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620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21 20:54
    第三百五十五章 公輸紙
   

    或許是初見紙張有些興奮,趙無恤今天一時大意,出了個小丑,在這思慮的間隙,他先是眉頭微皺,嚇得周圍的眾人心顫。

    主君似乎還從未發過火,動過怒,但下臣們皆視之為乳虎,不敢觸其虎鬚。君威在過去兩年時間裡,通過種種事情,竟不知不覺積攢起來了,高如泰山。

    但無恤很快就緩過神來,他恢復了平日的雍容笑道:「第一次做出成品,難免會有紕漏,是我心急了。此事怪我,不能怨公輸子,快快請起!」

    公輸克鬆了口氣,再拜稽首。

    而公西赤卻乘機說道:「司寇,我聽子貢說過一句話,君子的過錯,如同日蝕月蝕,若是犯了過錯,人們都看得見,而改正了錯誤,人人依然會仰望之。這麻紙似乎並不適合書寫,還是沿用竹簡比較好……」

    趙無恤這下有些不高興了:「麻紙初次做出,有瑕疵是必然的,下次改進即可,何必驟然言廢?」

    公西赤還待勸,就在這時,小公輸班卻突然湊了過來,拉著公輸克衣角,朝趙無恤行了個禮,一臉天真地說道:「司寇,小子也做了些紙,可以試試麼?」

    無恤聽後微怔,隨即眼前一亮:「你做的紙?」

    原來,公輸班因為趙無恤的優容。白天在計僑的數科學堂上課,休息時便可以在工匠坊隨意進出,造紙坊也不例外。前幾日。他學著工匠們,也鬧玩似地弄了一池紙漿,在匠人的幫助下一步步做下去,今日居然還真產出了成品。

    不過公輸克也只當這是兒子在玩過家家,他們公輸一族,打小就以木石尺線為玩樂,在家中時。弓矢、小弩、小車輦不知道做了多少,所以也沒放心上。

    此刻他自己才被司寇寬恕。誰料兒子卻要主動捲進來,連忙一把將公輸班推開,解釋道:「司寇,這只是犬子的胡鬧。當不得真……」

    趙無恤卻來了興致,讓公輸班將他做的麻紙拿來看看,計僑也贊同,公輸班雖然看上去木訥,但教授他數科時卻能見一而知十!

    等小公輸班獻寶似的將半尺寬,一尺長的縮小版麻紙送上時,包括公西赤在內,眾人都驚訝不已。

    看上去,除了尺寸小一些外。居然和之前的麻紙不相上下,紙質甚至還更緊密些。

    望著小公輸班認真的表情,趙無恤偏頭問道:「他花了多久做出來的?」

    公輸克現在騎虎難下。只能硬著頭皮說道:「稟司寇,此子半月來一直在造紙坊觀望,給匠人們打下手,等小人發覺時,他已經將碎麻布入釜蒸煮,來不及阻止了。小人只能任由他亂來。這工藝也並無不同之處,若是結果不好。還請司寇饒恕他的冒失之罪。」

    「若是可行,則為有功,若是不行,也只是一次試制失敗而已,這造紙之法畢竟是摸著石頭過河,難免要走些彎路,何罪之有?」

    不過在眾人看來,這畢竟是小孩子的玩鬧之物,僅能證明公輸班有技藝上的天分,唯獨知道公輸班為何人的趙無恤帶了份期待。

    於是公西赤面前的案几上,一左一右又擺上了兩種書寫材料,他有些無奈,但卻只能提筆,看來得徹底證明這名為「紙」的物什失敗,才能讓司寇回心轉意。

    這一次,他心裡對麻紙有了底,便先在竹簡上下筆,好在事後做一個對比。

    他手中的筆依然是上好的兔毫筆,不像人們通常認為的「蒙恬發明毛筆」,此物其實在上古時已經有了,到殷周時期走向成熟,伴隨竹簡、絹帛的流行而改進。孔門儒士身上一般都帶著一套完整的書寫工具,其中有有毛筆、銅削、竹片、小竹筒。銅削用來刮削竹片,小竹筒應是用來存放墨、顏料等物。

    最重要的自然是毛筆,兔毫包紮在筆桿外圍,以麻絲纏緊,外面再塗漆粘牢。筆桿系竹製,裹以麻絲,髹以漆汁,筆鋒尖挺,是抄寫竹木簡牘的良好工具,也是公西赤最愛不釋手的一支。

    「子路以劍為器,子皙以瑟為器,子貢以舌為器,我以筆為器!」他曾如是說。

    至於墨,無恤讓人送來的有天然礦石的石墨,也有用木炭燒成的炭黑墨。最佳的自然是松煙墨,就是用松木燒出的菸灰,再拌之以漆、膠製成,其質量遠遠要勝過石墨。但是這時期的墨沒有製成錠,而只是作成小圓塊,它不能用手直接拿著研,必須用研石壓著來磨。

    方才的石墨加水太多,這次小公輸班在旁親自為公西赤研磨松煙墨,就顯得更濃郁幾分。

    隨著宗周覆滅,諸侯割據、各自為政,傳承自周篆的文字也逐漸體現出了地方色彩來,此時已出現文字異形的現象,各國文字品式多樣,風格不一。

    公西赤的字是魯篆,也是趙無恤屬吏中公認最好的,往常頒布公文通常要找他。他字形秀美、明快,書風謹飭,下筆從容、沉靜,但在趙無恤看來,狹窄的竹片卻限制了他的發揮。

    不過公西赤寫完之後提筆觀賞了一番後,倒是自我感覺良好。

    這是一篇洋洋灑灑的《詩.淇奧》,當年在中都時,城邑外溪流湍湍的簡牘工坊是他最喜歡去的地方。

    無恤拊掌而讚:「子華好字,不愧是孔子高徒,再在那麻紙上試試。」

    公西赤應了個諾,心想方才寫了《淇奧》,這回應該寫點什麼呢?不過他很快不就不想了,這尺寸小了一倍的紙是公輸班半玩半做製出的。結果肯定和方才一樣,甚至還不如,自己隨意寫個字就完事了。

    卻見他尖細的筆豪入墨緩緩一拖。又微微蘸了一次墨汁至半飽滿狀,筆鋒轉向了黃麻紙上,周圍眾人頓時屏住了呼吸……

    公西赤雙肩並肩而立,落筆入紙如刀鋒入骨,手腕微動紙上便多了黝黑的一豎!

    包括公西赤在內,所有人都愣住了,唯獨趙無恤露出了笑容。

    沒有出現墨點化開。凝成一團的情況,而是很細膩的一橫!

    公西赤渾然不信。又拉下了一豎。

    這一豎粗墨重錘,像是某濃眉大漢慨然挑起的眉梢!

    依然是正常的筆畫,墨汁只要不故意去停留,就不會在黃紙上化開!

    公西赤停手了。因為他壓根沒想要要在紙上寫什麼,片刻後,他的手腕才再次動了起來。最初是艱澀緩慢的,慢慢地,他的筆勢頓挫卻又緊接著圓融而下。

    當一整篇洋洋灑灑的《大雅.文王》躍然紙上時,公西赤額頭都冒出了汗,手腕有些顫抖,他自從開始寫字起,還從未有過這種經歷。

    寫起來比在竹簡上。要更快更容易多了!

    一眾人等都站過來旁觀,黃麻紙上已經佈滿了魯篆字體,最初那幾字。怎一個丑字了得……

    但之後的筆畫漸漸習慣了這種新材料,有所改觀,寫到後面,在圓潤和美感方面已經跟竹簡上的不相上下。

    公西赤愣了半響後,恭敬地向趙無恤賠罪道:「赤服了,這麻紙。的確和質量一般的絹帛相差無幾,但……」

    他欲言又止。無恤知道他想說什麼,因為最原始的黃麻紙比起竹簡,也僅僅是稍佔優勢而已,所以公西赤大概覺得此物不足以徹底取代簡牘吧!

    但麻紙能用來書寫這一點卻得到了證明,眾人都喜形於色,無恤則招手將小公輸班喚了過來。

    「小童子,你這紙的製法與汝父做的有何不同之處?」

    公輸班依然是那副懵懵懂懂的模樣,渾然不知道自己立下了大功。

    「煮漿時父親不讓小子加石灰,所以我用了灶坑裡抓的草木灰……」

    「原來如此!」公輸克聞言一拍腦袋,恍然大悟。

    三邑的石灰礦不多,供應有些緊張,他哪能放任兒子玩鬧浪費?所以公輸班用草木灰制漿,卻誤打誤撞賭對了!

    從古至今的許多科學發明,是必然與偶然結合的產物,科技積累和正確的思路是必然的前提,而試驗時各種無意之舉則是成功創造的推手……

    不過這種偶然放在小魯班身上,或許也是必然?

    總之,趙無恤似乎看到命運之神在衝自己微笑,公輸班不僅誤打誤撞做出了合格的麻紙,還挽回了趙無恤一時失誤出的小丑。

    書寫用紙正確的配方已經找到,趙無恤也了卻了一樁心事。

    他對還在低頭回味今天諸多事情的公西赤說道:「子華你的建議也不可不考慮,這樣罷,可以在竹木較多的地方修建一個小型的竹簡工坊,在紙張工藝成熟前與之並行。」

    公西赤大喜,垂拜道謝。

    經過今天的事情,趙無恤也意識到,紙張想要取代現有的書寫材料並非一朝一夕的事情,但它可以成為竹簡、木牘、縑帛的有力競爭者,直至成為唯一的書寫材料!

    「正確的配方已經被公輸找到了,等工匠熟練了造紙工序,便可以改進技藝,擴大材料,提高紙的質量。」

    等慢慢探索到直接以植物纖維來造紙,大概就能做出他曾向樂靈子敘說過的白紙了!而那個臨時的竹簡工坊,也可以轉化為采竹的哨點,一舉兩得。

    無恤還讓計僑給參與造紙的工匠們記一大功,賞賜錢帛粟米若干,增加他們的積極性。

    在臨走前,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便回頭對出工坊送別的公輸父子及眾工吏工匠說:「這紙……」

    他指著公輸班笑道:「汝父子有大功,就命名為公輸紙罷!」

    歷史上,後世有蔡侯紙,有左伯紙都聞名於世,但因為趙無恤的出現,這時代紙張的祖宗卻成了「公輸紙」!

    或許,這只是個開始,在未來數十年裡,以「公輸、魯班」為名的新穎器物可能會越來越多,直至成為改變時代的洪流……

    ……

    趙無恤離開工匠坊剛回到廩丘邑寺,還來不及喝上一口水,他帶在身邊作為佐吏歷練的少年闞止便腳步匆匆地趨行入內,在他耳邊說了如此這般。

    是關於孔丘的最新消息!也是一個在趙無恤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消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21 21:08
    第三百五十六章 人之將死

    無恤聽罷闞止之言後眉頭大皺。

    「國君召見孔子了?」

    他在魯城那邊留了封凜作為眼線,密切關注著魯國中樞的一舉一動。封凜讓人傳回的話是這樣說的:「公與孔子語,不自知膝之前於席也,語數時而不厭,忘饗食!」

    那場問對持續了數個時辰,在孔子告退後,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也傳出了魯宮。

    魯侯以孔子勸服費邑有功,任命他替代因為避盜跖之嫌而卸任的柳下季,職為肆師,爵為下大夫!

    「肆師?」

    闞止道:「正是肆師,位列大宗伯之下,掌管和制定邦國的祭祀之禮,招待來朝娉的諸侯,演習有關的禮儀。」

    這個職務是宗周時期的六官屬吏之一,比較冷僻,晉國的肆師已經和小宗伯合併了,所以趙無恤在晉時並未聽說,唯獨古舊的魯邦有所保留。

    據說封凜傳回的話說,當時孔子三讓,魯侯不許,隨後便接受了此職此爵。

    「肆師之職,剛好就是孔子擅長的事情,國君任命他做這一職務,以孔子之能,想必能做出不少政績來……」

    如此一來,他也從一名窮士躍入了大夫的行列中!這個歷程,他曾經幾度有機會跨越,「孔子之勁,舉國門之關,而不肯以力聞」,入齊不肯接受齊侯封地,最終偏偏走了條最難的路子。

    經過趙無恤的亂入,以及在中都的起伏後,歷史轉了個彎,又悄悄的拐了回來。孔子不像歷史上那樣由中都宰而成小司空,而是成了肆師,但依舊得到了魯侯的重視,進入了他期望已久的公宮,在都城參政!

    在趙無恤推薦下,其弟子中,宰予將代任中都宰。子路將任陽關司馬,一時間孔門儼然蓋過了趙無恤的光芒,成了魯國炙手可熱的新貴。

    雖然如今趙無恤勢力與孔門處於合作的蜜月期,但孔子為肆師。無恤卻料不就這究竟是好事亦或壞事。但無論如何,在孔子入局後,魯國內部的變數又多了一分!

    「下雪了!」

    就在此時,外面卻傳來了陣陣驚呼聲,放下這些思緒。無恤走出窗外,看著昏暗天空中洋洋灑灑飄落的雪花,不止是他,門口拄著矛戟守衛的兵卒,抱著竹卷經過的黑衣屬吏們紛紛抬頭觀望。

    無恤披上了秋日時季嬴寄來的溫暖冬衣,任由雪花落到肩上,口中喃喃說道:

    「魯國的新年到了……也不知道晉國下宮那邊,下雪了沒?」

    ……

    在時間跨入十一月後,便是魯侯宋第九個年頭的歲首。經過一個多月眼花繚亂的折騰,陽虎「以陪臣專魯」的時代宣告結束。但隨著第一場冬雪降臨的新時代是什麼呢?

    是三桓復興麼?

    是孔子門徒遍佈魯國,一如他理想中那樣「復周公之治」麼?

    是大野澤的盜跖席捲全魯,擊潰姬周封建體系最頑固的一塊磐石麼?

    亦或是西鄙的趙無恤能在魯國取得更大地盤和話語權,乃至於邁出最終的那一步呢?

    無人知曉,魯國內部的各個力量都開始了冬眠和舔舐傷口的蟄伏。

    季氏在費邑復歸後,拚命恢復力量;孟氏則自詡為陽虎之亂第一功臣,何況手下人才濟濟,在努力爭取話語權,想與季氏平起平坐;叔孫氏則在聚攏殘餘的族兵,想方設法保住自己的卿位。

    於是三桓的勢力再度平衡了。只不過從叔孫和孟氏聯合防範季氏,變成了季氏與叔孫合夥抵抗孟氏的壓力。

    在外界看來,盜跖彷彿被打懵了,在逃回老巢後蟄伏不出。群盜在大野澤周邊劫掠的戰利品半數便宜了趙無恤。控制的人口也損失了不少,所幸如此,他們才能靠餘糧和漁獵勉強渡日。周邊城邑有見識的老人都在擔心,到明歲夏季冬麥等作物成熟時,在飢餓的逼迫下,這些盜寇將會更加瘋狂的出擊!

    在魯城之亂中。被武卒俘虜的叔孫志被叔孫州仇在宗廟舉行儀式,宣佈將他「逐出」叔孫氏,隨後戮殺於魯市。比起在費邑分別當著邑宰和邑司馬,安然無事的公山不狃和叔孫輒;亦或是被趙無恤以小司寇名義,作為人質帶回廩丘關押的陽越和季寤,叔孫志算是下場最淒慘的陽虎黨羽了。

    陽虎本人雖然跑到了灌城,但他過去幾年都在拚命幫晉人攻齊,得罪齊人太深,所以竟不敢降齊。只能一面咒罵踩著他上位的趙無恤和孔丘,一面靠著區區千室之邑艱難度日。

    ……

    至於魯的北鄰齊國,半個多月前第一時間得知了魯國的叛亂,齊侯極其興奮,召來卿大夫們公議。下卿陳氏認為魯將大亂,應當乘機攻魯,即便違反了「役不再籍」的規矩,強行徵召齊人也在所不惜!

    陳乞信誓旦旦地說:「君上盡可放心,高唐方面將全力防禦晉國的援助,同時提供足夠的糧秣,讓國、高二卿可以南下攻魯,必能大克之!」

    魯國一直是齊的肘腋之患,齊侯杵臼一面心癢不已,另一面則是顧慮陳氏的用心,故不能決。於是他便冒著雪跑到晏氏宅邸中,探望久病在榻的晏嬰,同時也想要徵求他的意見。

    寒暄和問候後,齊侯跪坐在晏子榻側,他的第一句話就是:「魯可取乎?」

    晏子年近八十了,已經垂垂老矣,早沒了去歲還能陪同齊侯登路寢之台的精神,他本就黑瘦矮小,現如今更是蜷縮成一團,臉色的老人斑都擠到了一起。銅燎爐裡燒著熱騰騰的竹炭,晏嬰懷裡抱著手爐,裹著厚被依然哆嗦不已——據說晏氏族人已經做好了辦後事的準備。

    他睜開眼睛看了同樣鬚髮灰白的齊侯一眼,緩緩開口說道:「一百五十年前慶父之亂,先君桓公也問過前去魯國出使的行人同樣的問題,君上可知道那行人是怎麼說的?」

    「願聞其詳。」

    「行人曰:不可,魯國猶秉周禮,周禮,雖然並不適用於齊國,但卻是魯立國之根本。國之將亡,就如同大樹病死一般軀幹先行仆倒,然後枝葉隨著落下。魯國不棄周禮,根本仍在,未可動也……君上,當年那行人說過的話,也是老臣想要說的。」

    齊侯聽罷唏噓不已:「魯國尚有周禮焉?恐怕十多年前魯昭公來投奔我齊國時已經不再留存了吧?先是三桓專權,如今陪臣陽虎又凌駕其上,其國內重賦厚斂,民眾貧苦,紛紛投奔盜寇。如今魯城大亂,陽虎與三桓火拚,此機遇百年難得,豈能放過?」

    晏子道:「沒錯,陽虎不去,魯難未已,但老臣聽聞,在晉國趙卿之子無恤和中都宰孔丘二人幹預下,其內亂已平,獨剩一陽虎割據灌城。」

    「但陳氏認為魯國三桓紛爭,陽虎就在邊關可為內應,而趙無恤心思叵測,盜患沒有完全平息,所以戰機依然存在。」

    晏嬰聽到陳氏之言,冷笑著搖了搖頭。

    「魯國上層的卿大夫雖亂,但士和國人卻不可輕辱之,國子和高子若是強攻,恐怕會栽了跟頭。如孔丘之輩,老臣曾阻止君上用之,那是因為所謂的復周禮不符合齊國情況。他若是被魯侯起用,雖然富國強兵是絕無可能的,但或許能將時局振興一二,復興禮儀,讓魯國強君權,得以多一段時日……」

    他在榻上勉強一拜道:「老臣命不久矣,唯有一句話希望君上聽進去!」

    齊侯連忙扶住他道:「晏大夫請講。」

    「君上有志恢復齊桓公的霸業,這本無可厚非,但和當年桓公面臨的形勢一樣,您應當從事於安定周邊小國的禍難並且乘機使他們親近,以便收為盟邦,翦除晉國的羽翼。親近有禮儀的邦國如魯、宋,扶持君威尚存的邦國如衛、北燕,離間內部渙散的邦國如晉,滅亡昏暗動亂的邦國如莒,此乃霸王之器也!」

    這是晏子為齊國做的戰略規劃,齊侯應諾,隨後一如當年管夷吾去世前,齊桓公詢問繼任者一般,他也詢問晏嬰若是不在,齊國誰能輔政?

    晏子可謂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思索片刻後道:「齊國現在有四位卿,鮑子(鮑國)年歲雖然比下臣還大,但身體卻硬朗,他的話是老成謀國之言,君上一定要聽;國子(國夏)雖然年輕,但長於軍旅之事,可以使之主外;高子(高張)多次處理政務、參與諸侯盟會,雖無過人的才能,且做事不夠果斷,但不失穩重,可以用來主持內政。」

    三卿已備,齊侯頷首,卻問了這麼一句。

    「陳氏呢?」

    聽到這兒,晏嬰突然爆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半響後才順過氣來,昏黃的老眼盯著國君,道:「唯獨……唯獨陳氏,若是君上不想姜姓之齊國化為媯姓之齊國的話,萬萬不能以之主政,要小心提防!」

    ……

    同樣是十一月初,被逐的卿子趙無恤在魯國平陽虎之亂,平盜患,被魯侯封為鄆城中大夫,為小司寇的消息也傳回了晉國。

    雖還不至於讓舉國駭然,但虛歲十六的被逐卿子,本應該失去一切,苟且度日才對。但趙無恤孑然一身,卻敢於去異國白手起家,不過一年就能取得如此成就,足以讓所有認識他的人震驚不已!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22 21:09
    第三百五十七章 晉國那些事兒

    十一月,魯國已是新年,但若將視角轉向太行以西,在「啟之以夏政,疆之以戎索」的晉國,因為使用的是夏曆,所以還停留在年尾。

    魏氏主邑安邑城北,初雪降下後,地面一片潔白,廣闊的鹽池彷彿增大了無數倍。一支黑色的卒伍卻乘著雪停,在這寒冬之際在被冰凍得硬邦邦的涂道上趕路,像是一隊兵蟻爬行在白鹽表層。

    打頭的駟馬戰車上旌旗招展,上面幾人都是趙無恤的老熟人,立於正中的正是魏氏的世子魏駒,他十七八歲年紀,身披火紅甲冑和軍綠色大氅,看上去英姿颯爽。

    魏駒的御戎是著勁裝,肩甲上圍著短帔的射手呂行,站在車右位置的是披著厚重狐裘,準備走文士路線的令狐博,此一文一武,可謂是魏駒的左膀右臂,時隔一年,三人都成熟了不少。

    魏駒看著這北國風光,忽然感慨道:「又是一年冬至日,這日子倒是有些特殊。」

    呂行沒什麼心眼,便問道:「敢問如何特殊?」

    魏駒道:「前年冬至時,出了大朝會的變故,當是時,我第一次得知趙氏還有一個名為無恤的賤庶子,隨後與之結識,最初覺得他不過中人之資。但事實證明我其實是看走了眼,去歲冬至時,他已經成為年輕一輩中的翹楚,讓整個晉國矚目。」

    「孰料物極必反,事盈必虧,他因為誤殺了范嘉被驅逐出國。本以為會從此一蹶不振,誰料我一度有心招攬的張孟談卻毫不猶豫地跑出晉國,去投奔了此子,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前些日子,傳來了趙無恤在魯國的那些作為,換了當年流亡的卿大夫士會、范鞅也不過如此,實在是讓我歎服啊,也明白張子為何會如此選擇了……」

    呂行面色嚴肅,微微頷首。據說趙無恤現如今手下人才濟濟,有兵卒數千,這樣的勢力放在河、濟之間,也是不容小視的了。

    反倒是令狐博撇了撇嘴道:「世子不可自行菲薄。趙無恤在魯國做的越好,越是讓國內諸卿心存耿介,必會想方設法阻止他返晉成為趙氏世子,如今我魏氏雖然與趙氏關係良好,但在這件事情上卻絕不肯幫助趙鞅。這就意味著。趙無恤將長期遠離趙氏積蓄百年的強大實力,錯過許多機遇,反觀世子,輕而易舉便能拉起能與之比肩的兵卒來!」

    三人目光看向了戰車之後,那黑色隊伍,正是百餘名從魏國各地邑卒中精挑細選出的精銳。他們穿著厚厚的黑色皮甲和防寒的毛料,操一石半之弓,負箭矢五十,至戈其上,冠胄帶劍。贏三日之糧。

    這些人若能在冬日裡跟著魏駒完成從新絳到安邑的遠行,要求在一個白天日行五十里,就算合格,將被選為魏駒親衛卒的一員。

    魏駒頗有些得意地說道:「說的沒錯,趙無恤的再起看似驚人,但終究有短板。不過他也有許多值得吾等學習的地方,比方說在宋國的招募之制,比如說作為常備兵的武卒之制。可惜我只派人打聽到了其選拔之術,卻不知道具體的訓練法子,不過我魏氏從來就以知兵著稱。將這批精銳拉到安邑,招募些領邑青壯,用魏武子方陣訓練,三年之內。定能練出一支強軍來!」

    「無論是知氏的阿瑤,還是趙氏的無恤,都是吾等中的翹楚,必須努力才能迎頭趕上,我也不願讓彼輩專美於前,這一卒若是能成軍。就叫魏武卒吧!」

    如今晉齊爭霸正如火如荼,卻不關魏氏什麼事,他們在太行以東、以及大原、東陽少有領地,所以無法向中原、戎狄地區擴張,調兵時也會儘量搪塞。他們的興趣在大河以西的河西之地,充當著抗秦第一線。

    魏駒心目中的「魏武卒」在三年內將達到千人規模,到時候放在大河以西,依然獨立的大荔戎,還有秦國,何愁沒有他們的用武之地!

    ……

    韓氏的主邑原本是位於大河兩岸的韓邑,韓宣子獲得南陽州地後,將大本營遷移到了那兒。

    但十年後,韓貞子又將主邑遷到了和趙氏交換得來的大縣平陽城,這個家族,對換地似乎上了癮。

    冬至已過,在韓氏新核心平陽,韓氏父子正在進行一場對話,話題的中心同樣是在濮上攪風攪雨的趙無恤。

    事關趙氏世子的歸屬,由不得韓氏不上心,一方面,現任家主韓不信的妹妹是趙鞅明媒正娶的少君,也就是正室夫人,生下嫡長子趙伯魯後死去。這幾年,韓不信的孫女韓姬又許給了伯魯,明歲開春後大婚在即。所以伯魯身上有明顯的韓氏印記,韓不信,還有他的兒子韓庚因為這層關係,對趙伯魯繼承趙氏自然是鼎力支持的。

    但縱觀古今,趙宣子之立、趙景子之立、趙鞅之立的往事,說明趙氏一向有唯賢是立的習慣,嫡長子並不意味著一定能繼承家業。如今,趙鞅也遲遲沒立世子,趙無恤這個默默無聞的賤庶子強勢崛起,更讓伯魯的地位岌岌可危。

    所幸那趙無恤因為一系列變故,在范氏喪子之痛的壓力下被國君簽署命令,逐出了晉國!這讓韓不信鬆了一口氣,就寬恕無恤之事,他面對趙鞅的求助,也是極盡敷衍了事。

    但它終究是件繞不過去的事。

    得知趙無恤成為魯國小司寇,得封三邑的消息後,韓庚倒吸了一口涼氣:「三邑?六萬口數?數千兵卒?我韓氏在韓獻子之前,也不過如此而已,此子果然極有才幹,在哪兒都能做出讓人吃驚的事來,如同黑夜裡的明燭火,若他還在國內,伯魯恐怕不敵。」

    年近六旬的韓不信卻想的更多。

    他對兒子說道:「韓氏是曲沃武公一系的姬姓公族,如今卻、欒、羊舌、祁等公族都已經敗亡;剩餘的魏、知、中行雖然是姬姓,但與我親屬已遠,也不值得依靠。俗言道,雖有兄弟,不如良朋,在我看來,這些所謂的同族中人還不如趙氏可親!」

    「從趙成子開始,趙、韓兩家有六代人的友誼。相互間多次扶持,才能走到今天,切不可因為一點小事而生分翻臉。國政上的事情,吾等還是要站在趙孟身邊。才能免遭范、中行和知氏欺壓。但那趙無恤,卻已經成了趙、韓兩家的一個心結,必須想辦法解開才行。」

    「應當如何解開?趙孟遲遲不立世子,看那樣子,頗有等趙無恤歸來的架勢。若是如此,伯魯之位危矣。」韓庚憂心忡忡。

    「趙無恤想要歸來何其難也,但我倒是有一個兩全的主意。」

    「敢問父親的打算。」

    「俗言道,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開枝散葉本是諸侯卿大夫,乃至於士庶人的常態,就說我晉國,當一個卿族出現兩名有才華的子弟時。一般會分為兩家,一家是大宗,另一家是側室,或者說小宗,比如韓氏與箕氏,荀、中行與知三氏……」

    「趙無恤不是在魯國做的極好麼?又是有封地,又是有功勞,為父莫不如去勸說趙孟,讓他將此子獨立為側室。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命之為甄、廩丘、鄆皆可,那樣一來,不僅可以讓趙無恤在國外擴大趙氏的聲望和血脈。又能讓伯魯順利成為世子,執掌家業……」

    他突然壓低了聲音:「從虒祁宮中得到消息,國君似乎也有這種打算……」

    韓庚聽得雙眼一亮,越想越覺得這個法子有效。父子兩人商量了片刻,便決定先由韓不信出面,抽時間試探一下趙鞅。而在虒祁宮中宿衛的孫子韓虎則去試探國君。

    不過就在當日,卻有人報知氏的世子知申親自登門,還送上了一封請帖……

    ……

    十一月將盡,位於新絳城外的知氏小邑處,一場冠禮正在進行中。

    殿前巨大的石鋪平台顯示出知氏宗廟莊嚴肅穆的氣氛,加冠專用的堂在廟外已經立好,整套的編鐘陳列於此。編鐘上鑄夔龍夔鳳紋,鈕作兩隻帶角張翅的飛虎,銜梁對峙。樂師們早已就位,在將冠者從完成了告廟儀式,在父親知申引領下邁步走出時,敲起了鐘樂伴奏。

    冠堂位於家廟之外,坐北朝南,堂前有東、西二階,東階供主人上下堂專用,所以稱為主階,或阼()階;西階供來賓上下堂,所以稱為賓階。

    韓不信在這次冠禮中被邀請作為為禮賓,在從西階登台時,環顧四周,他感覺到了一絲似曾相識……

    那便是去歲六卿齊聚的趙無恤冠禮。

    可惜當時禮台上的三個主角,賓客范鞅已經病死,副賓樂祁在羊腸道遇刺身亡,冠者趙無恤去了魯國發展,歸途遙遙無期……

    放眼今日,受邀的賓客們已經到來,晉侯因為與知氏關係親密,所以依然派了太史墨來記述這一切。

    但六卿卻不齊全:趙鞅、魏侈有事在外邑,不能趕來,范吉射以范鞅喪期為名推脫了。

    知氏一向親暱國君,與其他幾卿關係不遠不近,面對這位執政的屈尊邀請,韓氏和中行都沒有拒絕的理由。

    尤其讓韓不信有些詫異的是,一向與知伯有些不對付的中行寅竟然被邀請為禮讚的副手,在旁協助韓不信為同族小輩加冠。

    雖然他一臉不耐,但這似乎預示著不一樣的政治信號。

    范鞅死後,升任中軍佐的趙鞅便再無人能壓制,其子趙無恤在魯國西鄙的事業也蒸蒸日上,知、范、中行懼之。

    知與中行雖然有小過節,但畢竟是血濃於水的親戚,有傳聞說兩家開始試著親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中行還是與范氏更緊密些,是打不斷的鐵桿同盟。

    此刻,受邀者全都身著黑色的衣裳,高冠長袖,地位高的卿坐在榻上,地位低的士大夫站於兩側,數十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年輕的將冠者身上。

    「美矣……」韓氏一向以盛產俊美君子著名,韓不信的孫兒韓虎優甚,但眼前這少年,竟然不輸於他。

    少年名為知瑤,是晉國執政知躒的嫡次孫,只見他鬢髮黝黑,容貌俊美,且身材長大,雖然才年過十五,卻已經身長七尺有餘。

    相貌倒還在其次,讓人側目的是此子的氣質……

    知瑤能射箭駕車,堪稱勇力過人;而且博學多才,君子六藝,舞蹈劍術無一不精,任何事情一學就會;他還善於巧辯,智力超群;更難得的是意志堅定,做事果敢。

    一年多前的那次大射儀,諸卿子弟還在蝸牛角裡爭名次時,知瑤卻已經跳出了侷限,在知氏的北方縣邑玩了一出大的。他帶領縣兵用計奪取了仇由戎國的一個千室之邑,晉侯大喜,以此封給他作為養邑。

    過去整整一年多時間,知瑤似乎沉寂了,其光芒被趙無恤「殺范嘉」「奔宋」,以及在濮北的崛起遮掩大半……

    然而今日一見,韓不信心裡卻暗暗念叨道:「幼虎雖去,雛鷹方出,此子恐怕又是一個趙無恤般的人物,這一代的年輕一輩,真是人才濟濟,等到他們為卿的時候,真不知是何局面,對晉國是好事還是壞事……」

    持才而傲,用這四字來形容高昂著頭的知瑤再合適不過!

    但他又比趙無恤更放肆幾分,雖為小輩,但在面對禮賓和副賓時,卻待之如同齡人般,不懼不畏,不卑不亢。

    看來過去一年,他似乎是被喜歡「上善若水」的知躒故意掩藏,遠離晉國中心。

    三加冠後,儀式告一段落,按照規矩,到場的賓客會送上一些建言,韓不信的建言是:「同師曰朋,同志曰友,小君子離開新絳多時,歸來後應當多與同輩之人相交遊才是。」

    然而知瑤沒有像一般少年那樣一板一眼地鞠禮和道謝,而是朝韓不信一拜道,抬眼帶著嘲弄的笑意說道:「謝過韓子之言,但晉國六卿子弟,小子雖然不識其面,卻曾聞其名,卻不知有何值得交遊之人。」

    他當場對晉國年輕一輩來了場點評,被太史墨記錄在簡冊上,頓時傳遍了新絳,讓不少人恨得咬牙切齒之餘,卻又不得不服。

    知瑤戴玄端,一揮寬袖開始大發議論:

    「范禾有勇而無謀,做一沖鋒陷陣的匹夫或者街巷喋血的輕俠倒是不錯。中行黑肱色厲膽薄,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守戶之犬爾。魏駒自以為智計了得,卻不知道自己處處只會效仿他人,其實是冢中枯骨。就連韓氏的阿虎,我也覺得是虛表無實,沒什麼本事。至於趙氏三子,藉父之名而已,碌碌小人爾。彼輩何足掛齒?又哪裡值得小子交遊?」

    韓不信啞然:「那小君子以為這晉國,這天下何等人值得交遊?」

    「自然得要和我一樣,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九州之機,吞吐天地之志的少年英傑。」

    「這世間有這樣的年輕英傑?誰能當之?」

    知瑤昂首傲然道:「唯獨趙氏無恤,方才值得小子一晤!」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30 02:41
第三百五十八章 世子之位
   

    十一月末,當知瑤對晉國一眾同齡人的點評流傳開後,初冠或者尚未及冠的少年們反應不一。

    趙伯魯、韓虎性格使然,對此只是一笑而過,不以為然;魏駒明面上也是雲淡風輕,心裡卻極不舒服。

    至於孿生兄長淹死在大河裡後,范氏剩下的獨苗范禾,則當著中行黑肱的面怒髮衝冠,罵了知瑤一聲:「其母婢也!」

    他隨即惡狠狠地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下一句話便是:「等死士練出後,莫不如將知氏豎子也一起殺掉罷!」

    這一年多時間裡,趙無恤忙著在魯國西鄙開闢自己的未來,魏駒忙著拾趙無恤牙慧,然而畫虎畫皮難畫骨,能做成什麼樣不得而知。

    至於中行黑肱和范禾,近來卻是把精力放在另一條道路上,那便是花費重金,招募死士。

    中行黑肱被知瑤評為「色厲膽薄」,說他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是「守戶之犬爾」,他一臉陰沉,卻強忍著不滿勸誡范禾道:

    「我那堂弟本就高傲,連他的兄長知宵也不放在眼裡,其性情比趙無恤還令人厭惡幾分,這次是將晉國所有同輩之人統統得罪了。此事日後再算,遲早會叫他付出代價,如今之計,早日割掉賤庶子無恤的項上人頭,為範子復仇才是正途!」

    他和范禾眼界也就如此,對於趙無恤「殺」范嘉卻逃得性命一事耿耿於懷。無恤出奔後又輾轉到了魯國,忽然間竟風生水起來,更讓他們又嫉又恨。可相隔千里,又是在外國,倆人在族中雖然跋扈,卻鞭長莫及,於是便想出了這麼一個主意。

    「有不少猛士甘願為賤庶子無恤效命,他身邊防備甚嚴,須得技藝高超的劍士方能近其身!」

    中行氏從中行獻子、穆子時就好養士,麾下能人異士自然很多。范氏財大氣粗,當年范鞅所養的勇者丕豹名揚天下,兩位君子合力,還真找來了不少敢死之士。現如今全都列於堂下。

    在中行黑肱和范禾的計畫裡,他們將花費數月,訓練選拔其中的善戰者,陸續派去魯國,做行刺之事!

    列中的末尾有個頭戴青幘巾。身穿勁裝的年輕少年,正是先從范嘉,隨後被中行黑肱要到手的豫讓!只不過他臉上和手臂上已經多出了數道廝殺留下的疤痕,也沒了最初投奔中行黑肱時的躊躇滿志,此刻與粗鄙的劍士們為伍,只是垂首暗自嘆息。

    「本以為委質於中行氏後會得到重用,孰料中行氏雖然尊賢者能者,卻不能重用之;雖然賤不肖者,卻不能斥退不肖者。在中行子心裡,我竟只是一輕俠死士之輩。可以隨時拋出去傷人的器物而已,他和已死的范子一樣,都是以眾人遇我啊……」

    但臣事君以忠,中行黑肱雖然無法讓他滿意,卻也沒有太過虧待的地方,面對君命,自命為「士」的豫讓不得不從。

    ……

    范禾在領邑裡做的事情比較隱秘,但宗主范吉射卻知道的清清楚楚,當家臣進諫是否要約束規勸時,他卻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由著他去罷……」

    在范吉射看來。這個衝動好殺的小兒子不如已死的大兒子多矣,但這份想為兄長復仇的心思卻是好的。暫且由著他去,若能成功自然好,卻不能指望太多。依靠權謀與趙氏抗衡才是正道。

    他今天接待了一位來自齊國陳氏的客人。晉齊兩國敵對,邊境已經處於半封鎖狀態,按理說范、中行親善,若是有一塊范氏的符節,完全可以從夷儀附近的大河東岸乘舟過來。然而這位客人卻做賊心虛,反而繞道衛國。走了一個大圈子後才抵達朝歌。

    究其原因,正是陳氏所謀之事對中行氏不利!

    范氏和陳氏在范鞅時代交往甚密,范鞅死後,作為六卿之末的范吉射也希望在國外得到一個強援,所以想維持這種關係,但因為兩國敵對,所以一切都得隱秘從事。

    對於這些齷齪,范吉射不太敢讓同盟中行氏知曉,只因為中行氏從中行獻子時代起,一向是對齊作戰的急先鋒。且他們的主體領地「東陽」的鄋瞞、夷儀兩大縣與陳氏高唐相鄰,就隔著一條大河相望,所以並不太友善。

    從陳氏送來的文書裡,范吉射得知了一件事情,陳氏目前在極力慫恿齊侯乘著曲阜之亂攻魯。然而在垂危的晏子強諫下,齊侯卻改變了心思,決定明歲徵兵時換一個主攻目標。

    陳氏這次是專門派使者來暗暗告知此事的,同時希望范氏不要干涉太多,以免兩家交兵,傷了和氣。

    因為那塊隸屬於中行氏的土地太過關鍵,連陳氏也有些心動。

    「陳氏這是希望我范氏袖手麼?」

    陳氏此行大有深意,一是想取信於范氏,二是玩了個小花招。無論范吉射告訴中行與否,都符合陳氏的利益:若是中行無準備,那陳氏可以乘機為先鋒,奪城得邑。若是中行有備,尋個藉口讓齊國公族國、高之兵先去消耗即可。

    范吉射有些頭疼,如今六卿離心,執政知伯對爭霸之事漠不關心,像今年這樣合力出兵,讓齊人只敢龜縮不敢對敵的事恐怕難以再現了。即便晉齊開戰,他范氏作為中行的盟友,也不樂意讓族兵去出力流血。

    因為兩卿之力是絕對敵不過齊人舉國來攻的,何況其他四卿?

    他現在總算知道當家做主的難處了,也開始懷念父親范鞅還在的時候……

    那真是范氏的黃金時代!

    ……

    而趙氏那邊,趙鞅在送走來訪的韓不信父子後,立刻召見了家臣傅叟。

    「果然不出董子與傅大夫所料,韓伯前來試探我,席間大加誇讚無恤在魯國之功。他還提及當年范武子封隨,於是從士氏分出,中行桓子為中行之主、知莊子封於知,便從荀氏分出的往事,暗示無恤既然有這份功績,我完全能效仿前人,立他為側室小宗了……」

    傅叟行禮道:「那主君打算如何應對?」

    趙鞅在席上坐下,撫著美須道:「我婉拒了,理由是無恤尚幼,趙氏現在還嫌小宗太多,何必急著出新的支系?五指緊握成拳方能傷人,若是離心反倒會被人各個擊破,等日後再說不遲。」

    傅叟道:「這理由不錯,事關趙氏內政,韓伯縱然會失望,卻也不至於傷了趙、韓兩家的關係。只是主君,此事終歸不是個辦法,須得尋機解決啊……」

    思及此事,趙鞅有些煩躁,坐在案几上用食指輕敲桌面,聲音陰沉地說道:「大夫應當知曉,無恤不歸一日,此事便無法解決。」

    傅叟一個激靈,立刻窺見了趙鞅的真實想法!

    「那是自然,下臣明了!」

    經過上次趙鞅昏厥事件後,趙氏的主要家臣雖然還沒有公開意見,但多半已經屬意能穩定局面的趙無恤,希望這位精明強幹的君子成為未來的家主。

    趙氏一向唯才是選,有數次庶子逆襲嫡子,被選為新家主的傳統,所以在傳統方面阻力不大。

    真正的阻礙,還是那場突發的意外,樂祁身死,范嘉餵魚,趙無恤流亡魯國。一般而言,流亡之人在本國政治發展上被判了死刑,於是不少家臣又悄悄收回了準備投出去的票,轉而注視其餘三子。

    但有無恤珠玉在前,那三子除了伯魯尚可稱孝外,怎麼看都覺得不堪……

    然而這才一年多時間,趙無恤憑藉自己的努力,隱隱崛起於魯國,其勢力增強的速度讓人駭然,家臣們的心思又開始飄忽起來。

    「庶君子或許能像范武子、范獻子一樣再度歸來也說不定……」

    這是很有可能的,往長了說,趙鞅年富力強,無恤也才十六,而知伯已老,且知氏家主的壽命一向不長,說不準過幾年就死了。到時候趙鞅為正卿,專晉權,一份赦令發向魯國,除非范氏跳反,否則誰又能阻止無恤歸國?

    一念至此,又有不少家臣回到了觀望的態度上,傅叟便是其一。

    光衝著趙無恤在冬至等節慶送來的那些金玉嘉柔,還有字裡行間的那些允諾和示好,便足以讓傅叟替他說些好話了。

    趙鞅沉吟片刻後做出了決斷:「側室是可以立的,但立的不一定是無恤,也不是現在,伯魯純孝,應該諒解我的心意……」

    傅叟心中暗暗感慨,主君啊,其實兩年前就有個快刀斬亂麻的機會,可以早早解開趙韓之間的結,甚至能避免無恤被逐的意外!

    終究還是自己這位主君性格太急太剛強,也太講情義,少了幾分利害的算計。不過這也是傅叟,以及天下許多士人甘願效忠的原因之一。

    趙鞅的胸襟和豪邁,很大程度上能彌補他的缺陷。

    但傅叟還是有幾分遺憾:「若當初主君不要急著敲定庶君子與樂氏女的婚事,反過來讓他與韓氏聯姻,以韓氏女為正室夫人,那即便他成了世子、宗主,與韓氏間也多了一層關係,少了幾分顧慮!」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30 02:43
    第三百五十九章 季嬴

    按照傅叟的料想,如此一來,韓氏或許能對未來更放心一些。

    但為時已晚,且不說當時趙無恤尚無賢名,韓氏嫡孫女哪能看得上他一個賤庶子,往後的事情誰也料不就。

    現如今,這一計策的實施條件已經完全不存在了,若是下出來,反倒會成一招爛棋。

    他清楚趙鞅的脾性,雖然去魯國那一趟在無恤的勸誡下性情收斂了不少,與韓氏、魏氏的關係穩固發展,對知氏也不再公然牴觸。但趙鞅卻有一個底線,那就是從不毀諾!

    何況此計更可能一次性得罪韓氏、司城樂氏兩家人,結果還討不到好。

    趙伯魯與韓姬的婚約雖未正式公開,但在晉國卿大夫圈子內已經人盡皆知。而趙無恤與樂靈子的關係因為那場羊腸阪的風雪夜刺,以及他扶樂祁棺槨歸宋,為其守靈一事更是無人不曉。

    一旦反悔,晉、宋的卿大夫們會對趙氏不齒,伯魯以後也再無顏面立於世了。說不定,對人頗講究情義的趙無恤也會怨憤他……

    於是傅叟立刻將這個吃力不討好的事後之論吞回肚子裡,集中精力應對趙鞅關於另一件事的詢問。

    在趙無恤、董安於、尹鐸等人的共同建議下,趙鞅這些時日一直在籌謀一件大事。

    那便是遷家!

    儘管有許多反對意見,但趙鞅卻意志堅定:「三年之內,要持續不斷地往大原、狼孟等地移民開拓,待到那數縣之地人口多達十萬後,便可以將趙氏的家廟遷到晉陽了!」

    無恤在魯國與三桓、陽虎鬥智鬥勇之餘,與晉國本土的消息來往也從未斷掉,晉國內部聽聞了他的事情,他也通過趙氏如飢似渴地瞭解晉國國內發生的各自變化。

    在上次建議趙鞅「高築牆,廣積糧」後,又陸續寄來了不少簡牘,闡述自己對趙氏未來的想法和謀劃。

    有了對趙氏領地經濟、人口十分熟悉計僑。還有聰慧的張孟談輔佐,無恤對形勢的分析愈發中肯。比如趙氏的田畝政策、大本營轉移計畫、對各小宗和領邑的集權手段等等,許多事情都戳中了趙鞅的癢處,他對無恤是越發的滿意了……

    如此一來。小兒子雖然不在身邊,卻依然能向趙鞅進諫,拾遺補缺,不差於他的三個兄長!

    但有一件事情趙無恤是不方便說的,那便是關於世子之位的歸屬。雖然趙鞅上次會面時許下了允諾。但他作為當事人。若是在簡帛裡一個勁的叨叨,言多必失,失了趙鞅歡心反倒不美。讓那些已經意屬無恤的趙氏的家臣,如董安於、郵無正來諫言效果反而更好。

    「小子在與人博弈時,聽說過一句話,叫金角銀邊草肚皮,遷都晉陽,可以避開敵對卿族的主力,又可放心開拓戎狄,經營好一角。其形勢彷彿當年獻公時的晉國!」

    這是趙無恤在一張「公輸紙」上寫給趙鞅的親筆信,也是他認為趙氏想要化國為家,必須經歷的歷程!

    無恤在信中分析道,趙氏在新絳附近處於絕對劣勢,太行以東的大片領土卻又歸屬邯鄲氏,其餘諸邑四散,唯獨在晉陽一代比較集中,而且山河形勝之地,易守難攻,可以作為軍事要塞。只可惜。那裡十多年前還是「豺狼所嗷,狐狸所居」的荊棘叢生之地,若是想要遷徙宗族中心,還需要長時間的開拓和改造。

    一如他所說的狡兔三窟。現在趙鞅依然年富力強,父子兩人一人一邊開拓反倒是更好的戰略,雖然,無恤選擇的地方恰恰是「草肚皮……

    開局不佳,不過能下成怎樣,能不能一舉翻盤。還得看下棋人段位如何!

    ……

    與傅叟等人談完公事後,趙鞅回到了居室,臥在榻上,一手撐著頭,一手捏著自己的眉宇,想著與趙無恤有關的事情。

    趙鞅也煩惱啊,做晉國次卿可不容易,一面要考慮宗族,趙氏內部,兒子們、小宗、家臣,紛亂的事情已經數不勝數。此外還得應付國內五個敵友,一面又要顧慮邦國,著實心累。

    但趙氏第一家臣董安於在晉陽主持大局,身邊的尹鐸和傅叟雖然各有所長,但卻也各有所短,三個兒子並不足以依靠,他身邊需要一個輔佐之人。

    就在此時,門扉處卻傳來輕輕的敲擊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趙鞅性格剛強,對下嚴苛,他在處理政務或者休息的時候,無人敢擾。

    他皺著眉頭大聲問道:「何人在外吵鬧?」

    「是女兒。」

    趙鞅的怒氣憑空消散,來者正是他的養女季嬴。

    門扉推開,一朵紅雲飄了進來。

    季嬴穿著紅色深衣,在門口脫下魯縞織就的鞋履,只著潔白足衣推門而入。

    過去一年裡,或許是唯二值得依靠的弟弟遠行,季嬴也發生了她發生了極大的蛻變,從一朵含苞的花骨朵變成了初開的繁花。

    雖在門外等候了許久,她卻依然神氣嫻雅,姿態輕盈,不見有一絲一點的紛亂,舉止間落落大方,文雅而自然。

    但也有不變的地方,比如那份發自內心的溫柔和細膩,她腳步輕盈得像一片蘆花,在廊簷下的木板地上躡足走過時,幾乎不發出一點聲音。

    隔著十步,她便朝趙鞅襝衽行禮,道:「父親安好。」

    趙鞅微笑著抬手:「免禮罷……」

    他忙於外事,知氏夫人身體不佳,魏姬不受愛,居於新絳趙府。所以下宮家事很大程度上被季嬴默默接了過去,凡是女子能負責參與的祭祀,全都一手包辦,從未讓趙鞅操心過。

    這也是讓他頗為欣慰的一件事情。

    「父親,臘祭的享祀已畢,接下來可還有事情需要女兒去安排的?」

    趙鞅想了想道:「也就剩下明歲開春的各種祭祀了,迎來送往方面,韓氏的阿虎已經成年,給韓氏的禮物要加倍,感謝下韓伯今日來拜訪的好意。等到三月份時,伯魯便要與韓氏女成婚了,那些賓禮之類。還須你多多操心……」

    季嬴應諾,又垂首道:「父親,女兒還有個不情之請。」

    「何事?但說無妨。」

    「瓷器本出於成鄉,技藝掌握在那些魯國陶匠手中。去歲以後收了不少值得信任的趙氏陶匠為徒,在下宮也有建造瓷窯,如今銷行天下的瓷器,七成產於下宮,三成產於成鄉。分別被稱為趙瓷、成瓷,所獲的金玉錢帛頗為可觀。」

    趙鞅原本還面含微笑,現在卻慢慢嚴肅起來了,自己這女兒,居然對趙氏的支柱產業如此瞭解,她的確和無恤一樣,時不時就能讓他另眼相看。

    「父親政務繁忙,或許未曾發覺,自從今年月間,半數魯國陶匠去魯國西鄙投奔無恤後。或者說,從無恤離開晉國後……」

    說到這,她面上有了一絲罕見的感傷,但轉瞬即逝。

    無恤的遠去雖然讓季嬴一度傷神,但她本就堅強,很快就振作了起來。這一年多里倆人書信往來也沒斷過,季嬴親手做的春服、夏蟬衣、秋服、冬裘,鞋履一一寄了過去,無恤凡是有什麼新穎的出產,也會讓人送回來。

    比方說前幾天。從魯國寄來了不少似絹非絹,似麻非麻的東西,名為「紙」,質量好的可以用來書寫。比沉重的竹簡方便多了,質量差些的則可以用來做些不能為人道之的事情……

    想必宋國樂靈子處,也收到了一份罷?

    她臉色微紅,輕咳一聲後繼續說了下去。

    「從那以後,雖然下宮、成鄉出產的瓷器不減反增,但質量和外觀卻再無改進。連在新絳、溫縣等地的售賣也有些萎縮。匠人們不得其解,女兒在開窯時去看過一眼,發覺大多都是青瓷,全然照搬原先的樣式,成色雖無多少變化,但看著卻索然無味。」

    「為何會覺得無趣無味?」

    「工匠們沒有用心去做,只是在模仿無恤和魯陶匠留下的工序而已。世人已經對此物見怪不怪,女兒聽無恤說過,這類工藝,重點在於用心研製,推陳出新,才能長盛不衰。所以想懇求父親,讓我試著管一管瓷器燒製,何如?」

    說罷,她抬起了頭,殷切地看著趙鞅。

    說到用心,說到對瓷器的喜愛,誰人能勝過她?

    季嬴眉清目秀,眸子清澈宛如水晶,頸項纖細溫柔,肌膚晶瑩細嫩,絕美的臉上自有一種安閒的態度,無法形容,只讓趙鞅感慨不已。

    她與其父、其母長得越來越像了。

    季嬴已經十六歲了,但趙鞅卻遲遲未為她舉行及笄之禮,她也不著急,反倒專注於未趙鞅分憂解難。

    於是趙鞅接受了這份好意,手指敲了敲案几,曰:「可!」

    季嬴欣喜,再拜道謝,卻聽趙鞅提出了一個條件。

    「瓷器已經是趙氏柱石之一,無恤帶著魯陶匠創造此業,其中自有它的規矩,雖然你說得頭頭是道,可不能由著喜好亂來。這樣罷,你先代管成鄉那幾個小瓷窯,看看半年後,會有怎樣的成效……」

    ……

    時光飛逝,轉眼就到了翌年夏五月,繁花似錦,魯國西鄙已經是一片鬱鬱蔥蔥的綠色。

    那是田間粟苗的顏色,是青蛙野草的顏色,也是濟水、濮水的顏色,岸邊的楊柳,水中的荷葉,還有蕩漾著綠色青苔的水花,一條條狹長的船隻從上游駛來,呈百舸爭流之勢!

    船上站著些著短打,腰間別短劍,手持兩丈酋矛、長戈、長戟的兵卒,看這樣子,似乎是在修習水戰之法。

    岸邊,穿著輕薄夏衣的魯國小司寇、三邑中大夫趙無恤卻大搖其頭。

    他對身邊的張孟談等人說道:「雖然這些武卒經過幾個月的訓練,已經初始水性,在快走的船上也能漸漸站穩腳跟了,但想要進入大野澤,與那些在水泊裡活了半生的群盜抗衡,還差得遠呢!」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30 02:44
    第三百六十章 臥榻之側

    自從平定去年十月的盜患後,趙無恤的勢力在魯國內部鬥爭中賺得缽盆滿盈,聲名一時無兩,隨後他卻低調地蟄伏了半年之久。

    魯國西鄙外表看上去風平浪靜,但三邑內部,卻經歷著巨大的變化。

    名為「維新」的新政已經在三邑每一個鄉亭小邑推行開來,一千名全副武裝的常備武卒是逼迫鄉里地方勢力屈服的壓力。而無恤暫時允許各宗族對土地的所有權和控制,並從各家提拔年輕子弟進主邑為吏,則是保證三邑合作的紐帶。

    軟硬皆施之下,新政順利實行,無恤對封疆之內的控制力得到了很大的提升。最直觀的證據就是今年的春種、夏收之高效,還有名為「春搜夏苗」的軍事演練。

    「俗言道,故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同理,一農之事,必有一耜、一銚、一鐮、一耨、一椎、一鋥,然後成為農。一女必有一刀、一錐、一箴、一缽,然後成為女。」

    面對男耕女織的春秋社會經濟,趙無恤提綱挈領,提出應該改進生產工具。

    女織方面,他前世壓根沒任何關注,所以不知道該如何改進,只能尋些孤弱的巧婦集中在織造坊做工,鼓勵她們發現些能提高效率的法子。

    至於農事方面,這是任何文明的必要支柱,也是無恤勢力有經驗和基礎的事情,做起來自然駕輕就熟。

    衛、魯兩國屬於兗州之地,西鄙地形較為低窪卑濕,雖然土地不算特別肥沃,為「厥土中下,土唯黑墳」,但農業水平卻走在時代前列。

    畢竟周人祖后稷,本身就是農耕起家的部族,遷到魯國後也依然如此,一如他們在《魯頌》裡誇耀的「黍稷重穋。稙穉菽麥;奄有下國,俾民稼穡;有稷有黍,有稻有秬」,總之。這一帶有很濃厚的農業基礎。

    所以趙無恤來到這裡後,看到田畝中的民眾使用的工具並不比霸主國晉人差,基本人手都有硬木製作的一耒、一耜,翻土的金屬工具銚則少些。

    某些類型甚至比晉人用的更先進,比如他發現。廩丘人居然已經用上了鐵犁……

    這並不算一份新發明,早在一百多年前的管仲時代,齊國管夷吾就有「美金以鑄劍戟,試諸狗馬;惡金以鑄鉏、夷、斧,試諸壤土」的說法。可知春秋時,冶鐵已經在中原逐漸發展起來,但冶煉出來的生鐵雜質很多,製作鐵兵器依然存在無法突破的技術瓶頸。可用來做農具,卻是可以的。

    只可惜那廩丘農人的犁沒有犁壁,只能鬆土破土。不能翻土造壟,構造比較簡單,比起趙無恤前世在農村親戚家時見過的曲轅犁差遠了。既然還記得那種農具的式樣,在晉國時還讓人試制過,他自然不會藏著掖著不拿出來。

    無恤雖然能提供一個後世成熟的工具式樣,卻無法讓冶煉技術也跨越百年前人,所以他依然只能走前人的老路,打算先用質量一般的雜質鐵來做粗糙的鐵農具。

    魯國雖然極缺銅、錫,但冶鐵業卻漸漸發展起來了,在魯城。有兩處佔地頗大的冶鐵區域。同時在封疆之內,還有幾座出鐵之山,集中在泰沂山系以南的丘陵地帶,鄆城附近也有較小的一座。這類東西屬於山林川澤。一般來說若是沒有專門分給某個貴族,那便是邦國公有財產,歸大司空孟氏管理。

    對於青銅,孟氏看得極緊,但對於出鐵之山卻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任由當地邑大夫開挖。究其原因。這時代用鐵來製作兵器的例子太少,不足以引起孟氏重視。

    這時代大概只有晉、齊、吳等冶金大國,才注重鐵的管理和封禁。

    無恤身為小司寇,又與孟氏關係複雜,雖然雙方隱隱防備,卻還能坐下來談合作。何況孟氏也管不住魯國這麼多士大夫,只要無恤錢帛足夠,便能將在當地冶煉出的粗鐵一車一車往鄆城、廩丘運去。

    在那兒,頗有些山林可以提供柴火,而別看鄆城沼澤遍佈,卻也有幾座層次較淺的石涅礦(煤炭)。

    原料問題解決了,接下來便是如何製作。

    因為無恤對手工業作坊的重視,從魯城和宋國要來了不少工匠,與時代水平相同的冶金鑄造業便在廩丘建立起來了。共有數十名技藝嫻熟的攻金之匠,以及不少被罰為隸臣的被俘盜寇隨時聽後無恤調遣,開爐冶煉、鑄造、鍛打。

    不同於一般的卿大夫,趙無恤沒讓他們鑄造華美的禮器,如鼎簋等物,卻將攻金之匠分為兩大類。一類負責青銅兵器的冶煉和鑄造,另一批人則要將鐵鍊出,在陶模上做成農具,同時研究如何改進冶鐵技藝。

    類似的事情,他在晉國時已經做過,因為有了成鄉的經驗和教訓,無恤的農具改進政策在魯國推行了數月,十分順利。

    到了春暖花開之時,至少在三邑周邊隸屬於趙無恤的公田上,木質的耒耜基本被淘汰。在私田勞作前,受僱傭有償來幫無恤躬耕的農人們用上了中耕用的鋤頭和鏟,還有類似耙子的鐵耨(),此物可有效地用於除草、鬆土、復土和培土。

    還有一個大問題是牛馬的數量,三邑地處中原,自然比不上晉國與戎狄雜處,有許多牲畜的來源。

    但無恤還將三邑的牛收集了起來,外加子貢從陶邑買來的不少水牛,有償發放給各鄉亭,配合曲轅犁耦犁使用。

    他在公田處示範了一種「耦犁」之法。其操作方法是一人牽牛﹐一人掌曲轅犁,以調節耕地的深淺。曲轅犁的犁頭呈V字形,增加了犁壁,使用時可以將深耕和翻土﹑培壟一次進行﹐可以耕出代田法所要求的深一尺﹑寬一尺的犁溝,周邊的鄉亭紛紛效仿之。

    計僑巡視過後欣喜地向趙無恤匯報:「二牛三人,開春時可管三四百畝田地的翻耕,耕作速度快,不至耽誤農時。」

    無恤想到的則是,若是能在接下里一年時間裡實現城邑周邊田地農具的更新,三年內完全在三邑替換原始的耒耜。再加上代田法,那就能讓三邑農稼收成翻一倍!

    生產力的發展也意味著能養活更多的人,更多的兵卒!

    他還很重視鄆城地區的稻米種植,春秋中後期屬於溫暖時期。雨水充沛,氣溫比後世高了不少,大野澤又近在眼前,所以鄆城一直在種植稻米。

    「比起粟、黍、麥,最能養活人口的。其實還是稻米……」

    只不過若單吃稻米,難免會體內蛋白質不足,所幸這時代的農人們還在從事漁獵採集的附屬經濟。

    有了去歲冬小麥的試種,代田法已經被部分地區接受並且在春耕裡付諸實際。春耕時無恤派了不少來源雜糅的子弟去鄉亭作巡視的農官,督促各邑和鄉亭播種。

    在什伍制度的管理下,這項工作完成得十分能順利。現如今田里長得青青的粟、稻、黍讓民眾看得喜滋滋的,今歲若無災年,等到秋天一定又是個豐收!

    ……

    二月春種過後,就進入了為期兩月的農閒之時,無恤也不讓民眾空閒著。而是準備進行名為「春搜」的軍事訓練。

    「農事完成的不錯,但軍事上也不能拉下,要知道,反映一個政權組織度最直觀的證據,便是徵兵的速度!」

    趙無恤的這番話,讓負責去鄉亭徵召兵卒的軍吏們壓力極大。

    《司馬法》曾言:凡是作戰:對全軍下達的號令,三天以內就要貫徹執行;對百人小部隊下達的號令,半天以內就要貫徹執行;對個別人員的指示,要立即執行。

    從領邑徵兵,就晉國趙氏而言。一個裡一天之內就能徵召完畢,一個鄉要三天,一個縣得十天,整個卿族集結則要至少半月。這已經算極其高效的了。魯國的全國集結,至少得提前數月準備,再花一月時間,這還是在三桓不相互掣肘的情況下……

    這也是春秋時代戰爭低烈度和不持久的原因之一。

    然而「春搜」的演練裡,無恤三邑的徵召民兵集結,只花了三天時間。就將三四千人武裝了起來,隨時可以應付外敵入侵或者主動發起進攻。

    這其中也有快慢之分,本來就被定位為齊事要塞,年年都有徵召作戰的廩丘是最快的,兩天。甄地去年被無恤徵召過兩次,適應武卒經驗後他們花了兩天半。唯獨鄆城最後,足足三天才將兵卒勉強統合起來,不過他們也是對趙無恤徵召怨言最少的人,只要多加訓練,一定還能更快些。

    按照三邑的臨時律法規定,這些潛在性軍事力量,在農閒時每人每年都要有兩次在鄆城、廩丘、甄三城服役的經歷,以保證五百人的守軍數量不縮水。

    此外,青壯年在十七歲傅籍後也必須服役,可以選擇做一個月的邑卒,或者去當一月民夫。民眾的精力有限,所以每次服勞役時只能集中力量修建一處公共工程,雖然三邑百廢待興,但無恤卻必須有取捨,於是他首選了疏通水利工程。

    在這方面,甄、廩丘兩地比不上鄆城早先的河網縱橫,溝渠遍地,而鄆城的灌溉體系只需要修繕後便能加以使用。

    於是經過一個春天農閒的修繕,鄆城水道河網疏通,連接邑北邑南的通道已經暢通無阻,各種溝渠也能正常運作。甚至還能讓趙無恤選派伍井率領「舟卒」們進行訓練,水兵多徵召鄆城鄰水而居,水性出眾者,其中有不少人還是捕魚的漁夫。

    這才有了五月初時,濟水河上的這場百舟競逐。

    至此,趙無恤已經基本消化了三邑,騰空了口牙,便準備繼續尋找下一隻獵物了!

    ……

    看完這場水戰演練後,無恤偕同屬吏們回到了鄆城望江樓台上,他很喜歡這地方,可以遠眺如同兩條玉帶的濮水濟水,還有明如銅鑑,野鴨水鳥齊飛的大野澤,頗有幾分意境。

    每次來這,他也頗有些自得。

    「這是我的封邑!完全屬於我的領地!」

    這裡的席案前,還鋪開著一幅麻紙製作的地圖,每每攤開它。趙無恤的自得便消失了,轉而變為對領土更大的訴求。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他對張孟談如是說!

    關於已經在魯國深深紮根的勢力未來將何去何從,向哪兒發展。倆人也有過不少謀劃。

    無恤指著地圖說道:「如今吾等盤踞三邑,人口六萬餘,勝兵五千。北有秦邑、范邑與齊國相隔,東有高魚隔斷和鄆城的聯繫,西、南則是衛國。其中濮南之地已經派遣細作滲透過了。大澤周邊,盜跖手下有從卒七八千,人口四五萬。」

    張孟談作為無恤的二把手,對局勢分析得頭頭是道。

    「如今司寇畢竟是魯國封臣,暗中讓中都宰為司寇效命可以,但直接吞併卻無法做到。齊國沒有乘著陽虎之亂進攻魯國,如今兩國關係雖然尚未彌補,但已經有所緩和,吾等實力微小,主動攻齊是自取滅亡之道。不可為也。衛國現在居然還未叛晉,衛侯一直都在忍耐啊,但我估計他深恨被辱,絕對等不到今年秋天便會與晉翻臉。」

    張孟談為無恤謀劃,對於主君的利益比晉國的利益看得更重要:「到時候晉、齊再度為爭衛開戰,希望與齊國毗鄰的中行氏能吸引齊軍主力,到時候司寇便能從中漁利,在衛國濮南近百里地域布下的棋子也能一一生效了。」

    無恤沉吟:「所以短期內,我依然只能穩固封邑,同時開拓大野澤群盜!」

    但離無恤最近的大野澤盜跖。也是頭長滿了尖牙利爪的覓食者,入夏後也在瘋狂地捕食,這一口若是想咬下去,可不大容易……

    無恤將一千常備的武卒安排在鄆城。專門為防備盜跖劫掠而來,不過今年盜跖似乎轉了性,開春時,開始來試探鄆城防務,武卒與群盜打了一仗,在陸上對戰群盜一敗塗地。但武卒望著敵人帶著傷員坐船而逃,卻也只能眼巴巴看著。

    所以趙無恤才起了訓練舟師的心思,不過舟兵們的表現並不讓人十分滿意,還做不到深入大野澤追擊,所以無恤在考慮,是不是在別處尋點擅長水戰的人來呢?

    南方的吳人、楚人、越人都長於此道,有空時派個使者去打探打探也不錯,難說還能與吳楚上層貴族搭上線,看看能否傾銷些三邑產品,再購入銅、錫。

    另一邊,盜跖在濮北一帶碰了一頭釘子回去後,便開始發揮典型的盜寇心思,刻意規避趙無恤的領地,先把湖泊西、東、南的曹、衛、魯領邑鄉里搶了個遍。據說已經到了「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的程度。

    這次群盜還用上了新戰術,大批邑兵來就坐船退走,少量來就圍殲之,不來就猖狂地沿著河流劫掠。這打法讓各邑大夫無可奈何,於是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頓時一片怨聲載道。

    不過趙無恤的三邑因為武卒庇護,卻沒什麼事。

    此時是仲夏時分,因為顧慮群盜劫掠,冬小麥收割得極其迅速,現在已經入庫。它們將會磨成可口的粉食,風靡整個西鄙地區,讓能吃得起它的中人之家贊不絕。

    鄆城再往東,大野澤湖東的中都和闞城受武卒保護,中都的宰予和趙無恤同氣連枝,彷彿他的邑宰般,許多中都事務都會報無恤決斷。遇上盜跖來襲,宰予便會第一時間求助,可武卒一來,群盜便退走了。

    那次盜跖聲東擊西,乘船西撤,還試圖打鄆城的主意,但剛好碰上三邑第二次徵召兵員訓練的「夏苗」,他的千餘前鋒遭到了徵召兵抵抗,所以未能得逞。

    這明顯的疲敵之計,無恤自然看得出,但盜跖之兵神出鬼沒,而且學聰明了,從不遠離河流乾道,每次搶完上船就跑,根本沒法抓他打一場決戰。

    所以,這條滑泥鰍恐怕是沒法逮住了,但趙無恤也一直在堅持從前的觀點。

    「大野澤群盜的問題,終究是經濟問題,不是軍事問題。」

    若不是周邊邦國厚斂重賦,民眾至於往荒蕪的大澤裡鑽麼?苛政猛於虎啊!

    若能有人輕徭薄賦,民眾自然會歸之入流水。所以趙無恤決定,既然不能從上徹底將其消滅,那就先拆卸了盜跖的四肢手足。

    過去半年裡,由張孟談和計僑組織的鄆城拓荒募民政策已經吸引了近千大野澤野人來歸順,他們種著無恤供給的輕稅地,做回了編戶齊民,不願再居無定所,漁獵採食度日。但更多的人依然團結在盜跖周圍,處於觀望狀態,反正盜跖除了和無恤相互無可奈何外,對上大澤周邊其餘城邑,基本上每次都能搶得缽盂滿盈。

    魯國那些遭殃的城邑也會向曲阜訴苦告急,魯侯和三桓便詢問趙無恤身為小司寇,為何沒能保護好諸邑?

    趙無恤的理由卻讓他們無話可說。

    「盜寇奸猾,常常聲其東而擊其西,下臣只統有三邑,兵員只夠保護闞城,其餘諸邑恕下臣不能顧及。」

    闞城在去年十月的險情後加強了守陵防守,趙無恤這位小司寇的主要任務就是保護好魯公九陵,哪能為了其他無關緊要的小邑,讓盜跖再來圍上一次?

    三桓啞然,趙無恤話裡的意思很明白:「不給更大的權,別想要我多賣力。」

    但三桓,尤其是名譽執政季氏,已經不願意在權力分配上再做更大讓步了,他也是魯國公族,公族天生的排外本性讓季孫斯不希望無恤在西鄙繼續坐大。

    所以這份由趙無恤主動遞出,希望不戰而獲利的交易就被擱置了下來,盜跖劫掠依舊,無恤繼續和他玩捉迷藏,而季孫斯則尸位素餐,大澤周邊城邑告急的簡牘碼得越來越高。

    到了五月中的時候,無恤接到了一封麻紙信件,卻是他留在魯城的眼線封凜的手書,內容則是關於「肆師」孔子的。

    無恤看罷後對張孟談說道:「孔子雖然不是新官上任,卻非得燒起三把火來!季氏失算了,攪局人來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30 02:46
    第三百六十一章 邾國

    魯國的肆師直屬於大宗伯,爵為下大夫。給 力 文 學 網肆,乃是陳列之意,肆師職責是「掌輔佐宗伯」,陳列祭祀之位及犧牲,察看所陳列的饌具,告教並協助群臣行祭祀的小禮,責罰怠慢禮事的人等。

    去年十一月,孔子升任肆師,因為他出身低微,在基本由公族組成的宗伯署內不怎麼受人待見。無事時,他就帶著國內的年輕人學習禮儀,為此沒少收弟子,碰上諸侯卿大夫家死了人,還要跑去主持喪禮,權力和威望一直沒太大起色。

    直到一次來自鄰國邾國的外交聘問,才讓孔子名聲大振!

    那次聘問趙無恤也有所耳聞,為此還讓人收集了不少關於邾國的典史和信息,畢竟那兒離魯國闞邑也就百餘里距離,也許不久的將來,就會成為趙無恤的鄰居。

    邾國本是夏商古國,曹姓,出自中原祝融部族,追溯的祖先為陸終氏。祝融能「昭顯天地之光明」,所以其後裔多為柔嘉材士,在夏商之時十分興盛。己姓昆吾國為夏的侯伯,大彭、豕韋兩國為殷商的侯伯,相當於周代齊、魯的地位。

    不過到了周代,與周人系統不同的祝融八姓子孫多半衰弱滅亡了,除了羋姓楚國再度興起於南方外,在淮河以北只剩下曹姓邾、己姓莒兩個東夷化邦國。在山東境內; ,它們是僅次於齊、魯的國家,泗上小國中的佼佼者。

    邾國的圖騰是蜘蛛,邾文公時定都於鄒城,所以又稱鄒國。

    邾與魯既是長期敵國。又受魯國文化影響,到了後世。甚至成了名為「鄒魯文化」的圈子,孟子也是鄒人。

    但在西周時。邾國一直被視為異族夷人,到了齊桓公時因為幫齊爭霸的緣故,才被周王室承認,封為「邾子」。其國土的東西北三面被魯國包圍,所以「擊柝之聲相聞也」。南部與小邾國、滕毗鄰,人口與曹國相仿,有三十萬左右,卻號稱有六百乘的兵力,是魯的三分之二強。

    魯軍放到中原諸侯裡常常充當魚腩的角色。但其國力卻強於邾、莒,又是秉承周禮的侯國之首,國際地位較高。在春秋時期,邾君多次到魯國結盟朝見,希望結好於魯。但這些「東夷」恰恰是魯人擴展領土的主要方向,於是他們常常藉口「伐夷」加兵於邾。短短的二百餘年裡,魯國對邾國的入侵就達十幾次之多,先後奪取了邾國大量的土地、人口。

    邾國對魯的防禦戰爭先是各有勝負,其後卻呈現崩盤的趨勢。早在邾悼公時,就發生了數起邾國大夫帶著領邑投奔魯國的事情,邾莊公時亦然。

    國勢衰落,與魯國的力量對比更為懸殊。邾見正面對戰抵不過魯人,只能經常與當時的強國如晉、齊、楚、吳相交結,求得保護。使得魯國不能輕易將他們吞併。比如二十多年前,在晉平公召集諸侯的平丘之會上。邾國曾聯合莒國告狀說:「魯朝夕伐我,幾亡矣。我之不貢盟主,魯之故也。」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晉人控訴。

    晉國雖然有意維護國際秩序,但畢竟霸業漸漸衰微,鞭長莫及,囚禁申飭了季平子一番,卻沒起多少大效果。所以在魯不斷施壓下,邾國也只能進貢示好以求和平,藉以苟延殘喘。

    趙無恤瞭解具體情況後不由好笑,魯國成天被晉、齊、楚欺負,他們的優越感,也就在這些小國身上找了。

    於是在今年春季時,邾國又派人前來朝聘,同時送了一次刷聲望的機會給孔子。

    這事情的起源還是幾年前的一樁神奇喪事關於那件事,闞止所在的闞城與邾國比較近,所以知道的極為清楚,當時他忍著笑對趙無恤講述了這些「夷人」的笑話。

    「邾莊公在幾年前死了,死法奇特。據說有一次,莊公與邾國的大夫夷射姑一起飲宴。期間夷射姑出來小解,看門的閽人便向他討酒肉吃,卻反被酒醉的夷大夫用小杖追打,倆人就此結怨。過了一會,輪到邾莊公到庭院中散步醒酒,閽人見到國君出來了,知道他性急而好潔,就故意將庭院撒濕,又告訴莊公這是『夷射姑旋焉』……」

    無恤差點把口中的漿水笑噴出來了,那閽人這話的意思是,庭院裡的水跡,是大夫夷射故小解給弄髒的,這位大夫也是倒霉,被扣了這麼一頂黑帽。

    闞止道:「邾莊公性急而且好潔淨,如何能容忍這種事,便下命令抓捕夷射姑,可是吩咐下去好久都沒有抓到。邾莊公更加怒不可遏,回到寢宮就自己重重坐到榻上,由於坐得過重,也許順勢打了個滾,就不小心跌入榻邊的炭爐裡燒傷,不久就因為燒傷的皮膚潰爛而死。他死後以夷禮而葬,葬以車五乘,殉五人,還是個童子的邾國太子益才得以繼位……」

    這竟是一場子虛烏有的隨地大小便引發的國喪,看來邾莊公是個性情暴躁而且有重度潔癖的人,可以列入春秋諸侯奇葩死法前三,和晉景公之死有得一拼。

    邾子益繼位時年紀尚幼,連冠禮的玄服都穿不上,於是只能由卿大夫攝政,待到今年春天,已經和無恤差不多大小的邾子才準備行冠。

    他對此十分重視,於是便派大夫來向玩禮的高手魯國討教,別的人他不找,偏偏通過孟氏找了新任的「肆師」孔子,詢問舉行冠禮的有關禮儀。

    當時,在公宮宗伯署內,當著一眾禮官的面,孔丘侃侃而談,還讓弟子一起演練這道禮儀,給邾國人好好上了一課。

    「邾子的冠禮和國君太子之冠禮相同,加冠時要站在大堂前東面的台階上,然後站在客位向位卑者敬酒,以表示他已經代父成為國君。緇布冠、皮弁、爵弁三次加冠。一次比一次尊貴,是鼓勵他有所成就。從此以後便可以以冠者身份執掌朝政了。」

    先是邾國人聽得點頭不已,其後是宗伯署眾人也對孔丘心服口服。在玩禮上,他真的無可挑剔。

    孔子其後還大發議論:「即便是天子的長子,在冠禮的內涵上與國人庶民也沒有什麼兩樣。因為天下沒有生而高貴的人,而是在後天彌加而尊的。故冠禮一定要在祖廟裡舉行,用裸享的禮節來進行,用鐘磬之樂加以節制,這樣可以使加冠者感受到自己的卑微,以表示自己不敢擅越先祖的禮制!」

    他最後一句字眼咬得極重,禮樂崩壞。這便是孔丘做肆師幾個月來所見所聞後,決定更正彌補的東西!

    邾國的聘問大夫十分滿意,答應一定按照孔丘傳授的禮儀去為國君加冠,還邀請孔子本人到邾國代為主持典禮。

    孔子以有公務在身推辭了,但還是派了顏回、閔子騫兩名在擅長禮儀的弟子去邾國幫忙。子路從陽關司馬任上回來述職,也被魯侯派去護送邾使者歸國,這一去又在邾國打下了一個「無宿諾」的好名聲,孔門這回算是成功將影響範圍帶出了國。

    這件事情足以讓魯國貴族們彈冠相慶,魯人一方面瞧不起這些用夷禮的「夷人」。另一方面又希望自己擅長的周禮能感化他們。以往成效並不大,比如邾莊公死時公然用夷禮,還以人殉陪葬,但這次新繼位的邾子似乎對周禮很感興趣。這可是個好消息。

    此外,魯國剛剛從內亂裡緩過勁來,陽虎依然盤踞灌城死守。盜跖在大野澤南部折騰,所以三桓實在不想再與邾國為敵。畢竟對方也有六百乘武裝。兔子逼急了還咬人呢,先與其虛以委蛇再說。

    這次邾國的朝聘。孔子弘揚了魯國周公之國的名聲,為魯侯長了威風,所以得到了國君獎勵,讓他升任小宗伯。三桓中尤其是季氏,因為與孔門正處於蜜月期,對此無異議,只是將魯侯想授予孔丘中大夫之爵的打算駁回了。

    ……

    魯國的小宗伯一般設置有三人,一個在泰山之陽,一個在闞城公陵,還有一人居魯城,為大宗伯副手。國有大禮則輔佐大宗伯,小禮則為專掌禮儀之官,掌管建立王國祭祀的神位;掌管有關五禮的禁令,以及所用牲和禮器的等差,權力比肆師又大了幾分,地位已然接近趙無恤的小司寇之職。

    於是孔丘的事業開始漸漸起步,據趙無恤從封凜密信裡得到的消息,邾國朝聘事件後,出身公族而尸位素餐的大宗伯開始事事依仗於孔丘。

    小宗伯下有屬吏多人,其中上士八人、中士十六人及旅下士、府、史、胥、徒等人員。閔子騫和冉雍、冉耕等人也因為出使邾國有功,被在野的柳下季上書舉薦,也進入了宗伯署,作為基層屬吏。

    有了弟子們的輔佐後孔丘如虎添翼,在魯侯的暗中支持下,他的膽子也越來越大。魯國卿大夫家許多不合規格、僭越的禮儀都遭到了更改,漸漸將矛頭指向了三桓!

    比如初夏時,孟氏在宗廟祭祀祖先公孫敖,完畢撤去祭品後,便命樂工唱《雍》這篇詩。

    「有來雍雍,至止肅肅。相維辟公,天子穆穆。於薦廣牡,相予肆祀!」

    聲樂被前來觀禮的孔子聽見後,便立刻趨行到了堂上驅散樂官們,儀式終止,被憤怒的公斂陽質問時,孔子道:「《雍》這首詩上這兩句,『相維辟公,天子穆穆』,這樣的話語,連諸侯都不能使用,怎能用在卿家的廟堂裡?」

    他還批評曾做過他弟子的孟孫何忌和南宮閱不知禮,辜負了其父孟僖子的期望。面對有理有據的小宗伯孔子,孟氏的家祝統統被駁倒,孟孫何忌自己也無話可說,在子服何的斡旋下,孟氏低頭認錯,取消了這些失禮僭越的行為。

    季氏幸災樂禍,在這事上大力支持孔丘,於是三桓中像「八佾舞於庭」這類的僭越頓時少了許多,魯侯的威望在一次又一次的禮議中被提升。

    但季氏萬萬沒有料到,孔丘這小宗伯,竟然是對事不對人,下一次要針對的,可就是他季氏了!

    這一次,就在季孫斯不樂意再加大趙無恤在魯國西鄙的權勢,與他隱隱對峙之時,其腹心卻被孔子一封上書捅到了痛處,頓時手忙腳亂起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30 02:47
   第三百六十二章 大禮議

    二十年前,魯昭公在內戰中失利,被季平子聯合孟氏、叔孫氏驅逐。他外表看似「知禮」,所以被逐之初贏得了許多諸侯和卿大夫的同情,齊侯送上人口兩萬五千戶,並奪鄆城作為他的養邑,還處心積慮想藉著幫魯昭公回國的名義打進魯國去。

    魯國叔孫穆子,宋國樂祁,鄭國子大叔等人則積極為魯昭公奔走,想要通過與季氏公開和談的方式讓昭公和平歸國,晉國六卿則充當仲裁者。

    那幾年,的確是「弭兵時代」的諸夏卿大夫們最團結的日子了,所有人彷彿都在為一個目標而努力,希望創造一個其樂融融,禮樂昌盛的姬周宗盟……

    然而,因為魯昭公的秀逗性格,非要和季氏鬥個你死我活,絕不妥協退讓。所以談判僵持了,連喜歡裝得人畜無害的晉卿知躒都受不了他,只能掩著耳朵趨行而走。

    國君們耐心喪失,便對魯昭公不理不睬起來,把他當成臭皮球踢來踢去,使這位流亡國君只落得個身死異國他鄉,死後陵墓不能和先祖相鄰的下場。

    魯昭公若是泉下有靈,想必最痛恨的還是季氏,但他大概想不到,在死後近十年後,還有人出面為他說話、翻案。

    不同於夏初時孔子讓孟氏停止僭越的樂舞,這一次,孔子的上書頓時在魯國引發了軒然大波!

    ……

    無恤召來闞止,將封凜想方設法寄回的上書抄件展示給他觀看,隨後說道:「早先,季平子把魯昭公葬在魯國先王陵寢的墓道南面,使昭公不能和先君葬在一起,以洩私憤。
前幾天,小宗伯孔子向魯侯提出,應該派人挖一道溝渠,將昭公的陵墓與先君的陵墓圈連到一起,以正其名分!」

    在關於孔子的事情上。趙無恤不好讓冉求、公西赤等人知曉,一般就與張孟談或闞止商議了。

    說起闞止,這半年來他一般跟在趙無恤身邊做參贊之事,時不時能提出一條精妙的建議來。無恤也覺得。能在魯國發現此人真是撿了大便宜,他頭腦聰明,對政治十分敏感,而且膽子極大。

    這個少年唯一的缺點,就是有些張揚過度。口直心快,和張孟談的低調對比鮮明。但在對於魯國的瞭解上,他這個土生土長的土著卻又比張孟談見解獨到幾分,若能再歷練一番,或許能成為不錯的謀士、宰臣,可以成為「一國之才」,只比張孟談和子貢這種「王霸之才」差了點。

    若是趙無恤知道,在原本的歷史上,這個少年後來能成為齊國的國相,還可以和陳恆(田常)鬥法。差點讓陳氏代齊的事業泡湯,也就不會再對他的才幹感到奇怪了。

    所以,僅僅通過封凜傳回來的信息,加上從宰予處得到的一些孔門小道消息,聰慧的闞止竟一眼看穿了孔子這段時間所作所為的內涵。

    他說道:「司寇,這實質上是國君和小宗伯想通過議禮之爭,打擊三桓的氣焰,確立和恢復尊君統治,為強君權做準備啊……」

    闞止隨即打住了話,看了無恤一眼道:「原來司寇所說的攪局的人來了是這意思。孔子的這次上書恐怕是魯侯的授意,正好踩到了季氏的痛腳,改先父之政相當於承認季氏當年的過失,這是大忌。大司徒一定會極力反對。但孟氏為了打擊季氏,一定會大加贊成,叔孫則不知其向背……不知在司寇心中,此次之事吾等應該支持誰人,反對誰人?」

    闞止說話不愛繞圈子,他獻計一向只需要聽聽主君的傾向。就能提出自己的建議。

    趙無恤道:「我曾過濟水,見一隻河蚌正張著殼曬太陽。有一隻鷸鳥,伸嘴去啄河蚌的肉,河蚌連忙把殼合上,緊緊地鉗住了鷸鳥的嘴。鷸鳥就說:『今天不雨,明天不雨,你就會死。』河蚌也對鷸說:『今天不釋,明天不釋,你就會死!』兩個誰也不肯放。漁夫看到了,就把它倆一齊捉去了。我對這件事的對錯沒有絲毫興趣,只想做最終得利的漁夫!」

    ……

    趙無恤和闞止所料不差,孔子和魯侯的意圖,正是在魯國行「以禮爭權」之策,這半年來效果顯著。

    從不為人注意的禮儀小事上著手,憑藉邾國的朝聘求問打響名聲,到申飭孟氏的祭祀僭越慢慢試探三桓底線,順便讓他們之間產生不和。等到別人以為風平浪靜時再掀起滔天巨浪,這手段是一套緊密的組合拳,讓無恤不得不對孔夫子刮目相看了。

    如此一來,漸漸恢復力量,正試圖再度專魯的季氏就將面臨巨大的挑戰:是承認先代宗主的錯誤,向魯侯低頭,亦或是聯合孟氏、叔孫氏,死扛到底!

    然而雖然對上次孔子斥責孟氏的僭越行為頗為不滿,但對於改昭公墓這件事,孟氏卻不覺與自己有何關係。上次自家被孔子指責倒霉時,季氏不也支持孔子,在一旁拍手叫好麼?如今有這報復的機會,可不是該踩上一萬腳才對?

    於是乎,針對是否要更改魯昭公陵墓規制,在魯國朝堂上便出現了兩面爭執的場面,魯侯尚未正式表態,孟氏支持孔子,季氏極力反對。

    至於叔孫氏,這個在陽虎之亂裡受害最為嚴重的家族好容易恢復了點元氣,收攏了幾千族兵,但領地郈邑依然在車正侯犯的控制下,力量微弱,半年來一直和季氏相互依附。

    面對這個被翻出來的歷史問題,叔孫州仇是有些猶豫的,因為當年他的祖父叔孫昭子是同情魯昭公的,事後也要求迎回昭公,受季平子欺騙憤而辭世。

    到了叔孫州仇的父親叔孫成子時,也是主張迎回昭公的主力,昭公歸葬時恰恰是他去扶柩的。

    家族傳統的傾向如此,所以叔孫州仇才猶豫著要不要也站到孟氏、孔子一個戰線上,但卻被家臣公南勸止了。

    「當年魯昭公欲滅季氏時,叔孫氏之所以奮起支持季氏,是因為無季氏,則無叔孫氏,這句話放到今天也是對的,若是季氏威望大損。叔孫也會受到波及,請家主三思!」

    於是叔孫氏還是緊隨季氏,反對孔子的提議,斥責他多事。

    叔孫一倒向季氏。天平就有些傾斜了,魯侯本來就對這件事情猶豫不決,此時更是想著要不要就此停止,唯獨孔子騎虎難下,若是不能將此事推行到底。他可能只有請辭一條路!

    也幸虧三桓對孔子已經產生了既定的印象,下意識覺得他是一固執老儒,上次糾正孟氏的僭越,這次想要更改魯昭公陵墓的行為,大概是發自本心的迂腐之舉,而不是尊君權計畫的一環。所以連季氏也並未太過警覺,只是煩不勝煩而已,也只有趙無恤等旁觀者,才能看清真相。

    給孔子沉重一擊的,還有與季氏親近的大夫少正卯也開始站了出來。同樣被稱為「魯之聞人」的他開始引導一面倒的民間輿論,堅持昭公陵墓不可改,一時間朝堂上唇槍舌劍,爭的不亦樂乎。

    兩相爭執不下時,卻從魯國西鄙傳來了一封麻紙做的書。

    到這時候,三桓和魯侯才恍然想起,窩在西鄙三邑的那位晉卿之子,魯國小司寇,可是沉寂已久了。近來一直忙著治理領邑,和盜跖玩捉迷藏。外加燒製瓷器,到處送小物件給卿大夫做禮物,以及在魯城曲阜推廣一種名為「紙」的書寫材料……

    在書信中,趙無恤提出了一個建議。

    「臣聞小宗伯之言。甚為有理,少正大夫之論,亦是可信。此事關乎國本,非此即彼,非對既錯,但三卿爭論不休。非邦國之利。何況儀禮之事,歷代各有不同,夏朝和殷商治理天下,都有自己的典章法制和禮樂,但是其立法並不盡善,流弊使制度偏失了中道。自宗周興起以來,有文王和武王這樣的明君,有周公這樣的良宰,於是考察夏商兩代的禮制,或者去除其中過分的內容,或者增加其中不足的內容,制定出纖細入微的周禮,又流傳魯國,所以季札公子曾言,周禮盡在魯矣!」

    「然而數百年來,禮儀繁雜累積,有不少都喪失了本原,若是不信,朝中肉食者識周禮者有幾何?俗言道,禮失求諸野,不如廣納魯國賢明大夫、士人之言,讓彼輩在魯城毫社聚集議論禮儀,執政和諸大夫擇其善者為治國良藥。」

    「聚集?」

    「議論?」

    「大禮議?」

    趙無恤的建議讓正反兩方都愣住了,隨即又迅速反應過來。

    所謂魯國「知禮儀」的「賢明大夫、士人」,說的不就是孔子和少正卯兩派人麼?

    對於這一點,兩邊從各自的領袖開壇授私學以來,往年已經戰過不知多少次,又怎會怕多出這麼一遭來?

    孔門弟子和少正卯的年輕弟子們首先摩拳擦掌,準備大戰一場,而孟氏和季氏處,卻又分別接到了趙無恤的書信。

    對季氏,趙無恤聲稱他擔憂這次孔子的發難,從頭到尾都是孟氏在搞鬼,先故意僭越讓孔子申飭一頓,隨後再讓季氏遭受更大的危機,所以季氏應該和無恤回到最初合作的道路上去。

    對孟氏,趙無恤則擺出了一副支持孔子舉動的架勢,他與子服何一樣,跟孔門關係親密,領邑裡還有冉求、公西赤等人效力,簡直是鐵證如山。

    有陽虎的前車之覆在,無恤沒指望取信於二卿,只要在他們心裡埋下一顆釘子,讓季氏孟氏永遠沒法再度合作就行了。

    魯侯宋九年夏五月底,在子路等人的號召下,孔子數百門徒決定齊聚魯城,少正卯的弟子們亦然。曲阜的氣氛突然緊張了起來,陌生流動人口也多了不少,卻是因為一場前所未有的大論戰即將爆發……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30 02:48
    第三百六十三章 楮皮紙

    魯城的大禮議時間定在五月底,地點則定在了「毫社」,孔丘和少正卯兩位私學先輩這十多年來培養的學生們如鳥雲集,一時間戰雲密佈。

    而始作俑者趙無恤這邊,在朝小池塘裡扔了一顆大石頭,濺起無數水花和波紋後卻一溜煙跑開,繼續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對於魯侯和三桓的邀請,他以要防備盜寇突襲為由辭謝了,只是提了一個讓人匪夷所思的要求——將這次公開「禮議」的記錄書寫材料大包大攬了。

    實際上,無恤的真實想法是,所謂的禮議,爭的不是誰的誰知識淵博,誰對誰錯,而是一場股之爭。那種又臭又長,看似引經據典,實則是空口白話噴口水的場面,他才不想去看。雖說這時代尚武精神十足,要是吵崩了,書生打架依然是會拔劍格殺的……

    但要想看角抵技擊,還不如去子貢經營得蒸蒸日上的陶丘侈靡之所呢!

    不過,三邑的屬吏裡,卻有不少人想去瞧瞧熱鬧的,孔門弟子冉求忠於職守,已經正式被任命為旅帥,他也知恩圖報,認真地履行著本職職責,帶著一旅長矛兵訓練,兼顧鄆城的防務。當消息傳來後,冉求雖然心裡想去,在無恤面前卻半字未提。

    倒是闞止和公西赤年紀輕,實在是耐不住寂寞,無恤索給他們一項任務,闞止是要去和封凜配合,繼續交好魯城士大夫,同時看清各色勢力在這場禮議中的表演。至於公西赤,則是要在毫社旁聽,將這場「大禮議」的內容和過程一一記述下來,而且趙無恤還有一個硬性的要求。

    「記住,每一個字都得用紙寫!」

    ……

    離廩丘麻紙初次造出已經過去了大半年,在那之後,工匠們被嚴密控制了起來。工坊外也圍上了高高的牆垣,讓人不能窺見裡面的秘密。

    在美食嘉服的待遇下,一直以來都「食」於官府的工匠們對於被暫時杜絕了與外界、家人的聯繫也沒什麼好不滿的。於是廩丘的造紙技藝在不斷精進和簡化,如今以半月時間為週期。每次都能製作千餘張麻紙,用的自然是小公輸班偶然發現的草木灰制漿配方。

    但被認為是「失敗」的石灰水制漿配方也沒被廢棄,趙無恤讓工匠們繼續製作,然後讓人將這韌性較低的「劣麻紙」送去的自己的邑寺裡,自有用處。至少以後如廁。就不必再浪費布帛了……至於廁籌,恕他抱歉,實在適應不了。

    過去半年時間裡,三邑官署走的是麻紙與竹簡並行的模式,除了製作麻紙的材料受限制外,想要徹底取代正值鼎盛的簡帛,還有漫長的路要走。在歷史上,這個歷程經過了整整五百年,趙無恤覺得,在自己的干預下。或許會縮短到百年之內?

    同理,剛有了點規模的瓷器也只是在銅器和漆器的夾縫裡佔了一席之地,想要繼續壯大,就必須如湯盤所銘刻之言一樣:「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必須推陳出新。

    趙無恤倒是聽說,自己遠在新絳的姐姐季嬴似乎對制瓷有些興趣,接管了成鄉的瓷器坊不說,還取得了不小成就。甚至在陶丘販賣時力壓甄地瓷器一頭,這著實令他刮目相看,瓷匠們則在倍受打擊之餘,也起了幾分一較高下的心思。

    紙張想要出頭就更艱難了。士大夫們對初現的「公輸紙」不如無恤想像中那麼推崇,一來是和公西赤一樣,他們已經習慣了使用竹簡,其二是「公輸紙」的書寫性能並不十分優秀。所以如今尷尬的事情發生了,反倒是質量較差,韌度不高的劣麻紙比較受歡迎。卻不是用來書寫,卿大夫們購買此物的用途自然不言而喻。

    那段時間裡,公輸克對此有些失望,而計僑、公西赤等則愈發認為竹簡不可替代。

    然而趙無恤卻對他們說了一段拗口的話,將他們聽得一愣一愣的。

    「萬物發展勢頭是向前的,但新物的創造不是一條直線上升的,相反,它的成長壯大必定要經歷艱難曲折,新物必定戰勝舊物!」

    總結教訓後他們認識到,麻紙因為其侷限性,無法大批量製作,想要在魯城市肆裡賣出高價是不可能的,於是趙無恤便要求造紙工坊盡快產出新的,更加優良的紙張。

    經過數月研製,就在前幾天,公輸克喜滋滋地來報,新紙已經試製成功,是以一種野生的桑科木本樹木「楮」為原料做出的紙。

    古時曾用楮樹皮織成衣料使用,和麻異曲同工,但成本卻更低,因為楮樹無須人工栽培,在山上隨處可見,誰都可以砍伐。它的韌皮是很好的造紙材料,所含纖維質地較高。

    等無恤去巡視時,發現用楮皮造紙先要將其漚在水中脫膠,再用公輸班偶然發現的草木灰蒸煮法,以下程序和麻紙相同,只不過要不斷將楮樹的青皮剝去。總的算下來得有二十多天的製作週期,成本比麻紙還低,做出的楮皮紙卻比麻紙要好得多。

    泛黃的楮皮紙從四個方向輕輕撕扯也不會斷裂,韌性大幅度提高,墨汁滴在紙面上沒有大面積的浸染,紙張表面可以做到最基本的光滑,沒了麻紙那些過多的粗纖維殘餘。並且多次試驗過,完全能夠勝任書寫,連對竹簡有所偏的公西赤都挑不出任何毛病來。

    竹簡太狹窄,在上面書寫受限於材料,但在楮皮紙上卻更加自由和明快,公西赤留在上面的字,隱隱有點書法的味道了。他自己也看著歡喜,試過幾次後便開始三天兩頭往造紙坊跑,三番五次向公輸克討要楮皮紙來用。

    但是那晦暗發黃的表皮依然讓趙無恤甚是不喜,用過前世完美白紙的他又怎會看得這草紙般的顏色?於是無恤沒有像上次初次製紙一樣大肆誇獎工匠們,而是放下一摞新紙後雲淡風輕地道:

    「還算不錯,但這工藝也太繁瑣了,二十天才能造出一千張紙,效率低,原材料限制也大。楮皮紙的試制拓寬了造紙的材料來源,但我讓你們試試樹皮不代表只有樹皮能造出高韌度紙,還可以試試別的材料,如竹子、檀皮、麥桿、稻稈等……」

    此外,產品做是做出來了,但傳播卻是個大問題,光三邑這六萬人口,其中九成九的人暫時是用不上楮皮紙的,自產自銷可沒法盈利。

    至於對外售賣,習慣的力量是強大的,加上這時代龜爬的信息傳播速度,若沒有行政力量強制推行,再過十年,魯人們也不一定會買紙的賬。所以趙無恤必須尋一個契機多加宣傳,先讓魯國上層貴族認識這種新的書寫材料,再慢慢推廣開來。

    所以乘著這次禮議,他打算向宗伯署免費提供兩千餘張楮皮紙,希望借此良機打開局面。

    這便是趙無恤向三桓提出的「奇怪請求」,於是乎,楮皮紙,就成了「魯城大禮議記述唯一指定書寫材料」了……

    ……

    五月末,所謂的「大禮議」在魯城毫社正式舉行。

    雖然事關自己,但這場前所未有的禮議,小宗伯孔丘必須全程,比如佈置會場,比如檢查記錄的準備工作……

    在毫社繞了一圈後,他對緊隨身後的幾個弟子說道:「先君伯禽封於魯國時,成王和周公賜他殷民六族,所以魯國國人和為師一樣,多為殷商遺民。為了祭祀殷商先王,殷民的各個氏族合力建了毫社,從此成為數百年來國人聚集議論、歃血盟會的場所。幾年前國人被陽虎強迫在此結盟,半年前其黨羽叔孫志被戮於此,如今竟又要見證這場禮議之爭了……」

    子路對孔丘極為有信心,便拍著胸脯說道:「夫子乃是魯之聞人,能言夏禮,杞不足征也,又能言殷禮,宋不足征也。至於周公之禮,夫子更是深得其精髓,一定能將那少正卯說得啞口無言,讓季氏更正過去的錯誤!」

    孔丘倒是嘆了口氣:「若是對的事情就會被實行,那便好了……

    鬱鬱乎文哉,吾從周,這次禮議,要爭的不僅是為昭公正名,還要在魯國立下復興周禮的基礎!」

    不多時,弟子們漸漸聚集起來了,顏回,閔損,冉雍,冉耕等先進學生紛紛前來,連歸家的樊遲也聞訊趕來。他們圍攏在孔子周圍,多達十餘人,那些在籍弟子則遠遠跟在外圍,多達百餘人。

    孔子看似極為鎮定,但心裡依舊有些緊張,畢竟事關正禮,事關自己畢生追求的真理,還有來之不易的事業,少正卯不是好相與之輩,勝負孰為難料。於是他看似不經意地走到了忙裡忙外的弟子公西赤身邊,指著他手裡的東西道:「子華,這就是楮皮紙?」

    「正是,夫子要不要試試?」

    原來,公西赤正帶著幾名趙無恤派給他的佐吏,捧著厚厚的黃色楮皮紙和上好的松煙墨擺放在筆吏的案几上。

    孔丘對趙無恤提出大禮議是心存感激的,因為當時情形,他在季氏、叔孫的壓力下是有些勢單力薄,孟氏的支持並不夠強硬。所以在孔門看來恰恰是無恤幫了他們一把,要論起禮來,少正卯縱然號稱博學,卻哪能是儒者的對手?何況這樣一來也能將孔門思想大肆宣揚出去,讓國人們知曉。

    但對於趙無恤一再要求使用的「紙」,對新鮮事物興趣不大的孔丘是心存疑慮的。它們將由史官、筆吏記錄在座的一言一行,然後藏於府庫,傳於後世,但紙能擔當如此重任麼?

    這會,他接過了公西赤獻上的一疊新紙,心下略有些納罕。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30 02:49
    第三百六十四章 漁翁得利

    經過半年的流傳,廩丘麻紙在魯城已不罕見,不過多是劣麻紙,被那些嬌貴的貴族女子所喜……

    那種「公輸紙」當然也有,但孔丘卻從沒見過眼前這樣薄如絲絮還有韌度的紙。

    他晃動紙張時發出脆生生的響動,手指摸在紙張表面冰如玉滑入絲緞,一時興起提筆在上面寫下幾行小字,卻見墨跡凝而不散,翻折過來對著光亮還能看到反面的字跡,的確比在竹簡上方便多了。

    作為一個搞教育起家的夫子,作為一個學富五車的士人,孔丘自然清楚,書寫材料的進步將意味著什麼,他頓時眼前一亮。

    「竹簡木牘太笨重遠不如絲帛輕便易用,絲帛卻又不如竹簡便宜,據說這種名為紙的物件兼得兩者之妙處,不知若是大量製作,成本能不能承受的住?」

    孔丘一眼就能明白紙的好處,但最擔心的是成本太高,又或者受到原材料限制達不到量產。那樣的話,即便新紙有千般好處也只不過是卿大夫貴人們的玩賞之物,無法普及開來,做到孔門提倡的「有教無類」。

    公西赤則朝他行了一禮,將自己半年來所見所聞的紙張進化歷程徐徐道來,只是略過了具體的工序,那可是趙無恤勢力的秘密,凡是參與此事的家臣都被勒令決不能外傳。

    他最初之所以堅持認為紙不能取代竹簡,是因為麻紙乃是用織造的邊角料製成,排除其先天脆弱的毛病不談,受限於織造業的規模,很難大批量生產。

    反過來說,若是強行提高麻紙的產量,就必須犧牲葛麻織物的數量。萬一司寇沉迷於此,說不準會影響三邑的衣褐穿著,得不償失,因而公西赤不贊同大規模製造麻紙。

    可現如今,非但滿山都是的楮皮可以做紙。以後也許還有竹子、檀皮、麥桿、稻稈等。它們原本就是沒多大用處的東西,現在卻能變廢為寶,為邑中創收的同時卻不會花費太多人力和財力,還能推廣孔門提倡的識字教化。何樂而不為?

    所以公西赤開始慢慢轉變為紙張的支持者,出了三邑,捧著楮皮紙在眾人的驚嘆聲中寫下一筆漂亮的墨字,他也覺得與有榮焉。

    聽了公西赤的敘述後,孔丘十分高興。

    「窺一斑而知全豹。看來廩丘的造紙術並非趙小司寇心血來潮擺弄的玩物,楮皮紙可以代替絹帛,用於官府貴胄們的公文信紙,美觀而又輕便,可惜此物價格還是比竹簡貴些,麻紙雖然廉價,但卻不夠好……」

    公西赤道:「司寇也是這麼說的,以後或許還能做出竹紙,讓普通士人、國人也用得起。」

    孔丘漸漸激動了起來,拊掌而讚道:「善哉。這可是有利於天下的功績啊!趙小司寇光憑這一點,就能做到三不朽中的立功,留名百世了!不知不覺間他竟做下了這等事業,實在是令丘慚愧。今日大禮議之後,我一定要上書國君和三卿,大大支持此業!」

    細想下去,若庶民也用得起紙張、炭墨,豈不是全天下的民眾都可以讀書識字,人人都可以聞周禮聽天子命,知禮義廉恥曉仁孝忠恕。若世上每個人都以賢明君子為榜樣。那麼天下大治萬事太平的目標就更進一步了!

    孔子覺得紙張將是他重現周禮世界的利器,還還不及說更多的讚譽,卻聞報說魯侯和三卿已到。

    ……

    孔丘扶冠、正襟,帶著弟子們出了毫社遙遙下拜迎接。正望見有百餘人從遠處迤邐行來,有高車大馬居中。

    人尚未到,笙簫鐘罄之聲已隨風入耳。

    主車乃是一輛四維轓車,正是魯侯的座駕,由四匹健壯白馬拉扯,車蓋是漆染的黑色。車兩側的屏障都被涂為紅色,朱與黑,一向是先秦最為尊貴肅穆的顏色。

    這輛車的前後還各有十多名個扛棨戟的虎賁護衛,一眾步卒開道,斧車前驅以壯聲威,這便是國君出行的一整套儀仗。除此之外,又有童子、豎寺、隨從、其它吏員並及兵卒從行,旌旗招展,輜軺蔽日,好不氣派!只看得道路兩旁的魯人們嘖嘖稱奇,紛紛說好久沒見過這麼威風的國君了。

    孔丘暗自點頭,正君名,復君威,儀容也是必不可少的,這正是他給國君的建議,雖然花費較多,但咬著牙也得堅持,好讓國人們知道,什麼叫赫赫周儀!

    依照規定,諸侯的乘車是朱輪黑蓋,黑色屏障。卿的乘車是黑色的車蓋,車的兩邊屏障涂為紅色。大夫的乘車則只有左側屏障涂為紅色,白車蓋。魯侯的馬車後還有三桓、大宗伯、少正卯、柳下季等卿大夫的車駕,顏色涇渭分明,一眼看去便可知尊卑。

    這也是孔丘升為小宗伯後努力規範的禮儀規格,吃一口飯,走一步路,穿一件衣服都得講究。

    此外,車隊裡還有許多未穿朝服、僅著深衣的士人,他們大多是孔丘死對頭少正卯的弟子。其中不少是曾在他門下聽講,其後「叛」到了少正卯那邊的,所以子路瞧著對面這些熟臉,恨得咬牙切齒,鬍鬚都直了起來。

    魯侯下車後讓孔子等人平身,眾人按照地位高低依次進入毫社外的開闊場地,分兩邊坐在蒲蓆上,孔丘及其門徒為右,少正卯及其弟子為左,魯侯及三桓居中仲裁。

    「小宗伯,少正大夫,二位可以開始了。」

    隨著國君一聲令下,辯論正式開始,席間孔丘和少正卯,還有他們手下的弟子都唇槍舌劍,列出自己的理由,或堅持魯昭公之陵墓必須改制,或堅持絕不能改!

    彷彿魯國未來的存亡興衰只繫於一個流亡君主的孤墳位置一般……

    場面幾度跌宕起伏,期間,孔子勸季孫斯道:「大司徒,令尊以此羞辱國君卻彰顯了自己的罪行,這是破壞禮制的行為。現在把陵墓合到一起,可以掩蓋令尊不守臣道的罪名。」

    但少正卯則用孔子曾說過的一句話反駁:「仲尼曾言,父為子隱,子為父隱,按照這個道理,大司徒不是應該為先執政平子隱麼?」

    對面的閔子騫立刻搶過話頭:「既然少正認為這是隱。是否意味著承認當年平子為了一己私慾做錯了?有過則改,方為君子。」

    顏回也優雅地勸慰道:「正是,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焉,人皆見之。更之,人皆仰之。」

    於是少正卯的一幫弟子又起身反駁,局面十分劇烈。讓魯侯、三桓眼花繚亂。

    到了後面,兩邊開始吵得煩躁起來,就將矛頭轉向了人身攻擊。

    少正卯的弟子攻擊孔子這次更改昭公墓的建議,其實是儒者主持喪事玩上癮了,玩庶民、士大夫家的還嫌不夠。就想插足國君的,以博取虛名。說著說著,連當年孔子移墳葬母的黑歷史也翻了出來,質問此舉的合禮性,乃至於孔子本人「野合」而出的身份該不該算一個士。

    孔子的弟子們氣得七竅生煙,也駁斥少正卯私德有虧,說他「心達而險、行辟而堅、言偽而辯、記丑而博、順非而澤」。兼具五種惡劣品性,是小人中的桀雄,一切思想都是罪惡的,是想要變尊卑之禮。蠱惑魯國民眾造反。

    也難為雙方了,都吵到這份上,禮還是得談下去,在魯侯三番五次打斷他們的相互攻擊後,話題終於回到了正軌,孔丘和少正卯關於禮的爭辯也議得越來越深入。

    大禮議最開始是爭昭公陵之位置,繼而爭當年季平子以臣逐君的正確與否,最後爭魯國現在的君臣關係。孔子甚至提出了自己最終的目的:要求將魯國廟謁及樂舞統統重新排查,定一個標準,那便是「克己復禮」!

    ……

    這場大禮議持續了整個早晨和下午。趙無恤提供的千餘張紙愣是用篆書密密麻麻寫了三分之二,公西華等記錄者疲憊不堪,事後揉著痠痛的手連呼慶幸:「幸好用的是紙張,若是竹簡。那我與筆吏們還不得活活累死!」

    總之,筆吏們是徹底上這種書寫材料了,此事結束後紙張會被收入收藏室的文獻檔案中保存,就意味著官方正式接受了它。在孔丘的建議下,一筆來自各個官署的紙張訂單發向廩丘,並將廩丘紙定為「貢物」。公宮也會出錢帛購買一批,這樣一來,闞止的使命也完成了一半。

    若無意外,書寫用的紙張以後會在魯國漸漸流行開來,最開心的是守藏室的書筆吏,傷心難過的,恐怕只有竹簡工匠和做銅削的人……

    而回到大禮議本身,這是一場空前的大論戰,結果算是不分勝負,誰也無法說服誰。

    但究竟還是季氏理虧,國際上,還有魯國內部同情魯昭公的人是很多的。於是魯侯最後拍了板,他希望季孫斯能允了此事,讓自己的苦命哥哥的墳墓能與先君陵寢連到一起。

    孟氏在一旁支持此事,叔孫氏也開始有所動搖,在嘴皮子上沒佔到優勢的季氏不得不從,只好允了此事。

    事後,季孫斯也恍然發覺,從繼位開始就一直是個傀儡的魯侯宋,如今手下居然也聚集了柳下季,孔丘等一眾班底,連帶掌握部分軍權的陽關司馬子路也聽命於他,竟然有些脫離掌控的意思。

    從此季氏對國君,乃至於孔丘加大了提防。按理說三桓應該聯合起來壓制之,但季氏與孟氏因為禮議事件公開撕破了臉,加上趙無恤的離間計,兩家再無合作可能。

    於是季氏轉而想拉攏叔孫,再次向趙無恤示好,希望能與國君、孟氏抗衡,不要失去執政之位。

    但趙無恤雖然虛與委蛇,但實則卻打算保持中立的態度。他已經獲得了足夠的利益,雖然想讓魯侯和孔子站到台前,幫自己吸引季氏的注意力,讓三桓無法合力排外,卻並不想刻意偏向哪一方。比如事後孔丘親自帶人去闞城開挖溝渠,連接昭公墓,他還派了幾名數科學生前去幫忙規劃協助。

    與此同時,趙無恤在收穫這場漁利之餘,卻幾乎同時收到了來自曹、晉、宋、吳四國的四條消息,這讓他不得不立刻啟程前往曹國陶丘,參與一場「盛會」。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