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523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4 19:24
    第254章 司城樂氏

    兩人敲定了未來的大方向後,還低聲商談了許多細節。

    張孟談此次來宋國,還帶來了趙鞅給無恤的親筆寫的簡牘,上面字不多,無非是說了下國內的情況,家中一切都好。附帶的還有幾件季嬴讓人捎帶過來的夏衣,趙無恤還詫異地發現了薇做的鞋履,想來,她是被季嬴接到下宮做了貼身的婢女吧,這倒是讓他鬆了口氣。

    其中最重要的情報,是趙鞅透露,在四月的時候,剛剛升任中軍佐的他將會同新執政知躒、上軍將中行寅率軍攻擊鄭國,但因為鄭軍不好對付,所以不會深入。

    而到了五月,三卿將率軍東行,去進攻衛國,懲罰他們背棄盟約之事。衛軍戰鬥力低下,所以張孟談認為三卿會撿軟柿子捏,一路打到濮陽城下,逼迫衛國再次叛齊服晉。

    無恤頷首道:「既然如此,那吾等先做些準備,五月時先去衛國,或許還能與父親見上一面。」

    張孟談還提出了一條「借勢」之策。

    「子泰,吾等也可以借助晉國三卿侵衛的攻勢,為下一步順利入魯做些謀劃……」

    聽他詳細說完之後,趙無恤眼前一亮,不由得拊掌叫好,暗道自己果然沒有選錯人,張孟談,謀國謀天下之才!

    不過張孟談這「謀天下之才」還有些稚嫩,他有些猶豫地問道:「子貢是衛國人,不知道這麼做,他會不會有想法?」

    張孟談是看出來了,目前還跟隨趙無恤的眾人中。地位最高的兩人,一是他這個「心腹」。劃定大局,提供謀略;二是子貢這個「肱股」。為趙無恤賺取足兵足食的錢帛,有時還能客串說客。

    對於這一點,趙無恤倒不是很擔心,春秋時幫助敵國進攻母國的士大夫海了去,光是楚材晉用的「楚奸」就能找出一大堆,也沒見人加以譴責,反倒責怪說這是楚國自己不珍惜人才。

    就如同曹劌論戰時,他那個鄉人說的:「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意思是。愛國這種事情,讓貴族們關心去吧,和我們國人有什麼關係?

    春秋是宗法社會,政權本身就是家權的延伸,所以才會有親親尊尊,公族天生貴胄,成年便可掌權,邦國社稷是國君和卿大夫的,不是國人的。

    所以。弦高和曹劌這種草根愛國者,在春秋是極少數,多數國人對邦國的態度,頗有點像後世西歐的契約精神:

    賢明的國君如果愛民如子。蓋之如天,容之如地;那麼民眾侍奉他們的國君,也要愛之如父母。敬之如日月神明。國君是替天牧民的,要是國君使得民眾生計睏乏。百姓絕望,那麼還要這個國君作甚?還是趕緊驅逐他換一個新的吧。

    這段出自師曠之口的話說明。春秋時民眾愛不愛國,取決於國君值不值得效命,而當下多數邦國的昏庸國君,顯然是不值得的。

    端木家已經喪失了在衛國的職守,好幾代人沒有受衛侯的祿米,要是衛侯賢明些,對國人好些,那子貢在趙無恤集團做出對衛國不利的事情時或許還會內疚。但偏偏這位「好德如好色」的國君因為某些特殊愛好,名聲在民間只能算一般。

    趙無恤和子貢的關係現在有些微妙,又像是合作者,又像是上下關係的主君和家臣,雖然子貢仍未委質效忠。甚至於,趙無恤覺得,子貢現在對魯國的歸屬感甚至比衛國還要強。

    再說了,那個計策,他也沒打算讓子貢親自參與。

    無恤道:「子貢正在曹國為我經營商賈之事,我本來打算在中原的都邑都建一座酒肆,作為商行的落腳地和情報網點。宋人憨厚淳樸,雖然有積蓄卻不知道揮霍,所以這酒肆要是開在陶邑,想必會更加熱鬧。」

    陶邑,是曹國的都城,北方的貿易中心。

    所以要想賺取更多的利潤,趙無恤必須把手伸到那裡去,和勢力龐大的鄭商、齊商競爭,獲得立足之地。

    不過據子貢傳回的消息看,他在那裡的經營似乎不是很順利,對此趙無恤也有些頭疼。

    他對張孟談說道:「無論去衛國還是魯國,吾等都要先經過曹國,順便去那裡幫子貢解決一下他遇到的麻煩罷。」

    不知不覺,天空漸漸暗了下來,當夜,趙無恤偕同張孟談,來到了樂氏在商丘城中的府邸。

    ……

    樂氏出自宋戴公之子樂甫術,經過兩百多年的傳承,已經發展出了三個支系,樂祁那一支稱司城樂氏,是家族大宗;樂大心那一支號蕭城樂氏;第三支則是宋元公時的大司寇樂挽,號司寇樂氏。

    經過將十代人的延續,各家的血緣早已淡薄如水,如今樂大心與樂溷政見不合,還鬧得有點僵。

    司城樂氏的府邸十分樸素,秉承了司城子罕以來的「不貪」傳統,門上的漆只刷了一層,豎寺也皂衣葛履。進門後,到處都是素稿和墨旌,樂祁的喪禮還未結束。

    按理來說,趙無恤未正式與樂靈子成婚前,甚至都不用守孝,但他還是堅持服了三個月的孝期。

    如此一來,加上無恤拼著被放逐出國,也要帶樂祁棺槨回家的舉動,就為他在商丘贏得了孝義之名,惇厚樸實的宋人最喜歡這樣的仗義君子。

    當然,無恤的心意也就到此為止了,因為他心懷大志,無論如何也不能披麻戴孝枯等三年。

    如今,樂溷和樂靈子還在服父孝,所以無恤平日吃得很是寡淡,大規模的宴飲儘量不參加。

    「張子,因為這緣故,今日只能在酒肆裡為你接風洗塵,還請見諒。今夜先在此居住,過幾日再與我一同去商丘城外的莊園。看看手下的爪牙們訓練得如何了。」

    趙廣德也陪著無恤來了商丘,直到二月時。在趙羅的催促下才帶著十乘戎車返回溫縣。不過他硬是將那些已經嫻熟弩機的兩百溫卒留給了趙無恤,加上一百多成鄉兵卒。這就是趙無恤手裡的全部武裝。

    這些人不可能全塞樂氏府邸,所以趙無恤就讓子貢在商丘城郊數里外購置了一處莊園,好讓士卒們居住訓練。

    棘津之戰已經傳遍了宋國,宋人吃驚之餘,也對趙無恤手下的這支卒伍不敢小覷,他們相當於增強了司城樂氏的力量。

    安頓好張孟談後,趙無恤準備去樂祁靈堂例行祭拜,卻在園囿旁碰上了他的大舅兄子明。

    子明二十餘歲,頷下留了撮淡淡的豎須。容貌在宮燈下顯得有些猥瑣,毫無樂祁的雍容和正氣。他穿著麻布縫製、素稿墨幘的孝服,卻做著有**份禮數的事情:他正和一位貌美的隸妾調笑,一邊還上下其手,**之音都傳到了無恤耳中。

    趙無恤見狀,心裡哀嘆了一聲,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他這位大舅兄名為溷,字為子明。溷是廁所和豬圈的意思,所以這名與字的含義完全不對應。或許樂祁抱著他行冠賜字後能突然化腐朽為清明的期待?

    樂溷的為人像名而不像字,他貪婪成性,忍不住寂寞,一點不像個主持家政的卿士。反倒像不靠譜的浪蕩子。按照禮制,在服喪期間不能宣淫,這要讓宋國守禮的司儀們看見了。肯定得指著他的鼻子痛罵。

    趙無恤對自己離開宋國後,樂氏的未來頗有些心憂。

    不過還好。這位大舅哥還沒蠢到底,好歹知道繞著宋公轉。是除了向魋(tui)外最得寵的人。而且和大司寇皇氏、上大夫靈氏關係極好,只希望姑布子卿的預言準確吧,樂祁雖然身死於晉,但子孫卻能得志於宋。

    無恤本來打算眼不見心不煩,索性繞過去,不過想到一事後,便靠近輕咳了一聲。

    「子明,原來你在這裡。」

    樂溷慌張地左顧右盼,看見無恤後一臉心虛,他這才嚴肅起來,揮手趕走了隸妾,換上笑臉過來和無恤打招呼。

    「子泰,晉國的友人可迎回來了?可安置好了?」

    「勞煩子明掛念。」趙無恤面色不變,心裡卻暗暗冷笑,樂溷這幾個月來的態度轉變,讓他領教了什麼叫前倨後恭。

    樂溷原本對趙無恤沒什麼好臉嘴,還嫌他他帶著三百來人吃閒飯。直到棘津之戰的各種傳聞到了商丘,他的面色才好看了些,從此將無恤視為助力,還曾倨傲地詢問他,既然精通兵事,願不願意做樂氏的家司馬?

    在樂溷看來,流亡的貴族做人家臣實屬尋常,如今齊國的卿士鮑國,在年輕時就做過魯大夫施孝叔的家宰。

    但趙無恤心境極高,豈會甘於人下?更別說還要以樂溷這貨為家主,他便婉轉拒絕了。於是樂溷的態度第二次冷淡下來,對無恤不聞不問。

    到了近一個月,趙無恤讓子貢置辦的「忘歸」酒肆建成,麥粉從樂氏領邑、莊園陸續產出,晉國的「趙瓷」也一車車拉來,價比珠玉。

    看著趙無恤月進斗金,樂溷又眼紅了,他跟個商人似的,和無恤討價還價,要抬高樂氏因提供麥子而得到的分成。他又腦洞大開,提出既然無恤擅長財貨之道,不如做掌管市肆的褚師,專心貨殖,為樂氏謀利。

    褚師只是一個上士職位,趙無恤哭笑不得,又婉拒了,到了今天,樂溷第三次提出了建議。

    「子泰,我前日和你說的事情可考慮清楚了?你孝期已過,一直賦閒也不是長法。不如多多往公室中輸送趙瓷,再由我為你說項,讓君上封你一個千室之邑做宋國大夫。等靈子孝期一過,我就安排你們完婚,去封邑過安穩的日子,何如?」

    留在宋國做封邑大夫,這是趙無恤早就否定了的路。天下局勢變幻莫測,他的宗族和親人都在晉國,眼看劇變越來越近,怎能在此消磨時間?

    他的命運,當由自己來安排和抗爭!

    區區宋國下大夫,根本關不住他的野心!

    於是趙無恤直截了當地說出了今夜的目的:「子明,我打算五月時離宋。」

    樂溷眉頭大皺:「離宋?你要去往何處?」

    無恤道:「我想要北上衛魯,與父親見上一面,但手中兵力不夠,恐怕沿途的盜寇襲擾。」

    「所以,在走之前,我想在樂氏的領邑裡募兵……」

    在樂溷看來,趙無恤作為被放逐的卿士之子,還是庶子,這輩子是到頭了,頂多在宋國做到中大夫之職,得到一個小邑,所以沒有多少聯姻的價值。

    幾個月來,他一度想把趙無恤手裡那半塊不貪之玉搶過來,因為此物在家主不在時,可以臨時調動樂氏之兵。他還想在喪禮過後反悔婚事,讓趙無恤愛哪哪去,再將在商丘名聲響亮,精通醫術的庶妹靈子嫁給向氏兄弟中的一人,甚至於某位公子公孫。

    因為殷商不同於周人的「同姓不婚」,一直殘留著族內婚,比如帝武丁和婦好(子),就是堂兄妹的關係。宋國卿大夫甚至國君也實行著「三世內娶」的傳統,超出三代以內的同姓同族親屬也可以婚配。

    不過,在聽經歷了棘津一戰的司士陳定國述說經過後,樂溷方知,趙無恤手下這些人,竟然能完勝數量更多的范兵。若是惹惱了他,別的不說,將樂氏攪得天翻地覆是有可能的。

    樂溷頓時慫了,後來又見無恤能廣生財貨,和宋公、向氏兄弟都能搞好關係,便又換上了討好的嘴臉,想分一杯羹。

    但一碼歸一碼,唯獨有一樣東西,是樂溷絕不能出讓的,那便是一個卿族存活的支柱,兵卒。

    所以,當趙無恤說缺少兵卒時,樂溷便料到他想借兵。

    他張口拒絕道:「子泰應當知道,樂氏邑兵都是臨時徵召的國人、野人,三季務農,一季演武,他們要修補牆垣,收割菽豆,已經十分勞累,所以不能隨你遠行。而樂氏私屬的甲士,去歲已經隨你打過一仗,需要休憩,還要保衛宗族和封邑……」

    趙無恤笑眯眯的看著樂溷誇張的表演,他突然從荒淫昏庸的卿士變成了愛民如子,處處為國人著想的好領主。

    他拍了拍樂溷的肩膀道:「子明,你聽清楚了,我是要募兵,不是借兵!」

    說到這裡,樂溷也恍然聽明白了趙無恤說出的那個詞,他頓時瞪大了眼睛。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4 19:26
   第255章 募兵制

    四月初,商丘以北三十里的蒙城。

    宋國人口百萬,千戶以上鄉邑、城邑近七十餘座,其中一半在封給大夫後直屬於宋公。戴族桓族的諸卿瓜分剩餘的三十多邑,到了司城樂氏手裡,只有五千戶大邑一座,千室之邑三座,總戶數一萬餘,人口近六萬。

    其中,蒙城便是千室之邑中的一個,這裡盛產漆器,故又稱之為漆邑。

    漆樹的種植和漆器的生產是一個暴利行當,樂氏在蒙城就靠它作為經濟支柱。

    在晉國導致漆器銷量驟降的趙瓷,因為進入宋國的數量有限,所以還未形成衝擊。不過趙無恤覺得,若是自己在宋國、魯國等地再開一窯,那大舅哥樂溷就得在漆器滯銷後氣得罵娘了。

    總之,此處遍佈樂氏漆園,雖然樂祁對國人和善,借貸不要他們歸還,但還是有不少國人失去了土地。

    漆萬就是其中之一,從他阿翁那一代人開始,就和那些原本就地位低下的野人一樣,被迫淪為傭作之人,在漆園或作坊裡做又髒又累的割漆活。但他們的身份卻不是奴隸,只要主君同意,也可以「遷業」,可這樣的機會,卻十年難得一遇。

    四月入夏正是開始割漆的時節,因為這時水分揮發快,陽光充沛,所以割出的漆質量最好。

    每天日出前是割漆的最好時辰,漆萬必必須天不亮就入園,每天都在漆樹上攀上爬下,在炎炎夏日中辛勤勞作。動作慢了。收穫少了,還得挨漆吏的小杖抽打。

    漆萬也不止一次跟自家阿父抱怨道:「漆樹有毒。沾染了生漆會渾身紅腫,奇癢難忍。一般人都躲著這種樹,只有吾等迎著它劈砍攀爬。這活太累太苦,每天只能得一點糙米果腹,自從先主君去世後,日子更加不堪。而且祖父祖母早死,阿弟也久病,和做這傷人的活肯定有關係。」

    他暗暗想道:「若有機會遷業,我寧可去為人傭耕,也不願再讓子孫割漆!」

    就在此時。一份來募兵令卻傳遍了蒙城,也傳進了漆園裡。

    當漆萬聞訊趕到時,只見邑寺前的空地已經被清理開來,一隊兵卒整齊地站列在此。他們都穿著厚重的皮甲,腰間別著帶鞘的短劍,臂上掛著楊木盾牌,帶頭的是一個披甲戴胄,容貌被幕面遮擋的高大武士。

    有個容貌醜陋的小冠文士見人來得差不多了,便踱步上前。用夾雜著晉國口音的商丘宋言讀手中的簡牘。

    「家主有令,允許趙氏君子募兵於蒙城,年十七以上,三十以下。身份自由而有氣力者,可到此近招募選。成為趙氏兵卒後管吃管住,每年還有粟米五十石。帛布四幅,家中可以減稅一半。免役一人。」

    「簽下載書後,在約定期限內一切聽命於趙氏君子。奉其為主君,待期限滿後,若有想歸家還鄉者,悉聽尊便。」

    蒙城的國人們撓了撓頭,粟米五十石,帛布四幅,這意味著每天能讓三個成年人吃飽飯,一季能做一套衣裳。

    「不會是假的吧?不會是奸猾的鄭人混進來來矇騙吾等吧!」

    宋人憨厚樸實,看待鄰國的鄭人,總覺得他們都是一臉奸猾的商賈,老是講什麼「守株待兔」「揠苗助長」的故事來嘲笑宋人愚笨。

    有個多次應徵成為樂氏之兵的人說道:「雖然這募兵之事桓古未聞,但蒙城邑吏還幫忙宣講,應該是家主允許的。這給的錢帛粟米著實有些多,若非吾妻有孕,我都想去試試。」

    負責喊話招募的晉國文士正是封凜,有語言優勢的他被趙無恤委派到此,負責蒙城的募兵工作。

    此刻見眾人猶豫,他便輕咳一聲,笑著說道:「諸位且心安,此事的確是大司城允許的。趙丘的晉國君子,本事可大著呢!麥粉,趙瓷,還有商丘城裡人人稱道的忘歸酒肆,都是他做出來的!等老司城喪期一過,他還會和君女成婚,也相當於半個家主了,應募當了他的兵卒,和做了家主身邊的親衛甲士也無甚區別。」

    「做了趙氏君子的兵卒後,是要作甚?儀仗?護衛?狩獵?還是打仗?」

    有個惡少年追問道,眾人頓時寂靜了下來,想聽聽文士會怎麼麼說。

    封凜愣了一下,隨即大手一揮道:「當然是搏一場大富貴!若是好好跟著君子,他日汝等有功者歸鄉,也會被大司城加封為士,減勞役和田稅,增加田畝房宅!」

    這年頭,如此明火執杖的賞功升爵方式還不多見,當然,這也是趙無恤和樂溷商量好的條件。

    樂溷想到趙無恤的爪牙們在棘津之戰裡的戰鬥力,也眼饞不已,想著要是募兵歸鄉,不還是自己的民眾?到時候提拔他們做士,將作戰之法教給樂兵,豈不是好事。

    在封凜的忽悠利誘下,市井上自由身的惡少年們躍躍欲試。而擠在人群裡的漆百也激動萬分,因為這晉人還說,允許應募成功的百工、傭作之人遷業!

    他毫不猶豫,便頂著漆吏的抽打、諷刺,不顧阿父的勸阻,拉著自家的堂弟一齊應募去了。

    其餘幾處樂氏的領邑,也在上演相同的一幕。

    趙無恤親自負責的是戴城,這裡是樂氏主邑,戶數五千,人口三萬,他正和謀主張孟談商量著募兵事項。

    張孟談說道:「宗周時,六師的士卒來源於六鄉的國人,每家一人備征,輪流服役。士以習武打仗為主要職事,作戰時充任甲士;農即庶人,除老弱殘疾者外,所有成年男子都須接受軍事訓練,三季務農,一季講武,每隔三年進行一次大蒐禮。遇到戰事。要隨時聽從調發,充任徒卒。服役期根據戰事的長短而定。野人氓隸一般沒有當兵的資格,只能隨軍服雜役。」

    「平王東遷後。諸侯爭霸,井田逐漸崩壞,每逢大戰,都是數百乘、千乘的兵力,只靠士和國人完全不夠。所以晉惠公作州兵,擴大兵役和軍賦的來源,允許野人從軍,其他各國也無不如此。於是漸漸變為國野消弭,兵農合一的縣邑徵兵制。一般是臨時征發。打完仗就歸家,一旦超過三個月的期限,兵卒心念農事,就會士氣大跌了。」

    最後,張孟談說道:「但子泰這種募兵制,在異國以錢財招募兵卒入伍,卻是聞所未聞啊,倒是一種可行之法。」

    趙無恤聞言後卻苦笑不已,這不是被逼無奈麼。不然他又何必臨時「發明」募兵制度。

    樂溷這只鐵公雞,要是趙無恤直接說要徵召樂氏國人,或者將他們轉化為自己的私屬隸兵,他肯定是不干的。所以只能先行募兵之法。一方面可以用錢帛誘惑,增加入伍的積極性,另一方面也可以忽悠過樂溷。等這些兵卒進了無恤的口袋,再慢慢消化。

    這時代普遍存在的征發制度。張孟談已經詳細說過了,但募兵制卻是中國的頭一遭。

    募兵是用金錢或其它物質條件招募的軍隊。是「賃市傭而戰」的僱傭兵。募兵與主君的關係是錢帛與盟誓的關係,有錢糧則戰,無錢糧則散。

    趙無恤聽說過一種說法,凡是兵農合一,徵兵制度完備的時代,如秦、西漢、唐初,那就是國力強勁戰無不勝。可若是田制崩壞,只能靠募兵來補充的時代,如東漢、唐末、北宋,就會戰鬥力羸弱。

    這總結還是有一些道理的,徵兵、募兵,其實都有各自的優點和缺點。

    趙無恤事後一想,驚訝地發現他在成鄉實行的,其實已經是徵兵制和募兵制的結合了:農閒時徵召各戶的國人野人作為徒卒服役,但其中的輕騎士、甲士、弓手等兵種,卻是給予補貼和錢帛粟米的職業募兵。

    溫縣的兩百弩手也是臨時征發的國野民眾,但服役早已超期,若是換了個人統領,恐怕早就滿軍營都在哀嘆「君子於役,不知其期;君子於役,苟無**」了,說不定還會成群結隊叛逃回國。

    當年齊桓公征發兵卒戍守徐國,防備楚國時,就攤上了這樣的事情,齊人見到了農忙之時戰事還未結束,都撂挑子不干,自己跑路回家了。

    但無恤經過棘津一戰,已經在溫卒心中樹立了至高的權威。加上他以簡牘吩咐溫縣的趙廣德,給予這些兵卒家中免稅和提供氓隸幫忙務農的補償,才能讓他們死心塌地地在這異國他鄉繼續效命,所以某種程度上,兩百弩兵也算是募兵了。

    但這次在宋國的募兵又有所不同,更像是純粹地在召僱傭兵。

    於是趙無恤說道:「軍隊總體還是得靠征發,農閒時出國作戰;精兵則靠招募,以厚祿養之,讓他們脫離農事。兩者結合,這才是最好的方式。但我現在是一個無地的被逐卿子,寄人籬下,若是就地徵兵,子明可不會同意,宋公也會心生疑慮。所以只能用這種方法來增強武備,此策不是常法,只能用於應急。」

    張孟談頷首道:「的確,這種募兵吸引來的,往往是想出國長見識、博富貴的惡少年和遊俠兒,或者想乘機遷業的商賈之人,這些人容易紀律散漫,可不好訓練。」

    聽了張孟談的擔心後,無恤微微一笑,說道:「張子可曾聽說過這種說法,太一生水,而水生萬物,各國民眾的性格,也是受到水地影響的。」

    張孟談思索道:「聽過,有人認為,齊國的水迫急而流盛,所以齊人就貪婪,粗暴而好勇。楚國的水柔弱而清白,所以楚人就輕捷、果斷而敢為。晉國的水苦澀而渾濁,所以晉人就諂諛而包藏偽詐,巧佞而好財利。燕國的水深聚而柔弱,所以燕人就愚憨而好講堅貞,輕急而不怕死。宋國的水輕強而清明,所以宋人就純樸平易,喜歡公正。」

    無恤看著戴邑內前來應募的宋人,雖然沒人維持秩序,但他們卻訥訥不敢哄搶擁擠,被人撞了,也只是露出憨憨的一笑。

    「沒錯,閒易而好正,就是宋人的特點,所以楚人才說『鄭昭宋聾』,意思是說鄭國人聰明機靈,宋國人愚笨呆滯,反應比鄭人遲鈍。雖然這是楚國大夫的污衊之言,但也是宋人性格的一種體現。」

    無恤的募兵之法,換了在齊、楚、晉,估計招來的都是群輕俠之人,一個個牛氣衝天,可不容易練,也不易收服。只有在民眾樸實單純的宋國,才更有可行性。

    沒記錯的話,日後戚繼光打造無敵的戚家軍時招募的義務兵,也是類似宋人的性格。

    趙無恤豎起了一個指頭,對張孟談道:「所以這次募兵,應募者除了體力必須過關外,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老實,聽話,寧缺毋濫!」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4 19:28
    第256章 趙武卒

    趙無恤這次募兵的主要目標,是那些身份自由的傭作之人和百工之匠。

    僱傭勞動稱為傭、傭作,春秋時已經出現,四十年前齊國崔氏之亂時,大夫申鮮虞避難魯國,就曾「僕賃於野」,充當農家雇工以自食。

    在工商業比較發達的宋國,「工商食官」瓦解的較早,邑市裡的自由工匠和傭作之人也比較常見。

    傭作之人服從性高,百工之匠組織度高,常年的勞動也使得身體不羸弱,都是不錯的兵胚。

    所以,秉承著趙無恤的意志,蒙城募兵處的第一道關卡,頓時響起了一片不滿的聲音。

    「什麼!不要吾等商賈之人?」

    「什麼!輕俠之人和惡少年也不要?」

    負責蒙城募兵的正是封凜,他負責審查應募者的出身和職業,將他們區分開來。

    封凜朝兩邊一比劃:「不是不要,而是另有招募,商賈去左邊,學過技擊的輕俠去右邊,其餘人繼續往裡走。」

    漆萬和堂弟漆百搓著手,訥訥地被趙兵撥拉到中間的行列裡,他發現周圍剩下的多是可以遷業的百工、傭作、野人,富足的國人寥寥無幾。

    他們就這麼挪著腳步前行,進了第一道卡後,來到了一片空地上。

    這裡站立著之前看到的那些披甲兵卒,其中幾人手裡分別拿著六尺和七尺的兩根木杖,來給應募者丈量身高。六尺以下的直接篩掉,七尺以上,身板強壯的則被提溜到另一排。

    那位戴著野獸幕面的高大甲士甕聲甕氣地說道:「距躍一百。曲踴一百,若是能在半刻內做完。汝等便算通過初試了!」

    漆萬等人聽得愣神,直到蒙城小吏又用方言說了一遍。他們才明白過來。

    距躍,是前跳,曲踴,是深蹲跳,這是為了測試應募者的體力。於是嘿咻嘿咻的聲音此起彼伏,多數人雖然累得滿頭大汗,但還是能堅持做完,少數不達標的則被攆了出去。

    那幕面巨漢挑剔地看著眼前的數十人,他下令道:「讓庖廚造飯。汝等可在此飽餐一頓,然後簽下載書,由蒙城吏記錄名籍相貌,帶回家去作為徵募期間免稅的憑證,再與家人道個別。」

    「明日雞鳴會於南門,隨我前往趙丘,若是能通過最後一項考驗,便算合格,若是不能。還是得灰溜溜地回家!」

    於是,漆萬和堂弟吃到了這個月來唯一一頓飽飯,還吃到了臘祭以來的頭一次肉食,倆人幸福得快飛起來了。若是應募成功後也能如此那得多好。不過他們也在擔心,明日的考驗究竟是什麼?

    另外兩處招募的場地。

    輕俠和惡少年們覺得自己被人看扁了,他們心裡帶著憤懣。進了右邊的場地。一到地方,就被幾名一臉凶相的惡漢挑釁。約他們單打獨鬥。

    這些惡漢本是田賁手下的悍卒,個個手裡都攢著幾條人命。這些毛剛剛長齊,只能欺凌鄉里的輕俠如何是他們的對手?

    一場昏頭昏腦的混戰打下來,散而亂鬥的輕俠們基本是輸的,紛紛被鼻青臉腫地揍翻在地。但其中幾名好勇鬥狠的,練過技擊、遠擲、開弓的,甚至於擅長偷雞摸狗、攀爬牆垣的,卻又被拉了起來,那些惡漢換上了笑容,幫他們拭去灰土。

    「君子除了正規的卒伍外,還要一些輕俠之人作敢死冒刃之士,汝等若是願意,便可隨吾等前往趙丘,總好過在鄉里作惡一方,受長輩白眼!」

    另一邊,原本聽說不要商賈後,渴望遷業的年輕商人們已經絕望了,灰心喪氣地調頭要走。卻又被拉進了左邊的場地,這裡沒那麼多考驗,只有一片閒談之聲,彷彿市坊酒肆。

    趙氏的商賈詢問他們的家境和出身,若是遇上還算老實本分的,就又問是否願意加入趙氏商行,從行商小廝做起,總比做隸商和貨擔走商要強。

    原來,這次募兵是趙無恤出讓了麥粉和粉食貿易的分成後,才讓樂溷同意的,所以必須充分利用。除了兵卒外,要是有合適的商賈、百工應募,也得想辦法拉攏過來。

    第二日清晨,昨日應募成功的蒙城青壯在南門集合,按身高和特長進行編隊,職責與武器也各有序列。

    漆萬身高七尺以上,有一身的氣力,他被發給了厚重的雙層皮甲,在甲士的指點下笨拙地穿戴上。隨後又往他腦袋上罩了一個胄,用纓繫緊,雙手持戈,腰間掛劍,還要背負楊木製作,蒙著牛皮的大櫓,還有三日之糧。

    沒一會,漆萬就覺得身上被掛滿了東西,重達二十多斤,只感覺渾身不自在。

    他的堂弟漆百高不足七尺,被拉到了另一側站立,披掛的東西要簡單些:有一層之甲,無胄,手持戈矛,背負三日之糧,重達十斤。

    漆萬被告知,自己若是合格,可以得到的待遇要比堂弟稍好些,也不枉多背了這麼些裝備。

    那幕面甲士又開口了,這一回,蒙城宋人們已經隱隱能聽懂他說的晉國話:「從此處到趙丘,一共三十五里,半刻後出發,到日中之時抵達。若是汝等能夠負重小步奔跑,跟上前方的戎車而不掉隊,就算合格!」

    這一次,考驗的是眾人的毅力。

    聽說要日中趨行三十多里,募兵們雖然暗暗叫苦,但為了應募之後獲得的好處,現在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漆萬倒覺得不過如此,平日裡,他哪天不得提著幾十斤重的漆桶在漆園和工坊間跑來跑去?

    能站在這裡的人都是吃過苦的,或傭作躬耕於壟畝,或肩挑手扛木料石塊,要不是過的不舒心,誰樂意離開鄉土,去做什麼募兵?

    不過,頂著初夏的太陽,整整三十多里的距離跑下來,漆萬和堂弟漆百也累得夠嗆。原本好容易站成兩列的隊伍,也早已稀稀拉拉,前後拖了半裡地。

    讓漆萬詫異的是,那些穿著同樣裝備的甲士,卻能大氣不喘地陪著他們跑完全程,而且還隊形不亂,彷彿一到位置就能立刻投入戰鬥。

    最終,除了幾名體力不支暈倒在路邊的人外,其餘大多數人都抵達了目的地。

    這裡是最近在商丘周邊聞名遐邇的「趙丘」,趙無恤購置的莊園,如今已經改造成了一處堅實的堡壘。

    漆萬記得這附近有一片可以乘涼的柳樹林,如今卻早已被砍伐一空,沼澤池塘也被放干,幾處田畝徹底推平,變成了可以跑馬的綠茵場,如今正人聲鼎沸,變成了一座大兵營。

    莊園的四周則環以深溝土牆,內部房屋毗聯,四隅與中央另建塔台高樓。

    一行人累得半死,好容易喝了水緩過氣來,然後便被甲士們帶到了蹴鞠場上,仰望他們未來三年要服侍的主君。

    趙無恤一早就從戴邑回來了,這會便在蹴鞠場邊新搭建的土台上等待。除了戴邑、蒙城的眾人外,還有樂氏其他領邑募來的也在此聚集。

    他頭戴鶡冠,穿著件華麗的銅皮合甲,身披赤紅色的大氅,往台上一站,台下三百多名滿臉汗水的募卒只覺得這位君子英武無比。

    募兵不同於徵兵,徵兵是民眾的義務,但募兵卻是一種契約。所以雙方要立下「載書」,上面有每個人的指印和畫押,它們被裝在大筐裡獻上。

    載,盟誓也,盟者書其辭於策,殺牲取血,坎其牲,加書於上而埋之,謂之載書。

    食指和中指蘸著新鮮的羊血,趙無恤將其抹在自己的口角,在宋人崇尚的當地神主見證下,他立誓要給眾募兵承諾過的待遇。

    而募兵們也紛紛學著他歃血立誓,大聲告知天帝鬼神,要在三年內效忠於趙無恤,可以為他赴湯蹈火。

    「盟誓已畢,從今日起,到三年後為止,我便是汝等主君,汝等便是吾之僕臣,我還要賜予汝等新的名號。」

    趙無恤大氅迎風烈烈而飛,他慷慨言道:「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能安民和財者也。汝等從今以後,就叫武卒!趙武卒!」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4 19:30
    第257章 語言障礙

    在購買到莊園後,趙無恤便開始對這裡進行改造。

    莊園的主要作用不是居住和農稼,而是駐軍和訓練,以及作為無恤在宋國的落腳點。

    所以,他便僱傭周邊農閒的國野民眾,將此地建成了一個土石結構的小型堡壘。

    當然,他一個晉國亡人,為了不讓人生疑,所以牆高有限,但卻非常結實。像上次成鄉攻防時,被人用木頭樁子撞開的事情,可不會再有了。

    牆垣外是能跑馬、合軍和蹴鞠的平坦場地,另一邊則是弩兵們訓練用的靶場。

    土石結構的望樓在莊園四角樹立,如今五六百人人吃馬嚼,每日都要耗糧五六十石,其餘肉食、蔥韭等無算。所以位於乾燥小丘上的倉稟被各地買來的糧食裝的滿滿的,能保證粟支一年之用。

    莊園內低窪的角落裡,還有一個小型匠作坊,可以鑄造少量箭頭、兵刃,編綴和修補革甲,並改進弩機的結構。他讓弓人和鑄工合作,增造了五十把弩備用,青銅機括也被更新,還安裝了可以用來瞄準的望山。

    當然,這個莊園的主體,還是那一排排土木結構的兵營,原本空著大半,在新募的宋國人湧入後,頓時擠得滿滿的。

    蒙城人漆萬就住在裡面,對這居室,他相當滿意,晚上有被縟,雨天也很乾燥,還沒有漆園裡各種難聞的味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原本他想和自家堂弟一起住。卻被溫縣伍長吏痛斥了一頓。

    「此處按卒伍分配居所,不得亂走亂闖。一個大屋二十六張榻,以兩長為首。我則是汝等的伍長;被縟早起後都得給我疊整齊,別問為何,別問有何用處,旅帥也是這麼疊的!若是忘了,或者隨意處之,晚上就光著腚挨凍吧!」

    「此外,為了防止疫病,屋內外每日由各伍輪流打掃,內急去公溷。嚴禁隨地溺尿,違者嚴懲!」

    於是在這裡,昔日漆匠每天的生活就變成了疊被,朝食,訓練,饗食,睡覺。

    最初的半旬,每日做的基本就是分清自己所屬的伍、兩,認清自己的長吏。以及他們喊出的號令。

    然而在這個階段,或者說,從宋人募兵們進入莊園的那一刻起,趙無恤就發現自己遇到了一道難以踰越的難關。

    語言問題!它有時是交流的媒介。有時卻反過來阻礙溝通。

    按照十人學成,教戰百人的模式,趙無恤將對操練和新軍法比較熟悉的成鄉老卒提拔為兩長、伍長。然而他們喊的口令。宋國人竟然聽不懂!

    無恤這才反應過來,春秋之時。晉南地區和淮泗一帶完全是兩個方言區,或者說。從古至今,本來就是不同族群的聚居地。新絳方言是宗周雅音、戎狄雜語、夏音的混雜,而商丘則是商音和淮夷雜語的混合。

    比如老虎,宋國商丘話的發音是「李父」,秦晉一帶則發音為「伯都」。

    雞,宋人謂之為「繦縵」,晉人稱之為「雞雛」。

    臿這種工具,宋謂之為「鏵」,晉人稱之為「喿」。

    兩地比後世山西和河南的方言差距大多了,初來乍到想聽懂,根本不可能。

    是不是應該用一門通用的語言呢?他沒來宋國前和樂祁、樂靈子說話時用是成周雅音,但雅音僅僅在士大夫中流行,下層民眾聽這門「普通話」也如雞同鴨講,所以不可行。

    最後,還是來自溫縣的蘇壽余提供瞭解決方案。

    溫縣和新絳隔著太行山,方言的區別也很大,關鍵是,晉人能聽懂,宋人也能聽懂!

    究其原因,溫縣所在的南陽之地,原本就是妲己的故鄉有蘇氏之國,也是殷商遺民聚集的地區,商音有所遺留。

    於是,每個新兵的兩中,都放進了一名來自溫縣,參加過棘津之戰的老卒,充當「翻譯」,口令也由他們來喊。

    經過這件事,趙無恤卻深深地感覺到,在異國募兵,乃至於行商、統治,語言問題是一道多麼可怕的溝壑。

    「看來子貢、封凜這類會說各國方言的人才,必須培養或招攬一些才行,不然日後到了衛、魯之間,又要抓瞎一番。」

    語言障礙得到瞭解決,訓練得以有條不紊地進行。

    「止」「右轉」「左轉」「齊焉」,溫縣伍長在四個月裡早已精通了成鄉模式,每一個口令發出,都會示範給新兵們看。

    於是,在最初的幾天裡,莊園外的環道上,只見各兩新卒們開始排成橫隊縱隊,一邊跟著軍吏行走、小跑、快跑、立定,一邊傻乎乎地喊著口號。

    「碗是左,箸是右!碗是左,箸是右!碗是左,箸是右!」

    漆萬分清左右只花了半天時間,因為他在漆園裡幹過刷漆的職務,左邊是漆桶,右邊是漆刷,這個很容易弄懂。可惜他不小心喊出來時,又被伍長用小杖抽了幾下。

    「都說宋人愚鈍,我看你倒是聰明,可君子說了,武卒裡不要聰明人,你給乃公老老實實跟著念口號,讓幹什麼就干什麼,再有下次,關你禁閉!」

    「關禁閉」,已經成了新卒間談虎色變的懲罰,那狹小黑暗的空間,是他們的噩夢。

    於是漆萬隻敢在心裡念自己的「秘籍」了。

    半旬之後,眾人的隊列走得已經有點模樣了,但接下來的考驗卻讓漆萬猝不及防。這一日,他們帶到了一處未能徹底排干的沼澤邊,這裡也是許多生活污穢排放的地方,嗡嗡飛滿了蚊蠅。

    然而,軍吏卻沒讓他們停下。

    「走,繼續往前走!一個泥潭就慫成這樣,到了戰陣上。望著對面衝過來的戰車,對面的戈矛。你們還不得調頭就跑?走!」

    按照伍長對他們簡單敘述過的軍法,兩長沒讓停。那就得往前走,否則就是違命。

    小杖在不停抽打催促,漆萬猶豫片刻後,邁步上前。而身後眾人也多數選擇了服從,於是前排的填坑,後排的走過去。

    他們幫人傭耕時,哪天不是踩得滿腳泥?眾人的猶豫其實是捨不得新發下的衣褐,還有結實的葛布履。

    接下來幾天裡,這種趟泥潭的事情成了家常便飯。走的時候還得保持隊列,要是靠前衝了或者拖後了,就等著為全兩的人洗涮衣物罷!

    張孟談對這些看似無用的方式有些不解,不過趙無恤稍微一解釋,他就懂了。

    無論是疊被縟,走隊列,還是趟泥潭,都是為了從細節培養兵卒們服從性和紀律性,因為這些才是一支軍隊的基礎。趙無恤經過一年多的掌兵。現在明確認識到,有了紀律,才能有戰鬥力,這是最高效的一套方法。

    要做到讓兵卒畏懼軍吏、軍法甚於畏懼箭矢戈矛。才能達到令行禁止,後續的戰技戰術訓練跟上後,「趙武卒」就能在這個戰爭藝術才剛剛起步的古典時代立於不敗之地!

    後世所謂孫、吳之兵?亦不過如此!

    ……

    四月下旬。各個兩開始合在一起,組成了新的編制:多達一百人的卒。

    新兵老兵混編而成的「趙武卒」被趙無恤分編為六個正規卒。此外還要加上兩個直屬的兩,以及一個輜重卒。共計七百餘人,相當於一個加強旅。

    於是,趙無恤在這名為「趙丘」的兵營莊園中,不再讓人稱呼他為君子,而是自任為旅帥。

    除了這時代對主君普遍的忠誠外,他還要將自己塑造成讓兵卒們又畏又敬的最高統帥!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將兵權牢牢攢在自己手裡,也是極其重要的手段。

    在他的麾下,有一卒兩札皮甲的劍盾手,由穆夏任卒長;三卒輕甲的戈矛手,由伍井等人任卒長。這數百副革甲和劍戈等兵器,一大半是在棘津之戰裡的繳獲,此外還有部分用子貢貨殖得來的錢帛從樂氏府庫裡購買。

    此外還有兩卒無甲的弩手,由蘇壽余和一位成鄉材士桑繩任卒長。

    宋國少馬,所以輕騎士兩隻能保持原有規模,作為戰術性兵種使用。田賁統帥的悍卒,在補充了那些各有所長的輕俠惡少年後人數見長,他們不參與普通訓練,而是被趙無恤定位為「特殊兵種」,據說是另有大用。

    輜重卒也有百人,多是那些應募的商賈,以及體檢時不夠成為戰卒的宋人組成,他們負責糧秣和運輸,封凜還去商丘買來了數十輛大車,為趙無恤北上魯衛做準備。

    而這一卒的卒長,卻是前些日子從晉國趕來效命的成摶。

    連趙無恤也始料未及,他被放逐後,雖然手下人們也一度思鄉,但卻沒有發生眾叛親離的事件,虞喜、穆夏等新婚不久的人都堅定地留了下來。

    少數幾名意志不堅,找藉口離隊的人遭到了所有人的鄙視和白眼,並有人惡狠狠地預言,他們回鄉後也會被千夫所指!

    甚至是留守成鄉的眾人,也頗有一些人不遠千里地前來投奔。

    成摶和那位材士桑繩帶頭,還有十多名鄉卒是第一批到達的,之後還零散有十多人。羊舌戎、計僑等人也想來,倒是被趙無恤寫信勸阻了。

    成鄉目前還是屬於他名下的領地,依然在源源不斷創造著錢帛,同時也是麾下成鄉人不會忘記的故里。他讓眾鄉吏各司其職,等待他歸國或者在趙氏各領邑任職,因為他們留在那裡比跑來宋國更有用處!

    此外,成摶也帶來了國內的消息:晉國新任中軍將知躒,會同中軍佐趙鞅,上軍將中行寅,各帥數師之眾進攻鄭國,以報前年鄭國背盟侵犯周天子的伊闕之役。

    這罪名算是炒冷飯,估計鄭國自己都把那件事忘了。

    話雖如此,畢竟是知躒出任執政後燒起的第一把火,不過雖然晉軍去勢洶洶,但這場仗卻只是隨意小打。

    因為鄭軍的戰鬥力很強,三卿為了保存實力,沒有與其硬碰,只是攻擊邊鄙之地蟲牢,圍城數日耀武揚威一番,就當是已經打過鄭國臉了,這也是春秋戰爭的常態。

    之後,晉軍便要返回南陽之地修整一番,再東行去進攻衛國,預計五月中旬將抵達衛境!

    也就在這幾天,在結束招募新卒任務後,便被趙無恤派去魯、衛一帶熟悉道路的封凜也回來了,他將沿途需要經過的城邑,河流都在地圖上標了出來。

    一切具備,只欠東風,趙無恤由此知道,自己北上的期限,也越來越近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4 19:33
    第258章 三年之期
  
    雖然離期將至,但只要還沒開拔一天,練兵事項就不能拉下。

    漆萬被分配到了劍盾卒,他的卒長正是那位重甲幕面的武士。此人名為穆夏,是旅帥的第一批親信,雖然那獸頭幕面看著嚇人,但漆萬卻覺得卒長其實並不凶惡,聽聞他也出身低微,最初只是一個牧童,卻被一路提拔到卒長的位置。

    看來,旅帥的確是「任人唯才」,絕非虛言。

    各兩被合攏在一起,經過幾天磨合,終於做到了全卒在轉換隊列時不卡殼,能走出不變形的方陣。

    隨後,他們被分發了全套的武器:兩屬之甲,兩尺之劍,以及可以掛在胳膊上的楊木盾牌。

    穆夏說道:「汝等來應募,想必心裡清楚這一行是要做什麼,若是還不清楚的,就看看汝等手裡的兵器。」

    漆萬明白,這東西可不是漆刷用的,既然應募做了兵卒,自然是要為旅帥殺人的……

    「一卒有百人之眾,戰陣上如果對敵時出現混亂,你推我攮,那對方的戈矛就刺過來了,戰車就碾過來了,定然是死路一條。所以必須要定下規矩,最要緊的一條就是聽令,不聽號令,縱然單打獨鬥厲害,也是害群的劣馬,聽從號令,就算不懂技擊也能變成悍卒!」

    期間有一次休息,幕面的卒長終於露出了真面目,原來也是個相貌憨厚的青年。

    他對氣喘吁吁的漆萬等人說道:「眾軍吏在一年前,也和汝等一樣。都是只會耕田種地的農人、圉牧。第一次隨君子繞著成鄉跑,沒幾個能合格。君子讓吾等足衣足食,釜裡經常能見到肉。經過一年鍛鍊,便成了如今的模樣。從晉國到宋國千里迢迢,無人掉隊,棘津一戰,對面三十輛戰車衝擊,也沒誰逃跑,想必一年之後,汝等也會一樣!」

    自此以後,每日的隊形訓練減半。隨之而來的是武器的使用,以及體能訓練,偶爾還能被領著和其他卒兩之間踢一場蹴鞠,觀望過兩次後,漆萬就上癮了。

    當然,被縟還是得疊,旅帥說了,這得疊到他們三年後期滿退伍。不過漆萬覺得,就算是回了家。自己也會瘋魔似的每天疊被,這已經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劍盾手除了集體行動外,還被要求有一定的個人作戰技巧,穆夏經常糾正新卒的姿勢:「不是以劍刃。而是以劍尖攻擊,因為相較於一通劈砍,對著肚子來一下快速刺殺將會更快地把對手擊倒。」

    新卒還要拿著硬木做成的鈍頭木劍代替真劍。在地上牢固豎立起一根高七尺高的柱子,把柱子當作敵人。把楊木盾和鈍頭木劍訓練。以柱子為目標,把它當成對手。練習所有的進攻方法和格鬥技巧。時而攻擊頭部和面部,時而威脅肋腹,接著又設法劈砍甲衣防護不到的腳筋和腿部,後退、攻擊、跳躍。

    在一卒練得馬馬虎虎後,各位卒長開始商量著進行合練,先是兩個兵種合練,再是三卒乃至全卒合練。

    如此一來,漆萬開始認清了自己這些重步卒在全旅中的任務和定位。

    穆夏對他們說:「重步卒是站在陣列最前線的,防禦時,要舉著盾為袍澤擋下箭矢,進攻時,吾等則是碾碎敵軍陣線的劍,尤其在地形破碎的丘陵地帶,吾等更是勝戰的主力!」

    對其他兵種,他們也有了一個粗略的認識:那些溫卒抱著名為「弩」的弓形武器,為人比較怯懦,但當他們於重步卒兩側站成三到五列,分批向木靶發射弩矢時,無人敢擋在他們面前。

    漆萬堂弟所在的戈矛手則是人數最多的主力,整整三個卒。走隊列和方陣被要求得最嚴格,畢竟劍盾手落單了還能一戰,戈矛手則必須依靠集體的發揮。

    他們沒有被要求任何個人武藝,軍吏只是訓練他們站成二十五人一行,四人一列的大陣,第一排也持盾。在聽到出身樂工的鼓手敲擊鼓點時,讓停則停,讓走則走,隨後聽著口令向前刺,向左刺,向右刺。

    至於來去如風,奔騰如雷的輕騎士,目前的主要作用是騷擾敵陣,以及在側翼保護弩手。

    到了五月初時,趙無恤再次前來巡視卒伍。

    他站在台上,只見各個方陣裡,全部來自溫縣老卒的弩兵站得最為整齊,劍盾卒和戈矛手次之,雖然在無恤眼裡,只能說略微有個樣子,這應該就是這些天訓練的成果了。

    樂子明還派了司士陳定國前來「偷師學藝」,趙無恤巴不得樂氏兵卒也能強悍一些,所以也不藏私,任由他觀摩,張孟談也陪同在旁。

    無恤看著不太滿意的新卒,在張孟談、陳定國看來卻好似山嶽城池一般:新卒們已經做到了老實站立不亂動,看著他們劍盾在手,戈矛如林,更覺得殺氣森森。

    「已經和我手下的樂氏甲士不分上下了!」陳定國出言讚歎道。

    「的確是一支強兵!」張孟談在軍事上並不擅長,也如此認為。

    事實上,在冷兵器時代,能把方陣走得不變形,已經算是精兵了。做到令行禁止,跟對方比著死人,就是精銳中的精銳。

    但趙無恤卻知道自己這些新手下的斤兩。

    「差得遠呢,樂氏兵卒可是能頂著戰車靠近一動不動的,無論是韌勁還是戰鬥力,都比這些新募的兵卒強多了。如今彼輩只是簡單的合練過,雖然此刻看上去有模有樣,到了一會夏獵的時候,便要原形畢露了。」

    這也是趙無恤跟大舅哥子明申請的,借用樂氏的林苑,來一場大合練的夏獵。所獲的獵物就當是給眾兵卒在遠行前改善一下伙食了。

    新卒們的訓練也才二十多天,基本的隊列概念已經掌握。簡單的服從也能做到。把他們捏合到一塊後,在狩獵場上要求進行配合協調時。還勉強能看,可一旦加快速度,應對各種複雜的情況時,無論是指揮的卒長還是兵卒們,都顯得有些混亂。

    趙無恤大搖其頭道:「所以,還得繼續練啊,不過再過半旬吾等就要出發北上,只望在行軍中能有進步,要真正成軍。還得見過血才行。」

    在離開之前,他還得去和樂靈子道個別,從始至終,無恤都還沒將要離開宋國的事情告訴她知曉。

    ……

    樂氏府邸內,君女的居室。

    趙無恤推門而入,只著足衣輕輕地走了進去。

    一身素稿的樂靈子靜靜地坐在榻上,看著扁鵲寄來的醫書。從無恤的位置看去,因為哀傷,她肩膀有些瘦削。卻沒人能懷疑,早在樂祁還在時,此女便能扛起一個宗族的內務。

    靈子雖然是司城樂氏的庶女,但因為精通醫術。甚至能為宋國公室的夫人、公女、女公子們治病。尤其是與宋公最疼愛的獨女南子交好,所以無人敢因為樂祁去世而輕慢她。

    甚至於,家宰陳寅曾悄悄地對兄弟陳定國說。這位君女連帶她未來的夫婿趙無恤,比家主樂溷要可靠得多。難怪老家主將不貪之玉傳女而不傳男。

    無恤走到她的對面逕自坐下,卻見少女體態纖秾合度。雖容貌尚有幾分稚氣,但因為目睹樂祁之死,恍如一夜之間織繭蛻變,眼中多了幾分成熟和堅韌。

    見無恤過來,靈子便抬起眸子溫柔地看著他,唇角微微揚起,露出了絢麗如曇花怒放的迷人笑容。

    樂靈子對無恤的情感在他寧願冒著被抓,被驅逐的危險也要護送樂祁棺槨回國後,又更深了幾分。在趙無恤的安慰和陪伴下,她已經從喪父之痛裡走了出來,心裡那個巨大的空洞有了新的填補。

    少年正訥訥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時,少女卻將一匣裝滿了各種針石醫藥的竹篚放在了兩人中間。

    裡邊有不少治水土不服,傷寒創瘍的藥,都一一用瓶罐裝著包好寫明了用途,看得出極其用心,這是專門為未婚夫出遠門準備的。

    「靈子,你這是何意?」

    樂靈子原本有些落寞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酒窩,清揚婉兮的眼睛盯著無恤,露出了無奈一笑。趙無恤離開宋國的事情,還未對她講過,但樂靈子觀察這些天府中和邑中的動靜,感受到了趙無恤心中的悸動,卻早已有了預料。

    她淡淡地說道:「君子是要做大事的人,靈子雖然不捨君子,但也願意做你的季隗、齊姜,只希望君子不要讓我等二十五年。」

    趙無恤接過竹篚,心中湧現陣陣不捨和感動,還有愧意。

    當年,晉重耳流亡時,在白狄娶了咎如氏的少女季隗,做了十二年夫妻後,想要離開狄地,前往列國尋找機會。於是便和她許下了「待我二十五年,不來,乃嫁」的誓言。季隗卻笑著說,二十五年後,自己墳冢上的柏樹都老大了,不必留下期限,我會永遠等你。

    而齊桓公的女兒齊姜,更是在重耳在齊國樂而忘歸時,毅然和狐偃密謀,將重耳灌醉,送他離開齊國。

    晉文公能成就霸業,離不開這兩位女子。

    趙無恤撫著樂靈子的手,也從她的這句話裡,知道了她的決心和犧牲。

    他也賭咒發誓道:「三年,待我三年,到時候樂伯的喪期已過,我也必能成就事業,便會來迎娶你。」

    樂靈子面上帶笑,可熱淚卻奪眶而出,撲簌簌地打濕了素裙。

    趙無恤輕輕為她拭去淚水,而靈子則竭力忍淚,還了他一個微笑道:

    「妾待子!」

    千言萬語,只化作這三個短短的字,卻是重重的承諾!

    雖然在太行道上早就有過親密接觸,但樂祁死後,倆人都是守禮之人,所以從無親近之舉。如今居室無人,動情之下,也僅僅是兩人十指相合。

    就這麼靜靜地過了良久之後,樂靈子才開口喃喃說道:「不過君子走之前,妾卻還有一事相求。」

    「但說無妨。」

    「再過兩日,便是宋國公女南子的及笄之禮,公室中有飲宴,下妾與公女是閨中好友。如今妾有孝在身,不能前往,還望君子替我前去觀禮,何如?」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4 20:03
    第259章 子泰見南子

    宋為商後,所以宮室建築與晉國不同,秉承了殷商以來的一貫傳統。

    宋君的後寢之宮亦稱為東宮,祭祀微子啟的「大廟」和國人公議聚集的「毫社」位於東宮兩側,行冠、及笄和其他儀式都是在這兩處進行的。

    女子成年的及笄之禮,由宋公夫人和貴族女眷們主持觀禮,男子不得參與。所以趙無恤便夾雜在受邀的男性貴族中,向有司獻上了禮物後,便被引到東宮大殿宴飲。

    東宮高台美榭,雕樑畫柱,極盡古韻之美,奢華而又不失雍容大氣,趙無恤可以憑此想像當年大邑商的模樣。

    大殿裡擺滿了筵席和案几,鼎簋裡盛滿散髮香氣的酒水和嘉柔。

    正月時,宋國舉行了頗為沉重的樂祁葬禮,商丘滿城皆哭;二月時,則是親齊、親晉兩派相爭的唇槍舌劍。

    這之後,宋國終於迎來了連續的喜事:三月,宋公的妹妹季子遠嫁吳國,現如今,又是公女南子的及笄禮,及笄意味著許嫁。所以賓客們都在輕鬆地閒談,入耳一片宋音。

    趙無恤也在其中,他抬眼望去,坐於大殿右邊首席的自然是宋國執政,右師樂大心。他是位六旬老人,高冠博帶,身穿黑色深衣,他服侍過宋平公、宋元公、宋公欒三代君主,如今依然牢牢盤踞著上卿的位置,一對鷹隼似的老眼不時瞪著對面的政敵看。

    大司徒公子辰是宋公的同母弟,地位超然,宋公的其餘三個兄弟也環繞在旁。這四人連同樂大心。是宋國第一大勢力,也是親齊反晉的代表。從一開始,他們對趙無恤就很不友善。今天。還有一位容貌俊美的中年貴族和四人同坐,卻是趙無恤從未見過的,或許是某位公子公孫?

    左邊的首席,則是宋公新近提拔起來的左師向巢,以及他的弟弟大司馬向魋。一門兩卿,何其顯貴,作為樂大心的政敵,他們也在隱隱對之對峙。

    大司寇皇氏送宋公之妹去了吳國,所以不在都城。而大司城樂溷因為父喪未盡也不能前來,還讓無恤代他向宋公和公女賠罪。

    趙無恤現如今被驅逐出國,又沒有職守,被尊為下賓已經是宋公給他面子了。所以他和司馬耕(字子牛)、皇野、子頎、子車、靈不緩等年輕一輩坐在下席位置上。

    趙無恤思索去年的經歷,吸取了在晉國時樹敵太多的教訓,在宋國這五個月裡,他對這些同齡人各自投其所好,力求在他們當中尋找盟友。

    他憑藉子貢的關係,與孔子之徒。職位小司馬的司馬耕論禮談史,還特地以兄事之;又與皇野、靈不緩在宋郊狩獵;陪子頎、子車在忘歸酒肆裡玩樂。在他的傾心結交下,倒是和這些人成了朋友,若是朝野中有什麼消息。也能第一時間得知。

    在這等待的間隙,趙無恤也在和身旁的司馬耕閒談。

    「子牛,我聽聞女子年十五以上。在許嫁後方能笄而禮之,據說公女是被許給了衛侯。可有此事?」

    方面大耳,戴武冠。身穿朝服的司馬耕笑道:「子泰消息真是靈通,不知道是從大司寇處知曉的,還是從你的忘歸酒肆裡打探到的?」

    司馬耕是左師向巢、大司馬向魋的弟弟,所以對這宋衛之間的姻親結盟再清楚不過。今日之後這消息就要被公開,加上司馬耕性子急躁,說話直來直往,所以也不隱瞞。

    趙無恤淡淡一笑:「卻是樂氏淑女告訴我的。」

    南子與樂靈子為閨中密友,這在商丘人人皆知,樂靈子還告訴無恤,南子對這項婚事,似乎很不滿意……

    樂靈子擔心南子的幸福,無恤關心的則是宋衛聯姻給天下局勢帶來的變化,以及和他的利害關係。

    如今的情況是,齊國方面對樂祁之死一口否認,說成是晉國干的,晉國方面也一口咬定與己無關,責怪齊國遣人刺殺。

    雖然趙無恤將齊人古冶子的屍首留在溫縣作為鐵證,但齊國翻臉不認起來,在無人仲裁的情況下,這官司也一時打不下去。

    宋國國內,親齊的樂大心一系勢大,親晉的樂溷一系勢小。向氏兄弟態度在兩可之間,他們反對投靠齊國,也不願意繼續與晉結盟,宋公欒也是這意思。

    所以,宋國目前既不親晉,也不親齊,反倒打算和一南一北兩個鄰國搞好關係:季子去了吳國,嫁給了吳王的太子夫差,如今南子又要和衛國聯姻。

    但趙無恤擔心的是,衛國現在是死心塌地跟著齊國,若是宋衛聯姻結盟,自然會偏向那邊的陣營……

    司馬耕好言談,一說開來就停不下了,他在趙無恤耳邊說道:「子泰且看,與四公子同坐的俊美男子便是這次的衛使,君上的叔父公子朝。」

    「公子朝?」趙無恤一愣,隨後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啊,這場聯姻還真是有意思。

    公子朝是宋平公的庶子,號稱天下少有的美男,更勝過韓虎幾分,諸侯凡是見過他的,都讚歎「宋朝之美」。論起輩分,他還是宋公的叔叔,南子的爺爺輩。

    這人和衛侯的關係十分複雜,他身為衛國大夫,既受到男女通吃的衛侯元寵幸,又與衛侯嫡母宣姜有染。在衛侯有了新寵彌子瑕後,公子朝不知是不是因愛生恨,竟然勾結卿大夫齊豹等一同作亂,想驅逐衛侯。

    衛侯在齊侯的支持下平定了叛亂,於是公子朝逃亡到晉國,隨後又到了齊國。在齊衛和好後,他似乎和老情人衛侯達成了和解,主動為衛侯當起了媒人,宋衛姻親之所以能成,公子朝出力不少。

    與此同時,對面的宋國公子們也在對趙無恤指指點點。

    「叔父。那便是被逐出國的趙氏庶子,他一口咬定是齊國派人刺殺了老司城。極力慫恿君上對齊國開戰,配合晉國夾擊鄭、衛!」

    公子朝高冠博帶。雖然年近四旬,卻依然面如冠玉,眉眼俊美,身材修偉。聞言後,他露出了淡淡的一笑,似乎對趙無恤很是不屑:

    「如此容貌平凡的孺子,被逐出國失了職守,竟然還想做晉國的行人說客,今日親晉的司寇、司城都不在。我正好可以當面辱他一番,讓君上下定決心!」

    五位公子正湊一起出著要如何才能讓趙無恤難堪的主意,樂大心也未阻止他們,就在這時,卻聽到大殿中一陣鐘罄齊鳴。

    在樂大心和向巢的帶領下,賓客們紛紛起身行禮,卻是一身雍容禮服的宋公與剛剛完成及笄禮的公女南子攜手而來!

    宋侯元年過四旬,他今日頭戴玄冠,身穿作為儀式禮服的玄端素裳。顯得格外精神。

    「二三子免禮,就坐罷!」

    而他手邊的翁主南子,則讓公子朝徹底挪不開眼睛了。

    他心裡想道:「此女不論看上多少眼都覺得不夠,當年我離宋時又如何想得到。昔日相貌平凡的垂鬟幼女,竟然變得如此絕美不可方物!」

    公子朝的手不住地撫摸著壓住袍服的玉玦,心中暗暗為此女可惜。

    「兩國的聯姻已經商議妥當了。再過一年就要親迎婚娶,我與衛侯同床共枕過。他是何人我還不清楚?哪裡配得上南子,這世間也只有我。才配與之攜手!」

    想到這裡,他便露出了自戀的一笑,其實這門親事,還是他慫恿的,但目的卻不是為了衛侯,而是為了自己,他一直尋思著要如何得到這位「侄孫女」的芳心,在宋國自然是不可能,到了衛國卻有幾分機會。

    趙無恤已經見過宋侯元多次,還對坐交談過,可卻是第一次見到南子——樂祁葬禮時她也有去,卻沒有和無恤相遇。

    今日,無恤方才看清了她的容貌和舉止。

    南子穿著一襲紫色深衣袍服,華麗而高貴。她纖腰上束了一條綴玉的帛帶,烏黑油亮的秀髮挽了一個高椎髻,髮髻上插著一枝通體潔白別無雕飾的玉笄。她眼神嫵媚,唇如櫻桃,是無恤見過容貌能與季嬴相媲美的唯一一人,靈子、薇亦不如她。

    宋公偕同南子在台上的主座緩緩坐下後,寬袖一揮,讓樂工奏響舞樂,正式開始宴饗。

    身為國君獨女,極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南子側面而坐,她纖手拿著象箸和商匕,不時服侍宋公進食飲酒,顯得乖巧而舉止優雅。

    但,趙無恤卻注意到,她的眼神在賓客們的臉上一掃而過時,卻流露出了一絲煩躁和不屑。

    要是換了在晉國,讓公女出來主持宴飲招待賓客這種事情是極其失禮的,但在宋國卻是尋常。

    因為繼承了殷商的傳統,宋國重婦,女子的地位比別國要高。

    宋國女子能參與祭祀活動,為父親和夫君舉行祭祀以祛除疾病。她們在經濟上也相對獨立,比如南子,就在彭城一帶佔有一定數量的田地作為養邑,季子嫁吳,也是帶著邊境的養邑陪嫁過去的。

    在幾輪飲酒過後,賓客們紛紛起身獻上賀詞,大多是溢美之辭,也有吟誦詩歌加以奉承的。看得出來,其中那些個年輕的貴族,已經南子的容貌迷得神魂顛倒,南子的及笄許嫁,直讓他們悲痛欲絕。

    但一直神智清明的趙無恤卻暗暗冷笑,這些人當然只是痴心妄想。雖然宋國有同姓內婚的習俗,可身為公爵公女,自然講究門當戶對,一向只嫁周天子、周王公卿、或者大國國君,一般的卿族子弟,甚至是小國諸侯,根本沒機會與宋國公室聯姻。

    就在這時,右邊有一位玉樹臨風的中年人站了起來,此人正是公子朝,他邁著優雅的步伐走到大殿正中,要為南子祝賀。

    「衛使朝,願替寡君衛侯向公女獻詩。」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4 20:43
   第260章 傾城傾國

   公子朝不僅是衛使,也是長輩,所以宋公不敢怠慢,笑道:「不知道叔父從衛國新台帶來了怎樣的濮上之音。」

    他俊美的容貌也吸引了南子的目光,她曉有興趣地看著自己這位「叔祖父」的表演。

    公子朝寬袖一揮,開始在大殿中舉手投足,跳起了優美的舞蹈,一時間,趙無恤只聽見環珮玲瓏的聲響。

    充滿男性美感的清朗聲音響徹大殿之上:「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這是《衛風.碩人》,其中最對應的一句是「衛侯之妻」,這一句斷章取義得很不錯,與公子朝友善的宋國四公子紛紛叫好。

    但南子臉上,卻沒什麼表情,對即將成為衛侯夫人這件事,她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見她不為所動,公子朝俊朗的嘴角露出了微微一笑,繼續舞動唱道:「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少女這時才露出了淡淡的微笑,雙眸一直盯著公子朝的臉看,卻並非迷戀,而是欣賞和羨慕的目光。雖然類似的阿諛之辭她沒少聽,但被一位如此俊美的長輩誇獎自己美貌,沒人會不高興。

    她舉起酒盞淡淡地抿了一口:「南子謝過叔祖父致辭。」

    方才眾人獻媚,南子連手都沒抬一下,現如今已經給了公子朝天大的面子,公子朝不由得心中暗喜。他今日只想留下一個好印象,等這位美貌的孫女輩去了衛國後,面對齷齪的衛侯,必然心生厭惡。自己再適時出現,她還不得乖乖投入自己的懷抱?

    他擅長以色事君,無論男女。沒有不中招的。

    以公子朝對老情人衛侯的瞭解,若是自己以後與南子私通。他應該是不會在意的,甚至會主動要求三人一起嬉戲玩樂。想到那*的場景,公子朝就渾身燥熱,眾人卻不知道他的心思,周圍響起了一片喝彩聲。

    他勉強壓住了慾火,心中暗暗得意,眼神卻瞥見了左側末席上垂目飲酒就食的趙無恤,大殿之內唯獨他沒有叫好。

    於是公子朝優雅地結束了舞動和吟唱後。卻不回席位,而是逕自朝趙無恤、司馬耕他們這邊走來。

    方才趙無恤一直低調地飲酒,故意不惹人注意,對一個男人騷眉弄首的情形也懶得細觀。此時見公子朝走來,雖然不知道他的目的,卻也暗暗心生警惕。

    公子朝站在他的筵席外,笑容優雅,目光卻充滿了挑釁:「久聞趙氏君子能聽絃琴而知雅意,還作了不少世上從未有過的詩,被晉國樂官收納進了《唐風》中。晉人都稱你是尹吉甫再世。如今在公女的及笄宴飲上,你怎能訥訥安坐?快起來為公女獻上一首新詩,何如?」

    此言一畢。大殿中頓時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趙無恤,南子的明眸也望了過來。

    司馬耕眉頭微皺,便起身為趙無恤遮擋道:「公子說笑了,周宣王時的尹吉甫作《崧高》、《烝民》、《韓奕》、《江漢》等詩,也是要在野外采風,經過三日思索方能得出,公子要子泰在此臨場賦新詩,是故意刁難他麼?大司城雖然不在。小司馬猶在耶!」

    他這話的意思是,別以為趙無恤的舅兄不在。就沒人替他撐腰,還有他。還有向氏!

    然而,面對小輩們的衝突,無論是樂大心,還是向巢,都沒有出面干涉,他們只是淡淡地對視一眼,端坐原地。

    公子朝哈哈大笑道:「子牛謬矣,觀禮和飲宴的邀請早在三日前便已發出,若是此子有心,應當有所準備,今日他可是代替大司寇,還有樂氏淑女前來祝賀的,竟然連賀詞都不打算獻上。既然如此,前幾個月口口聲聲說什麼晉國與宋國的百年之盟,說自己是為了宋國著想,今日若不賦新詩,如何能體現誠意?」

    司馬耕心情急躁,頓時大怒,正欲再為無恤爭辯,卻被身後主動站起的少年勸住了。

    趙無恤說道:「子牛勿惱。」

    他又對公子朝說道:「公子之言雖然不錯,但今日主人不是公子,而是宋公和公女,賦不賦,還得聽宋公和公女的……」

    就在這時,卻聽到南子清泠的聲音傳來:「我想聽。」

    眾人轉頭望去,卻見南子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來,踱步到了台階邊緣。

    她露出了婀娜的一笑,再次強調道:「我聽過趙氏君子在八月未央時作的《月有陰晴圓缺》,今時今日,我若有幸,也想聽聽趙氏君子的新詩。」

    公子朝以為南子是故意配合他,想為難趙無恤一番,心中更是大喜。

    面對南子的慫恿,公子朝冷嘲熱諷,樂大心、四公子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還有身後友人們的擔憂,趙無恤無奈地笑道:「既然如此,那我賦一首便是。」

    此言過後,公子朝面色微變,他本想緊逼趙無恤,讓他因為無法立刻做出新詩而服軟認輸,丟一個大臉好讓宋公不快。可如今他卻堂而皇之地站了起來,與公子朝擦肩而過,站到了開闊的大殿中央,凝神思索起來。

    事到如今,公子朝只能強作鎮定,心裡篤定沒有人能在短短幾息時間裡作出新詩來,周公旦不能,尹吉甫也做不到!

    南子站在殿首的台階之上,也背著手踱步,趙無恤才發現她年紀雖然才十五,可卻身材高挑,前胸已經高高凸起,就算隔著寬大的深衣也能看出幾分婀娜曲線。

    她嘴角帶笑,心裡有一絲戲謔,更多的則是期待。

    南子對趙無恤此人早已好奇已久,樂祁葬禮時沒能見上一面,只能聽樂靈子簡單描述,已經頗為遺憾。但這幾個月來。此人卻讓宋國產生了不小的變化,無論是那些可口的粉食、趙瓷、忘歸酒肆的有趣玩樂,都傳進了宮中。

    甜膩的粉食怎麼吃都不夠。可以讓南子忘憂;青白相間的漂亮趙瓷狠狠砸到銅柱上,聽著它們美妙的脆響。是南子宣洩憤懣的不錯法子;而像棋、故事等,更是排解深宮寂寞的好東西。

    至於他曾經贈給樂靈子的新奇詩篇,更讓南子嫉妒不已。

    「什麼時候,那些奉承我的卿子公孫們,才能不照搬詩三百,不再做無聊的斷章取義?」

    南子心中暗暗想道:「若是他能做出讓我滿意的新詩,則再好不過,我或許還能在君父面前為他討要一個職守;若是不能。我就稍微困窘他一番,誰讓靈子找到心儀的夫君,而我卻只能去面對那齷齪的衛侯……」

    此刻,趙無恤正好抬起頭來,和南子四目相對的瞬間,她妙目一閃,若輕雲蔽月,頓時芳澤無加。

    面對美人有意無意的眉目傳情,趙無恤卻微微打了個冷顫。因為若要說他對此女的感覺,那就是掩蓋在紫色華麗之下的妖媚。一種傲然於世的妖媚!

    他沒見過褒姒、妲己,但眼前這女子,大概就是她們活生生的化身吧。

    一首前世讀過的詩便在他心中浮現。不由脫口而出。

    「東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南子帶著些戲謔的眼神變成了驚訝。

    美麗的姑娘,獨立世俗之外,這些詞組合在一起後,任誰都知道是在讚揚她的。不過這新鮮的節奏和方式,卻是詩三百里沒有的,這的確是一首新詩!

    只這第一句念出,大殿中眾人的臉色頓時變了,與無恤親近的面色一喜。仔細等待下句;與無恤相惡的則皺起了眉頭,心頭泛起不好的感覺來。

    趙無恤踱到了大殿左側。朝捏著拳頭為他鼓勁的司馬耕等人微微一笑,繼續轉頭看向南子。吟誦道: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南子眼睛越來越亮,這一句沒有像公子朝引用的《碩人》那樣,用各種誇張繁雜的詞彙描述自己的美貌,但卻比那更高一籌。

    她對守城的將士瞧上一眼,將士棄械,牆垣失守;她對君臨萬民的諸侯瞧上一眼,國君傾心,國家敗亡!

    眼前這少年也是如此麼?否則為何能誦出如此美妙的詩句。

    趙無恤想到前世史書對於南子命運的記載,她似乎成了政治的犧牲品,被嫁到衛國後,因為衛靈公和公子朝的特殊愛好而捲入了*的醜事,遺臭萬年。但她也成了一時女傑,曾見過孔子,一度攝政立君,可惜最後沒有好下場。

    不過從今日的情形來看,她和公子朝之間,似乎還沒有不可告人的戀情?

    無恤心中微微一嘆,念出了最後一句。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美麗的姑娘呀,常常帶來「傾城、傾國」的災難。縱然如此,也不能失去獲得佳人的好機會,美好姑娘世所難遇、不可再得!

    這句完後,久久寂靜無聲的大殿裡,最先竟然是宋公欒讚歎出聲:「美矣!」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善哉」的聲音不絕於耳。

    南子雙拳緊握,強忍著心裡的激動,她反而輕咬嘴唇,大聲問道:「君子的新詩是讚歎誰的?世間哪有這樣的佳人?」

    女人就沒有不愛聽好話的,趙無恤望著她說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南子的臉色頓時殷紅,隨後心中卻百感交集,歡喜,嫉妒,不甘和憤懣齊齊湧現。

    而趙無恤也踱步到了右側,看著公子朝那俊朗的臉龐已經變得蒼白和扭曲,這臨場作詩的功夫,他是沒有的。

    無恤微微行禮道:「公子想要聽我賦新詩,正巧,今日見宋宮之鼎盛,見君上之雍容,還有公女之優雅身姿,我也有感而發想要吟誦一首。正怯懦羞澀間,公子卻主動給了我這個機會,無恤真是不勝感激。」

    公子朝的面色頓時由白變得醬紫,他心中十分不甘,回味著這詩的含義,突然重重地指著趙無恤說道:

    「好你個晉人,竟敢公然在及笄之日說公女是傾城傾國的禍患,你,你該當何罪!」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4 20:44
     第261章 天生尤物

     在公子朝說出了誅心之言後,大殿中再次一片寂寥,右師樂大心喉嚨微動,似乎想說點什麼,但看到對面向氏兄弟依然靜坐後,又把話嚥回了肚裡。

    這罪名有些強詞奪理,在宋公和公女態度不明時,先靜觀其變罷。

    面對這惱羞成怒的污衊,趙無恤卻沒有太在意。在這個言論極其自由的時代,下臣指著國君鼻子噴口水進諫如家常便飯,什麼難聽的話沒說過,可被國君砍了腦袋的卻寥寥無幾,想要摳字眼因言獲罪一個人可不太容易。

    不過這盆污水也不能接著,他得一滴不漏地給公子朝潑回去,無恤正思索著要如何反駁,卻聽見南子首先發言了。

    南子突然像個撒嬌的小姑娘,俏臉上笑容綻放,對著公子朝嬌憨地說道:「叔祖父,難道南子不美?你不覺得傾城傾國這個詞很配南子?」

    公子朝萬萬沒想到南子會出此言,連忙奉承道:「南子美甚,是宋國五百年來最美麗的翁主,是天生的尤物……」

    南子突然秀眉一揚,彷彿變了個人似的,高聲打斷了他的話:「尤物?南子聽聞,晉國叔向之母曾經說過,大凡上天賦予的尤物,不妖惑自身,必媚惑他人,如果不是德義之人,就一定會招致禍患。叔祖父說的話,難道不是對南子的中傷?和趙氏君子的詩有何區別?若要治罪,難道你就能倖免?」

    公子朝被南子一番犀利的言語噴得滿頭大汗,想要解釋卻又結結巴巴,趙無恤則彷彿重新認識她一般,曉有興致地看著這位孫女輩刁難叔祖父的情形。

    南子站在高處驕傲地昂著頭,俯視方才還一度欣賞的公子朝,現在只覺得他是個跳樑的小丑。是趙無恤《東方有佳人》的陪襯。雖然外表美貌,內裡卻是一堆糟粕,說出的獻媚之詞也俗不可耐。臭不可聞。

    「更何況,我偏偏就喜歡傾國傾城這個詞!」

    方才公子朝獻上了《衛風.碩人》。南子輕抿了一口酒表示接納他的獻禮。現如今,南子一對白皙的素手直接舉起了滿滿的瓷質酒盞,咕嚕咕嚕就灌進了櫻桃小口中。

    飲畢,酒盞空空如也,而南子也更加美貌不可方物,她唇角還留著一滴晶瑩的酒汁,微眯著桃花眸,兩鬢緋紅。在宋公揮手制止她出言前。南子說出了最想說的話。

    「叔祖父此次歸宋是要幫衛侯說媒,可面對我這個天生尤物,衛侯覺得自己德義足夠麼?他不怕濮陽城、康叔廟被我這傾城傾國的禍患毀掉?若是害怕,這門親事不說也罷!」

    美人高舉酒盞重重摔在了大殿的石質台階上,發出了清脆的響聲,碎成了百瓣千瓣瓷片!

    滿殿都被南子特立獨行的言論驚呆了,連司馬耕也瞠目結舌。宋國人雖然重婦,但已經沒了殷商時女子也能率軍打仗,公然干預朝政的大度,更何況她這出格的行為。

    「南子。夠了!」宋公欒連忙阻止了南子,他沒有兒子,女兒也僅有南子一個。但哪怕再寵愛她,也不能任由著在莊重的大殿上公然亂來。

    「公女不勝酒力,今日的宴飲便作陪到此,讓傅母帶她下去罷!」

    宋公揮手讓南子退下,在紫衣少女紅著眼緩緩離去後,總算結束了這段尷尬的獻詩儀式。

    公子朝這才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四公子中間,而再次成為全殿焦點的趙無恤,也回到了筵席的座位上,眼觀鼻鼻觀心。恍若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

    燕饗在繼續,不過沒人再冒頭獻什麼詩了。只有宋國樂官兩眼賊亮,在簡牘上將這首《東方有佳人》一字不漏地記了下來。

    「小東大東。杼柚其空,這新詩的篇名剛好和宋國地處的『小東』之地相應,加入祭祀殷祖的《商頌》則不可,不若新增一篇《宋風》,再采淮泗商丘的民歌入內,是為第十六國風。」

    今天是及笄的佳日,所以宴飲會徹夜方休,不知道過了多久,被司馬耕、皇野、靈不緩等友人灌得有些微醉的趙無恤起身前去更衣。

    在豎寺的引領下,他到了殿外被屏障遮掩的「清」,也就是公室的廁所,他還曉有興致地觀察了一番,看看和晉國公室的有何不同。

    只見便池右側立一石質扶手,鑲於便池後立石板中,坐便池上有兩塊靴狀畫像石,其上用陰線刻手法刻畫有樓房,常青樹和幾何紋圖案,這一兩千多年前的坐便已不亞於現代裝飾豪華的坐便池。

    在解決內急後,寺人遞上熱葛巾為他擦手,隨後沿原路返回。一路上趙無恤側臉望去,呼吸著五月裡悶熱凝滯的空氣,在高台美榭上俯視整個星火點點的商丘城,口中不由發出了一聲抱怨:「宋酒真酸!」

    「噗呲。」那引路的寺人忍不住笑了出來,從後面看去皂衣小帽,可發出的卻是女聲。

    趙無恤在樂祁遇刺後,對刺客謀殺一直極其警惕,此刻便瞳孔微眯,迅速出手將前方的人猛地擒拿住:「汝乃何人?竟然如此放肆!」

    然後,入手的卻是一片柔軟,酥若無骨。

    他恍然覺得不對,正在此時,寺人轉過身來,只見她模樣俏麗嬌豔,柳眉飛揚,肌膚賽雪,雙眸明麗,紅唇動人。只是被趙無恤掐住了胳膊,疼得直冒冷汗,眼睛水汪汪的。不是方才被宋公斥退的公女南子,還能是誰?

    無恤愣了一下,連忙鬆手,而南子則揉著胳膊說道,隨後嗔怪地說道:「君子也不知道輕點,弄得下妾真疼。」

    趙無恤啞然,瞧了瞧身後,那些豎寺早已不見蹤影,而這去的方向,也不是大殿,卻是一處偏僻的宮室。

    他知道自己被這個妖媚的公女擺了一道,便朝南子行了一禮。正要轉身離去,手臂卻被少女柔軟的身子纏住了。

    「宋酒裡總喜歡攙些梅干,君子若是嫌不好喝。莫不如隨我來,去飲一飲從新絳運來的糜子酒。或許能品出家鄉的味道。」

    南子的聲音嬌憨而委屈,口中的話語卻充滿了威脅:「君子若是敢離開,南子便大喊一聲,宋國宮甲盡出。那麼到了明天,靈子便會得到消息,說是趙子泰酒醉後夜闖內寢之宮,想要**公女,被當場拿下……」

    趙無恤也不慌:「公女若是喊了。恐怕有損清白,還能做衛侯夫人麼?」

    南子笑得開心無比:「我巴不得不去衛國,那我便喊了?只是不知道君子下場如何,靈子會不會傷心難過。」

    這席話逼得趙無恤停住了腳步,他咬著牙問道:「我與公女可有仇怨?」

    少女巧笑倩兮:「無怨無仇,我與靈子還是好友,也很喜歡君子的趙瓷和新詩。」

    趙無恤沒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便跟著南子走進了這處偏僻的小宮室裡。

    周圍一片黑暗,南子摸索了一會後。親自掌了燈。鯨油銅燭忽閃忽明,照映出周圍的情形。

    只見寢具已經鋪陳,服飾珍貴稀奇。青銅香爐燃起香菸,羅帳已放下,錦繡的被縟一層層鋪著,精美的瓷質枕頭橫放榻上。

    此處似乎曾被燒燬過,偶爾能看到被燻黑的木柱,雖然再度裝潢了一番,卻不復最初的華美。

    孤男寡女,又是在這曖昧的床榻邊上,趙無恤不知道她的目的。便試探地問道:「公女方才不是醉了麼?我若是長久不歸,鄰近的賓客們可是會懷疑的。」

    南子撲哧一聲。露出幾分奸計得逞後狡猾的笑來。

    「我十二歲便能飲酒一斗,區區一瓷盞如何會醉?而且君子也不必心憂。在你離席後半刻,早已有豎人告知君父,說你有些不適,先行告辭離去了。」

    她一邊說話,一邊拿掉了頭上寺人戴的皂冠,烏黑的長發如同瀑布一般順著肩膀滑下,垂到了背後。

    「你今日讓公子朝難堪,他卻又是宋國長輩,所以你趁早離席,我父高興還來不及……」

    她猛地靠近了趙無恤,美豔白皙的臉龐貼的很近,口中吹氣如蘭。

    「就算君子今日就留宿在此,也不會有人追究的。」

    趙無恤則不受誘惑,他後退了一步,打量著周圍情形:「這是何處,公女究竟要帶我來作甚?」

    面對這個妖媚的南子,想到她能裝醉避席,又安排豎寺引自己到此卻能不讓人發覺的手段,無恤有些不寒而慄。什麼公主和落魄君子一見鍾情,於偏僻宮殿裡私定終身的故事,他是一點都不信。

    見趙無恤不入圈套,南子眸中的戲虐消失了,既然直接的色誘不成,那只好再以憐惜惑之了。

    她突然換成了哀傷,嘆著氣說道:「無他,只是覺得君子很有趣,不似凡夫,所以想喚你來說說話排解憤懣而已。宋人雖然重婦,但我也不能完全自由,只好出此下策。」

    說完,她竟雙目垂淚地曲身下拜道:「還請君子千萬不要見怪。」

    趙無恤心裡呵呵冷笑不已,對這個妖女的話,只能信一半,來到這地方,還能是為了「談談人生,談談理想」?

    「公女還沒告訴我,這究竟是何處?」

    南子假裝拭淚,隨即指著那些被焚燒過的痕跡道:「此處名叫黃堂,原本是宋共公夫人的寢宮,四十年前的五月甲午,宮中失火,伯姬被燒死在這裡,從此荒廢偏僻。」

    趙無恤恍然,這還是當年很著名的一場公案。宋共公年老,伯姬年少,他死了之後伯姬守寡,這位保守的魯國女子就在黃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到了宋平公時,宮室失火,左右的侍女們請伯姬避火。伯姬卻說:「婦人之義,保姆、傅姆不至,夜間不能下堂,我必須待保傅來。」這之後保姆來了,傅姆卻未至,於是伯姬依然不離開,就活活在火裡燒死了。

    這和後世餓死是小,失節事大的歪理有些相同,諸侯多數表達惋惜和哀悼,有人認為做的對,有人認為守禮守得太刻板了。

    伯姬是典型的魯國女子形象,但土生土長的殷遺宋女則大為不同。

    南子掃視著周圍,有些不屑地說道:「我小時候聽聞保姆、傅姆讚揚伯姬之賢,就覺得無法理解,這明明是個蠢笨呆板的女人,若是要我學她,簡直比燒死還難受!」

    趙無恤摸不透這妖媚的公女到底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但這會說的,應該是發自本心。

    「的確,公女的性情,倒是和伯姬相反。」無論如何,先迎著她的話,想辦法哄她開心,好脫身離開,趙無恤可不想在北上魯衛的前夜惹出什麼亂子。

    小妖女聞言,一時間忘了裝可憐,眼中漾起一抹得意的顏色:「對,我是傾城傾國的尤物,才不是枯守黃堂的木偶!」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4 20:45
    第262章 引狼入室

    南子的情緒如同風雨驟變,她馬上話音一轉,嘆息道:「只可惜,生為女子,永遠掌控不了自己的命運,雖然我今日鬧了一鬧,但宋衛聯姻已定,明年我就要嫁到衛國,去服侍衛侯了……」

    趙無恤心知,南子所謂的憤懣,就是因為這門婚事。

    本來身為衛國國君,迎娶宋國公女可謂是門當戶對。但去年時,衛使是為剛剛行冠的衛國太子求婚,衛太子和公女年齡相合,所以宋公才允諾。

    南子憤慨地說道:「可到了今年,卻變成了衛侯自娶!且不說這頗似衛宣公、楚平王的舉動讓人不快,就說衛侯的一些喜好,也早在商丘傳遍了,讓我,讓我如何甘心!」

    她憤懣地用粉拳錘了一下廊柱,本來要嫁的年少郎君突然換成了四旬鰥夫,南子要是能滿意那才奇怪。

    更別說衛侯元還有些特殊的癖好,他先是和公子朝有染,現如今又轉而寵愛美男彌子瑕,據說有時還會帶著後宮如夫人來場三人四人۰大戰……

    這些消息,趙無恤早已從別處打聽到了,只是在南子這裡得到了最終證實。

    於是他微微嘆息道:「也對,換了哪個正常的女子,也不會滿意如此婚事,宋公這一舉動,簡直是把公女往火坑裡推……」

    南子頷首道:「如今晉宋已經背盟,與齊國交好的鄭國、曹國都與宋國不善,他們位於宋國東西兩側。所以君父才想要南聯吳國,北聯衛國以求自保,季子遠嫁句吳蠻荒之地,我則要去衛國忍受齷齪……」

    她抬起了讓人憐惜的雙眸,嬌軀再次貼了上來:「君子。你捨得我去麼?」

    趙無恤笑而不答,他嘴裡說可惜,心裡卻半點漣漪都沒有。只是在思考宋衛聯姻對局勢的影響。對自己的利害關係,想必口口聲聲說寵愛女兒的宋公欒。心裡想到的也只有利益計較吧。

    生在這個時代,身為公室和卿族女子,就注定會成為利益犧牲的工具!

    文姜,宣姜,莊姜,息媯,秦嬴,共姬。許穆公夫人……類似的例子還少麼?

    像他這樣,在包辦婚姻下還能和樂靈子情投意合的,實在是寥寥無幾。何況,趙無恤想解救和阻止的悲劇,也只有季嬴,至於其他人,縱然有女如雲,也與他無關!

    雖然,可能會有半分不忍……

    南子也圖窮匕見,表露了今夜的目的。

    「哪怕被君父在這黃堂裡關上一輩子。也好過在濮陽城裡唱《新台》之曲!」

    衛宣公時,聽使者說為太子迎娶的宣姜有絕世之姿,遂起淫心。他命令大臣路上構築新台,新台重宮復室,朱欄華棟。隨後下令太子出使外國,自己跑到新台當了新郎。

    連衛國人都看不下去了,作了《新台》一詩諷刺之,和南子攤上的事情倒是有幾分相似。(此宣姜不是和公子朝私通的那個,差了一百多年)

    「若是宮闈中傳出了南子與君有不苟的傳聞,或許我就不必去衛國了。南子還會說服君父,讓我和靈子一起同嫁君子。她為妻,我為妾亦可……」

    少女嬌羞不已。低垂著眼睛不敢看趙無恤。

    聞言後,趙無恤倒是一愣。

    若是能想辦法破壞宋衛聯姻。轉而讓宋國再度與晉國、趙氏結盟!也算是大功一件。

    時已向晚,屋內燭光閃閃,空房寂靜,聽不到人聲。

    南子褪下了她的寺人皂衣,露出了紅色的,她雪白的身體裸露,顯出苗條的骨骼、豐滿的胸襟。

    一個妖媚卻又可憐的公女,為了擺脫一份齷齪的聯姻,竟然出此下策。

    無恤壓住了衝動,他閉目想到了坐於一身孝服的靈子,想到了默默在晉國等他的薇,甚至還有下宮城闕上紅衣飄飄的季嬴。

    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數瓢足矣,何苦貪心太多?

    冷靜下來後一想,南子所說的可以在生米煮成熟飯後迎娶她,菇涼,你在開什麼國際玩笑,真當我是傻子?

    就算趙無恤沒有被逐,就算他做了世子甚至是趙氏家主、晉國上卿,依然配不上宋國公女,所有人都會說:「人各有耦,宋尊,非汝耦也。」

    要是今夜兩人間真有了那麼一回事,南子可能會奸計得逞,但趙無恤可就完蛋了,到時候名聲毀盡,甚至會被暴怒的宋公戮於商丘北市。

    相比於收益,此舉太過冒險。

    於是他心正於懷,秉志不回,揮手拿起床榻上那件紫色深衣,披在了南子肩頭,隨即輕輕推開了她:「公女小心著涼,天色已晚,外臣要告辭了。」

    燭光下,南子絕美的臉龐先是詫異、驚奇,然後是微微的慍怒。

    紫色深衣遮掩了雪白的嬌軀,帛帶系在纖細的腰上,南子徒然收起了方才可憐而嬌弱的模樣,換成了高傲和不可一世。

    或許這才是百變妖女的真面目。

    「我見你舉止不俗,賦出了『傾國傾城』的詩句,一度對你激賞,這才給了你一個親近我的機會,可你竟然拒絕我?這世上居然還有士能拒絕我!」

    南子看上去氣呼呼的,飽滿的胸脯起伏不定。

    趙無恤暗暗嘆了口氣,若是不能想法子忽悠過她,要悄無聲息地離開宋宮,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斟酌著詞彙說道:「公女這主意只是一時興起,並非長久之計。」

    南子指著他的鼻子怒罵道:「那要如何才能長久?再過兩年,衛侯便要派上卿來親迎了,我還是要到新台去做宣姜!」

    無恤笑道:「公女恐怕不知道,我三日之後,便要北上魯、衛了。」

    「那又如何?」

    「如今我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無封地的被逐卿子,連自己都朝不保夕,如何能救公女脫離苦海?公女若是有心,且看兩年之後。我能做下何等事業,或許到時候能給公女援手,何必出此下策。」

    南子慍怒消退。彷彿聽了個大笑話般,滾到了床榻上捂著肚子嬌笑不已。

    「哈哈。你還知道自己是個被逐卿子,如同喪家之犬,手下不過有數百之眾,就算給你十年,在兵車千乘的列國之間又能怎樣,還能獨立為諸侯不成?別欺我是女子就好矇騙,你只不過是想脫身而已!」

    嘖,這個南子太過聰明。看來不說點真貨,今晚是沒完沒了了。

    趙無恤突然逼近了南子,直接用身體壓住了她,左手緊緊握著她的手腕,右手扶著她嬌柔的下巴,眼睛定定地看著少女的螓首蛾眉。

    南子雖然存了引誘的心思,可畢竟未經人事,被男子這麼近地制住倒是頭一次,聞著趙無恤身上的氣息,不由有些驚慌。

    無恤瞪著眼睛說道:「晉重耳在列國之間流亡時。身邊只有趙成子、狐偃、賈佗、先軫、魏犨五士,外加爪牙肱股數人。過衛,野人以土塊嘲弄之;過曹。曹伯偷窺其沐浴;過鄭,鄭伯置之不理。當是時,誰能料到這個落魄公子能在城濮一戰定霸?逼死子玉,鴆殺衛侯,曹伯稽首,鄭伯匍匐,天子致伯,何等的快意恩仇!」

    一席話後,南子怔住了。

    「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大丈夫立於世。縱有一時逆境,但翁主切勿欺我少年困窘!」

    說完之後,南子看趙無恤的眼神再次變了,從可有可無的面首進階到了無雙國士。待無恤鬆開了她後,她起身正了正衣襟,朝趙無恤凜然而拜。

    「君子原來有如此大志向,是南子失禮,讓你見笑了。」

    「今夜算計君子,一是南子深恨這次聯姻,一時昏頭想出的主意……」

    「二來,卻是見君子比那公子朝強了不知凡幾,整個宋國之士皆不如你,若是能與君子親暱,南子卻也不排斥……」

    她媚眼如絲,彷彿真對趙無恤有了深情一般。

    「君子說兩年以後要做下大事業,到時候再想法子幫南子解脫這次聯姻,可是真話?」

    趙無恤故作真誠地盯著她的眼睛道:「自然是真的,但我首先得要離宋。」

    南子又湊了過來,笑容純真,呵氣如蘭:「那就請君子對著昊天和鬼神發誓,若違此言,便終世不能歸晉,終生不能與靈子再會,終身流亡諸國,無立足之地!」

    好狠!但為了脫身,趙無恤還是嚴肅地發了誓。

    南子彷彿鬆了口氣般,她朝趙無恤鄭重地一拜,環珮玉聲璆然。

    「如此,妾就拜託君子了……」

    無恤暗道這個驚心動魄,卻又曖昧無比的夜晚終於要結束了,正要回拜,南子卻突然貼了過來,她雙手環住了無恤的腰,朝他臉上輕輕一啄,隨後大笑著離開。

    來去匆匆,但無恤一摸腰間,卻臉色微變:「你!」

    南子手裡已經連同穗緯一起,拽下了趙無恤的玉組佩,季嬴贈予的玉環,樂祁贈予的玉玦都在其上。

    她朝趙無恤調皮地吐了吐舌頭:「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士的言語,最是不可信,沒有信物怎麼行?這玉玦丟了恐怕靈子責怪,還你罷,但玉環想必是你的珍惜之物,就放在我這裡了!」

    南子旋舞著隱入帷幕之內,銅鈴般的笑聲漸漸遠去,而趙無恤在握著她拋過來的玉玦愣了半響後啞然失笑。

    「倒是一個女中英豪,沒想到春秋也有這般女子,無愧傾城傾國之名,誰以後要娶了你做夫人,破國亡家還是輕的。」

    隨後,他也乘著夜色未盡,被一位面色陰沉的老寺人引領著從偏僻的小道離開了宋宮。

    ……

    三天之後,趙無恤偕同手下的輜重車乘數十,一共七百餘人在戴邑集結。

    據說樂大心、四公子,還有公子朝等人再次拿他的這批武裝大做文章,要求宋公拘押無恤,以防他與曹國「勾結」,內外謀取宋國。

    卻是南子再度「牝雞司晨」,出面駁斥了這番言論。

    「昔日宋國兩次弭兵之會,天下諸侯紛紛派人參與盟會,人數少則數千,多則上萬,宋國皆不設防,賓客行走於涂道上,像在自己邦國遊歷一般,難不成現如今宋國已經羸弱到需要防備一位善意的流亡君子了?」

    無恤聽司馬耕轉述後微微一笑,暗想那一夜驚魂豔福倒是還有幾分好處,從此他在宋國這邊,又多了一位能說得上話的盟友,如今兩人的關係,算是相互利用吧?

    離開戴邑前,他還留下了些許人手保護樂靈子,並囑咐前來送別的陳定國一旦樂氏有事,定要速速告知他。

    隨後,浩浩蕩蕩的隊伍啟程向西北而行,一日後到了葵丘。當年齊桓公在此會盟諸侯,共同頒布了「毋雍泉,毋訖糴,毋易樹子,毋以妾為妻,毋使婦人於國事」的盟約,霸業達到了鼎盛。

    趙無恤和張孟談策馬駕車,在三面環水,林木蔥鬱的葵丘會盟遺址上憑弔一番後,隊伍繼續北上。在潺潺東流的濟水河出現在面前時轉而往東走,就意味著即將進入曹國境內了。

    位於曹國邊境的戎邑,如今卻如臨大敵,被曹伯派遣迎接來客的「候人」陰沉著臉,望著扣關的玄鳥旌旗。

    他擔憂地說道:「君上讓此野心之輩入曹,就如同引豺狼入苑囿啊!」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6 12:24
    第263章 曹伯好田獵

    從曹國邊鄙的戎邑往東,濟水河潺潺流淌,其南岸是一片廣闊的草場和林囿,此地名為「郊」,是曹國的公室狩獵之所。鶯飛草長的五月中旬,一支龐大的狩獵隊伍正疾馳著從林苑裡呼嘯而過。

    隊伍裡有十餘乘龐大的駟馬戎車,後面跟著百名手持干戈的徒卒,正是貴族田獵的標準配製。當先的車上是一位身穿窄袖田獵紋皮弁服的年輕國君,他唇上留著短鬚,目光緊緊盯著在隊伍前方側方奔跑的十多頭黑色獵犬。

    「陳酒行觴,夜以繼日,強弩弋高鳥,走犬逐狡兔,此其為樂也」。以犬來作為嚮導捕獵是中夏貴族很熱衷的事情,為此一頭良種的中山狄犬可以在陶邑賣到一鎰黃金的天價,原因無他,正是這位新繼位的曹伯陽瘋狂痴迷於田獵之道的緣故。

    車隊之外,還有二十多名挽弓搭箭的輕騎士,帶頭的是一位身穿玄色皮弁服,下套狄絝的少年君子,他和騎從們坐在馬鞍上,雙腿緊緊夾著馬腹。

    少年君子正是趙無恤,他們一行人在進入曹國後東行了一天,就到達了郊囿,遇到了先前邀他「會獵於濟陰」的曹伯陽。

    就在這時,身材狹長的獵犬們發現獵物後發出了一陣狂吠,隨後像離弦的箭般加速朝林子裡衝去。

    狩獵的車騎們唿哨一聲後分為三隊,徒卒湧入密林中不停敲擊手裡的干戈發出響聲驚懼禽獸,戎車和輕騎從左右包抄。不一會兒林中的飛禽走獸驚慌逃竄,被徒卒趕出叢林棲息地,正好中了獵人們布下的圈套。

    圍獵的技巧在於圍,將獵物驅趕到預定的狩獵場,不僅可以提高狩獵的效率。還有著濃厚的軍事訓練意義。

    於是片刻之後,百餘隻麋、鹿、獐、兔、狐,甚至還有一頭北方已經罕見的大兕。都往開闊的草場跑去,正好被包抄的車騎堵了個正著。

    曹伯陽興奮地拉開大弓在戰車上瞄射。趙無恤和騎從們也不甘示弱地驅馬疾射,一支支箭矢如雨落入獵物群,不大的草場間獵物驚慌四處奔逃,但無論逃往哪個方向都會被徒卒們用干戈堵回來。

    一年前趙無恤就能騎馬射鹿,如今也依然弓馬唿哨,拉力足足有一石半的騎弓瞄準個頭最大的野彘一箭離弦,五十步之外的大彘哼了一聲後應聲而倒。

    跟在身旁的騎吏虞喜頓時大喊道:「君子獵得野彘一頭!」

    原來,戰車上的多是曹伯帶領的曹國士大夫。他和趙無恤在這次狩獵裡隱隱有較量的心思。

    曹伯那邊也不服輸,一時間以戰車為射箭平台,箭矢忽然稠密起來,若是這種固定位置的射獵,反倒是能站在車上開步弓的曹人更佔優勢了。

    趙無恤也不慌不忙的彎弓施射,幾乎每一箭都會收走一條獵物的性命。不過他早就和騎從們說好了,今日只需要射出了輕騎士的威風和技藝即可,不必拚命相爭。

    當射獵完畢後,戰車那邊的獵獲果然比輕騎們稍微多了一點,趙無恤便笑盈盈地用成周雅言向掩不住得意顏色的曹伯奉承道>

    「詩言。蕭蕭馬鳴,悠悠旆旌;徒御不驚,大庖不盈。外臣好久沒有如此暢快地狩獵了。今日見識了曹伯的射獵之術,又見識了曹國眾士的配合得當,真是慚愧難當,外臣恨不能把弓折了,做幫您搬獵物的戎右去。」

    他已經聽子貢在信中說過,曹伯陽好面子,比試時讓他半成,造成一個惜敗的結果,這位嗜獵如命的國君才會開心。

    果然。曹伯陽滿臉喜色,口中謙虛了一番。對趙無恤卻比他們初來乍到時更親熱了。

    整個上午一共圍獵了三次,獵到的戰利品被運到輜車上拉走。庖廚們在臨時搭建的廬舍外挖灶燒火,懸起了釜,架起了銅架,從陶邑不遠數十里運來的鼎、簋擺放整齊,開始烹烤食物。

    趙無恤被曹伯親熱地安排在上賓位置上,曹是只有一軍兩卿的小國,光趙氏一家的勢力都比他們大,所以曹國的司馬和士大夫們倒也沒人因此而不滿。

    無恤一邊陪曹伯飲酒,吃著口味和晉、宋不大相同的曹地食物,一邊思索著此次過曹的事情。

    曹國歷史悠久,始封君是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曹叔振鐸,爵為伯國。

    按照西周初封時的規矩,侯乃大國,伯是小國,曹國沒有像先代秦伯一樣愣是從附庸逆襲成大國的膽氣,它一直在濟水流域默默無聞。

    若要說此國最著名的國君,當屬那個偷窺晉重耳洗浴的變態曹共公。趙無恤暗道幸好這一代曹伯沒有這奇怪的癖好,唯一被國人詬病的,也就是把狩獵當成了吃飯睡覺,當成了朝政國事。

    這位曹伯陽其實才剛繼位四個月,別說什麼守孝三年,連三月都沒有。死去的曹靖公才剛剛下葬,他就在曹國廣設林苑,禁止國人入內砍伐、漁獵,自己則興沖沖地拉著一批年輕的士大夫漫山遍野地鑽。

    這不,剛結束了飲宴,他就又曉有興致地對著無恤的輕騎士們研究開了。

    「這單騎走馬,在林苑裡穿越河流、山丘、疏林時可比戰車好用多了,只是騎射有些困難。」

    他接過趙無恤遞過去的弓箭試著開了一開,笑道:「果然比步弓更輕些,除非在馬上坐定不動,否則這種騎弓只能破敵一甲,甚至射不死厚皮的大彘、熊羆。」

    曹伯陽不愧是打獵的行家,只瞧了幾眼,便將輕騎士和騎弓的優劣看明白了。

    趙無恤將曹伯遞過來的騎弓又推了回去,同時把自己那匹帶著馬鞍的坐騎獻給了他。

    「珠玉贈佳人,寶馬贈英雄,這單騎雖然並不十全十美,但作為狩獵的輔助倒是不錯。還望曹伯笑納,全當是外臣的一點小小心意。可以交予工匠仿照製作,在曹國也培養出一批圍獵的輕騎來。」

    曹伯樂滋滋地收下了,他為人倒是出手闊綽。傍晚時派人回贈了無恤五十副獵物皮毛做的革甲。

    在回到林苑外趙武卒們紮營的矮丘上時,虞喜有些不解地問道:「旅帥。輕騎和馬鞍可是吾等的利器,就這麼輕易送給別國諸侯,真的好麼?」

    趙無恤用馬鞭敲了下虞喜頭頂的皮冠,教訓道:「將眼光放遠些,馬鞍也好,輕騎也好,仿照起來並不是什麼難事,在新絳周邊其實已經有所傳播。只是無人能比汝等更精通而已,與其等人偷學,不如做個人情。至於送給曹伯會為日後留下什麼隱患?」

    他冷笑了一聲道:「若是雄才大略的英主,會效仿我狄服騎射,組建一支輕騎士用於征戰。可這嗜獵如命的曹伯陽,只會裝備他的獵手,在夏苗時多玩點花樣,不足為慮。」

    更何況,東周初年小國猛然崛起成為強邦的短暫機會早已結束,曹國這種侷限於濟水淮河間的小邦。就算晉文公附身曹伯,就算管夷吾重生到此輔佐,恐怕都很難翻起大浪來。

    曹國在十多年前就被宋國欺凌得不成樣子。曹悼公前去宋國朝見,遭宋公禁錮而死。隨後曹國三世而亂,曹聲公、曹隱公、曹靖公連續弒兄弒叔,導致君位數易,這個小國就更加不堪了。

    更別說如今攤上了曹伯陽這個除了狩獵和斂財外啥都不管的活寶,國政更是半分起色都無。

    第二日狩獵結束,一行人沿著濟水拔營東行。

    雖然曹伯陽神經大條,敢放趙無恤全副武裝的七百來人過境,但曹國和宋國一樣。也是君權強勢,公室權威尚在。曹國的司馬帶著千餘名曹兵前後夾著趙武卒。警惕的目光從未離開他們半眼。

    無恤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一面吩咐眾人小心提防但不要反應過度起了誤會。一面對眾軍吏感慨道:「俗言道,十室之邑,必有忠士。曹國雖小,且國君不肖,卻也有中邑十餘,人口三十萬,其間朝堂市坊、裡閭鄉鄙間也有不少人才,吾等不能小覷。」

    眾人應諾,而在路上,趙無恤也接到了晉國三卿開始攻擊衛國邊邑的消息。

    他舉著趙鞅派人傳遞來的帛書對張孟談道:「晉、衛的戰幕已經拉開,我父稱到了六月上旬時,他們必定會渡過大河圍攻濮陽,吾等必須早日解決在曹國的事情進入衛境,好去與他相會!」

    趙無恤所謂「需要解決的事」,說起來卻讓人哭笑不得。

    曹國之封,最初的目的就是周公要防備殷遺民的宋國而安插的一枚棋子。因為歷史原因,兩國本來就相互視為敵人。再加上十多年前曹悼公被宋國囚禁致死一事,使得曹國極其仇宋,在國際關係上,只要宋國贊成的曹就反對,只要宋國反對的曹就贊成。

    於是當宋國還留在晉國同盟內時,曹國就派人前往齊侯杵臼的盟會上跪舔;到了宋國因為樂祁被拘押、遇刺一事,獨立於晉、齊之間時,曹國也結束了和齊國的親密往來,只和與宋是世仇的鄭國交往。

    所以,趙無恤讓子貢前往陶邑貨殖和建立落腳點時,就遭到了這麼一攤事:曹伯因為趙無恤是宋國樂氏之婿,還被宋公禮遇,就連帶把他一起恨上了,竟然將子貢等人嚴加看管在驛館裡,猶如囚禁。

    不過曹伯陽也聽過趙無恤在晉國時狩獵獲白麋的傳聞,又受了不知道哪個巫祝的胡亂掐算,覺得若是這個被逐的卿子入曹,定能把祥瑞之氣也一併帶來,助他夏苗時大獲。

    於是一個多月前,曹伯便讓子貢寫信,他也親自書於簡冊,鄭重告知無恤不要再呆在宋國,還是棄暗投明,入曹會獵於濟陰郊囿。

    如今趙無恤投其所好,又是陪他狩獵,又是贈送狩獵的新玩具單騎、馬鞍等,兩人的關係已經改善。至於貨殖之事,曹伯則笑呵呵地說等到了陶邑公宮中再商量不遲。

    然而趙無恤心知事情不會這麼輕易,因為子貢在信中敘述他在曹國遇到的阻礙,還不止來自曹伯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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