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531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19 09:40
    第294章 尼父之丘(上)

    高魚大夫魚佗說道:「盜跖(zhi)已經在雷澤、大野澤肆虐了數年,這一帶地勢複雜,濮水、濟水注入其中,湖泊窪地遍佈,期間還有無數小丘可以藏人(春秋我為王294章)。≧,於是逃人聚集,以盜跖為首,他有從卒數千人,橫行大野澤周邊,侵暴諸侯。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萬民苦之。但魯國內部紛爭,外迫於齊國欺壓,所以無力進剿。」

    「盜跖?」

    趙無恤知道這是大野澤方圓數百里盜寇的大頭領,這名字後世幾乎無人不知,原來也是這個時代的。

    但無恤冥思苦想了半天,都沒想起來他的事蹟,只記得戰國時有人評價說,盜跖是「天下善用兵者也」!

    「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人物,廩丘離大野澤也不遠,而歷山、雷澤、大野澤之間的衛國濮陰之地也是我志在必得的地方,所以今後保不準要和他打交道,回邑之後可得盡快開展徵兵,為這個冬天做好防盜準備!」

    ……

    從廩丘到曲阜,路途至少要五天,得經過三百里路程,過了高魚後,便是魯國重鎮鄆城了,這也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距離。

    雖然已經快到仲秋,但鄆地靠近濮水、大野澤,氣候卑濕,所以依然很炎熱,秋老虎一照,無恤等人穿著寬大的深衣廣袖,頓時汗流浹背,只感覺是在蒸桑拿,無恤所帶的騎從虞喜,護衛穆夏等人也流了一頭一臉的汗,卻猶自甲冑不卸。警惕地看著四周。

    在太行遇襲後,軍吏們愧疚之餘也痛定思痛。已經總結出了一整套護衛的經驗,所以如今百人之中有長矛兵、有劍盾。還有弩兵,人人都是挑選出的精銳,足以結成趙無恤傳授他們的特殊陣型。

    能說會道的子服何客串起了嚮導,他介紹道:「成公四年冬,魯國為加強防禦,於濟水、濮水以西,大澤以北築城名鄆,地臨曹、衛,一旦有事常常聚軍於此。以防侵軼,這便是鄆城的由來。」

    趙無恤頷首,鄆地也是一處交通要地,濮、濟水道連接著齊、魯、曹三國。

    他站在張著旌旗和裝飾紋章的駟馬戎車上放眼望去,卻見鄆城之地沼澤遍佈,傳說當年大禹判定這裡是「厥田惟中下」,是比較瘦薄的。

    但歷經魯國西鄙一代代先民勤勞的整治、勞作,如何也已經十分適宜耕作了。因為春秋時氣候比後世要溫暖潮濕,所以雨量充沛的鄆城特別適合種植水稻。

    路東數里外的田野上。在蕭瑟的野樹、叢生的雜草間一條條引水的溝渠蜿蜒南來,流往北去。

    子服何也不是第一次路過這兒了,他感慨道:「往年沒有災害的時候,每到秋收。行於午道之上,放目四望,入眼儘是沉甸甸的稻穗隨風起伏。金黃可愛,而現下野上卻狐兔出沒。近乎荒蕪。」

    在成鄉甚至親自以身作則下過地的趙無恤也覺得可惜:「這麼好的渠、這麼好的田,本該是人間樂土。現如今卻如此冷清!這田中雜草叢生、灌木簇簇,因為齊人過境毀壞了不少田地,秋收恐怕要耽誤了,但亡羊補牢猶未為晚,若不立刻加以整治,恐怕會耽誤冬種和春種。」

    子服何認同之餘卻也嗤之以鼻:「鄆城大夫除了加重賦稅外就對邑中之事不理不睬,又哪會擔心這些?子泰請看,這路上流離失所的民眾是不是越來越多了,這都是鄆城大夫治理不善的緣故啊!」

    的確,在這原本繁華的午道上,如今有當地的裸著腳踩在水田裡的農人,有士人的牛車,更多的則是流民。

    時不時就能看見三五成群、衣衫襤褸、扶老攜幼的流民或蹣跚地走在道上,或坐在路邊歇息,又或散在田野上、灌木叢中彎頭勾腰地在仔細尋找是否可有吃食,大多只是撿了田鼠、枸杞,甚至草根野菜來充飢,道邊則有一些餓殍。

    宋國人漆萬也在衛隊之內,望著路邊這些餓綠了眼的魯國人,他也感到一絲恐懼,宋國國內局勢還算穩定,除了父親說起二十年前華向之亂時餓過一遭外,其他時候基本都能勉強存活。

    「原來大夫轄下和其他人的領邑,竟然有這麼大的區別!」

    春秋時宗族力量還比較強大,但魯國單家獨戶的自耕小農已經越來越多,每當戰爭開始,天下大亂,最容易受到衝擊的反倒是他們。若是邑大夫殘暴不仁,或是組織不起像樣的賑濟,流民要想弄點口食就得靠自己,這時候或者選擇投靠大宗族成為氓隸,要麼流離異鄉。

    子服何義憤填膺:「老實的或乞討、或在田野裡找些野菜之類果腹,不老實的就會去搶、就會去偷,而當餓到極處,恐怕連那些老實的也會改了本性。久而久之,其中必會有淪落為盜寇的,大野澤中盜跖手下那近萬人,就是這麼來的罷!若是不能及早加以治理,遲早會生禍亂甚至會波及到周邊縣邑。」

    無恤道:「的確,這時候應該開府庫賑災,招徠流民,組織他們回歸鄉里,除草墾田,備冬種春耕。

    子服何嘆息:「若是在子泰治下當然可以如此,可此雖好計,在鄆城卻是施展不開。」

    「為何?鄆城是魯國西鄙重鎮,又是商賈交易前往陶邑的必經之地,粟米定然不稀缺,現如今戰事已了,分出少部分糧食讓庶民得以撐到秋收,豈不是很好?」

    「話雖如此,但鄆城大夫卻死活不肯開倉!我數日前路過時已經勸諫過一次了,但卻毫無用處。」

    趙無恤愕然,雖然「肉食者鄙」,但只要是有點見識的大夫,都不會容忍自己領邑內的人口流失,這鄆城大夫是哪根筋抽了?

    子服何乘機說道:「子泰有所不知。鄆城在過去常常被齊國奪取,去歲就曾淪陷過一次。隨後之後被齊人歸還,卻落入了陽虎的手裡。他任命了同黨叔孫志為鄆城大夫防備齊軍。」

    「叔孫志,是叔孫氏的庶孽子弟麼?」

    「然也,此人倒是知兵,卻不會治邑,整日強徵暴斂,稅畝二半,還要求每丘魯人都要編綴甲衣一件上交。他是陽虎親信,目光短淺,在此地撈夠之後便會被換一個領邑。所以毫不在意國人死活……」

    趙無恤默然,他前世時在影視上看過難民逃荒的場景,眼前之慘景與之相較,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眼中露出不忍之色,但身處鄆城地界,這些人是鄆城大夫的領民而不是他的,只能留下部分糧食後告知他們,可以往西邊走上幾十里地,去廩丘求活。

    之所以伸出援手。也是考慮到現在為趙氏生產瓷器的那些魯國陶匠,就有不少是鄆城籍貫的,這些流民裡難說有他們的親人。

    「廩丘不是齊國的麼?」不少鄆城農人對這幾個月濮北發生的巨大疆域變動十分懵懂,他們本就是一生都不離開裡閭的老實人。若非遇到兵禍外加災荒,才不會到處尋覓食物。

    封凜用魯國口音對他們說道:「現如今那兒已經是魯國地界了,盡可以放心的去。到時候有粥喝,有地分!」

    經過路上的見聞後。趙無恤對鄆城大夫叔孫志印象大壞,但存著某種不可告人的心思。入鄆城沐浴稍事歇息後他還是和子服何拜見了此人。

    叔孫志原本是魯侯公室之臣,卻並未得到重用,在投靠陽虎後才混到了一個大夫之職。在筵席上,趙無恤見其人目高於頂,廳堂苑囿裝飾華麗,一盞盞瓷器被整齊地擺在案上炫耀,趙無恤甚至還在他的鞋履上瞧見鑲了珠玉。

    爆發戶,這是無恤對此人的定義,對陽虎的用人之道便產生了些許存疑。

    「陽虎莫不是因為魯國的貴族、國人都對他不滿,所以只要投靠的人能用就用,飢不擇食了?」

    叔孫志對鄆城的現狀一字不提,只是抱怨盜跖的肆虐導致賦稅減少。

    「鄆城向南面臨盜患,向北迫於齊人,實在是處境艱難。盜跖之輩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

    叔孫志對盜跖也可謂是深惡痛絕,連吃人心肝這類不知真假的野聞都講出來了,卻渾然沒有察覺他就是造成鄆城之南大盜橫行的源頭之一。

    趙無恤一言不發,只是在宴饗後對子服何說道:「天子好利則諸侯貪,諸侯貪則大夫鄙,大夫鄙則庶人盜!我今日算是明白這句話了。」

    回到居室後,他則在簡冊上簡單記錄下了今日見聞:「鄆城可圖也!」

    ……

    離開鄆城後,無恤一行人繼續東行,從這裡向東渡過濮水、濟水後,就會經過大野澤北端,走上兩天,再行七八十里後就會到達中都邑!

    中都,無論是這次的路徑,還是前世今生的心理上,趙無恤都無法繞過這個地方。

    不僅是趙無恤,兩千年後所有中國人都無法繞開它,繞開中都邑的主政者。

    崇敬的,巴不得將那人每一句話都放進嘴裡嚼上千八百遍,奉之為至聖先師,萬世素王;鄙夷的,恨不得殺之而後快,生食其肉,將「孔老二」斥之為歷史上發生所有壞事情的罪惡之源。

    總之,就是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

    但用子貢師兄顏回的話說,那就是一座「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的巨大山丘,他就這麼橫亙在這個時代,無論你是怎樣的情緒,都無法繞過去!

    站在濟水渡口的木舟船頭,聽著鴻雁南飛的鳴叫聲,無恤意氣風發地想道:「八月秋高,正是登山俯瞰天下之時,既然來到了春秋時代,不去攀一攀這座尼父之丘,卻是白活一遭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20 23:59
     第二百九十五章 尼父之丘(下)

    「禹貢曾言:大野既瀦,東原厎平,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離開鄆城一天後,當一望無際的碧濤和連綿不斷的濕地顯現在眼前時,趙無恤不由出言讚歎。

    在遠古時,以泰山為主體的魯中山地,曾是大海中的一座島嶼。由於黃河攜帶的黃土高原的泥沙淤積,在泰山西南逐漸形成了一片廣袤的平地曠野,才出現了今天的魯西南平原,使泰山與大陸相連。

    數千年來,魯西南的兗州,是東夷人活動的中心,夷人西出群山,見此連綿曠野,謂之大野。濮水、濟水匯入其中,形成了南北三百餘里,東西一百餘里大野澤。

    趙無恤知道,這一湖泊大澤直到宋代還有遺留,那便是著名的梁山水泊。

    一路過來,鄆城民眾也有不少進入大野澤北境的,這裡人煙較為稀少,需要時效性的農稼是來不及了,只能指望在澤周邊狩獵採集。畢竟此處野菜遍佈,偶爾還能看到鹿群奔跑其間,採食蒼耳,水中也有數不清的游魚和蛤、蟆,足以充飢。

    往年鄆城一帶遇到兵災或者饑荒時,鄆城人常常東行至此求生,等到戰亂消弭後再回去。有的人甚至就留下不走了,由此成為野澤亡人,最後變成了野性越來越盛,攻擊性越來越強的群盜。

    不過也有部分流民沒有停下,而是繼續往東走,比起西行投奔廩丘的還多。趙無恤停車詢問,才知道他們是去投靠中都邑的。

    「中都宰頗有仁名,去了那兒,就能求得一條活路!」

    子服何讚歎道:「多虧了孔子為政,才能讓西鄙之人有一片樂土!」

    趙無恤在晉國、宋國時,雖然沒少聽子貢推崇過孔子,但親眼見到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不由得對孔子的為人、行政更加好奇,朝子服何仔細詢問了起來。

    「孔子本是宋卿孔父嘉六世孫,孔氏從宋國流亡魯國後漸漸繁衍,其父名為叔梁紇。乃是魯國著名的勇士,與晉國的督戎、丕豹並稱。在晉悼公時諸侯圍攻逼陽一役中曾力舉城門,被孟獻子稱讚為有力如虎。」

    「叔梁紇早死,而孔子年幼。故貧且賤,他孩童時做遊戲,經常陳列陶制的俎豆等器器,演習禮儀動作,成年後年少而好禮著稱。名聲甚至傳到了孟氏耳中。孔子三十歲時為季氏小吏,量入為出準確無誤;又曾做過牧吏,使牧養的牲畜繁殖增多。此時漸漸名望響亮,曾做過孟氏嫡子和庶子的禮科夫子,帶著南宮敬叔一同入周室拜訪老子。」

    孔子的早年生活,無恤倒是沒聽子貢說太多,或許是因為太過卑賤的緣故,不願意過多提及。

    他接過話道:「我倒是知道,昭公被季氏驅逐後,魯國大亂。孔子也隨昭公到了齊國,做了高昭子的家臣。他被齊景公召見過,一度要把廩丘和尼溪的田畝封賜給他,讓他作為齊國公臣,卻因為晏子與孔丘理念不合而作罷。」

    「然也,之後魯國從大夫以下全都僭越禮法背離正道。所以孔子不做官,隱退下來整理《詩》、《書》、《禮》、《樂》,弟子更加眾多,紛紛從遠方到達,無不接受孔子傳授的學業。直到被陽虎所迫。才出仕中都宰一職……」

    說到這裡子服子想起自己曾暗示趙無恤不要做陽虎黨羽,現如今他推崇的孔子卻也是沾了陽虎的光才得以成為邑宰的,便連忙解釋道:「孔子與陽虎的一豹四犬不同,是被迫出仕的。而且成為中都宰後治理有方,也是國人之福。」

    趙無恤卻笑而不答,目光放在腳步匆匆,朝著中都邑前行的零星流民身上。

    他心裡想到的卻是,孔子一方面是被陽虎卓拔的大夫,據說還與費宰公山不狃有往來。可另一方面。他又是孟氏家主和南宮敬叔的夫子,跟代表孟氏的子服何也交遊甚密。

    所以說,面對這兩方勢力,孔子的態度就有些值得玩味了。

    無恤暗暗揣測道:「他莫不是和我一樣,在兩邊下注罷?」

    這種與世俗相適應的投機形象和趙無恤前世印象裡那個「仁德守禮」的「聖人」形象極為不符,記憶和現實之間彷彿籠了一層迷霧,叫人看不清真假。

    最後,趙無恤拋棄了煩惱:「我聽子貢說過一句孔子的話,夫取人之術也,觀其言而察其行。孔子的言辭和事蹟我已經聽過不少,現如今要到中都邑卻親眼看看孔子之政,才能明白其人究竟如何……」

    是子貢和子服何推崇的世之聖賢,還是趙鞅認為的「巧偽之人」!

    ……

    子服何見無恤沉吟,只以為他是在思考孔子的學說,倒是沒想這麼多,依然喋喋不休地說道開了。

    「孔子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則之,戰爭中西鄙各邑都大受影響,也只有中都和魯國公室陵墓所在的闞邑安好。」

    的確,中都邑,如今已經成了魯國西鄙的一座燈塔,吸引著過不下去的流民們聚集。

    不過讓趙無恤微微有些苦惱的是,中都邑的存在,也對廩丘構成了一種人口流向的競爭。

    所以說,子貢曾說他行事為政和孔子有些相似,這倒是真的,無恤剛入魯,就在政治抉擇和徠民方面和孔子撞車了。

    路途漫漫,隨後兩人又聊起了孔子之徒。

    子服何在曲阜時也在孔子門下聽他授過課,但卻不算孔子門徒,這個旁聽生和子貢一樣是孔子的腦殘粉。

    「孔子從洛邑返回魯國後,投到他門下的弟子逐漸增多,於是便在曲阜設私學,傳授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

    春秋時已經漸漸由「學在官府」變為「學在四夷」,趙無恤曾就讀過的新絳泮宮就形同虛設,成了貴族子弟們拉幫結派,演戲政治鬥爭的地方。而其餘各諸侯、邑、鄉的公室教育更是荒廢得不成體統,號稱繼承了完整週禮的「周公之國」魯國,三桓之一的孟僖子隨同魯昭公出訪楚國,竟因為學禮不精而不能很好地處理外交事務。

    在卿大夫的貴族教育沒落的同時,民間的士人私學教育卻在悄然崛起。各諸侯國甚至各卿大夫的私門需要士為他們服務。爭相養士,比如趙鞅就養了百餘名士人,並從中發掘出了尹鐸,鄭龍。虎會等人。

    士的出路漸廣,漸漸出現了與血緣、宗法關係並不嚴格要求的士階層,而「士」的培養也就成為迫切的要求,私學便應運而生,其中的佼佼者。就是孔丘。

    於是在孟僖子因為不知禮而深以為恥後,就出現了讓嫡子和庶子向窮士孔子請教學問,以師事之的情況。

    「孔子宣課雖然有教無類,但也將弟子分為在籍,升堂,入室三等。其中在籍之徒有近千人,升堂而學習而精通六藝的弟子有數十人,皆異能之士也。其中根據專長不同,分為德行、政事、言語、文學四科。」

    「德行方面突出的: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擅長處理政事的:冉有,季路。能言善辯的是宰我,子貢。此外還有不少文章博學的弟子。」

    無恤好奇地問道:「敢問入室弟子有幾人?」

    「孔子曾曰: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子路雖然是孔子最親近的學生,卻仍未入室,子貢亦然。如今入室的,唯獨顏回一人而已!」

    如果說在籍弟子是普通教育,登堂弟子是精英教育,那麼入室弟子。應該是能與孔子相知之人方能得到這一榮譽罷……

    顏淵、季路是趙無恤前世就聽說過的,冉求的名字則在中學時一篇課文裡出現過,其他幾人也零星聽子貢談及。

    他暗暗想道,德行出眾的可以作為供奉在朝堂的吉祥物。作為萬民效仿的楷模,擅長處理政務的能夠治理城邑地方,能言善辯的做外交行人。文學和後世的文學有些不一樣,指的是熟悉禮樂和古代文獻,官方要搞各種典禮,離不了這方面的知識。國君制定政策要找歷史依據,也離不了這方面的知識……

    子貢和子服何的能耐,趙無恤都見識過,兩人算得上是一國之才,子貢再經過幾年的成長歷練,或許能成為和張孟談一樣的王霸之才!想來孔門諸子能將名字銘刻在歷史上,並能得到這兩人認可,能力並不會差。

    所以孔子有這麼一批學生輔佐,要是連一個千室之邑都治理不好,那就真是浪得虛名了。

    雖然孔子傳播私學的初衷應該是以將平民培養成為「士」為目的貴族養成學校,不過縱觀孔子的前半生,趙無恤隱約覺得他的博名、養望、悄無聲息地收徒培養班底都讓人不易察覺,卻又有跡可循。

    不知道這是有意還是無意,如果這一切都是有計畫的,那孔子的心機當不輸於當前的六卿、陳氏,他能閃爍於時代兩千年,或許並非偶然。

    此外讓無恤有些無奈的是,他不得不承認,就長遠來看,孔子的班底甚至比他的手下要合理充實得多。即便成鄉眾人前來入夥,但趙無恤的屬下依然以軍吏為主,只有張孟談、子貢能獨當一面,其他的都是偏才,有成長餘地的也就成摶、邢敖等寥寥數人。

    「我也無須妄自菲薄,更無須因為他還沒獲得的『聖人』之名而患得患失。孔子二十年私學培養起來的根基,可不是我短短兩年就能相提並論的。不過等結束了這次曲阜之行,我也可以效仿孔子,在領地大興教育,間接傳播我的理念,當然受眾暫時只能面向士大夫和國人子弟,有個三五年時間,就能收穫一批合我心意的人才了。」

    他又想道:「不知道這次在中都,除了孔子外還能見到幾人,既然子貢能為我所用,孔子門徒裡的一些人才,或許也能招攬一二。」

    畢竟論起勢力、家世,他現在比孔子要強了不止一分半分,既然孔門諸子能給魯國各家卿大夫當家臣,自然也能為趙無恤所用。

    趙無恤正在垂首思索要如何入手時,車隊也漸漸進入中都邑的地界了,就在此時,卻接到了打馬而來的虞喜匯報,前方數里外有一群人在打鬥!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21 18:09
    第二百九十六章 4武衝陣

    因為大野澤北岸的涂道南側是泥濘的沼澤和湖水,北側是起伏的小丘陵和樹叢,所以遊騎只能在略微乾燥的路面上向後和向前放出十里遠,不過依然能起到警戒和預敵的效用。

    聽聞前方有人在打鬥,武卒們微微緊張了起來,在軍吏的召集下,迅速從拉長的縱隊集結為密集的隊列,趙無恤和子服何的戎車被圍在中間。

    趙無恤也注意到,前方偶爾有零星的流民向這邊逃竄,其中一些人身上還有傷痕,甚至有腦袋頭破血流的。

    「前面究竟發生了何事?」

    虞喜勒馬道:「稟大夫,是大野澤的盜寇夥同部分流民在圍攻一支車隊,如今正在前方僵持不下。」

    子服何眼睛又咕嚕一轉,慫恿趙無恤道:「大夫,著一定是哪家士大夫的車隊,遭到大澤盜寇的圍堵,吾等有兵卒百人,不如前去幫他們解圍!」

    他是有心想見識一下趙無恤手下這些兵卒的戰力如何,好掂量掂量他的實力,是否值得孟氏花大價錢拉攏。

    無恤知道此人唯恐天下不亂,所以並未受激,而是讓子服何稍安勿躁,隨後急促地問道:「彼輩人數多少,甲冑幾何,用何種武器,地形有無埋伏?」

    虞喜一一報了上來,原來前方有盜寇三百,其中十多人披甲,有三四個開弓的;流民兩百餘,身上無甲無胄,只有破爛的衣褐。盜寇偶有用戈矛的,大多數隻是扛著農具,外加斬木為兵,此處地形一片平坦,並無其餘埋伏。

    「對方陣型散亂,並非有組織的盜跖精銳,大概只是劫掠過往車隊的餓寇。」

    為將者重在果斷,趙無恤聞言後立刻下令眾人趨行,走了數里後,果然聽到前方一陣亂哄哄的聲響。

    只見四五百衣衫破舊的盜寇和流民正圍成一圈。他們的前沿,是一片倒地而死的流寇屍體,身上戳滿了窟窿,血液滲入了柔軟的泥地裡。而被包圍在中間的,則是一個車隊。

    瞧見那些被困之人擺出的陣型後,趙無恤和手下的穆夏等人都不由得一愣。

    像,實在是太像了!

    卻見十餘輛大車集中抵禦在外,車輿為牆。牛馬在內,形成了一個臨時的營壘。而裡面則是二三十人的徒兵,最醒目的是從車壘間隙伸出來的二十來根一丈半竹矛。其內沒有繁雜的兵器,只有幾名裹著緇冠的士人手持的反曲彎弓,他們分列車壘四面,輪流射箭,更番休整。

    盜寇和流民們進入了弓矢射程就會挨上兩箭,再往前則要突破長長的竹矛,因為手中兵刃沒有超過一丈的,所以前進不能。

    以他們的組織力度無法次序進攻。又沒有足夠的遠射武器,於是便被阻攔在外圍。看著這個竹刺蝟裡的軟肉眼饞,卻不能逼近半步,只能不停叫罵和投擲泥石土塊,奈陣中之人不得。

    趙無恤遠遠瞧見便讚道:「這些被困之人的領頭者卻是個知兵的,這是兵法上對付大批散亂敵人常用的四武衝陣啊!」

    他教給武卒的陣法,也是結合後世見聞後改造的四武衝陣變體。而瞧著那嚴整的陣型,長達一丈半的染血竹矛,還有它們給手持短兵的盜寇們製造的麻煩,趙無恤最初時甚至以為那是一隊落單的武卒。

    也正因為如此。趙無恤對那個被圍的指揮者也更加好奇,頗有一種「英雄所見略同」的感覺。

    目前看來,是盜寇奈陣中之人不得,但隨著前來圍攻的流民越來越多。這種局面也會結束。瘦死的駱駝壓死馬,若是盜寇和流民不要命地堆上去,這個小小的營壘也會被推垮。

    子服何見那些人像是中都邑兵,便有些急了:「大夫,吾等救還是不救?」

    「當然要救!」

    光是對那些被困者戰術與自家武卒的不謀而合,趙無恤便決心助他們一臂之力。再觀其人了!

    正當倆人說話的當口,前方再次爆發了一陣歡呼和喧嘩。

    趙無恤等人放眼看去,便瞧見了這樣的一幕:盜寇們在大野澤生存求活,對自然的利用力極高,這才沒一會,就有幾十人從西北邊扛著幾根長達三四丈的細長樹幹跑了過來。這是他們靈機一動跑去樹林裡砍伐的,只要眾人抱著朝車陣一捅,便能將其破壞,盡情搶掠車隊所運載的糧秣!

    說時遲那時快,趙無恤便果斷下令道:「速速結陣前行,長矛開道,劍盾、強弩次之,輕騎佈於兩翼,靠近後以架矛和二段射擊潰正面之敵!」

    ……

    圍攻車隊的匪首名為朔,生於朔月,因此得名。他體型粗壯,穿著不知道哪裡扒來的不合身甲衣,頭上還有一頂生鏽的銅胄。

    盜朔是大野澤首領盜跖手下的一名「旅帥」,負責攔截搶掠大野澤以北的涂道,今日瞧見這支人數不過三四十的車隊後,便一時心癢。他裹挾了兩百流民一哄而上,誰知卻碰上了硬茬,撞得頭破血流,如今已經丟下了十多具屍體,卻未能殺敵方一人。

    進攻者大多瘦弱和衣衫襤褸,盜寇裡的一些悍匪都手執破損的兵器,其餘人則是純粹的流民小盜,拿耒耜的都有,少數人幹脆就拿的一根大樹枝。

    此時久攻不下,盜朔卻也聰明,想起大首領帶他們破城邑時用的法子,正打算砍伐樹枝突破,後方卻又來了一支打著魯軍旗號的卒兩。

    「是邑兵喊來的援軍!」有人失聲而叫,多數人已經準備跑了,但盜朔卻制止了他們。

    「大首領曾經以一千人擊潰了入澤進剿的千五百人,何況吾等人數四倍於彼輩!」

    他張口大喊道:「來的是鄆城邑卒,若是讓他們得了手,吾等都得餓死,後退者一律斬殺,殺一邑卒者賞粟一斗,回到巨野後還有婦人侍奉。」

    群盜頓時一陣嚎叫,這些盜寇都有著一股子血勇,他們大多也是被鄆城大夫逼得走投無路的農人,一旦超過他們的忍耐極限。這些最老實本分的農人就會成為嗜血的狂徒。

    群盜也沒有什麼陣勢,悍匪在前,流民在後,最前面的是盜朔和五六個強悍的盜匪。他們手持步弓。跑前幾步就停下射上一箭,也不管射的中射不中,似乎都是練過的,片刻就每人射出三四枝,想嚇退前來的「鄆城邑卒」。

    然而面對這種毫無威脅的箭矢。武卒卻不為所動。

    弩兵卒長蘇壽余在趙無恤的命令下迅速帶領著溫縣來的弩兵們列了個兩個一字橫隊,每人間隔三尺,二三十把兩石強弩瞄準了對面衝來的群盜。穆夏率領的劍盾手和戈矛手則防備在後,留出了讓弩兵後退的空隙。

    兩三百盜匪已經衝到了五六十步外,眉目清晰可見,至此,他們也看清了對面來者的陣列和裝備,連盜朔都感覺到有些不對勁。

    「陣列怎麼如此規整,而且後邊人人帶甲,前面的弓手連手也不抖。看吾等的眼神就像是在看……」

    靶子?

    這絕對不是什麼鄆城邑卒!

    「扣懸刀!」

    張嘴喊出這句話後,弩兵卒長蘇壽余自己也拿了一把有望山的單臂弩,瞄著跑在最前頭的那個帶甲盜寇頭腦,用力扣動了連接青銅機括的懸刀。它發出了一聲金屬輕微的摩擦聲,隨後耳邊傳來陣陣箭矢離弦的嗖嗖聲,如同一群飛蝗般飛入了密集的匪盜當中。

    噗噗噗噗,衝來的群盜前面七八人同時倒在地上,首領盜朔亦然。

    尖銳的青銅箭簇輕鬆破開了群盜的身體,箭矢刺開皮膚後因為慣性飛速轉動,金屬雙翼把肌肉和內臟攪成了肉糜。而遇到骨骼後則在突然受阻中斷裂變形。

    冷兵器時代的戰爭武器殺傷性不大,所以盜朔和幾名倒霉的手下倒地後一時都沒死去,而是發出滲人的慘叫聲,五十步內的距離裡。簡單的短衣短褐無法阻擋住兩石弩矢的激射。

    因為人手不足,所以弩兵只能施展兩段射,這上弦的間隙就由戰車上的趙無恤和子服何彌補,他們也站在車上開弓對著密集的盜寇連連發箭,射翻了衝在前面的數人。

    兩輪射畢,戈矛手和劍盾卒在穆夏和鼓手的敲打節奏下邁著整齊的腳步上前。結成了密集的突擊方陣,而弩兵則退回後排上弦。然而他們換位的時間雖然短促,但對面的群盜反應居然更加迅捷,等趙無恤再度張弓射翻一人時,看到的已經是滿地翻滾的十多名匪徒,以及前方一片逃散的背影。

    前面最凶悍的群盜死傷慘重,而且弩矢齊射和嚴整的劍盾長矛對他們有很大威懾力,後面脅從的流民受此打擊,迅速喪失了士氣,轉身四散而逃,這將近三四百人就在死傷不過二十分之一的情況下崩潰了。

    武卒們本來已經沉著地準備進行一場以少打多的惡戰了,卻沒料到方才還窮凶極惡的群盜在兩次弩矢齊射後就嚇跑。子服何倒是清楚這些魯國群盜的秉性,他鬆了一口氣,這些盜寇還真是不經打,欺軟怕硬如此嚴重,連武卒的能耐都沒試出深淺就全跑了。

    為將者的一個重要能力就是應對戰場上的各種變化,遇挫如此,遇到不禁打的敵人也是如此。

    趙無恤立刻改變陣型,命令戈矛手和劍盾手正面小跑追擊,而十餘單騎更是縱馬狂奔,留下了數十名俘虜。

    就在趙無恤他們這邊擊潰群盜大部後,被圍困的車隊也開始了反擊。裡面的弓手對著扭頭觀戰的呆滯群盜一輪拋射,打了他們個措手不及,而手持長矛的徒卒也從方才防禦的「四武衝陣」裡衝出,將群盜捅得透心涼,這邊的百餘人也順勢崩潰逃散了。

    等到戰鬥結束,兩邊人馬警惕的靠近,相互觀察對方身份。

    子服何站在車上,見對面那個背著弓矢,手持長矛朝這邊張望年輕士人極為面善,不由得喊了一聲:「子有?你怎麼在這。」

    「子有?」趙無恤目光轉到了那個帶頭的士人身上,他便是這些遇襲之人的帶頭者,也是使用酋矛擺出了四武衝陣的人。

    那士人頭戴青色的緇布,身形並不魁梧,眼神也沒有凌厲和驕傲,反倒是謙遜和穩重。他也認出了前段時間路過中都邑的策命使者子服何,自然猜出了趙無恤的身份,於是便扔掉了長矛,卸下弓矢交給同伴,用標準的禮儀趨行上前數步下拜道:

    「冉求見過趙大夫,子服大夫!承蒙相救,敢不拜賜?」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21 18:11
    第二百九十七章 軍旅之才

    魯國的地形,可以用三種地貌概括之,北邊三分是泰山、沂山峰巒,將齊、魯隔離開來,中間四分是魯中南丘陵,其餘三分是臨近濟水、汶水、濮水的西南平原。網

    中都就位於西南平原地帶,臨近汶水、大野澤,往西北方走則漸漸進入泰山之陽。

    趙無恤等人在大野澤北碰巧為冉求解了圍後,兩個車隊便一同東行,漸漸靠近了中都。

    冉求字子有,所以有時又稱之為冉有,他的大名,趙無恤前世就曾在一篇中學課文上見過,之後也多次聽子貢稱讚過他的這位後學師弟。冉求本就是魯國西鄙人,年紀才二十,成為孔子門徒沒幾年就擠進了「升堂」弟子的行列,要達到這種程度,至少是要六藝精通才行。

    今日一見,冉求能射,能御,能指揮作戰,言辭禮節也很得當,可謂是多才多藝,然而他的低調性情卻又掩蓋了這些才幹,讓人一眼注意不到。

    方才相認後,子服何便詢問冉求道:「子有這是從何處歸來?」

    冉求拱手相答:「好教二位大夫知曉,求是去西北面的汶西之田借粟米去了。」

    趙無恤好奇地問道:「中都的糧食不夠麼?為何需要向外借貸。」

    冉求看了趙無恤一眼,垂目答道:「中都的土地只能算厥土中下,人口也不多,戰前就千餘戶,七八千人,如今有不少濟水以西的流民進入,卻劇增到了一萬。離秋收還有半個多月時間,夫子不忍民眾受飢,便解散了邑兵,以府庫中的兵器甲冑為質向鄰邑借貸粟米,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二次了。孰料卻遇到了盜寇來犯,多虧二位大夫解圍。」

    原來如此,中都雖然並不算富庶。卻是一處戰後頗為安定的地方,但人口劇增後糧食倒是成了大問題。

    對話中。趙無恤發現冉求表現得很謹慎,他才華不外露,沒了方才指揮眾人防禦盜寇時的勇銳,甚至會給人一種「此人怯弱」的印象,問一句他才答一句,無問時則訥訥而不言。

    雖然子服何說過,冉求屬於孔子門徒裡的「政事」之才,但趙無恤卻一直在好奇地看著冉求手下所持的長長竹矛。

    這種極長的矛有一個專用的名字。戰車上的名為「夷矛」,步卒用的則為「酋矛」。

    在甄之戰後,與軍吏們總結戰術經驗後,他們發現越長的兵器在線列方陣作戰時越是有效。於是趙無恤將戈矛手們的武器加長,尤其是矛手,全部裝備了帶金屬尖柄的酋矛,遠遠看上去如同徐徐前行的森林。

    而冉求的徒卒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兩邊的步卒在大眼瞪小眼地打量著對方的兵器。目前諸侯步卒用的矛柄一般在七尺到一丈之間,集體裝備酋矛倒是極為少見。

    在路邊一處廬舍休憩時,趙無恤帶著考校的心思。問起了冉求兵陣之事。

    一聊起軍陣,冉求雖然還是一副謙遜的模樣,卻已經沒了拘謹。看得出他很樂於談論這個話題。

    「矛好做,中都邑山後有竹林,將堅韌的竹子削尖就能當武器用,可以彌補府庫中兵器不足;而且長矛好使,戰陣之上,一寸長則一寸強,只要徒卒能夠聽求的指令,將長矛平放後便能讓敵方近身不得,再輔以鄉射選拔出的弓手。就能對敵造成巨大殺傷。」

    趙無恤聽後瞭然,倒不是冉求偷師自己。而是因為中都目前缺少兵器的形勢使得竹矛成為主要武器,卻被冉求誤打誤撞組建了一支長矛方陣步卒。

    這說起來簡單。可做起來卻極其艱難,想要將散亂的農人訓練成合格的矛手可不是件簡單的事情。趙無恤用了後世的一些方法費時數月才初見成效,但如今的武卒依然沒能達到他滿意的程度,冉求手下這寥寥二三十人,趙無恤暗中揣測,其嚴整,其勇銳卻已經不下於武卒。

    雖然號稱有「周公遺風」,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魯國人口百萬,地小人眾,且丘陵密佈,所以不同於宋人那樣老實。其民齪齪、儉嗇、畏罪遠邪。說白了從國家作風到民眾性情,大多是有小聰明的投機主義者,可不是訓練精兵的好人選,真不知道冉求是怎麼選的兵,又是怎麼訓練的。

    「前排步卒披甲持盾,平持長短不同的長矛,使數矛頭均露在最前方,密密麻麻,像一面帶刺的牆向敵人衝擊,可以防禦戰車衝陷,也可以緩緩推攮進攻,這便是矛兵在戰陣上的用處。」

    趙無恤別有心思,所以也不藏私,他將甄之戰中矛兵使用的大致情況和冉求交流了一番,說著說著,這位年輕的孔子門徒已經放下了拘謹,目光炯炯地在旁受教了。

    冉求的確是有軍旅之才的,才看了趙無恤武卒的兵種配製一眼,他就明白了輕騎士的妙用,還有在長矛兵中混用劍盾手的好處。想起方才他面對十倍敵人的圍攻而臨危不懼,趙無恤覺得,假以時日,再經歷戰陣後,此人或許也可以成為一位獨當一面的大將!

    子貢擅長貨殖和言辭,是王霸之才,而冉求的軍事學習才幹無恤已經目睹,若是他在政事上也很出眾,那也可以稱之為一國之才了。

    這種人才,恰恰是趙無恤的陣營裡正缺的,他生出了一絲招攬之心。

    他不知道的是,冉求也有這種心思。

    其實不但是趙無恤對冉求充滿好奇,冉求對無恤也有敬仰之心。他很早就聽過趙無恤的名聲,從被夫子稱讚的「止殉令」開始,到他與師兄子貢的許多信件,對趙無恤在晉、在宋、在曹的事蹟都有所瞭解。

    而六月底的甄城之戰,更是讓冉求心儀不已,趙無恤居然能以五百之眾,擊潰三倍於己的廩丘齊軍。在齊魯鏖戰時冉求也沒少帶兵遇到過廩丘齊人,知道這些齊卒戰鬥力不弱。比起魯軍普遍的敗仗來說,趙無恤的戰績極其耀眼。已經稱得上是一位「善用兵者」了。

    今日一見趙氏武卒的方陣戰術,居然和自己想出來的法子頗為切合,冉求吃驚之餘更是驚喜不已:「夫子曾言。見義不為,無勇也。今日趙大夫出手助我擊盜。是為有勇,軍陣嚴整,破群盜猶如以石擊卵,有條不紊,是為有謀。有勇有謀,假以時日,他應該能成為先軫、司馬穰苴一樣的天下名將罷!」

    雖然無恤年紀尚小,但因為長得早熟。所以看上去和冉求年紀相差不大,這讓冉求一時間又有些氣餒。

    「弱冠之年就已經是兩邑大夫,而我卻連一個邑宰、家宰都不是。」

    就在這時,趙無恤卻問冉求道:「子有之於軍旅,學之乎?性之乎?」

    是後天學習的,還是天生就能見微知著,瞧見密密麻麻的竹林就能腦補出竹矛方陣來……

    冉求謙遜地說道:「求學之於孔子。」

    「孔子也擅長軍旅之事?」對於這個,趙無恤倒還是第一次聽聞,不由訝然。

    子服何在旁插話道:「趙大夫見過孔子就知道了,孔子身形與其父叔梁紇相似。其力能舉城門,卻不肯以勇力聞名諸侯。他射、御皆精,曾射於矍相之圃(在今山東曲阜孔廟西側)。國人觀者如堵,知曉軍旅之事再正常不過!」

    冉求也補充道:「夫子曾言,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只是夫子不願意以兵事聞名,也僅是挑選弟子中適合軍旅的人傳授之,並不想讓吾等將此當成主業。」

    於是乎,一個身材魁梧、膂力過人,能開弓射箭。能駕車奔馳的山東大漢形象浮現在趙無恤眼前,和前世印象裡那位微笑鞠讓的知禮儒者形象結合起來。這讓他好奇之心越發濃厚。

    不過他對孔子遇到糧食危機時採取的自卸武裝這一辦法卻不太苟同。

    「子貢曾告訴我,他向孔子問過政。孔子言,足食,足兵,此外還要有人民的信任才可以。子貢又問,如果只能留二,那三項中先去掉哪一項?孔子說:去兵。子貢又問,如果迫不得已,兩項中還能去掉哪一項?孔子說,去掉食,自古人都難逃一死,但如果沒有人民的信任,什麼都談不上……」

    「孔子解散邑兵,出賣兵刃甲冑籌集糧食,若是在和平的年代本無可厚非。但如今是亂世,無兵卒則不能保小民性命安危,子有若是有半卒之眾,就不會被群盜圍困了。」

    趙無恤這話婉轉之中帶著隱隱的批評,他是兩邑大夫,身份尊貴的卿子,對孔子這個鄰邑之宰提出自己的意見再正常不過。

    當是時,孔子並不是後世那個不容任何人否定的「聖人」,他現在只是一個普通的士人,多年受挫讓他和弟子們都十分謙遜。

    所以冉求也沒有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勃然大怒,因為對於這一「去兵」的舉動,他們師兄弟間也有討論過。其中冉求是婉轉反對的,子路是憤憤然拒絕的,平日孔子提出一些理念,也常常受到學生們的質疑,甚至劇烈的辯論。

    這就是所謂的「君子和而不同」。

    孔門諸子並不是孔子思想的簡單複製,而是一個出身不同,性格不同,最終所走道路也不盡相同的鬆散學派。

    所以趙無恤察覺冉求的表情並未有異樣,因為對夫子的尊敬,也沒有在外人面前抱怨和非議孔子,這讓無恤對此冉求的本性更加認可。

    說話間,眾人已經離開了大野澤的範圍,土地漸漸乾燥平坦起來,遙遙可以望見中都邑的城垣。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21 18:24
    第二百九十八章 仲尼弟子眾生相

    中都邑給趙無恤最深刻的印象,不是到處設立的粥棚,也不是歸之如流水的鄆城、大野澤民眾,而是這裡的一種氣質。
    那就是多數人的尊卑有序,以及守禮、鞠讓。

    冉求介紹說,孔子門下的「升堂」弟子們都被放到了各地的百戶小邑中管理裡閭,而在中都之郊負責接待流人的則是冉雍,字仲弓。

    冉雍同樣二十出頭,他是冉求的同族,但已經血緣疏遠,淪為卑賤的庶民,連士都不是。他長著一張憂鬱的長臉,頭上是圓圓的發髻,籠著寬袖讓人將冉求運回的粟米搬運下來。

    在得知冉求因為兵卒帶的太少而在涂道上遇襲後,冉雍出言安慰他道:「大野澤的群盜也是活不下去的民眾,我幼年卑賤,故知其苦痛,若是能以德化民則可以解決,以兵甲進剿卻收效不大。」

    他倒是一眼看穿了群盜肆虐的緣故是部分魯國領邑大夫的殘暴不仁,但卻主張非暴力不對抗,顯得有些迂腐。

    趙無恤與之見面後想:「這大概就是他以德行聞名,而不以政事見長的緣故罷。」

    不過把出身卑賤而有憐憫之心的仲弓安排在這裡是很有效的,他一會親自攙扶老者,一會又低聲勸說他們不要慌亂,安撫了流民們驚懼的情緒。

    於是民眾們進入這裡後,彷彿放下了爭心,因為孔子以犧牲軍備為代價,換取粟米維繫著流民們的生活,並儘量撥出土地安置他們。離秋收也還有半月時間,鄆城和大野澤的流民源源不斷進入,但孔子似乎想不到拒絕他們入境的理由,也想不出能廣增糧食的法子。所以才讓冉求去汶西、宰予去曲阜借糧。

    冉求雖然運了十來車粟米,但面對千餘徒然湧入的流民,依然是杯水車薪。只能熬粥勉強維持幾天。

    就在此時,趙無恤出面了。他對冉雍說道:「甄城和廩丘雖然也不富裕,但撐到秋收是沒問題的,余可以將廩丘府庫裡的部分粟米運抵中都邑,也算余身為子貢之友人,為孔子做些事情。」

    冉雍憂鬱的臉色一鬆,拱手行禮道:「謝過趙大夫,不過此事還需夫子應允,且非為夫子一人。是為千餘黎民也。」

    趙無恤微微點頭,據他觀察,仲弓雖然有些迂闊,但也不失為一縣之才。

    進入中都邑外郭後,趙無恤則發現這裡猶有周公遺風,俗好儒,備於禮,行人相撞也不爭吵。田畝恢復了原始的西周井田制,國人在完成私田裡的勞作後,不用兵卒、鄉老來催促就會自發前往中央的公田開耕。一位身穿葛麻粗布衣物的中年儒士帶著一位弱冠少年攜壺漿來犒勞。朝他們行禮表示感謝。

    「子騫師兄,赤!」冉求站在路邊,遠遠朝那中年儒士和少年招手。

    「子有師兄!」

    少年扭頭一看面帶喜色。而中年人則先與農人們說了幾句話後才走了過來,他目視長達數十步的趙無恤車隊,一看就知道是貴人經過,便正了正衣襟,帶著少年一絲不苟地拱手行禮。

    原來中年人名為閔損,字子騫,他三十餘歲,屬於孔子年紀較大的弟子。他穿著簡樸,面容淳厚樸實。以孝而聞名,據說孔子曾稱讚他:「孝哉。閔子騫!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

    而那個年歲比無恤還小一些的少年,則名為公西赤。他頭上還留著發鬟,眨巴著眼睛朝趙無恤的旌旗和戎車,還有威風赫赫的武卒猛看。他是冉求母家的孩子,也被送來向孔子求學,因為天資聰慧,很有希望成為升堂弟子。

    當趙無恤問孔子如何治民時,閔子騫答道:「夫子用禮來表彰正義,考察誠信,指明過錯,傚法仁愛,講究禮讓,向民眾展示一切都是有規可循,故有所成。」

    公西赤則如同背書一樣搖頭晃腦地說道:「夫子曾言,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眾只求能免於犯罪受懲罰,卻沒有廉恥之心;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百姓不僅會有羞恥之心,而且有歸服之心。」

    話雖有一定道理,但趙無恤卻不認可恢復井田這種呆板的做法。

    井田的維持是與宗周的歷史特點相結合的,到了春秋時已經極其不適應,魯國曾初稅畝、作丘甲,齊國相地而征衰,晉國也有作州兵,都是一種對現實的改革和適應。私田稅畝是未來必然的趨勢,儒家懷舊的情懷和復古的執拗也無法阻止這種情況浩浩湯湯發生。

    趙無恤暗暗想道:「所以孔子此人的為政也有些複雜,他一方面知道亂世裡兵甲的必要,足食的重要,卻依然把恢復周禮作為根本*,想以井田為經濟基礎,尊卑有序的禮樂為綱來治民。來到中都後,我便看到了他所建立這個『烏托邦』的侷限性。」

    當是時,早期儒家還沒有完全脫離實際,他們大多數出身草根,對時代的適應性還是很強的。

    只是心裡想和嘴上說是一回事,但實際貫徹起來又是一回事。就和後世墨家批評儒家的,說這些人能高冠儒服坐而論道,但站起來做事卻無從下手。比方孔子和其弟子冉雍都知道富民是必要的,但若是仔細追問如何「富之」,具體要怎麼做,他們恐怕又說不出太多的策略。

    早期儒者有一個質樸的理想,知道理想要到達的彼岸是「致堯舜」,卻因為不會游泳,不會造舟楫,只能站在河邊給別人出著主意。

    「過河!」

    「敢問如何過河?」

    聊到這裡,儒者們便只能顧左右而言他了,後世典型的儒者如孟子就是這樣,能對魏惠王侃上洋洋灑灑一大堆,卻不會涉及具體措施。若是換了秦法家,就會規劃出無數條詳細到令人髮指的舉措,並將其變為推廣到全社會的法令。

    更別說現如今趙無恤把子貢籠到了自己的袖中,讓中都邑少了一位能理財開源的貨殖專家,所以沒什麼開源頭緒的孔子只能往節流和拆東牆補西牆上想辦法。

    而對殘酷現實的不滿又幻化成了對宗周時代的懷念,將復古作為一種救世的良方,渴望恢復聖王、周公之治。至於這種法子靠不靠譜,後世的王莽同志已經以身作則實驗過了……

    「其中的種種隱患,治理千室之邑或許還不會顯現出來,反而給我一種從亂世進入世外桃源的感覺。可若是治理一國,因為孔子也不能事必躬親,而閔子騫等一邑之才就會遇到瓶頸,善政也就變成與現實脫節,一意孤行的苛政了……」

    所以孔子之政適合用之於維持小鄉小邑宗法社會的穩定,卻不能用於富國強兵,這或許就是孔子一生搞政治沒太大建樹,最後卻只以私學教育和記述《春秋》出名的緣故吧。

    不過面對諸多孔子門徒,趙無恤說出的卻是這樣一番話:「善哉,比起高魚、鄆城的苛政來說,卻是強太多了。」

    事實的確如此,中都邑雖然還存在很多問題,如民眾雖然溫飽守禮卻不夠勇猛強大。若是遇到外敵,在亂世中,這種虛幻的假象不知道能持續多長時間……

    但它依然和甄、廩丘一樣,是魯國西鄙的兩座燈塔!

    而在這個物慾橫流,禮樂崩壞的時代,趙無恤也在此窺見了一些名為「理想」的東西,比起貪鄙的卿大夫們,孔門各有性格的弟子們給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

    「我現在有些明白,為什麼儒家能夠在春秋戰國成為顯學了……」

    於是趙無恤言道:「我曾聽聞孔子有言:年十五而志於學,余虛歲十六,正是向學的年紀,如今途徑中都,欲借宿,也想正式拜訪一下孔子,向他請教學問。」

    但閔子騫聞言後卻無奈地說道:「卻是不巧,夫子前幾日去了泰山之陽,親自向那些城邑的大夫、邑宰借貸糧食,以賑濟飢民,歸期不知……」

    ……

    「《魯頌》曾言,泰山岩岩,魯邦所瞻,此山亦曰岱宗,我年輕時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泰山忽焉特起,博厚崇隆,拱衛魯國北鄙。自此群山翼帶,直抵海濱,為天下之奧區,群山之至尊者也!」

    時值仲秋,泰山南麓*變幻,群峰如黛,林茂泉飛,氣象萬千,一個小小的車隊正在山陽道上行駛,正是閔子騫所說前來向各邑大夫借貸粟米的孔子一行。

    身材高大,面容謙和的孔子坐於安車之上;眉直眼闊,神情樸實可親,衣物卻頗有些陳舊的顏回為御;留了一臉濃須,腰間還別著長劍的勇士子路手持長戟,安步當車行走於車側。

    孔子的弟子雖多,但出門總喜歡帶顏回和子路兩人,有顏回則到了野地裡也會被妥善照顧得如同在家一般舒適。有子路則惡音不聞於耳,子路有萬夫不當之勇,能力搏泰山的虎豹,拔劍嗔目,甚至能嚇退數十盜寇。

    不過此時此刻,耿直而忠勇的子路卻梗著脖子,臉偏朝一邊,氣哼哼地踢著路上的石頭洩憤,倒像個耍性子的未冠少年,不像四旬中年人。

    聽到孔子的話後,子路氣呼呼地說道:「此次前往山陽求粟米,諸邑大夫無一人願借,夫子卻還有興致說什麼『泰山忽焉特起』?」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22 19:05
    第二百九十九章 苛政猛於虎

    孔子聞言也微微嘆息,戰亂之後鄆城大夫治邑不力,導致民眾南奔大野,東奔中都。(百度搜索網更新最快最穩定)孔子沒有理由拒絕求活的民眾,又暫時想不出法子謀取粟米,所以不得不讓弟子們向鄰邑借貸,自己也親自上陣,來泰山之陽走了一圈,卻一無所獲,現如今卻是白走了一趟。

    不過,子路生氣的還不止這一點。

    他們的嘴唇都有些干澀開裂,原來昨日三人在夜幕之時走到了名為盜泉的地方,當時又累又渴,但孔子拒絕宿於盜泉,渴而不飲,是因為厭惡其名。

    子路口乾舌燥,心情煩悶,所以這會耍起了性子,批評孔子道:「有是哉,子之迂也。」

    被最親近的大徒弟說自己迂腐,孔子也不生氣,他信奉的是「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他只是和顏回一起笑眯眯地「曬之」。

    「由,你不也和回一樣,沒有飲盜泉之水麼?」

    子路啞然,他性情伉直好勇,表現在言語上就是從不摻假欺瞞如此,但其實是很尊敬和愛戴孔子的,曾經孔子疾病,子路請禱,願意用己身代替,事孔子如事父兄。

    對待同一事物的對錯,如果有他不同的觀點,也會立刻提出來,與宰予、顏回不同,從不隱瞞,甚至會出言頂撞孔子。一會懷疑孔子的行為是否合禮,一會說孔子太迂闊,他甚至認為讀書並不是成才的唯一路徑,「何必讀書然後為學」,遇到覺得孔子有不對的地方,總是第一個站出來阻止。如此坦誠直言,是其他弟子所沒有的。

    顏回扭頭說道:「夫子。子貢在為趙大夫貨殖,在陶邑經營產業,陶邑是天下之中。五穀交匯之所,若是向他求助。或許能解燃眉之急,讓中都邑能撐到秋收。」

    子貢即便只分了貨殖收益的十分之一,但現如今身家已經十分富裕,他富貴不忘師友,不時會向中都輸送一些外地的特產。

    面對子貢貨殖的富庶,部分依然貧賤的弟子是有些吃味的,甚至有人認為子貢得富不仁,縱容賭鬥、經營侈靡等事。

    對此。孔子保持了沉默,而顏回則對師兄弟們坦言道:「身為儒士,應當貧如富、賤如貴,人各有志,何必非議子貢?」

    事後孔子讚歎他道:「一簞食、一瓢飲,貧居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他總是笑盈盈的,是孔子和子路偶然衝突時的調和者。

    面對這個建議,孔子微微閉目道:「賜雖為自由身。實則已經算是趙氏大夫的家臣了,臣為主謀方為忠,如今甄、廩丘兩邑方經戰亂。處境說不準比中都還要艱難,吾等還是自求辦法,不要讓賜為難了。」

    孔子也在猶豫,前方不遠處就是陽虎直轄的陽關,既然陽虎權傾魯邦,那粟米自然是不缺的,若是去向他求援,是否能得到幫助?

    「此去定會沾染污名,但吾本就是被陽貨所樹才得以成為邑宰。只是不知道事後三桓、國人,還有眾弟子會如何看待我……」

    孔子兩難之下。仰望泰山之巔陷入了沉思。

    他和陽虎的恩怨由來已久,在年輕時因為兩人都身形高大。所以形貌有些相似,當時已經是季氏家臣的陽虎便頗為厭惡孔丘。在季氏大饗境內之士時孔子前往,卻被陽虎在門前阻攔,他傲然說道:「季氏饗士,非敢饗子也。」孔子見辱於陽虎,只能憤憤而返。

    然而過了三十年,到了陽虎專魯的時候,就開始不管三七二十一在國內到處樹人培養黨羽。在費宰公山不狃的推薦下,就想利用在國人和貴族中都名望極好的孔丘,用計逼迫他出仕。

    陽虎的性格里,倒是有點「不計前嫌」。

    但孔子卻沒有忘記當年所受的侮辱,所以對於陽虎,他一面深為厭惡,一面又迫於其權勢,無可奈何,只能詛咒其「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

    陽關邑越來越近,就在這時,顏回卻停住了馬車:「夫子,前面有人在哭泣。」

    孔子抬頭望去,卻是一處貧瘠的農舍外,有一個新立的墳冢,一位身穿葛麻粗布的老婦人正在哭泣,情緒悲傷。

    他皺著眉軾車而聽之,又支使子路過去詢問:「阿嫗,你這樣哭,真好像不止一次遭遇到不幸了。」

    老婦人抬起溝壑縱橫的臉望著子路,眼淚在其間流動,她哀傷地說道:「然!以前吾舅死於虎口,吾夫也死於虎口,如今吾子亦然!下妾如何能不哀傷?」

    泰山沒有後世密集的人口和遊客,其間多猛虎,為害一方。

    子路聞言怒髮衝冠,嗔目道:「虎穴在哪座山上?待我去將惡虎擊殺!為此地除去一害!」

    說罷就要持戟上山去打虎,然而他卻被顏回制止了。

    「子路,止矣!忘了夫子是如何教導你的麼?聽到一件合於義禮的事,也必須請教父兄後才能去做,且聽夫子怎麼說。」

    子路和冉求曾先後詢問孔子,在聽到一件合於義禮的事,應該怎麼做?

    孔子對子路說,要先請教父兄才可以去做;而對冉求說,聽到了就馬上去做。

    後學弟子公西赤不解,為何面對一個問題,夫子給兩位師兄不同的回答。孔子答:「求也退。」冉有這個人啊,有點畏畏縮縮的,難得主動想做個什麼事,我就推一把。「由也兼人」,子路喜歡勝過別人,跟匹野馬似的,就要給他套上籠頭了。

    面對暴躁的子路,孔子也嚴肅地說道:「由,詩言,『不敢暴虎,不敢馮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以身犯險不是君子應該做的事情,何況此事也有隱情,你先退下。讓為師來親自詢問。」

    子路也知道是自己衝動了,便訥訥而退,換了孔子下車。恭敬地在墳墓前再拜祭奠,隨後和藹地問老婦人道:「阿嫗。泰山多虎患,既然連續有親人被害,為何不離開此地?」

    老婦人擦了擦眼淚,慘笑著道:「下妾等本是陽關人,之所以搬到山下居住,是因為此處沒有陽關的殘暴政令!」

    孔子默然,過了半響後又朝墳墓拜了一拜,將自己的口糧給老婦人留下。上車時嘆息一聲,對子路說道:「子路要記住,苛政猛於虎也!」

    子路凜然受教。

    隨即孔子對顏回說道:「調頭罷。」

    顏回由此知道,夫子是不會去陽關低聲下氣求助陽虎了,陽虎在陽關為富而不仁,逼迫民眾逃亡,寧願面對虎患也不願回去受苛政。向陽虎求一分糧,就是為陽關魯人增加一分苛政,這種事非君子所為。

    「還是回去另想辦法罷,只希望子有。子我能有所收穫。」

    和來時一樣,師徒三人孤獨地行駛在山道上。

    孔子扭頭看著那個越來越小的墳冢,心中哀嘆:「初稅畝、作丘甲。名為革新,可府庫雖然充實了,但民眾受的壓榨越來越多,公田甚至達到了二半之稅。縱觀魯國,行苛政的卿大夫何其多也,如今甄、廩丘兩邑入魯,只希望趙氏大夫像賜所說一樣,能行些許善政……」

    在岔路口,顏回握轡問道:「夫子。吾等回中都麼?」

    孔丘眼睛微眯道:「不,去曲阜。」

    「魯城行人署的柳下季大夫。費邑的公山氏,都可以試試向他們求助。」

    ……

    而遠在中都。趙無恤將俘獲的大野澤盜寇也留在了這裡,在借宿後,再次拔營東行,去往曲阜。

    冉求昨日與趙無恤相談甚歡,言及政事對答如流,頗受趙無恤激賞,如今將要分別,所以他一大早也起來相送。

    清晨時分,在走出幾乎不設防的內城時,一行人卻遇到了一群快樂的民眾,他們嘻嘻哈哈地仰頭望著城垣上一位中年男子。

    男子四十餘歲,模樣俊朗,他留著一圈濃郁的鬍鬚,沒有束髻。就這麼散發敞懷,隨意地坐在高達數丈的牆垛上,懷裡抱著一架瑟在輕輕彈奏,一旁還有個三四歲的孩子,正眨著無辜的大眼睛爬在男子的大腿上。

    瑟聲清揚,歌聲婉約,中都的民眾乃至於趙無恤的武卒們都聽呆了。

    這也是趙無恤自離開晉國後聽過最美妙的音樂,和下宮樂官樂師高有得一拼,可其中那份飄逸活潑卻又是樂師高的大雅之音裡不曾有的。

    昨日見了有些古板的仲弓和閔子騫,冉求、公西赤也是知禮君子,現在眼前卻突然冒出這麼個放肆不羈的老男人,和中都守禮鞠讓的風氣頗為不合,趙無恤覺得有趣,不由問道:「這又是何人?」

    冉求無奈地說道:「是求的師兄子皙,那孩童則是他的幼子……」

    子皙,也就是曾點,孔子年紀最大的弟子。

    「子皙好音樂,性情一直豪放不羈,當年魯國大夫季武子死時,他去弔唁時曾『倚其門而歌』。當時有人問他,魯國上卿去世,你不悲傷就罷了,卻在門楣箕坐而歌,這樣真的好麼?大夫可知子皙是如何回答的?」

    「願聞其詳。」

    「子皙言,萬物皆有所化,而人亦有之。人死而歸於自然,一如枝葉枯黃落地,重新滋養樹木,這循環往複本是值得欣喜的事情。季武子將要安然歇息於天地之間了,而我卻要淒淒徨徨地慟哭,何苦來哉?子皙最後被季氏轟走,從此被稱為『魯之狷士』。」

    趙無恤啞然,這還是儒麼?這份隨意與不羈,已經是「莊子妻死,鼓盆而歌」的道家做派了吧!

    ps:

    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七月筆下的孔子只是我一個人的主觀印象,要是和讀者想像中的孔子不符,請輕噴。但孔子和其弟子言辭和行為記述,基本上都是用的《論語》《禮記》《孔子世家》原文,結合史詩演繹,並非空言,沒有胡編亂造。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22 23:08
    第三百章 且歌且行300里

    曾點,趙無恤記得曾聽過這個名字,難道就是大名鼎鼎的曾子?還是曾子的父親來著?

    在見識到曾點的性情和行事風格後,趙無恤排除了第一個可能,那麼他懷裡的那個孩童,就是號稱繼承了孔子思想的曾參了,曾參再傳子思,子思再傳孟子,這便是儒家後來追溯的主脈「道統」。

    任誰都想不到,嚴肅治學的曾子,竟然有這麼一個放肆的老爹。

    面對上面鼓瑟依舊的「魯之狷士」,趙無恤對冉求問道:「倚門而歌雖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但實在是與世俗不合,也違背了禮法,孔子就任他這麼做麼?」

    對於這一點,冉求還是非常自豪的,他說道:「夫子曾言,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

    中行就是實行中庸的人,這句話的意思是,找不到中庸之人交往,那和狂狷性格的人打交道也成。

    狂士的特點是進取:這個社會太黑暗了,我一定要改變這個黑暗不公的現實。一個這樣積極進取的人,就是一個狂者。

    狷士的特點,是有所不為:這個社會太黑暗,沒搞頭了,改變不了了。但是,我固然改變不了這個黑暗的現實,黑暗的現實你也別指望改變我, 我還是會按照我的原則去做人的。一個這樣有所不為的人,就是狷者。

    後世的孟子是狂士,莊子是狷士。

    冉求解釋道:「夫子認為,禮不光要停留形式上,光靠表面上人們的語言、人們的眼神、人們的表情、人們的動作來遵循禮。禮應該真誠地表達人的情感,沒有真正的仁愛的感情,費了大力氣來做這些禮儀有什麼用呢?是為了掩飾內心的醜惡麼?」

    「而不同的人表達禮的方式也不同,就說那日去祭奠季武子的人中,有的人舉止哀傷,其實心裡卻沒有哀情。子皙雖然倚門而歌,卻表達出了對季武子的送別之意。並非有意搗亂,而是發自本心。」

    趙無恤愕然,經過一路上的見聞和昨日親見,他對早期儒家的包容性有了新的認識。

    早期的儒家是很多元的。孔子容忍學生們對他提出尖銳的不同意見,只要不超過底線,大多能寬而恕之。其中有子路這樣的武士儒,性格偏向輕俠;有子貢這樣的商賈儒,專心於辯才和致富;有冉求這樣多才儒。知兵事政務;甚至還有曾點這樣的狂狷儒,行事跟後世儒家的對頭莊子頗為相似。

    目前來看,他們反倒是孔門裡的中流砥柱,但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使得儒家中子路、子貢、冉求、曾點這類人反而被排斥為非主流,坐而論道的高冠儒生卻佔據了道統。

    是孔子政事遇挫,徹底轉向了學術的緣故?還是在春秋戰國之交的劇變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使得儒家分裂,保守和復古成了主流?

    但總之,孔丘這樣一個破落貴族。早年混得慘,理想得不到實踐的機會,但至少現在名聲越來越大。歸根結底,這只能是一個人內在魅力的結果。能說出這樣一番話的孔子,他的人格魅力都讓無恤有些嚮往,想與之交遊了。

    籠罩這座尼父之丘的雲霧漸漸消散,越來越清晰起來。

    冉求又道:「夫子也囑咐過,此舉只有子皙一人能為之,旁人還是要遵守禮儀,不可效仿。這便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對了,大夫的『錦瑟無端』一句被子貢師兄寫在簡牘上寄回來後,子皙是最喜歡的。整日捧著念叨,這情況持續了月餘,他今日在此鼓瑟,大概是要為大夫送別吧。」

    就在這時,牆頭上曾點鼓瑟的動作由輕快變成了緩慢,快樂的瑟聲和歌聲開始變得哀傷。

    「天之生我。我辰安在?譬彼舟流,不知所屆。」

    看熱鬧的民眾們已經對此習以為常,聽到曾點由歡樂轉為哀傷,面面相覷下漸漸散開了;那些被吸引過來的鄆城流民雖然聽不懂,卻想起了背井離鄉的慘狀,竟然齊齊抽泣起來。

    而趙無恤聞聲後也有些色變。

    這是詩經裡的一篇《小弁》,傳說是周幽王放逐太子宜臼,宜臼內心憂憤哀怨時所作。詩寫了宜臼的孤獨、流浪、失落、痛苦、思考、質問。

    寒鴉群飛而已則孤獨,柳茂蟬鳴,而自己流浪無處存身,無父母可依。這和趙無恤驟然來到春秋時代那一個月的迷茫,還有最初被放逐時孤苦的心態有些相似。

    這幾句詩歌,似乎真是專為趙無恤而唱的。

    隨著「鏗」的一聲響,瑟音和歌聲漸漸稀疏起來,情之所至,曾點竟然也淚流滿面。他懷裡的幼子曾參則不知所措地去為父親拭淚,年紀小小便能如此懂事,長大一定也是個純純孝子。

    趙無恤仰頭大聲問道:「長者如今正值盛年,有名師在上教誨,有子在膝下侍奉,每日鼓瑟,可謂樂矣,為何流淚?」

    曾點握著兒子粉撲撲的小手,看著趙無恤回答道:「我雖盛年,但三十年前方為少年,三十年後又會在哪裡呢?人生在世,便再有壯志又有什麼用呢?不如靜享其樂。趙大夫曾有『錦瑟無端』之言,應該能明白點的意思。」

    他對趙無恤沒有行多餘的禮儀,因為曾點覺得在方才的音樂中,他已經與無恤神遊過一番,不再是初見的陌生人,而是相識多年的熟人了。

    趙無恤在兩年前賦的那一句詩傳入了曾點耳中,讓他對無恤這個年輕後輩生出了「知己」之感。今天隱隱竟有勸無恤惜時避世,不要去曲阜赴黑暗的朝堂,摻和刀光劍影的陰謀暗算。

    其中愛護後生的拳拳之意,趙無恤是能感受到的。

    但人生在世,怎能不爭?如今的時局,譬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不為刀俎,則為魚肉!

    平民士人尚且可以躬耕於荒野隱居逃避,可身為卿族,若是政斗失敗。那就是舉族滅亡的下場!

    於是趙無恤沉吟片刻道:「子皙是狷者,有所為而有所不為;但無恤卻願意做一個狂者,銳意進取,為民眾致太平……」

    他環視四周。提高了聲音道:「雖千萬人,吾往矣!」

    這番話振聾發聵,年輕的冉求聽得血脈膨脹,子服何垂首咀嚼著這句話,身後百餘趙氏武卒則齊齊轟然下拜。更顯得無恤鶴立雞群。

    曾點微微一愣,隨即破涕而笑,又逗弄懷裡的幼子去了。他剛才尚情動淚流,轉眼就歡笑言談,轉變得很突然,但因其自然而然的態度,卻讓人並不覺得突兀,似乎就該如此。

    「既然大夫之意如此,那點就不再廢話了。」

    曾點一手拍著膝蓋敲打節拍,另一手揮袖說道:「瑟已鼓。願已了,去,去!」

    等到趙無恤一行人再度東行後,只聽到身後清音再發,牆頭上曾點柔軟的歌喉裡詩歌復起,他在為趙無恤送別。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趙無恤偏頭望著漸行漸遠的中都邑,自嘲地笑道:「還真有幾分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的感覺。要不是領邑還得著我去維新治理,晉國的紛爭局面還等著回去收拾,我還真想就這麼留在中都,好好看看孔門諸子的眾生百態。」

    他現在覺得。這個學派,這個團體還是有希望的,但他們在後世走偏了的路子。趙無恤自不量力,卻想落一子閒棋,幫他們糾正過來!

    ……

    趙無恤一行人向東走了兩天後,從廩丘到曲阜的三百里行程終於要結束了。

    這裡濱臨洙水、泗水。丘陵密佈,還保存著周公傳留的風尚,民俗講究禮儀,所以當地民眾表現得小心而拘謹。土地少,人口多,人們節劍吝嗇,害怕犯罪,遠避邪惡,頗多經營桑麻產業,而少有山林水澤的資源。

    封凜也在車隊裡,這一路上,他的任務就是將途經的道路記熟,並畫出草圖來。

    離城還有六七里遠,涂道上的行人就漸漸增多。路邊的田野一望無邊,遠處莊園聳立,近處數十上百的農人、隸臣妾散佈田間。手持大杖的皂衣國人挺胸凸肚地站在道邊的田壟上,正指揮幾個野人鋤草澆水。

    到了午後,曲阜遙遙在望,子服何介紹道:「曲阜的正式名稱是魯城,所有魯國才以國都為名,城中有阜,委曲長七、八里,故名曲阜。」

    趙無恤放眼望去,前方首先是十餘丈寬的城壕,壕中引入了洙水作為護城河,暮色下河水波光粼粼,看起來就像一幅不斷延伸永無止盡的畫卷。護城河內側,魯卒持戈矛巡視在以夯土和磚石築成的五丈巍峨城牆上,而城牆之下,也有一隊衣甲鮮明的士卒們正列隊站於城門兩側。

    「有戎車過來了。」

    一輛馬車從城下的木橋上開動,迎著無恤的車隊而來,上面飛虎旗幟迎風獵獵飄揚,車輿上一位身穿黑紅相間深衣的高大士人正拭車而望。

    趙無恤見狀心中瞭然,而子服何則勃然色變。

    他們都沒想到,竟然是陽虎親自前來出迎!

    ……

    ps:孔子的老相識有叫原壤的,也是一個狂狷者,而且做出的事情還更過分。

    《禮記.檀弓下》記載,原壤的母親去世了,孔子幫他清洗棺木。原壤噔噔地敲擊著棺木道:「我很久未唱歌抒懷了。」於是唱道:「狸首之斑然,執女手之卷然。」

    孔子裝作沒聽見而走開。隨從的弟子問:「夫子不可以使他停止歌唱麼?」孔子道:「據丘所知,未失去的親人才是親人,未失去的老相識才是老相識。」

    孔子容忍了原壤的行為,他最討厭的人不是失禮失儀者,而是「鄉愿」之人。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24 20:04
    第三百零一章 魯城曲阜

    趙無恤讓御者驅車向前,只見陽虎今天穿著紅黑相見的魯縞朝服,他頭戴鶡冠,額頭寬闊,濃眉大目,頷下留有濃濃的虯髯,盡顯陽剛霸道之氣。

    無恤暗想,陽虎不愧是以陪臣執國命的人,那份迫人的氣勢十分明顯,如今魯國的政局已經有不穩的傾向了,要想辦法火中取栗,謀取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和趙無恤的馬車錯轂而過,陽虎也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今天趙無恤穿著傳統的白底玄鳥紋深衣,頭戴玄端,雖然模樣算不上特別俊俏,卻也有自己的氣質,他並不因為年輕就垂首避讓,而是揚眉與陽虎對視。

    陽虎暗自想道:「本以為這十五六歲的孺子是憑藉他父親之蔭才在濮北打下兩邑。今日一見,他本人卻也不俗,年紀雖小,卻難掩英氣,我之前向他示好,又邀他入魯卻是做對了。」

    「只是這次策命儀式,因為我去了陽關佈防的緣故,所以讓柳下季和孟氏鑽了空子,讓子服何為使者。也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總之沒有我一句好話,如今可得好好爭取,讓趙無恤正式成為我的黨羽。一方面可以加強我在魯國西鄙的軍力,另一方面可以間接和晉國趙鞅搭上線,得到晉國的支持!」

    倆人各有心思,目視片刻後卻一齊笑了起來。

    「無恤惶恐,我年紀幼弱,何德何能讓君出迎。」

    陽虎大聲說道:「一月前在瓦地與晉國三卿盟會,我對中軍佐風采傾慕不已,現如今又能見到子泰,真是幸甚至哉,怎能不倒履相迎!」

    趙無恤則拱手答:「無恤曾聽父親稱讚說魯國陽子乃是盟會上執牛耳之人,入魯之事能成也多虧君前後奔走。以後同為魯臣,還望陽子多多提攜教誨。」

    他這一通話,竟然不像趙鞅一樣只把陽虎當成季氏宰,而是儼然以魯國執政待之了,這種態度不由讓陽虎大喜。

    寒暄之後。倆人的馬車並駕齊驅而去,陽虎對身為策命使者,行人署司儀下大夫的子服何理都不理,而趙無恤則偏過頭朝子服何報以抱歉的一笑。表示自己也無可奈何。

    子服何臉色陰晴不定,面對陽虎的權勢和霸道,三桓尚且無可奈何,何況他一孟氏小宗。他只能帶著趙無恤的隨從門跟隨在後,吃著兩人車馬的灰土。

    和陽虎的馬車並排而走。趙無恤故意作出一副少年初到異國的觀光客心態四下眺望:「曲阜是少昊氏之墟,嬴姓趙氏的故鄉,此次入城,我可得到豪社和少昊廟祭祀一番。」

    陽虎哈哈大笑:「這兩處平日也極為熱鬧,我願代為引領。」

    少昊既沒,曲阜成了后羿有窮氏的地盤,在殷商時曾為奄國之地,商奄被征服後,夷人的時代告一段落。

    周公長子伯禽被封於此,隨後出擊東夷、淮夷。拓展出了一個泰山以南的大國,是繼齊太公後的東方諸侯之長。有詩為證:「王曰叔父,建爾元子,俾侯於魯。大啟爾宇,為周室輔。」

    魯國直到魯桓、莊二公時依然很強大,當是時,號稱「公車千乘,朱英綠縢,二矛重弓,公徒三萬。」

    然而如今的魯國卻沒有以往的輝煌。其他國家軍事實力見漲的時候,魯國卻從千乘之國縮水到了九百乘,向北逼迫於齊國,只能朝東方南方的莒、邾等東夷國家開拓。不過魯軍戰鬥力堪憂。經常被這兩國反擊,又受晉、齊掣肘,所以進展不大,淪落為一個二流國家。

    不過魯國雖然落魄了,但魯城外郭給趙無恤的第一印象依然是雄渾大氣,不亞於新絳。

    魯城外城平面呈不規則的圓角長方形。東西最長處7里,南北最寬處5里,周長二十餘里。共有城門11座,東、西、北三面各有三門,南面有兩門,每一座雄偉的城門外都設有雉門,一旁還修建了門樓的墩台,防禦十分到位。

    城池大門寬,高三丈寬五丈,可以容納趙無恤和陽虎兩輛駟馬戎車並行進入,還能留出一半多的空隙。

    跟著趙無恤魚貫而入的百餘武卒尚未從城門下的昏暗緩過神來,無數的嘈雜熱鬧的聲響已喧嚷入耳。

    趙無恤的手下們從商丘開始,也見識過好幾個邦國的都城了。相對於宋都商丘的殷商舊風,曹都陶邑的熙熙攘攘皆為利來而言,魯城的內部卻要顯得保守復古許多,且帶著些魯人的小家子氣,所以大多面色淡定從容。

    武卒們被留在外郭的兵營內,由陽虎派人安置妥當,而趙無恤、子服何則隨陽虎繼續前往內城。

    他們是從外郭西門進的,而魯城的市集店肆多在東面,這邊則是裡閭和作坊。饒是如此,路上已是熱鬧非常:高樓矮屋層層疊疊,冶銅、冶鐵、制骨、燒陶等手工業作坊排列十分密集,不時有嗆人的味道傳出。

    魯國重農,商業沒有宋、曹、衛鼎盛,但官方控制的手工業卻也十分發達。因為在伯禽建國之初就分到了各有所長的「殷民六族」,其中索氏是做繩索的,長勺氏和長尾氏是做酒器的,這些殷遺民為魯國打下了一個好的手工業基礎。

    現如今,魯國之削,魯國之縞、鞋履、緇巾帽子都很著名,而且和吳越寶劍一樣「遷乎其地則弗能為良」,是魯國的特產。

    魯國的工匠數量也很龐大,魯成公二年,楚國霸權伸到了魯國邊境,孟孫氏就去請平,一次性獻上了木工和女織工三百人。而前年齊魯交戰時,邊境鄆城、陽關的陶工也被齊人掠奪,轉賣到了新絳人市,被趙無恤買走。

    「離開曲阜時,我也得帶一些工匠回去,既然根據地已經有了,人手也不缺,是時候把晉國的陶窯遷徙部分過來,此外鑄造冶煉,還有另外一些手工業也得盡快建立起來。」

    趙無恤堅信,科技依然是第一生產力。

    漸漸地,城中心到了,只見一條大街筆直壯闊。足能容三四輛馬車並行,這街道被夯實如硬土,路面上還鋪設了河卵石,馬蹄踩上去。嗒嗒作響,路邊溝渠石壘,渠外邑宇逼側。

    熙熙攘攘的路人行於兩側,車騎馳行中央,那些馬車牛車上不乏高冠士大夫。車以輜車居多。珍飾華侈,外有帷幕遮擋,看不到裡邊的人,偶爾有婦人的香氣從中飄出。

    還有幾個少年武車士衣飾華貴,意氣風發,後邊隨從似是豎寺,卻也竟皆衣紈履絲,腰帶短劍。他們驅車行道,直行疾馳,街上行人皆紛紛退避。不敢有一人出怨言。但迎面看到陽虎後,這些貴族少年卻統統縮頭縮腦,不敢擋著他的去路,也好奇能和陽虎並駕齊驅的年輕君子是何人。

    「這些都是公族子弟。」陽虎偏過頭如此解釋。

    「魯國別的不多,就是公族多,每日只會鬥犬鬥雞,更無其他才能。」

    陽虎的態度輕蔑,出身卑賤的他現如今已經凌駕於這些公室貴胄之上,聽得後面同為公族的子服何愈發不滿,趙無恤聽後卻心中一動。

    魯國貴族如果大多是這尿性。那要是在曲阜開個侈靡之業的分店,生意應該會不錯。

    子貢已經在陶邑站穩了腳根,每月都有一些可觀的錢帛入賬,不過據說機智的鄭人也已經在新絳建了一個高仿的侈靡之所。幾乎完全複製了趙無恤和子貢的思路。這山寨來得如此之早,叫無恤哭笑不得,幸好瓷器的核心技術還無人參透。

    石磨等低端技術還好說,可瓷器想仿造?連趙無恤這個前世進過陶藝班的人都帶著陶匠們研究了半年方有小成,又不是遊戲裡摸一下看一眼就能點亮的技能,偷師學藝哪有那麼簡單!

    歷史上。這門技藝直到東漢才開始發展起來,在之後的一千五百年裡,通過陸路海陸外貿到了世界各地。但除了中國之外,無論是西亞還是日本,仿製品都停留在原始瓷器的初級階段,達不到中國瓷器的技術高度。

    被陽虎親自出迎打了個措手不及的子服何鬱鬱不樂地跟著前方並排行駛的馬車,到了官署區的一條岔路口,他恍然覺察不對,便搶過御者的八轡疾馳超前,橫亙在道路中央,大聲說道:

    「陽子,趙大夫,請止矣!」

    陽虎的徒兵大驚之下,矛戟紛紛對準了這個冒失的年輕下大夫。

    「且慢,且慢!」趙無恤連忙出聲制止他們的舉動,而陽虎也微微擺手,示意眾人退下。

    「子服大夫這是作甚?」

    子服何方才面對戈矛,也出了一身冷汗,卻渾然不退,他大聲說道:「無他,只是吾等走錯路了,出言糾正而已。」

    陽虎扶著腰間的長劍冷笑道:「走錯路了?今日我出迎子泰,要邀他去我府邸宴飲,如今六牲已經宰殺,酒水已經用包茅濾好,只待賓客到來,怎麼會走錯?」

    「子泰作為魯國大夫,入國都後當然得先拜會三位卿士,隨後才能接受私臣邀請赴宴,吾等應該前往西面的官署廟堂,而不是東面的陽子私舍!」

    面對子服何的寸步不讓,陽虎臉上青筋直冒,他現如今已經把自己當成了魯國執政,最厭惡被人以「私臣」相稱,正要發作,卻被趙無恤出言阻止了。

    「二位息怒,是無恤未能先定下行程,引起了誤會,我之錯也。」

    陽虎的子服何都把目光投向了趙無恤。

    「依子泰的意思,應該先去哪邊為好?」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24 20:07
    第三百零二章 落魄的三桓

    趙無恤心中暗道不妙:「我本來想的是在陽虎和三桓間仔細觀察,先兩面下注的,但現如今子服何卻跟陽虎就先拜會哪一方爭執了起來,這樣一來就逼我必須先選一邊了。」

    現如今趙無恤謀士不在身邊,他只能靠自己應變,心中迅速計較著利害關係。

    三桓是魯國名正言順的統治者,而且枝繁葉茂,在魯國深深紮了根,趙無恤不想放棄。

    但眼前這個噬人的權臣陽虎,也不是那麼好相與的啊,

    左右思慮後,趙無恤想道:「我聽說陽虎行事不計前嫌,但三桓那邊,若是就此跟著陽虎赴宴,恐怕就會坐實了我『陽虎之黨』的身份,反倒是不好跟他們討價還價了,既然如此……」

    於是趙無恤朝陽虎鄭重行了一禮道:「之前沒有告知陽子,在廩丘時子服大夫已經跟我交待過來曲阜拜會的先後順序。作為小輩,先拜見三位世交長輩是應該的,作為新上任的下大夫,拜見上司卿士也是應該的。君命在身則不敢赴私會,無恤在晉國也被父親教誨要如此行事,還請陽子先回,稍後我會親自登門賠罪。」

    陽虎板起了臉,煞氣十足的虎目在趙無恤的臉上一掃,隨後卻又露出了笑容,濃須映襯得牙齒白的滲人:「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強求了,今夜我的府邸會徹夜掌燈,靜候子泰到來。」

    說完他便乾脆地帶著隨從走了,臨行前還狠狠瞪了子服何一眼,對於還能爭取的人,他自有容人之量,但對於屢次招攬都斷然拒絕的子服何,陽虎已經起了殺心。

    和方才在街上駕車馳騁,整日鬥狗鬥雞為樂的公族子弟們不同,子服何可以說是如今魯國公族年輕一輩裡最出色的一人,所以年紀輕輕就做到了下大夫之職。只可惜,這個人才為何要與自己處處作對呢?要是能像季寐。叔孫志等人一樣為己所用就好了!

    陽虎的車駕漸漸遠去,才這麼一會功夫,子服何深衣已經濕了半邊,但他卻不後悔。

    「此番我若是能為三桓爭取到子泰。爭取到晉國中軍佐支持,也算是完成使命了罷,只望三桓能明白我的苦心。只要籠絡住此人,在西鄙可以威脅叔孫志的鄆城,在國外可以借助趙氏的力量。也就能讓陽虎多一些顧慮……」

    方才子服何也是在賭博,他一路上觀察趙無恤的秉性,覺察到這位流亡卿子總的來說是個有顧慮和守規矩的人,面臨抉擇時,定然會選擇穩妥先拜會三桓。

    「方才也是使命在身,迫不得已,還請子泰多多見諒!」

    「子服子說笑了,本應如此。」

    趙無恤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已經猜到了他的小心思,卻也不點破。只是請子服何在前帶路。

    魯桓公有四子,嫡長子魯莊公繼承魯國國君;庶長子慶父,也就是那個「慶父不死,魯難未已」的大奸臣,慶父之後稱為孟孫氏;庶次子叔牙後代稱叔孫氏、小兒子季友後代稱季氏。由於三家皆出自魯桓公之後,所以被人們稱為「三桓」。

    趙無恤通讀晉國典史,其中有不少涉及到魯國的篇章。他知道這三家最初並不十分顯赫,先是兄弟內鬥相殺,在季友執政結束後又被東門氏壓制。直到魯宣公之世才開始專權,至今也不過百年。自此以後「三桓勝。魯如小侯,卑於三桓之家」。

    按照魯國的規矩,凡仕者近宮,不仕者與耕者近門。三桓的府邸靠近魯國宮室,背靠宮牆。歷史上不甘為傀儡的魯侯多次與三桓火拚,所以他們也築起了高大厚實的牆垣自守,猶如三座城塞。經過魯昭公失國的事件後,魯侯現在的國內地位連晉侯的不如,只是一尊泥塑的傀儡。

    不過三桓的好日子也沒持續多久。

    魯國設置了三卿。其中季孫氏世代擔任大司徒,叔孫氏擔任大司馬,孟孫氏擔任大司徒,在接到趙無恤已到的消息後,他們便齊聚孟氏的大司徒府中。

    究其原因,卻是因為季孫、叔孫兩家都已經被家臣架空,府中不知道有多少陽虎的耳目,現如今也就孟氏在自家的地盤上還能算主人。

    沿著內城的大道走了半刻後,趙無恤被子服何引領進孟氏府邸內,其外頗多披甲持戈的衛士,入內後卻見這裡大院深宅,裡外格局大氣,峻宇雕牆,很闊氣,裝飾得也很華麗。

    步入院中,當面一個高大的罘罳,上面繪了一副黑白綠紅相間的彩畫,在旁引領的豎人、女婢美麗俊俏。

    入得宅內,只見宅分數進,每一進都有月門隔開,循廊向內,沿途層台累榭,曲水涼亭,樹木陰陰,秋菊姹紫嫣紅,整個孟氏府內芬芳馥郁。

    無恤出言讚歎道:「不愧是世卿大族,此宅院器宇軒昂,我彷彿見到了孟獻子的遺風。」

    三桓能專魯百年,也是因為各自家族每隔幾代人就會出一個強力的家主,季氏有季友、季文子、季武子;叔孫氏有叔孫穆子、叔孫昭子;孟氏則有孟獻子,也是一時翹楚,冠帶風雅甚至讓晉國諸卿景仰。

    其中孟獻子喜歡養士,開了春秋戰國養士之風的先河,趙無恤的老爹趙鞅的養士就是在效仿他,也是他掛在嘴邊最多的一位魯卿。

    趙無恤話音剛落,子服何還不待回答,卻聽到一個洪亮的聲音從側面的迴廊上傳來:「大夫應當見見當今孟氏家主,其才其德亦不下於先祖!」

    倆人舉目望去,卻見一位身穿武弁服的四旬武士恭敬地站在迴廊上,正朝他們鞠禮。

    「這位是?」

    子服何介紹道:「此乃郕(cheng)邑宰公斂子。」

    「孟氏的家臣公斂處父見過大夫,三位卿士已經在後堂等候,請隨陪臣前往。」

    子服何介紹說,公斂處父是孟氏最大領邑郕邑的宰臣,也是這個家族裡的實權人物。

    趙無恤知道一直以來,魯國都是季孫氏最盛,曾經主持三分公室,四分公室,獨佔了魯國一半的城邑和資源,剩下的再平均分給叔孫、孟孫。

    可現如今,季氏的強盛卻落到了陪臣陽虎的手中,曾經的輝煌也如昨日黃花了。看著公斂處父和子服何這一武一文兩人,反倒是孟氏更有前途,若是孟氏家主真如他所說是個有能力的人,魯國未來的國政應該順理成章地落入孟氏手裡才對。

    到達富麗堂皇的後堂後,只見這裡門扉大開,堂內窗明幾亮,正面是三張筵席,坐著三位高冠博帶的卿士,大概就是三桓了。案後飾以屏風,屏風後面是從殿頂橫柱上一直垂下來的巨大魯縞縵布,隨風飄蕩,氣勢昂揚。

    公斂處父趨行後退守衛在門外,在子服何引薦下,趙無恤脫去鞋履著足衣入內。

    他認真地打量著這三位世家首領,中間一位是名義上的魯國執政季孫斯。這人三十出頭,他身量很高,鬚髮黝黑,長了一張馬臉,貌相隱忍,精神狀態卻不怎麼好,年紀輕輕就吊著厚厚的眼袋,不知道是不是在憂鬱陽虎之事。

    右邊那位是這府邸的主人孟孫何忌,他同樣是三十餘歲,此人和他的幼弟孟孫閱都曾拜孔子為禮儀老師,所以看上去頗為知禮,一直對著趙無恤微笑。但他雖然面如冠玉,溫文爾雅,但卻沒有方才公斂處父所說的氣度和雍容,說話和舉手投足間反倒有些怯懦。

    左首的叔孫州仇年歲才二十出頭,他身材瘦削,白面無鬚。和季孫氏被陽虎、公山不狃架空一樣,叔孫氏也被小宗叔孫輒當成了傀儡,這場會面期間他話倒是很多,卻沒一句有營養的。

    對於流行老人政治的諸侯來說,這三位卿士有些過於年輕了,難怪會被家臣架空,跟他們繼承家業時年歲太小,威望不足也有關係。

    無恤在打量三桓,三桓也在審視著他,相互端詳片刻後便開始了例行的寒暄。

    趙無恤按著在晉國時就嫻熟無比的禮儀拜見三人,以晚輩自居。

    「小子見過三位卿士。」

    「子泰遠到疲憊,卻還要趕來見吾等三人,正所謂四牡彭彭,王事傍傍,明天且休息一下,等後日再拜見君上。」

    世卿大夫見面的一般流程,先是回憶各自先祖的交遊與友誼,什麼趙成子陪同晉文公過魯時曾與季友交好,什麼趙文子和叔孫穆子也曾賦詩飲宴……

    用雅音說了半響毫無營養的對話後,趙無恤甚至都感到了陣陣疲倦,覺得跟這些古板的世卿貴族交流還真是累,中都邑冉求、曾點帶給他的小清新蕩然無存。到了這時,談話也終於開始進入相互試探的正題了。

    季孫斯作為三桓名義上的首腦,先是故作關心地問趙無恤在魯國西鄙可還適應,那裡政事民生如何,趙無恤則露出了思鄉之情。

    「濮北雖美,曲阜雖好,但還是不及新絳啊。」他唉聲嘆氣,真像一個想家想父親兄弟的孤苦少年。

    聞言後,三桓對視了一眼,相互間微微點頭,臉色紛紛一鬆,再開口時,說話就和藹慇勤了許多。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9-24 20:09
    第三百零三章 陪臣執國命

    趙無恤之所以進行這樣一番表演,心裡是有計較的。

    雖然現在上下異位,政局不穩,但魯國過去幾百年一直是世卿世祿的國家,由公族執政。外來者如晉重耳、孔子的祖先、齊人鮑國都無法在這裡獲取高位,甚至連大夫之位都混不上。

    總之,這是一個注重親親尊尊的排外邦國。

    所以趙無恤以兩邑入魯為大夫,倒是幾百年來頭一遭,三桓雖然已經喪失了曾經的權威,但依然視魯國為自己的獵場,趙無恤這頭外來的孤狼進了這裡,自然要被他們所排斥。表現出一副思鄉之色,表明自己不會在魯國一直呆下去,應該能降低他們的提防。

    所以趙無恤十分誠摯和認真地說道:「無恤願意為魯國守衛西鄙,逼退齊人的攻擊,希望由此為晉、魯立下功勞,好早日返晉……」

    這聽上去像是真話,三桓心裡一顆石頭落地。

    其實,三桓是有求於趙無恤的,因為他身後是晉國趙氏,很可能會在未來成為晉國執政的家族。

    正如瓦之盟上季孫斯對趙鞅說過的:「以敝邑介在東夷,密邇仇讎,寡君唯上國是望。」魯國一直向唯晉國馬首是瞻,從前是指望晉國保護魯國免受齊、楚、吳等強國的攻擊,現在三桓則是希望晉國能遏制權臣陽虎的野心,讓他不能肆意妄為。

    但半個時辰後離開孟氏府邸時,趙無恤不禁有些憤懣,因為今天和三桓會面讓他有些失望。

    「除了幾盞魯國薄酒和一些空口奉承外,幾乎一無所獲!」

    和子服何有遠見地認為趙無恤的軍事力量可以用來抵抗陽虎不同,三桓似乎沒有這方面的心思。他們已經沒了先祖的銳意進取,只盼望得過且過。攀附著搖搖欲墜的霸主晉國,苟延喘息而已。

    他大搖其頭道:「子孫不肖,難怪三桓會失政。一個家族能落魄到被家臣奴僕專政的地步,還有什麼救?」

    季孫斯的一門心思隱忍。孟孫何忌的優柔寡斷和怯懦徬徨,叔孫州仇的大話連篇,都在這場會面裡有所表現。這三個家族要是在競爭劇烈的晉國,早就被人滅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尤其讓無恤失望的是,三桓雖然想拉攏他為羽翼,拉攏晉國趙氏作為奧援,但承諾說了一大堆,卻壓根沒有給出什麼實際的東西。

    於是乎。趙無恤只能主動拋出了一個要求:「魯國工匠聞名天下,甄、廩丘兩邑百廢待興,無恤還想著向君上求一些食官的工匠帶回去呢。」

    名為請魯侯批准,實則是在問三桓,我就這小小的要求,能答應麼?

    當時季孫斯的手輕輕地敲打著案几,說道:「區區小事耳,子泰此次為魯國御齊立下了功勞,還讓魯國擴展了疆域,再賞百名鑄工、輪人、木工、陶工、織工。實屬尋常。」

    現在的魯國,陽虎一句話可比三桓管用多了,而三桓說話又比魯侯管用多了。

    不過趙無恤猶自不足。他想道:「我現在先去陽虎那邊赴宴,看看這個以陪臣執國命的傢伙又能給我什麼好處!」

    ……

    當趙無恤抵達陽虎府邸時,陽虎已經面帶微笑站在府院門口。

    無恤趨行長拜道:「無恤來遲,還請陽子見諒。」

    陽虎雖然對他先拜會三桓,之後才來赴宴有些不滿,卻仍然保持了午後的慇勤,在趙無恤看來,這已經算是「求賢若渴」了,也許就是這種態度使得許多不得志的魯國公族都願意投靠他。

    他露出白色的牙齒。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子泰若是再晚半刻,可就真的遲了。你已經與魯國三卿相見過了,其人如何?」

    趙無恤道:「陽子要聽假話還是真話?」

    陽虎來了興致:「假話何如?」

    「無恤會說三卿翩翩君子。謙虛而雍容,是公侯干城。」

    「真話何如?」

    趙無恤笑著搖頭道:「觀其言、察其行、知其底,方識其人,季孫、叔孫、孟孫三人,不過冢中枯骨耳,如何能與陽子這等魯地英豪相提並論!?」

    「魯地英豪?」

    「不瞞陽子,這是我父在瓦之會後對我說過的話。」

    陽虎對趙鞅景仰已久,聽說自己想交遊的晉國中軍佐曾如此誇過自己,這話出自趙鞅兒子的口中,應該不會有假,他頓時大喜過望。

    「善,大善!請子泰隨我入內!」陽虎被趙無恤這句話吹捧得極腳步都飄起來了,心裡那點不痛快也瞬間消弭。

    他當前引路,倆人直入後院堂上,途中連過三道闕門,一路上數不清的甲士和豎寺跪滿了一地。

    陽府後宅很大,比起趙無恤方才去的孟孫氏府邸還要氣派,建築多為磚石和木質結構,雕樑畫棟。

    方才的對話似乎讓陽虎覺得兩人的關係近了不少,於是他便若有若無地說道:「這裡原本是東門氏的府邸,現在卻歸了我,翻修之後,無論是佔地還是裡面的裝飾,都已經超過三桓的曲阜舊宅了。像這樣的大宅,若是子泰需要,魯城之內任你挑選!」

    陽虎頗有些得意,他一個卑微的家臣能有這一天可不容易,所以就忍不住對趙無恤炫耀一番。

    但趙無恤雖然對送上門的宅院卻之不恭,心裡卻感到了一絲不以為然。

    的確,這不愧是當年力壓三桓的東門氏老宅,不過趙無恤覺得這裡比起下宮,比起商丘司城樂氏府邸,似乎少了一些什麼,陽虎和他的兵卒住在這裡面,只覺得生硬而不搭調。

    「是了,少了百年卿族的氣質和底蘊,多了幾分爆發戶的無知和炫耀。」

    唯獨途徑演武場和靶場時,無恤才覺得這裡的氣質和陽虎相符。

    於是,前方昂首挺胸帶路的陽虎在無恤看來,就如同一頭誤入了豪宅的猛虎。被困在了這座屋子裡。他沐猴而冠,以為穿戴上貴族的冠冕袍服,住進卿士的院子。自己也能成為執掌國政的魯相,鐘鳴鼎食的世卿。

    他已經在這裡面迷失了自我。

    殊不知。養成一個貴族,至少需要三代人的時間!當年晉國魏氏從魏武子這個匹夫開始,也是花了將近半個世紀才位列六卿的。

    不過趙無恤卻沒有出言點醒陽虎,只是亦步亦趨地走在後面,心裡卻有了幾分計較。

    趙無恤隨著陽虎到了一個小亭內,雖未入夜,亭周邊已點起火燭,將四周映得通亮如晝。美婢垂首侍奉於側。這裡的石案上已設樽俎,瓷盤放置著些許蔬果,兩樽煮酒。

    「宴饗將在入夜後開始,子泰先與我在此小坐,一會見見魯國的各色人物,明日再去閟宮見過君上。」

    二人相對而坐,望著空中慢慢升起的圓月,小酌後開始步入正題。

    「既然子泰今日見到了三桓,也看透了其人,那魯國現如今為何會由我主持國政。你應該清楚了罷,中都宰孔子曾說我是『陪臣執國命』,其人迂腐。此言卻不虛。」

    「這是自然,現如今魯國誰人不唯陽子馬首是瞻?」

    的確,魯國在諸侯中算是比較奇葩的,家臣的權勢大得不成樣子。

    究其原因,在三桓專政之前,他們各自專注於擴充自己的實力,多親自主持家政、邑政,所以家臣權力甚微。

    三桓專魯後,注意力轉移到了國政上。他們要考慮如何控制國君,如何統治魯國。如何處理與其他卿大夫的矛盾,家政、邑政漸漸就交給家臣去管理。

    且因為各種戰爭及朝娉。盟會,三桓經常奔走於國外,少則一月,多則半年,有時甚至會被霸主晉、楚扣押作為人質數年之久。所以三桓的家宰和邑宰儼然成了國內的「主君」,權勢越來越大,漸漸蓋過了原本的主人,也謀取到了自己的封邑,有自己的甲兵和屬民。

    施氏之宰尚有百戶之邑,三桓的家宰也各自擁有領邑,比如陽虎就控制著陽關、灌,又把鄆城交給同黨叔孫志管理。

    此外這三個家族的家主也越來越無能,於是三桓專魯,而陪臣專三桓的局面形成,陽虎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是最後一個。

    魯昭公時,叔孫氏家臣豎牛作亂,甚至餓死了叔孫穆子,殺了兩嫡子,新立庶子。

    沒過幾年,季氏的費宰南蒯也作亂,想要廢黜季氏,歸順魯侯。

    即便沒有作亂的家臣在外交、政事上也有極大的話語權,隨著三桓越來越不堪,那些出眾的家臣如陽虎便生出了野心來。

    也許是方才趙無恤的一番吹捧讓陽虎心懷大慰,他沒有像三桓一樣在一件小事上都要來迴繞上半天才決定,而是直接開門見山,對趙無恤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所以,現在魯國是我說了算,子泰作為卿子,自然不會滿足做一個小小的邑大夫。但我今日便實話跟你明說,三桓極其排外,鮑國在這裡只做了大夫施氏的家臣,窮士孔丘在民間名望極高,甚至做過孟氏家主的禮科夫子,但依然被我拙拔才得以當上邑宰。子泰入魯是我強壓三桓做出的決定,彼輩定然會防備於你,只願意給予蠅頭小利,但若是換了我……」

    趙無恤與陽虎對視,能感到他目光裡的熊熊野心。

    陽虎拍著自己的胸脯說道:「陽虎並無什麼過人的本事,唯獨有一樣,我善於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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