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519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7 21:11
    第222章 生者當如斯

    且不說這「天下之通喪」只是孔子的主觀認識,實際上各地風俗均有不同。△,若是死者的家屬全都服三年之喪去了,哭泣衰減去了,誰來種地,誰來入伍,誰來建設成鄉?

    所以,這一點是沒商量的,於是趙無恤便給子貢上了一課,試圖扭轉他的三觀。

    「我曾聽說,孔子好復古,那麼三代聖王時的葬埋之法,子貢應當是知道的。當時死者既已埋葬,生人不當久哭,而應趕快各司職守,人人各盡所能,用以交相得利。」

    「所以,在成鄉之內,復古禮是必須的,但我要恢復的,是三代之時的聖王之禮,父母死,三月之喪而止!兄弟死,哭喪三日而止!」

    子貢啞口無言,三代古禮?

    夫子曾言:「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

    連千年前的夏禮、殷禮都漸漸不可考證了,唐堯虞舜時的,又能從哪裡查實?君子這是在信口亂說,還是趙氏作為千年古族,下宮守藏室裡真的保有文獻?

    總之,對於現實至極的趙無恤,夫子那一套說辭,似乎不太容易說服他,此次的進諫只成功了一半,叫子貢心中不免有些遺憾。

    趙鞅入虒祁宮時,還帶上了醫扁鵲、樂靈子去為樂祁診治。而扁鵲的兩個徒弟子陽、子豹,則受了趙無恤之邀,前往成鄉,為前些日子受傷的鄉卒們做後續治療。

    所以。立冬之後,當子陽和子豹來到成鄉時。便見到剛剛將親人入殮,高呼「魂兮歸來」的成鄉民眾。他們已經擦乾了慟哭三日的眼淚。開始收割粟米,為豐收而微笑。

    因為君子在主持隆重的葬禮和祭奠儀式後,對他們說了這麼一句話。

    「逝者長已矣,生者當如斯!」

    死去的人已經離我們而去,活著的人,要更堅強地好好的活下去!

    之前大戰,敵人選了平坦的粟米地集結、衝鋒、撤退,毀掉了千畝田地,要放在以往。這些損失都得國人們自己嚥下。

    但這次不同,君子頒布了「補貼」之法:凡是在戰時受到的經濟損失,如房屋倒塌,田畝被毀,牛羊死傷等,都可以向計吏僑和鄉司徒報備,鄉寺將在核實後一一補償!

    所以子陽、子豹到了成鄉後,先是對這戰後民生的迅速恢復大為驚奇,一路上只見民眾自發驅趕淪為氓隸的俘虜們修補牆垣。收割粟米。而在踏入新設置的「醫館」後,兩人就更加詫異了。

    現在的北方雖然被晉、齊爭霸的陰影籠罩,但仍算是處於較為和平的年代,加上諸夏之間好歹得有點《司馬法》裡強調的道德底線。所以戰爭的規模和殺傷較小。

    但在南邊,已經華夏化的楚人,還有絲毫不講禮儀的野蠻吳人。三年前才有過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橫屍千里。殺人盈城。醫扁鵲也帶子陽、子豹去過戰亂中心的唐、蔡一帶,進過幾處安置傷員的營房。在醫扁鵲指導下,親自體驗過對瘍傷的治療。

    漢字的「醫」字和「疾」字都從「矢」,即箭鏃,所以從醫學最初產生開始,就和戰爭有密切的關係。

    在諸侯各國,官方的醫生分為四種,即:食醫,負責貴族的膳食調養,相當於古代營養師;疾醫,負責為國人治療頭疼腦熱等疾病;獸醫,掌療園囿和廄苑裡的馬匹、牛羊疾病。

    最後,則是瘍醫,掌金瘍、折瘍、腫瘍、潰瘍之疾。這四種瘍,分別就是金刃開放性傷,骨折傷,受鈍器敲打的局部腫脹、皮下溢血,還有外科感染,所以,瘍醫相當於後世的外科醫生。

    但受傷後立刻得到這些專業外科醫生的救治,這是尊貴的士大夫們才得以享受的。一般的士卒,就沒這麼好運了,他們雖然不會被立刻遺棄,但也只會被分配給技藝較差的巫醫、方士看管。

    通常,在諸夏軍中,每一師都設置有「方士三人,立百藥,以治金瘡,以痊萬病。」不過對這些半巫半醫的同行手藝,醫扁鵲和他的兩名弟子,都是十分看不起的。

    所以,當時在唐、蔡傷病營裡的情形,子陽和子豹永生難忘:百十名傷卒面容呆滯地躺臥在幾間昏暗營房的通鋪上,入目皆是橫流的污血,空氣中瀰漫著腐爛的臭味,哀嚎聲、哭喪聲充斥著狹小的空間。

    這時代的武器通常不足夠致命,每次戰後,往往會造成部分死者,以及更多的傷者。

    破了肚腸,斷了腿的重傷者,就直接抬到屍體坑外邊等死,任由其哭號聲越來越小。

    受了四種非致命傷的,就會被巫醫、方士簡單處理傷口。一般是草木灰加水調成糊狀,敷在傷口上,再蒙上隨便找來的葛布,足以止血。

    然後,就得聽天由命了。

    受傷者往往會因為傷口惡化而死掉,不死的,也會整條胳膊整條腿都爛掉。對傷者在接受治療後,痊癒和慘死兩種不同結局,巫醫和方士們,甚至是專業的瘍醫都搞不清原因。

    他們一般認為,這是鬼神在作祟,也沒想到什麼好法子,只是讓傷者本人和家眷日日祈願,把希望寄託在虛無縹緲的大司命、少司命饒恕上。

    所以最初時,子陽和子豹以為,這個偏僻小鄉,只有幾個野巫祝,雖然已經從下宮調了幾名瘍醫來,但情形恐怕和唐、蔡一帶治療創傷的手段差不多。

    然而,倆人卻大錯特錯了。

    在成巫和成摶的「慷慨」奉獻下,這處醫館建立在原先的成氏莊園裡。此處位置偏僻而安靜,沒有一般傷病營的污穢和腐臭味、哀嚎聲,反倒設置得十分規整。

    子陽站在醫館外面。看著黃土地面上那三圈白灰,便習慣性地蹲下捋起聞了聞。向帶路的成摶問道:「這是蛤灰?」

    所謂的「蜃炭蛤灰」,其實就是後世的石灰粉。春秋時代,人們就已經知道石灰可以用來消毒的妙用。在天子和諸侯的宮室中,有專門的職官「赤叐(ba)氏」,掌牆屋的潔淨,他們以「蜃炭」涂牆,以「蛤灰」潑灑四周,清除毒蟲。

    只不過燔燒的材料,不是石灰岩,而是來自海濱的牡蠣殼、蛤殼。

    這些原料在齊國很多。但在中原地帶比較稀缺,而物以稀為貴,只有晉侯、六卿大夫才用得起。所以,子陽、子豹他們雖然知道這東西的功效,卻從未想到能用在傷病營的隔離上。

    「素聞成鄉之富,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貪財的子豹不由得感嘆了一聲,趙氏在這次的治療中的出手闊綽,已經讓他目瞪口呆。在趙鞅醒後。為了感謝醫扁鵲的復甦之恩,便大手一揮,賜予他四萬畝良田,附帶一個鄉市。還有數不盡的良馬、車駕、錢帛。甚至以下宮首席醫官的位置虛席以待。

    醫扁鵲自由慣了,自然一一推辭,說是為樂祁診治之後。就要離開晉國,繼續向西雲遊。到秦國去。

    子豹卻心動不已,而在這傳說是麥粉、瓷器原產地的小鄉。竟然能用海量的蛤灰來隔離兵卒傷員的居所,實在是,實在是太奢侈了!

    但領路的成摶聞言卻笑了:「二位先生,此物並非是蛤灰,而是從山上挖來的白石所燔燒的,君子稱之為石灰。」

    白石,是此時的人們對石灰岩的稱呼,雖然從史前時代就偶爾有利用,卻從未有人搞清楚,這玩意和蛤灰原來是一種。

    醫者除了行醫治病外,還要學會蒐集藥材,除了草木藥和動物藥外,還有不少金石材料。所以子陽子豹自然清楚白石是什麼,但如此用法,卻是第一次聽說,不由得嘖嘖稱奇。

    進了醫館後,他們只見此處井然有序,忙碌而不慌亂:各處都挖開了排污的溝渠,用陶管引來了乾淨的清水,空氣裡還瀰漫著一股醋和麻椒的刺鼻氣味。

    庖廚的爐灶裡用大釜燒著沸水,傷卒們躺在一種造型奇怪的「躺榻」上曬著太陽,面上沒有絕望和哀傷,而是和為自己更換布帶的青壯女子打趣說笑著。

    他們的君子無恤則站在曬滿了細葛、麻布的院子裡,對成巫和各位下宮醫官細細囑咐。

    「在此的眾人,都是為了趙氏,為了我而受的傷,必須善養之,之前允諾的賞賜都會加倍,每人每日賜酒半升,肉一兩,粉食半斗。醫官予醫給藥不得怠慢,令鄉吏每日朝饗兩次巡視傷病,若是有事,立刻去鄉寺報予我知曉!」

    這些天裡,每次來這醫館巡視,趙無恤心裡都充滿了遺憾。

    一場仗下來,他才知道了古代患了傷病的殘酷:第一批戰死者埋了以後,更頭疼的卻是多達百餘人的傷者,其中那些破了肚腸,斷了腿的重傷者,又有數人死去。

    趙無恤無奈之下,便生出了要保住剩餘傷者性命的決心。

    不過,依靠這時代剛剛起步,但在現代人眼中卻極其落後的醫療手段和思想,是行不通的!

    所以,他才在為趙氏利益奔波之餘,在成鄉創建了一個初具規模的軍醫傷病制度。他雖然不懂醫術,卻懂簡單的醫理,憑藉前世知道的零碎常識,起到救急的用處。

    而招來子陽、子豹,則是想利用這幾位春秋時代頂尖的醫者,為自己拾遺補缺。

    他最後嚴肅地說道:「請眾人信我,哪怕再痛再難熬,也要堅持下來,只要用心照顧,除了傷太重的,沒有誰是救不回來的!就算是大司命,少司命齊齊要帶走汝等性命,我,也要硬生生地奪回來!」

    換了別人說這令人悚然的大話,鄉卒和國人們自然不信,但君子不同。因為在他們眼裡,君子是能發動鬼神之力,引下天雷的人,自然能逆天而行!

    院中傷員們繃緊了臉,齊齊吶喊道:「此命從此便是君子所有!吾等絕不服輸,絕不待死!死者長已矣,生者當如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8 23:10
    第223章 百病之始生

   「夫百病之始生也,或因為風雨、寒暑、清濕等環境;或因為陰陽失調、喜怒、縱慾等心理生理的變化;也有飲食起居的病從口入。但老夫卻從未聽說,由天地間的細微之物所導致,君子真是思前人所未思,見前人所未見矣。」

    下宮偏殿,身體微胖的子豹陪侍在旁,而趙無恤則與醫扁鵲在席上相對而坐。

    當日與趙無恤初見時,這位頭髮黝黑,老而不衰的春秋第一神醫擺足了長輩的譜。可如今,扁鵲卻面色肅穆,一副受教童子的模樣,顫顫巍巍地就要向趙無恤施禮。

    趙無恤不敢託大,連忙恭敬地對拜道:「先生乃是天下第一名醫,還是靈子之師,再說此話,是想羞煞小子麼?」

    事情,還得從昨日的成鄉醫館裡說起。

    當時,趙無恤一番要救死扶傷的宣言,以及醫館裡的種種新奇舉措,都讓子陽和子豹十分詫異。倆人當場擊節讚歎,並向無恤請教這些舉措的意義何在?

    無恤也沒想到,自己向他們演示的東西,連醫扁鵲都從未教過!

    比如消毒,比如綁石膏夾板……

    於是兩人茅塞頓開,一時間對無恤驚為天人,先是盡心盡力幫他完善醫館的體制,還親自動手治療病卒。到了傍晚,子豹留了下來,而子陽則飛一般乘車回了下宮,將這件事情告知醫扁鵲。

    第二日,趙鞅派人來告。說是有事情要無恤過去商議。到了以後才知道。原來是關於樂祁獲釋的消息,還有趙氏的一些領邑大夫前來述職和探望趙鞅,所以趙鞅讓無恤來與他們碰個面。

    趙無恤隱隱覺得,趙鞅,似乎是在為把自己推向前台做準備。

    他剛和趙鞅及大夫們商議完事情,出了殿門,便被雙目放光的醫扁鵲給拉住了。非要他再將昨日闡述的「細蠱說」再講述一遍。

    當時扁鵲面色激動地說道:「君子可知道,此說解開了受傷者中,有的結痂好轉,有的傷口潰爛死亡這一千古難解之謎!可謂是造福萬民,功在千秋矣!」

    趙無恤咋舌,有這麼誇張?

    在一柱清晨的陽光下,他指點著光芒裡的那些塵埃道:「先生請看,這陽光下的細微粉塵,是不是很多?其實。在看似純淨的空氣裡、清水裡,到處充斥著這些東西,甚至還有更小的,肉眼無法看見。我稱之為『細蠱』,他們就是造成創傷後續病症的原因!」

    「細蠱」,是趙無恤用來涵蓋細菌、病毒等微生物的稱呼。

    他從子陽、子豹口中得知。數十年前。來自秦國的名醫醫和,在給晉平公治病時,就提出過看不見摸不著的「蠱」是一些病症的病原,可以視為中國古代最原始的「病菌說」。可惜,這一已經初步具體化的學說沒有進一步發展,而是變成了抽象化的「邪氣說」。

    「從字面上看,蠱,腹中之蟲也。先生請看,器皿中本來只有食物,其餘什麼都沒有。在空氣中放置一段時間後,卻會發霉,這就是細蠱在起作用。一旦受過污染的食物入了人體,就會生出許多微小的蟲來,引發腹瀉、痢疾等病症。」

    這一結合,所有人都懂了。

    趙無恤就用這種通俗的說法,來對扁鵲加以解釋,瞧著這位神醫一邊不斷頷首,一邊用筆認真在簡冊上抄錄的模樣,他一時間也感覺有些奇妙。

    自己這個醫盲,竟然在給扁鵲,給先秦第一名醫上課?

    現在沒有顯微鏡,連透明玻璃都沒有,無恤也暫時造不出來。所以他自然無法驗證那些最細小的「細蠱」存在,頂多用燒製的曲頸瓷瓶,模擬下巴斯德的肉湯實驗。

    但中醫本來就是信奉經驗主義的,所謂的邪氣,所謂的體內陰陽,都是很抽象的東西,無人能驗證。

    「在成鄉,葛、麻布製作成的『繃帶』,還有傷卒們的被縟衣物,要用滾水煮過,放在陽光下曬乾,才能再次使用,這是為防止細蠱留存在織物上。醫館中,也要讓人每日清理一番,關鍵位置還要潑上醋,防止疾疫。對於傷卒,叫家眷或青壯女子來細心照料,他們的傷口,要用摻了麻椒的濃鹽水擦拭,謂之為消毒。」

    趙無恤新設置的醫館中,除了重傷不治死了十餘人外,其餘輕傷的眾人都挺過了危險期。一般而言,受創傷後的病死率,至少也有三分之一,在他這些措施的作用下,病死率低於百分之十!

    所以,按照中醫的一貫邏輯,只要行之有效,就可能是對的。而扁鵲這位世間第一名醫,好奇心和求知慾都很旺盛,他絲毫沒有門戶之見,在追問了些細節後,便結合以往治病的經歷,便將這一新的理念全盤接受,化為己用了。

    一時間,扁鵲沉思了起來,用新近得知的「細蠱致病說」重新審視昨日為樂祁診斷時得出的結論。

    「那要如君子所說,這世間所有器物上,豈不是處處都有細蠱,處處都有可能致病?麥餅上,被縟上,手上,衣物上,水中……」子豹看著面前那一盞清水,目光不由得有些恐懼。

    子豹不僅有些貪財,還有點怕死,他學醫十六載,本以為已經學到了夫子的本事,那些疾病無法近身,能活到**十歲。誰知今日一聽,他才察覺到,世間處處都是能致命的「細蠱」,甚至此刻他的口腔、腸胃裡,也密密麻麻全都是。

    密集恐懼症一發作,子豹頓時滿頭大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連搭在桌子上的手也像是被燙著似的挪開了,生怕自己立刻患病死去……

    無恤笑著安慰他道:「非也非也,世上多數的細蠱卻是不致病的。比如說釀酒、漿水。它們之所以能夠發酵。靠的就是一種叫做酵母的細蠱在作用。何況,正如我方才所說的,細蠱可以被濃酒、濃醋、鹽水、滾水等殺滅,所以子豹不必擔心。」

    趙無恤對子豹,可謂是很客氣。

    雖然他這會理論一套一套的,其實都是前世的一些小常識,若是讓他親自動手為病卒們治病。卻是無從下手的,所以才需要請子陽和子豹協助一二。

    成鄉的軍醫體制已經初見成效,無恤準備說服趙鞅和郵無正,推廣到整個趙氏軍隊裡。但條例可以完善,技藝高超的醫者少了十年八年,卻培養不出來。下宮的瘍醫們,趙無恤覺得,還沒有能挑得起大梁的。

    所以,他一度產生了留下扁鵲的心思。而趙鞅為自家人的性命考慮,也有此意。

    但醫扁鵲去意已決,明說了自己不會呆在晉國,也不會服侍趙氏。別看他現在很謙虛,笑呵呵的,其實據樂靈子說。他的脾氣卻倔得跟頭牛似的。趙氏對於這位救命恩人,卻也不好強留。

    所以,趙無恤便將主意打到了扁鵲的兩名弟子頭上。

    據他觀察,還有樂靈子透露,子陽其人,喜歡沉默著做事,一心致力於提高醫術和侍奉扁鵲上。趙無恤雖然欣賞其為人,但幾次試探,此人都油鹽不進。

    至於子豹,則簡單多了。這個有些貪圖財貨的中年男子,在趙無恤腆著臉學著樂靈子,喊了聲師兄後,便受寵若驚。趙無恤又進一步提出,讓他留在趙氏作為首席醫官,同時還兼領本來要賜予扁鵲的那四萬畝田地,作為養邑,子豹便毫不猶豫地決定留下了。

    以後內有樂靈子,外有子豹,兩個扁鵲的高徒在身旁作為御用醫生,無恤覺得,光是趙氏人的平均壽命,都會提升一大截。

    「有了靈子,以後子嗣難產什麼的,就再也不必擔心了……」

    不過,想到靈子,趙無恤又為她感到默默的哀傷和心疼。

    換了往常,對醫術十分感興趣的樂靈子,想必會陪坐在無恤身邊,好奇地眨著眼睛細聽,提出自己的見解吧。但此時此刻,她恐怕沒有絲毫的心情……

    雖然在趙、范暗中達成和解後,樂祁的釋放,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只是期間還得經過一定的程序和準備,大概要拖到十月底才能結束。

    但醫扁鵲入宮為樂祁診治,卻查明了他的病症。

    「拖得太久了,待我為其切脈觀色時,才發覺他病灶已入膏肓,無法醫治了……」

    膏,指心下的部位;肓,指心下膈上的部位。而膏肓主要是指疾病部位很深而且隱蔽。古人認為如果患這樣的病,用藥物、針灸等治法都不能起什麼作用了。

    回到春秋後,趙無恤才知道,所謂的《扁鵲見蔡桓公》放入書架尚未發生,蔡國沒有桓公,甚至連這個故事是真是假,都值得懷疑。而病入膏肓一詞,反倒是八十年前,秦國的名醫醫緩為晉景公治病時所說。

    「惜哉樂伯,恐怕活不到明歲了……」總之,扁鵲已經為樂祁提前宣佈了亡期,他都不能救,放眼天下,恐怕無人能治了。

    所以,樂靈子此時正留在虒祁宮內,說是要陪伴在樂祁身旁,再也不離開一刻。

    趙無恤暗暗想道:「樂伯曾說過,唯一的願望,就是能回到宋國,吃一吃泗上的鱸魚燴。等他從虒祁宮中出來後,我要向父親請命,今年之內,由我親自送他和靈子歸宋,也算盡一下為人女婿的責任……」

    然而就在這時,沉吟已久的扁鵲卻猛地一拍大腿,從席上站了起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8 23:15
   第224章 說夢解疑

    扁鵲猛地一拍大腿,站起來了,他不由分說,又朝趙無恤鄭重一拜:「多謝君子今日提點,樂伯的病,老夫知道如何治了!」

    原本按照他所學的醫理來探查,樂祁的病的確是針石不能及,藥湯不能治了。

    但在聽趙無恤講述了這種新穎的「細蠱致病說」後,他如同醍醐灌頂,一下子就回想起了以往諸多病例難治的原因,這一次的碰壁,也在其中。

    「樂伯的病灶是在肺腑、膏肓之間,按照趙氏君子的理論,就是外界的有害細蠱進通過呼吸進入體內,在他心情哀怨憤懣時,開始猛烈發作,造成感染和發炎!」

    扁鵲興奮得團團轉,隨後便撇下了趙無恤,前往醫宮裡搜尋他想到的那些藥材去了。

    「殺滅細蠱的法子有多種,無恤君子還說過,人體內自有一套免疫系統,可以抵禦外來的細蠱。現在有兩種選擇,一是用藥物繼續嘗試,殺滅細蠱,另一種是用藥物增強免疫……若能如此雙管齊下,則樂伯有救矣!」

    又過了一夜,扁鵲便攜帶藥匣,匆匆進入虒祁宮,開始為樂祁進行新一輪的治療。

    三天以後,扁鵲找到了適合的藥方,十天之後,樂祁病情好轉。

    原本被判了死期的人,卻能這麼快恢復健康,這是個極大的喜訊,樂靈子激動得滿眼淚花。她在無恤入虒祁宮中探望時,竟然不顧樂祁、扁鵲和她的兩位師兄在旁,竟就這麼攬住了趙無恤的臂膀。

    「君子大恩,下妾無以為報……」

    如果說之前在面對范嘉的引誘和逼迫,靈子發下了「谷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皎日」的誓言,多半是因為父母之命。那麼此刻,經過數月的交往。再加上這間接救了樂祁性命的大恩,她眼中對趙無恤,則有了濃濃的愛意和崇拜。

    趙無恤只能一邊輕撫著她的手,一邊朝眼觀鼻鼻觀心的在場眾人尷尬地笑了笑。

    他能力有限。僅能提供一些後世的醫學理論常識,要是換了任何一個人,在聽了他這簡略的隻言片語後,至多嘖嘖稱奇一番,當做夢話怪談。

    但扁鵲不一樣。他的醫術,其實已經到了這時代的巔峰,但也是瓶頸,受限於理論和技術條件。當初聞趙無恤的「細蠱致命說」後,彷彿在他面前推開了一扇門,他以往治療過的病症太多了,只需要把知識和經驗一結合,就能轉化為新的醫療方法。

    「樂伯的病,大概是一種肺炎吧。」在入宮探望歸來後,看著最終讓樂祁好轉的藥方。趙無恤覺得很是眼熟。

    裡面大多數是他不認識的藥物,但其中有一個「大柴胡加生石膏」卻極其眼熟,不就是前世治肺病常用的麼……

    石膏,是趙無恤讓人在山上挖石灰石時,找到的副產品。扁鵲短短三日內便注意到了此物,弄清楚了它的藥用功效,然後就大膽地用在臨床治療上了。

    趙無恤在咋舌扁鵲的領悟能力和膽大心細之時,扁鵲也在對包括樂靈子在內的三位徒弟感慨道:

    「世人都傳說,我有能洞察隱微事物,透過肌膚看到五臟的能耐。其實都是市井的怪力亂神之言。反倒是我少時為齊地廬舍長吏時,曾跟著長桑君學醫,他傳授我秦醫禁方,還告訴我說。傳聞上古之人,目能視人之所未見,想必君子,就是這樣的大賢吧!」

    「我意已決,暫時不走了,就先留在趙氏下宮。將無恤君子告知的細蠱說研究透徹之後,再雲遊實踐不遲!」

    樂靈子欣喜,子陽不置可否,只有子豹在胖臉上攤著笑的同時,心裡也在哀呼,自己想做趙氏第一醫官,恐怕要等上些時日了。

    ……

    當趙無恤協助扁鵲醫治好了樂祁的頑疾,這一消息傳來後,趙鞅不由得連聲讚歎,他欣慰地說道:「得婿如此,真乃樂伯之幸;生子如此,真是趙氏之幸。」

    如此一來,也堅定了趙鞅的決心。

    在董安於和傅叟匯報完從邯鄲等地傳來的最新消息後,趙鞅也算鬆了口氣,邯鄲等小宗未公然反叛,這就是最好的消息。如此一來,這次危機,總算是平安渡過了。

    期間的暗潮湧動,期間的危機四伏,趙鞅都不用下臣們細說,就能想像得到。

    「若非余剛巧召回了董子,若非無恤也在下宮,主持大局,只靠伯魯和眾大夫,恐怕難以支撐到我醒來。甚至,若沒有樂氏淑女先前向醫扁鵲求援,讓他及時趕到晉國,余能不能活,也是未知之數……」

    當然,趙鞅不知道的是,若不是趙無恤的小蝴蝶翅膀搧動,趙氏與范、中行之間的關係,或許還不會如此緊張。

    想到這裡,他又回憶起了那七天裡經歷的夢境,便對幾位大夫緩緩道來。

    「最初時四週一片混沌,似乎是兩位深衣廣袖的神君攜我下了九幽,審查我的身前所為,隨後便驚呼趙卿命不該亡,緣何到此?便讓人首蛇身的巨人送我直上九天,去天帝的宮闕分說明白。」

    「天帝聖明,知我不該如此死去,便留我燕饗,我方知世上竟能有如此極樂之地。我與百神在鈞天遊覽,聽到了寵偉的樂曲多次演奏,還看到了神女和巨人在雲間跳著萬舞。那樂聲動人心魄,不像是夏、商、週三代的音樂,與他們比起來,樂師高也成了普通的鄉野樂工。」

    這是趙鞅在昏厥的時候看到的事情,這荒誕的夢境徐徐說來,三人面面相覷之餘,卻極其認真地聽著,為主君解夢,這是親近家臣的職責之一。

    昔日周文王的王后太姒,夢到殷商宮廷裡荊棘叢生,而自己的次之發,卻在周原的宮厥外種植梓樹,竟然飛快生長,化為松柏棫柞。她請周文王解夢,文王便認為這是商亡周興的徵兆。

    秦穆公也有過數日昏厥,醒來後就夢到了一些晉國未來發生的事情,由大夫公孫枝解夢並記載下來;晉文公在城濮之戰前,夢到自己被楚王按在地上敲破了腦殼吸食腦髓。差點嚇得退兵,在狐偃一通顛倒黑白的胡亂解夢下,才心安下來。

    春秋時人認為,夢境常常與現實相連接。有正夢、噩夢、思夢、寢夢、喜夢、懼夢,而趙鞅的應該屬於寢夢。

    說到這裡,趙鞅停頓了一下,或是在回憶,又似乎是在思索如何繼續編纂下文。

    他接著說道:「燕饗後。在一處灌滿了瓊漿,種滿了蟠桃的園囿裡,我與眾神走散。就在此時!突然跑出一頭黑熊,還有一頭棕羆,人立著便要來撓我,我身無寸兵,渾身僵硬而不能動作。此時,卻聽一聲霹靂炸響,卻是天帝在側,但開弓的不是他。而是一個弱冠少年,容貌極其熟悉。

    「少年開神弓射之,中,黑熊、棕羆應聲皆死。天帝甚喜,又賜兩個竹筐函其皮肉,隨後牽著頭狄犬,指著著那少年說道:待汝子成年,孤將以玄王之子姓胄女配之,再以狄犬之國賜之!」

    言罷,趙鞅目視董安於、傅叟、尹鐸道:「這便是前些時日的夢境。最初時有些模糊,但這些天裡卻日益清晰,方才告知三位大夫,可有解語?」

    尹鐸沉吟。傅叟遲疑,但在趙鞅說完後,董安於便明白了他的心意。

    所謂夢境,全靠做夢的人來講述,期間若是有故意編造的內容,和真正的夢混雜在一起。誰又分得清楚?

    自古以來,解夢者無非是說些問夢人想聽的事情,在諸侯和卿大夫裡,對夢境的解釋還要摻入政治的考量。比如太姒和晉文公的夢,就可以被加上一些強詞奪理的政治含義,作為預言卜筮,來矇蔽無知的民眾、兵卒。

    想當年,鄭文公有妾名為燕姞,燕姞為了爭寵,便聲稱做了一個夢,她夢見天帝給她一支蘭草,並對她說:「我乃南燕之祖伯鯈,蘭草芬芳,賜汝為子。」燕姞把這個真假只有她知曉的夢講給鄭文公聽,鄭文公便與她同房,其後又給她一支蘭草作為憑證,生下兒子後取名為「蘭」,即後來的鄭穆公。

    這就是利用夢境來更立太子的典型手段。

    且不論趙鞅的夢是真是假,在董安於看來,裡面的許多場景,是很有象徵意義的。結合這些天主君召集各小宗和卿大夫紛踏而至,然後為庶君子無恤引薦看,其目的呼之慾出。

    主君心中的世子之位已定,但無恤終究是庶子,其母卑微,接下來,就需要一些鬼神巫祝之言作為推動輿情的手段了。

    這一點不難,因為庶君子這一年裡的所作作為,已經稱得上神乎其神。董安於和范鞅這些聰明人,或許能猜到是機巧手段,但一般的民眾可不知道,早就胡亂猜測開了。

    對於前些日子成鄉傳出的那聲巨響,頗多人認為,是趙氏子引下了鬼神之力,製造霹靂驚雷,嚇得范伯不敢與趙氏敵對,只能和解!

    趙鞅、董安於要做的,只是往這火熱的謠言裡加一把火。

    於是董安於思索片刻後,開始瞭解夢:「熊與羆,范、中行之先祖與紋飾也。主君昏厥數日內,范、中行二子發難,冒充盜寇攻擊成鄉,卻被庶君子無恤輕易擊退。而所謂玄王,指的是殷商的先祖契,君子無恤又與樂氏淑女有婚約,正好應驗!」

    趙鞅見董安於順著自己的意思來,便裝作恍然大悟,傅叟和尹鐸對視一眼後,也懂了。

    董安於則絞盡腦汁繼續猜想:「晉陽之北,乃是代戎之國,翟犬者,代國之先祖也。天帝的意思是,主君之子嗣,日後必將滅代而為己有!」

    至此,一個最初版本的「趙鞅寐語」,便新鮮出爐了。

    前半段故事,是趙鞅為無恤的造勢刻意腦補的,後半段,則是他對兒子、以及趙氏集團日後發展的期待和指引。

    趙鞅可以預見到,在以後的日子裡,這個傳說會通過各種渠道流傳出去。先在趙氏的士大夫圈子裡流行,慢慢進入市井下層,最終匯聚成為濤濤輿情,壓過對他立庶不立嫡的非議和不滿!

    「原來如此!」

    趙鞅故作領悟,他拊掌而嘆,隨後對董安於等人吐露了心聲:「吾意已訣,要擇日為無恤舉行冠禮。」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9 19:08
    第225章 賞不逾時

    要為趙無恤舉行冠禮?

    古板的尹鐸輕咳一聲道:「主君,古人云,二十而冠,君子無恤虛歲也才十五……行冠禮,是不是太早了點?」

    他自然知道,趙鞅是急於想讓無恤行冠,但尹鐸覺得,雖然趙無恤樣樣都好,但造勢需要時間,是不是太倉促了點?

    趙鞅不高興了,即便這樣,他也嫌慢,哪能再拖下去:「魯襄公十二歲便能行冠,先君悼公十四歲也已行冠,為何吾子不能?」

    傅叟連忙在案下踩了尹鐸一腳,說道:「古人云,二十而冠,指的是沒有權勢的士庶人;而天子、諸侯、卿大夫,為了能早日執掌宗族,熟悉政事,所以也不用一定要等到那個年紀。君子無恤,聰慧勇武,如今已經能將一鄉之地治理成小康,他仁德,知兵,能禦敵保衛宗族,的確可以早冠。」

    事情商量妥當,趙鞅十分滿意,在經歷過生死大關後,他彷彿悟了一些東西。所以想早點定下世子之位,萬一自己身體再出什麼狀況,趙氏不至於像沒了太陽一般驚恐。

    他心中暗暗想道:「無恤雖然擊潰了范、中行二子,有大功於趙氏8︿,但目前吾等與范伯和解,罪名被扣到了呂梁群盜頭上。齊、鄭兩敵尚強,諸卿需要一致對外,此事不好太過張揚。」

    「所以無恤還需要另一份功績,來讓人無話可說,等冠禮之後,我便會讓他送樂伯歸國。完成這項趙樂聯姻,晉宋結盟的大功勞。等他回來。輿論也造得差不多了,可以立為世子!」

    ……

    時間一晃到了十月中旬。天氣日益寒冷起來,籠罩新絳的戰爭陰影已經完全消散,諸卿陸續返回,開始公議如何抵禦齊國咄咄逼人的爭霸。

    雖然出於種種考慮,對於成鄉前些日子的勝利,不好作為戰勝范、中行的功績來大肆張揚。但擊敗盜寇,保衛領地,也是功勞一件,所以趙鞅同意了趙無恤為手下人表功的舉動。讓他去統計以後。將需要卓拔的名單遞上來,把需要的錢帛、田畝數量也交予計吏。

    所以,在收割了夏粟,又匆匆組織民眾開耕犁田後,趙無恤便召集諸位家臣、鄉吏前來鄉寺議賞功之事。

    「司馬法言,賞不逾時,欲民速得為善之利也。」

    這句話的意思是,君主能做到獎罰分明還不夠,因為如果獎賞做不到及時的話。便不能起到鼓勵士卒的作用。

    其實,在《成之誓》裡,對普通士卒的獎勵和死傷撫卹,在戰後的第二天。無恤就讓人陸續發下去了。子貢在絳市,用麥粉和瓷器連續斂財好幾個月,早就把成鄉府庫堆滿了粟米、錢帛。根本不需要向下宮討要。

    而原本名義上是趙無恤佃農和私產的野人、氓隸們,也因為參與了作戰。被無恤大手一揮,基本得到了「解放」。如此一來。種公田的人少了,而公田本身,也多半被趙無恤分給了有功的國人和野人。

    但,所有權卻還在無恤手裡。

    「得以遷業和釋放的野人、氓隸,每戶按人頭計算,男子二十受田二十畝,女子十畝,年六十者歸田。」趙無恤敲著案几,為公田的分配定下了基準。

    其實,這並不是他原創,而是管仲和晉惠公都頒布過的爰田制。

    「私作永遠比大鍋飯的公作賣力,公田的取消是勢在必行的。」

    「大鍋飯?」計僑、竇彭祖等聽得一愣一愣,不過君子說的有道理,雖然成鄉對待國人、野人十分優容,但要是驅使他們來公田裡勞作,依然會存在匿力的情況,因為無利可圖。

    舊的奴隸解放了,新的奴隸卻又補充了進來,那些在呂梁山裡被俘虜的群盜,就被趙鞅分了部分給成鄉,作為勞動力損失的補償。這也正好應了無恤打算徵召部分立功國人、野人入伍補充的計畫。

    「鄉卒中死傷五十多人,要想辦法盡快補充進來,因為腿腳殘疾而退伍的,除了允諾的賞賜和撫卹外,一人一個地方什長、伍長的職位!而且還將免稅三年,子嗣優先入伍,優先入學堂。」

    「至於新補充的百餘刑徒、氓隸,是屬於鄉寺的財產,可以分配給有功的國人們使用,但不能過度驅使、鞭撻!」

    這些傷殘老兵,在獲得了利益後,非但不會有怨言,反倒會把甘願為趙無恤赴死的忠誠帶到地方基層上。

    錢帛、田地,趙無恤可以自己分發,但爵位和職守的大權,卻還攢在下宮手裡,正所謂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

    所以,對特殊功勛的獎勵,就一直拖到了現在。

    ……

    究竟哪些人會受到賞賜?看著鄉寺廳堂內,軍吏們躍躍欲試的神情,趙無恤露出了微笑。

    在那一夜血戰之後的第二日,王孫期便已經醒了,卻因為摔斷了一隻胳膊,一直留在醫館內。趙無恤回憶著前世相似的經歷,讓人以石膏和柳樹枝為他做了夾板,看得自陽、子豹嘖嘖稱奇。

    夾板到這兩日才解開,但王孫期的右臂依然不靈活,連駕馭單馬都夠嗆。

    「一隻手如何操縱八轡(pei)?王孫的御戎之職,恐怕做到頭了……」有人如此猜測。

    不過王孫期右士師的職責依然還在,此次的賞功,趙無恤唯獨召他事先商量,體現了巨大的信任。此刻,眾人想從他的面上看出點什麼,但王孫期在駟馬折損其三後,沒了那一刻的激情,淡然坐於席上,面色古井無波。

    在宣佈賞功之前,趙無恤得先對這一戰做一個總結,因為,不會總結勝負原因的軍隊,是不會有進步的。

    「亡羊補牢,未為晚也;見兔放犬,未為遲也。從此以後,這就是我成鄉,乃至於趙氏之兵的規矩,汝等好生想想,此次夜戰,有什麼地方是可以改進的?」

    最初時眾人面面相覷,覺得打仗就打仗,在事後都是誇功行賞,沒見過先談教訓失誤的,不由得有些忐忑,訥訥而不敢言。

    卻是坐在角落裡的虞喜首先起來說道:「君子,喜有大罪,當時夜色已至,在山陽亭便沒有讓騎從們分散警戒,若是能提前發現群盜靠近,便可以提前撤離,不會有如此多的死傷……」

    想到那些慷慨的赴死的悍卒、騎從,甚至是馬兒,虞喜心中就一陣慚愧。

    趙無恤點了點頭,對成摶說道:「將此事記下來,夜間停歇,即便是在趙氏的領地上,依然不能放鬆警惕;不過這並非虞喜的罪過,當時是我讓騎從們進屋喝水休息的,我之罪也。」

    有了虞喜開頭後,眾人也開始漸漸放鬆下來,爭相發言。

    穆夏撓著腦袋說,君子以後出門應該把親衛兩帶在身邊,若能如此,哪怕被包圍,也能仗著厚甲重盾衝出。

    羊舌戎則說,自己提前做的防備,依然不夠到位,比如溝壑應該再深些,而且可以挖得彎彎曲曲的,讓蛾附的敵人多繞點路;而若是後門處可以躲藏的位置多一些,敵人的箭矢便不會給己方造成如此大的傷亡。

    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察也。戰爭是一門學問,是一門需要研究和傳承的學科,需要對經驗教訓進行及時的總結歸納並且將其變成常識與習慣。

    在中國古代,從考場上僥倖生還的戰士們除了感謝上蒼和自己的好運氣之外,只有極少數的人才會有意識地去思考自己為什麼能夠活下來,戰爭為什麼會勝利。而那些經常思考這些的人,被後世的人稱之為名將,那些更少數的把這些寫下來了的人,被叫做兵法家。

    但哪怕是這些兵家,尤其是唐宋以前的,因為文化、文字載體和思想的侷限,依然喜歡進行一些抽象層面的總結,而不是具體的描述,兵法上許多東西說的模棱兩可,只能靠個人領悟。

    對於這些東西,高層的指揮者看了或許會有用處。但基層的軍吏,以及大字不識的士卒,他們需要的,其實是一份事無鉅細的作戰條例,好避免曾經犯下的錯誤再度重演,因為每一次重演,都是要以無數條人命作為代價的。

    所以趙無恤想著,要把這次戰役裡形成的經驗和規律寫入簡冊,日後編纂成中下層軍吏也能清晰掌握的知識!

    那樣的話,也許後世的崇洋網民們,就不會聽到有人誇《孫子兵法》就桀桀怪笑,對中國古代的兵法嗤之以鼻,視之為「無用之物」了。說不準,他們會拍著細緻的《春秋戰爭史》《趙兵作戰條例》,嘲笑同時代希臘人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粗略簡陋了。

    於是,整個戰役的發生,過程,結果,以及教訓,為何勝,為何敗,都被旁聽的成摶一一記錄。不過如此一來,竹簡和木牘就有些不夠用了……

    「難怪先秦兵法如此簡略,看來任何思想的進步和飛躍,都必須是以物質條件為前提的。」

    趙無恤恍然覺得,自己是時候考慮,製作一種薄而輕便,價格低廉的書寫載體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19 19:09
    第226章 舍爵冊勳

    說完了不足後,趙無恤又是讓眾人說說,此戰緣何能勝。

    和趙無恤預料中的一樣,在場眾人齊齊聲稱,這是君子之力!

    不過,原因卻說得各不相同。

    成巫所說的原因,三句不離神神鬼鬼。

    他說起了一件殷商的往事:「昔日,商帝武乙(紂王祖父)無道,醉酒後用草木編成人型,又用牛皮做成革囊,內盛牛血,綁到一處,謂之天神。以箭矢瞄準射之,自稱『射天』!於是天帝震怒,數年後,武乙西行狩獵於河、渭之間,突遇暴雷,中其甲冑,震死!」

    「武乙遇雷,和那一夜的情形何其相似,下臣在鄉寺之中觀望,隱約能望見有紫氣纏繞在君子頭頂,數日不退,這是天帝在庇護君子,懲戒來敵!」

    成巫以手指天,態度誇張,眾人大半都信了此言,目光敬畏。但趙無恤卻只是保持著神秘莫測的微笑,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讓成摶將此記錄下來。

    「雖然是怪力亂神,但成一家之言,有何不可?」

    作為老趙家的人,對利用鬼神,無恤並不排斥,畢竟在這個巫風盛行的時代,這種神秘的個人崇拜極其有效。但因為他來自後世,也不會費盡心思去公然推崇,巫術和鬼神,需要被關在智慧和理性的牢籠裡,嚇嚇敵人和愚昧者即可。

    而受趙無恤影響,已經對週遭自然規律產生了一定興趣和瞭解的計僑,則不信這是什麼怪力亂神之舉。他已經猜到,或許是那些麥粉在封閉的門洞內,遇火後有了奇妙的反應,但在將這件事向無恤求證後,他便閉上了嘴。悄悄埋在了心裡。

    既然「天雷」一說對君子有用,那就暫時讓所有人如此認為吧,他可不會有事沒事就去揭露「真相」。

    但計僑也不會勉強自己迎合成巫的奉承。他感慨道:「昔日先君文公始歸國,就訓練民眾。過了兩年,欲用之。狐偃便勸誡說:民尚不知義,未安其居。於是乎文公出國而定周襄王天子之位,歸國後致力於使民得利,又欲用之。狐偃又言:民尚不知信,未可用也。文公便攻打原地,圍而釋之,以示其信。晉人從此貨殖不求暴利。各無貪心。」

    「至此,公又欲用之,狐偃三諫說:民眾尚不知禮法,沒有產生對官吏的敬畏。晉文公於是在被廬舉行大蒐禮閱兵,作執秩之法以正職官。至此,才真正徵召使用晉人,尊王攘夷,釋宋之圍,城濮一戰而霸,文公之教也!」

    他朝趙無恤行了一禮道:「君子止從死。讓民眾知道了何為義;殖田疇,種冬麥讓成鄉豐收,叫民眾知道了何為信;之後。又做到樂讓民眾衣食足而知禮節,倉稟足而知榮辱,立軍法,建什伍,讓民眾畏法。由此,民心可用,此戰能勝,君子之教也!」

    「此戰能勝,君子之教也!」廳堂內所有人都如是說。

    有功則在君上。有罪則在臣下,這是此時的普遍做法。

    趙無恤微笑著坦然接受。又說道:「二三子切勿妄自菲薄,此戰能勝。非我一人之力,乃眾人盡力之故也!不可不賞。昔日城濮之戰後,先君文公曾對國內有功之臣進行三次獎賞。成鄉的賞功等級,也與之類似,並且會向全軍頒布,做到賞無遺漏,賞罰公平!」

    ……

    軍議在鄉寺裡召開,只有兩司馬以上者才能參與。

    而正式的表彰功勛,在春秋時代自有規定的禮制,被稱為「飲至」,移到了鄉中社廟外舉行。

    成鄉小邑,當然不比天子、諸侯和卿大夫凱旋歸來的飲至那般規範,卻也舉行得極其隆重。

    伴隨著鄉中樂人們的「凱樂」,國人們被召集到此旁觀。社廟外用石塊和夯土建起的矮矮的圜丘上,先是由成巫再次出馬,祭祀了兵主蚩尤,又告慰了成鄉的本地神主,這才由鄉司徒、鄉三老陪伴,趙無恤登台主持「舍爵,策勛」的儀式。

    「君子麾下的功勛,分為三等。上功賞謀,用謀略和指揮來輔佐君子,最終取得成功的,授予甲等功。次功賞勇,能冒流矢飛石的危險,立下汗馬功勞的,授於乙等功。下功賞忠,兢兢業業,忠於職守,有苦勞或斬獲的,授於丙等功!」

    這些賞功的法子,還是晉文公的那一套,趙無恤只是稍微做了些改進,摻進了一點後世的東西,當然,日後可能還得細化完善過。

    在他的大聲點名下,不斷有人邁步上前,舍爵,策勛。

    羊舌戎在接到無恤告急後,迅修建工事,開挖溝渠,又能兵救援無恤車駕,並帶兵守衛前門。可為甲等功,賞賜錢帛若干,田三百畝,升為中士。

    材士們造成了敵人巨大的殺傷,自身損傷半數人手,五名伍長折了兩名,被賜下了一個集體的乙等功。

    「集體功勛?」材士的兩司馬和伍長們頓時眼睛一亮。

    「然也,以後的戰事裡,若有出眾表現的卒兩,自然會得到,並讓人編織旌旗,上書功績,只要編制在一日,便能永遠持有。」

    一種莫大的榮譽感從材士們心中冉冉升起,原本成鄉最受矚目的,是騎著高大帥氣駿馬,迎風輕馳的輕騎士兩,現如今,材士們覺得自己也能和他們比肩了!

    這一集體榮譽,也讓其餘卒兩眼紅不已,摩拳擦掌,覺得日後若是有機會,也要奮力得到。

    他們多數人沒有意識到,晉國內部只是短暫的停戰,以後或許會有更大的戰爭。而是覺得,大概是要跟著家主,跟著君子,去國外爭霸,打齊國人、鄭國人去了!

    邢敖為君子報信,在後門望樓上作為眾人的耳目,他喊啞了嗓子,敲破了銅鑼。還受了傷,可為乙等功。因為王孫期手臂折斷,所以邢敖被提拔出新的御戎。並被正式當做士來培養,還請趙鞅恢復他士大夫子孫的地位。

    邢敖撓著頭。十分不好意思地上前受勳,不過也有人質疑:「此子年方十二,能為君子御戎麼?」

    卻是王孫期先站出來,為邢敖說話:「成鄉之中,能有人的御車技藝過他的麼?有人駕車比他快,比他穩當麼?」

    頓時,眾人啞然無聲。

    於是,邢敖便從王孫期手裡接過了象徵性的馬鞭。

    「從今日起。你的御術便出師了,勿忘御者之道!」

    王孫期自己也因為縱馬為無恤赴死,得了乙等功勛,被下宮提拔為上士,賜田百畝,錢帛若干。

    田賁前後斬殺十多名「盜寇」,是當晚殺敵最多的一人,被授予乙等功,正式任命為一伍「冒刃之士」的伍長。

    穆夏救援無恤,又固守牆垣。數次退敵,還有斬獲;虞喜率領輕騎士斷後阻擊數百群盜,又冒險前往下宮報信。都為乙等功,倆人被賜予田百畝,升為下士!

    一年之內,兩人身份從最初低賤的圉人,牧人,變成了士階層,這種飛的提拔度,證實了趙無恤「唯才是舉唯功是舉」的態度,讓野人、氓隸出身的眾人心動不已。

    在得到趙無恤私人贈送的宅子後。虞喜、穆夏,也都可以體面地向心上人提親、娶妻了。

    計僑、竇彭祖統籌錢糧、管理倉稟。戰後迅組織國人修補牆垣,恢復生產。賞錢帛若干。

    成巫坐鎮鄉寺,應急處理了傷卒的傷口,減少死亡,正式被下宮承認為成氏族長,升為下士。

    成摶伴隨君子左右,雖然僅有一人的殺傷,但全程記錄君子言辭和眾人賞罰,被從亭長提拔為成鄉左士師。

    井兢兢業業,一直忠心履行君子的囑咐,有苦勞,升為輜重伍長。

    在受勳時,迎著眾人各式各樣的目光,井不由得百感交集,他還求趙無恤賜氏,請為伍氏,從此以伍井為名。

    「小人在下宮時被君子任命為伍長,今日又為伍長,願世代以伍為氏,永遠效忠君子。」

    其餘有斬獲的鄉卒,幾乎都得到了丙等功勛。

    而有幾名當時不聽指揮,蒙頭亂跑、或喧嘩散播失敗消息的鄉卒和國人,則被按照新軍法,處予懲罰。其中有個情節嚴重的,當時就被斬了,頭顱一直懸掛在鄉寺,其家眷以之為恥,與今日滿臉喜色的功臣們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些賞功是在全體鄉卒和國人都圍觀的情況舉行的,於是乎,成鄉一時間進入了一種人人聞戰則喜的狀態,也是趙無恤希望的狀態。

    但對於這次飲至,他也有不滿意的地方:「甲等功賜田三百畝,乙等功賜田百畝,丙等功賜田十畝,至於能否升爵升職……適合的可以,但有的人,只能先轉換為田畝錢帛了。」

    對於這一點,趙無恤也十分苦惱,他地盤就這麼大,手下編制也有限,一場賞功下來,就覺官位根本不夠分,爵位壓根不夠升了。

    「還是得和父親商量商量,早日將我挪到一個更能施展的地方,盡快擴編才行……」

    這些日子的付出是值得的,他現在在趙鞅心目中,已經無可替代,完全越了伯魯等人。冬至日將至,今年的上計工作,也開始展開了,到時候,趙鞅定然會履行諾言,許他挑一個萬戶大縣!

    但另一方面,若是晉、齊的爭霸戰爭隆隆打響,無恤或許要留在新絳主持大局,也可能會跟隨趙鞅帶兵,出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20 19:41
    第227章 衛國叛晉

    趙無恤對這一段時期的歷史,只知道晉國的六卿爭端,其餘的「旁枝末節」,卻不甚了了。誰料,這些在後世看起來無關大局的小事,現如今卻是牽動天下格局的大事。

    不過,在前世各個版本的「春秋五霸」裡,都沒有現任齊侯杵臼的大名(齊景公),反倒是後來者吳王夫差和越王勾踐,得以陪添末席。所以無恤覺得,這次來自齊國的挑戰,至多把晉國獨霸北方的局面,變成晉齊兩強對峙。

    何況趙無恤心裡覺得,「攘外必先安內」這句話放在晉國也是合適的。齊、鄭雖然看上去來勢洶洶,轉移了晉國的內部矛盾,不過未來的歷史走向,六卿依然要先決個勝負才行。

    不過很遺憾,趙氏目前處於虛弱狀態,領地分散,小宗家臣權勢過重的壞處開始顯現。所以,勸趙鞅在外戰時惜力,藉口為國君征伐齊、鄭,進行一次趙氏的內部集權,倒是不錯的選擇。

    「但也不能大意,齊侯杵臼目前正值壯年,齊國承襲太公、管仲之政,人口不亞於晉國,而富裕更勝之。他手下有司馬穰苴練就的技擊之士,國內雖然有陳氏這個專挖公室牆角的陰謀家,但在名相晏子的輔佐下,也算安定。」

    如此看來,自己未來想要有所作為,齊國也算個難纏的對手。

    ……

    回到居所裡,在薇服侍下沐浴更衣,趙無恤想著今天的事情,不由得自言自語道:「以後還要設置三種不同的徽章,作為策勛的標誌。」

    「徽章?」侍候趙無恤穿衣的薇怔了一下,知道君子思考事情的時候,總喜歡自言自語。

    「對。徽章,除了立功得到實實在在的田畝、錢帛、氓隸等好處外,還要讓眾人有一種超越物質層面的榮譽感。」

    越說。他越覺得此法可行,在這民風淳樸。猛士如雲的春秋末期,這東西做出來,可謂是驅使更多人為自己效忠赴死的大殺器!

    趙無恤一下子來了興致,伸手抬起了少女的下巴,凝視著她漂亮嫵媚的眼睛。

    「你可知道,諸侯的師旅,以旗幟作為旌別,持旗者是所有人的目標和追隨對象。我想製作的徽章。是將黃銅鑄造成不同的形狀,鎏金、鎏銀,用染色的布帛裝飾,佩戴在有功者身上,讓他們也成為其他人仰望、效仿的對象,彷彿持旗者。」

    說罷,他恍然察覺兩人的身軀已經靠的極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穿的又輕薄,彷彿是肌膚貼在了一起。少女眼神閃爍。她柔軟的腰肢被無恤緊緊攬住,倆人的呼吸頓時急促了起來。

    無恤感覺身體某處有了些許變化,但這外邊的院子裡。還有等著他出門的邢敖、穆夏在,不好白日宣淫。何況他可從未經歷過有妻有妾的生活,對處理內部關係上頗有些頭疼,要是在與樂靈子成婚前,先跟別的女子弄出什麼意外,那可不太好。

    所以,只能先忍忍了。

    趙無恤連忙輕咳一聲道:「你當日組織著國人的青壯女子安置傷卒,在庖廚了忙了一夜,也有你一份功績。可要什麼賞賜?」

    薇方才嚇得心肝撲通撲通直跳,雖然往日也有肌膚相親。但君子一直恪守禮節,不會過分輕薄她。今天卻一副想將她一口吃掉的模樣。

    這會見君子收手,又是鬆了口氣,又是滿腹遺憾,她連忙垂首道:「下妾,下妾只要君子無恙,阿弟有出息,便心滿意足了。」

    邢敖恢復了氏名,又被提拔為無恤最信任的御戎,他的君子六藝也在日益長進。這讓薇驚喜不已,姐弟兩人過了這麼些年艱辛的日子,在遇到趙無恤後,漸漸熬出頭了。

    這副知足的模樣讓無恤很是滿意,他攬著少女,在她粉紅的耳垂上啄了一下,輕聲說道:「莫急,遲早也會給你一枚徽章,一個名分!」

    ……

    時間很快進入了十月底,成鄉新收穫的夏粟已經全部入庫,國人驅使著新獲得的氓隸,搶在冬至之前,給成鄉一半的土地種下冬小麥。

    在經過一年的觀察後,桑羊翁等人確定,只要漚肥跟得上,代田法就不會對地力造成太大損傷。但在趙無恤與各位老農商議後,鄉寺也不再強制推行各裡都要種冬小麥,而是讓土地分批耕作。

    「一半的土地種冬麥,一半的土地留著種春粟、春麥,等到夏季收穫後,又再種上夏粟,戎菽。如此一來,成鄉一年四季都可以有收成,也不必擔心某一季氣候不好而絕收了!」

    桑羊翁作為首席力田,被趙無恤厚待,每日帶著子侄們研究如何增長畝產。

    眾人都說,現如今成鄉有三個學堂,一個是計吏僑的「數科學堂」,一個是君子時不時召集軍吏們研究戰鬥經驗和教訓的「軍爭學堂」,最後一個,就是這開在田頭地間的「農稼學堂」了。

    此外,國內外局勢也有了新的變化,晉國諸卿都已經回到新絳,開始為樂祁的釋放走過場,在公議之後,還要派行人去告知宋國。

    國外,齊、鄭兩國的軍隊在各自國君率領下,浩浩蕩蕩,會於衛國邊境。

    而衛侯元(衛靈公)一方面迫於東邊強鄰的壓力,一方面對晉國也沒有什麼信任感:衛國在周初大封建時,因為衛康叔與周公旦相善,是最受重視的一國,被封於殷墟,賜民最眾。而晉國雖然被封於夏墟,其實只是雜處戎狄之間,地位根本無法與衛相比。

    但如今,衛國早已衰弱,常年仰晉國鼻息。他們的故都朝歌先是陷落於狄人,現在又成了晉卿的領地。

    當年晉文公爭霸時,衛國就背叛了諸姬,投靠楚國,事後國君差點被晉文公鴆殺。到了近幾十年,在衛大夫孫林父與衛獻侯的鬥爭裡。晉國的胳膊肘也一直偏向孫林父,收容他叛衛,還連帶領地一同接納。

    諸姬盟主的吃相如此難看。衛國心中早已不滿,而幾年前的皋鼬之盟上。晉國還想犧牲衛國利益,在盟誓的排位上將衛國置於蔡國後面,再次引發了衛國的憤怒。

    所以衛侯元覺得,再呆在晉國的陣營裡,是半分好處沒有的,便想要背叛晉國,投靠近幾十年間冉冉升起,儼然東方霸主的齊侯懷抱。

    若是論起歷史。當年還是齊桓公「存邢救衛」,幫助衛國遷都,才避開了被狄人滅亡的悲慘處境。至今在衛國淇、澳一帶,國人們還念叨著講述這段歷史的詩篇。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而現任的齊侯杵臼對於衛侯元,也算有恩的。

    當年衛國發生內亂,衛侯逃到國都郊外,眾叛親離之下。齊侯卻一直支持他作為合法的衛國國君,堅持派遣使節慰問,這讓衛侯元非常感動。

    如今。齊侯進軍衛國,也並非想攻城略地,只是要收他做小弟,把衛國當成進攻晉國的前沿。

    於是,兩位國君目的相同,又有舊誼,便開始相互遞信,眉來眼去地勾搭上了。

    然而,與晉國有諸多利益關係的卿大夫們則認為不行。在公議上否決了衛侯的打算。雙方僵持之下,素有機智之名的衛侯元就想出了一個不是主意的主意。

    他派大夫北宮結作為行人。去齊*中洽談,私下卻又讓人告知齊侯說:「請君侯把北宮結抓起來。再渡河侵襲我國,但沿途切勿侵國人,至濮陽城下而止,衛國諸卿大夫見君侯兵臨,定然驚懼,不敢再阻撓結盟之事。」

    齊侯聽從了衛侯的話,按照這一計策行事,衛國的大夫果然害怕了,通過了公議,於是衛侯便與齊侯在瑣地結盟,正式背叛晉國。

    憋屈了多年後,在司馬穰苴,晏嬰、國、高二卿等人的輔佐下,齊侯杵臼終於朝著小霸的地位一步步邁進!

    至此,晉國的盟友,只剩下了態度兩可的宋國、戰鬥力不可靠的魯國、還有尚未回到王城的周天子。

    總之,沒一個是靠得住的。

    晉國諸卿決定一致對外,雖然現在國際局勢對晉不利,但經過和楚國長達百年的爭霸,晉國早已玩出了經驗:兩個大國發兵直接進行決戰,那是迫不得已時才做的事情。更多的時候,只是發偏師騷擾,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將戰火引到中立國去,並展示軍威,威脅鄰國投靠。

    但哪怕是這些舉措,也得等到明年開春才能實行。

    一方面,是成周的叛亂已經進入了尾聲,上軍司馬籍秦已經帶著數師之眾南下,晉國支持的劉、單二卿開始發力,若是順利,這個月就能徹底終結王子朝餘黨。

    所以,晉國打算先送周天子回王城,到時候藉著尊王大功,討要一份討伐齊侯的王命,佔據大義。

    在此之前,先讓魯國在後方拖住齊國人的腳步,然後盡快釋放樂祁,好挽回對晉國幾乎喪失了信任的宋國。

    到時候,晉齊各自施展手段,爭霸中原的博弈,才算正式開始。

    就在此時,趙鞅召無恤到下宮,告知了他一件事情。

    「無恤,余將於下月,為你舉行冠禮!」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20 19:42
    第228章 歲終上計

    冠禮!趙無恤聽罷,怦然心動。

    虞夏商周幾千年更替,社會從氏族部落進階到邦國、封建,工具從銅石並用進階到銅鐵並用。氏族、風俗、名物都有巨大的改變。

    但有一點卻從未變化,那就是對年歲的重視。

    正所謂:「昔者,有虞氏貴德而尚齒,夏後氏貴爵而尚齒,殷人貴富而尚齒,周人貴親而尚齒。」

    尚齒,用後世人類學的名詞來說,就是「年齡階梯制」,人的社會權力以年齡來決定,這種純自然的因素延續了數千年,直到現代還深受影響。

    人們往往會信任老者的話,而覺得毛頭小夥不可靠,當職位相同時,必然是年齡長的人更尊。

    春秋時的人往往把人的一生劃分為數個階段,當某個人隨著年齡的增長從一個階段進入另一個階段時,他可以取得在社會上相應的地位、權利、聲望。

    所以在孔門儒家心目中,貴族理想的一生應該是這樣的>

    十歲叫做幼,學六藝;二十歲叫做弱,行冠成年;三十歲叫做壯,可以成家立室;四十歲叫做強,可以入仕;五十歲叫做艾,可以穿朝服為大夫;六十歲叫做耆(shi),不必再親自視事,只用指使屬下;七十歲叫做老,可以閒暇下▲∝▲∝,x.來,給兒孫傳授人生經驗了。

    若是細細觀察孔丘的前半生,趙無恤便會發現,他甚至是嚴格按照這種階梯進展而活的。

    但趙無恤心中卻也有疑惑,不是說。男子二十而冠麼?自己虛歲也才十五,怎麼提前了這麼多。

    趙鞅將那日傅叟的解釋說與他聽。言道:「汝在成鄉所做所為,羞煞無數成年者。所以也不必拘泥年歲,余認可你可行冠便是。」

    不過,趙無恤還有另一件擔心的事,剛好就在這時候試探試探。

    他訥訥地問道:「阿姊年歲長我數月,卻尚未及笄(di),是不是會讓外人嗤笑趙氏無序?」

    成人儀式,男子二十行冠,女子十五及笄,及笄之後。便可以許嫁。

    姐姐季嬴是趙無恤少數軟肋之一,他對此一直有些忐忑,不過到目前為止,趙鞅都沒給季嬴定下姻親。而按照原本的歷史,這種情況會維持到數年後的戰爭時期,阿姊最終會被許給代君……

    但,這一世,趙無恤打算阻止它發生!

    然而,趙鞅聽罷。卻露出了一絲無奈的笑。

    按理說,的確應該先為季嬴及笄的,但自己這個女兒,情況有些特殊啊……

    他收斂了神色。淡淡地說道:「不必了,如今是季世,禮樂早已崩壞。何況她是女子,汝是男子。不用按照順序來。你且回去做好準備,余先讓家祝卜筮吉日。定下日期後,再廣邀賓客,在下宮的趙氏宗廟,為你行冠!」

    ……

    按照禮儀,冠前十天內,受冠者要先卜筮吉日,十日內無吉日,則筮選下一旬的吉日。然後將吉日告知親友,及冠禮前三日,又用筮法選擇主持冠禮的大賓,並選一位「贊冠」者協助冠禮儀式。

    家祝為趙無恤選定的吉日,就這麼跳了一旬,定到了冬至日那一天。

    「又是冬至日啊……我真是與這日子有緣。」

    聽到豎人寬傳來的消息後,趙無恤不由得一愣。

    春秋時的節氣和後世有所不同,只有八個,分別是: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

    於是,冬至就成了一年之末。

    去年冬至,正是樂祁在虒祁宮中參加大朝會,被網羅罪名逮捕。

    今年,在冬至前一旬,他便被晉侯洗清了罪名,得到了釋放,國君還專程在虒祁宮裡設下燕饗賠罪,期望晉宋兩國一笑泯恩仇。

    另一方面,冬至日,對於趙無恤來說,還有些特別的的含義。

    去歲四子分封時,他們兄弟幾人在趙鞅面前打了個賭,要看看誰在冬至上計結果出來時,能得到第一。

    雖然經過趙鞅昏厥事件,以及那場成鄉血戰,趙無恤已經奠定了自己在趙鞅心中,還有宗族內無法撼動的地位。

    但君子言必有信,既然趙鞅去年說了要視上計而定,就得按照規矩來。所以現如今,分別來自成鄉、棠鄉、西鄉、東鄉的上計報告,便擺到了趙鞅的案几上。

    ……

    十一月初,冬至前半旬。

    下宮的計吏捧著簡冊,立在堂下讀道:「仲君子的東鄉,有田七萬畝,民眾數量減少十六人,歲收糧食五萬石,比去歲少了兩萬石,其中入鄉寺府庫五千石。」

    「真是豈有此理!」

    趙鞅眉頭大皺,氣得扔了筆削。

    仲子迂腐而無能,今年的上計竟然較往年更差,非但沒完成壓制鄉中氏族的任務,還放任他們坐大。據下宮派去暗中監督的家臣稟報,各族田畝都有擴充,不少國人喪地,哀嚎於道,還有人淪為氓隸。甚至,連本應該嚴禁的人殉,也一切如舊。

    仲信自從上次和叔齊合夥派人去成鄉圖謀不軌被發現後,就悶悶不樂,整日只是享樂飲宴,徹底放棄了對領地的治理。

    不過趙鞅不知道的是,其中少掉的兩萬石糧食,其實是因為氏族們爭相購買麥粉、瓷器,流到趙無恤的手裡去了。

    這個兒子,基本是廢掉了,看在他是魏姬所出,打發去某個偏僻的千室之邑,就這麼沉寂一輩子罷!

    趙鞅氣呼呼地撿了筆:「立刻撤銷他的鄉宰之職,另換一名酷烈的家臣去,你接著說。」

    計吏嚥了嚥口水,換了一份簡冊,繼續念道:「伯君子的棠鄉。有田六萬五千畝,民眾增加十三口。歲收糧食七萬石,比去歲不多不少。但只入府庫五千石,比去歲少了兩千……」

    趙鞅十分奇怪:「按照我趙氏的十一之稅,本應該收七千石才對,為何只有五千石入府庫?」

    計吏答道:「伯君子仁厚,故鄉中十五稅一。」

    趙鞅微微搖頭,輕徭薄賦,是可以得到國人讚揚的,難道他會不知道麼?但府庫的糧食不能少,每一處都必須維持「粟支一年」的底線。自己這個長子。雖然仁厚,卻無出眾的能力,無法富家強兵,當一個守成之君尚可,但趙鞅的野望,可不是守成就行的。

    他敲了敲案几,示意計吏繼續念。

    「叔君子的西鄉,有田五萬五千畝,民眾增加三十口。歲收糧食八萬石,比去歲增加三萬石,入府庫一萬六千石……」

    趙鞅最初眉頭稍微舒緩,聽到入府庫的數量太多石。又瞪起了虎目:「為何畝產增收如此之多?稅收比例是多少?」

    「君上,叔君子在種夏粟時,靠一個來自成鄉的國人。推行代田法,所以畝產有所增長。至於稅率。依然是十一之稅,叔君子做了一些貨殖的買賣。有部分市稅,所以才獲利如此之多。」

    趙鞅這才點了點頭,此子還算不錯,是一個能富庶一方的。可惜心性太過惡劣,上次二子冒險襲擊成鄉,就是他出的主意,對於這種喜歡耍小心機的人,趙鞅很不喜歡。

    更何況,有趙無恤的珠玉在前,叔齊這點小本事,只能算是瓦礫了。

    至此,就輪到這回上計的重頭戲。

    計吏也鬆了口氣,聲音變得輕鬆起來:「庶君子……」

    「停!」卻聽趙鞅喝了一聲,嚇得計吏手裡的簡冊都掉了。

    趙鞅親自起身,踱步到堂下撿起了簡冊,嚴肅地說道:「傳我之令,日後,家臣、小宗、小人稱呼無恤,不准再帶庶字!違令者鞭撻!」

    在計吏唯唯諾諾地退下後,趙鞅自行翻開了簡冊。

    成鄉人口,在減去戰死者的情況下,非但沒少,還增加了七十六人,這些人,多半是從周邊投靠過去附庸的野人。

    「無恤有仁心,能使治下衣食豐足,則遠近民眾無不扶老攜幼,歸之如流水也!」

    趙鞅讚歎了一聲,繼續看下去。

    成鄉有田四萬畝,新開墾五千畝,歲收糧食十一萬石,比去年翻了兩倍多,不過因為二十稅一,所以入倉稟才五千石。此外,麥粉貨殖以及向下宮輸送麥子,換得糧食三十萬石,而隨後貨殖瓷器,則為成鄉創造了金爰十鎰(一鎰二十兩)的財富!這還是在血戰後如同流水般花出去無數賞賜後的結餘。

    這麼形容吧,成鄉的經濟,目前可以養得起一師,也就是兩千五百人的精銳軍隊了!

    「當時無恤曾聲稱,要讓上計翻兩倍,我猶自不信,今日一見,短短一年,竟然翻了二十倍有餘,稅不加反減,正可謂是坐地生財!」

    趙鞅喚來董安於等人,頗有些得意地向他們展示上計結果,並宣佈:「四子已分高下,待到無恤去宋國歸來,余便會讓他挑選一個萬戶大縣統轄,董子覺得,他會選何處?」

    董安於笑道:「長子距離都城最近,況且城牆厚實完整,趙城民心最為穩固,賦稅頗多,不過若問無恤君子最可能選的地方……」

    說到這裡,他和趙鞅的目光,一同投向了遙遠的北方。

    對此,趙鞅也是嘿然,本來打算對諸子進行一次眼光的考量,誰知道上次自己昏厥,無恤已經提出過走保晉陽的建議了……

    趙鞅忽然感覺一陣牙疼,他故作慍色地看著董安於:「董子,你有沒有覺得,此子太過睿智賢明,無論是治民、理財、統兵、眼光,都如此出色,若是他做家主,是不是比我要好得多!?」

    且不說趙鞅的這點小小抱怨,到了第二天,趙氏發出的邀請函傳遍了新絳周邊的卿大夫府邸,請他們前來下宮觀禮。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21 22:15
    第229章 冬至前夜

    晉侯午九年,冬至前三天,范氏之宮。

    范氏從陶唐氏時就開始傳承,在夏代為劉累御龍氏,在商為伯長豕韋氏,在周為唐杜氏。

    這個家族,古老而煊赫,文化底蘊深厚,世代能人輩出。晉主夏盟後,從范武子、文子、宣子一直到現如今的范鞅,經過百年積累,更是實力雄厚、人丁興旺。而且家主頗為長壽,這在實行老人政治,論資排輩的晉國,佔據了絕大的優勢。

    此時范氏之宮外的獵場園囿已經草木枯黃,范鞅從朝歌歸來後,為了顯現自己的老當益壯,專程舉行了一場冬狩,狩獵成果頗豐,范鞅還親自射殺了一頭麋鹿。

    當留守新絳府邸的范吉射,攜帶趙氏邀請赴宴的信函來到獵場外的館舍時,范鞅依然穿著戎服,正背著手觀看庖廚操著銅削解鹿。

    范鞅年過八十,身材高大修長,肩膀寬闊,頭髮已經花白,但在獲得了晉國國內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柄後,精神卻越發硬朗。

    范吉射長得和范鞅很像,他才智卓絕,但是,卻少了范鞅那種梟雄般的氣質。

    他恭恭敬敬地說道:「小子聽聞,父親親自蹬車射獵,天冷風大,父親年歲已高,還請多多小心。」

    范鞅卻不以為然:「一個月前,范氏方才向趙氏退讓和解,若是我再不出面動作動作,讓眾人看看我的身體尚好,說不定再過幾日,我衰老將死的傳聞便會傳遍新絳!」

    他指著在庖廚靈活的手裡被抽筋剝皮。脫角取骨的麋鹿說道:「現如今,晉國就像是這頭正在被宰割的鹿。而六卿便是六尾中山之狼。雖然外有齊、鄭虎豹目視眈眈,六卿不得不一致對外。但內部誰要是示弱,便會引發別人的覬覦。前些日子的趙氏便是如此……可惜,他們竟能挺過來了,趙鞅命不該絕,其子無恤則屢屢出人意料。」

    范吉射等他說完後,方才獻上簡牘:「父親,這正是趙氏的請帖,說是要在下宮,為那庶子無恤舉行冠禮。請吾等前往觀禮。」

    「冠禮?若是沒有記錯,趙無恤也才十四五的年紀,比阿嘉、阿禾還要小,看來趙孟心中世子人選已定……他們能邀請吾等前去,看樣子的確是存了和解之心,其餘諸卿都是什麼態度?」

    「韓氏方面,韓不信、韓申,甚至於小宗們都要去為趙孟捧場。」

    范鞅評價道:「趙氏的伯魯眼看就要失去世子之位,韓不信雖然表面上還是與趙氏親密。但心裡作何感想,就不得而知了。或許趙氏選定世子之日,便是趙、韓日益疏遠之時……若是沒猜錯的話,知伯和魏侈(字曼多)也會親至罷?」

    知躒秉承上善若水之道。與其餘五卿都沒有明顯的敵對關係,自然不會樹敵。而魏氏則跟范氏一向不對付,與知氏、趙氏、韓氏都比較親密。

    「父親所說不差。唯獨中行伯聲稱有恙,託病不往。」

    范鞅冷笑道:「此次事件。反倒是中行伯受損最大,中行甲士敗績不說。呂梁群盜也被剿滅散盡,竊雉不成卻蝕了把粟米,他對我恐怕頗有怨言吧。」

    「那吾等是去,還是不去?」

    「此次冠禮,相當於六卿和解的盟會,范氏若還想為晉卿之首,就必須有人去,這樣罷,汝留守家中,老夫親自走一趟。」

    范吉射臉色微變:「父親,要不還是兒子去罷,雖然近些年范趙敵對,但早些時候,兒子還與趙孟有些交情的……詭計多端的董安於尚在新絳,萬一他與趙孟合計後,惡向膽邊生,在觀禮時悍然對父親出手,那該如何是好?」

    「你竟然在擔心這個?」

    范鞅有些不滿地看了范吉射一眼。

    「好做詐偽之事」,這是范鞅那已經過世的少君對幼子范吉射的評價。他看待別人,也喜歡用詐偽的眼光,之前建議拉攏邯鄲,發兵襲擊太行之外的趙氏領地便是如此。

    「我意已決,若能以老夫垂危性命,換取趙氏首亂的罪名,那倒也值得……何況當年魏氏半軍之眾陳於新絳,欲助欒盈為亂,老夫都敢隻身前往,憑藉一柄銅削就能挾持武夫魏舒,逼他反正,一場趙氏小輩的行冠燕饗,又算得了什麼?」

    他心中暗嘆,若是自己過世,兒子和中行寅,都不是趙孟的對手,而自己的孫子阿嘉阿禾,也不比不上趙氏子無恤!

    范嘉因為涉及此事,已經被范鞅遷到了朝歌,並允諾三年內不返回新絳,等待那件衝突的影響冷卻。

    打人的時候,需要將手縮回來,雖然明面上和趙氏和解,但范鞅削弱敵人的心思卻從未放下。如今,在自己生前滅掉或肢解趙氏已經極為困難,但為長遠的事情做點打算,還是可行的。

    在回到新絳後,范鞅派人收集了關於趙氏庶子無恤的一切情報,對於這顆冉冉升起的趙氏新陽,他已經越來越忌憚了,甚至超過了對趙鞅的警惕。

    得想辦法將此子除去才行,不能讓他順利當上趙氏家主!但,趙氏那邊盯得緊,所以不能由范氏親自出手。

    「有的勝利要靠兵甲,有的勝利要靠燕饗和簡冊的來往……」

    范鞅如此教訓兒子,隨後讓人備好簡牘和筆墨,他要給遠方的一位「友人之子」,寫一封信。

    待范吉射親自侍奉著磨好墨後,范鞅左手扶著有些習慣性微微顫抖的右手,在青綠色的簡冊上寫道:「高唐陳子親啟,晉上軍將范鞅再拜言……」

    ……

    「明日便是冬至,現如今齊國侵魯,駐紮在鄆地、陽關之外。魯國用的是週曆,以子月為歲首。冬至一過,便是第二年。齊人按照常理猜想。吾等魯人必將慶賀新年,閉關不出。在此之時發動夜襲,對方定然猝不及防,可以大破之!」

    「夜襲?為何不以堂堂正正之師御之?」

    「大司徒、大司馬在說笑罷?吾乃小邦,齊乃大國,從莊公時曹劌論戰,在長勺三鼓而竭擊敗齊軍以來,吾等魯人若不用些手段,如何與大國抗衡?」

    魯國陽關,夜幕將至。數千兵卒卻在城外的空地上陸續集結。一位身材高大的披甲將領立於戰車之上,顧盼自雄地分析著戰事,他額頭寬闊,濃眉大目,頷下留有濃濃的虯髯,盡顯陽剛之氣。

    若是子貢在此,定然會發覺此人的外貌,和他的夫子孔丘頗有些

    相似;而若是趙無恤在此,則會覺得。此人的目光和氣質又與趙鞅有些吻合,都像頭蟄伏的猛虎!

    他周圍那些同樣身穿甲冑的卿大夫,大多數人持反對態度,但在虎士的一通搶白下。就變得唯唯諾諾起來,似乎對他十分畏懼。

    「閒話少說,吾等這就領兵前去。突襲齊軍陣營,他們昨日方至。此時必然營盤不固,陣腳未穩。可以一鼓而下!」

    這位頗似全軍統帥的虎士一轉身,卻沒有站到鼓車的中央,持鼓槌旗幟,反倒坐在御者的位置上。

    原來,他僅僅是此車的御者!

    虎士拿起八轡(pei),斜眼望著車下一位卿士打扮的中年人說道:「大司徒,還不上來?」

    被稱作大司徒的中年卿士嘴角微微抽搐,雙拳緊握,心裡一百個不想去,卻只能強壓住心中的不滿,在侍從擺放矮幾後乖順地蹬車,站在鼓架之前——理論上,他才是此戰的指揮官。

    中年卿士的位置更尊貴,那駕車的虎士本應只是他的隨從,但任誰都能看得出,這駕馬車早已頭重腳輕,尊卑倒置了!

    那卿士正是魯國的上卿,「三桓」之首的季孫斯,而駕車的虎士,正是季孫氏的家宰,以陪臣而執國命的陽虎!

    三年前,也就是魯侯宋(魯定公)五年,季孫氏的老家主季平子去世。擁有實權,又有野心的家臣陽虎便乘機作亂,發兵囚禁季孫斯,逼迫他歃血為盟,同意讓陽虎執掌家政才得以獲釋。

    到了去年,陽虎更進一步,他權傾魯國,逼迫國君、三桓,以及曲阜的國人們在亳社盟誓,又在五父之衢(qu)詛咒,正式執掌了魯國國政。

    既然陽虎以魯相自居,那麼歷次會盟、戰爭等事項,便也搶著去做,要為自己在國內國外謀取威望。

    秋天的時候,齊侯和鄭伯在衛國會盟,向周邊鄰國廣發號令,邀請他們前去盟誓,尊齊侯為新的霸主,共同反對晉國。

    但魯國一向與齊國敵對,雙方兩百年裡打了幾十場仗,所以對這位強鄰十分警惕,寧願與晉國友好。陽虎去年還帶兵響應晉國的號召,攻擊背盟的鄭國,所以與三桓一合計,自然拒絕了這份邀請。

    所以,齊侯的這場盟會,鄭、衛、北燕、莒、邾等諸侯皆服,派人捧場,唯獨魯國、宋國未至。齊侯勃然大怒,在衛國屈服後,便決定先發兵強迫位於齊國側後方的魯國屈服,再西進與晉爭霸。

    於是,上卿國夏伐魯,至陽關,這才有了今天陽虎率軍禦敵,想乘著冬至日前夜襲擊齊軍的計畫。

    陽虎看著徐徐而行的魯軍,心中想道:「齊侯不派陳乞領軍,而是派了一個初次上陣的國夏,吾等又多了幾分勝算!」

    魯軍偃旗息鼓,出了陽關後分兵兩路,在夜幕掩蓋下悄然北行。

    陽虎善用兵,他先派了部分人作為前拒,而大軍則尾隨其後。西面的一路自然是陽虎和季孫斯,而東面的一路,則是孟孫氏的家兵。

    對陽虎的這次夜襲,孟孫氏是極力反對的。

    現如今,魯國三桓之中,季孫、叔孫兩家都已經權力下移,由陪臣執政,只有孟孫氏的家主還有些威信,能讓家臣繼續效忠。

    孟孫氏的御者公斂處父和家主孟孫何忌耳語一番後,便駕車趕上了陽虎。隔著幾步,他一邊操縱駟馬,一邊對陽虎說道:「陽子可知道,伐魯的齊國主將國夏其人?此人乃是國景子之子,數年前成為新任家主,位列上卿。」

    對此,陽虎輕蔑地一笑:「上卿?上卿又如何,諸侯和卿大夫們管好祭祀就行,政事和兵事,交予吾等小人便可。」

    他出身卑微,祖上只是孟孫氏的庶支,雖然自稱小人,卻頗為自傲。

    陽虎身後的季孫斯明知道他在暗諷自己,卻訥訥不敢言,但一直忠於季孫的戎右苫(shān)夷卻怒了。他受持長戟,死死盯著陽虎後背心,只想一戟戳死這個亂臣賊子,卻被季孫斯趕緊使眼色阻止。

    陽虎極有能耐,黨羽遍佈魯國,他本人的身手也冠絕三軍。若是突然發難,說不準非但殺不死他,反倒會連累季孫斯自己被弒……

    公斂處父搖了搖頭道:「陽子,我覺得國夏不可輕視,並非因為其身份尊貴,而是他手下所率,都是名將司馬穰苴練就的技擊之士,我還聽聞,其中有三名頗為勇悍的猛士。」

    陽虎愛才,為了博得取代三桓的名望,成為真正的魯相,他在國內提拔了不少材士,比如孔丘等,一些貧寒的國人野人也甘願為他效力。聽到猛士二字,便來了興致,詢問都是何等人也?

    公斂處父說道:「此三人以勇力搏虎聞名,分別是公孫接、古冶子、田開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21 22:21
   第230章 士冠禮(上)

    陽虎面色微變,此三人者,他也曾聽說過。他們情同兄弟,號稱「三士」。十餘年間跟隨齊國下卿陳氏攻魯國,伐徐,在海濱追剿萊夷,多次立下功勞,是司馬穰苴死後齊軍的三把利刃。

    公斂處父道:「陽子夜襲之策不錯,但若不將國夏的機智,還有這三人的勇銳考慮進去,恐怕禍事將至,必死無疑!」

    陽虎聽罷,一時間猶豫了起來。

    而陽虎身後,戎右苫(shan)夷也忍不住了,惡狠狠地威脅道:「陽子,此行過於冒險,汝若是讓季孫、孟孫二卿陷入禍難,縱使魯國司寇不敢懲處你,我拼盡性命,也立誓要你付出代價!」

    對於這一威脅,陽虎輕蔑一笑,雖然感覺身後有一雙充滿殺意的眼睛盯著,他卻毫不在意。以他的身手,就算有三個苫夷,又能奈他何?

    但他還是勒住了馬車,心裡暗暗想道:「此等鼠輩雖然怕死,但說的也有道理,何況如今吾等魯人相互提防,除了我外,皆無戰心,如何還能夜襲得勝?莫不如……」

    就在此時,前方半裡外,卻突然火光大作!隱隱還有陣陣喊殺聲傳來。

    「發生了何事!」陽虎心中大驚,莫不是遇到埋伏了?

    沒過一會,軍吏來報,¥%說是齊人早已聽說了陽虎將夜襲的消息,而假裝沒有提防,卻在此隱匿等待魯軍,前拒進了圈套後,便被伏擊。

    「陽子快看。前方有輛駟馬戰車!」

    陽虎一瞧,只見魯軍的前拒幾乎被團團包圍。而一輛齊軍的駟馬戎車正在其間奔馳,所到之處。魯卒都被殺得丟盔棄甲,抱著頭到處亂竄。

    戰車上的三人,正是齊國勇士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

    御者公孫接雙臂過膝,御術高超,在人群裡駟馬拉著車輛奔馳自如,車速快得連旌旗都斜倒過來。

    戎左田開疆身高九尺,在車上挽強弓,箭如霹靂,每次開弓必死一人。

    戎右古冶子虎背熊腰。聲音如雷,在戰車殺入魯師前拒後,便跳將下來,雙腿如同在飛一般。他揮著長戈斬殺魯卒,割下耳朵,胳膊夾著生俘,又躍上了戰車,正是高難度的「超乘」。

    三人齊聲大喊道:「魯師來而不告,非禮也。國子令我三人致師,願求陽虎一戰!」

    「斬陽虎,擒三桓!」對面衝出的齊軍也一同吶喊了起來。

    霎時間,數千魯軍喪膽。

    「殆矣。是我小覷國夏,小覷這三人了,今日一見。方知真萬夫不可擋也!」

    「速速鳴金,撤兵!」

    陽虎悔之晚矣。只能拋棄已經陷沒的前拒,帶著後軍後撤。返回了陽關,閉門不出,任由齊軍三名勇士在城下炫耀俘虜和繳獲。

    而遠在中都的孔丘,在聽聞此役後,便在簡冊上記錄下來:「齊國夏帥師伐我西鄙,魯師敗績!」

    「晉、齊之爭方興於外,而陽貨專權於內,魯將受其亂也!」孔丘不由為魯國的未來憂心忡忡,對著新近拜他為師的弟子冉求,說出了這句話。

    冉求年方二十,剛剛行冠不久便前來中都邑,拜在孔丘門下。因為多才多藝,迅速由在籍弟子升為登堂弟子,侍奉孔子左右,被作為「政事」人才來培養。

    但他對軍爭之術,也十分感興趣,看著那副魯國西鄙的地圖,冉求喃喃自語道:「魯侯、三桓,甚至是陽虎若能用我,只需一旅之卒,我便有信心退齊師於國門之外!」

    就在此時,夫子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求,寫一封信寄去晉國,問問你的師兄子貢,就說我欲為他向展季大夫說項,讓他在行人署從一行夫做起,可願意歸否?」

    ……

    冬至日清晨,晉國下宮。

    趙無恤的冠禮已經確定是在今日,日期確定後,便要開始「戒賓」之儀:戒是告知、通報的意思,作為冠禮的主人,趙鞅提前三天通知新絳周邊的卿大夫們,邀請他們屆時前來觀禮。

    一般來說,受邀請的人除非是公開的仇家,否則辭謝一次後便會應許。地位更高的國君,范、知兩家,趙鞅還得親自上門邀請才行。

    國君當然不會親自來,只是派遣太史墨代他到場。

    而另一方面,需要提前準備的儀式和服飾、禮器也在陸續籌備妥當。趙無恤提前三日回到了下宮,每日沐浴齋戒,以示虔誠莊敬。

    冬至日雞鳴剛過,在簡單樸素的朝食過後,一身紅衣的季嬴便長擺墜地,走入居室中,親自為坐在大銅鑑前的趙無恤梳髮,佩玉,更衣。

    這本來是舉冠者的母親當做的事情,若是母親已喪,則由姑姊代勞。

    「你的發質差了許多,平日還是不肯用膏油保養麼?」

    少女纖細如蔥的手指,拿著玉梳順著趙無恤烏黑的頭髮滑下,一縷一縷梳理整齊。她發現相比一年前,無恤的發質有些枯萎,這是上次成鄉血戰,煙火燎燒的緣故,而且他脖頸上還多了一圈披甲時留下的繭。

    季嬴不由得埋怨道:「作為卿族君子,指使手下人在前即可,你何必親冒矢石?劍戈無眼,若是受了傷,那該如何是好?」

    趙無恤恍然覺得,季嬴今天比往常更加,話多?

    他故作輕鬆地一笑:「無恤定當牢記……」

    季嬴手上動作很快,口中卻依舊喋喋不休地說著話,彷彿是在驅散心裡的某種情緒:「對了,我聽有位年過九旬老寺人說,今日無恤君子的冠禮,和你的曾祖父文子時一般熱鬧,可是趙氏幾十年未見的盛會。」

    我的曾祖父?這話說的奇怪,不也是你的曾祖父麼?趙無恤任由她述說,只是默默聽著。

    季嬴開始如數家珍地報出今日到來的賓客姓名:「國君派太史墨觀禮。聲稱要將此事記錄於史簡;范、知、韓、魏四卿家主親至,宋國大司城樂伯在場。趙氏小宗也無一不至,而其餘張、樂、籍等大夫都有前來……」

    「吉時已到。請君子更衣,隨下臣前往家廟!」就在此時,卻傳來了趙氏的禮官悠揚的聲音。

    季嬴持著玉梳的手頓時停了下來,咬著嘴唇,話頭一下子停了下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趙無恤看著銅鑑中,已經被梳理整齊的發鬟,覺得自己滑稽無比,他露出了一個無奈的笑。隨即緩緩起身。

    他也有話想單獨對季嬴說,但如今周圍都有侍女和有司盯著,而且頭上這個搞怪的發鬟,無恤覺得自己肯定二得不行,畫風被映襯得有些不對勁……

    「好了,阿姊,今日應該高興才對,待到冠禮之後,我。還有重要的話要對你說……」

    趙無恤輕輕捏了一下季嬴的手,留下了這句囑咐後,便張開了雙臂,任由侍女們趨行上前。為他穿上行冠專用,單薄而樸素的采衣。

    隨後,他在有司的引領下。離開了偏殿,前往今天冠禮舉行的地點。趙氏家廟。

    家廟,就是宗族後代為祖先立的廟。為亡魂建立的寄居所,歲初歲末和各種節慶祭祀祖先,並舉行一些儀式的場所。

    無恤蹬戎車,郵無正御,一路上他高昂著頭,坦然面對沿途目光。趙氏的黑衣侍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目逆無恤,國人們則擠在必經之路兩旁踮著腳圍觀。

    到達家廟的建築群百步以外後,趙無恤需要「伏軾下輿」,一路走過去。

    走向他的成年禮,還有屬於他的時代!

    ……

    到達宗廟外時,只見受邀的賓客已經到來,全都身著黑色的衣裳,地位高的卿坐在榻上,地位低的士大夫站於兩側,數十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趙無恤的身上,觀察這位年輕的將冠者。

    趙無恤深吸了一口氣後,步步足尖踏實地,趨行而走。今天的禮節,他已經跟著禮官演練過無數次,力求不出一絲一毫的差錯。

    與周人普遍的「左祖右社」不同,趙氏家廟位於下宮城垣內偏東位置,對著祖先逐日而來的海岱,對著太陽從扶桑木初升的方向。

    按照周禮,天子七廟,諸侯五廟,卿大夫三廟。

    趙氏也是三廟的規格,分別為趙鞅曾祖趙莊子的考廟,祖父趙文子的王考廟,父趙景子的皇考廟,按照一昭一穆的次序排列。

    無恤要進的,自然是供奉趙景子的皇考廟,又稱祢廟。

    殿前巨大的石鋪平台顯示出宗廟莊嚴肅穆的氣氛,加冠專用的堂在廟外已經立好,整套的編鐘陳列於此。編鐘上鑄夔龍夔鳳紋,鈕作兩隻帶角張翅的飛虎,銜梁對峙。盲眼樂師高一身禮服,帶著樂師們早已就位,被告知將冠者已至後,便敲起了鐘樂伴奏。

    趙無恤再往前,就是撫著美須的趙鞅,他今天頭戴莊重的玄冠,身穿朝服,腰束黑色大帶,飾白色蔽膝,站立在祢廟東階之下,等待著兒子。

    無恤隔著數步遠,就朝父親曲身下拜,行稽首禮,連續三次。

    趙鞅則坦然受之,隨後牽引無恤登階,入祢廟。

    宗廟為舉行祭禮的地方,所以其建築不能奢華,高度節制而簡煉,裝飾、色彩和花紋也儘量單純而簡潔。其外敞而為門,竦而為堂,抱而為閣,翼而為兩廡兩廂,一共三十餘楹。

    然後,趙鞅停在了廟門檻前,轉過身來,作為父親,在這重要的時刻,總有些話要對即將成年的兒子講述。

    但他說的話,卻是趙無恤萬萬沒有想到的。

    「從造父至今,共計十五代趙氏先祖之靈在上,此廟乃是汝祖父景子之廟。汝出生時,皇考已逝,所以未能親見。皇考性情頗似文子,寬厚低調,與我不同。今日他將見證汝之成年,但我還是有一事不解……」

    趙鞅虎目直視無恤的雙眼,像是要將他看透一般。

    「細細想來,汝自從出生以來,一向平平無奇,性情冷淡而怕生人,除了能忍辱外,似乎別無特點,與皇考早年倒是有幾分相似。為何從去年冬至開始,卻忽然睿智賢明,銳意進取起來,製作奇異機巧之物沒有窮盡,一些新的制度也讓我歎為觀止……你能否告訴為父,告訴在場的先祖們,這,究竟是何緣由!?」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8-22 13:12
   第231章 士冠禮(中)

    面對趙鞅突如其來的質問,趙無恤微微一愣,隨即昂首,只見廟宇的迴廊頂端,是幾幅內容各異的壁畫:

    造父為周穆王御者,帶著他跋涉在傳說中的流沙之地,至雪山崑崙,采禺支美玉,於天池見西王母之國。最後又千里馳騁,殺到了淮夷之國,滅徐偃王,因功封於趙城,為趙氏。這畫的色彩是華麗的,線條是飄逸抽象的。

    造父六世孫奄父為周宣王御者,在千畝之戰裡拚死護送天子逃走,其子叔帶見幽王無道,投靠晉國。這畫的色彩是鮮血淋漓的,線條是寫實的,映襯著那段西周滅亡前「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崒崩」的恐怖末世。

    其後便是成子趙衰伴隨晉文公流亡諸侯,為其肱股,在楚國和秦國作為司儀,在折衝樽俎間幫重耳答辯楚王和秦伯咄咄逼人的問題,被贊為知文。這畫的色彩是樸素的,線條是柔和,顯得人物文質彬彬。

    它們在無聲地講述趙氏的歷史和輝煌。

    作為穿越者,在這種肅穆莊重的場合,面對趙鞅直指人心的發問,換了別人,往往心虛,失措……

    但趙無恤不28同,他前世也是趙氏子孫,此刻盡情感受先祖的護佑和賜福,彷彿心安理得,看不出絲毫的異樣。

    他緩緩說道:「小子聽說,父親曾做了一個夢,夢到被天帝相邀,遨遊於九天之上……記得是去年十月之交,小子得了場小病時,也曾做了一個夢。」

    趙無恤作回憶狀。開始將半誇張,半寫實的後世生活緩緩道來。

    「小子夢裡的去處。也如同仙境一般,說出來恐怕父親難以想像:萬丈高樓拔於平地。一座城池住著數千萬民眾,他們少有所教,老有所依。人人都能識文斷字,或在徹夜通明的殿堂聽群賢談吐,或肆意玩弄機巧之物,過著比大國諸侯還快活的日子。」

    「在那兒,瓷器和陶碗一樣尋常、便宜,我平日駕馭著不用馬力,就能日行千里的華蓋溫車。在新絳吃過朝食之後。可以乘坐鐵鳥,扶搖而上九萬里,飛到郢城安排宴饗,再去臨淄觀賞廟會倡優。那裡的鐵矢不用臂力和弓弦便能發射,慘如蜂蠆;每一次戰爭,都是焰火與雷電的比拚,驚天動地,若有差錯,便會伏屍百萬……」

    趙鞅一直呆呆地聽著。嘴巴微微張大。本來在他七日昏厥後,根據模模糊糊的夢境對大夫們編造的預言,已經十分精怪神奇,他也曾為自己的想像力而微微得意了一把。

    誰料今日所聞。更是超出了想像和接受的範圍。

    「小子的一些奇思妙想和所做的機巧之物,部分是夢中偶然所見,至於小子的性情……」

    趙無恤對著趙鞅俯身再拜:「魚游於水。鳥游於雲,立冬時節。燕雀入於海化為蛤。萬物皆有所化,而人亦有之。若是經歷了一些事情,性情便會有所改變。所以小子在經歷夢境後,就像是從卵中破殼而出的玄鳥,有所變化……」

    趙鞅一想也對,自己在昏迷七日後,經歷了生死的大關,也是有所感悟和改變的。

    「原來如此。」他微微頷首,接受了趙無恤的解釋,同時也對姑布子卿的卜筮,還有連自己都有點相信的寐語更加深信不疑。

    「且不管那夢中仙境是真是假,但無恤從中學來的東西,的確很有用處,或許這便是天意?無恤是天帝和先祖賜予我趙氏的世子,未來的真將軍……」

    就好比那蟄伏三年的楚莊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衝天!

    解開了心裡的疑問後,趙鞅便引無恤入內,將他成年的消息告知先祖。

    其內的神龕中,供奉著景子趙成的牌位,銅製燈架上的燃燒著無煙的鯨膏,香氣撲鼻,也映照得室內燈火通明。

    這裡從清晨開始,便完成了「陳服器」的儀式。

    祭祀用的青銅禮器早已擦得金亮,乾肉和肉醬盛於籩豆中,銅豆如同後世的碟,上面飾有簡潔生動的夔龍紋,首尾相接而身軀捲曲呈s狀。

    卿大夫規格的五鼎四簋整齊排放,鼎是牛首螭紋蹄足鑊(huo)鼎,其形制頗大,圓口、附耳、束頸、深腹、圜底,獸蹄形三足;鼎上飾夔紋和蟠螭紋,頸飾牛頭雙身蟠螭紋,彰顯青銅時代禮器的古典美和雍容。

    趙鞅讓無恤跟著有司在此等待,完成告廟的儀式,他自行出廟門,迎接賓客進來。

    聽著腳步聲遠去,趙無恤鬆了口氣,額頭冷汗直冒,剛才趙鞅瞪著虎目這麼一逼問,其實還是有點嚇人的。

    「我會代替趙無恤,完成他的願望,也會做好趙氏子孫的本分,讓列祖列宗血食不絕……」他對著宗廟內看不見的趙氏先祖如是說。

    燈燭無風而動,像是在回應無恤。

    三日前,趙鞅在遍請賓客後,就按照禮儀,再次通過佔筮的方法,從僚友中選擇一位德高望重的人,擔任加冠的正賓,這一儀節稱為「筮賓」。冠禮之日,正賓必須到場,否則不能成禮。除此之外,還要特邀一位「贊者」,即協助正賓加冠的助手。

    趙無恤知道正賓和贊賓分別是誰,當他禱告完畢,在有司指引下轉身朝南,正好看到趙鞅正迎著那兩人入內,在登階,入堂時分別都要相對一揖。

    贊賓正是無恤的准岳父,宋國大司城樂祁。他在醫扁鵲利用趙無恤「細蠱致病說」的原理,選擇了一些藥物治療下,漸漸恢復了過來。如今面色紅潤,咳嗽也少了,恢復了那位惇厚長者的模樣,看向趙無恤的目光裡,帶著欣賞和感激。

    而正賓。則是位無恤不認識的老者,他身材高大。肩膀寬闊,身穿與趙鞅相同的禮服:玄冠映襯著花白的頭髮。下裳佩熊龍紋的玉組佩,雙眼絲毫看不出昏花,寬闊的手掌一看就是常年舞劍揮戈的,上有厚厚的老繭和零星的老年斑。

    趙鞅和樂祁跟在他身後,儼然成了青澀的小輩。

    老者的容貌和談吐舉止,讓趙無恤印象深刻,只一個眼神,一句尋常的話語,無恤就覺察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和壓力。

    「這便是今日的將冠者?真是虎父無犬子矣!」

    這一天。也就是晉侯午九年冬至日,趙無恤終於和籠罩了晉國、籠罩了趙氏數年的龐大陰影,晉國執政范鞅見了面。

    彷彿命運般,范鞅,在隨即的卜筮中被選為今日的正賓,將為趙無恤行冠!

    ……

    在告廟後,便是正式的加冠儀式。

    冠堂坐北朝南,堂前有東、西二階,東階供主人上下堂專用。所以稱為主階,或阼(zuo)階;西階供來賓上下堂,所以稱為賓階。

    當趙無恤在有司引領下,從東面的主階登堂時。登時引起觀禮的賓客一陣詫異。基於禮節,他們不能交頭接耳,便只能用目光相對而視。其中傳達的意思不言自明。

    加冠者在堂上有專門的席位,其位置因身份的不同而不同。嫡長子的席位設在阼階之上,庶子的席位在堂北偏東的地方。正所謂「嫡子冠於阼。以著代也」,阼階之上是主人之位,讓嫡長子在此加冠,意在突出他將來有資格取代父親在家中的地位。

    「趙無恤只是庶子,其母卑賤,如今卻被趙孟當做嫡子來行冠……」

    是過分的寵愛,還是別有暗示?眾人的目光投向了前來觀禮的趙伯魯臉上。只見他面容肅穆,沒有表現出太大不滿,然而眼神中,卻有淡淡的灰心。

    今日天氣晴朗,清晨的陽光照映在宮闕的飛簷和石、陶瑞獸上,趙無恤在冠堂上感受著眾人目光,而三位有司捧著裝有衣冠的竹篚,從西階的第二個台階依次往下站立。

    服有三種:爵弁(bian)服、皮弁服、玄端服。

    冠亦有三種:緇布冠、皮弁、爵弁。

    負責贊冠的樂祁緩緩上堂,親自把束頭巾、簪子、梳子等物放置在席的南端。正賓范鞅則帶著淡淡的笑意,對趙無恤拱手一揖。

    「昔日趙文子冠時,鞅才是垂鬟少年,祖父範文子觀禮,回到家中後對其大加讚譽,預言他日必為正卿。而鞅也曾受文子教誨,與景子為友,為趙孟之長吏,今日又能當上小君子冠禮正賓,真是莫大榮幸,願范、趙兩氏永以為好。」

    範文子的確是個謙謙君子,當年看見年輕的趙氏孤兒,免不得要嘮叨得多一點,但他的話是善意的。他的為人對趙武的影響似乎也很深遠,範文子教育出一個趙文子,那時候,范、趙兩家的關係是很友善的。

    但,這已經是時過境遷的老黃曆了,趙無恤對晉國執政十分警惕,對老豺看似發自肺腑的這番話,半個字也不信。

    可政治就是這樣,表面功夫必須得演下去。

    趙無恤也故作感動地還禮道:「昔日曾祖父冠禮上,範文子曾言,從今以後要時時戒躁戒躁,智者受到寵愛會更加謹慎,糊塗人受到寵愛則是驕橫無禮……誠哉斯言,範文子之教也。小子今日也希望能聆聽范伯的教誨。」

    客套完畢,無恤便即席坐下,樂祁也來與他說了句話,便坐到了無恤身後。在有司幫助下,為他解開那兩個很二的發鬟,隨後把散發擰成髮束,再用一根玉簪為軸,把髮束層層盤在簪子上,再將發尾緊緊地塞進盤出的髮髻中,最後用帛將頭髮包好。

    此既為束髮禮。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