20:40
    第214章 如霹靂弦驚(上)

    鼓聲停了,中行黑肱不可思議地看著前方,就在方才,自家的徒卒終於撞破了牆垣,一擁而入。

    他本來滿心歡喜地準備迎接勝利,然而,因為牆垣內鄉卒殊死抵擋,進攻者的衝勁一洩,攻勢弱了下來。不過片刻之後,便被趕了出來,有幾個渾身沾血的甲士甚至轉身往後邊奔逃。

    這對中行黑肱的打擊無比巨大,本以為簡單無比的小邑攻防,卻讓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還未接戰,就被弓矢射死了一百五十,蛾附攀牆時死了一百,方才短短幾息時間裡,又交代了一百。

    那牆垣之內,究竟埋伏了一支怎樣的強兵?

    至此,他手下的能戰之士,只剩下六百了,還要戰麼?

    「戰!」卻是被連續的失利激怒得有些癲狂的范嘉怒吼了起來。

    范嘉為中行黑肱鼓勁道:「中行子,牆垣已開,此時正該猛攻,族兵若不能死戰,則此戰休矣。」

    中行黑肱也咬了咬牙,此戰是他和范嘉一起全力申請的,本以為必勝,還可以借盜寇之名報復一下趙無恤,若是輸了,以後顏面何存?

    「善,這邊留一個兩的人手,其餘人等,全部過去監陣。」

    在得令後,范氏和中行氏的軍吏們便毫不留情,連殺了兩個後退的家兵,把他們的頭顱砍下,刺在矛上,高高舉起,厲聲喝道:「君子令,弗用命者,後退不前者。將戮於社,全家徙為城耐!」

    後退必死。還會連累家眷,兩家的徒卒們沒有退路。只有奮勇向前。

    但這一回,中行黑肱吸取了教訓,也不敢再冒然衝入了,他讓幾位經驗豐富的卒長上前指揮。

    范氏的弓手們箭矢即將耗盡,但還是在零零散散地拋射,壓制邑內。

    而范、中行的卒長在詢問了裡面的情形後,便抓緊時間組織兵卒,重新列陣。那些失去建制的凌亂散兵也被組織起來,扛起了撞樁。或是用飛爪拋到了牆垣上,一群人開始拉拽。

    「將牆全部推倒,才有我方施展的餘地,才能發揮人數的優勢!」

    等中行黑肱意識到這一點時,范、中行的徒卒們已經傷亡近四成,處於崩潰邊緣。只是在重賞的誘惑和嚴懲的威脅下,還在努力堅持,他們得到了卒長的鞭策,看著周圍人多勢眾的同袍。心中又稍微安定了一些。

    對呀,方才是吃了不知道里面情形的虧,被人守牆而待,以多打少了。但這次不一樣。中行氏之兵的方陣名冠晉國,尤其在山地作戰時最有優勢。

    他們組成了中行穆子和魏獻子首先使用的「五陣」,其中最前邊的一個百人橫陣名為「前拒」。後方本體則是四個方陣,按前鋒、後衛、左翼、右翼配製。

    一旦此陣壓上。和對面硬碰硬,看誰打得過誰!

    放眼晉國。魏卒步戰無敵,而中行氏之卒,則是在山地作戰無敵!

    然而,當半刻之後,牆垣終於整片倒下時,列陣以待的范、中行氏徒卒邁步向前,在塵土散盡後,卻看見了這樣的場景。

    ……

    趙無恤戴著銅護臂的手高高舉了起來,掌心裡拿著劇烈動作時脫落的胄頂羽纓。

    夜風,正從南往北嗚嗚吹著,紅色的野雞尾毛在不斷朝北低伏。

    也正是趙無恤的兵卒正面對外的方向。

    他面前是一片狼藉,從戰鬥開始到現在,單單成鄉後門處,也付出了將百餘人的慘重傷亡。雖然主要是裝備不精,挨了箭雨激射的國、野民眾。

    望樓塌了一個,其餘兩個也搖搖欲墜,殘缺的牆垣外,敵人在列陣,腳步沙沙,越來越整齊。他們打算做什麼,趙無恤自然清楚,卻沒辦法阻止。

    一旦敵人準備妥當,拿出晉軍「好整以暇」的常態來,還有半卒弓手輔助,自己這殘餘的三百人,便將在對抗中,處於絕對的劣勢。

    在這短短的時間裡,趙無恤決定試一試那個腦洞大開想出的法子,若是不成,便只能硬碰硬的搏命了。

    他讓眾人迅速搜尋未死者,統統扶到後面的民居去,遠離交戰地點。

    邢敖也被找到了,望台為了穩定和容易攀爬,架構得層層疊疊。他在撞牆的巨大震動中跌到了樓梯上,被一塊木板壓著,肺腑受了傷,臉色蒼白,但暫無性命之虞,被迅速送去鄉寺搶救。

    同時,趙無恤還命令以井為首的輜重兩,和國野民眾們,把早已準備好的大袋大袋麥粉,堆疊到了前門的各個缺口處。

    彷彿真的是天也助之,此時南風重新開始吹拂,讓趙無恤心中大喜。若非情景不對,他都想要停下來鼓瑟唱一首「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了。

    「割開葛布袋,將麥粉全部倒空,潑灑到牆角!」

    眾人面面相覷,對君子不帶著他們衝出去抵禦殘敵,卻做此看似無用之舉十分不解。卻也沒人多問,在過去一年裡,成鄉已經習慣了君子的奇思妙想,反正每一次,都能給國野民眾創造奇蹟和利益。

    在成巫的刻意宣傳下,他們相信,君子就是聖賢,還有鬼神庇護,能「智者思之於未萌」,見人之所未見。

    井一直忠於職守,在趙無恤的吩咐下跑東跑西。

    和井一直處於敵對狀態的田賁,今夜立下了護駕大功,還完成了十人斬,戰後肯定要被君子提拔。所以輜重兵們讓井也不要落於下風,來向君子請戰,好立功恢復兩司馬之職。

    但井卻拒絕了。

    「君子讓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不能超越本職。」

    此時的他,正滿頭大汗地搬運著麥粉。將其扛起、放下,堆在缺口處。再用劍劃開。

    這些東西要用來阻擋敵人?似乎沒什麼用,何況麥粉極其金貴。這數十袋擱在這裡,簡直是在用肉來打惡犬一般。

    劍刃一一劃開了葛布袋子,裡面細若粘土的淡黃色麥粉悉悉索索地流了出來,灑滿了地面,潑滿了牆角。

    「眾人後退,至二十步……不,三十步外集結,國人、野人,離得要更遠一些!」

    穆夏盯著牆後的敵人。他隔著幕面,甕聲甕氣地請命道:「下臣願死守此處!」

    趙無恤卻用弓敲了他一下道:「糊塗!速速隨我後退,本君子自有辦法退敵!」

    所以,當范、中行氏的徒卒將左邊的數十步牆垣全部沖垮拉坍後,卻發現裡面居然一片空蕩。待塵埃散盡後,才發現敵人都遠遠地停在三十步外嚴陣以待,隊列倒是頗為整齊。

    「前行!」對方沒有逼過來阻攔,這是個好機會,兩家的軍吏連忙驅趕眾人邁入牆垣。

    第一個方陣「前拒」的兵卒們剛走進這裡。就覺得周圍很不對勁:腳下鋪了一層細膩的淡黃色粉末,像是下了場雪一般。

    「這是……麥粉?」成鄉麥粉的名聲,已經傳遍了整個晉國,據說此物為趙氏創造了無數的財富。兵卒們若有富餘,也有幸嘗過粉食。

    「絳市內,一斗麥粉。可以換一石粟米……」

    於是,部分家境貧寒的徒卒開始偷偷彎腰拾起麥粉。塞進腰帶或袖口,甚至扔了一把進嘴裡咀嚼。任軍吏呵斥也停不下來。

    其實軍吏們也疑惑不已:「趙氏子這是作甚,資敵麼?還是想用這些麥粉來賄賂吾等,讓吾等陣型散亂?」

    范氏的百人在後,中行的五陣在前,已經湧進來了「前拒」和「前鋒」二百餘人。

    在掃過成鄉的南風吹拂下,遍地都是的麥粉被捲了一部分,在他們和牆垣、望樓、門洞間充斥著,飄灑著。最後揚到了眾人的身上,眉毛髮髻頓時染了一層淡黃色,不少人誤吸入口中,嗆得咳嗽起來,一些人還被眯了眼睛。

    「原來是這個用途!想阻礙吾等視線?」范氏的軍吏掩著嘴,覺得很好笑,剛要指揮眾人前行,卻見對面的人堆裡,一位著黑色髹(iu)漆皮甲的君子,舉著一把弓,瞄準了這邊。

    正是趙無恤,他手裡的箭,是裹了動物膏油的特製「煙矢火箭」,方才一個慌慌張張的范氏弓手沒有點燃就射了進來,卻被無恤就地取材,撿來用了。

    「火。」無恤輕描淡寫地說出了一個字。

    井應聲湊了過來,手裡是一五尺長的竹節火把。

    趙無恤點燃了火箭,搭上了弓弦,瞄準對面,隨後又發出了一個令人困惑的命令。

    「都趴下!」

    身前身後的成鄉兵卒都緊張無比,心裡的疑惑越來越重,但一個個還是迅速照做了。這讓對面橫陣縱深越來越厚的范、中行徒卒好笑不已。

    「他們怎麼四體投地了,莫不是在投降討饒?」

    與此同時,南風越吹越猛,地面上的麥粉已經全部席捲起來,彷彿汾水河畔的柳絮紛飛,又若臘月時飄飄灑灑的綿綿細雪,最後紛紛灌進了空間較為密閉的殘樓、門洞。

    有數十名中行氏兵卒為了給後邊來的人騰出空間,鑽到了裡邊,他們全部被籠罩在密集的麥粉旋風之中,但除了能迷一下眼睛外,似乎沒有任何威脅。

    而趙無恤思量的是:那個位置,空氣裡的粉粒密度,應該夠了吧?

    於是,他暗暗祈禱天帝護佑,隨即鬆開了弓弦,火箭嗖的一聲朝目標飛去。

    幾乎所有人都盯著這支箭,有輕蔑,有困惑,一個甲士持盾上前,想擋住它。

    但,如何擋得住!

    箭簇上微弱的淡藍色火苗,在進入了充斥著麥粉的門洞後,突然「噌」地一下劇烈燃燒起來。火花綻放開來,變成了姹紫嫣紅綻,朝四面迅速擴散而去,引發了一陣更加猛烈的反應!

    「轟隆!」

    劇烈的燃燒之後,就是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如同閃電霹靂降臨人間!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20:41
    第215章 如霹靂弦驚(下)

    轟隆!

    和群盜對峙了小半夜,卻有驚無險的前門處,所有人都聽到了一陣劇烈的聲響。

    「發生了何事!」望樓上,觀察敵情的羊舌戎扶著差點被震掉的胄,聲音悚然。

    山崩?地陷?天雷?

    「鄉司馬,後門,是後門處傳來的!」

    「莫不是君子那邊出了事?」羊舌戎頓時面如土色,他作為「守備之材」,能打有規有矩的攻防戰,對這種意外卻無暇應對。

    這聲巨響也傳遍了整個成鄉,有瓦的屋頂被震得嘩啦嘩啦,被拴住或關住的馬犬雞彘又一次發出了驚恐莫名的聲潮,此起彼伏,直叫得人心惶惶。

    躲在家中的民眾最初以為是打雷,連忙掩住了孩子們的耳朵。

    「莫怕,莫怕,雷神雖凶,卻不劈好人的。」

    「山鬼,水伯有靈,讓成鄉能逃過此劫……也護佑我家仲子、季子平安,隨君子完勝歸來。」老翁老嫗們更擔心門戶之外的「盜寇」,紛紛捧著鳩杖默默祈求。

    當人在無助絕望時,茫茫上帝和周邊的各色鬼神,便成了希望的對象。

    而在距離成鄉後門兩百步之外,方才還自信滿滿的中行黑肱,此刻也很絕望無助。

    之前的那聲巨響,直接把他手中的鼓槌嚇掉了,腳下拉鼓車的駟馬也嚇得雙蹄高高抬起,失控欲奔。中行氏的御者在新晉家臣豫讓的幫助下,好容易穩住了驚馬,將君子救了下來。

    而范嘉那邊就沒這麼幸運了,驚馬拉著馬車奔逃,御者死命拉住八轡(pei)也無濟於事,范氏裝飾著龍、熊雙紋的馬車就在粟米地裡瘋狂地轉起圈來。

    從中行黑肱的位置望去。五十步外,剩餘的兩翼范氏弓手已經下意識地伏倒在地,連弓折斷都顧不上。

    而成鄉後門處則揚起了巨大的煙塵。還有零星的燃燒的小規模爆炸連綿不斷。

    「那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

    巨響之後。本應該慘烈廝殺的戰陣上,破天荒出現了死一般的寂靜。離此有一段距離的雙方都在胡亂猜測,究竟發生了何事?但真相,只有離現場較近的人才知曉。

    趴在地上的成鄉士卒,方才只感覺到耳邊雷鳴炸響,周圍一片燥熱。大地在微微搖晃,對面的爆炸和光亮絢爛無比,刺得他們睜不開眼睛。

    接著。是一陣猛烈的氣浪席捲過來,灰塵和焰火的氣味灌了成鄉眾人一臉。等到它們散盡後,才敢抬起頭後,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

    等到看清三十步外的慘象後,別說普通的國人和野人,連膽大包天的田賁都微微張嘴,一臉的不可思議。

    「天帝在上,這究竟是什麼!」

    由石塊砌成的牢固門洞已經徹底坍塌,大門被崩飛。周圍數步內,散落著幾具屍體和斷臂殘肢。一些人直接被爆炸中心的高溫燒成了焦炭。還有十多人臥在地上雙手捂頭,淒厲慘叫不已,鮮血從頭頂嘩嘩流下。場面非常血腥慘烈。

    對面原本層層疊疊壓進來的數百徒卒,以方才箭矢射中的位置為中心,也像坍塌的牆垣一般,倒下了一大片。

    「鬼神之力,這便是鬼神之力!是君子引下了天雷,擊潰了來敵!」

    眾人失聲片刻後,卻是成摶先啞著嗓子喊了起來。他跟父親學過幾年巫鬼卜祝之法,很容易將此事和那些神秘的東西聯想起來。

    這句話迅速取得了眾人的認同!

    因為,此時的牆垣之內。唯獨有一個人挺身站立著。

    趙無恤雙目緊閉,身體依然保持著方才開弓的動作。若是從正面看。便會發現他也被爆炸弄得有些狼狽:頭頂的胄已經不翼而飛,被蒸發得有些枯萎的總發在夜風中飄拂。渾身烏黑髮亮的甲衣沾滿了灰土。

    但,這卻絲毫不影響眾人眼中,他如天神一般偉岸高大的身影!

    趙無恤睜開了眼睛,晃了晃滿頭的灰土,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口中說起了無人能聽見的輕言細語:「鬼神之力?其實,只是初三化學課上,演示的麵粉爆炸實驗而已……」

    狹小空間裡,當粉塵懸浮於空中,並達到很高的濃度時,一旦遇有火苗、火星、電弧或適當的溫度,瞬間就會燃燒起來。

    粉塵先發生燃燒,燃燒釋放出的熱量迅速傳給附近懸浮的或被吹起的粉塵,這些粉塵受熱後使燃燒循環進行。隨著每個循環的逐次進行,其反應速度逐漸加快,通過劇烈燃燒,最後形成爆炸,其威力不亞於炸彈。

    趙無恤前世是化學渣,也不看穿越小說,什麼火藥配方,也只記得硫磺、硝石、木炭,比例早就忘得一乾二淨。

    但這化學課上的小實驗,他倒是記得清清楚楚。前世時,類似的新聞報導數不勝數,他記得穿越前,某地的麵粉加工廠就來了這麼一出。

    人都是被逼出來的,當手邊沒有太好的禦敵法子時,趙無恤便想到了這一招。剛好成鄉就是製作這東西的中心,雖然目前產量不多,但庫存卻不少。

    想到這時代的迷信,以及戰國時田單火牛陣借助怪力亂神,就能造成敵人的巨大驚恐。他便死馬當成活馬醫,在牆內備下橫陣作為禦敵的「正」道外,也以麥粉爆炸作為禦敵的「奇」道。

    當然,這也得看老天幫不幫忙,恰好今夜一直是吹吹停停的南風,而對面的兵卒好死不死恰好鑽到了狹小封閉的門洞內。所以,說成是天帝鬼神助他,也並無不可。

    趙無恤這邊嘴唇微動,周圍的成鄉眾人看起來,像是在和看不見的神明說話一般。不少一年前經歷過社廟公議,站隊表決冬種和代田法的國人,便想起來了。

    「當時,君子確實是向鬼神獻上了卜辭。被本地的山鬼、水伯選中了,認可了!」

    他們望向趙無恤的眼神,越發崇拜。

    此刻。處於爆炸外圍,只是被氣浪轟翻的進攻者們。也從震驚中反應過來,每個人眼中不由浮現出極度的恐懼。其實,方才發生的爆炸只是雷聲大雨點小,死傷者,不過十多人。

    但這是一種他們從來不曾見過,甚至連聽都沒聽過的力量,方才對面只是射了一箭,居然能引發如同雷澤雷神發怒般的炸響。然後就有人莫名其妙慘死。是吾等冒犯了本地的山鬼、水伯麼?或許這根本就是天帝、雷神的懲罰?

    所以,范、中行氏還剩下的五百餘人,都被嚇得驚駭不已,聯想到趙氏庶子以童男童女之血煉製瓷器的可怕傳聞,他們的士氣更是瞬間降到了冰點。

    因為無知,所以恐懼,他們中的部分人,真的以為是天降神雷。便哐噹一聲扔掉了手裡的兵器,跪在地上,五體投地式嚎啕懺悔。朝各種神靈祈求原諒,甚至有向趙無恤磕頭的。

    要是對面的那位總發君子再射上一箭,那還了得?正這麼想著。卻見他真的開始摸腰後的箭壺,箭壺空了,便開始低頭尋找地上的箭矢,還欲再射!

    大部分人立刻起身,驚慌失措地狼奔豕突。

    什麼後退著戮於社,什麼其家眷徙為城耐,都無所謂了!

    只要逃離了這道充滿死亡氣息的牆垣,這個雷神降世的懲戒之所就可以!

    所以牆外的豫讓遠遠見到,如同被灌了開水的蟻穴一般。從被徹底蕩平的牆垣裡奔逃來無數兵卒,完全喪失了膽氣。只知道逃跑。

    恰逢此時,那座在搖搖晃晃中堅持已久的望樓也撐不住了。歪歪斜斜地砸倒下來,正中他們頭頂,又引發了一陣慘叫。

    至此,中行氏的五陣,「前拒」徹底崩散,「前鋒」先是被爆炸衝擊,又挨了倒塌的牆垣望樓,像是被天神持巨錘砸過一般,七零八落。後面的三陣也匆忙後撤,范氏那些殿後的徒卒更加不堪,如同逃寇般跑得到處都是。

    豫讓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沒回過神來。

    「若趙氏君子真有這等能耐,那我方才跳崖遁走,自以為得計,可在他眼裡豈不如同笑話一般?莫不是故意放我離開的?」

    而中行黑肱和范嘉則兩眼失神,跪在地上,口中喃喃說道:「這小邑為何如此邪門,他趙無恤難道真的是祥瑞加身,連天雷都引下來了!?」

    他倆對視一眼後,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大聲喊道:「鳴金,撤!快撤!」

    ……

    與此同時,趙氏下宮,一臉焦急的虞喜身上全是山石和荊棘的劃痕。他跪在地上,面對陰沉著臉的董安於、郵無正、尹鐸、傅叟四位大夫,高高捧著晶瑩潔白的崑崙玉環,口中言道:

    「小人來時,情形便是如此,如今成鄉或許已經遭到圍攻,君子言,是勝是敗,他心中也沒有把握。還請諸位大夫發兵救之,不需太多,只用一旅,定能全殲來犯之盜寇。」

    「盜寇?呂梁的群盜……」傅叟慘然笑了笑。

    董安於言道:「若是間諜之報無誤,那山中的群盜,正是中行氏佈置多年的偏師,老夫不信,這背後沒有他們的影子。」

    尹鐸嘆氣道:「也少不了范氏,局勢如此緊張,主君又還未醒,若是新絳附近六卿真的全面開戰,後果不堪設想。」

    郵無正也在思索,若是趙氏的掌舵人趙鞅去世,或是不能理事,至少一半的趙氏小宗和領地便會陽奉陰違。在這種情況下交戰,趙氏幾乎是有敗無勝的。

    「所以,成鄉的得失,關係到下一步的局勢,吾等不可不救!」最後,還是董安於站起身來,做出了決定。

    只希望趙兵過去時,一切還來得及。

    正在眾大夫商議著要派多少人去馳援,要留多少人守備下宮的時候。距離這裡數百步外的偏殿內,一陣猛烈的風吹開了殿門,捲起了帷幕。

    在趙鞅跟前守夜的季嬴揉著眼睛驚醒過來,看著閃爍不停的燈燭,心裡也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20:43
    第216章 秋日之陽(一)

    季嬴剛才又做夢了,夢到那個尚在襁褓中的她,手裡緊緊攢著晶瑩潔白的崑崙玉環。她只敢躲在母親的懷抱裡,埋頭閉眼,不敢看慘烈的戰場和血腥廝殺,因為那血海裡的,正是渾身是傷的趙無恤……

    「只是夢,無恤說過,他只去一夜,不會有事的。」

    她咬了咬紅唇,深呼吸了幾口氣,在守衛在外的黑衣侍衛過來前,便將偏殿的門關上了。季節有些反常,今夜的南風,特別的大。

    門扉合上後,原本如同她的心緒一般閃爍不定的銅架燈燭,也漸漸穩了下來。

    季嬴踱步過去,將一件秋衣披到趴在病榻前入睡的樂靈子身上——她在休息了半宿後,又開始沒日沒夜地陪著季嬴,照看父親趙鞅。

    隨後,季嬴曲身坐到了趙鞅的病榻旁,為他掖了掖被角,口中喃喃地說起了自己的擔心。

    「父親便像是趙氏的大樹,為女兒遮風擋雨了十多載,這一年裡,無恤的努力,女兒都看在眼裡,但還不夠。若是父親不在,無恤恐怕不能徹底掌控局勢,真不知到時候,宗族要如何支撐,女兒或許又會像浮萍一般,沒了去處……」

    就在這時,她卻發現,晉國上軍將那隻往常由她擦拭乾淨,穩穩放入被下的左手,卻不知什麼時候伸了出來。

    季嬴不可思議地揉了揉眼睛,卻只見那手掌已經緊緊握成了拳,彷彿在與命運抗爭一般!

    ……

    成鄉。

    牆垣外的敵人開始撤了,鳴金聲敲得十分匆忙。

    鄉內的眾人卻不讓他們走的輕鬆,在趙無恤的號召下,緊隨其後,他們列陣小跑。追逐殘敵。

    雖然古軍禮上說「古者逐奔不過百步,縱綏不過三舍(九十里)」。但現如今是「禮樂崩壞」的春秋季世,這規矩幾乎沒有軍隊會遵守,更何況對方可是該殺該死的「盜寇」。

    但對方五陣。只殘了兩陣,其餘三陣還保持著完整的建制。退回粟米地裡後。護著他們的指揮者,開始時還穩穩慢行,到最後越跑越快,大隊揚塵而去,只留下滿地屍體。

    成鄉眾人經過一夜鏖戰,已經疲憊不堪,追出牆垣後,只來得及或殺或俘了數十散亂殘敵。其他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朝山下撤去。

    等到視野內的敵人已經消失,揚起的塵埃也落地後,成鄉兵卒們都有些失神。

    陣列裡有人喃喃說道:「勝了?」

    「勝了!」他們爆發了一陣歡呼,有人忍不住哭出聲來,他們慶幸活命,也為死難的親友鄰居哀傷。期間夾雜著部分人的哈哈大笑,這是眾人從未經歷過的生死關頭,極度的緊張之後的放鬆最容易讓人情緒失控。

    「會不會殺回來?」等到情緒穩定下來後,部分國人、野人還是心存忐忑。方才那些如雨一般的箭矢,讓他們死傷慘重。

    「誰敢回來!?」田賁的大嗓門卻叫了起來,他的手誇張地一揮:「只需要君子一個天雷。此輩皆為粉末!」

    眾人想想也對,頓時都鬆了口氣,隨後看著趙無恤,又發出了一陣陣歡呼聲。

    「君子萬勝!」

    每個人都在高舉雙臂呼喊,眼中充斥著狂熱的崇拜和仰望。

    從趙無恤在山道上遇襲開始,到入夜後的成鄉攻防。敵人總計上千人,名為盜寇,實則精銳族兵,有強弓過百。甲士前驅,最後連晉軍最強悍的「魏獻子方陣」都布出來了。

    進攻者打破成鄉的望樓牆垣。然後雙方肉搏苦戰,整整一夜過去。到現在終於有了結果。

    不過,因為最後那聲奠定勝利的巨響,在眾人看來,今夜的勝利,完全是屬於君子的:他指揮眾人利用風向,壓制了對方的弓手,又布下橫陣,連續擊退了對方步卒三次擊鼓衝鋒。最後,在被逼入絕境時,還以神秘的手段引發了「天雷」,徹底摧毀了對方的士氣。

    但趙無恤卻說,勝利是屬於所有人的。

    對怪力亂神的猜測,他不承認也不否認,而是笑而不答,說道:「還是多虧了眾人盡力。」

    在所有人看來,這更加顯得神秘莫測,君子有大能耐,卻何其謙虛也。

    無恤又道:「後門賊寇雖滅,但會不會再有宵小來襲,猶未可知,此處留百人佈防,其餘人等,隨我往前門去,配合羊舌司馬追繳群盜!」

    就在剛才,羊舌戎和鄉寺處都派了人過來詢問。從眾人七嘴八舌的回答裡,得知那聲神秘的巨響,是自家君子借助「鬼神之力」引下的「天雷」,已經擊破了敵人,頓時又喜又懼。

    等無恤他們到達前門時,這裡的戰鬥也已經告一段落。

    呂梁的群盜不愧是專業人士,在聽到聲響不對後,狐嬰便開始吆喝著親信準備後撤。這會早已像兔子一般逃得不見蹤影,只剩下百餘來不及跑路的盜寇被羊舌戎和趙無恤堵了個正著,當即跪地請降。

    對此,趙無恤不無遺憾地說道:「可惜我的騎兵兩分散在三處,今夜還折損了不少……」

    否則,他有把握派人追上去狠狠咬對方一口,再留下百人。

    這時,他抬頭看向了下宮的方向,才發現啟明星不知何時已經悄然升起,天色將明。

    但這一切尚未結束,趙無恤又下達了一系列命令:「我知道眾人疲憊,但不能大意。按照卒兩,分批休息,其餘人等,召集鄉中民眾,準備打掃戰場,修補牆垣!」

    聽到這句話後,眾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儘管從攻防戰之處,趙無恤就帶著材士們對敵人弓手造成了壓制,奈何對方的人手太眾,一輪齊射就能頂材士們五六次。所以無甲無胄的國野民眾被射傷較多,到了後來的蛾附肉搏,鄉卒們也有了不少損傷。

    竇彭祖和計僑等未參加戰鬥的鄉吏早就過來了。看著一地的死傷,頭皮有些發麻。

    羊舌戎帶著兵卒抓捕看管俘虜,其餘鄉吏則指揮著那些無傷的民眾打掃戰場。

    計僑精打細算。負責量入為出,他知道成鄉昨夜的損失極大。死傷無算。建築也坍塌不少,甚至邑外的粟米地,也被踩得亂七八糟。還好敵人撤退時已經喪膽,若是放一把火,那就能讓成鄉顆粒無收。

    所以,必須就地補償一些,掉落的兵器要統統拾起,屍體上的財物和甲冑不能浪費。也得一一剝下。

    竇彭祖讓民眾把失去行動能力的傷員抬到鄉寺,敵人的重傷者殺了了事。至於屍體,敵人的就先扔到牆外堆著,一會要燒了或坑了防止疫病,自己人的就妥善安置在草色枯黃的蹴鞠場上。

    到了天空泛出魚肚白時,狼藉一片的戰場已經清理的差不多了。隨著戰場搜檢的進行,民眾們紛紛發現了自己親人的屍體,在蹴鞠場上一一相認,隨後便響起了一陣嚎啕大哭,整個成鄉都籠罩在悲傷中。

    趙無恤渾身乏力。坐在一處斷壁殘垣上,看著黎明的天空,一動也不想動。

    在鄉寺處照料傷員。一夜沒闔眼的薇,則過來為他擦拭臉上的灰燼和劃痕。摸著被箭矢擊中,凹下去一小塊的獸面銅護胸,少女纖細的手指也在微微顫抖。

    據她說,王孫期和邢敖都醒過來了,已經無事,只是臉色有些蒼白。但趙無恤對成巫這半桶水的巫醫可不放心,一會得親自去佈置一下,若是可能。還要請在下宮的醫扁鵲,或者派徒弟來為鄉卒們治傷。

    「現在最需要做的。是舔舐好成鄉的傷口。」

    趙無恤坐了一會後,也聽到了那邊隱隱傳來的痛哭。他便強撐著起身,騎著馬巡視成鄉。

    成鄉目前亂而有序,兵卒、民眾的屍身,都已經差人收斂起來了。俘虜也被分開,嚴加看管。部分人被用鞭子抽著,在修補垮塌的牆垣,搬些土石堆砌,因為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不會有大戰降臨。

    趙無恤每到一處,都會引發一陣狂熱的歡呼,那些被栓了草繩,按頭跪地的敵人俘虜,眼中則露出了驚懼的目光。

    這次裝神弄鬼,似乎玩的有點大,今夜之後,他的名聲估計會傳遍新絳,傳遍六卿之耳吧,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傷亡和繳獲情況統計出來了麼?」趙無恤朝眾人招了招手,安慰了死者家眷後,又朝旁邊的成摶問道。

    「成鄉一共死五十二人,傷二百三十三人,其中親衛、徒卒、材士死二十六人,傷四十九人,其餘都是國、野民眾。」

    古代的冷兵器作戰,因為殺傷力低,所以傷者遠遠大於死者,更多的,還是因為醫療不過關而陸續得了破傷風等原因而死。對面的進攻者傷亡五百人,實則也只是死百餘,傷四百。

    如此一來,成鄉七里都要披上素稿和墨旌,若不是趙無恤最後時刻以奇計將敵人全部嚇跑,這傷亡還會更多。

    成摶接下來又匯報了各個兵種的傷亡和功勛情況。

    「尤其是材士兩,只剩下三個伍了……」

    趙無恤蔚然而嘆,今夜的戰鬥裡,材士兩從山路上的救援就開始連續作戰,在望樓上禦敵,至少造成了對方二百多人的死傷,是此戰最大的功臣!

    「為我赴死之人,本君子銘記在心,待事後定會一一賞功,補償他們的家人。」

    「這些俘虜,都要嚴加看管,成鄉此戰損失極大,兵卒傷亡四成,財物建築更是不可計量,目前只能指望從他們身上補償。挑出其中的軍吏來,讓田賁帶人去嚴刑拷打,嚇上一嚇,務必要問出他們的口供!」

    指使這次攻擊的人,趙無恤會把他們當做仇敵,決不能放過!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20:52
    第217章 秋日之陽(二)

    最後,趙無恤來到了讓兵卒們集合休整的鄉寺院子裡。

    朝陽即將升起,石縫枯草上的露水開始蒸騰,昨天吃的那點麥餅早已消耗殆盡,眾人又餓又渴。

    應了無恤昨夜的承諾,庖廚們在外面殺聲震天的時候,也在革帶上磨刀赫噌噌,殺羊宰彘。這會熬製了香噴噴的肉湯和柔軟可口的水引餅,用大釜盛著端了上來,犒勞眾人,還有幾鬲鹽味足夠的肉醬,量大管飽。

    一時間,整個院子只剩下了吮吸和吞嚥的聲音,還有喝湯時的「咕嚕」聲。間或有心理承受較差的,在吃了一半,筷箸夾到了肉塊時,猛然想到昨夜親手刺殺的敵人,還有在爆炸中那幾具燒焦烤糊的屍體,頓時一陣噁心嘔吐。

    這幾人被軍吏罵罵咧咧地踹出了院子,讓他們自個到廁溷解決,別在這噁心人,引發了一陣哄笑。

    吃完後,一夜苦戰的疲憊就上來了,眾人眼皮沉重,都想立刻躺下睡覺。

    「咣咣咣!」

    然而,就在此時,卻聽到後門處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鑼響。

    「有敵來襲!?」眾人睡意頓去,立刻站立起來,忙不迭地握住扔在一旁的武器。

    「勿慌!還是分批休息,一半人留下,一半人隨我來。」

    話雖如此,但一路上,趙無恤心情還是有些沉重。雖然方才他立誓要讓攻擊成鄉的人付出代價,但若是敵人反撲如此之快,帶著援軍殺了回來,成鄉,恐怕真的無力獨自再戰了!

    然而到了後門,隔著殘垣斷壁,趙無恤往外一看,遠處卻只有一人一馬,正朝這邊跑跑停停,一邊還不住地左顧右盼。看上去十分警惕。

    趙無恤看清了馬上的人是誰,頓時鬆了口氣。

    「鬼鬼祟祟的,還以為是敵人探子,穆夏,出去將他喚進來!」

    ……

    虞喜單人單騎。驅馬跨過殘垣,走進了被撞木、爆炸徹底摧毀的後門,趙無恤見他的坐騎渾身汗水,想必是因為一路奔馳過來的。

    「君子,盜寇呢?」虞喜的馬是下宮廄苑裡挑的。弓箭放在馬鞍上隨時取用,他本來還在小心翼翼地觀察,想知道這成鄉究竟是在自己人手裡,還是已經淪陷敵手了。

    看見這邊慘烈的景象,滿地的箭羽和鮮血、殘缺兵器,他心裡更是忐忑不安。

    直到穆夏走出去揭下幕面後,虞喜的一顆心才放回了肚子了。

    不過一路走進來,虞喜又有些懵了,按之前得到的消息,不是說有將近兩千盜寇前來圍攻麼?從下宮幾位大夫的隻言片語中。他還聽出來這不是普通的盜寇,而是敵對卿族偽裝的精銳,現如今,人呢?

    「早就被吾等一頓好打,殺的殺,抓得抓,只剩下幾人沒命地逃了!」田賁審問完俘虜,過來向趙無恤匯報,就拉著虞喜,要帶他去附近看堆積如山的屍體。

    趙無恤沒好氣地將惡少年踹開。一問之下,才知道虞喜昨夜拿著他的信物,前去求援,一路上在山中小徑摸爬滾打。直到後半夜才抵達下宮。

    下宮也處於戰時狀態,十分警惕和高效,在等了半刻後,虞喜得到了四位大夫的召見,他便將趙無恤囑咐的話原封不動地說了。

    大夫們又議論了半刻,隨後又在一位黑衣侍衛的耳語下齊齊出去了半刻。回來後人人面帶笑意,也決定立刻發兵救援!

    虞喜大喜過望,立刻自告奮勇,他讓甲氏騎留在後邊從為下宮援軍帶路,他則騎著馬趕到前面來,負責偵探之事。

    家司馬郵無正猜測,這是敵對卿族冒充盜寇發動的攻擊,那麼,一定會留有後手,或許,在半道上就有一支伏兵。

    所以他們雖然同意救援,卻也處處小心,朝四方都派了不少探子,虞喜也算其中之一。他心裡惦記著成鄉安危,便仗著馬技嫻熟,直接朝最危險的大道奔來。

    然而一路之上,他卻沒有遇到任何敵人,只是在一些地點瞧見了蛛絲馬跡:馬糞、車轍,還有散亂的腳印。但那些腳印都被樹枝掃清了,看不出朝向何方,他只知道這裡曾有大隊人馬駐留過,卻不知為何,在天亮前匆匆撤走了。

    於是,虞喜就這麼走走停停,一直到了成鄉,因為之前在山陽遇盜,所以他謹慎地改走了山陰。

    而田賁那邊,他挾那記「天雷」之威,連嚇帶打,逼迫一些被俘虜的敵人軍吏說了實話。審問之後,俘虜招供,他們的確是范、中行氏的家兵,而所謂的呂梁群盜,也是受兩家指使而來的。

    「果然是范、中行二卿,此仇,吾必報之!」

    在聽了田賁的匯報後,趙無恤心中惱怒之餘,也心生疑惑。

    在昨夜的大戰之後,他就讓人馬不停蹄地修繕牆垣,做出了再次迎敵的準備。誰知,今晨卻一切風平浪靜,不由得對范、中行的舉動奇怪不已。

    虞喜又被渾身是傷的田賁拉著,吹噓了一通昨夜的戰事,還有那一記讓敵人聞風喪膽的巨響。聽得虞喜跺腳不已,直說錯過了立功和長見識的大好機會。

    在聽說沿途沒有敵情,援兵將至後,眾人又放鬆了下來,哈欠連天,只想回去繼續睡覺。

    「不可大意!」趙無恤卻在提醒自己和眾人,此次攻擊的性質十分明顯,是范、中行乘趙鞅昏迷之時的乘火打劫。

    他一度以為,是卿族內戰已經爆發,不過瞧范、中行夜襲失敗後虎頭蛇尾的表現,又不太像是要大舉開戰的架勢。

    「范鞅,還有中行寅,這兩頭狡猾的貪狼,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趙無恤讓虞喜稍事休息後,帶著成鄉的幾名騎從,也朝四方去打探消息,並迎接下宮援軍的到來。

    ……

    趙無恤在這邊猜測范、中行兩家的奇怪行徑和打算,而中行黑肱和范嘉,在鳴金收兵後,不甘卻又後怕地逃下了山。

    他們之所以夜襲成鄉,一來是眼紅無恤近半年來依靠麥粉和瓷器大賺特賺;二來是聽了范鞅信中所言,要試探趙氏的反應。看趙鞅是否真的「死了」;三來是想陷其領地,阻斷道路,引發趙氏大亂,乘機在別處做點什麼。

    但終究因為範鞅不在都城。又擔心「趙卿已死」這一風言風語是晉陽大夫董安於的陰謀。所以,在情報確定前,范鞅歸來前,他們也不敢明火執仗地攻擊趙氏,這才借用了呂梁群盜的由頭。

    按照中行寅原本的計畫。拔了成鄉,就能扼住趙氏的喉嚨,掌握主動權。若是能引誘趙氏援兵,將其一舉殲滅,那麼趙氏在新絳周邊,便大勢已去了。

    因為在新絳方圓百里,乃至於河東地區,中行、范有大片相連的領地。比起領邑和小宗都分散在太行內外,或者北方邊境的趙氏,兩家佔據了絕對優勢。

    但誰知道。計畫的第一步,就遇到了問題。

    成鄉不是一塊任人宰割的肥肉,而是一塊硬骨頭!

    按照常理,以五百群盜,配合一千精挑細選的范、中行族兵,讓素有有知兵之名的中行黑肱親自率領,足以輕易碾平這個百戶小鄉。

    結果卻是,盜寇折損兩百有餘,兩家族兵更是只逃回來了五百多,被殺、被生俘的將近半數。

    這是他們在此之前從未預料到的事。若是戰陣上輸了,也就罷了。但那聲莫名其妙的巨響,卻讓范、中行氏兵卒在失敗的陰影外,還染上了一種恐懼的情緒。

    所以。當范嘉和中行黑肱帶著殘兵來到原定的匯合伏擊地點時,他們誇張描述,把等待在此的所有人都嚇壞了。

    「鬼神之力?」

    在必經之路上設伏,準備阻擊下宮趙氏援兵的中行氏家司馬臉色陰沉,他看著兩位君子蒼白的面色,還有殘兵們失魂落魄的眼神、傷痕。也不敢妄言不信。

    萬一,等會真有一道天雷劈到自己頭上,那可如何是好?

    計畫被打斷,加上范嘉、中行黑肱帶回來的敗軍氣氛,家司馬也沒了戰心,乘著夜色未盡,索性撤兵了。

    這就是虞喜一路打探過來,只見蹤跡,未見伏兵的緣故。

    這場陰謀,就在無知的敵人們對「鬼神之力」的畏懼下,變成了一場虎頭蛇尾的鬧劇。

    ……

    在虞喜離開半個時辰後,橙紅色的秋日之陽已經升了起來。

    趙無恤雖然猜測,自己昨夜的所作所為肯定會流傳出去,但誰料竟能讓范、中行的伏兵驚懼之下,狼狽撤退。也怪對方的計畫太過倉促,看似一環扣一環,實際上,只要一個細節出了問題,就會全部作廢。

    無恤可不知道還有這麼多波折,他正在苦苦思索對方的意圖,卻聽到望樓上有人稟報:「君子,北面有數百步卒正在上山!」

    按理說,應該是虞喜去迎接的援兵,但還是小心為上,無恤讓眾人披好甲冑,握緊武器,準備迎敵。

    此刻命令一下,軍吏便立刻各自就位,邊跑邊大喊無恤的命令。

    和昨夜初戰的慌亂不同,現在眾人顯得極有章法。

    靠在牆角,東倒西歪地打著瞌睡的兵卒們一個激靈站了起來,聽聞消息的國人們也自發從附近集結。

    也就是片刻功夫,數百人已經列隊完畢,短時間內成鄉內裡處處是森然氣象,所有人都在昂著頭看向趙無恤,只需要他振臂一呼,便能隨時出戰。

    「見過血的兵,就是大不相同!」

    趙無恤十分滿意,經過昨夜的事情,他原本就高不可攀的威望再次蹭蹭上漲,若是成鄉有聲望值,那現在絕對是突破了天際的崇拜。

    後門處的屍體差不多清理乾淨了,俘虜們被強制搬運土塊磚石,堵住了門,壘起了矮矮的女牆,外面也重新圍上了柵欄,就算來的真是敵人,也可以一戰!

    到了這時,對面的來人也漸漸能看清了:火紅的秋日之陽佔據了白底旗幟正中,其下是一隻展翅翱翔的純黑玄鳥。

    是趙氏的圖騰,是炎日玄鳥旗!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20:54
    第218章 秋日之陽(三)

    趙無恤回到春秋後,通過閱讀守藏室裡的家史,才得以一窺上古源流的脈絡,趙氏的祖先,來自一個古老的東夷部族。∈♀,

    數千年前,遙遠的曲阜,有一個少昊氏建立的東夷邦國。

    據說少昊之立,鳳鳥帶著居於海岱的百鳥前來朝拜,故其國以鳥名官:「鳳鳥氏,歷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

    秦、趙的祖先,便成為了職官「玄鳥氏」,其後這一族逐漸從海岱西遷,又一分為二:一支北上與戎狄雜處,成為「天命玄鳥」的殷商之先;另一支在中原和帝顓頊的苗裔女修部族融合,便產生了新的族群。

    故才有了玄鳥隕卵的傳說:「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

    大業,也就是伯益,被同為夷人的虞舜賜為嬴姓,其子嗣們在夏商周三代之後,分散各地,秦、趙就是其中之二。

    數千年裡,隸屬的邦國和氏名雖然更易,但嬴姓趙氏對太陽、玄鳥的崇拜卻世代不變。

    所以在晉國,炎日玄鳥旗所到之處,人們便知道,這是趙氏的軍隊來了!

    縱馬扛著旗幟的,正是虞喜,他身後有數百甲士整齊地前進行,都是來自下宮的趙兵,幾乎個個著甲戴胄,戈矛如林。

    「解除戒備,是援軍來了!」

    見是自家人,趙無恤露出了笑意,而下面的成鄉眾人頓時傳來了情不自禁的歡呼聲。作為趙氏之民,見到下宮的旗幟,就意味著有了倚靠。大家都鬆了口氣。

    成鄉太小,小到那一旅援軍塞進來都會覺得狹窄。於是趙無恤便親自縱馬出去迎接。

    卻見帶隊的,竟是黑衣侍衛的司士。趙鞅的戎右鄭龍。他這幾天裡和趙無恤有過不少合作,雙方已經十分熟悉,見無恤過來,他便翻身下車,和眾軍吏一齊朝趙無恤行大禮。

    「見過君子!」

    他身後的甲士們也有樣學樣,他們聲音洪亮,直衝雲霄。單膝下跪,行禮,起身。動作整齊而劃一。

    「諸位戎裝在身,何必行行此大禮?快快起來罷。」

    這讓趙無恤有些猝不及防,就算面前的是趙鞅,甚至晉侯,甲冑在身,也是不用虛禮的。

    鄭龍卻又對他一拜,口中說道:「君子遭到夜襲,脫困後以一鄉之眾,禦敵兩千。殺傷俘虜近半,方才虞騎吏已經告知吾等,下臣和士卒們深感佩服,此禮。君子當坦然受之!」

    原來,卻是虞喜回去後,將聽來的昨夜戰況。撿著重要的告訴了鄭龍。

    本來乍一聽說,鄭龍是有些不信的。

    范氏之兵。素有強弓之名,而中行甲士。五陣一出,更是在山地作戰裡所向無敵。

    趙無恤雖然有知兵之名,但也只是以少量輕騎士聞名,這邊都是新卒,真正上過陣的可不多。所以,一千范、中行的精兵,外加數百盜寇夜間突襲,前後夾擊一個小小的百戶之鄉,焉有不勝之理?

    在下宮四大夫看來,從昨夜交戰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三四個時辰,援軍來得這麼晚,恐怕成鄉已經損失慘重,若能堅持到天亮,已經是極致。而最悲觀的尹鐸,甚至認為成鄉八成是陷落了,囑咐鄭龍若是情況不妙,就撤回下宮來。

    鄭龍跟著虞喜繞道山陰,一路走上來,看到堆了半座小山的敵人屍體,又見到滿地的血污、殘劍斷矢,還有像是豁了牙的成鄉斷壁。顯然是經過一場激戰的,他不信也得信了。

    誰也想不到,居然是這樣的結果,居然是趙無恤他們贏了,還贏得如此徹底,鄭龍自問相同形勢下,自己是辦不到的。

    他對那夜趙鞅突然昏厥後,趙無恤的冷靜處之記憶猶新,現如今又知曉了成鄉昨夜的壯舉,心中佩服之心油然而生。

    更何況,還有對那神秘的「鬼神之力天雷」的敬畏。

    趙無恤這才受了鄭龍一拜,看著他身後的那旅趙兵,暗暗想道:「成鄉之眾,無論是氣勢、裝備、經驗,都還比不上眼前這些人,但假以時日,我定能造就一支天下強軍!」

    無恤經過昨日的鏖戰,覺得自己又成長了不少,現如今,他有這樣的信心。

    只是,也有許多教訓需要吸取,許多新的想法可以實踐。

    想到這裡,趙無恤卻猛然察覺,眼前這一旅趙兵裡邊,有不少人是他眼熟的。不就是平日駐守在下宮正殿的黑衣侍衛們麼!他們本應該守著昏迷的趙鞅,保護季嬴、靈子,為何卻被鄭龍帶到了此處?

    他一時間疑竇大生,正要發問,卻被鄭龍搶先告知了一個消息。

    ……

    這兩日裡,下宮人心惶惶。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在趙鞅昏厥的最初幾天裡,因為趙無恤、董安於的舉措得當,所以看上去一切如常。

    但隨著這一消息通過韓氏、仲信、叔齊等人的渠道洩露出去,在絳市裡瘋傳之後,下宮的國人們,也漸漸知曉了。

    「主君死了!」敢謠傳此話的人,都被黑衣侍衛抓到了囹圇裡關了起來。

    所以更多的人,只能悄悄說:「主君病了。」

    趙鞅是個閒不住的人,一如那天樂師高所言,幾乎每隔三日,他便要召集賓客飲宴。每過五天,就得傳喚樂師們鼓瑟吹笙,聽到興起時,還會親自下場,來一曲萬舞。

    他還愛在園囿裡騎馬,時不時要差遣虞人將阻礙去路的枝椏砍伐一空;他喜歡帶著甲士們駕車射獵,對驚擾車駕,趕跑獵物的野人大發雷霆,在鄭龍勸諫後又會知錯能改。

    所以主君在時,下宮總會熱鬧非凡。

    但這些天裡,這個千室之邑非常安靜。安靜到有些異樣。只有醫官們帶著到處採集的藥材,在偏殿附近進進出出;一些在殿內服侍的豎、寺、婢女不知所蹤;黑衣侍衛手持武器。圍住了所有的角落,警惕的眼神盯著每一個進出的人。

    所以國人們知道。主君病了。

    一些受趙氏之恩的國人,便開始悄悄在社廟為趙鞅祈禱:「主君若能病癒,小人便殺犬一頭向神主還願。」

    但下宮的氣氛卻一天比一天緊張,今日更是有五百全副武裝的甲士,在破曉前出了北門。

    「要打仗了麼?」

    國人們更是擔憂不已,誰知到了朝食之後,那些甲士,卻又回來了,和他們一起歸來的。還有一隊手持炎日玄鳥旗幟的輕騎士。

    「是君子無恤!」

    有人認出了那位騎著黑馬,下身穿絝,上身著田獵紋深衣的庶君子。

    君子無恤,還有董安於,是這幾天裡下宮的兩位主心骨。正因為有「親民仁義」美稱的趙無恤存在,才能一直替代者主君趙鞅,以內緊外鬆之法,對國人們報以和藹的笑,緩解著下宮的氣氛。

    見他重新出現。國人們才松了口氣,紛紛上前致意問好。

    已經梳理好總發,洗去了塵土,遮掩傷痕的趙無恤。在馬上向國人們還禮,隨後大聲宣佈了一件事。

    「諸位可帶昆父兄弟,隨我前往下宮正殿。」

    國人們聞言駭然。

    難道。真的是主君已經死去,而諸位大夫選定了新的家主。所以要召集國人宣佈?

    他們帶著忐忑的心情,呼朋喚友。跟隨趙無恤和黑衣侍衛們,朝正殿走去。

    從北門到正殿,足足有半刻的路程,途徑各個市坊裡閭,人潮越匯越多,直至千餘人,每家每戶都有代表跟了過來。

    下宮正殿高大堂皇,朱櫺赫以舒光,屋簷上對峙了兩隻彩繪的玄鳥雕塑。其形態栩栩如生,捧著中央的炎日,似乎要一鳴而起,一飛衝天,鑽到真正的太陽裡去。

    不像是要公議的樣子,國人暗暗議論,猜測庶君子帶他們來到這裡,究竟是何用意?

    就在此時,卻聽到正殿中傳來了二十五響的清脆金奏。

    周代的器樂,即所謂「金奏」,是鐘、鼓、磬三種青銅樂器的合奏。原本,「金奏」規格很高,在西周時只有天子、諸侯可用,大夫和士只能單單用鼓。但到了禮樂崩壞,權勢下移的春秋季世,各卿大夫家裡也擺上了全套的樂器,膽大的已經開始玩「八佾(yi)舞於庭」了。

    此時此刻,鐘和磬以其宏大的音量和特有的音色,交織成肅穆莊麗的聲響,加上鼓的節奏配合,讓國人們產生了一種聆聽天音的感覺。

    一些經常聽到下宮樂奏的國人老者,便能認出來,這宮、商、角、徵、羽五音的美妙配合,只有盲眼的樂師高,才能敲奏得出。

    而學過詩三百的趙無恤則還聽出了音樂裡的深意,樂師高正在敲擊的,是一首小雅裡的《甘棠》。

    「蔽芾甘棠,勿剪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說。」

    周初南國之人思念大保召公對他們的治理和恩德,便作詩懷念,希望召公有一天能回到他喜愛的南國甘棠之下,端坐休憩,以悅其蔭。

    「美矣,甘棠之思,頗合國人心意也。」

    儒雅的張孟談不知何時,已經踱步到了趙無恤的身側,朝他行禮致敬。

    趙無恤微笑著朝他點頭致意,這幾天裡,張子沒少協助他和董安於管理下宮。張孟談也感覺到,一夜激戰後,趙無恤的氣質已經大不一樣。

    兩人沒有多說話,此時的他們只是弱冠之齡,離自己的時代尚早,倆人潛藏著有些激動,又有些失落的心,等待今日正主的到來。

    伴隨著鐘罄清音,黑衣侍衛們抬著一架墨色步輦,緩緩從下宮正殿中走了出來,居前者,是披甲帶戈的郵無正。

    董安於,尹鐸,傅叟,醫扁鵲等人深衣廣袖,魚貫而出,分佈在步輦的側後方。

    趙無恤還遠遠看見,宮門之內,一身紅衣的季嬴,和綠衣黃裳的樂靈子,正相互拉著手,朝這邊眺望,瞧見趙無恤無恙後,面帶喜色。

    步輦慢慢靠近,眾人一抬頭,剛好正對太陽升起的東隅,耀眼的光芒刺得他們睜不開眼,只知道步輦上的人被日輪所籠罩,正微微仰著頭,感受著秋日的溫暖。

    趙無恤恍然覺得,他彷彿是坐著玄鳥,從太陽裡飛來一般。

    步輦停在了階梯頂端,下宮的國人們總算看清了端坐者的容貌:那是位美須及胸的中年男子,多日未見陽光的面色有些蒼白,但眼神卻依然像一頭熟睡初醒的猛虎一般犀利威嚴。他一副大國卿士打扮,冠遠遊冠,衣黑綬赤,懸玉組佩,帶華麗有穗的青銅長劍。

    他是趙鞅,是下宮的主君,是趙氏的「秋日之陽!」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20:55
    第219章 秋日之陽(終)

    嬴姓趙氏是來自東方的氏族,以玄鳥為圖騰,也承襲了東夷人崇尚帝俊化身太陽的傳統。

    所以也常常有人,將趙氏的家主比作是太陽。

    一百多年前,被趙盾逐出晉國,逃到戎人潞國的狐射姑,就這樣評價趙衰和趙盾其人。

    「趙衰,冬日之陽也;趙盾,夏日之陽也。」

    成子趙衰性格謙遜,在文公歸國後晉國複雜的卿族關係里長袖善舞,被認為是「德廣賢至,又何患矣」。他如冬天的太陽般溫和而微弱,人們盼望他的光顧而不會將其視為威脅。

    宣子趙盾性格強悍,名為晉卿,實專晉權,他弒靈公,頒布夷之法,甚至開了以卿大夫身份主持諸侯盟會的先河。他如同夏天的太陽般炙熱,使人畏避,散發的光芒讓晉國諸卿黯然失色,只能俯首帖耳。

    文子趙武則是位謙謙君子,經歷了下宮之難的他,一直低調而謹慎,時人形容趙武「立如不勝衣,言如不出口」體態文弱,如同難以支撐起衣服;說話輕聲慢語,就像根本沒從嘴裡面發出。

    他以自身的美德和辛勞,逆時逆勢,勉力為晉國和諸夏創造和維持了一個和平而繁榮的時代。就如同春日之陽般和曦,也像征著趙氏一族的重生。

    至於趙鞅……

    趙無恤心裡覺得,他也是籠罩著趙氏的太陽,一輪「秋日之陽」。

    有時像是秋老虎般酷烈,卻又給趙氏帶來了豐收。

    此時此刻,趙氏的秋日之陽終於衝破了烏雲阻礙,重新散發光芒。

    無恤和董安於需要用手段和智慧來維持趙氏的統一,趙鞅卻只需要用威儀和個人的魅力,就能夠辦到。小宗、家臣、國人畏懼趙鞅。卻又依賴趙鞅。

    所以,趙鞅只需要在眾人眼前露個面,根本不用說話。卻立刻讓惶恐了多日的國人們瞬間又找回了主心骨,紛紛匍匐在地。向主君朝拜。

    趙鞅眯著眼曬了會太陽後,輕輕一招手,呼喚無恤上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趙無恤的身上。

    當趙鞅有恙時,他臨危不亂,主持大局,撐到了董安於到來。

    當敵對卿族冒險進攻時,他力挽狂瀾,以一鄉之眾挫敗了對方的陰謀。嚇得他們聞風喪膽。

    而這一刻,趙無恤也不由得感慨,有些人,的確是天生就有領袖的氣質的。趙鞅便是如此,讓人忍不住想接近,在他身邊享受榮光,感受溫暖。

    「小子恭賀父親康復。」

    「你做得很好,無愧為趙氏之子。」趙鞅親切地拍了拍無恤的手,露出了笑容,這些天的事情。他在醒來後已經聽季嬴說了,而今晨派趙氏精銳去馳援成鄉,也是他拍的板。

    「隨我巡視下宮。讓所有國人都能看到孤,讓所有的宵小都如同夜裡的鬼魅般,在炎日之下,不能遁形!」

    「唯!」

    看著前方親密無間的父子,以及和大夫們站在一起,頗有些被冷落的伯魯,傅叟悄悄對身旁的尹鐸,說了這麼一句話。

    「主君心中的世子之位,恐怕已定下了。」

    趙無恤心裡。卻還有別樣的心思。

    趙鞅昏厥而復甦,現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的壯年。但太陽總有落山的那一天。趙氏的家主也是如此,趙衰、趙盾、趙武、趙鞅。一輪又一輪太陽落於桑榆,新的太陽又從東隅升起。

    趙無恤現在,也好比一個小小的炎日,正在扶桑樹下的湯池裡打著滾,通過這些天的表現,通過這次成鄉的大捷,明眼人已經可以預見,他就是下一個冉冉升起的趙氏之陽!

    ……

    在趙鞅復甦,並乘步輦車駕巡視下宮的消息傳出後,新絳周邊暗潮湧動的局勢再次徒然一變。

    在成鄉遇到「盜寇」攻擊時,下宮已經全面戒備,一師趙兵蓄勢待發。在趙鞅復起,安定人心後,國人被動員起來,站滿了城牆,讓人沒有可乘之機。

    韓氏那邊,在得到了趙鞅復甦的消息後,也收起了那些小心思,開始積極配合。有了兩家聯手,縱然在新絳附近的兵力仍處於劣勢,卻也不會被人輕易地一鼓而下。

    而中行氏、范氏方面,兩位君子倉促撤兵,回到領邑後,將成鄉發生的事情告知了中行黑肱。

    「趙氏子引下了天雷?一舉將汝等派去的前拒摧毀?」

    胖碩的中行寅捋著黑油油的鬍鬚,陰沉著臉。

    昨日,自家兒子夥同范氏小子向他請戰,要拉兩旅之眾去攻成鄉,臨走前胸脯拍的極響。他考慮到此戰必勝,讓兒子領軍感受一下戰陣也是好事。

    誰知卻遭到了一場大敗,損失近半,還將原因說成是「鬼神之力」。他們言之鑿鑿,連帶伏擊處的人也被敗軍嚇了回來,這一切都在中行寅意料之外。

    雖然魯人孔丘曾言,「敬鬼神而遠之」,但那畢竟是少數人的通達聰慧。在諸夏各國,依舊是巫風盛行,對於天帝、鬼神,上到國君卿大夫,下到國野民眾,都十分信奉崇拜。

    說起來,趙氏一直喜歡養些巫祝,膜拜鬼神,信卜筮之法。昔日下宮之難後,晉景公夢到趙氏的祖先前來索命,驚醒後患病,嚇得連忙將趙氏領邑還給趙氏孤兒,據說就是趙氏桑田之巫搞的鬼。

    所以中行寅也不敢斷言此事是假。

    現如今,之前環環相扣的計畫已經被打亂,倉促撤兵後,范、中行從主動落於被動。若是全面動員,依然在新絳附近有兵力上的絕對優勢,但也喪失了伏擊趙兵,進攻下宮的好時機,更何況……

    「趙鞅未死!今日還出了下宮,巡視周邊,此消息已經被探子證實。」

    中行黑肱心裡越發覺得,這一切都是董安於布下的詭計,再加上那神秘的巨響。出於對未知事物的敬畏,越發對這次的行動不報信心。

    「還好吾等假借呂梁盜寇之名行事,才沒有上當。如今之計,只能暫時按兵不動。再派傳車,立刻將此消息通報范伯。」

    中行氏的家司馬憂心忡忡地說道:「成鄉一戰,有數十范、中行的家兵被俘,其中還有不少軍吏,若是他們挨不住拷打,透露了消息……」

    「只要咬死不承認,趙氏也無可奈何,以國君的性情。斷不敢輕動范伯,動我中行氏分毫!知伯、魏氏首鼠兩端,也不足為患。」

    ……

    兩大集團森然對峙,彷彿去年冬至的景象重現。知伯不在新絳,魏氏則有些懵了,他們目前傾向於趙氏一方,但若是開戰,則打著兩不相幫的主意。

    而到了第二天,又一個消息傳來,說是趙氏庶子無恤。輕車進了新絳,進了虒祁宮。

    趙無恤這一去,當然是告狀的。

    虒祁宮的側殿內。趙無恤神色慼慼。

    「若非先祖庇護,下臣差一點就再也無法再見到君上了,昨夜范、中行二卿勾結群盜,夜襲下臣領邑,幸虧諸士用命,方才擊潰此僚,此乃俘獲之人的口供,還請君上過目。」

    國君讓有司接過趙無恤獻上的帛書,上面密密麻麻寫著無恤讓田賁等人審問出的口供。證據直指范、中行二卿。

    晉侯午細細看了一遍後,一邊安慰趙無恤。一邊對他的請求報以無奈的笑。而太史墨則在一旁揮筆潑灑,記述君臣之間的每一句對話。留於史簡之上。

    「君上,此事證據確鑿,我趙氏忠於君上,而范、中行二伯欲專晉權,故視吾等為眼中之釘,欲除之而後快。今日敢私自發兵攻趙氏,明日就敢威逼虒祁宮,謀害君上!還請君上為趙氏做主,定其首亂之罪,發國人誅殺范、中行二卿!下臣,願意為君上前驅!」

    趙無恤抬頭時,語氣十分激動,彷彿受了巨大委屈的忠臣赤子。但垂首後,他心裡卻明白,晉侯是不可能同意的。而這仗,趙氏才從虛弱裡緩過來,無力進攻,照目前中行氏龜縮的形勢看,似乎還打不起來。

    果然,對於這個要求,國君苦笑不已。

    他雖然貪玩而虛榮,卻不是一個傻子,晉國六卿之間的爭鬥,他這些年來都看在眼裡。可晉侯如今的地位只比提線木偶好一些,借助均勢,還有知氏的扶持,勉強維持而已。

    雖然心裡期待六卿鬥個你死我活,從中漁利,但若想要他出面支持其中一方,尤其是處於劣勢的一方,那還真得細細思量思量。

    雖然趙無恤說的,滅范、中行二卿,將其領邑統統劃為國君直轄縣治的提議,十分誘人,叫他怦然心動。

    於是晉侯假裝更衣,急問太史墨,此事應當如何是好?

    太史墨言道:「下臣雖然愚鈍,卻熟於典史,只能告訴君上,晉國從襄公以來,凡是和執政作對的卿族,乃至於國君,最終都落敗了。君上莫不要忘了靈公、厲公的往事!」

    當年,晉靈公不滿執政趙盾專權,欲派人去其府邸行刺,不果;又布下宴飲邀請趙盾,發宮甲和惡犬追殺,又失敗;最後趙盾用了明退實進的策略,裝作出奔,讓堂弟趙穿將靈公輕輕鬆鬆就在桃林裡弒殺,如屠一犬耳。

    而晉厲公,則是不滿諸卿的跋扈和壟斷朝堂,他扶持自己的黨羽,刺殺三卻。又逮捕欒書、中行偃,卻在最後時刻被二卿反擊,也落了個被弒的下場。

    這兩位國君,可謂是被執政逆襲的典型例子,而在其餘幾次卿族鬥爭裡,執政,也就是中軍將必勝的定律依然奏效。

    所以,要是就這麼傻乎乎地跟著趙氏,和執政范鞅作對,勝算實在是不大。

    所以,在聽了史墨的話後,對於成鄉一案,晉侯先是裝作勃然大怒,立刻讓司寇署的士師們查實。同時派使者召喚范鞅歸來,會同晉國諸卿公議,當堂對證此事。

    動作看著很大,但實際上,晉侯現在如同一株藤蔓,只能和知氏相互倚靠,根本就無力主導局勢。他把這件事高高抬起,又輕輕放下,把自己放到了中立位置上,至於是戰是和,讓六卿們考慮去吧……

    但實際上,趙氏此番舉動義憤填膺後隱藏的真實目的,卻隨著趙無恤這次入宮,已經達到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20:58
    第220章 內憂外患

    對晉侯的「中立」,趙鞅、董安於、趙無恤事先已經料到了。≧≧,

    實際上,六卿在這次趙鞅昏迷期間,處置都有些倉促失當。他們依然沒有做好全面開戰的準備,就像是在玩象棋的六個對手,只是在外圍以偏師削弱敵人,卻沒有直接將軍的膽氣。

    局勢錯綜複雜,一著不慎,全盤皆輸。

    成鄉之難,數十名余士卒、國人的仇,趙無恤當然不會忘記,他恨不得立刻讓凶手付出代價。但眼下若是頭腦一熱,倉促對范、中行宣戰,那對趙氏,對他未來的大計卻沒有絲毫好處。

    因為趙氏的實力,在新絳周邊處於劣勢;何況,趙鞅之前故作健康地巡視下宮,其實只是強撐而已。

    他的身體,還需要在醫扁鵲的照顧下休養數月,才能徹底康復。這位虎一般的卿士,在經歷了罕見的七日半昏厥後又奇蹟般地醒來,性格似乎有所收斂,比之前更加成熟穩重了,對趙氏來說,卻是件大好事。

    所以趙氏的一些手段,其實只是虛張聲勢罷了。這次進宮,無恤搶先告發范、中行不軌,把自己放在了一個忠君和受害的角色上,爭取國君、中立卿大夫和國人們的輿論支持。

    如此一來,態勢頓時易手。

    本來實力上有優勢的中行寅,因為遲疑而不敢再冒險攻擊趙氏,就這麼落了被動:范鞅尚未歸來,而中行寅對那一夜扭轉戰局的神秘巨響十分在意,也不敢再肆意妄為了。

    之前幾天那些在收到了董安於和無恤虎符。卻態度曖昧的小宗、邑宰們,得知趙鞅康復後。便紛紛派人前來慰問,表達忠心。一個個涕淚滿面。

    趙鞅和無恤對此冷眼而視,在這次危機過後,父子二人覺得,最需要做的,便是將這些趙氏內部的不穩定因素用對付下宮周邊鄉邑的方法,一個個削除。

    要讓趙氏只有一個氏名,一個宗主,一個聲音!要讓趙氏在北方的領地連成一片,而不是被夾在各個山隘小邑裡各自為戰。才有在戰爭裡獲勝的機會。

    就在這時,遠在朝歌的范鞅也傳回了信件,卻不是給中行寅、范嘉的,而是由范氏使者親自所持,遞送至下宮,點名要趙鞅親自過目。

    趙鞅在拆開信件讀了一遍後,仰天大笑,隨即將其交給了聚集公議的趙無恤和大夫們傳閱。

    「什麼,范伯。想要和解!?」

    ……

    至此,范鞅一直停留在朝歌的目的,也漸漸浮出了水面,在「趙鞅已死」的消息傳來後。這頭老謀深算的豺狼立刻做出了反應。

    在關係錯綜複雜的新絳周邊,他讓中行寅和孫子范嘉對趙氏加以試探,如同投了一顆石子入水中。觀察其波紋動靜。一方面要確認消息是否屬實,若能一舉讓趙氏大亂。則最好不過。

    但和中行寅有所不同,范鞅的目的。卻不在於一次性摧垮趙氏,畢竟那樣的話,在國內外引發的連續反應太大,難以預料後果。他的真正想法,是乘此機會,對趙氏進行肢解。

    「趙氏小宗頗多,其中以邯鄲氏最大,與趙氏的血脈也最為疏遠!吾等可以離間之。」

    於是,他派兒子范吉射前往離朝歌不遠的邯鄲,遊說邯鄲氏。

    對范鞅遞過來的桂枝,邯鄲氏的家主,邯鄲午也一時心動。

    自從上次,他的嫡長子邯鄲稷在泮宮中,與大宗庶子無恤起了衝突後,邯鄲午便被趙鞅喚到溫地,嚴加申斥,逼他改換繼承人。

    當時,邯鄲午雖然明面上忍氣吞聲,照著吩咐做了,但實則心中有所不服,還產生了頗多怨氣。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他在邯鄲等城邑,也是統治著數萬民眾,至尊無上的主君。這種小宗被大宗騎在頭上,召之即來,揮之既去的日子,他受夠了!

    所以,當趙鞅已死,趙氏諸子爭立的消息傳來後,他也蠢蠢欲動。

    而范鞅提出的建議,更是讓邯鄲午欣喜若狂。

    范鞅說,要邯鄲公然宣稱脫離趙氏,他便可以助邯鄲午為國君說項,讓他進入新絳,取代趙氏不成器的諸子,成為新的卿……甚至,可以逆轉和趙氏的大小宗關係!

    「邯鄲子切勿忘了曲沃代晉之舉,正如詩.十月之交所言:高岸為谷,深谷為陵。自古以來,上下、高低、尊卑,地位的易變本是尋常之事。昔日士氏對於范氏是大宗,現如今卻是小宗;昔日中行對於荀氏是小宗,現如今卻是大宗。」

    然而沒過幾天,趙鞅復甦,乘步輦在下宮公然巡視的消息,被邯鄲氏得知。原本雄心勃勃的邯鄲午立刻慫了,登時沒了「大逆不道」的心思。

    他害怕趙鞅,從內心深處害怕那顆「秋日之陽」,從當上邯鄲氏的家主到現在,整整十多年,他一直被籠罩在趙鞅炙熱的光芒下,不敢有絲毫忤逆。

    哪怕邯鄲城的昆父兄弟們屢次勸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投靠關係更親密的姻親中行氏;哪怕范鞅許下了如此誘人的承諾,邯鄲午都堅決不敢在趙鞅尚在時打什麼心思。

    「只要主君還活著一天,吾便不能叛出趙氏。」

    他派人禮貌地送范吉射離開,閉門自守。而這次失利,讓身在朝歌的范鞅蔚然而嘆。

    「趙孟之烈,竟至於斯?」

    范鞅已經是位八十歲的垂垂老翁了,自覺時日無多。

    他的一生可謂極其坎坷坦蕩:先因為間接造成了欒針之死,被欒氏在國君前告發,將他驅逐到秦國;他在歸國後肆意報復侄子欒盈,兩家的對抗可謂是晉卿百年內鬥的最高峰。

    期間欒盈流亡楚、齊,一去一返。戰鬥在新絳周邊全面蔓延,魏氏在兩家間轉換門庭。齊莊公甚至派兵干涉,一路打到了太行之隘。范氏幾次岌岌可危。多虧了他們父子盡力,挾持了國君晉平公,在國人的幫助下,才穩住了局勢。

    隨後的三十年,范鞅成熟低調了許多,他默默熬死了先輩趙武、韓起、同輩人中行吳、還有政敵魏舒,終於迎來了自己的執政時代。

    現如今,在晉國之內,他只忌憚兩人。一是隱忍的知伯,二是越發強勢的趙孟。

    對於如同水一般柔滑的前者,范鞅無計可施。但對趙鞅,雖然這個有些莽撞的年輕卿士被范鞅屢次在朝堂上戲耍、擊敗,但他永不服輸,一次又一次站起,叫范鞅不得不開始重視。

    若是自己死了,兒子范吉射,盟友中行寅。恐怕不是其對手。

    此次肢解趙氏的計畫,本來進行得十分順利,可一旦趙鞅復甦,甚至什麼都不需要做。只是堂堂正正地在下宮繞了個圈,他范鞅的陰謀,就變得有心無力。

    此人。越來越難對付了,更別說。他還多了一個好兒子相助。

    不過對於那些令人畏懼的傳言,范鞅卻嗤之以鼻。

    「趙氏庶子有鬼神相助。引下了天雷退敵?可笑,中行伯竟然信了,不如其父中行穆子多矣!」

    范吉射也遺憾地說道:「從信上看,就算是天雷,細細想來,其實也就死傷了十多人而已,不足為懼。」

    范鞅捋著白鬚,輕蔑地說道:「據阿嘉說,趙氏庶子一向喜歡擺弄些機巧奇異之物,水車、磨坊、瓷器。那一聲驚雷,恐怕是他讓工匠設下的圈套,用來嚇唬人的罷。」

    雖然,若是趙氏有能以人力發出爆炸巨響的手段,也足以讓他們心生警惕,但脫離了人力不可抵擋的鬼神層面後,就不會覺得特別可怕了。

    或許,這就是天意麼?

    「也罷,此事就這麼了結吧,老夫已經派人傳信給趙孟,要與他和解。」

    范吉射有些不甘:「邯鄲雖然拒絕了父親的好意,但若起了戰事,恐怕也不會聽趙鞅調遣。吾等從朝歌起兵,以半軍之眾橫掃趙氏在太行之外的領地,並不困難。而中行伯那邊,也能以五陣強兵,擊潰趙、韓之卒,則大事可定。只是國君處和知、魏二卿的態度難以預料……」

    范鞅否決了這項軍事冒險:「若是那樣,吾等首亂者的罪名就坐實了,不可為也。如今范氏也不穩,南方的陰大夫士蔑是趙鞅之黨,而你的堂兄士皋夷,則是知氏之黨,都與大宗生分。」

    「但此次阿嘉與趙氏庶子動了兵戈,死傷數百人,雖然是以盜寇名義做的,但仇怨已經結下,趙氏哪能善罷甘休?」

    范鞅卻有自信:「吾等與趙氏火拚?休要亂說,明明只是盜寇冒充范氏之兵而已,只要將其剿滅,趙氏還有何話可說?老夫手裡,還攢著趙孟的盟友樂祁,可以作為補償和交換……」

    說罷,晉國上卿的身體轉向了一馬平川的東隅,往東不遠,就是晉國與衛國的邊疆:「何況,東面和南面的鄰居,已經越來越不安分了……」

    他下了城牆後,讓人備好返回新絳的車馬,對兒子繼續教訓道:「天下形勢,瞬息萬變,吾等必須靈活適應,才能讓宗族獲利。從接到那消息不過幾日之內,局面已經不大不相同,趙孟與我鬥了十年,他的性情老夫自然知曉,一定會同意和解的!」

    范鞅之所以會如此認為,因為數天前,一個消息從南方傳來:齊侯與鄭伯,在咸地正式會盟,結為盟邦,又共同發兵數萬,前往衛國。

    他們還向宋、魯、北燕、曹、邾、小邾、莒、鮮虞等原本隸屬於晉的諸侯們廣發信函,召集他們在衛國相會。其目的很明顯,齊侯不甘寂寞了,他想要和晉國,爭一爭霸主的位置!

    「兄弟鬩於牆,而外御其辱。如今晉邦外患將至,內憂能稍歇否?」

    這就是范鞅在簡牘上,對趙鞅說的話。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21:10
    第221章 逝者長已矣

    范鞅信上的內容,讓趙無恤和眾大夫有些猝不及防。

    「范伯手段,實在是讓人難以預料啊,可怕!」傅叟觀後,慨然而嘆。

    他們本以為在成鄉之戰後,接下來,哪怕諸卿不起戰事,也會是一場持久的對峙和朝堂較量,誰知范鞅會這麼快就選擇了退讓。

    若是換了昏厥前的趙鞅,定然不會這麼善罷甘休,但現如今在大司命少司命處轉了一圈後,他性格似乎有所收斂……

    「我願與范伯和解,二三子以為如何?」

    趙鞅對范、中行在他不能理事時冒充盜寇,進攻自家領地的行為,自然是憤怒至極,恨不能親帥趙兵,直接去將中行寅等人捉來問罪的。

    但,以趙氏目前在新絳周邊的實力,根本做不到這點。范鞅將事情說成是一場誤會,趙氏呵呵冷笑之餘,卻也無力追究,若是繼續保持這種公然敵對狀態,對雙方都沒什麼好處。

    何況「兄弟鬩於牆,而外御其辱」,齊國、鄭國兩個外敵已經開始發難,他們召盟的諸侯遍佈晉國周邊,如同一條鎖鏈般,若再不行動,就會將晉國牢牢拴住。

    形勢所迫,范鞅主動選擇和解,趙鞅縱然心有不甘,卻也覺得,同意是最好的選擇。當外患出現時,內爭就只能告一段落了,這是晉國兩百年來不成文規則。

    趙氏的謀主董安於表示贊成:「昔日鄢陵之戰,欒武子欲戰,範文子不欲戰,範文子曾斷言,如果諸侯皆叛,晉國諸卿一致對外。國內便可以安定。沒有外患,則必有內憂,今日之事也是如此。齊與鄭為外患,若不盡力。子孫將弱,故晉邦諸卿必將輯睦。」

    到時候趙氏一家不願和解,因為成鄉那一聲巨響,以及無恤入宮告狀獲得的優勢,瞬間就會轉化成「不識大局」的劣勢。范鞅這只老豺,連和解信裡,也暗藏著殺機,實則是以退為進的策略。

    「晉國此時糾纏於內鬥。那只會便宜了齊侯,若是諸侯盡叛,太行以東全部丟失,對趙氏也沒好處。」

    雖然如今晉將失盟,但霸主的位置,除去虛名外,還有許多實際利益,如諸侯的納貢,還有對周邊土地的合法擴張、佔有。所以晉文公才能打著尊王攘夷的大旗,獲得了膏腴的「南陽之地」。晉襄公以後的百年間,又蠶食了伊、洛以北的王室領地,將小諸侯的領土肆意分割轉讓。

    趙無恤雖然深恨二卿對成鄉造成的損失。卻也表示同意。

    「小子也同意,因為,戰爭,只是朝堂政治的延伸!」

    此言振聾發聵,讓在場的趙鞅,以及四位大夫嘖嘖稱奇。

    對呀,諸卿時戰時和,是晉國乃至於諸夏邦國的常態,其目的。都是為了獲取國內政治的優勢。若是藉著范鞅遞過來的台階,再加以利用。就能獲得這樣的優勢,為自己的壯大爭取時間。何必非要打仗呢?

    尹鐸、傅叟頷首贊成趙無恤的這句話:「《易》雲,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故夫兵不可玩,必須慎戰。」

    何況,范氏也主動提出了一些對這次「誤會」的補償。

    范鞅表示願意「勸說」晉侯,釋放已經被關押了一年的樂祁,讓他返回宋國。如此一來,趙氏拉攏樂氏,在國外謀求一個強大助力的目標,才算完成。

    此外,范氏還將暗中向趙氏賠償大量錢帛、粟米、陶匠。但那些陶匠,趙無恤覺得,裡邊肯定有忠於范氏的人,是打算混進來盜取瓷器秘方的,傻子才會把他們領回去。

    而范嘉和中行黑肱也會受到懲處,逐回家族領地,冠禮前不得返回新絳。

    於是,這事就這麼過去了?

    「當然沒有,正如吾子所言,戰爭只是朝堂政治的延續,此次和解,只是數年的停戰罷了!」

    趙鞅拔出了長劍,一劍將案几破開,咬牙切齒地說道。

    「此仇不報,猶如此案!」

    ……

    時間很快進入了十月,范、趙暗中商量著賠償事宜,達成了表面上的和解,新絳周邊的局勢也一時緩和,用趙無恤的話說,是外部矛盾壓過了內部矛盾。

    對外宣傳上,這件事的鍋,最後還是背到了呂梁群盜的頭上,於是戎子狐嬰沒得到中行氏承諾的士大夫地位,反倒被諸卿聯合圍剿。山中群盜加上婦孺,共有千餘人被俘虜抓獲,他們被中行寅不情不願地轉讓給了趙氏當種地的氓隸,作為補償。

    自斷一臂再送予敵人的滋味,可不好受。

    而狐嬰則帶著百餘精銳僥倖逃過一劫,驚懼之下,他帶著人朝山北的深林而去。反正呂梁綿延數百里,深山老林,頗多虎狼豺豹,諸卿也不可能一路追剿,此人就這麼不知所蹤了。

    中行黑肱和范嘉咎由自取,被撤消了虒祁宮中的職守,攆回兩家的領邑,三年內不得歸來。

    其後,趙鞅在病癒後首次進入新絳,在虒祁宮中面見晉侯。

    他對國君分析天下形勢:「齊侯夥同鄭國,教唆諸侯叛晉,諸侯之中,惟有宋國還在忠心侍奉晉國,好好迎接他們的使者,尤恐不來,如今卻無理執之,拘押一年不歸,是絕諸侯也!晉、齊將戰,不能少了宋國協助,還請君上三思,早日釋放樂伯!」

    這個道理,晉國諸卿,還有國君哪裡會不懂?只怪去歲范、趙對樂氏,對宋國外交的爭奪達到了,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既然傳言說范、趙已經暗中和解,范鞅、中行寅同意釋放樂祁,一直和晉侯相善的知伯信奉上善若水之道,自然不會跳出來橫加阻攔,於是,事情便這麼定下了。

    至此,這場長達一年,導致晉國兩大卿族集團的對峙。兩次差點引發全面戰爭的政斗,就以數百人的死傷,絳市行情的逆轉。以及樂祁的獲釋為結束。

    總的來看,趙氏。勉強獲得了最終的勝利。

    正在和醫扁鵲一起,進宮為父親診治的樂靈子聽聞這個消息後,心中卻有悲有喜,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

    此時的成鄉,才剛剛換下了服喪的素稿和墨旌。

    之所以這麼快,是因為趙無恤不同意子貢一時儒家病發作,向他提出的士和國人當為死去的昆父兄弟服「三年之喪三月之喪」。

    子貢這些天一直在絳市,對周邊局勢也是心驚膽顫。當市井開始流傳「趙卿已死」時。他手下那些衛國來的商賈族人,都勸他速速逃離這個是非之地,但卻被子貢拒絕了。

    「所謂士者,不辱使命也,君子信任我,讓我在絳市中負責貨殖之事,如今聽了市井謠傳,便拋棄職守而逃,非士之所為也!君子已經差遣騎吏和鄉卒來保護吾等,二三子若是懼怕。請自行離去罷!」

    他的一席話穩住了成鄉商賈們的心,堅持到了十月之交,雲開霧散的這一天。

    之後。子貢返回了成鄉,看著昔日小康之鄉,變為眼前滿目瘡痍的斷壁殘垣,不由得心生遺憾、憐憫之心。

    不過他很快勉勵自己道:「大戰之後,人心思定,這正是說服君子推廣夫子禮儀的好時機!」

    於是子貢向無恤交待完絳市的諸多事項後,進諫道:「請君子以莊重的喪葬安定國人之心,使國人知禮。」

    對於這個提議,趙無恤從善如流。

    他本來就承諾過。會讓死難的有功鄉卒,甚至是為他赴死的軍馬。都以士禮葬之!雖然他對這時代的「厚葬」風俗不太認可,但耐不住多數人對死後的世界極其重視。除非是以人殉葬那種殘暴至極的事情,否則不好過分干涉,只能期望潛移默化。

    何況,當年的秦穆公兩次伐晉都遭到了慘敗,就是靠了厚葬陣亡將士,凝聚了秦國人心,最終才贏得了局部的勝利。

    所以,為了繼續收買人心,無恤便從了這項建議。不過他也耍了小花招:他早就頒布過法令,成鄉喪葬,銅器不許陪葬,君子將賜瓷器作為「明器」補償。

    「汝等別看青銅明亮光澤,可若是不以特殊工藝防腐,入土之後,不過數月,便會暗淡,過上一些年,甚至會枯朽成渣。但瓷器、陶器卻永世不壞,只因它們的材料就是土,塵歸塵,土歸土,從今以後,成鄉喪葬,以陶、瓷為貴!」

    銅可是珍貴的戰爭資源,兵刃、機械構建都需要,怎麼能深埋地下呢?

    對這一點,子貢倒是無所謂,在無恤同意後,他大喜過望,便想更進一步,於是又說道:「夫子曾言,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而昆父兄弟,三月足矣,請君子以法令形式,讓鄉中以此為基準。」

    當然,子貢也沒細講,在孔子說這句話之前,子貢的師兄宰予卻先提出了:「三年之喪,期限太久,小子認為守孝一年即可」的言論。

    在孔門學生裡,宰予可謂是夫子最不喜歡的一個學生,他曾晝寢,被孔子罵做:「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

    子貢記得,夫子因為減喪一事,還批評宰予「不仁」。

    君子方才同意以夫子推崇的禮儀為戰死的士捽髮喪,可謂是從善;而君子曾止從死,被譽為仁者,應該也會同意吧。

    然而現實主義者趙無恤卻不干了,在這一條上,他比宰予,還要「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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