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541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3 14:19
    第三百二十五章 1山不容2虎(上)
   

    魯侯宋八年,十月初三,午後。

    在趙無恤攜同季孫斯出現在眾人面前後,借助季氏多年積累的聲望和民心,季氏私屬半數反正,城西的國人也紛紛響應前來相助。沒多會,魯人對陽虎之卒形成了半包圍的態勢,而且士氣更加高昂。

    孟氏也開始發力,孟孫何忌親自蹬車擊鼓,公斂陽(字處父)率領郕地人擊敗了公山不狃的費邑卒,將其逐出了城門。接著從上東門進入十字路口的戰場,打算一鼓作氣剿滅陽虎,然而卻功敗垂成。

    陽虎手下的人雖然各懷心思,但他多年經營培養出的陽氏死士卻力戰不退,何況他還把魯侯和叔孫州仇攢在手裡,這讓魯人們有所忌憚。於是兩個勢力相持於城南,誰也無法再前進半步。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趙無恤站在城西牆垣上,眼前的曲阜煙塵瀰漫,其間有一些耀眼的火舌跳動,風中傳來陣陣的哭喊嚎叫,唯有武卒控制的城西地區相對安寧。

    「城巷戰鬥是漫長的拉鋸戰,需要一個穩固的後方作為基地,才能沿著道路進一步推進,像清掃屋子一樣疏通每個角落,所以千萬急不得。」

    趙無恤按照這種思路,命令軍吏們暫且停止向外攻擊,先撤回來造飯休息。

    他手下的。 兵卒們對魯城曲阜的地形不熟,貿然沖上去只會被敵人分割開來各個擊破,正面還是交給孟氏和季氏頂一會罷。

    所以,趙無恤在入夜後開始收緩攻勢。鞏固防禦。

    對於不到千人的武卒來說,曲阜城西依然太大。把兵灑到裡巷間就根本收不回來。所以他現在也不敢再分散兵力,只得吩咐穆夏和虞喜盡力收攏部下。又親自領著百餘名心腹坐鎮巡邏,力求撲滅各處的火焰和暴亂。

    經過上半夜的忙碌,武卒完全控制城西,穩定了秩序。

    孟孫何忌和季孫斯久攻城南不下,也知道夜長夢多的道理,於是就派子服何跑到城西,面見趙無恤。

    「陽虎餘黨劫持了國君和大司馬,盤踞在城南的官署區和內城公宮中,如今兵卒都已疲憊。國人見戰亂轉移到了城南,便生了退卻歸家之意,還望大夫能再助主君,滅此朝食。」

    這情形在趙無恤的意料之中,他原本的打算就是坐待,若是陽虎敗得太過容易,他這個平逆大功臣的份量豈不是要平白削減幾分?

    不過,無恤也得注意吃相,讓季氏孟氏稍微碰個釘子就行。若是陽虎未滅就迫不及待地張口追加好處,恐怕會讓人心寒。保不準就會讓陽虎有了翻盤的機會,也不符合他未來籌劃中的「相忍為國」之策。

    既然之前分析局勢後下定決心助三桓擊陽虎,那就要將其徹底打殘!

    所以當子服何前來求援時。趙無恤立刻調遣武卒集結,到了天濛濛亮時,以擅長巷戰的子路、田賁、穆夏為首。配合孟氏,從側翼攻擊陽虎之卒。在棘下相遇後進行了一場決戰。

    ……

    時間到了十月初四清晨。

    曲阜城南的棘下,這裡長寬達百步的廣場四周種滿了棘木。此處以此得名。棘下本是聽訟之所,往日裡,這兒應該是有爭執的曲阜魯人跪坐四周,而高冠博帶,威儀無比的大司寇則帶著屬吏位於中央聽訟,可今天這塊開闊地卻成了魯人兄弟相殘的喋血戰場。

    趙無恤生怕武卒損失太大,所以親自指揮,正面讓季氏、孟氏族兵去扛,他的武卒則負責充當鍥入其縱深的矛尖,對上士氣低迷的叔孫氏私屬,還有被陽虎脅迫的國人,基本是一觸即潰。

    但若對方是陽氏精兵,一沖不動時,無恤就明智地讓武卒退後,調遣魯人弓手和擲矛兵拋射消耗敵人,待其死傷疲憊時伺機再上。

    反覆拉鋸的結果,是武卒付出了三四十人的死傷,而陽氏丟下數百具屍體後最終戰敗。叔孫氏的私屬見勢不妙,已經降的降逃的逃,只剩下陽虎帶著數百餘黨退守內城。

    「敵軍退了,退了!」

    一群輕騎士沿著南北大道跑過,打頭的正是一身戎裝的無恤,馬蹄踏在滲滿血漿的土路上,濺起點點紅泥。看到在此役中無堅不摧,無往不克的趙氏玄鳥旗幟後,原本在街上追逐的亂兵和輕俠嚇得顫慄不已,紛紛躲到街旁屋簷下,不敢造次。

    臨近內城公宮,趙無恤駐馬四下打量。

    城內舊日的秩序已經不復存在,許多區域處於失控狀態,三桓和陽虎手下都有一些脫離了大部隊的亂兵,散得到處都是,完全沒了建制,他們中的一些亡命徒開始到處打砸搶。

    裡閭裡多處房屋吐著火舌,整個街道煙霧瀰漫,根本看不清百步外的情況。剛剛爆發劇烈戰鬥的城南街道上散落著近百的士兵屍體和傷員,一時也無人理會。

    一種無奈和悲涼的感覺在趙無恤心頭湧起,《大雅.桑柔》中的一句話不由脫口而出。

    「民靡有黎,具禍以燼!」

    無論野心家以什麼目的在這座都邑紛爭,最終禍害的終究是黎民。

    今日之後,不知道有多少男子死於戰亂,不知道多少間房屋化為灰燼,這場兵變帶來的陣痛,又得多少年才能緩解過來?

    讓無恤愧疚的是,他也是其中的一個推手。

    他的聲音變得冰冷異常:「封凜!」

    「唯!」

    「傳令下去,令各卒軍吏立刻跟著孟氏派給的嚮導,開始整頓城中秩序。若是有亂兵劫掠,摧殘民眾,無論他原本是陽虎亂黨,還是孟氏、季氏、叔孫,乃至於我武卒!只要見到,嚴懲不怠。抵抗者可就地格殺!」

    封凜一愣,但還是應諾而走。

    馬蹄繼續往前。就到了魯國公宮的牆垣腳下。

    趙無恤來過這裡,內城比外城垣要低些。但也更加堅固容易防守。

    持續的戰鬥已經讓不少瓦礫掉落,上面守著的陽氏兵卒似乎已知大勢已去,此時如同驚弓之鳥,看到有人接近後紛紛拉弓射箭,也不管趙無恤等人騎著馬站還在兩百步之外,根本射不到。

    趙無恤無視落在面前幾十步外的箭矢,揮鞭指著內城對子路等人說道:「陽虎還控制著從公室到城外的通道,如今季氏、孟氏不敢強攻,所以選擇了圍三缺一的法子。他們也怕若逼急了陽虎,他會謀害魯侯和大司馬。」

    整頓秩序後,無恤在季氏和孟氏的兵卒趕到前,又佈置了城南的防務,讓忠勇負責的子路親自守在府庫和倉稟處,不許那些亂兵進去搶劫。

    「這些器械、物資、糧秣對於魯城數萬人過冬極其重要,我不想因為這場政變導致魯城人餓上一個冬天,此事就拜託子路了!」

    話說回來,陽虎倒是還有幾分良心。或者是太過慌亂來不及動手,撤退時也沒敢燒燬這些地方拒敵。

    「仲由敢不從命!」

    鏖戰後子路卻未顯疲態,身體棒得像二十歲小夥,不似四旬中年人。

    子路的名聲已經在整個魯城響亮起來。他一人逼退數十人事蹟傳遍了軍中,季孫斯在特地向趙無恤拜謝救命之恩的同時,也順帶感激了子路。並問了他的名字。

    「孔子之徒仲由!」

    對此,子路極為自豪。每次介紹自己時非要加上孔子之徒的身份,相當於為夫子揚名。同時也對給了他表現機會的趙無恤心存感激。

    在棘下之役中,他將冒死朝趙無恤所在中軍發動衝鋒的陽虎之黨公鉏極,一劍刺殺!

    除了被趙無恤生俘的陽越外,這是陽虎黨羽裡另一個重要人物折損,算是了不得的大功勞了。季孫斯已經嘟囔著事後要為子路向國君請功,加封他的爵位。

    對此趙無恤明面不干涉,心裡卻冷笑不已。

    季氏過去幾年被陽虎控制,族中不少子弟也紛紛從賊,宗室力量被轉化為陽虎的黨羽。原本還算眾多的私屬在這次兵變裡損失極大,最大的領邑費地也還在公山不狃手裡。

    雖然在危急關頭成功得到了國人支持,但趙無恤知道,季孫斯知道,孟氏也知道,在面臨季氏或陽虎的抉擇時,深恨陽虎統治的國人選擇了季氏。可若是換個敵人,如孟氏、趙無恤,一旦不是非此即彼時,國人就會選擇中立了。

    所以,現在的季氏如同一個久病初癒的病人,十分虛弱。才脫身沒多久,季孫斯就開始忙著恢復力量,尋求庇護了。他對趙無恤的態度極其親密,也不做叔侄輩了,一口一個世弟,對於大顯身手的子路也生出了招攬之心,只不過趙無恤之前謊稱子路是他家臣,所以季氏才不敢明目張膽地許以職位。

    子路倒是沒看出這麼多道道,他心想:「趙大夫不以我身份低賤而等閒視之,給了我蹬車的榮譽,之後也不因為我的魯莽冒犯而惱怒,又給我機會近身斬殺敵將的機會,這是知遇之恩!我一定要做好大夫交待我的事情。」

    惜哉,自己二十歲時為何沒有遇到這樣的主君呢?子路心裡甚至有些羨慕已經成為趙無恤家臣,被委以重任的冉求和公西赤了。

    魯人終究沒完成滅此朝食的期待,等進攻內城的戰鬥告一段落,門洞大開時,時間已經接近傍晚。

    趙無恤也帶著武卒們參與了進攻,這次卻不肯讓手下去攀爬作戰,而是遙遙監督著大量的孟氏、季氏私屬去衝鋒。

    對此,無恤的理由十分充分:「我的謀劃讓人數過千的鄆城邑兵全軍覆沒,救下了將要被害的季大司徒,又在擊破陽虎之卒的棘下之戰裡出力。做了這麼多,也該輪到季氏孟氏奮力廝殺一次了。」

    趙無恤的話句句在理,季孫斯心存感激,自無不可,孟孫何忌怯懦,也訥訥不再言。

    只有今日政變的「次功之臣」,郕邑宰公斂陽對無恤不置可否,瞧見孟孫何忌的模樣後,他怒其不爭地暗暗撇了下嘴,望著趙無恤,眼中閃過一絲陰冷!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3 14:25
     第三百二十六章 1山不容2虎(下)

    公斂陽的確是孟氏的忠臣,孟僖子當年對他有知遇之恩,他至今唸唸不忘,一心想要憑藉自己的力量光大孟氏,讓這個一直蒙受著「慶父不死,魯難未已」醜事的家族成為三桓之首!

    一定程度上,公斂陽算是做到了這點,不負孟僖子臨終之托。在季氏和叔孫氏因為家臣內亂而被架空削弱時,只有他全力支持的孟氏守住了底子,並成為掀翻陽虎這個謀逆陪臣的關鍵力量!

    唯一讓公斂陽不快的是,自己和孟氏做的一切,卻被趙無恤的亂入遮掩住了光芒。

    現在季氏感激趙無恤,陽越、公鉏極都是趙無恤的手下俘虜擊殺的,棘下的苦戰也是因為武卒的加入才獲得最終勝利,國人都覺得這位來自晉國的卿子才是逐虎的最大功臣。

    雖然兩邊現在還是友軍,但如今陽虎敗局已定,看似粗獷卻心思縝密的公斂陽已經在謀劃,如何在事後讓孟氏獲得最大利益了。

    他的小眼睛盯向了身披甲冑,已經從驚恐中恢復卿士儀容的季孫斯。

    一百年前,在聯手驅逐東門氏後,三桓佔據了三卿席位,各司其職。

    季氏為上卿,大司徒;叔孫為亞卿,大司馬;孟氏為下卿,大司空。三桓一向如此排位,季孫守國,叔孫出使,孟氏只負責拾遺撿漏。而分攤利益時,按照四分公室的盟誓,季氏為兩分,叔孫和孟氏各一分。

    所以孟氏一直以來都是三桓之末,直到陽虎出現。

    公斂陽暗中想道:「季氏無能。已經失政過一次,獲得自由後卻依然把持著上卿之位。叔孫也是如此,豎牛之亂連家主都被殺了。如今叔孫州仇還在陽虎手裡,生死未卜。或許,是到了讓三桓換一換排位次序的時候了……」

    但,公斂陽卻有了新的顧慮,經過陽虎這幾年的折騰後,魯國已經形勢大變,如今又多了趙無恤這個崛起於西鄙,背靠晉國趙氏的變量……

    「一山尚不容二虎,何況趙無恤、季氏、孟氏、叔孫居於魯國。焉能共存矣!」

    趙無恤雖然不清楚公斂陽的小心思,但他也有類似的想法,當各家共同的敵人陽虎即將滅亡時,利益的瓜分和爭執就要出現了。

    這和後世山東群雄滅秦,鴻門宴上的勾心鬥角別無二致。

    只不知這一次誰是劉,誰是項?

    所以趙無恤才樂於坐觀孟氏啃硬骨頭,耗一耗他們的力量。

    但破城後的順風仗他倒是沒有拒絕,這是收撿戰利品的好機會,府庫和倉稟屬於魯國官方。無恤一個外來大夫,若還想繼續與三桓相處,就不好厚著臉皮強行佔據,可戰俘和繳獲的兵器甲冑卻是聊勝於無的補充。

    無恤讓兵卒們清掃公室內外。忙活了一刻的時間,殘存的亂兵才盡數投降,但沒有發現陽虎的身影。就在這時。東南方卻傳來了一陣喧嘩,還冒起了煙火。

    「糟了!莫不是陽虎縱火燒宮?」

    無恤帶著人匆匆趕過去後。卻見子服何卻熏得一頭一臉都是黑灰,狼狽地跑過來向趙無恤通報了一個消息:

    「子泰。大事不好了,陽虎挾持著國君和大司馬,帶著戎車十乘,從東南門逃了!」

    ……

    「今日雖敗,但魯國的名與器都在我手中,看以後誰才會被說成謀逆之臣,哼!」

    魯城郊外,東南方十里處,陽虎駕車挾持魯侯,不知是氣不過還是立誓復仇,他突然說了這麼一句。

    成王敗寇,陽虎雖然還不知道此言,卻有類似的信念,他堅信自己雖然輸了一役,卻沒有輸掉全局!

    在棘下被圍攻戰敗後,陽虎的黨羽們就開始分崩離析。

    公鉏極當場被子路斬殺,叔孫輒遭到了叔孫氏私屬的叛離,差點也被活捉,他便挾持叔孫州仇,匯合敗退出上東門的公山不狃,帶著千餘殘部向東退守費邑。

    而陽虎也自知內城不守,便去掉甲冑前往公宮,挾持了才被放歸,一口氣都沒歇全的魯侯,又拿了魯國的重寶「大東之玉」、「雕漆大弓」出來。

    這都是當年第一任魯侯伯禽征伐淮夷時用過的國之重器,見之如見先祖、國君。

    季寤在退守城南後知道失敗已經不可避免,這個還沒把宗主位置坐熱乎就被轟下台的庶孽子壯志未酬,他在季氏的祖廟裡向祖宗一一斟酒祭告後逃走,跑到城外召集戰車接應陽虎等人。

    他這會站在陽虎身後的副車上,聽到陽虎之言,就勸說道:「然也!陽子,吾等還有國君和叔孫州仇在手,再尋一處高城大邑據守,定能再起!」

    魯侯宋臉色慘白,深衣上滿是泥土。他沒了往日的雍容,被陽虎死士手持兵刃死死盯著不敢動彈,這個倒霉的傀儡還是遇到了有生以來最糟糕的事情:被劫,還有接下來的流亡,他彷彿感到他的死鬼哥哥魯昭公那張三四十歲還帶著童趣的臉在對他發出惡意的笑。

    對於季寤的附和,陽虎很以為然,除了寶器外,他出奔時還帶上了幾十箱錢帛金玉,沉重的大木箱子都被放到了馬車上,不少武車士卻只能下車和徒卒一起步行。

    季寤看得心憂,又說:「陽子,吾等還是再加快點速度吧,萬一追兵趕來,那該如何是好,莫不如將這些木箱錢帛推下車,輕裝前行。」

    陽虎也在偏頭看向落日餘暉中漸行漸遠的魯城,對這片曾經唯他馬首是瞻的土地依依不捨。

    「魯人聽聞我出奔,就像趕走了一頭在羊圈裡的老虎,肯定高興得要死,現在恐怕正紛紛回家報喜,哪有閒暇追擊?」

    他倒也認識到自己一直被魯城國人厭惡。卻並不在意,猛虎需要考慮羔羊的感受麼?他的黨羽雖然潰敗四散。但只要有魯侯這桿大旗,有土地。有錢帛,還有對未來的許諾,就一定能讓更多的人前來報效。

    「何況,季氏的私屬在這一戰裡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叔孫州仇被抓去了費邑。現如今,孟氏成了魯城裡最強大的軍力,孟氏的公斂陽一心想要光大孟氏,他肯定會生出別的心思來,季氏孟氏若是再度火拚。又哪裡還顧得上我?」

    陽虎這二十多年的陪臣生涯裡,侍奉過三代季氏家主,跟孟氏叔孫氏也打過不少交道,對於三桓及其家臣的德性,他自問再清楚不過。

    「這……豈可寄希望於敵人內鬥?」

    陽虎笑道:「勿憂,我臨走時已經將東南門用戰車堵死,還付之一炬,魯人的步卒是追不上吾等的!再者夜色將至,若是匆忙之下不顧一切趕路。馬車容易在路上撞毀,還是小心為妙。」

    陽虎有無數個理由不能捨棄笨重的錢帛金玉,這都是他未來招兵買馬的資本。

    他心裡籌劃著接下來將要去的地方,在魯國各邑中。屬於陽虎之黨的就有鄆城、灌、陽關、費邑四處,都是險要的關隘或者戶口眾多的都邑,足以固守大半年。讓陽虎有時間思索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反正挾持著國君和叔孫州仇,就等於捏著魯人的肺腑。同時也是個可以和齊國交換利益的籌碼,他知道。那個北方強鄰對魯國西鄙是很有興趣的。

    但究竟要先去哪一處,卻是個問題。

    「費邑最近,在東面百里外,公山不狃為宰,城高牆厚,粟支三年。灌和陽關是我的直屬城邑,兵卒和糧秣存儲,至於鄆城……」

    陽虎總覺得,和趙無恤廩丘最近的鄆城現在恐怕凶多吉少了,那豎子所謂遲來的數百兵卒,恐怕就是暗算鄆城的後手。

    想到趙無恤,陽虎心裡想是吃了只蒼蠅似的,卻也想起了一件事情。他頓時雙手一收,八轡猛地抽了一下,駟馬吃痛開始奔馳,車上的魯侯因為慣性都一下坐倒在地,滿臉的驚恐。

    「陽子,發生了何事?」季寤也嚇了一跳,連忙讓御者跟上。

    「季子,你說的有道理,吾等應該爭取早點趕上公山不狃,去費邑暫避。我方才之所以那般自信,卻是算漏了一個人……」

    「誰人?」

    陽虎正要回答,卻聽到身後突然響起了一陣馬蹄聲。

    「啪踏,啪踏。」

    他們彷彿是密集的鼓點,敲擊著陽虎和季寤的心臟,讓他們驚駭莫名。

    接著,是斜日照映下,秋收後光禿禿扎滿了秸稈的魯郊田野上出現了一個黑乎乎的小點,忽高忽低。片刻後,黑點從一個變成了幾個,越來越大,又從幾個變成了幾十個上下跳動奔騰的黑影。

    直到此時,陽虎才看清楚,那竟是兩隊單騎走馬的騎兵,正氣勢洶洶地追趕過來!

    陽虎已經猜到了來敵是誰,對方也發現了他們,兩邊呈密集的騎陣開始加速,從車隊左右靠攏過來,一邊各有三四十騎。

    劇烈的馬蹄聲響徹身側,漸漸成了四面八方都有的噩夢,縱然陽虎奮力抽打駟馬,但戎車機動性就是比單騎要差些,輕騎士們很快就追了上來。

    右邊領頭的騎士跑的最快,已經能看清面容:他頭戴青銅胄,穿犀甲著狄絝,皮鞮上插著短劍鞘,身前的鞍上放著雕漆騎弓,還掛著柄一丈長的矛。胯下的黑馬肌肉健壯飽滿,四腿修長,一看就是代北良馬,價值千石粟米以上。

    少年騎士縱馬到了陽虎的側面十餘步外,他目視陽虎,嘴角帶笑:「陽子不辭而別,無恤特來相留,還請止步!」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5 00:28
   第三百二十七章 梟臣的末路(上)

    輕騎士,趙無恤賴以成名的兵種,裝備橋狀木製蒙皮的馬鞍,可以載人奔跑。在棘津之戰和甄之戰裡,讓范氏和廩丘齊人栽了跟頭的奇兵!

    他們面對的,則是陽虎的十輛蒙皮戎車,以及近百名被車隊拖得稀稀拉拉的陽氏之卒。

    「將木箱都推下去,快!」

    在看到趙無恤的一瞬間,陽虎便做出了最正確的判斷。

    笨重的木箱滾落下車,砸到地面後高高彈起又重重落下,崩裂的木條下露出了四散紛飛的錢帛和晶瑩透亮的金玉珍珠。這一方面能減輕馬車的負重,另一方面也能引誘追兵爭搶,反正在陽虎記憶裡,這法子是絕對有效的。

    試問哪家的兵卒面對滿地的財物,還能有不動心的?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不但趙無恤依然死死咬著他的馬車不放,身後身側那些騎士也無人駐馬下去拾撿財物。

    「竟能如此!」

    有新軍法懸在頭上,誰敢當著趙無恤的面違紀?更何況輕騎士作為待遇最好,最受矚目的武卒編制,也有自己的驕傲。

    趙無恤再度靠近,遙遙朝魯侯抱拳,揚聲喊道:「見過君上,逆賊在側,恕下臣不能免胄趨風,還請君上觀吾等遊獵之戲!」

    魯侯臉色煞白,只敢扶著玄瑞伏在車輿上,不敢抬頭。

    「迎敵!」

    陽虎知道大事不妙。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大喊了一聲後駕車右移,而身後的副車上。季寤早已挽弓朝趙無恤射了一箭。

    趙無恤的騎術在兩年前就已經十分出眾,離開晉國後戎馬唿哨。時常練習,遠沒到腿生贅肉的時候。

    只見他雙腿一夾駿馬,速度忽快忽慢,先減速離開了季寤的視野,讓他一箭射偏,隨即又加速向右側移動,避開了陽虎戰車飛轉著逼近的矛狀長轂。

    陽虎頭也不回,專心駕駛馬車。車輿上,作為人質的魯侯宋已經坐倒癱軟,而一擊失手的季寤則手持長戟,背挎大弓冷冷地看著趙無恤。

    「趙氏子,若是有膽,敢與季寤錯轂短兵接戰否!?」

    其他戰車也在陽虎的命令下開始緩緩朝側面移動,試圖利用輪軸上飛速轉動的青銅長轂和車右的戈矛弓矢殺傷騎士。

    趙無恤不再言語,他高高舉起了右手,由拳變成掌。

    他身後的虞喜看到這信號後打了一個唿哨,大聲喊道:「散!」隨後逕自領頭變陣。

    於是兩隊騎士驟然變化。前端的趙無恤死死咬著戎車的速度,而後方的虞喜則慢了下來,從疾馳的菱形陣變為半月形的散陣。

    此陣左右兩端凸出。與車隊前拒平行馳騁,而後方的三四十騎正好將那近百名「車馳卒奔」,跑得氣喘吁吁的陽氏之卒包在射程之內。

    「勿要攻擊首車,其他車徒任意攻擊!」

    嗖嗖嗖!

    聞言後,騎從們或挽弓搭箭,或持矛衝擊,射向了徒步奔跑的人群,慘叫聲陸續傳來。

    陽虎手下的死士們縱然英勇,卻從未和這一兵種對戰過。打起來有些不知所措。追又追不上,還得面對如同飛蝗。神出鬼沒的箭矢,沒多一會就付出了幾人的傷亡。還有幾人雖然奮力追擊。想要用手裡的戈矛去刺敵人,卻反被騎士踐踏而死。

    片刻那卒長反應過來的,立刻下令聚攏結四武衝陣,長兵向外,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他們傻了眼。

    這三十多輕騎士的領袖虞喜哈哈大笑,果斷丟下了他們,帶人繼續追趕車隊去了。

    「上當了!保護吾主才是要緊事!」

    卒長連忙又散開了陣勢,忙不迭地跟上去,然而已經把輕騎士戰法玩得爐火純青的虞喜卻打了個回馬槍。三十餘騎伴隨著虞喜的笑聲呼嘯而來,將跑成稀疏縱隊的步卒分割開來,或射殺或踐踏,反覆幾次後徒卒們傷亡過半,只能鑽到灌木裡躲避,任由笑聲漸漸遠去,再也不敢露頭了。

    而另一邊,則是趙無恤領著左右共三十多騎死死咬著陽虎的車隊不放。

    原本他只帶了五十名輕騎士,但卻有百餘匹良馬,於是今晚趙無恤便臨時讓二十名騎術不錯的武卒隨行,但只是跟著虞喜收割徒卒,做不到騎射?直接控制馬去踐踏敵人也行。

    所以他這邊帶著的,全都是經過兩年培育的成鄉輕騎士,最初時遇敵只能下馬步射的圉、牧、甲氏少年們,現在大部分人都和虞喜一樣,能做到在飛馳的馬上開弓了。

    魯城郊外,夜色將至,繼棘津之役後,又一次車騎之戰展開了,這是速度與精準,技藝與智慧的較量。

    最初時,是弓箭的對射交鋒,武車士們沮喪地發現,騎兵能很好地控制速度和方向,每次開弓時他們便突然沒了影,跑到自己的射擊死角去了,等到轉身再尋找目標,卻已經被來自不同方向的箭矢射中。縱然甲厚,挨上許多箭後也支撐不住。

    比起靈活機動的弓騎兵來說,戰車上的武車士雖然有一個穩定的射箭平台可以穩定發揮,卻失之於轉向笨重,速度緩慢。戰車必須在平坦的路上或者整齊的田畝中方能快速前進,稍微一點溝壑或者灌木就能讓一輛車寸步難行。

    速度趕不上,轉向是硬傷,騎兵能去的許多地方戰車無能為力,靶子又如此之大。騎士們最愛瞄著御者射,只要干掉了駕車之人,就免不了一個車毀人亡的下場。

    陽虎和他一手訓練出的武車士們從來沒有打過如此窩囊的仗,就算是面對齊國的陳氏精銳也沒有過!

    雖然騎弓力度較小,而騎射的準確率也不高,但挨不過騎士人多,攻擊角度廣,拋射頻率高。在經過整整一刻的追逐後,陽虎赫然發現,自己身後已經只剩下兩輛戎車了!

    趙無恤回頭細數,曠野上到處人仰車翻,脫韁的馬匹驚懼地奔跑嘶鳴,有幾個武車士大難不死,昏頭昏腦地站起來時,又被隨後趕來的虞喜活捉。

    而輕騎士,也付出了六七騎的死傷,多半是因為投鼠忌器,沒有受到攻擊的陽虎干的。

    身材高大的陽虎本來是最好的靶子,卻因為無恤恐怕傷了他身後的魯侯,所以無人敢攻擊。陽虎便讓車右駕車,自己持弓,但現在他反手摸向箭壺時,卻赫然發現裡面已經空空如也。

    他濃須下的嘴角露出一絲慘笑:「已經是山窮水盡了麼?」

    然而季寤卻還在反抗,這個滿腔壯志,為了成為宗主不惜投靠陽虎的季氏庶孽子射術精準,一共射殺了三名騎士,他正咬著牙要再來一發。

    「嗖!」一支箭從側面射來,正中季寤的肩膀,突如其來的衝擊力使得他掉下了馬車,翻了幾翻後滾進了一從灌木裡,生死不知。

    正是趙無恤射出的這一箭,至此,曠野上只剩下陽虎這一輛車還在堅持前行了。

    唿哨聲響起,無恤的騎隊像是驅趕犛牛的牧犬,將戰車往自己想要的方向逐去。

    沒過多會,陽虎的車也停了,他們被輕騎士逼到了一個山崗下,車輪卡在了石縫裡,動彈不得。

    天色已暗,彎刀般的月亮悄然升起,山崗上樹木茂密,卻死一般的寂靜。

    執掌國命數年之久,距離名正言順的權力巔峰只差一步的虎士面色凝重,手裡的劍指著雙手瑟瑟發抖的魯侯,他的身前,是圍聚過來,把把騎弓都死死瞄著他的輕騎士。

    倒是有幾分英雄末路的感覺,陽虎打量四周,恍然發現這裡似曾相識。

    「原來是五父之衢,這就是我的葬身之處麼?」

    趙無恤縱馬上前,手無寸兵:「陽子,請不要自誤,弒君之事,不可為也。」

    叔孫州仇死了倒沒什麼,缺了一桓,自然還有其他卿大夫補上。但魯侯若是死於一區區陪臣之手,太子年幼,魯國恐怕會立刻迎來一個政治的寒冬,國際地位掉到低谷去,齊國虎視眈眈,這不利於趙無恤下一步的發展。

    無恤自不指望魯國能富國強兵,卻也不希望他這麼快就分崩離析。

    因為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既然做了魯國大夫,就不得不阻止這種情況發生。

    這也是趙無恤聞訊後,立刻調撥輕騎士隨同自己追擊的原因,作為邦國依然存在和統一的象徵,魯侯不能有失。

    「既然我已經徹底敗了,那便是死路一條,在這裡讓君上山陵崩塌,讓汝等頭疼上一陣,又有何不可呢?伏屍二人,流血五步,魯國縞素,今日是也!」

    說罷,陽虎雙目瞪圓,手中的劍離魯侯的脖頸又近了幾分,魯侯宋雙手顫慄,那雙充滿恐懼的眼睛裡面帶著乞求。

    趙無恤解下了頭上的胄,只著武弁,劍眉下的雙目緊緊盯著陽虎。

    「若是我說,陽子並非窮途末路,還有一線生機呢?」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5 00:30
    第三百二十八章 梟臣的末路(下)

    就在方才,陽虎被逼入絕境,一度想弒殺魯侯來場玉石俱焚,卻被趙無恤告知,他還有一線生路可走。
    陽虎是個求生欲極強的人,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肯放棄,但他經過上次的事情後,對趙無恤說的話早已不再信任。

    陽虎冷笑:「八月未央時,你與我在府中盟誓,但汝口血未乾便投靠了三桓,現如今我還會信你不成?」

    趙無恤卻沒有絲毫的道德負擔,想要在這春秋季世存活,背叛和毀約就像呼吸吃飯一樣尋常。

    陳氏之所以能崛起,與他們兩面三刀,協助齊國諸卿驅逐慶氏關係極大,勝者為王敗者寇,事後連賢人晏嬰都盛讚陳文子和陳無宇的「義舉」。

    他揚聲大笑:「南蒯以費邑叛季氏,將至費,飲鄉人酒,鄉人歌曰,去我者鄙乎,倍(背)其鄰者恥乎。南蒯之事才過去了三十年,聽聞季平子死前,曾撫著大司馬的背,將他交付給陽子,囑咐陽子切勿效仿南蒯。陽子當時不也痛哭流泣,向大司馬委質效忠麼?可兩年前的季氏內亂是怎麼回事,前日橫在季大司馬身上的劍戈又是怎麼回事!」

    所謂盟誓,不過是一場相互利用的儀式罷了,我趙無恤與你只是純粹的合作關係,一無君臣相屬,二無朋友之交,哪裡比得上你陽虎背棄主君的罪過?一個背主的家臣卻與人大談忠信,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麼。

    陽虎臉色微變,趙無恤說的在理,最沒資格說別人背信棄義的,恐怕就是他了。

    他的前輩,季平子時的季氏宰南身為家臣而叛。還打著興公室的大義,卻被人譴責說:「身為私臣卻想要張大公室,這本身就是莫大的罪過!」

    何況陽虎是為了自己。

    趙無恤再度逼近:「你別無選擇。陽越還活著,陽氏一族的性命現在都握在我的手裡。我知道陽子是個重情義的人。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公族死士為你效忠,若不想他們被戮於魯市,就放開君上,我還能保你不死。」

    在親族性命的威脅下,陽虎退步了。

    ……

    五父之衢在魯城東南十二里處,衢,本義是四通八達的道路,這兒是魯城郊外的岔道名。旁邊有一座小山丘,是城中國人死後的葬身之所。孔丘喪父時年紀尚小,不知其墓,其母顏氏女死後,只能先殯於五父之衢,之後才移葬。

    這裡作為魯城郊外的一處至高點,傳說有東夷人的一個神主殘留,所以也常常成為盟誓的地點。兩年前,陽虎強迫魯侯和三桓在此詛咒盟誓,同意讓他掌軍權國政。

    那天旌旗招展。百官雲集,國君,三卿都對他拱手。那是陽虎今生最輝煌的一天,他至今記憶猶新。

    「叮噹!」

    短劍落地後,被下馬的趙氏騎從團團圍住的陽虎回想起這數年來的種種,不由蔚然長嘆了一聲。

    「其興也勃,其亡也忽!」

    禹、湯罪己,其興也勃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

    這是被叔孫穆子譽為「三不朽」的魯國大夫臧文仲說過的話,在魯國貴族裡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陽虎為了能成為如假包換的執政卿。取代孟氏,還是對典史和禮節好好花過一番功夫的。所以才能有感而發。

    但這一切都沒有意義了,現如今他為魚肉。趙無恤為刀俎。

    刀俎站在前方十餘步外,有親衛穆夏、死士田賁全副武裝夾輔。

    已經嚇得快虛脫的魯侯在趙無恤親自攙扶下,由武卒送到了後面趕來的溫車上妥善安置,這可是今日趙無恤立下的最大功勞,定國君!

    陽虎以勇悍為名,雖然現如今成了孤家寡人,但趙無恤卻也不敢大意,一直和陽虎保持著安全的距離。

    「本以為子泰能以身犯險,親自救了季氏,又連夜疾馳奪回國君,應該是個膽大的人物,沒想到卻如此膽小。」陽虎沒有被綁,只是數柄長矛和弩機在幾步外瞄著他,他卻猶然不懼,絲毫不掩飾對趙無恤的鄙夷。

    無恤遙望彎月:「我年少時曾夢死,醒來後恍若隔世,就像是活過兩世的人,所以格外惜命,這之後就一直是遇大事勇,遇小戰怯。大風大浪都過來了,若是在這五父之衢的小溝壑翻了船,豈不是要為天下人笑?對於陽子這等虎士,無恤焉能不懼!」

    「好一個遇大事勇,遇小戰怯,我今日雖敗,卻仍有些不甘心,故有三件事要問。」

    「但說無妨。」

    「其一,鄆城現在情形如何了?」

    「若無意外,已經落入廩丘武卒之手,至遲後日就會有捷報傳來。」

    鄆城邑卒的戰鬥力,一路上趙無恤已經見識過了,那俘虜的近千人不戰而降,現在還和叔孫志一起赤條條關在兵營裡呢,他們留在鄆城的同僚又能好到哪裡去,虎會和冉求帶著百餘本地人,奪城易如反掌。

    陽虎露出了白牙:「果然如此,你謀我多時,恐怕就是為了那座五千戶大邑罷,我與三桓之爭本來佔盡了優勢,若你願意助我,並不需要出太多氣力,只要將話攤開來說,我或許會將叔孫志換個地方,把整個西鄙給你又何妨?事後還能攜手與齊國為敵,達成你立功歸晉的夙願,何樂而不為?」

    「所以,你為何要選擇三桓!?」

    這是陽虎最不忿的地方,他現在不怨趙無恤的背信,只是想不通他的選擇。

    趙無恤搖頭嘆息:「陽子真以為今日之敗,是因為我的反正麼?其實無論戰事如何,你都是必敗無疑的。」

    「荒唐!」

    「不荒唐,我是外來的晉國卿子,入魯不過兩個月,手裡也僅僅有兩邑,無論是實力、威望都不被人放在眼裡,唯獨可以依仗的就是晉國趙氏的身份。我與謀士最初的打算只是隔岸觀火。從中獲取利益,但把魯國走了小半圈後,一些事情卻是越來越明了了。」

    今日之陽虎。一如數十年前的齊國慶封,看似權傾朝野。實則危機四伏。

    對內,他把三桓逼到了困獸的絕境,又沒有很好地利用魯侯,除了被他提拔的部分大夫外,大部分貴族都對他敢怒而不敢言。要是學習陳氏的「僭主」路線,分利討好國人,也不失為一條出路。但陽虎的先軍重賦舉措卻讓國人恨他入骨,他親自主持的陽關也沒有善政。據說孔子過泰山之陽,就說出了「苛政猛於虎」,這就等於把自己的根基挖了。

    對外,他自以為幫助晉國攻擊齊國討得了霸主的歡心,其實晉國六卿眼高於頂,根本沒有把他當回事。他率軍攻擊鄭國、齊國、衛國,把這幾個國家從君主到國人都得罪了,比如衛侯就極其惱怒陽虎,鄭國匡人也恨不能生食陽虎之肉。

    他的確是有過人的膽識和能力,可用人和造勢的手段依然十分幼稚單調。

    比如陽虎吹噓的「樹人」。在趙無恤看來,卻是不善樹人。

    柑橘倒是沒怎麼樹,豬隊友和潛在敵人倒是樹了一堆。比如叔孫志在鄆城的惡政,中都宰孔子的不領情。正所謂樹枳棘者,成而刺人,故君子慎所樹!

    所以張孟談在聽聞趙無恤敘說的情報後,與他一同分析:陽虎縱然能一時僥倖勝出,卻很快會驟然敗毀,只恐到時候魯國的力量將四分五裂,所以趙無恤最終捨棄了他。

    陽虎已經聽得呆住了,這是以往他的黨羽們從來沒說過的事情,這幾年來的一幕幕場景。就被無恤狠狠撕開,連皮帶肉血淋淋呈現眼前。

    最後。無恤說道:「何況,我本為卿族。投靠一個陪臣殺掉三桓,傳出去算什麼事?」

    到時候趙無恤的名聲在上層貴族裡肯定得爛掉了,他可以不擇手段,卻得選好不擇手段的對象。

    陽虎自己便是魯國最大的竊國之賊,驅逐這個陪臣,趙無恤只會成為魯國公室和三桓的功臣。放到國際上,貴族幫助貴族驅逐謀逆的家臣,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必然大受褒揚。

    一番話後,陽虎沉默了,眼中神采黯淡:「的確,今日之敗,我不怪別人,只怪我自己……可你以為已經獲勝了?親自帶著輕騎追擊,可知道現如今魯城內的局勢如何?」

    一念至此,陽虎腰桿又挺直了,平日只有他算計別人,今日卻被趙無恤和張孟談君臣二人的謀劃從頭算計到尾,若是能看看趙無恤氣急敗壞的模樣,那將是死前最舒爽的事情。

    但趙無恤卻不置可否:「不就是公斂陽心懷不軌,想要在季氏虛弱時一舉滅之,讓孟氏做三桓之首,甚至於魯國唯一的卿麼,我若是不留下後手,哪能這麼輕易就出來?」

    陽虎又愣了:「你入魯不過三月,與公斂陽不過只見了幾面,如何能知道的這麼清楚?」

    「陽子忘了麼?我與孟氏的子服何大夫關係甚密,對於這件事,他與公斂陽不同,雖然忠於大宗,卻也想竭力想保全季氏,所以暗暗告知了我。我也不想與孟氏直接對抗,季大司馬已經在武卒環繞下入了魯宮,我留了子路親自保護著,誰敢再靠近半步?」

    「何況孟孫何忌為人優柔寡斷,我料定他不敢做出這樣冒險的事,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公斂陽的機會已經沒了。魯城現在已經恢復了秩序,只等君上歸去論功行賞,就不勞你操心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5 23:52
   第三百二十九章 相忍為國
   
    夜色已經降臨了魯城,這座五百年的古城才從整整兩天的內亂中劫後餘生。

    城西現在仍然由趙無恤的武卒控制,季氏沒有回府邸,而是以大司徒的名義縮在公宮,美其名曰等待魯侯歸來,其實是害怕出現不測。

    其餘的幾處城區都由孟氏代管,執行了嚴格的宵禁,街上空無一人,只有巡防的郕邑兵卒來回走動。

    孟氏府邸中,一臉沉重的子服何在向孟孫何忌匯報這兩天的損失。

    「昨日和今日之役,族兵千人,共死傷二百,郕邑卒兩千人,死傷三百,好在都元氣未傷。」

    孟孫何忌回想這兩日如火如荼的戰事和那些尖嘯的飛矢,只感覺驚魂未定,又想到恐懼的源頭陽虎已經倉皇而逃,趙無恤親帥輕騎士追逐,想必能將國君迎回,將陽虎戮殺,頓時又安下心來。

    「這便好,這便好。」

    一旁的甲冑未卸的公斂陽用硬邦邦的聲音補充道:「而季氏的私屬本來有兩千,一半反正,一半從賊,自相殘殺後現在剩下不到一千,叔孫氏的更是散落殆盡,連家主叔孫州仇都被逆賊公山不狃等劫走,若是他有什麼不測,叔孫算是亡了!」

    他怒視子服何:「如此一來,我孟氏便是城邑內軍力最強者 ,加上隸臣和從屬的國人,依然能湊出三四千之眾,足以主導大局,但卻因為子服子的洩密,事敗矣!」

    在陽虎敗逃,曲阜內塵埃落定時。公斂陽曾起了殺心,向孟孫何忌申請遣死士將季孫斯刺殺。再強行吞併季氏、叔孫的私屬和家室,如此一來。孟氏就可以成為魯國唯一的卿!

    那將是他公斂陽能讓孟氏達到的最頂峰!

    然而孟孫何忌優柔寡斷,半天也無法做出決定,公斂陽心急火燎,只好派人暗暗行動。

    誰知子服何看出了他的謀劃,竟然先一步跑去向要備馬追擊陽虎的趙無恤通風報信。無恤又知會了季孫斯,幫助他把季氏私屬集中在公宮,又留下子路在旁保護,這才帶兵出城,追逐陽虎和魯侯。

    子服何自知這事辦的有疏漏。便訥訥不言,公斂陽怒其不爭,又開始挖出陳年舊仇來慫恿孟孫何忌。

    「當年紀侯向天子進讒言,導致周夷王將齊哀侯活活烹殺,齊人哀之。自哀公開始,傳九世到齊襄公,滅紀國復了仇。如今從季友殺孟共仲(慶父)至今,剛好九代人,九世之仇尤可報也!主君,雖然錯過了一次機會。但乘著趙無恤去追擊陽虎尚未歸來,發兵突擊公宮,將季氏擊殺,為孟共仲復仇。依然可以!」

    子服何大驚:「萬萬不可!現如今季氏收攏了兵力龜縮公宮,趙兵則居於城西與之互為犄角,明顯是在防備吾等!」

    「子服子到底是孟氏小宗。還是季氏小宗,為何處處在為他們說話。」

    高大的公斂陽一步一步逼近子服何。俯視青年行人,眼睛彷彿要瞪出來。非得當著孟孫何忌的面,要子服何給出一個解釋。

    面對恨他壞了好事的公斂陽,子服何卻寸步不讓。

    他道:「我和郕邑宰一樣,也希望能夠光大孟氏,但不是以這種方式。魯國是一座廟宇明堂,自從三桓合力驅逐東門氏,共同執政後,三家福禍與共,都是邦國的支柱,少了哪一個都不成。正如當年叔孫穆子受季武子暗算時說過的,即便厭惡季氏,但這頂梁的大柱能驟然去除麼?」

    公斂陽眉宇一揚:「為何不能,不是還有孟氏麼?」

    子服何苦口婆心地勸道:「只憑孟氏,能撐起現在的魯國麼?魯國原本就衰微不已,又經過陽虎的苛政,現在已經經不起折騰了,三桓內鬥,就不能集中剿滅陽虎餘黨,鄆城、灌、陽關、費,都是至關重要的。」

    公斂陽不以為然:「只要季氏、叔孫一去,家主就能成為執政上卿,吞併二卿家室,重新組織三軍,將陽虎余寇剿滅即可,這些戎事自然有我來代勞,若是子服子有心,就為主君奔波遊說去罷!」

    至此,子服何已經被公斂陽冠上了「不忠於孟氏的罪名」,請求孟孫何忌懲罰。

    孟孫何忌被兩名重要家臣的爭吵弄得頭暈腦脹,原本就優柔寡斷的他現在更加無法判斷了,只能讓劍拔弩張的兩人稍歇。

    子服何朝孟孫何忌下拜頓首,申辯道:「何,孟氏家臣也,不敢知國,更不敢串通外人,只是郕邑宰要貿然刺殺大司馬,情急之下只得請趙大夫干涉,阻止這事情發生。下臣當時考慮的也是有季氏或者無季氏,哪個對孟氏更有利些。」

    「子服之忠,余自然是清楚的,郕邑宰也只是一時動怒,切勿放在心上。」

    子服何再頓首,說出了這樣的結論。

    「主君,無季氏,是無孟氏也!」

    他行人的唇舌功夫開始發力:「且不說兩家百年來唇齒相依,首先,大亂之後又滅季氏,刺殺一國上卿風險太大,容易激起國人的反對。其次,就是我之前說過的,剿滅陽虎餘孽是第一要務。最後,便是郕邑宰認為除去季氏後,孟氏可以順利掌權,但他卻忘了一個人,一個新來的外人!」

    公斂陽面色微變,的確,他考慮事情時,一時間忘了那個變量。

    為什麼呢?或許是因為那人無論在什麼場合,都一直在強調自己要立功歸國,彷彿在魯國只是暫居一般。

    但,這真的是事實麼?

    「昨日與今日,趙氏武卒的戰力郕邑宰想必也見識過了,季氏能夠吞併,陽虎餘黨可以逐走,但趙子泰能除去麼?」

    孟孫何忌口中苦澀,這當然不能。

    且不說郕邑兵打不打得過武卒,單單趙無恤背後的晉國趙氏,就足以讓人投鼠忌器了。

    「若真的發生季氏和叔孫被殺被廢的情況,以我孟氏一家的力量便無法制衡趙子泰,他往大了說會聯合季氏餘黨,控制國君興師討伐吾等,到時候孟氏存亡猶未可知。往小了說也會佔據西鄙,到時候內有季氏餘黨,外有趙子泰,陽虎餘孽割據,國分為四,只會讓外寇齊國長驅直入,魯將亡矣!」

    這番話,孟孫何忌是聽進去的,他一直心存疑慮的,便是子服何與趙無恤的親近。誰想,子服何居然早就深深忌憚此人。

    與趙無恤的私交,那是朋友之誼,但正如他方才說的,子服何歸根結底是孟氏小宗,一直都在為孟氏的利益考慮。

    「所以必須維持魯國的傳統,三桓相忍為國!」子服何如是說。

    「誠哉斯言!」孟孫何忌也做出了決定。

    「郕邑宰,魯難未已,日後要與子服子共同輔佐余,至於吞滅季氏之言,就不必再提了!」

    公斂陽允諾,但走出廳堂後,他臉色依然有些不忿,朝旁邊恨恨地唾了一口。

    「做什麼事都有風險,若是像這般處處忍讓周旋,孟氏再過一百代人,都會被季氏壓著一頭,如何能成為魯國上卿?家主不像孟共仲、孟穆伯、孟獻子等歷代英主那樣果斷,真是可惜!還有那子服豎子,武夫力而拘諸原,行人暫而免諸國,墮軍實而長寇仇,說的就是他這種人!」

    「不過他說的也對,日後是要多多增加對趙無恤的防範,先鼓動魯城的士大夫們排斥此人,將他和陽虎一樣驅逐,再謀劃季氏、叔孫氏不遲。雖然郕邑兵不一定打得過趙武卒,但他們人數太少,也奈何我不得!」

    就在這時,府邸內牆的門扉突然被人推開了,卻是孟氏的庶弟南宮閱(字敬叔)走了進來,他腳步匆匆,面容欣喜,亦有憂色。

    「敬叔,發生了何事?」

    南宮閱一鞠:「是子泰大夫回來了!」

    孟孫何忌和子服何也走了出來,聞言後連忙問道:

    「國君可還安好?」

    「陽虎可抓住了?」

    前者是孟氏和子服何問的,後者是公斂陽問的。

    南宮閱面露遺憾:「國君無恙,陽虎……陽虎卻逃了。」

    ……

    趙無恤一行人慢慢靠近了夜幕下的魯城,他是從東南方進的城,這裡由對無恤極其依賴的季氏控制,現如今早已大門洞開。

    季孫斯、柳下季等人從公宮裡迎了出來,國君與執政前些日子都受盡了苦頭,性命幾乎不保,如今相見,頓時物傷其類,便穿著寬袍大袖抱頭痛哭起來,場面不太好看。

    首功之臣趙無恤則閃在一旁,等到君臣二人情緒平穩後才上前再次向他們「請罪」。

    「本來國君獲釋後,我便要將叛逆的陪臣陽虎逮捕,鎖以桎梏。誰想他狡詐又身手了得,忽然暴起,連續擊傷數名武士,搶了匹馬逃竄了,無恤辦事不力,還請君上和執政降罪!」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5 23:53
    第三百三十章 放虎歸山

    趙無恤現在對魯侯和季氏都有救命之恩,所以對於「陽虎潛逃」一事,魯國的國君和執政雖然憂心忡忡,卻不會非難他。

    「子泰迎回了君上,又將至寶伯禽之弓,大東之玉奪回,已經是莫大的功勛了,至於陽虎逆賊,遲早會被捉住的,切勿放在心上!」

    魯侯這兩天被挾持,過得又驚又懼,眼睛就沒闔眼過,現在已經極其疲憊,扶起趙無恤,說完這句話後竟然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反正他早就做了八年傀儡,從不參與政事,所以季孫斯便讓司儀柳下季將魯侯送入尚且完好的公宮中休憩,他自己則帶著商量和口氣,和趙無恤說起國事來。

    季孫斯最關心的,自然就是陽虎的行蹤,他對這個將自己性命捏在手裡幾年之久的家臣又恨又怕,只求將他抓到魯市斬首戮屍,好讓魯國人知道他季氏終於將這頭背主的猛虎抽皮拔筋了。

    只要陽虎不死一日,他便如芒在背。

    「陽虎是往北邊潛逃的,我已派遣兵卒追擊,也不知能不能抓住他……」

    「北邊?陽虎及其黨羽現在還控制著西鄙的鄆城,東面的費邑,還有西北的灌城,北方的陽關,他莫不是出奔陽關了?」

    陽關,那是魯國北境泰山一線的險關,也是面對齊國攻勢的最前線,常年駐紮有兵卒過千。那裡一度被齊國攻陷過,但沒多久便被魯國重新獲得,陽虎毫不客氣地把這座城邑放進了自己的袖中,將那裡經營成了陽氏老巢,雖然他的苛政引發了魯人的不滿,但城內依然有不少忠於他的死士。

    「若陽虎真的成功逃回陽關。那就是放虎歸山啊……陽關易守難攻,現在已經入冬,再過一月半就會大雪封山。調兵和運糧困難重重,想要徹底剿滅恐怕要等待明年開春……」

    說到這兒。季孫斯眼前一亮:「子泰可願意派善戰的武卒前往?」

    陽關和趙無恤的地盤西鄙距離太遠,即便奪取也很難管理。

    對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趙無恤斷然拒絕:「大司徒,武卒經過兩日力戰,損失不小,何況有危險的不僅僅是陽關一地,還有鄆城,關係到魯國與衛、晉的交通。我乃是廩丘大夫。與鄆城最近,無恤請命攻鄆城,至於陽關,若是大司徒無計可施,要不請大司空想想辦法?」

    季孫斯臉色陰沉,孟氏的郕邑宰公斂陽一度想對他下手的消息,他早就從趙無恤處得知了。陽虎專權期間,孟氏多虧有此人,才得以保住了權柄,如今季氏元氣大傷。短期內力量不如孟氏,這讓一向自詡為三桓之首的季孫氏感覺危機重重,生怕今天的事情重演。

    陽關理論上也是季氏領地。若是讓孟氏收了去,實在有些尷尬。

    趙無恤建議道:「我倒是有個主意,或許能不戰而下陽關。」

    「快請講!」

    「不如派一個勇士率軍前往陽關的必經之路上堵截,若是陽虎未至,則可以帶著君上的赦令招降叛軍,宣明此次只誅首惡,其餘人既往不咎。」

    「這……不知誰人能擔當此重任?」

    「無恤倒是可以推薦一名勇者,可以去陽關一行。」

    「誰人?」

    「子路!」

    聽到趙無恤推薦子路,季孫斯微微一愣。

    「為何?此人除了忠勇外。還有過人的本事麼?」

    「子路性格篤信,無宿諾。有這一點便足夠了。」

    趙無恤聽子路說起過,他當年曾經在陽關呆過。與陽關邑司馬還有些交情。而且他這個人無宿諾,也就是答應今天兌現的事情,決不拖延到明天,很受人信任。

    結合今天發生的事,趙無恤就生出了一個注意,剛好要借子路的篤信來實現!

    季孫斯別無他法,季氏私屬損失慘重,得重新收回領地,才能料民收賦稅恢復實力,哪裡還湊得出攻城的部隊,可又不想便宜孟氏,所以只能答應以執政的身份簽署赦令,瓦解陽虎餘黨。

    「其實陽關雖然重要,卻不是最緊迫的事情,如今處理費邑的叛軍,救回大司馬,才是諸卿需要立刻考慮的。公山不狃雖然是陽虎之黨,但一直游離其外,而費邑也是季氏主邑,有戶口過萬,若是讓他坐大,恐怕會變成心腹之患……」

    季孫斯深以為然,比起陽關,費邑對季氏,對魯國來說更加重要。而且他們季氏單獨面對孟氏處於劣勢,目前只能拉攏討好趙無恤與之抗衡,但趙無恤身為一個外來人並未得到季氏的完全信任,今天的陽虎脫逃一事也疑點重重。所以並非長久之計,必須迎回叔孫州仇互相扶持才行。

    趙無恤的心思又何嘗不是如此,他不想讓孟氏獨大,所以現在先扶季氏一把,不要讓他們倒掉,但對於費邑,一來他也沒什麼好主意,二來讓季氏如梗在咽,以免他們太快脫離與趙無恤的脆弱同盟。

    「等後日君上會召開朝會,召集卿大夫覲見,以安人心。子泰立下了不世之功,當受封賞。該有的一樣都不會少,即便孟氏想要毀諾,我也會鼎力支持!」

    臨別時,季孫斯信誓旦旦,還不失時機地黑一下孟氏,趙無恤則笑著謝過。其實他現在還佔著城西,武卒依然枕戈待旦,自然不怕三桓背信,敢少了他一分好處?先問問長矛、勁弩、輕騎答不答應。

    ……

    等到出了公宮,入了城西,一眾家臣屬下都過來匯報情況,等到交待完畢後已經是後半夜,只剩下封凜、穆夏在側,點著燈燭巡視追逐陽虎時獲得的錢帛珠玉。

    這些東西,是趙無恤讓穆夏收集起來,特地繞到從西門運進來的,上面蒙著厚厚的麻布,直接拉到被無恤徵用的城西武庫裡。

    學過計數法的封凜捧著算盤匯報導:「下臣清點過了,一共有黃金八鎰,珍珠七斛,美玉三十五枚,還有……精美的白色趙瓷十九盞,其餘散亂的珍奇無算。」

    「魯侯雖然失了權柄,但三桓每年還是要往公宮內府裡輸送部分貢賦的,積少成多,所以不會像周天子一樣窘迫。陽虎出逃時帶著這些積蓄,想當成招兵和賄賂的本錢,沒想到卻便宜了我。」

    趙無恤看著閃爍的金玉,心情很是不錯,算下來,這抵得上甄邑和廩丘兩三年稅賦了,想要政治安定,軍力強盛,第一要務就是「必國富而粟多」,平白得了這麼多財物,他焉能不喜?

    有了這些,來年春耕和開拓土地、打造手工產業鏈、疏通商業的計畫就可以順利實行了!

    封凜辦事能力提高,獻媚和馬屁功夫也見漲,他見無恤心情不錯,便討好道:「大夫謀劃數月,終於有了今日的完勝,連三桓都要仰大夫鼻息,明天朝會一定能得到想要的封地和爵位職守!」

    趙無恤卻嘆了口氣道:「完勝?不,這只是無可奈何的妥協罷了。」

    十月的魯城夜晚已經有些寒冷,趙無恤披上了一件趙鞅留下的大氅,這是由姐姐用數十快貂皮親自縫製的,上面的針線彷彿還有季嬴的溫度,暖人肺腑。而內襯裡則有樂靈子的藥囊,能在睏乏的夜晚讓無恤醒神,拂過後指有芷蘭餘香。

    在他心目中,這次入魯的完勝,應該是將陽虎和三桓一鍋端掉,然後在三年內擁有歸國和晉卿們抗衡的資本,只有那樣,才能回家,才能完成和樂靈子的三年之約。

    「可無論在實力上,或是威望上,我都注定無法將三桓、陽虎一同擊敗。若是不顧形勢強來,魯國士大夫和國人的洶洶之勢很可能會反過來將我逐出此邦。若是攪亂了魯國,也會便宜了齊國人,到時候我非但不是晉、魯同盟的功臣,反倒是罪人了。」

    「最初對於三桓和陽虎的向背,我是很猶豫的,陽虎是謀逆陪臣,卻也是反齊的強大中堅,我只需要動動嘴巴就能加入,把希望寄託在他能分我一杯羹上。三桓中的季氏和叔孫雖然懦弱無能,我必須全力介入才能扶持他們逃過此劫,但也容易在以後的日子裡和他們分庭抗禮,各個擊破。」

    只有趙無恤和張孟談才知曉的梓秘脫口而出,封凜聽得心驚,卻又欣喜不已。以往他只管負責趙無恤與陽虎的溝通,辦事卻又看不到事情的全貌,直到今天才得窺一角。

    他心中暗暗想道:「這是大夫將我引以為親信的意思麼?」

    趙無恤之所以這麼做,是讓封凜知道一些無關緊要的過往,一方面是示之以信,另一方面也是準備大用他了,畢竟過去一年,他也立下了許多功勞,應該受到嘉獎。

    這半刻意半無意的舉動讓封凜受若驚,便大著膽子問道:「陽虎逃竄之事,下臣聽說了,他難道真是去了陽關?」

    面對封凜的疑問,趙無恤輕笑道:「陽關?那兒太過關鍵,關係到齊魯兩國攻守態勢,我還指望子路去順利招降他們,怎麼會放虎歸山?所謂聲於北而擊於西,陽虎現在大概快到郕邑,離目的地灌城越來越近了罷!」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8 06:07
   第三百三十一章 豎子不可與之謀!
   
    十月初六,魯城西北百里外,天色濛濛亮時,一支十餘人的車隊行進在薄霧中。

    「快到郕邑了,大夫特地囑咐過,吾等得繞道而行。」

    趙無恤口中前去「追趕」陽虎的虞喜,此時此刻卻坐在馬車上,身側是幾名輕騎士扈從,後邊還有不少徒卒,都在警惕地盯著雙手被桎梏拴著,身體也被綁在車輿上的高大虎士身上。

    那人額頭寬闊,一臉濃濃的捲鬚,睜開眼睛後目光凌人。

    「不必如此看著我,臨行前趙無恤說過了,若是汝等少了一人,便斷吾弟一根手指,如此交換實在不值當。何況這裡靠近郕邑,孟氏和公斂陽也巴不得我死,我不會去自尋死路的,吾等還是相安無事,抵達灌城地界便好。」

    陽虎直呼趙無恤之名,騎從和武卒們怒目而視,但趙無恤事先有吩咐,切勿辱之太過,所以只能強忍著不去用馬鞭抽他一頓。

    時間回到前夜的五父之衢。

    當時,陽虎未能用言語讓趙無恤失態,頓時垂首汗顏,最後咬牙切齒地說道:「既然三桓未亂,如此一來,就算你放過我,三桓,尤其是季氏也一定要殺我而後快。」

    趙無恤卻答:「絕不會,以國君性命換陽子自由,這筆買賣誰都願意《 做,我方才已經答應繞你,自然會允諾,不抓你回魯城曲阜。」

    陽虎一愣,看著眼前這個笑容可掬的少年大夫。

    「我已經失信了一次,若是再騙陽子。就真成反覆小人了,我放你走。你依然可以據城而叛。」

    「據城而叛?」陽虎覺得趙無恤是在愚弄自己。

    但趙無恤卻分析得極其認真:「鄆城即將成為我的封邑,費邑靠近魯城。不容有失,陽關太過關鍵,是不能讓你去了,既然如此,去灌城好了!」

    陽虎覺得自己有些看不透此人了,一方面臨事倒戈一擊讓自己功敗垂成,另一方面在將自己逼入絕境後又主動放開了一條生路,這是在……

    「沒錯,我就是在養寇自重!」

    無恤笑道:「魯國的卿大夫和國人需要一個共同的敵人。才能保證不四分五裂,我現在需要一個暫時穩定的魯國,所以陽子就暫且當這個大敵罷。」

    只要陽虎還在一天,他就是魯人的頭號仇敵,而趙無恤就可以隱於其身後的陰影下,掩藏羽翼,在西鄙安心坐大。面對齊人的進逼,面對陽虎的隱患,魯國君臣將不得不倚重於他的武卒。

    可怕!

    搖搖晃晃的馬車上。陽虎再次閉上了眼睛,回憶起一個多月前的初見。那時的趙無恤謙遜、有禮、甘居己下,卻又不時外露才幹吸引陽虎注意力,當時陽虎認為「虎父無犬子」。趙無恤以後應該會不亞於趙鞅。

    但現如今,當他露出了真實的謀劃與野心,連陽虎也忍不住為之顫慄。

    趙無恤縱然氣勢不如趙鞅。可心思卻深不可測,佈局抽絲剝繭。陽虎忙活了半生,一度傲視魯國。傲視天下英豪,現在卻有種無力感。

    大爭之世,這種人最容易笑到最後。

    他開始為魯國三桓的未來哀嘆,一山不容二虎,趙無恤才是真正的趙氏之虎。或許,兩人想做的事情最終是一樣的:專魯!正因如此,他才會將自己當成最大的競爭對手驅逐吧。

    但陽虎卻也不甘心一直被玩弄於股掌之間,變成趙無恤的棋子。

    「雖然我的親族陽越,黨羽季寤都在他手裡作為逼我合作的人質,可我一旦回到灌城,就由不得趙無恤了。遲早有一天,我要讓你為今日養虎為患而後悔!」

    ……

    趙無恤之所以讓陽虎去灌城,還有另一個目的。

    灌城與孟氏的主邑郕邑接近。

    孟氏是如今魯國最有活力的一個宗族,若是公斂陽、南宮閱、子服何全力輔佐,縱然孟孫何忌平庸,但孟氏也會成為三桓之首,說不定會造成一家獨大的局面。

    這對趙無恤在魯國的謀劃並無好處,所以他「養寇自重」的目的,除了讓三桓和魯人有一個共同敵人以免太早分裂火並外,也能讓孟氏如芒在背。公斂陽分心於灌城,消耗兵力和精力,好讓無恤有時間來完成平衡魯國內部勢力的佈局。

    放陽虎歸山的確有隱患,但那隱患多半不是趙無恤正面承受,何樂而不為?

    這一天清晨,經過一天的禁令後,魯國公宮的朝會如期舉行。

    陽虎當日退守內城,受毀最重的是北宮,因而魯侯現在南宮朝會,趙無恤沿途所見,宮殿樓閣、高台銅獸,依舊一派東方大國的威儀。

    然而之前內亂留下的損壞來不及修繕,依然觸目驚心,如同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的雍容深衣。牆垣倒塌、宮門燒燬的場景隨處可見,不可避免地透露出一絲絲衰敗、損毀的氣息。

    便好比這周公之國五百年的延續,輝煌早漸漸遠去,而今風雨已來,搖搖欲墜了。

    雖然魯城生變,但來宮中的朝臣卻還是不少,這魯侯歸來後第一次朝會,除了論功行賞外,為的是在群臣面前走一圈,讓他們安心。

    休息後恢復些許精神的魯侯穿著諸侯的九章服飾,在七八個豎寺的簇擁下橐橐而來。

    按照慣例,魯侯先讓人宣讀了一篇譴責陪臣陽虎謀逆的罪狀,將這些年來魯國的遭遇全部說成陽虎一人之惡,表示絕不容赦。

    但在趙無恤和季氏的謀劃下,除了陽虎的主要黨羽外,其餘從犯大多可以寬赦,孟氏也附議了這一點。

    其實這也是無奈,陽虎執掌魯國數年,不是所有人都有硬骨頭死不屈服的,連孔子都低了頭,何況還有公族中數不清的庶孽子弟從逆。要是都殺,公族至少得少三分之一,到時候魯城內家家素稿,這對一直提倡「親親」的魯人來說是無法接受的。

    接下來,就是封賞了,首功之人自然是趙無恤。

    無恤需要的好處,早在他與孟氏密謀陽虎時便有初步的確定,但因為這次功勞太大:先是通報陽虎動手的消息,又輕身犯險救季孫,奪城西。隨後棘下大戰也是主力,最後還輕騎追逐,救回了魯侯。

    於是,趙無恤被對他青眼有加的魯侯直接從下大夫提拔為上大夫,一時朝堂眾臣駭然,連趙無恤也對這個突如其來的任命一怔。

    「上大夫?」

    季孫斯面帶笑意,彷彿這時趙無恤理所應得的賜予,孟孫何忌則目露驚駭。

    「虛歲十六的上大夫!」

    別說魯國,連諸侯之間也聞所未聞啊!

    若不是世襲,這職位一般是年過三旬四旬才能做的,即便是根正苗紅的國君公子,也沒人能這麼年輕就身居如此高爵!

    趙無恤不是魯國世卿,所以上大夫是他在魯國能達到的最高位置,也意味著可以在魯城開府,擔任重要職位參與朝政。

    然而趙無恤的聲音卻響徹了寬大的朝堂。

    「臣請辭!」

    面對這個意料之外的任命,趙無恤再三思量後踱步而出,開始了推讓。

    「臣再請辭!」

    一次,兩次,三次,這是慣例的「三讓」,也就是古代諸侯登位、大臣就封的謙讓之禮,魯侯也沒在意,一次又一次地再封,殷切地看著趙無恤。

    然而第四次,趙無恤還在推辭,魯侯以及殿上的季氏頓時臉色微變。

    「臣逐寇不力,致使陽虎潛逃,季寤不知所蹤,有罪,不足以受此重爵!」

    他態度堅決,甚至不惜自損功勞,魯侯便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目視季孫斯、孟孫何忌,徵求其意見。

    兩位卿士也四目相對,勸慰無果後,最後季孫斯只得勉強笑著開口道:「那,就改為中大夫,何如?」

    對這個舍爵,趙無恤倒是接受了,部分朝臣也鬆了口氣,中大夫之職,倒是沒驟然成為上大夫讓人驚駭和嫉妒。

    趙無恤拜謝後卻暗暗冷笑:「也不知道是誰給季孫斯出的主意,這是要把我放到火上烤啊!」

    上大夫的確可以參與朝政國事,但魯城勢力錯綜複雜,是一趟渾水,趙無恤暫時不願意隻身入朝堂。無恤在魯城沒有根基,經營好西鄙才是未來一年裡的要務,所以便主動退了一步。

    其實,這兩天已經有人在魯城四下傳言,趙無恤此次立下的功績已經比得上當年逐權臣慶父而殺,挽狂瀾於既倒的季友了!

    對於這個別有用心的比喻,孟氏臉色當然極其難看,趙無恤也知道這是季氏謀劃讓趙無恤和孟氏相惡的小手段。

    趙無恤最初也沒在意,但結合今天朝堂上突然授予他的上大夫之爵,無恤意識到,有人想要藉機捧殺自己!

    沒錯,是捧殺,主動幫他宣揚沒有實際意義的名聲,讓孟氏加深對他的忌憚。又卓拔為上大夫,讓所有朝臣士大夫心生嫉恨,若是他貿然入魯城,可能會被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縛住手腳。

    「季氏也是聰明,一手聯合我提防孟氏,另一手卻又明捧實貶地算計起我來,陽虎說三桓極度排外,此言倒是不虛,這還自身難保,就開始給盟友挖坑了。嘿,豎子不足與之謀!」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8 06:09
   第三百三十二章 黃雀在後(上)

    三桓之中,論起精明和小心,還是季孫斯更甚一籌,但比起晉國六卿一個接一個的陰謀家和狠人來說,依然平庸,這種連環詭計不像他自己想出來的。

    「也不知道他短短一天內,得到了何人相助?倒是個目光銳利的人才!」

    對於季孫斯的小手段,趙無恤是有些微怒的,既然季氏不仁,那也休怪他不義。除了陽虎外,季氏一直揪心的叛家之人季寤,他索性不打算交付給季孫斯了!

    大殿末尾,一個身穿黑色朝服,腰墜玉璜的中年大夫腰身微躬,雖然垂著首眼觀鼻鼻觀心,卻剛才發生的事一一看在眼裡,聽在耳中,捧著玉圭的手不由微動。

    「傳聞此子和趙鞅極其相像,好名而勇銳,所以我才學著先前范氏趙鞅的手段,向季氏獻上捧殺之計。但如今看來,他的心思和手腕倒是更似『冬日之陽』趙成子!年紀輕輕卻能不受高爵博名,冷靜地退步,讓我少正卯也不得不心服!」

    ……

    雖然趙無恤推辭了沒有太大意義的上大夫之爵,改為中大夫,但實際好處一點不能差。

    鄆城大夫叔孫志是陽虎之黨,被趙無恤生擒活捉,他的大夫爵位和鄆城的職守自然也被當場剝奪,這座五千戶大邑按照之前說好的條件,轉到了趙無恤的名下。

    當然,鄆城目前還沒傳來消息,季氏和孟氏自然以為還在叛軍手中。

    孟孫何忌手下的公斂陽便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魯國剛剛經歷內亂,三軍疲敝,即便要出兵,也得先拔除較近的費邑,中大夫若將鄆城收回。還得自己去攻打,想來武卒勇悍,一定不在話下。」

    這時代的圍城戰一向沒什麼好的法子。一般都是數萬大軍圍一邑,動輒經年累月。對於作戰週期不超過半年的諸侯卿大夫徵召軍來說,圍攻是要儘量避免的。

    鄆城五千戶大邑,城中有兵卒千餘,來魯城曲阜交代了一千,還剩下不少,若是強攻恐怕得花費不少時間,對於不願意趙無恤這個外人過於坐大的孟氏來說,是樂見其成的。

    「自不勞費心。」趙無恤看了公斂陽一眼。隨即朝魯侯一拱手。

    「還未告知君上,今晨剛剛收到消息,說是鄆城在十月三日那天爆發了邑民暴動,舉城喧嘩,我有數百前來魯城曲阜的兵卒正巧在附近,就幫助國人誅殺殘暴的邑宰,控制了城邑。鄆城,已經回歸君上治下了!」

    魯侯面露喜色,大殿上則是一片驚訝聲。

    趙無恤的確是在早上接到的消息,之前打著支援陽虎旗號的虎會和冉求早已帶著兵卒大搖大擺進駐了鄆城外郭。隨即。十月三日一早殺豬宰羊,邀請鄆城邑宰和邑司馬赴宴。

    邑宰被生擒活捉,邑司馬未至。聽聞驚變後發兵反抗。鄆城魯人早已對叔孫志的統治怨恨不已,冉求用一口鄉音聲稱自己是為民討賊,加上流民卒的宣傳,鄆城人反倒配合武卒進攻,到了傍晚,邑司馬被武卒圍攻於邑寺中,最後縱火*而死,倒是有幾分英烈,此邑便算是徹底拿下。武卒死傷數十。

    趙無恤自然跳過了過程,只說結果。方才出言相激的公斂陽自討沒趣,頓時漲紅了臉。訥訥不敢再言。

    至此,趙無恤便是鄆城、廩丘、甄三邑大夫了,治下戶數過萬,實力翻了一番,堪稱魯國僅此於三桓的強大夫!

    可距離晉國六卿普遍的十萬戶人口,還差得遠呢……

    當然,他也一隻腳踏入了大野澤,那塊廣袤的紛爭之地。

    接下來,受封賞的就是那些次功之臣,除了二桓外,公斂陽、子服何、南宮閱都受到了褒獎,公斂陽成了下大夫,得到了一座小城作為養邑,子服何當上了正式的行人,南宮閱也被提名做了小司馬,暫代叔孫氏管理相關職務。

    雖然權職不一定相屬,但這依然是孟氏實力整體的提升,季孫斯都感覺到有一絲窒息了。他們季孫氏在這場內亂裡不進反退,他也開始後悔不該聽那少正卯的主意,對趙無恤明升暗算,如今孟氏在側,就急匆匆地做出這樣的事,是不是太早了些?

    最後,子路也登堂受賞,他作戰勇猛,救了季孫斯,又擊殺了陽虎重要黨羽,於是從庶民被直接升為中士。同時被任命為行夫,將要和季氏私屬一起,前去陽關招降,並且窺探陽虎是否逃到那裡。

    ……

    朝會結束後,群臣散盡,只有面色陰沉的季孫斯的步輦等在一個隱秘的拐角處,似乎是在等什麼人。

    不多時,一位儀態端莊,身形瘦削的大夫踱步而來,他年過四旬,頭戴玄色長冠,黑衣、棕色帛帶,玉璜墜在緯帶上。

    來到季孫斯的坐輦前,他便施施然行禮道:「少正卯見過執政。」

    少正是官職,也作為氏來使用。

    《尚書.酒誥》有言「越少正御事」,西周時已有這個職守,鄭國的少正既亞卿。而魯國則不同,只是朝中權職不高的副手,位列下大夫。

    他和孔丘是在魯國齊名的兩名「聞人」,也就是博學多聞,但孔子在諸侯間名聲更廣些,少正卯則侷限於國內,在魯城則不落下風。他們都先後開辦私學,招收學生,少正卯的課堂多次把孔丘的學生都吸引過去,只有顏回沒有去。子貢也曾旁聽,對少正卯的學識讚譽有加。

    作為競爭對手,孔子和少正卯的關係卻不親善,兩人曾多次在學術上相難,互不退讓。

    少正卯和孔丘一樣,都是在陽虎執政時被「樹」的眾多在野名士之一,如今陽虎既倒,且不說孔子那邊,少正卯的選擇是在內亂後立刻拜見季孫斯,明面上算是投入其門下了。

    但經過朝會封賞時的勾心鬥角後,季孫斯卻懷疑起少正卯投效的目的來,他沒了前日的禮賢下士,坐在步輦上也不下來。

    他面色不快地說道:「少正,你昨日對我分析說,如今魯國雖去一虎,卻又引進一狼。趙無恤狼子野心,又有晉國趙氏做靠山,若是放任他坐大,恐怕比陽虎還難對付。但是目前孟氏對我季氏威脅更大,陽虎餘孽也未除盡,所以我只能依仗趙無恤保持平衡。於是你向我獻上了捧殺之計,可以名升暗算讓他被士大夫們敵視,暗暗遏制其發展。」

    少正卯笑道:「難道我說的有何不對麼?」

    季孫斯有些慍怒:「對倒是對,可卻太急切了,我一時誤信了你的話,可他卻識破了這個計謀,在朝堂上推讓了上大夫之爵,同時又迅速拿下鄆城,使得受封沒有藉口拖延。現如今他在西鄙坐大已成定局,更嚴重的是,若他察覺了吾等的打算,和孟氏聯手對付季氏,那該如何是好?」

    少正卯倒是爽快地承認了失算:「卯有罪,的確,我事前是小覷了趙無恤,縱觀他在這次內亂的表現,乘著孟氏與陽虎火並,一擊將陽虎打垮,由此提高了自己的地位,他如今雖然推了上大夫的爵位,但在魯國的權勢和威望比叔孫還高還大,能和季氏、孟氏比肩了;同時還抽空打下了鄆城,勢力平白翻了一倍……」

    「真可謂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啊!」

    半個世紀前,吳王壽夢欲伐楚,曰:「敢有諫者,死!」。

    當時是,吳王之幼子季札自知年幼言輕,諫必無用,惹怒了吳王壽夢徒遭橫死。於是他就每天早晨都拿著彈弓、彈丸在王宮後花園轉來轉去,露水濕透他的衣都不離開。

    吳王很奇怪,問道:「這是為何?」

    公子季札道:「園中的大樹上有一隻蟬,它一面放聲鳴叫,一面吸飲露水,卻不知已有一隻螳螂在它的後面;螳螂想捕蟬,但不知旁邊又來了黃雀;而當黃雀正準備啄螳螂時,它又怎知我的彈丸已對準它呢?它們三個都只顧眼前利益而看不到後邊的災禍。」

    吳王一聽很受啟發,隨後取消了這次伐楚的軍事行動,從此對季札另眼相待。

    少正卯講完這個故事後,季孫斯沉吟半響,這才苦澀的說道:「如此說來,此次魯國內亂,趙無恤或為最大贏家!?」

    季氏是蟬,正欣然飲露,希望保持現狀,不知螳螂陽虎在後欲捕之也!而螳螂作勢欲撲,竟不知黃雀趙無恤躡其旁也!

    「正是,但執政也不必擔憂他轉而幫孟氏。我猜測,以此子的才智,定然意識到了,他雖為黃雀,但身後卻還有樹下之彈弓,所以必然會保持魯國的平衡,好渡過此次危局,吾等日後小心對待,提倡繼續魯邦傳統的相忍為國之策便好!」

    季孫斯凜然:「還有人伏於趙無恤之後?是誰!?」

    「然也,從百餘年前的慶父之亂,一直到近十幾年的昭公出國事件,每次魯國遭遇內亂,北面的齊國哪次沒生出非分之想?」

    「更何況,如今已經入冬,南方大野澤的盜跖,也到了四出劫掠秋糧的時候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8 06:18
    第三百三十三章 黃雀在後(下)

    與此同時,被少正卯稱之為「黃雀」的趙無恤已經離開了公宮,穿過街巷往城西而去。

    既然在魯城的事情基本了結,他也差不多該準備回師去接收鄆城了。那兒被陽虎和叔孫志的苛政殘害了數年,這就要入冬了,恐怕極其乏糧,一個處理不好,就會生出兵變或者引起大野澤盜跖入寇,千萬大意不得。

    魯城的其他城區也恢復了秩序,但若是有心觀察,依然可以望見街角和土牆上斑斑點跡,不用細看也知,此必是血跡以及火燒後的痕跡。

    特別是城南和棘下一帶,這是主要的交戰地點,更是有伏屍數百,收斂開以後依舊瓦礫遍地,蚊蠅紛飛。甚至還牽連到了道邊的木石,孟氏私屬為了用來造器械攻內城,砍伐了許多樹木,所以望上去蕭瑟破敗。

    公宮中的豎人沿著裡閭四處宣揚,國人一早起來就聽說魯侯平安歸來,頓時民心大定,街道上也有了稀稀疏疏的行人,卻不復昔日繁榮。

    雖然魯侯已經失政,卻依舊是魯國穩定和政權的象徵,當年魯昭公被驅逐出國數年,魯國卻能維持原狀,民安於業,那是因為季氏獨大,季平子也執政多年。現在三桓不穩,魯侯的重要性便不知不覺間凸顯出來了。

    若是君權復起,或許會將孟氏、季氏壓制下去,不過趙無恤卻從未生出尊君的心思來,那樣的魯國對他來說,只會增加束縛,他可不想頭上多位太歲爺,國君老老實實做傀儡,擺弄擺弄祭祀就行。

    「魯城至少得花大半年時間,才能從這場內亂裡走出來,對於死了親人的家族來說,這個時間會更久。」

    趙無恤的心已經越來越硬,只是偶爾感慨一次。順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控制的城西如今算是魯城最少遭受禍亂的區域,就在這時,身後卻傳來了一個大嗓門的聲音。

    「中大夫請留步!」

    無恤一回頭。卻是子路,他已經換上了一身玄色的吏服,頭上依然帶著鶡冠,腰挎長劍,臉色紅潤喜氣。正大步朝這邊跑來。他速度飛快,沒多久就到了趙無恤的馬前,施施然行禮。

    無恤心中暗道:「我正巧有事要尋他,他卻自己過來了。」

    「子路這身打扮頗為英武,你如今剛剛上任還人,受了君命,將要帶著季氏兵卒前往陽關,不知是為了何事來找我?」

    無恤也不託大,下馬與他對禮表示尊敬,在子路看來這則是禮賢下士的表現。

    「是想感謝大夫的知遇之恩。讓由有了施展立功的機會,也在此向大夫賠罪,上一次竟然還疑大夫與陽虎一黨有勾結,公然咆哮軍營,請大夫責罰!」

    子路一向是個直性子,一來就開門見山,該謝的誠心謝過,該抱歉的就告個罪,接著就在大街上,當著眾多人的面談吐起敏感話題來。

    「大夫應當聽過仲由的志向。魯國是個千乘之國,攝乎大國晉、齊、吳之間,晉齊交兵加之以師旅,陽虎亂政因之以饑饉。比起我年輕時越發不堪了。我曾在夫子面前妄言,若是我來管理,三年可以讓魯國強大。但夫子之後批評我說不夠謙遜,我之後細細思量後也如此認為,現如今有德行和能力宰執魯國的,也就兩人!」

    「哦。莫非是季氏、孟氏二卿?」

    「非也,為政者皆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這話的意思是,當政的三桓等人都是些器量狹小的人,何足道哉?

    「這還是夫子對子貢說過的話,如今仲由入朝堂一觀,發覺果然如此。」

    趙無恤倒是覺得十分有趣,子路性情莽撞,卻把這連孔子也不會在外明說的事情吐露出來了。

    「既然不是二桓,那還會有何人?」

    「能治理魯國的,唯獨大夫和夫子二人而已!」

    面對這個耿直的大叔,趙無恤一時啞然,誰料他接下來卻批評起趙無恤來。

    「大夫推讓了上大夫之爵,又不肯入魯城曲阜開府參政,仲由雖然不知道有什麼緣由,卻為大夫遺憾,為魯城數萬國人遺憾!」

    趙無恤無奈,總不能實話相告吧,他只能說道:「子路應該還記得我的志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年輕德薄,得在地方上多歷練幾年,齊好家邑才行,治國之事,為時過早。」

    子路微微嘆息:「仲由只恐大夫歸晉,讓魯國錯過了一位好大夫。只希望大夫能早日齊家,再入魯城與夫子一同治國,讓這裡成為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的富強邦國,若如此,子路願做皂隸武夫效勞。」

    在子路心裡,在魯國服氣的兩人除了孔子就是趙無恤,他是很期待孔子能因為中都的善政得到魯侯或三桓提拔,主持魯國國政的。

    一同治魯麼?趙無恤思索片刻,他雖然對孔子禮數有加,還多次開挖孔子的弟子,卻從未想過要和孔子一起共事。

    一個想尊君權的復古保守老叟,和一個挖魯國牆角,以自己利益為先的年輕野心家,注定尿不到一個壺裡去,現如今能維持友好的關係已經不錯了,未來或成仇讎()也說不定。

    他一笑帶過了這個話題:「可不敢讓子路這等勇士做皂衣小吏,子路不也說過,千乘之國,使你治賦,三年可治麼?或許日後你也可以成為上大夫,治魯國之賦!」

    子路發出了粗獷的笑聲:「夫子總是說我莽撞,所以任何想法都需要三思而後行。雖然有這志向,卻不知道能否做好,如今還是先完成國君交給我的任務,去陽關走一趟罷!」

    趙無恤正好有東西要交付給他,便索性將子路送到了北門處,兩人話盡將別時,身後卻有一輛車飛速趕來。上面駕車的是個身材中等的軍吏,他甲衣未卸,便先跳下車朝趙無恤下拜行禮。

    「見過大夫。」

    隨即才抬頭朝子路微微一拱手:「子路師兄!」

    「子有!?」

    趙無恤和子路都大吃一驚,來者竟然是被趙無恤任命為流民卒卒長,派往鄆城的冉求。

    今早趙無恤接到了鄆城發來的快馬傳書,他的心便安定了下來,鄆城已經攻克,張孟談自然會從甄和廩丘那邊派些人治理,短期內應該沒什麼大問題。

    然而冉求的突然出現,卻讓他的心撲通猛跳,冉求聲音嘶啞,嘴唇乾裂,眼睛也紅得像兔子,恐怕是乘傳車不吃不喝不眠一路趕來的。趙無恤知道冉求的性情,遲緩而穩重,若非發生了大事,不可能如此匆忙!

    「究竟發生了何事?」趙無恤有種不好的預感。

    冉求的嗓音沙啞無比:「大夫,盜跖侵鄆城!」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8 06:19
    第三百三十四章 唇亡齒寒

    冉求說道:「虎司馬讓下臣來稟報大夫,盜跖侵鄆城,不克!」

    當聽聞盜跖攻鄆城時趙無恤一個激靈,只想到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句俗語。百度搜索給力文學網他和陽虎、三桓在魯城曲阜勾心鬥角,打得如火如荼時,卻忽略了盜跖這個小人中的桀雄!又聽冉求說「不克」時才松了口氣,背後卻已經被冷汗浸濕。

    看著冉求乾澀的嘴唇,他便讓人遞過水囊。

    「不急,你先喝口水再慢慢細說。」

    冉求接過後卻沒有將水囊送到嘴邊,而是下拜頓首,聲音變得沉痛:「鄆城平安,但中都,中都卻出事了,群盜正在圍攻那兒!」

    「什麼,中都也被盜跖攻擊了!?」趙無恤心中一沉,而子路則勃然色變,火急火燎地就要轉身上車。

    「子路,你這是要去哪裡?」趙無恤連忙拉住了他。

    「師長有其事,弟子服其勞,我自然是要去中都解救夫子!」

    「你可知中都邑目前的情勢如何了?盜寇有多少?孤身一人去真能做到千人敵萬人敵,幫上孔子的忙麼?」

    「我……」

    一席急促的追問讓子路啞口無言。

    趙無恤呼了口氣,目光轉向冉求:「子有,你繼續說。」

    冉求為人性格遲緩,雖然心中焦慮,卻還是將事情有條不紊地道來:「初三夜,吾等攻下了邑寺,到了後半夜外郭卻又突然遭到攻擊。水門被攻破,最初以為是陽虎逆軍,一接戰才發覺是群盜,虎司馬帶著鄆人拚死抵抗,直到次日清晨才將盜寇驅逐,鄆人死傷近百……」

    雖然群盜沒能進城邑,鄆城應該沒什麼大的物質損失,但死傷近百,這已經是極大的戰損了,即便多以鄆城人為主。也讓趙無恤心疼不已。

    這盜跖的時機選的真是准,正好是魯國各個勢力火拚,無暇顧及他的時間段。鄆城剛剛易主,若不是虎會應對得當。冉求也有與盜寇作戰的經驗,或許還真就著了他的道,讓趙無恤這兩個月的辛勞竹籃打水一場空。

    「虎司馬覺得此事非同小可,便讓下臣來曲阜告知大夫,誰想路過中都時。卻見也有些群盜在圍困城邑,搶掠秋糧!」

    趙無恤看得出來,冉求心中又如何不急?他應該是初四中午出發,初六就到了這裡,整整趕了兩百里路,大概是兩天兩夜沒闔眼,所以才這麼憔悴。

    到這時候,子路和冉求的性格差別就顯現出來了,冉求性格內斂且謙抑,而且有些不自信。但遇到危急的事情卻能穩住。子路銳意進取,卻容易衝動。

    「你可查明盜寇有多少人?」

    「下臣在鄆城時乘著晨曦登城一看,見有浩浩蕩蕩兩三千人,到了中都邑,發覺也有三四千人圍城,而且還從西面不斷有盜寇彙集過來圍攻,一眼望不到邊際。」

    趙無恤曾經聽子服何說過,盜跖號稱有兵卒近萬,足以攻城略地,侵暴諸侯。本以為是誇張之辭,如今群盜一發動,才知此言不虛。

    中都邑雖然在孔子治理下號稱「制定了國人生有保障、死得安葬的制度,提倡按照年紀的長幼吃不同的食物。根據能力的大小承擔不同的職守」,「男女別涂,路無拾遺,器不雕偽」。

    但實際上,多半是理想化的規劃,因為戰亂流民陸續湧入的原因。依舊不太富裕。直到秋末時從廩丘、曲阜運去了一批糧食,又在秋收中獲糧,這才勉強將倉稟裝了一半。

    但比起周邊的鄆城等地來說,中都算是民眾勉強溫飽的一處了,在群盜看來,一定頗有餘糧,可以好好劫掠一番,以助他們渡過寒冬,所以才會在攻鄆城無果後轉而東進。

    無恤又問:「你離開時,中都邑情勢如何?」

    冉求道:「盜寇已經掃蕩了邑外的野地和廬舍,正開始砍伐樹木蟻附攻城,城頭有師兄弟在組織邑民抵抗,群盜數量太多,漫山遍野都是,所以我不敢靠太近,裡面的人也出不來,只知道外郭大旗尚在!」

    「城郭安好,夫子無恙,這便好,這便好。」

    子路微微鬆了口氣,趙無恤則沉吟片刻後說道:

    「孔子教導你二人軍陣之事,也頗為知兵,抵禦群盜應該不在話下……」

    話雖如此,但趙無恤卻明白,中都的形勢恐怕不容樂觀。

    也是他兩個多月前的預言不幸言中,孔子遇到糧食危機時採取的自卸武裝這一辦法,果然種出了一個惡果來。

    子貢曾向孔子問過政,孔子言,足食,足兵,此外還要有人民的信任才可以。子貢又問,如果只能留二,那三項中先去掉哪一項?孔子第一個選擇就是:去兵。

    孔子解散邑兵,以府庫中的兵器甲冑為質向鄰邑借貸粟米,若是在和平的年代本無可厚非,但如今是亂世,無兵卒則不能保小民性命安危,中都的守備恐怕比鄆城虛弱多了。如今看來,這盜跖還真是個機會主義者,目光極其毒辣,一口咬中了中都的軟肋。

    更何況,孔子手下三個知兵事的弟子,冉求擅長戰陣之法當為第一,子路勇冠三軍當排第二,年輕的樊遲以往常常跟著冉求打下手,可為第三。但如今冉求子路在趙無恤身邊,樊遲則因為父喪回了鄉,中都的軍務大梁,就得孔子一個人來扛了。

    雖然孔子號稱知兵,但他的這項才能在歷史上卻沒怎麼體現,所以趙無恤對此持懷疑態度,說不準只是個理論派罷?

    「下臣已經將虎司馬的話帶到,接下來的話我是以夫子之徒的身份說的,我輔佐夫子處理過中都軍政,知道那兒城垣低矮,兵卒稀少,恐怕不能堅持太久,還請大夫救救中都!」

    冉求比子路想的深,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再拜稽首,連帶子路也頭一次向趙無恤彎了腰:

    「方才是由莽撞了,我一人之力無法敵數千盜寇。請大夫救救夫子!」

    這個中年莽漢發起愣來,任趙無恤攙扶也不起身。

    局面有些被動,趙無恤思量片刻後,便表現出一副義之所在。千萬人吾往矣的樣子:

    「俗言道:寇不可也就是說不能對入寇者掉以輕心,當年虞國大夫宮之奇說過『輔車相依,唇亡齒寒』,這就是鄆城和中都的關係。中都,鄆城之表也。中都若是有失,鄆城一定會隨之遭禍。何況孔子遇險,我與他雖然相識才兩月,卻早已神交已久,焉有不救之理?你們的請求我答應了,二子先起來說話。」

    子路和冉求大喜,他們卻不知道,短短的數息時間裡,趙無恤思量了許多事情。

    在趙無恤的記憶裡,歷史上盜跖似乎還真和孔子有點交集。卻不清楚是什麼時候,也可能受到了後世人的篡改和編造,早已失去了原貌。但現如今,盜跖猛攻中都是正在發生的事情,救與不救孔子,他心裡是有一個利害的計較的。

    首先,中都是聯接曲阜和西鄙的必經之路,鄆城才剛剛拿下不久,局勢未穩,而且還是盜跖的第一目標。若是放任中都淪陷。那麼大野澤北的涂道將不再能安全通行,獲得中都錢糧的群盜甚至會再次反撲鄆城。

    其次,現如今趙無恤的手下有不少孔門弟子效命,子貢、冉求、公西華。還有漸漸開始對他有了敬仰之心的子路,此外還有宰予等,都是一時之選,當今世上不可多得的人才。據趙無恤觀察,這些早期的儒家人魚龍混雜,有無法大用的空談仁德之輩。可也有不少做實事的人,救中都,對於收攏這批人的心有益無害。

    最後,他手裡還有七八百武卒,補充了魯城曲阜的武庫後裝備又精良了幾分,若是讓他和盜跖決戰於沼澤中,那是做不到的,裡應外合解中都之圍卻應當不難。

    而對面,子路跳起來後第一句話就是:「我願為大夫前拒!」

    冉求則道:「我願為侯奄。」

    前拒就是前鋒,侯奄就是探路的斥候,兩人雖然性格相反,可對孔子卻是一樣的愛戴,都希望能第一時間引領武卒趕到中都去。趙無恤不由想道,自己若是遇險,他們也會這般麼?

    只希望這次救中都後,他們能事君如事師吧!

    決心已下,趙無恤便刻不容緩的下令道:「冉求待命,子路,你瞧瞧自己身上的打扮,現在是什麼身份?」

    子路瞄了瞄自己的吏服,這才反應過來:「還人……」

    「迎來送往,以及作為副手奉命出使的還人,既然你知道,那就請繼續履行君命。」

    子路感覺到很不解,很委屈:「事到如今,我如何能扔下夫子!」

    「你現在應該做的是立刻北行,前往陽關招降陽虎餘黨。」趙無恤冷漠無情,口氣硬邦邦的,毫不相讓,拒不讓子路同行。

    冉求也覺察出了一絲不對,這一刻,趙無恤不複方才的和善,而是換上主君的身份在命令子路,儘管他與子路並未正式建立起這種關係。

    子路被趙無恤阻止,也動了情緒。

    他拍著胸脯氣呼呼地說道:「我當年性鄙,好勇力,志氣伉直,頭戴雄雞羽冠,佩著公豚鬃毛裝飾的長劍顯示自己的獨特,曾經屢次陵暴夫子。夫子也不惱,先以巨力制服了我,又設計出少許禮樂引導我,我這才明白自己的鄙陋,於是穿著儒服,帶著拜師的禮物束修,通過子皙引薦,請求成為門下弟子。」

    「我追隨夫子至今已經十多年了,雖然我性情愚笨,但夫子從未嫌棄我,口上多有責備,內裡卻對我極其愛護,我能夠做到的,也僅僅是讓他惡言不聞於耳。他曾言,若是大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一定會追隨他到桑榆虞淵的,恐怕只有我!夫子對我寄予厚望,如今中都遇盜,他年紀大了,卻得親自拔劍在牆頭擊賊,大夫倒是說說看,我如何能避開,嗯!?」

    子路滿臉漲得通紅,手緊緊捏著長劍的劍柄,柄的頂端有一銅製的斗馬雞雕塑。

    斗馬雞,這種野雉勇悍無比,甚至敢於與天敵狐、鼬戰鬥,一旦爭鬥起來羽冠勃然,血流滿地尤不後退。所以常常被繡在前鋒卒伍的旗幟上以勵士氣,頗似此時怒髮衝冠的子路。

    面對呼吸起伏不定,瞠目怒視的子路,還有一旁意在勸阻的冉求,趙無恤逕自邁步上前,頭高高昂起,氣勢竟比子路還要強盛!

    他說了這樣一番話……

    他徹底讓這個桀驁不馴,本以為永遠沒機會收服的儒門輕俠服了氣,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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