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540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8 06:21
    第三百三十五章 盜墓筆記

    冉求很焦急,他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子路師兄想要追隨趙大夫回中都解圍,但趙大夫卻執意要他北行陽關繼續履行職責,兩人眼看就要發生衝突!

    他們相距只有一步,子路氣得鬚髮都豎起來了,冉求能清晰地聽到他呼赫呼赫的喘氣聲。而趙無恤也怒目而視,身後穆夏、田賁等親衛隨之邁步跟上,口喝:「大膽!」

    若是子路再對趙無恤有任何無禮的舉動,這幾位曾一同飲酒、較量的武士片刻之內就會劍拔弩張,喋血城門!

    冉求驚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卻見趙無恤伸手阻止了親衛上前,擲地有聲地說道:

    「無恤敢問一句,子路是士麼?」

    子路瞪著眼睛大喊道:「自然是!所以才要去解救夫子於危難,雖死不悔!」他對自己的選擇十分驕傲。

    「但我聽說孔子點評過,士也分為三等!子有,有這回事麼?」

    聽到趙無恤引用孔子之言,子路氣勢頓時一滯,冉求也應諾。

    「孔子說過,言必信,行必果,這一類人只能算是最下等的士。」

    「子路無宿諾,但憑藉這一點,只能算『硁硁然小人』,你願意做這種孔子眼中最下等的士?」

    ~+~+,x.子路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自然不願。

    「善,而次一等的士,則是在宗族中人人都稱讚他孝順父母,同鄉的人都稱讚他尊敬兄長,愛護弟弟。」

    「子路於孔子門下。事師如事父母,事同門如兄弟。都足以稱孝稱悌,做到了這一點。可以被孔子認同為次一等的士了。子路到達這個程度就心滿意足,不想在孔子門下更進一步,由登堂而入室了麼?」

    子路聲音稍微緩和了些:「仲由自然不甘心止步於此……」

    「既然如此,那就做最頂級的士!」趙無恤直指子路的內心。

    「行已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子路,你現在有這樣的機會,你做得到麼?」

    「我……」子路無言以對。

    趙無恤一度覺得,孔子門徒當中。數曾點、顏回、子路三人最難為己做用。

    曾點太過飄逸隨意,顏回太過聰慧,子路則太過忠實。

    但話雖如此,對於這個勇冠三軍,可以一敵十的猛士,頗受趙鞅「愛士」風格影響的無恤也不能免俗。在子路臨時追隨他的這短短幾天時間裡,他禮賢下士,推衣衣之,推食食之。還出面為他謀取職守,可這一套試了個遍,成效並不算大。

    隨著漸漸瞭解子路,趙無恤算是明白了。總是來軟的不行,必須和孔子一樣,迎面硬生生地勝過子路一次。才能收復這個桀驁不馴的遊俠儒士。

    更何況,雖然出了鄆城和中都的意外。但趙無恤可不想自己刻意放陽虎歸山的長遠謀劃出現紕漏,若是陽關不能及時收回。造成陽虎在北境東山再起的態勢,那還真就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他的規劃,不容任何意外打斷,三桓不行,盜跖不行,孔子也不行!

    而子路,則是這個謀劃的棋局裡關鍵的一個大車(j),萬萬不能有失!

    「子路啊,這便是我阻止你的原因,你想要救孔子的心情我理解,但中都邑還有我,還有子有,有近千武卒兵士,一定會保孔子平安。但現在能解陽關局面的卻只有你,行人和使者,君上可以派出一百個,但能讓陽關邑司馬信任的,卻唯獨你一人而已!你豈能北轅西轍?」

    子路在趙無恤的大棒猛喝下,也突然意識到,夫子教導的事情和自己將要做的事情,似乎是相悖的。

    如果要按照夫子對士的標準去行事,應該繼續履行君命出使陽關,可按照子路的本心,則想立刻飛到中都邑去,將圍城的盜寇盡數驅散。

    子路站在原地,雙手緊緊捏著拳頭,天人交戰了將近半刻後,才猛地一跺腳。

    「也罷,我這就去輕車前去陽關!」

    他在魯城北門跪地,朝西面中都邑方向三稽首,請孔子原諒他的不孝,隨後又回首朝趙無恤下拜頓首。

    「中都和夫子,就拜託給大夫了,若能解救危局,子路願意為大夫效死!日後但凡有命,莫敢不從!」

    趙無恤將他扶了起來,將一件漆黑的小巧物件交給了子路。

    「子路能夠理解孔子的苦心就好,此去陽關,成與不成在五五之數,帶上此物,或許能派上用場。」

    「這是何物?」子路只感覺入手的東西雖然塊頭很小,卻沉甸甸的,孰視後不由大驚。

    那竟然是半枚鎏銀虎符,硬梓木製成,通體漆成烏黑色,上刻錯銀篆書:「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陽關。凡興兵被甲,用兵百以上,必會君符,乃敢行之。烽燧之事,雖毋會符,行殹!」

    這是調撥陽關守軍的虎符,當然,在國君實失去權勢的魯國,虎符早已失去了以往的作用。在陽虎手中後是作為信物來使用的,見之如見封君親臨,可現如今為何卻落到了趙無恤手裡?

    「陽虎一度被我抓獲,雖然他乘機逃竄,但虎符卻落下了,何足怪哉?子路可以憑藉此物說服陽關守將投降,我可以以三邑大夫的身份,保他和手下所有軍吏兵卒無事。」

    「原來如此。」子路是個直腸子,再加上被趙無恤言語折服,正對他敬重有加,所有也沒多想。

    他下定決定後也不再糾結,立刻輕車快馬朝北方而去,連多餘的兵卒也不等了。

    冉求在趙無恤身後感慨道:「子路師兄性格倔強,平日裡無人敢惹他,也只有夫子能說教他一二。大夫卻是能折服他的第二人,冉求佩服。」

    趙無恤則無奈地搖了搖頭:「唉。國運多舛,只能各自盡力而已。希望子路此行能順利完成君命,解除北境的大麻煩。」

    既然答應了的事情,他也不再耽擱,立刻下令道:「穆夏、田賁,你二人立刻回城西集結武卒,力求今日內隨時都能開拔。」

    「至於解救中都邑,子有,這事非同小可,我無法獨自決斷。必須知會季氏、孟氏二位卿士才行。」

    無恤心裡想的則是,本來就是全體卿大夫共同承擔的剿寇義務,怎麼能讓自己一人承擔?不乘機多要些好處,怎麼對得起自己,怎麼對得起手下那些流血流汗的兒郎們?

    ……

    與冉求徹夜從鄆城趕來曲阜報信同時,季氏、孟氏也各自從不同的渠道得知了盜跖劫掠周邊城邑的消息。

    在接到傳車通報後,已經回到府邸的季孫斯、孟孫何忌的反應相同,那便是立即召集家臣商議。季孫斯因為早上少正卯的分析,已經料到會有盜禍興起。卻沒想來來勢如此猛烈,而孟氏則有些措手不及,好在子服何對大野澤盜寇多有瞭解。

    他們都在分析這次盜寇作亂對自己孰害,孰利。

    「孟氏在那邊並無領邑與田畝。反倒是趙子泰的三個城邑都在大野澤、雷澤左近,若能讓群盜和他兩敗俱傷,那就再好不過!」孟氏的公斂陽如此算計。

    至於孔子的中都邑。他區區一個不得志的士人,巴掌大的一塊地方。並不值得孟氏費大力氣去幫忙。孔子雖然當過孟孫何忌的禮樂老師,但孟孫與他的關係卻並不佳。也只有與孔門交好的南宮閱和子服何憂心忡忡,諫言是否需要派兵去驅逐一二。

    公斂陽倒是理直氣壯地反對子服何:「季氏乃是執政,這兩天也收攏了了千餘私屬,為何不由他們去?」

    當然,季氏那邊也如此認為:「孟氏兵多,在陽虎叛亂期間元氣未傷,為何不他們去?」

    甚至在少正卯看來,孔丘作為陽虎所樹的偽詐之人,既然陽虎倒台,那他作為陽虎餘黨一起撤職也是應當,少正卯倒渾然把自己也是陽虎所樹的往事選擇性遺忘了。

    最後的結論是,盜寇雖然來勢洶洶,但不過是癬疥之疾,搶完這一波就會和往常一樣縮回沼澤山林裡過冬。反正大野澤離曲阜極遠,兩家也很少有領邑在那邊,並不會侵犯自己的核心利益,所以二卿表現得漠不關心。

    除了一邊競爭,一邊提防外來者趙無恤外,二桓更希望早點找到陽虎的蹤跡,奪回還在叛軍手裡的費邑、陽關、灌城。雖然沒有明確劃分職責,但接下來一段時間內他們的關注點已經確定了。

    子路作為季氏的使者前往陽關招降,季氏的主力則防備費邑那兩千公山不狃叛軍。孟氏則要拔除在自家主邑郕地北面的灌城,若是有機會,便向東奪取陽關,控制整個北境。

    或迫在眉睫,或有利可圖,反倒是圍剿盜寇吃力不討好,接到趙無恤拜帖請求召開公議後,季氏和孟氏竟抱著敷衍的態度,藉口忙於其餘事務,想拖到明天再議。

    孟氏的公斂陽幸災樂禍地說道:「反正趙無恤分到的職責是奪回鄆城,現如今早已辦到,他的武卒不是號稱是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財的強軍麼?此次剿寇,不如一人為之罷!他若走了,吾等正好接收城西,魯城的虎狼便能盡逐了!」

    投入季氏門下的少正卯則如此打算:「執政,一如我說過的,趙無恤做了黃雀,在陽虎之亂裡得以飽食,若是再讓其坐大,難免生出非分之想,莫不如讓柳下跖做他背後的彈弓之人,將他削弱幾分。」

    在派人相邀碰了灰之後,趙無恤更是徹底看透了這兩個目光短淺,內鬥爭先,外戰縮頭的卿族。中都方面,趙無恤已經先派輕騎士去窺探敵情,並不會耽誤明日的馳援。

    營帳內穆夏、田賁等剛剛集結好兵卒的軍吏對此怒不可恕,紛紛提議乾脆不理季氏、孟氏,自行開拔出城算了。武卒一向強調軍事行動必須乾脆果斷,所以對魯國二卿的拖拖拉拉十分不耐。

    連一向謙謹遲緩的冉求都忍不住破口罵道:「無怪乎夫子曾說,當政的三桓等人都是些器量狹小的人,何足算也?」

    趙無恤雖然慍怒卻不衝動,而是反過來問冉求:「子有,你說過當時你除了見三四千盜寇圍攻中都外,還看到有源源不斷的群盜朝南方趕去?」

    「正是,當時已經是傍晚,但群盜密密麻麻,有乘船的,有步行的,一眼望去竟然看不到邊。」

    趙無恤凝神思索,那幅早已印刻在他心裡的魯國地圖上,中都的南邊,正是……

    他心裡默默給盜跖點了個贊,露出了微笑:「二三子勿急,俗言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很快,季氏和孟氏就得哭著喊著求我發兵擊賊了。」

    眾軍吏面面相覷,唯獨冉求思索片刻後若有所悟。

    果然,時近傍晚,當最新消息傳來時,原本淡定自若的季孫斯和孟孫何忌的都急得跳了腳。

    平日裡一直在家中處理政務的他們不約而同地齊聚於公宮,竟顧不上矜持連續派了三波人請趙無恤前來議事,連早先的勾心鬥角都顧不上了。他們與家臣謀劃的那些小心思,在盜跖的犀利手段下彷彿成了一個巨大的笑話。

    所以當趙無恤一邊看著魯宮未加修繕的殘景,一邊緩步走到議事的朝堂施施然向二卿行禮時,便知自己所料不差,這次的盜患比他知道的還要嚴重得多。

    季孫斯眼睛通紅,急得直搓手,孟氏冠下的纓竟然結反了,他也踱著步走來走去,見趙無恤進來便連忙拉住了他,連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

    「子泰,子泰你可算來了,盜跖除了鄆城、中都外,居然還攻擊了闞城!」

    「闞城?」趙無恤聞言後不由好笑,他已經猜到了盜跖的這次行動,也明白二桓在揪心什麼,不愧被後世稱為「天下善用兵者」,柳下跖這一手真是絕妙的聲東擊西。

    闞城位於大野澤以東,曲阜以西,在中都邑南邊七十里處,是一處千戶之邑,無論戶口還是富庶程度都十分一般。

    但那兒卻有非同一般的政治地位。

    諸侯都有自己的公室陵園,而闞城,又稱為闞陵,正是魯國先君陵墓所在之地。以封土高達十五丈的魯桓公大墓為首,莊、閔、僖、文、宣、成、襄、昭八代先君都葬於其陵墓南側!由闞城牆垣守護著。

    這要是讓傳聞經常幹「穴室樞戶,掘士大夫墓取其明器」勾當的盜跖打進了那個地方。嘖嘖,其中的故事,大概可以寫一本《盜墓筆記:七星魯王宮》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9 23:34
    第三百三十六章 多難興邦
   
    接到大野澤群盜攻擊闞城的消息時,魯侯整個人都不好了,他感覺天旋地轉,竟然癱倒在榻上不能起身。

    「竟然讓群盜驚擾先祖安息之所,是宋之罪也!」(宋是魯侯的名)

    說著說著,這位五十多歲的國君連鼻涕眼淚都出來了,身旁的寺人們也慼慼然。

    魯國從伯禽分封於大東之地已經過去了五百多年,按照最初的習慣,伯禽等前四代魯侯死後歸葬宗周。封后一百年,周人漸漸把魯地當成了故土,之後的魏、厲、獻、真、武、懿、孝、惠、隱九位國君便葬於曲阜城東的防山之麓。

    到了平王東遷,魯桓公弒殺其兄隱公後,或許是心存忐忑,或許是不想呆在死鬼老哥身邊,於是便開始為自己另謀陵地。

    魯桓公十一年時,他與宋公會於闞城,觀其地貌,只見山繞祥雲,水籠瑞氣,乃星佔筮人,望氣卜吉,喜而南拜,稱此地風光秀美,為風水寶地,死後就葬在這裡。其後,魯國的莊、閔、僖、文、宣、成、襄、昭八位國君也埋葬於桓公墓以南,這就是魯諸公墓的由來。

    春秋之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戎事自從三分公室、四分公室後,一直把持在三桓手裡,魯侯連射禮的射士都湊不齊。

    魯侯甚至連「政由寧氏,祭由寡人」都做不到,祭祀事宜也經常被三桓侵奪。比如二十年前,在冬至日那天,按規矩要有六十四個人到周公之廟跳萬舞,可最後竟然只來了兩個「舞人」。他的哥哥魯昭公一問才知道,舞人都去季氏家廟跳舞去了,而且還「八佾舞於庭」,僭越用了天子的禮儀。

    唯獨祭祀魯國先君陵寢,三桓還沒越俎代庖,這也是魯侯唯一的安慰,所以當司儀柳下季將這個壞消息通報他時。魯侯感覺天都要塌了。

    大司徒季孫斯、大司空孟孫何忌、三邑中大夫趙無恤三人聯袂而至,站於堂內,承受著魯侯的目光。

    半刻前,他們正在官署商量如何平盜寇。魯宮突然鐘聲大作,竟然是魯侯親自敲擊,急召他們覲見。三人詫異之餘也只能入宮,途徑寢宮之外,看到跪地不起的司儀柳下季後。才知道消息是此人告知魯侯的。

    盜跖,可是柳下季的庶弟弟,季孫斯和孟孫何忌自然氣呼呼地不給他好臉色看,揮袖而去,唯獨趙無恤站定出言安慰了幾句,但前面領路的寺人說魯侯催的緊張,所以也來不及多說。

    ……

    「現在闞城情形如何了?」

    進入寢宮後,魯侯拍著案几過問起此事來,這要換了平常,他哪敢多問政事半句?

    「君上。闞城邑宰傳來的消息稱,邑外有群盜有三四千之眾圍攻,據稱盜跖本人也在,如今外郭仍在,但賊人蛾附之下已經是難以為繼,若是城邑不保,九位先君陵寢便再無庇護……」

    季孫斯冷汗嗖嗖直冒,不敢再說下去,魯桓公不僅僅是魯侯的祖先,也是季氏和叔孫氏的共祖。自家祖墳有被刨的危險。難怪他和孟孫何忌都坐不住了,在與趙無恤簡單商議後,不得不將此等大事知會魯侯。

    果然,魯侯聽說闞城暫時安好。頓時眼前一亮:「那大司徒、大司空還不速速發兵擊賊?」

    站在二卿身後的趙無恤一臉嚴肅,眼觀鼻鼻觀心,季孫斯和孟孫何忌對視一眼後,面露苦澀。

    「君上,如今陽虎之亂未平,發兵之事。恐怕……」

    為何?事到如今,他們非不願也,是不能也。

    季氏除留了一半兵卒自保外,其餘私屬全部開到了堅城費邑下,與公山不狃的叛軍對峙,若是輕易撤退,這些臨時聚合的士氣低落之兵恐怕會被費人擊其後,造成潰敗之勢,說不準就直接敗回曲阜城下了。

    而孟氏的半數軍隊也已經向北開拔,準備去佔領被陽虎餘黨佔據的灌城,如今已經過了郕邑,一時半會也調不回來。

    雖然兩家身邊還留著部分人手,但那是提防對方,提防趙無恤的自保本錢,絕對不能外派!

    魯侯見二桓不答,知道他們不願派兵,只能徒呼奈何,整個人卻一掃這些日子的窩囊樣,難得清明了起來。

    「大司徒說得對,自從寡人繼位以來,魯國真是多難之秋,先是陪臣執國命,現在陽虎之亂方息,國人疲憊,內部諸卿大夫也多有不和,大野澤的盜跖又攻其外。所幸,齊國在今年內大概無力再度徵召兵員,否則,否則,魯將亡矣!」

    他句句直指要害,讓季氏、孟氏好不尷尬。

    見二卿訥訥不言,魯侯嗆然起身,他解開了髮髻,披頭散髮第拍著銅柱悲切地唱道:「父母何食?悠悠蒼天!曷其有極?」

    豎寺們也齊齊跟著哭泣,頓時魯宮上下一片哀聲。

    這句詩的本意是農人哀嘆無糧瞻仰父母,抬頭質問悠悠蒼天,這悲傷痛苦何時才有盡頭?

    魯侯則借此悲呼,若是先祖陵墓不保,那他們將如何接納自己奉獻的血食,從他繼位至今,三桓專權,陽虎亂政,好不容易將惡虎驅逐,卻又遇到了盜患,曷其有極?

    他最後回頭掃了眼季氏、孟氏,慘笑道:「事到如今,莫非要寡人帶著宮中豎寺親征不成?」

    君憂臣辱,季氏和孟氏雖然跋扈多年,畢竟有個臣子的身份,他們難得地伏地下拜請罪,口稱不敢。

    整個過程裡,垂手站立的趙無恤一直面色沉重,心裡卻樂得不行。

    要論起來,他和魯國公室半分血緣關係沒有,事不關己,所以也沒二桓那死了爹似的的便秘表情。今天午後他還想著要如何開口忽悠這兩位自私自利,且又目光短淺的主幫自己重新打通被群盜阻斷的西鄙道路,解中都之圍,派去的人卻碰了一臉灰,但看現在的樣子,他們反倒有求於自己。

    據趙無恤所知,後世當朝未亡,祖陵就被流寇破壞的,大概以明末最出名。當時鳳陽朱明祖陵被張獻忠燒了,崇禎帝也得哭天搶地向歷代先祖們賠罪,還寫了罪己詔。何況這是在極其祖先崇拜盛行,事死如生的春秋?

    若是魯國鬧出了先君陵寢被群盜挖掘損毀的事情,那將是當世最大的笑柄,周公之國最後一塊遮羞布將被狠狠撕裂,以後就別想在諸侯面前抬起頭了,季氏和孟氏也會因為保護不力而被憤怒的國人手指戳透脊樑骨。

    一方面不願意發兵,卻又不能不救,所以他們只能眼巴巴指望趙無恤的武卒,但還未來得及細細商議,便被魯侯的鐘聲召了進來。

    更沒料到的是,今日魯侯超常發揮,出言如此犀利,真不知道他是突然靈光炸現,還是平日收斂隱藏,故作愚鈍無能?

    對這個問題,趙無恤覺得應該引以重視,同時也知道輪到自己出場了,便邁步上前道:

    「君上說的沒錯,但局勢雖然危急,魯國五百年社稷在此,焉能被一群盜寇難住?我記得晉國的大夫司馬侯曾說過一句話,『或多難以固其國,啟其疆土』,這就是多難興邦!君上有優,下臣願意效勞,只要君上一聲令下,武卒數百長矛便可以齊齊指向西南!」

    「好,好一個多難興邦!」魯侯見趙無恤主動請纓,頓時大喜過望,但也隱隱擔心無恤的那點兵力敵不過盜跖。

    「趙大夫想來必有平寇的方略罷?可否說來聽聽。」季孫斯和孟孫何忌斜眼望了過來,倚重卻又忌憚提防,這就是他們對無恤的態度。

    「魯國大亂未定,若是讓盜跖在西鄙和南邊坐大,也足夠攪亂方圓百里邑治了,如果明年開春後魯國依然盜患糜爛,齊人發兵擊魯國北境,則吾等危矣。故群盜不可不除,闞城事關社稷安危,不可不救!」

    「據說盜寇成千上萬,趙大夫只有數百之眾,當如何救之?」孟孫何忌則提出了這個問題。

    「兵強不在於眾寡,欲破闞城之盜,必先疏通中都,因為從魯城到闞城,中都是必經之路。只要君上首肯,我今夜便率領武卒徹夜先行,預計後日能到中都,等驅散圍困城邑的賊人後,再以此為基地。到時候魯城援軍和糧秣應該能陸續抵達,再發兵南進,與盜跖決戰,保我魯國先君陵寢!」

    「好,好……」魯侯本來已經絕望至極,連親征都說出來了,現如今見趙無恤說的有理有據,看來祖陵還有救,於是他腦袋一熱,張口便是一連串的空頭許諾。

    「中大夫有何需要,儘管說來,任何事情,只要有助於破盜寇,只要是寡人和二卿能做到的,一定答應你!」

    季孫斯和孟孫何忌心裡一顫,他們怕的就是這個,別看此子年輕,說起話來大義凜然,可沒一件事情會吃虧,幫了你一分,他肯定會得到兩分的好處。如今魯侯一心急,先幫他們把話說圓了,還真不好討價還價。

    趙無恤等的這就是這個:「君無戲言,二位卿士也是如此罷?那下臣便大著膽子說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9 23:43
    第三百三十七章 小司寇

    夜色將至,脫去冠帶的柳下季穿著單薄的衣物,靜靜地跪在寢宮門口。

    他得到盜跖攻鄆城、攻中都邑,甚至還圍攻先君陵寢闞城的消息後,痛心疾首之餘也惶恐異常,知道這次盜患之嚴重不比往常,便立刻前來告知魯侯,同時請求與盜跖同罪。

    柳下季被正在氣頭上的魯侯轟了出來,那之後便一直跪到入夜時分,膝蓋麻了,饗食未吃腹中飢餓,身上也漸漸發冷時,裡面才傳來了三個層次不齊的腳步聲。

    柳下季作為司儀,接待國內外的卿大夫沒有上千也有幾百次,聽得出其中一個輕快昂揚,另外兩個遲緩沉滯。他微微抬頭,就著寺人提著的宮燈,發現來者正是先前受召入宮議事的趙無恤和季孫斯、孟孫何忌。

    也是陽虎倒台後,現如今魯國最有權勢的三人……

    新貴趙無恤依然是春風拂面的微笑,而季氏、孟氏則面色凝重,想必在裡面議事時遇到了讓他們不快的事情。

    柳下季頓首道:「罪臣柳下季見過大司徒、大司空、中大夫。」

    「司儀這卻是叫錯了,從今以後,得稱呼子泰為趙司寇才對……」孟孫何忌背著手,斜著眼看向趙無恤,頗有些吃味地說道。

    「司寇?」柳下季微微一驚,目光看向後面年輕的趙無恤,卻見他並未否認。

    「正是,子泰方才被君上任命為司寇,負責剿殺大野澤盜寇。」季孫斯也籠著手在旁補充,說出的話卻冷冰冰的,可見心情也一般,尤其剿殺兩字咬得極重。

    趙無恤卻未受影響,謙和地避開了正面。拱手道:「見過柳司儀,準確地說,應該是小司寇才對……」

    柳下季恍然。原來如此。

    相傳夏、商時就有司寇的官職,嬴姓的祖先皋陶便是其中之一。作《皋陶謨》,掌管治安刑獄,西周時,己姓後裔蘇忿生任天子司寇。到了平王東遷後,周王室和魯、宋、晉、齊、鄭、衛、虞等國都置有司寇之官,其職責是驅捕盜賊和據法誅戮不臣、民眾等等。

    魯國本來有大司寇,為司寇署的主官,負責建立和頒行治理邦國的五種刑法。藏於府庫不示民眾,輔佐國君懲罰違法的士民,禁止四野的盜賊和叛亂。但因為某件往事的緣故,大司寇已經五十年沒有設置了。

    大司寇下設小司寇,輔佐大司寇審理具體案件和負責具體地域的平盜,其下又設專門的司法屬吏。

    「國運多舛,陽虎之亂初定,但他的餘黨依然活躍,大司徒要對付費邑的公山不狃,爭取讓大司馬早日還朝。而大司空則要剿滅北面的灌城叛軍,鞏固北境防線。唯獨無恤賦閒,所以也得為君上分憂。未曾想竟然得到了如此重任,真是惶恐至極……」

    趙無恤在此謙遜,季氏和孟氏卻在心裡罵開了:「方才明明是你說什麼『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以此為理由,要求若是派你剿盜寇,吾等就得先授予你名實相副的職守……」

    無恤得到的正是「小司寇」之職,爵當中大夫,無論職責還是地位。都剛好相配。方才柳下季乍一聽司寇之名,還以為趙無恤忽然當上了魯國空缺已久的大司寇。那樣的話就讓人悚然了。

    然而無恤索要的好處還不止這些。

    在寢宮內,他聲稱武卒在之前的內亂中兵器、甲冑、牛馬損耗較為嚴重。急需補充,所以請求在城西的武庫中挑選需要的東西「酌情」帶走,還要就地徵募部分國人作為徒卒。

    管理這些東西的大司空孟孫何忌答應了,於是趙無恤將城西武庫幾乎搬空了,足夠武裝一師2500人的兵器和幾百副輕甲落入他手中,糧秣也會讓民夫源源不斷西運。

    他還聲稱手下吏員不足,要走了城西司士項佗等人。素有忠誠之守之名的項佗在過去幾天裡十分合作,撲滅暴亂,分發府庫糧食都讓趙無恤很滿意。更何況,項佗的幼子,剛好是有過一面之緣的七歲小神童項橐,也是趙無恤志在必得的。

    比起讓趙無恤早點出兵,這些都不算什麼,負責人事調動的大司徒季孫斯自然不得不允。

    簡要地將裡面發生的事敘說一番後,無恤朝柳下季一鞠道:「我一會要去司寇署報到備名,還望柳下大夫在出宮後能來城西一敘,多多指點我這個晚輩。」

    柳下季知道他想知道些什麼,慘笑道:「我對舍弟的事情自然知之甚多,一定知無不言。」

    無恤點頭,對著季氏和孟氏一拜,逕自離開了魯宮,準備去司寇署尋覓人手,再集合兵卒出發西行。

    柳下季回頭看著趙無恤遠去,心裡只剩下了「後生可畏」這個詞。

    「年紀輕輕便是爵為中大夫,職為小司寇,我在他這年紀時,才剛剛行冠禮,什麼事業都沒做成,只知道鬥雞走犬的大夫之子。如今魯國西鄙南境糜爛,就指望這位新上任的小司寇解救了!」

    季孫斯看著趙無恤遠去的背影,心裡百味雜陳,聞言後又將脾氣發到了柳下季身上,狠聲說道:

    「柳下大夫,你還是操心下自己罷!你的司儀之職,恐怕是要做到頭了,哼!」

    此人一直不黨不阿,當年盜跖潛逃出魯城,也和他的父親季平子有關,所以季孫斯對柳下季一向沒什麼好臉色。

    孟孫何忌也道:「君上召你說話,還是快進去罷。」

    柳下季知道,自己要面臨的考驗才剛剛開始,便不再言語,朝二卿一鞠後趨行而入。

    入寢宮後,魯侯的惱怒果然已經消了,他和藹地扶住了柳下季,往日也就此人還有些尊君的表現,是魯侯想到能倚重的唯一人手。

    「下臣無德不悌,才導致柳下氏出了個謀逆大盜。有辱於先祖,有罪於魯國,請辭司儀之職!」

    「盜跖作亂由來已久。司儀也冒險去勸說過,不是被他趕回來了麼。還揚言再去就要割你的心肝做脯,可知這次不關你事。」

    安慰後,對於辭官的請求,魯侯沒有斷然拒絕,也沒有同意。反正他願不願意,這事情也是季氏孟氏說了算,索性哼哼哈哈一通後直接跳過,轉而對柳下季嘆息道:

    「詩言: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此次闞陵危急,季氏和孟氏竟然還是百般推脫,不願意出力去救,要知道,桓公不光是寡人先祖,也是彼輩的祖先啊!最後還是趙大夫一個外人出面扶危救難。」

    說到趙無恤,魯侯嘆了口氣:「可惜,他畢竟不是魯國的世卿,而且年紀輕輕頗有野心。寡人如今委以重任也是無可奈何。何況他大概事先就已經與季氏、孟氏談好了條件,孤這也是做一個順水人情罷了。」

    「趙大夫兵強而勇銳,陽虎之亂他出力不少。一定能迅速平定盜患!」

    魯侯對此不置可否:「事已至此,既然已經交給他去辦了,一應事務季氏和孟氏自然會調遣提供,寡人失政,多說也是無益。」

    說到最後,魯侯已經有點憤憤不平了,經過被陽虎劫持、以及盜跖作亂兩件事後,他覺得要是再事事依賴三桓,別說祖先之墓。恐怕連自己的陵寢都難保。莫不如乘著季氏虛弱的機會,想辦法提拔賢明。謀圖強君權之法!

    「柳下司儀,你之前對我說起過治中都的賢士孔丘。若是他此次能夠從盜患裡活命,能否召來讓寡人一見?」

    ……

    十月七日雞鳴時分,趙無恤騎馬站在曲阜西門處,掃視著已經全部換了磨損裝備,全體著甲的六百多武卒,還有四百餘在城西臨時募集的民夫邑卒。玄鳥旗幟已經由穆夏高高舉起,城頭不少魯國士大夫在向下眺望圍觀。

    託了盜跖聲東擊西的漂亮組合拳,託了季氏和孟氏相互掣肘的不敢外派兵卒,更是託了魯侯擔心祖陵被刨的萬般無奈,趙無恤得到了想要的東西,比陽虎之亂前他計畫的還要豐盛!

    且不提明面上的錢糧兵甲,就說小司寇,這一官職地位不高,但權力卻不小。

    後世現代國家職權,主要是立法、司法、行政三種。但有趣的是,西周春秋之時,《周禮》規定的小司寇權職居然橫跨這三大領域!

    理論上,每年正月初一,小司寇要率領下屬製定校正刑法,以簡牘的形式向四方官府宣佈,並將針對民眾的五禁條文懸掛公佈,這是立法權。

    「以五刑聽萬民之獄訟」,這是司法權。

    「小司寇之職,掌外朝之政,以致萬民而詢焉。」這則是行政權。

    因為要帶兵索拿盜寇的緣故,軍事上也有涉及。

    地方基層上,小司寇能管理士師、鄉士、遂士等負責處理具體司法事宜的屬吏。

    甚至還牽扯到了神權的一部分:小司寇可以輔助國君舉行小祭祀,負責奉進犬牲。凡用裎祀祭祀五帝,負責給鑊中添水。

    雖然每樣都只是沾了點邊,但從古至今,中國官方某個單位擁有的權力和重要程度能到什麼程度,從來就是看主事者能力決定的。

    更何況,魯國自從五十年前大司寇臧武仲不容於孟氏,出奔齊國開始,司寇署就不再設大司寇,而是由兩到三個小司寇主持,無恤頭上連長吏都沒有,完全可以事事自己拍板做主。

    從今以後,他對魯國的方方面面幾乎都能合乎禮法地進行干涉!

    能暗暗設立新刑法,以新法為準繩約束自己的地盤,以剿寇之名擴軍。

    窮則龜縮種田,達則干涉朝局……

    但那些都是長遠的後話了,昨夜,柳下季出宮後立刻拜訪了趙無恤,將與柳下跖有關的事情細細告知了他。

    盜跖的性格如何?喜歡什麼,討厭什麼?為何從一個大夫家的庶子淪為大野澤盜寇?柳下季第一次去勸說他時,都看到了些什麼?

    有了這些信息後,趙無恤對這次平盜患更多了幾分底氣,他朝城頭已經去掉長冠,只扎髮髻的柳下季拱手道:「多謝柳下大夫,無恤就此別過!」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旌旗西指,浩浩蕩蕩千餘人在晨曦中拔營而走!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10 12:08
    第三百三十八章 黑雲壓城

    魯國地處泰沂丘陵,許多地方高低不平,只有幾條並不太寬的河流相夾之處一馬平川。中都和闞城就位於這個區域,汶水在其北,洙水、泗水在其東,大野澤又位於西側南側。

    從曲阜去闞城,路徑雖然不止一條,但比較寬闊平坦,適合大隊人馬行軍的,只有先到中都,再繞向南方的那條涂道。

    「若是走山林小道,一來我的武卒大多不是魯人,對道路交通不熟,即便有當地嚮導指引,又如何能與在山林水澤裡生活大半生的盜寇相比?若是在山坳狹窄處中了埋伏,悔之晚矣,所以持重起見,吾等還是先去中都,在城下擊潰集合的群盜才是正途!」

    在定下這個基調後,趙無恤全軍開拔,出魯城後渡過洙水,繼續向西行。兩天內走了百餘里路,就進入中都的地界,離城邑只有三十里的地方。至此,時間已經是十月初九,中都被圍攻了四五天。

    「司寇,若是繼續前行,傍晚時分可至中都,群盜入夜前要就食,一定十分鬆懈,吾等是否要……」

    盤地而坐的臨時軍事會議裡,在魯城巷戰裡沒打痛快的田賁如此建議,或許是受了趙無恤思維的影響,武卒上下都對野戰更感興趣,他一心想要讓手下的擲矛兵來一場真正的廝殺,證明這一兵種的價值。

    趙無恤聞言笑道:「看來之前一年裡給汝等開的戰後軍議還有幾分用處,連田賁也會分析形勢了。」

    眾人大笑,趙無恤目光掃過在場的眾軍吏,見他們大多數人都躍躍欲試。臨戰不懼,這雖然是好事,但無恤卻不由擔心起最近在軍中流行的一股風氣來。

    是啊,武卒在棘津之戰大勝范氏家兵,甄之役完勝齊人,這次陽虎之亂,武卒也在魯城裡打出了威風。對鄆城邑卒、季氏、孟氏私屬的表現都不放在眼裡。這一年來遇到的敵人無論強弱,都成了武卒手下敗將,所以眾人心態有些飄忽,有點驕傲了。

    驕兵必敗。這股風氣必須剎住!

    於是,他點了那個一直縮在人群後頭,看上去老實穩重的青年,讓他起來回話。

    「子有,你認為呢?」

    冉求手下那卒流民新兵都留在鄆城。趙無恤也不讓他閒著,差遣他和剛要到手的司士項佗一起,統領在曲阜城西徵召的四百魯人,跟隨在戰兵之後待命,所以也參與了會議。

    在場眾人都以為,冉求是孔子的學生,這些天裡一直心焦老師安危,田賁的冒進提議一定會得到他的贊同。

    但冉求也選擇了穩妥起見:「司寇,古者師行三十里而舍,故兵法雲。日行不過三十里,以戒不虞。武卒勇銳冠絕魯國,但一日行五十里也有些疲憊,何況剛剛招募來的魯城國人已經走不動了,不如先休整,明日再去解中都之圍不遲。」

    趙無恤點了點頭:「子有是個老成之人,他說的沒錯,百里趨利者厥上將軍,五十里而趣利者軍半至!派去探查的輕騎很快就回來了,在弄清楚中都現在的情形前,先尋個地方紮營戒備罷。」

    他隨後又告誡眾人道:「臨大戰需要的是勇銳。遇小敵需要的是謹慎,汝等不可因為過去的勝利而看輕了眼前之敵,若是迎頭衝到邑下,卻發現有近萬之賊。吾等別說解圍,連脫身都難!」

    見趙無恤親自拍板了,眾人凜然應諾,卻也微微驚奇,冉求這是不把老師安危放在心上麼?

    事後項佗也如此問冉求,冉求答道:

    「臣事君以忠。我現在的身份若只是夫子的學生,就算孤身一人,輕車單騎也會連夜趕往中都看個究竟。但我還是司寇的屬吏,統領兩百餘人,無論對上對下,都得小心謹慎才是,所以必須先考慮成敗,再考慮私情。」

    項佗隨後又將這話轉告了趙無恤,得到了一個「賢哉子有」的評價。

    軍隊駐營有很多忌諱,其一便是不能離水太近。離水近則潮濕,潮濕則易病,不利士卒的身體健康。當然,也不能離水太遠。太遠則不利用水。

    紮營之法,武卒成軍以來趙無恤都十分重視,自有章程。各卒長也有了經驗,按照無恤教過他們無數遍的形制來仿照,但因為各自性情和行事特點不同,相互之間也有所區別。

    趙無恤饗食前在營內繞了一圈,發覺其中以冉求的最為規整穩重;穆夏的最難攻破,卻失之於死板;田賁的則富於攻擊性,防守最為疏漏。

    事後他暗暗點評道:「穆夏、田賁雖然忠勇,但要論起軍陣之法,我手下這些人裡,唯獨子有是個將才,能籠絡到他真是一件正確的事。」

    趙無恤不知道的是,歷史上弱小的魯國之所以能在晉、齊、吳、越的爭霸夾縫裡存活下來,冉求作為季氏家宰,率領魯人屢次在戰場上擊敗敵軍,讓人不敢輕辱,也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

    到了傍晚時分,前去探查敵情的輕騎士回來了,但帶來的消息卻讓無恤不甚滿意。

    據他們說,中都邑的內城遠遠望去一片寂靜,外郭處則滿是亂哄哄的盜寇,不時還會冒出點火光來,似乎已經被攻破劫掠一空了。因為敵人分佈太過散亂,所以估算不清數量。

    聽到中都外郭可能已經被攻佔的消息後,趙無恤心裡一驚,若是內城也不保,打通道路的困難將增加幾重。

    此外,他也感覺到手下出色的軍吏有些不夠用了。

    「騎兵卒沒了虞喜領頭還真不行,這些輕騎可沒他膽大,不敢深入群盜控制的區域,對敵軍人數的估算,以及情勢的判斷也差了些火候……另外兩個值得託付重任的老卒甲季和虞駢也一個在陶邑,一個在廩丘,也指望不上。」

    正念叨著虞喜時,外面有人來報,說是這小子正好到了。

    無恤大喜:「快讓他進帳!」

    虞喜原本被趙無恤給予任務,押送陽虎北上灌城,但要故意在路上拖幾天。力求在子路抵達陽關招降後,同時也是孟氏軍臨灌城之前。在這個時間段裡讓陽虎入灌,方能讓趙無恤的計畫完美進行下去。

    趙無恤現在是小司寇,可以關押案犯,管理刑獄。於是陽越和季寤都可以留在手裡合法羈押。陽虎這人別的不說,對親族黨羽還是有幾分情誼的,將這兩人攢在手中,也算聊勝於無的人質

    但即便如此,無恤也不能肯定這趟「放虎之行」會不會有意外。直到虞喜徹夜兼程追隨武卒而來,他才放下了心。

    虞喜的報告言簡意賅:「大夫,虎已歸山!」

    事已至此,趙無恤的謀劃便成功了一大半。

    「如此一來,陽虎就能在灌城對郕邑造成持續性的壓迫,牽制住孟氏的手腳,讓公斂陽不得不留在郕邑防備。但因為灌城邑小兵寡,也無法對魯國造成太大威脅,正好能夠維持平衡,讓我放開手腳經營西鄙!」

    陽虎也有另一條路。那邊是勾結投靠齊國,但他被齊人深恨,就算投過去也不可能受重用,何況齊國接納了陽虎,那魯國便只能與他為敵到底,正中趙無恤下懷……

    他的謀主張孟談曾言,算計一個煌煌千乘之國,比算計三桓陽虎要有成就感的多,一起定計的趙無恤亦有同感。

    接著,只等子路拿下陽關。讓魯國防住齊人明年的進攻。而趙無恤這邊,則需要打好眼前的這一仗,疏通回西鄙封邑的道路,再把差點讓他吃了個啞巴虧的盜跖按趴下!

    真希望中都能撐到明天啊……

    ……

    第二日天未亮。休息完畢的武卒便拔營而走,中間又渡了一條小溪,路過了幾處鄉里、廬舍。

    一處趙無恤曾歇過腳的廬舍空空無人,大門被取走了,院牆被推塌,院中隱見血跡。幾具伏屍伏倒在一棵高大的槐樹下。樹上兩隻黑鴉,見他們走近,呱呱叫著振翅飛走了。

    冉求進去饒了一圈後說道:「此必是盜寇來犯,舍中吏卒反抗不成,反被殺戮。」

    他現在雖然被趙無恤任命為卒長,但畢竟在中都做過一年的雜吏,伏屍裡甚至有兩人是舊識,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路過的幾個鄉里也是空空蕩蕩,基本不見有人出入,無恤猜測,裡面的人要麼是被裹挾從賊了,要麼是逃亡了。

    他嘆道:「兩個月前我路過此處,當時人煙茂集,路上儘是行人,不時有鄉民出入,沒想到如今卻蕭條破敗成這個樣子,盜患真是不可不除,除之不可不盡!」

    不過心細的冉求也發現,除了第一個廬舍有幾具屍體外,其餘鄉里大多都沒見到死人。

    就在這時,又去前方探查的虞喜也帶著人回來了,身後備用的馬上還捆著三四個衣衫襤褸,面容憔悴的盜寇。

    乘著等待後方兵卒的當口,趙無恤讓人軟硬皆施,硬的是田賁的短劍,軟的是一口香麥餅。於是乎,這些盜寇便將知道的事情一一招供了……

    「抄食?」

    這便是盜寇外出的目的,虞喜也稱,他們是在一處裡聚中搶掠糧食時被抓住的。

    「大澤裡本就缺糧,將軍帶吾等出來也是為了抄掠秋糧,好儲備過冬的食物……」

    這便是盜跖此次帶人四處劫掠的目的了,說話的人在群盜裡也是個小頭目,所以知道的多一些。

    田賁聞言卻面色一板,凶神惡煞地罵道:「賊!」嚇得幾個盜寇渾身發抖。

    「小小盜寇匪首,居然也敢自稱將軍!?」原來他是因為這個而生氣。

    春秋時代以卿統軍,故稱卿可以稱之為將軍,一軍之帥亦稱將軍。趙鞅作為晉國中軍佐能被這麼叫,趙無恤統帥武卒,卻也不敢亂用這稱呼。孰料盜跖卻不講究,大概是因為手下兵卒接近一軍之眾,所以才敢如此踰越吧。

    對於盜跖的自大,無恤並未太過惱怒,他揮手讓田賁退下,繼續追問道:「汝等一共有多少人,中都被攻破了麼?」

    面對田賁的恐嚇,那盜匪磕頭如搗蒜:

    「將軍……不,是盜跖讓小人等分為三路,先去西邊那座臨河的邑。但試探後發現守城之人不是邑卒,而是更難打的晉人,所只搶了幾處裡聚就退回來了。又沿著路來東邊這個邑抄掠,但這裡不富裕。好多人家只有夠過冬的口糧,好在守備鬆懈,但裡面有個叫孔丘的老叟還時不時上城頭喊話,想要勸降盜跖,說的話差點連我都信了。然而盜跖言語犀利。親自上去駁辯過幾次,那老叟才無話可說……」

    「柳下跖現在何處?」

    若是盜跖在中都,那說明去闞城的是偏師,若是反過來,那留在中都的絕非主力!

    「盜跖覺得粟米還不夠,便去了南邊那個大邑,說是要破廟掘陵,尋些金貴的東西好換糧食。這幾天抄來的糧食大多帶走了,吾等這些沒隨著他南下的要想吃飽肚子,只能再出來抄掠!」

    無恤打斷了他的話:「那汝等一共有多少人在中都。攻破城邑否?」

    「未曾……但吾等的頭領是須句人邾婁,他帶著四千人,已經佔了外郭,現在正圍攻內城牆邑一角,恐怕裡面撐不了多久了。」

    「中都果然還未失守!」

    冉求聞言後立刻站了起來,心情激動異常,他性情內斂,所以這些天沒有太過表露擔憂。再加上他建議趙無恤穩妥行軍,若是因此耽擱了救援,夫子出了什麼意外。真不知道應該如何去面對師兄子路。

    但如今外郭已經不保,情形依然凶險,他便請纓為前鋒,卻被無恤制止。

    「子有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與項司士帶的魯城國人未經訓練,怎能當此重任?還是和來時一樣,武卒在前,魯兵在後押陣,壯我聲勢即可,吾等距離中都只有十多里。午後便能抵達,二三子,大戰在即,都下去準備罷!」

    冉求應諾,順從地回去督促魯人起身了。

    虞喜冒險去近處探查得到的情報,與這幾個盜匪的口供相差無幾,不同於昨夜的寂靜,中都邑依然是殺聲一片,恐怕是進攻者最後的致命一擊了!

    所以無恤讓休息過一程的武卒們起身西行,再不停留。

    越靠近中都邑,路上越是不再空曠,開始出現一群群的人,諸人接連遇到了兩三股。這些人大多襤褸衣衫,也有穿著不合身的衣褐,乃至有穿女子衣裳的,見到兵戈如林、甲衣在身的武卒像是見了鬼似的四散而逃。

    這依然是外出劫掠的匪盜,他們共計四千餘人,其中一千散落在周邊抄糧,剩下的圍攻中都。而中都的邑兵,據冉求說,恐怕只剩下兩百不到,加上青壯國人也沒多少,這便是過去兩年裡偃武修文的惡果了。

    這些散寇自然是交給布在外圍的輕騎士和田賁悍卒對付,想要徹底剿殺是不可能的,擊潰驅散,不要讓他們堵了前進的道路即可。

    不多時,他們經過城東郊外,無恤之前來這裡時,道路兩邊原本種植了成排的松柏樹木,還有大片竹林。可盜跖入寇後,將這些道邊樹木砍伐了不少,用來製作兵器和攻城器械,使得先前「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時「瞻彼淇奧,綠竹猗猗」的美景不復再有。

    又西行片刻後,城邑在望,趙無恤騎在馬上遠眺,也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放眼數里外的城下,無邊無際都是衣衫襤褸、手持竹木武器的盜寇!

    「牆塌啦!」

    「內城已破!」

    一陣聲浪傳來,三千人齊齊吶喊,紅著眼想衝進城搶掠倉稟裡的糧食,還有居民身上暖和的衣物,乃至於女眷。城內的人只覺得黑雲壓城,末日將至。

    而與此同時,東方的地平線上,一面鑲著金邊的炎日玄鳥旌旗也冒出了尖……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11 12:47
   第三百三十九章 中都的燈滅了     

    誠如那個被趙無恤抓獲的盜寇小頭目所說,此次帶著三四千人圍攻中都邑的,是須句人邾婁。

    大野澤本無盜寇,只有在其中以捕漁射弋為生的野人。但百餘年來,周邊邦國時不時就會遇到連年災害,不是今年「春雪雨」,就是明歲「夏大水,無麥苗」。諸侯士大夫無道,地方貪殘,稅賦和勞役越來越重,苛政猛於虎,活不下去的野人和農夫便只得入荒野逃避這些。

    他們本來在草澤間雜處,平時就在水澤裡過漁獵採集的生活,秋收時節出去劫掠。他們勢力各不統屬,甚至連國別都不同,有魯人、宋人、衛人、曹人、邾人,甚至是早幾百年跑進來的長狄、戎、淮夷。你佔了一座小島,我佔了一個水泊,還時不時相互爭鬥,終究難成大器,只要隨便來個邑大夫圍剿,就能將他們追得亡命天涯。

    這種情況直到柳下跖到來才被改變。

    柳下跖畢竟是大夫的庶子,在曲阜那幾年也學過君子六藝,翻過一些古兵書,和其餘盜匪不同。他帶著幾個輕俠好友白手起家,在大野澤周邊打拚起自己的勢力,被稱為盜跖。

    因為盜跖常常妙計百出,作戰勇敢,還分配公平,並且遵循著自己的「道」,顯得與眾不同,很快就得到了擁護,將附近數十支大小盜寇盡數收服。

    隨後盜跖開始設立軍事建制,以軍法約束盜賊,他自稱將軍,按照勢力多寡,各支盜寇被分為了幾個部分。千人以上的稱為師帥、千人以下的稱為旅帥、卒長等,開始了讓周邊諸侯城邑聞風喪膽的好時代。

    但卻不是邾婁的好時代。

    邾婁年過四旬,身材瘦小,他原本是魯國須句城的一個國人輕俠,殺人被司寇署追捕,落草進入大野澤。成了一方大盜。孰料盜跖崛起後,他不能戰勝,反倒被收編,但他也一直保存著實力。手下竟有兩千餘人,現如今擔任的是「師帥」,是僅此於盜跖的最大勢力,還有幾個「旅帥」「卒長」附庸於他。

    「將軍真是聖明,我記得他曾經說過。搶掠之前,判斷情況以決定是否可以下手,為智;能猜出居室內財物的所在,為聖;行動之時第一個上前,為勇。這次攻邑全都做到了。」

    看著眼前即將攻破的中都內城,邾婁身旁有個卒長如此感慨道。

    這次秋末冬初的外出劫掠,群盜是早有計畫的,所以才能在短短數日之內打得周邊幾個邑猝不及防,成效甚大。

    一直覺得自己應該和盜跖平起平坐的邾婁眉頭大皺,冷笑道:「聖明?柳下跖雖然聰慧。但能當得起這詞麼?沒錯,對魯國的內亂,還有中都的虛實,他都猜得很對!也就是猜測鄆城的虛實落空,白白讓人跑了一遭,損失了百餘人……」

    那卒長知道失言,連忙訥訥不語。

    早在九月末,一直對魯城曲阜局勢有所關注的盜跖便召集群盜,通過種種消息斷言,不出一月。魯國必有大亂發生!果不其然,隨後便是一連串的調兵行動,西面的廩丘和鄆城都派出了兵卒去都城。

    鄆城空虛,盜跖便派了千餘人去試探。卻發覺那裡是硬骨頭,一些操著晉國和齊國口音的人早前一天佔據了鄆城。盜寇去晚了點,沒有趕上火並,他們防備極嚴,也無隙可乘,於是便退了回來。只憑藉群盜的優勢截斷水路和陸路交通,讓西鄙的兵卒無法東進。

    雖然計畫的第一步受挫,但盜跖並未氣餒,群盜大多數人還是集中在大野澤東岸的,而附近的中都,這兩年來防備越發鬆弛,給了盜跖機會。

    面對偃武修禮的中都邑,盜跖派人假扮流民,混入外郭裡應外合,所以沒費太大力氣就拿下了。可內城卻要頑強些,這幾天裡一直在消磨著他的耐心。

    最後,盜跖終於決定將此處拋下,帶著數千人南下,奔著他此次作亂的最終目標闞城而去,他的另一個屬下已經圍了城邑,只等增援便可進攻。

    但邾婁卻反對去攻那座魯國公陵,覺得這樣會招致天帝懲罰,還是老老實實破中都搶糧食的好。

    盜跖對此報以輕笑,也並未多說什麼,只是又放下預言,說是既然有孔丘為邑宰,那這個邑中的倉稟恐怕不充實,搶掠外郭民居里的粟米即可。

    邾婁對此嗤之以鼻,他是須句人,自然知道這裡以往的大夫和邑宰都是貪婪之人,稅都受到二分之一了,恐怕新來的中都宰也好不到哪去罷,肯定有餘糧!

    結果,中都邑雖然防守疏漏,但還算頑強,外郭抵抗了半日,民眾都跑進內城了。所以邾婁很焦急,他知道裝糧食的倉稟就在內城裡,多拖一天,裡邊的人就會多吃一天的糧食啊!

    「破了內城,這個冬天就有粟米吃,有衣褐穿,先登者賞婦人!」

    衣、食、女子,這就是讓群盜們奮起勇氣搏殺的東西。

    從外郭的民居向內城攀爬的那些盜寇,基本沒有穿甲衣的,也沒幾個拿著正經兵器的,很多拿的是農具和獵具,如耒、耜、竹弓之類,更窮一點,用的是竹矛、木棍、還有拋石頭的投石索,裝備可謂簡陋之極。他們連一個攻城的大型軍械都沒有,能破了中都外郭,完全是盜跖的智計在起作用,對付內城,則只有用人頭堆出勝利的蛾附一途。

    邾婁好歹見過盜跖的攻城手法,他將三千人分成數隊,迎著稀疏的箭矢,衝到內城的夯土牆垣下。拋石手用皮繩甩出石塊與牆垣上對射,三十多個甲士在扛門板的盜寇保護下,扛著粗大的樹幹輪流撞擊牆垣、城門。

    城內婦孺哭喊聲響徹一片,已經有一角牆垣被破壞開啟,群盜蜂擁而入。但牆頭和街巷依然有不少脫下了寬大儒服,身著甲衣的士人在領著剩餘兵卒戰鬥。其中門樓上那個高大的捲鬚老人更是勇悍,他開著一把雕漆大弓,弓弦每次響起,都會有一個盜寇應聲而中,箭矢幾乎透體而出!

    正是中都邑宰孔丘!

    他當年那射於矍相之圃。觀者如堵牆的射術,因為教授弟子六藝射術的緣故並未荒廢!

    幾天前,此人可是個溫文爾雅的老叟,站在牆頭朝盜跖鞠禮。兩人之間還有過一通辯論呢。讓邾婁詫異的是,柳下跖能言善辯,竟然勝過了號稱魯國「博學聞人」的孔丘!

    孰料今日,他和那些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弟子脫下了深衣廣袖,拿起了劍、弓。竟然個個都能上牆頭作抵抗狀,在孔丘的指揮下多次擊退了盜寇的進攻。

    邾婁清楚,只要擊倒了那個在頭頂牆垣上指揮自若的孔丘,就能擊垮整個城邑的士氣!

    「拿我的曳石來!」

    「曳石」也就是西方的投石索,是兩端各系一繩的皮革套,使用時手握兩繩末端,在頭上急速旋轉,將套中的石塊拋出。它簡單而容易取材,比弓箭更易製作和攜帶,可以將圓石甩出數十步的距離殺傷敵人。是群盜中主要的拋擲武器。

    邾婁在皮囊中放置投石,抓住皮帶末端的繩索在頭頂飛速揮舞旋轉,第四五圈時當速度達到最大時,手臂一甩,猛地朝牆垣上正在開弓的孔丘拋了出去!

    他特地讓人磨製圓滑增加命中率的石球破空而去,正中目標!

    因為隔著二三十步,他也沒看清打中了哪,只知道那身材高大的孔丘忽然倒下,牆頭上頓時一片帶著哭腔的喊叫,幾個弟子聞聲後一回頭朝那邊衝了過去。連眼前攀上來的盜寇也顧不上了。

    孔丘弟子雖多,留在這裡的也不過數十,也不是個個都有他的巨力和勇猛,所以只是杯水車薪。更何況。孔丘倒下後,整個牆頭再無知兵之人,便失去指揮,局面一片混亂。

    邾婁很得意,那中都宰孔丘,大概是死了罷。不知道前些日子還在牆垣下與他辯論,說得他啞口無言的柳下跖聽說後,會作何想法?

    他乘著這時機派人猛攻,不多時,牆垣已經破了多處,至少有數百人湧了進去,盜寇們發出了興奮的喊叫。

    這座城邑大勢已去,他已經滿心歡喜想要進去搜檢搜檢府庫,他可不相信盜跖的判斷是真的,碩大一座千室之邑,至少能有讓他手下過冬的糧食吧!

    然而就在此時,外郭東面卻響起了一陣吶喊,引發了群盜一連串的混亂!

    ……

    當趙無恤等人靠近中都,登上一座數丈高的小丘陵遠眺時,發現整個城都被圍住了。遠處、近處,東邊、西邊,邑外的曠地上、涂道上、外郭區的裡閭中。到處是衣衫襤褸、拿著五花八門木石武器的盜寇。粗略計算,至少三四千人,望上去他們似乎只有螞蟻大小,然而滿城都是。

    「好多……」

    幾個軍吏一看,也微微驚訝,若是不考慮那四百臨時徵召的魯人,他們只有五六百戰力。想要徹底驅逐這麼多敵人是比較困難的,不過他們兩個月前才在中都西面擊潰了一股五百人的盜寇,當時也不過百餘人,同樣是以少擊眾,所以依然很自信。

    趙無恤分析道:「彼輩雖然人數眾多,但仔細看,那些盜寇本來就是為了抄食而來的,多半面帶菜色,腳下虛浮無力,也不知餓了多久,而且拿著木、石工具,簡陋粗糙,比起前些天吾等對付的陽虎之卒差多了。吾等士卒昨夜休息得很好,今晨方得飽食,兵器甲盾精良。這就是以逸待勞,以飽待飢,盜寇再多,也非我敵也。」

    軍吏們紛紛聲稱受教,隨後趙無恤點了冉求,想聽聽他會如何應戰。

    冉求道:「據口供說,群盜裡有兩千人以一個名為邾婁的中盜為首,其餘都是互不統屬的小盜,沒有統一指揮,一旦遇到突襲,就會四散而逃。吾等應該驟然出現在他們後方,然後猛地發聲,彼輩正專注進攻內城,前後夾擊下一定會驚駭莫名,士氣崩潰!」

    趙無恤採納了冉求的建議,他勒住馬。叫武卒整隊,排在前頭,新招募的魯人們沒有經歷過野戰,先不用他們上陣。留在後頭押陣,堵截逃寇。

    等到六百武卒排成突擊的縱隊前進到距離城邑一里地時,眼尖的盜寇方才看到了他們,頓時高聲大叫示警起來。

    叫聲未落,趙無恤便旗幟一揮。下達了衝擊的命令。

    於是伴隨著腰鼓的密集敲擊聲,無數身穿甲衣,列隊整齊的甲士從道路、田野、丘陵間冒出身形來,邁著整齊的步伐小跑前進,同時敲擊劍盾戈矛,齊聲大呼,聲音震天:

    「趙氏大夫帥武卒除盜剿賊,爾等還不棄械早降!」

    ……

    「趙氏大夫帥武卒除盜剿賊,爾等還不棄械早降!」

    聲音一波接一波,如潮水似的撲入外郭督戰的邾婁耳中。頓時大驚失色。

    趙無恤的名頭,因為甄之戰和上次在中都邑西面擊潰搶糧盜寇的緣故,在大野澤裡還是挺響亮的。

    柳下跖也對此人極為重視,鄆城之所以沒奪取成功,就是因為趙無恤手下的廩丘兵亂入。他派人截斷西來的水陸通道,就是為了提防鄆城裡那些號稱「武卒」的趙兵。所以邾婁知道,這個新上任的大夫可不容易招惹。

    其實盜跖還是看輕了趙無恤,在他想來,魯城的陽虎和三桓內鬥沒半個月是不可能決出勝負的,所以才敢發兵攻闞城。但出於謹慎。他臨走前還囑咐過邾婁,讓他據守在此。

    攻城抄糧倒是次要的,若是魯城方向有少量兵來,就抵抗之;若是兵多。就後撤騷擾之,好為他攻克闞城,破廟掘陵爭取時間。

    邾婁自持甚高,對盜跖一向陽奉陰違,也沒把這囑咐放在心上,而且他哪懂什麼佈置前哨?他的手下極其散亂。抄糧搶掠徹夜不歸是常態,也沒想起來管過,於是直到無恤帶著武卒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現在他面前時方才察覺,但為時已晚。

    頓時,無論是城郊還是外郭區的群盜,統統進退失據。

    「撤,速速撤出城!」邾婁腦袋一片空白,只想著把外郭的三千人先撤出去再說。

    整整花了一刻,匆忙出了外郭後,他看到已經衝殺到百餘步外的進攻者,統統著甲,看上去黑壓壓一層疊一層,不下五六百人之多。

    邾婁慌亂地指揮直屬的盜寇抵抗,好容易集結起了千餘人的正面散陣。然而武卒們奮不顧身,人數雖少,卻像一支離弦的銳矢筆直地鑽入了千餘名盜寇中,從城郊漸漸殺到了外郭牆邑下。

    長矛兵的兩丈酋矛無人敢近,一旦齊齊跑動起來,上面甚至能串三四具屍體,更難得的是,戰鬥中他們竟能保持陣列不變。

    劍盾兵是攻擊的靈活部分,能斬裂面前所有的阻礙,正在收割散亂的盜寇。

    外圍的城郊曠野上,還有弓箭手、徒卒或遠程拋射,或狂呼助陣。見了血就興奮不已的擲矛兵更是如同餓狼般攪碎任何敢於抵抗的盜寇。

    群盜倉促無備,從賊前又多是農人獵手,根本不是武卒的對手,眨眼間就被劍盾手、戈矛陣沖散。虞喜則帶著數十輕騎士聚集起來,挺矛開弓呼咤不已,向盜寇主力的左後、右後發起了進攻,這些盜寇本來就士氣渙散,腹背受敵下頓時崩潰了。

    前有趙無恤、穆夏親自督促的重步卒,後有虞喜帶的騎士,左右有田賁等悍卒的猛攻,這套路百試不爽,盜寇四面受敵,哪裡能抵擋得住。

    不過一刻鐘功夫,中都邑的戰鬥便宣告結束了。士氣的崩潰會傳染,還沒有做出什麼像樣抵抗的群盜在看上去無可匹敵的武卒面前迅速喪失了戰心,數千群盜盡數潰敗,掉頭逃竄得四面八方都是。

    趙無恤派虞喜追擊殘敵,而項佗則帶著還沒來得及參與戰鬥的魯城國人看押俘虜。他則自行領著冉求和名為費疇的司寇署佐吏進了中都邑。

    ……

    進入外郭時,這裡還有些反應慢的盜寇沒來得及跑出去,有的聚集在街巷上負隅頑抗,有的躲在裡閭房屋裡龜縮不出,趙無恤點了田賁去將其一一搜檢出來,切勿遺漏。

    走在外郭的街道上,趙無恤簡直不相信這是兩月前和曾點應和歌聲的地方:民眾居室裡的東西被翻檢出來扔得到處都是,遍地碎裂的陶片,亂哄哄一片,看得人驚心不已。

    大軍過境,必有災年,師之所處,荊棘叢生,何況湧入的,是餓狼一般的盜寇呢?

    「在孔子治下號稱男女別涂,路不拾遺,知禮樂、興教化的中都邑算是徹底完了。外郭已破,今歲戶口和賦稅大減是免不了了,或許得一代人才能恢復往日生氣……」

    無恤心中為這座城邑感到遺憾,卻也鬆了口氣。

    孔子這一套偃武修禮,復興周政的法子,或許是很高大上的醇厚理想,卻在亂世中被血淋淋的現實擊碎了。這也是春秋戰國諸侯少有用儒家主政的原因吧,唯獨魯國曾用子思,雖然對尊君權也小有成效,卻在七雄的變法浪潮中連一朵水花都沒濺起來。

    事到如今,若是在高空俯瞰魯國西鄙,就會發現,中都邑那看似明亮的燭火已經被一陣盜跖掀起的微風吹滅了。

    自此以後,趙無恤轄下的三邑,將成為魯國唯一的燈塔!

    他們朝牆邑塌了一角,卻因為武卒及時趕來救援而倖免於難的內城走去,一群孔子門徒在門口相迎,倖存的邑中民眾也聚在道側觀看。

    以往這些弟子雖然貧寒,但卻喜歡緇冠儒服,風一吹,都是長袖飄飄——雖然長袖上常常有補丁和線頭。可現如今,卻是或披甲冑,或著短衣,人人身上都沾著血跡,連曾點都不例外,也不知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

    見趙無恤過來,出迎的孔門諸子在年紀最大的曾點帶領下齊齊下拜,禮儀規範:「中都邑能倖免盜患,全賴趙大夫力戰,搭救之恩吾等永不相忘!」

    趙無恤朝前邁了一步,雙手虛扶眾人,出言急促:「余救援來遲,對不住諸子,敢問孔子、子淵何在?可還安好?」

    他目光掃了一通,看到了冉雍、閔損、公治長、宰予等,然而其中卻沒有孔丘,也沒有顏回。而且眾人都垂著首,臉色慼慼,其中幾人面上淚痕未盡。

    「出了何事!?」

    趙無恤暗道不妙,心細的冉求也預感到了什麼,頓時臉色大變……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12 20:24
    第三百四十章 輓歌1曲

    中都之役結束數個時辰後,天色近晚。

    外郭區已經由田賁帶人掃蕩過一遍,將參與的盜寇盡數殺死或抓獲,加上城外接戰後投降的那些,共計千餘人,密密麻麻被魯城國人持矛圍在一起,還有五百餘具盜寇的屍體被抬出城邑,避免發生瘟疫。

    「戰亂之後最怕遇到疫病,所幸中都邑在外郭被盜跖派內應攻破時還抵抗了一段時間,孔門弟子們也應對得當,所以民眾大多數都逃進了內城,沒有太受禍害。」

    所以趙無恤也能臨時征發他們清理殘破的牆垣和凌亂的街道,盡快歸家,讓中都恢復作為魯城與西鄙樞紐的功能。

    只可惜外郭和城郊的鄉里中,民眾家室裡的財物,糧食大多被劫掠,對於他們來說,這將是個極其難熬的冬天,趙無恤騎著馬巡視,也不由心生哀憐。

    從俘獲盜匪的口中,趙無恤還得知,盜跖雖然讓他們四下劫掠,但卻要求給民眾留下點口糧,若非遇到反抗儘量不要殺人。

    無恤暗暗想道:「這盜跖雖然尋覓機會的眼光出眾,卻依舊天真。據我所知,就算是晉國三軍的正規兵卒,一旦搶出興頭來,也無法保證手段的輕重。何況這是一群無規無矩的盜匪、流寇,對於不在眼皮底下的大多數人來說,他這個要求就是一紙空文而已……」

    當然,那些跟隨盜跖南下的群盜,也許會因此少些殺戮。

    但盜匪過境造成的苦難卻並未減輕幾分,盜跖或許是為了讓大野澤裡的群盜和婦孺活命,但卻是以剝奪各邦國城邑居民生存資料的方式進行,這種行為,自然是趙無恤所不取的。

    畢竟無恤囊中的鄆城也一度成為盜跖的獵物,也是如今對西鄙威脅最大的武裝,豈能再放任他縱橫下去?

    就在這時,有人報虞喜回來了。他的追擊很成功,駕著馬車潰逃無果,肩膀中了一箭的邾婁也沒逃掉,被五花大綁。由虞喜揪著扔到趙無恤面前。而之前那個不小心說漏嘴,在邾婁面前誇讚盜跖的盜寇「卒長」也在一旁。

    兩個俘虜臉色蒼白,渾身裹滿塵土,恐懼地看著眼前這個騎在馬上巡視殘垣斷壁,頭戴皮冠。身穿玄色甲衣,肩披大氅,腰插長劍,英武不凡的少年。邾婁有些不相信這就是將軍常常提起的趙無恤,太過於年輕了罷,和自己還在大野澤,整天射弋划船的弟弟一個年紀!

    在這位少年大夫左右,或騎、或立著十餘人,多半是身材魁梧,提劍靜立的武士。看著被俘者虎視眈眈,而這群人中,還有一個讓卒長熟悉無比的面孔。那便是早先被趙無恤俘虜的那個抄糧小頭目,他被提溜到此,負責識別盜寇裡的各級頭領。

    邾婁作為此次攻中都的首腦,誰人不識?自然被指認出來了,頓時引發了一陣憤怒。

    「就是此人在城下以投石索偷襲夫子,求大夫讓我為夫子報仇!」

    接管了中都邑政務的冉求和幾個師兄弟對邾婁恨得咬牙切齒,這時代的儒家提倡「以直報怨」,沒有那麼多假惺惺。對復仇雖然不如漢儒那般公然提倡,卻也不排斥。加上他們事師如父,所以恨不能將邾婁就地正法。

    趙無恤卻制止了他們的衝動:「諸子稍安,孔子之事。我也深恨此賊,但他是大野澤盜寇的重要頭目,知道的事情或許對剿寇有用,等我的屬吏問出來了,再交予汝等處置不遲。」

    邾婁已經伏地叩首請求饒命,卻依然被拖了下去。嘶叫得如同一頭待宰的豬一般,而那卒長也大汗淋漓,生怕等待自己的也是嚴刑拷打。

    他留在這裡,也有受盜跖之命對邾婁「監軍」之職,但並沒有什麼用就是了,只能在事後傳遞個消息什麼的,這個身份,自然被那小頭目指證了出來。

    「盜跖的親信?」

    誰料趙無恤只是掃了他一眼,卻暫時未做什麼,只是讓人押下去好生看管,就關在拷問邾婁的隔壁牢獄裡,讓他聽著聲音過上一個難熬的夜晚後再問效果會更好。

    ……

    戰後,中都內城已經成了嘈雜的傷病房,擠滿了哀嚎的傷兵和民眾,唯獨邑寺還算空闊。無恤到達時,今天經歷了一場廝殺,帶血的甲衣未解,劍也隨意橫在膝上的曾點正盤腿坐在門楣前,緊閉雙眼抱著瑟。

    他一邊鼓瑟一邊唱歌,瑟聲清揚,歌聲婉約,正是一曲哀傷的喪曲。

    「民莫不穀,我獨於罹。何辜於天?我罪伊何?心之憂矣,雲如之何?」

    曾點唱完之後,停頓了片刻,又重唱了起來,這其間一直沒有睜眼,趙無恤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等唱到第三遍時,曾點的眼角流下淚水。

    「悲呼,人生在世,便再有壯志又有什麼用?最終卻只是一場空,人死燈滅,如韭葉上的露水一般乾枯,和太陽一樣落於虞淵……」

    「《易》雲,天行健,君子將自強不息,雖然城邑破了,但民眾猶在,孔子雖然受傷卻也沒有大礙,你的師兄弟們更是全存,完全能重振旗鼓,何必如此氣餒!?」

    曾點搖了搖頭:「這首輓歌,是為中都死難的民眾而奏,也是為夫子之政而哀。大夫是銳意進取的年輕狂者,自然不會認同我,道不同不相為謀,就讓我在這兒自憐自怨罷!」

    曾點起身朝街巷的盡頭走去,淒涼的歌聲再起,身形有些佝僂。趙無恤知道勸誡無用。

    不出意料的話,經過這次破城事件後,孔門的理想和前途將遭遇一個寒冬,門徒們前途多舛。高唱輓歌的曾點恐怕也意識到,中都的燈已經滅了,人未亡,政卻熄。他雖然在平日裡放肆不羈,在戰鬥中奮力殺敵,但戰後看著眼前慘象,最失落的也是充滿了感性的他。

    孔宅就在邑寺之後,不過前後兩進,前邊會客。後邊住人。

    孔家的院子佔地不大,角落口井,院中數棵槐樹,時值枝枯葉黃。一如居室榻上躺著的孔子般結束了盛夏,枝葉開始凋零。

    之前在牆頭的戰鬥裡,孔子遭到盜寇飛石拋擊,砸中了肋部,所幸他今天穿的甲厚。只是傷了肺腑,咳了些血出來。他當時有些昏厥,之後走動困難,由顏回先扶著回來療傷,所以才未在城門口出現。

    聞聽趙無恤再次前來探望,他還讓兒子孔鯉親迎出門,向無恤道謝請罪。

    在充斥著藥味的屋內,趙無恤坐於榻側如此安慰道:「城邑內外的盜寇已經剷除乾淨,還請孔子安心休養。」

    「中都有大夫和弟子們主持,我自然放心。」

    側躺在榻上避開傷處的捲鬚老者雖然精神有些萎靡。但依然笑容可掬,但在旁侍候的兒子和宰予等弟子則憂心忡忡。唯獨顏回看似不悲不喜,依然和往常一樣,一絲不苟地照顧著老師。

    趙無恤還有軍務要處理,所以很快結束了探望,孔鯉也受了父命,擦拭乾淚水跟了出來招待。

    孔子之妻是宋國的亓官氏,一個世代做禮器的家族,孔鯉之名,是因為其誕生時魯昭公賜孔子一尾鯉魚。他約三十歲上下。並未繼承孔子高達九尺的體格,只是中等個,容貌清雅,蓄著淡淡的須。

    雖然是孔子的兒子。理論上應該把他的學問作為家學傳下來,不過孔鯉天資不高,名聲不顯,在中都也沒有任職,只是一直白身讀《詩》、《書》,幫孔子打理家宅。

    「伯魚在內侍候孔子就行。中都的一應事務,有子有、子我、仲弓等協助,禦寇之事則有我,孔子安心養傷即可。」

    趙無恤現在的身份是小司寇、中大夫、三邑封主,地位比起中都宰孔丘高了不知幾何,接管中都一把手理所應當,不過他又讓孔門諸弟子各司舊職,保證這座劫後餘生的城邑維持下去。

    兩人一邊說一邊往外走,孔宅的前後進側門相通,側門是個亮門,斜對正堂。臨出堂前,無恤瞥見後院裡似個花園,園圃打理得十分細緻。

    院子側面則是庖廚,一位少女正在從那兒朝院內走來,正好遇到趙無恤和孔鯉。

    「好高的個頭……」

    這便是趙無恤對她最深的印象,七尺有餘,八尺未滿,能與趙無恤比肩,是他來到春秋後見過最高的年輕女子,所以兩人能夠雙目平直相對。

    只見這少女十四五歲,頭上還是未嫁少女的髮型,鼻樑高挺,模樣俏麗,身穿莊重的曲裾深衣,顏色樸素,卻越發襯出髮鬢黝黑。

    少女見到陌生外人後一愣,隨即側身閃在旁邊,低垂著首,朝他們各自行了一禮,一禮是對客,一禮是見兄長。

    她舉止頗有禮節,趙無恤還見其手上端著一個木盤,上面盛放著黑漆漆的陶罐和陶碗,在秋日裡冒著熱氣,大概是孔子之妻在庖廚裡熬製的藥劑。

    趙無恤不好問這是何人,反倒是孔鯉在那少女身影進入居室後勉強笑著介紹道:

    「此乃舍妹。」

    原來是孔子之女,難怪那麼高身量,比孔鯉都要高出幾分。趙無恤微微點頭,雖然她未說話,但一絲不苟的儒式禮儀和那鶴立雞群的身高還是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不過趙無恤裝在心裡的卻是另一件事,來到邑寺後,他便立刻喊來那個在此幫忙處理政務,統計俘虜數量的司寇署佐吏。

    趙無恤向司寇署討要此人的目的,就是因為他對藏於府庫不示外人的魯國之法十分熟悉,於是便詢問道:「費疇,我記得按照魯國的規矩,若是被盜寇破了外郭,失散民眾乃是大罪,邑宰將被立刻撤職,甚至是下獄問責,是這樣麼?」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15 20:33
    第三百四十一章 盜亦有道(上)

    當夜,武卒軍營之內,帷幕垂落,燭光閃爍,趙無恤跪坐在榻上,看著對面的訪客開口說道:

    「事不謀於暗室,子我今日到訪,不知是為何事而來?」

    那坐於蒲蓆之上,衣冠得體,儀態端莊,留了兩撇八字矢狀短鬚的士人,正是孔子的弟子宰予。他雖然辯才與子貢並稱,卻最不討孔子喜歡,被罵做「朽木不可雕也」「不仁」。

    無事不登三寶殿,他今天來自然不是為了和趙無恤討教學問的,方才先是匯報了一下孔子的傷情,隨後又翻檢出一些收拾難民,修補牆垣,開倉賑濟之類的政務向趙無恤請示,期間多次試圖表露自己的才幹,但依然沒破來此的真實目的。

    見趙無恤有點不耐煩了,宰予這才打住了話頭。雖然宰予也期望有位求賢若渴的主君主動來招攬他,但眼前的趙無恤已經是身居高位的小司寇、三邑中大夫,自然有倨傲的資格。何況方才他又是出迎,又是虛席而待,已經夠謙虛了。

    凡事過猶不及,宰予覺得自己方才應該已經展現出能力和對中都邑政務的熟悉了,便謙卑地朝無恤行了一禮。

    「還有一事要稟報司寇,魯國之法,邑宰有守邑之責,若是城邑陷落,將會被逮捕問罪;若是被人破了外郭,失散@ 民眾戶口,則罪減一等,但依然會被立刻撤職。」

    「夫子此次只是受了小傷,不足為慮,但事後若是國君和執政追究起此事。夫子的中都宰之職恐怕就要被撤掉。夫子不言,但我作為代管中都事務的弟子。卻不得不考慮一二……」

    宰予說完朝趙無恤鄭重地行了一禮,一副對孔子和孔子之政的前途憂心忡忡的樣子。

    趙無恤之前已經諮詢過佐吏了。的確有這規矩,但魯國本來就不是成文法國家,除非遇上臧文仲那種「執禮以護公室」,凡事按規矩來辦的大司寇,否則一件罪案的判定,還不是由著肉食者心情隨便來。

    無恤淡淡地說道:「我聽聞陽虎已經逃到了灌城,現如今季氏、孟氏為政,孔子乃是大司空和南宮敬叔之師,與行人子服大夫也交好。孟氏自然不會難為他。季氏那邊,如今正倚重子路前往陽關勸降叛軍,自然也會對孔子禮數有加。中都之事緣由在盜不在官,說不定只是一個輕責,不會驟然被撤職。」

    所以說今天宰予前來求助,反倒似多此一舉,此事必有蹊蹺!

    宰予苦笑道:「話雖如此,但司寇恐怕不瞭解夫子的性情,有過必有責。過而不改,是謂過矣。等盜患平息,打理好中都後,夫子大概會自行請辭。」

    「哦。竟會如此?」

    「且不說苦心經營的中都被禍害成了這般模樣,就說數日前盜跖親至,與夫子在城頭牆下辯駁。夫子號稱聞士,竟然沒說過他。頗有些受打擊。」

    宰予邊說邊搖頭,對此似乎比中都外郭被破更加遺憾。

    說到盜跖。無恤在離開魯城時,曾聽柳下季詳細地說起過他的這位的庶弟。

    柳下跖的身世和叔孫氏的豎牛類似,原本是柳下大夫和大野澤的女子野合生下的,先在外生活了十餘年,後來又回歸了柳下氏,所以無論柳下季給他披掛上多麼正規的冠帶服飾,浸染濃郁的魯國周禮,依然改變不了柳下跖的野性和不羈。

    在曲阜那幾年,柳下跖嫻熟君子六藝,一度十分出名。他身長八尺二寸,被人稱為「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齒如齊貝,音如黃鐘」,而且勇武、慓悍、果決、勇敢,能夠聚合人心,於是在底層輕俠中有了名聲。

    在柳下季的描述中,柳下跖為人剛毅正直,因為季平子先後數次以人犧祭亳社而與季氏有了齷齪。又和當時還未篡權就「為富不仁」的陽虎敵對,於是和趙無恤被晉國眾卿忌憚一樣,被逐出了魯城曲阜。

    柳下跖沒有像這時代其他被逐公子大夫一般逃到其他國家,而是咬了咬牙,帶著幾名輕俠一頭紮進了生他養他的大野澤。

    數年之後,柳下之名漸漸不被人提起,反倒是一個名為盜跖的巨盜名震天下!號稱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萬民苦之。

    這位「剛毅正直」,派人外出劫掠時還要求儘量不殺人的俠盜,卻被魯國士大夫們描繪成了殺人如麻,「膾人肝而哺之」的食人狂魔。

    當然,萬民苦之倒也是真的。

    如今看來,他不僅善於用兵,而且言辭犀利,竟然能難倒孔子,於是對於盜跖,趙無恤更多了幾分好奇。

    「敢問那一日,孔子與盜跖是如何辯論的,子我在場親聞,可否告知一二?」

    「當然可以……盜跖最初在城下痛罵夫子。」

    「此賊子竟然辱及孔子,子我可否要為師長諱言?」

    宰予自己都沒想起這點,他臉頰一抽,但隨即笑道:「小人是要向大夫如實稟報,才能讓大夫瞭解此賊,好一舉剿滅之,只能從權……當時盜跖直呼夫子姓名,稱他為魯國的巧偽之人!」

    盜跖認為孔子等儒門之人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專生是非,用以迷惑天下的君主,使天下的向學的士人全都不能返歸自然的本性。

    他的兄長柳下季與孔子為友,盜跖對孔門學說自然十分熟悉,昔日在魯城的柳下氏府邸也聽過孔子的講述,雖然一開始就對此嗤之以鼻。

    這抨擊直指儒家的一些紕漏,簡直讓人無話可說。趙無恤瞧見對面宰予一點沒有為孔子諱言的想法,他雖然能力出眾,但大概是孔門弟子裡。對孔子之學最不以為然,總想唱反調的一個學生罷。

    「那孔子怎麼回答?」

    「夫子想讓盜跖罷兵休卒。收養昆弟,共祭先祖。說這是聖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願也……」

    那辯論很長,卻極其精彩,盜跖竟然一直都在佔據上風,各種典史信手拈來,每一個字都有他的依據,絕無空言,嗆得平日引經據典的孔子找不到太多反駁的話。

    說到這裡,夜色已深,宰予也喝下了第三盞酒水:「盜跖最後說。夫子所要實行那套主張,顛狂失性而鑽營奔逐,全都是巧詐、虛偽的東西,全都是他想要廢棄的……」

    托偽於文王、周公的主張,掌握士大夫和國人輿論,一心想用你的主張傳教後世子孫。瞧瞧你身上,寬大的衣裳,淺薄的腰帶,矯揉的言論。虛偽的行為,用禮儀裝扮自己,以迷惑天下的諸侯,而想要求取高爵富貴。返先世之舊俗。留萬世之惡習,實在是莫大的罪人!

    盜跖最後的話極其囂張:「強盜之中再也沒有比你更大的了,天下人為什麼不把你叫做盜丘。而把我叫做盜跖呢!?」

    「夫子啞然,再拜而下城。事後對吾等說道:盜跖太過頑固,我這樣做就好像未而自行針灸一樣。自找苦吃……」

    趙無恤回想孔子前半生,他的確像個完美主義者,無論在齊在魯,若是道不行,君主不中意,多半不願意苟且,而是毅然出走,也就陽虎那次被迫低頭了一回。這次雖然受傷不重,但精神上似乎受到了一定打擊,除了畢生心血經營的中都被破外,大概就是盜跖犀利的言辭讓他理念有了些許動搖……

    盜跖的這番言語,趙無恤部分認同,部分也不以為然,只覺得此人的言辭辯才恐怕不下於子貢了。

    他暗暗想道:「盜跖的為人,的確如同柳下季描述過的,心如湧泉,意如飄風,強足以距敵,辯足以飾非。順其心則喜,逆其心則怒,易辱人以言啊……」

    宰予見火候差不多了,便再拜道:「夫子蟄伏半生,好容易才有了得以施展抱負的機會,卻被這場盜患全部毀掉了,還望司寇能挽回一二。中都已經習慣了夫子的治理,也只有吾等師兄弟齊心才能讓此邑盡快恢復,即便夫子之職不能保住,若能讓吾等中的一人得以承襲職位,可謂善莫大焉……」

    說完後,他目光灼灼地看著趙無恤,裡面有對權力的熱切和渴望。

    趙無恤暗暗冷笑,心道果然如此。

    他猜的沒錯,宰予今天來,為孔子向趙無恤求助是擋在前面的幌子,謀求中都宰的職守才是他的真實目的。

    宰予,的確是功利心極強,也很聰明,有辦事的能力。

    但打心眼裡,趙無恤是不喜歡宰予這種人的!為自己謀求利益本無錯誤,但授業恩師還躺在病榻上,他便跑來對趙無恤拐著彎各種暗示了。甚至不惜將盜跖噴孔子的話原模原樣說出來,比起才德兼備的子貢、子路、冉求來,實在是大為不如,稱之為小人儒也不為過。

    但他也是趙無恤可以不必花費太大精力和代價,就能加以利用,收編的人……

    於是無恤道:「的確,我也擔心孔子的身體是否還適合任職操勞,莫不如退而著書立說。中都邑讓某位有賢名和才能弟子接任倒是更合適些……」

    他伸出手比著對面的人說:「在我看來,子我便是一個最佳的人選!」

    宰予聞言大喜過望,連忙避席再拜。

    孔子門下道德、言語和政事科的幾名高徒,如今子路、子貢、冉求都各自有自己的職守,聲望最高的顏回一向淡泊名利,不願意出仕。其他人要麼資歷不夠,要麼空有德行而能力不足無法勝任,考慮到中都的穩定,的確只有宰予是最合適的繼承者。

    「雖然我職位卑賤,爵位不高,但若是有機會,一定會出手幫襯一二,若是事成,子我可願以我為舉主?」

    宰予對此毫不猶豫,竟然對著比他年歲還小的趙無恤行了一個臣拜君之禮:「理當如此!」

    舉主,也就是舉薦人,從西周時便有在鄉中邑中通過鄉射禮等舉薦賢能,被稱之為「鄉里選士」,也是後世察舉制度的先聲。

    其中舉薦人被稱之為舉主,從古至後世,舉主與被舉薦者的關係,只略差於君臣!

    和宰予這種人交流,不必大談道德,直接亮出好處即可,從宰予下定決定向趙無恤求助,想要謀取中都邑宰之職的那一刻起,他大概已經做好了這種準備。

    無恤扶起了宰予:「善哉,中都邑位處西鄙和魯城之間,四方通衢,日後你我可要多多相互扶持才行……」

    而如今一來,趙無恤也等同於將中都邑納入了自己的勢力範圍。

    等宰予退席告辭後,趙無恤走出營帳,看著天空中的皎月暗暗想道:「盜跖自稱大盜,又認為孔子為禮儀之盜,而我,又未嘗不是一個竊城之盜呢?」

    趙無恤可不想做區區小盜,他若要做,就要乘著浩浩湯湯的時勢,做一個讓魯國腐朽的世卿世祿們談之色變的大盜罷!

    經過今天的事情,無恤對盜跖此人有了更深刻的認知,也把他在心中的地位迅速提升,比陽虎、三桓更要重視,要當成在魯國最可怕的競爭對手來看待!

    趙無恤不怕盜寇坐大,怕的是盜寇有了自己思想,提出造反的綱領來!

    當然,他最終的目的可不是剿滅盜跖,更不是扶持中興魯國,而是席捲整個魯西鄙,擁有足夠的力量,到時候再昂著頭殺回晉國,讓那些合謀驅逐他的卿族無人敢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15 20:35
    第三百四十二章 盜亦有道(中)   

    闞城,魯國公陵所在之地,在入山的必經之路上,專門建造了一座狹長的城邑護衛山陵,牆垣長達數里。被群盜圍困半旬之後,這裡早沒了往日山繞祥雲,水籠瑞氣的氣勢,只剩下滿城軍民人心惶惶。

    「援軍為何還不到?」

    作為先君陵寢,魯侯和三桓對闞城的防備不可謂不重,足足有兩個旅的魯兵在此常年駐紮。他們都是從國人中挑選出來的忠勇之士,輪番更換,但數量必須維持在一千,兵甲也是最好的,即使是陽虎擅權的這幾年,此處也並未松懈。

    然而在數日前,這一千魯兵貿然出擊驅逐零星出現的小賊,結果中了盜跖的計策,在一處草灘處遭了埋伏,報銷了五百人。剩下的逃回城邑,任由群盜在牆垣外高舉他們拋棄的旌旗和用長矛高高頂起武胄挑釁,再也不敢踏出城半步。

    闞城是百餘年前新興的地區,遷入的居民不多,所以連帶老弱婦孺加上也不過三四千人,勉強將長長的牆垣站滿,驚懼地看著外面。

    「以往盜寇雖眾,但多散亂無紀律,不足畏也。然盜跖之徒卻稍有紀律,頗能列隊結陣,守陵之卒不能敵也……」這便是闞城宰遞送給曲阜的告急傳書。

    若是登上城頭放眼望去,原野上的盜寇足足有五千之眾!簡陋的營帳密密麻麻搭滿了城郊。但六成以上的都散亂無紀律,東一堆,西一塊,進攻的時候一窩蜂,無事的時候橫七豎八躺得到處都是。儘管也有「旅帥」「卒長」之類的頭領在他們中間奔跑喝叫,拚命約束。然而成效不大。

    唯獨離城邑半裡的那塊田野立著兩千餘人,頗有紀律,與別的盜寇相比涇渭分明。遠遠望去。他們的武器也較好,戈、矛、戟、弓矢皆有。其中甚至有數百披掛甲衣的甲士,這些人自稱「盜跖之徒」,也就是盜跖在大野澤起家的老班底。

    而站在他們中間的則是一位身材魁梧,容貌英俊的統帥,他椎髻,身著棕色甲衣,雙目圓睜亮如明星,正是柳下跖。他未駕車。未乘輦,就這麼大大咧咧地攤開腿箕坐在土丘上,手按著劍柄,嘴裡叼著根枯黃的野草。

    他們原本在進行一場攻城的軍議,地上用枯枝畫的闞城地圖只畫了一半就停了下來,卻是被一個來自北面的探哨打斷了。

    繼魯城內亂稍息的驚人消息傳至後,又一個重磅消息抵達,盜跖聽著探哨匯報中都之戰的情況,眉頭緊皺。

    旁邊有個「旅帥」不可思議地說道:「邾婁手下足足有四千人,雖然戰力不及將軍之卒。但竟然一天之內就被擊潰殆盡,連自己也被俘了?」

    盜跖冷笑幾聲後道:「邾婁一向對我不滿,讓他不要急著攻邑。圍著城遠遠派出斥候防備魯人援軍,為我爭取時間即可。誰知他心生不服,完全反著來,不亡待何?也好,自此以後群盜中便唯無人敢不服我了。」

    他又遲疑地問道:「不過我本以為魯城的陽虎和三桓在火並,沒有半月是決不出勝負,抽不出空來理會我的,誰料竟然如此之快,魯軍的統帥是誰人?」

    「據說是廩丘大夫趙無恤……」

    「趙無恤?」盜跖臉色微變。將口中的野草遠遠吐了出去。

    「這個晉人來湊甚麼熱鬧?我記得半月前他才帶著七八百兵卒去了魯城,大概也參與了火並。如今時隔幾天。卻一回頭滅了邾婁,莫非此次魯城內亂結束的如此之快。也有他的功勞?」

    中都處的群盜被掃清,俘獲千餘,殺傷近千,其餘兩千多四散而逃,其中一千逃到了闞城附近。在聚集殘兵後,盜跖兵力達到了六千,但他原本四顧無憂的局面也宣佈告終,趙無恤的武卒盤踞中都,隨時可能南下。

    盜跖望著遠處依然固守的城邑道:「雖然此地被我用計消耗了五百守陵兵卒,但這些人畢竟是魯國精銳,士氣雖低落卻未瓦解。邑內民眾也世代忠於魯侯,全力幫忙抵抗,所以若想攻破,至少還得半旬時間。」

    有盜跖之徒擔心地提議道:「將軍,魯兵就在北面一日行程外,莫不如暫且撤退?」

    「何必懼怕!你現在是我的旅帥,手握數百人生殺,還當自己是被邑兵到處追逐的小盜麼?事到如今又怎麼輕言放棄?」

    盜跖雖然對中都的大敗微微驚訝,卻並不退縮,而是亦挫亦勇,要實現自己的大志,沒有幾分爭心怎麼行。

    面對有些忐忑的手下們,他說道:「這牆垣後面就是魯國九宮廟宇陵寢,那裡邊有什麼,我沒有告訴過汝等?」

    盜跖之所以進攻這處政治意義深厚,防備遠甚於一般千室之邑的闞城,主要還是覬覦城邑後的魯國九公陵寢。

    春秋時代厚葬流行,比如齊國人就崇尚豪華的葬禮,齊桓公時,產的布匹多半被用來做壽衣,而木材也都耗在了做棺材。

    儘管不少有識之士如管仲、晏子等反對,但能像魯國季文子,晉國中行穆子那樣清廉薄葬的人是極少的。多數諸侯卿大夫死後莫不豐厚其葬,高大其壟,棺木必須多層,葬埋必須深厚,死者衣服必須多件,隨葬的文繡必須繁富,墳墓必須高大。

    盜跖在眾手下面前走動,比劃著闞城,重複這幾日用來激勵士氣的話語:「在這裡面,九座廟宇樑柱高大,神壟上有銅、瓷、漆木、皮革、金、玉等。其中國之重器的鼎、簋、方壺等銅器成百上千,隨便得到一個,就能熔掉鑄造新的兵器,或者去陶邑轉賣,可以得到一年的口糧!汝等不想要麼?」

    「想!」

    「諸侯死後,使府庫貯藏之財為之一空,然後將金玉珠寶裝飾在死者身上,用絲絮組帶束住,並把車馬埋藏在壙穴中,又必定要多多製造帷幕帳幔、鐘鼎、鼓、幾筵、酒壺、銅鑑、戈、劍、羽旄、象牙、皮革。置於死者寢宮埋掉,然後才滿意。若是能刨開一座,便等同於獲黃金百鎰!何況是九座!汝等不心動麼?」

    「必破此邑!」群盜們的眼睛都紅了。盜跖一向分配公平,每次劫掠後都按照他們的功績分發戰利品。所以貪念之下忘了害怕,紛紛咬著牙詢問要如何做,將軍儘管吩咐。

    盜跖對他們的表現很滿意:「我知道的消息是,如今魯國內亂尚未完全平定,趙無恤雖然解了中都之圍,但他手頭並沒有多少兵卒可用。依我看,此人素來行事銳意冒險,先從曹國孤軍五百里奔襲甄城。以劣勢兵力出城與廩丘齊人野戰,如今又千人還師救中都。以他固有的風格,必然想打我措手不及,帶領這千餘人疾速南下,或許明日便能抵達。」

    他再次蹲下,在地面上畫起了地圖來:「吾等莫不如分兵,兩千人繼續圍困,挖掘入城的坑道。其餘隨我連夜偃旗息鼓撤離,去北面的草澤一帶埋伏,彼輩若來。定無生還之理。」

    「將軍,邾婁平日也是個勇武善戰之人,四千之眾竟然被一擊既潰。吾等也以四千人對敵,夠麼?」託了邾婁的福,現如今武卒的戰績實在有些駭人聽聞,趙無恤也在朝「當世善戰者」的行列邁進。

    盜跖卻不以為然:「邾婁只不過是一方草莽之主,不值一提。」

    他認為,自己不僅僅是一方草莽之主,而且還是「一軍之主」。

    盜跖讀過司馬法,並且將其吃透了,認為要想成為一軍之主。需有兩個條件。

    一個是堅毅不拔的性格,只有性格堅毅。才能在一時失利的情況下鼓舞兵卒,使全軍不至於因失利而喪失鬥志。另一個是須得具備足夠的謀略和眼光。才能在複雜的形勢中做出明智的判斷,才能做到趨利避害,帶領全軍贏得勝利。

    這兩個條件缺一不可,如果只有前者,沒有後者,可能不管怎樣堅持也贏不來最終的勝利,而如果只有後者,可能還沒等到勝利就因為一場無法避免的失利而喪失了鬥志和本錢。

    過去十年的事情讓盜跖相信,自己兩者皆備!

    「將者,兵之膽也,有我在,便能讓全軍士氣大振。我的親兵可不是散亂的普通群盜,更不是只會堂堂正正之戰的諸侯三軍,二三子只要善用我的戰法,在湖澤便能戰無不勝!」

    ……

    盜跖雖然聰慧敏感,但他按照趙無恤以往行事風格預測武卒下一步行動,卻差之毫釐失之千里。

    距離解除中都之圍已經過去了兩天,但趙無恤的武卒卻依然沒有即刻南下的意思。

    在軍議上,田賁、虞喜等人也建議應該乘著大破盜寇,士氣高漲之際乘機南下,將盜跖一併擊潰,完成這次任務,再揚武卒軍威。

    「司寇之名一定能傳回晉國,叫諸卿膽寒!」

    前日的戰事實在是壓倒性的勝利,兩人打得極其爽快,對手如土雞瓦狗,而己方貌似天下無敵,心態不免有些飄忽。但他們卻被趙無恤潑了一盆涼水。

    「當年城濮之戰前,晉師寡而楚師眾,晉師退避三舍,楚國令尹子玉輕敵而驕,便命令全軍追晉師。臨陣時,子玉還誇口說:今日必無晉矣!然而卻一戰而敗,喪師辱國,自己也無顏見申息二縣昆父兄弟,於是自殺身亡。故用兵之道,驕則輕敵,輕敵必敗!汝等這兩年來雖然多次小勝,但與子玉想比還差得遠,不可不引以為戒!」

    趙無恤最近一年多的行動看似處處冒險,但那是逆境中追逐時勢的不得已為之。現如今既然魯國的大勢已經如他和張孟談謀劃的那般運作,就沒必要不顧代價冒進了。

    冉求現在在軍議上已經相當積極,他說道:「誠然,中都之戰極其順利,四千盜寇只花了幾個時辰就潰逃大半,其餘或死傷,或被俘。若盜跖之徒也是這般不禁打,那追擊南下也不是不可以。」

    「但盜跖詭計百出,號稱善用兵者,過去十年間未嘗一敗,用兵十分難以預料。何況向南行上幾十里,就開始進入大澤地帶。若是貿然前進,吾等講失之於地利。而據那個捕獲的盜跖親信稱,闞城附近至少有五六千之眾。且兵甲比北面的盜寇精良,多半是盜跖的精銳。敵眾我寡,敵暗我明,接戰則失之於人和。」

    趙無恤認同了冉求的分析,後世的歷朝歷代,讓朝廷最頭疼最難對付的不是外來的敵人,而是這些流寇。他們的流動性和再生性都極強,若是無綱領、無統籌,只為搶一遭求活。那倒還容易剿滅。

    可一旦開始得到有識之士的籌謀和規劃,就會形成自己的建制,絕不容小覷。

    所幸盜跖雖然聰慧,也有不同於尋常盜寇的野心和理想,卻依然沒有像陳勝吳廣,乃至於劉邦、黃巾一樣明確提出一個綱領來,所以只能算一方草莽之雄,難成大事。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說白了。盜患歸根結底是經濟和政治問題,不是軍事問題。趙無恤很清醒,沒有不自量力地想一次性平息這蔓延方圓數百里的潰瘍。

    盜跖此人。無恤已經極為警惕,不敢大意,他是來驅逐盜寇,又不是死磕的,何必把自己搭進去?所以趙無恤否決了冒險南下,認為還是持重為好。

    一來,他已經得知闞城依然在堅守。二來是他既然已經將未來的中都宰暗暗許給了宰予,那魯國西鄙臨近大野澤的其餘地方,自然也要佈置一些後手。

    他這兩天可沒有閒著。先是疏通道路:盜跖突襲鄆城不果,便東撤來攻中都。在沿途留下了數百盜寇阻礙行人,截斷涂道。無恤讓虞喜帶著輕騎士西行。很快就掃清了這些挖路斷橋之賊,聯繫上了鄆城。

    鄆城那邊,張孟談縱觀形勢,知道未來數月的關鍵將集中在東邊,所以已經親自到鄆城坐鎮,甄、廩丘交給了計僑和羊舌戎等。虎會原先帶著八百人,又從兩邑調兵,徵召鄆城人,集結了千五百人,可以調撥一千徒卒供趙無恤使用。

    東面的魯城、負瑕;北面的汶上、須句;西面的高魚、范邑;趙無恤都以小司寇之名移書去請求各邑大夫、宰、司馬派兵來支援。

    但今天,趙無恤剛剛接到了各邑的回覆,除卻魯城過來的幾百人,還有和趙無恤有點交情的高魚大夫派來了一百人外,其餘各邑都推脫掉了。

    「真是群守土自保之賊!大夫,莫不如再移書向更遠的邑求助?」

    宰予在邑寺裡幫著趙無恤罵這些不願出兵的大夫,這幾日趙無恤已經以小司寇的名義向孔子提出,讓宰予接管了城邑事務,也算是為日後的推舉埋線。其實子貢、子路、冉求不在後,宰予本來就是孔子主要的輔政者,罵歸罵,厭惡歸厭惡,連孔子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弟子雖然無德,但能力的確很強。

    趙無恤將簡牘盡數扔到了案上:「無妨,雖然來者寥寥,但正如詩言,靡室靡家,玁狁之故;王事靡盬,不遑啟處。總得有人為國分憂,吾等不可再等了……」

    因為魯城處,魯侯已經派人催了好幾次,他這幾天恐怕夜夜夢見祖墳被刨罷。

    這是一次站隊實驗,趙無恤現在是三邑中大夫,治下戶口過萬,兵卒數千,是西鄙最強大的力量。而且他的小司寇職位也足以指派周邊的邑大夫們,不過這一回不太成功,也就高魚大夫給了面子。

    願意合作的,趙無恤自然記在心上,至於那些拒絕派兵支援的,無論是何等冠冕堂皇的理由,趙無恤都決定,這次剿寇若是不能獲全功,那黑鍋就交給他們去背了!

    湊足了一師2500之眾後,趙無恤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就在他在中都南門誓師南下,準備與盜跖會獵一場的那天,魯城處也傳來了子路在陽關的消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15 20:37
    第三百四十三章 盜亦有道(下)   

    無恤之前向魯城要求的糧、帛、軍械、車馬、藥品、乃至於瘍醫等,季氏和孟氏全部應允,已經陸續運抵中都。百度搜索給力文學網伴隨而來的還有魯侯第三封催促趙無恤南下的簡冊,雖然語氣依然婉轉,但依然能從中看出他的焦慮。

    至於季氏、孟氏?他們迫切希望趙無恤快點和盜跖兩敗俱傷,區別只是季氏不希望趙無恤勢力徹底消失,最好是實力削弱一半好讓兩家相互扶持,而孟氏的公斂陽則巴不得無恤敗亡。

    所以,當子路徹夜兼程從陽關趕到中都時,趙無恤正安排從各處彙集過來的兵卒們列隊集結,準備即刻南下。

    子路先火急火燎地衝進城探望孔子的傷勢,見他並無大礙後鬆了口氣。隨即被孔子訓斥了一通,說他不先向小司寇覆命卻先來辦理私事是一種失禮的行為,子路這才連忙趕到南門處,與趙無恤見了一面。

    「由來遲,有罪!」

    碰面後,趙無恤打量了下子路,見他穿著沾了不少塵泥的武士裝扮還未換下,精神有些疲憊不如往昔,眼中卻更增添了幾分自信。

    子路在陽關的使命完成得十分漂亮,他抵達陽關沒多久,已經逃進灌邑的陽虎也派人過來了,誰料被子路留下截留的人斬殺於城外,絕了陽關宰的退路,不得不重手機看小說哪家強? 手機閱讀網歸魯國治下。

    於是趙無恤便誇讚道:「何罪之有?子路單身出使陽關,雖無子貢、子我的妙舌生花,但以你只以無宿諾的名聲就使得陽關宰願意盟誓投降。答應永不叛魯,我無爾詐。爾無我虞。單單這件事,就能和當年墜繩出城。逼退楚軍的宋國華元相提並論了!」

    華元,是一百年前的宋國執政,宋文公十六年,楚莊王派行人出使齊國,經過宋國時故意不借道,以試探宋國是否會屈從於楚。華元認為這是對宋國的侮辱,將宋當做附庸傀儡對待,於是便毅然殺了楚使,引發了楚莊王伐宋的戰爭。

    那場仗一打就是數年。宋城糧盡,但性格執拗的宋人卻尤不投降。直到撐不下去了,華元才在夜裡潛入楚軍營,一路無人察覺,直到楚國司馬子反的大帳中,登上子反之,亮出二尺白刃喊他起來。

    面對子反的駭然,華元說:「寡君派我來把宋人的難處情況告知司馬,敝邑已經到了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地步。儘管如此,若是想要吾等宋人與楚國結城下之盟,寧可滅國也不願!但汝等若是能退兵三十里,體面地結束戰爭。宋國將唯命是從!」

    司馬子反害怕,就和華元訂下盟誓,盟曰:「我無爾詐。爾無我虞。」之後宋國果然按照允諾服楚,華元憑藉自己的勇敢和誠信結束了這場慘烈的戰爭。

    率直的子路從不掩飾自己的情緒。聞言後一路上的疲憊盡去,面露喜色。

    趙無恤用華元來誇獎子路這次立下的功勞。的確恰如其分。首先,陽關宰是陽虎殘餘叛黨,有徒卒近千,若是和灌城東西呼應,為禍泰山南麓,就相當於在魯國北境打開了兩個缺口,保不準齊人便乘虛而入了,這當然不符合趙無恤的利益,他的縱虎之策就會變成一個養虎為患的笑話。

    所以他才讓子路去冒險一試,陽關宰也是個執拗的軍人,一向聽不進巧言,對子路倒是極其信任。既然子路以魯侯、三桓的名義說了會保他們的命,還會讓一切保持現狀,自然就允諾了,何況還有趙無恤交給子路的東西在起作用。

    「也是多虧了司寇從陽虎處得來的陽關虎符,彼輩才相信陽虎已敗……當日我聽到中都被圍困的消息後慌亂不已,再次忤逆了司寇還請司寇懲處。司寇救下了中都,救下了夫子和眾弟子,子路雖然不才,卻有七尺之軀,二尺之劍,可以上陣殺敵!這次南下擊賊,還請司寇帶上我罷,我願意為司寇赴死,好報效此大恩!」

    說完子路竟然伏地下拜,對趙無恤施以重禮。

    聊到這兒,趙無恤卻是想起了一件事情:子路這次勸降了陽關,立下的功勞不可不賞。足夠從行人署區區還人一路升到邑宰、邑司馬的級別了!

    陽虎倒台後,他的黨羽也樹倒猢猻散,不知有多少邑職位空缺,想孔子和少正卯這樣提前洗白的聰明人實在太少。不過無恤猜測,若是讓子路自己選,他一定會在孔子請辭後擔當中都宰一職位,魯城裡的孟氏、季氏肯定不會反對。

    若是那樣,就會跟趙無恤傾向的人選宰予發生衝突。

    面對這件新冒出來的麻煩事,趙無恤立刻便有了個好主意,他說道:「子路的功勛不可不賞,我身為小司寇雖然不參與任免官職,但卻可以舉薦。魯國有這麼一處地方,它是千室之邑,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內外交困之下,急需一個人去主持軍務,重振旗鼓,子路可願意為之?」

    子路有志向,而且志向還不小,他想要執政千乘之國,使其富強。但在聽了趙無恤「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說法後,加上孔子的教誨,他也懂得路要一步一步走的道理,邑司馬,便是通往這一理想的第一步。

    「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他竟然也不問是哪,直接就拍著胸脯允諾了。

    「得子路一諾,勝過百鎰黃金!那這事就說定了,戰事結束後,我便舉薦你做陽關司馬!」

    「陽關?」子路恍然大悟,原來是那地方。

    在季氏的妥協下,陽關目前可以由邑宰控制,保持原本的秩序不變。但考慮到的它是魯國的北方重鎮,所以必須安插一個能讓叛軍和魯城勢力都能接受的邑司馬。

    子路為人中正,不黨不阿。十分忠於職守,他與子服何相熟悉。對季氏有搭救之恩,又是陽關叛軍信任的人。有他在陽關。既能督促陽關人頂住齊國的招降和進攻,又不會平白讓季孫氏收回撿了便宜,簡直是個完美的人選。

    趙無恤心裡暗暗計算,如今孔子的眾多門徒裡,子貢、公西華、冉求,加上即將升職的子路、宰予,倒是有五六個因為他的緣故得到了不錯的職守,明面上,他趙無恤的確是儒家最好的朋友。

    但儒家的核心鼻祖孔子。趙無恤卻不大想讓他繼續歷史上的進程,無論是他上台後與齊國議和休戰,還是試圖增強魯侯君權,都與無恤想要坐大、立功歸晉的道路相衝突。

    所以,若能讓孔丘提前二十年從政治上退下來,做個在野的教書先生和博學顧問倒是挺好。趙無恤的這個心思從未有人察覺,因為這時代的人自然無法理解後世對孔子此人的複雜情緒……

    ……

    子路深恨盜跖在中都辯論裡侮辱孔子本人,污衊孔子之政,更恨群盜傷了老師。便請求跟趙無恤一同南下剿寇。

    雖然子路的加入會為軍隊增加一員猛將,但趙無恤並未答應他,且不提子路從離了陽關開始已經不休不眠兩天兩夜,拉車的馬換了三次。只想早一步趕到孔子身邊。就說中都作為趙無恤此次南下進剿的大後方,有子路主軍,宰予主政。他也能放心一些。

    被趙無恤拒絕後子路有些悶悶不樂,中都之戰的事情。他也聽幾個師弟敘說過了。聽到武卒以少擊中,只花了半個時辰便將四千盜寇打的追亡逐北時。他頓時興奮不已,起了戰心。

    所以儘管無法隨行,子路卻依舊對這次戰事極其關心,乘著武卒尚未完全集結完畢的當口,便虛心向趙無恤討教打算如何作戰。

    國內國外的爾虞我詐勞累了,趙無恤倒是喜歡和子路這種直來直去的人打交道,他也不藏私,說道:「用兵貴持重,今我軍少而賊眾,足足是吾等的兩三倍。且我部有一半新徵召的國人,大多未曾經歷過戰陣,急恐失利。這幾日,我與眾軍吏也仔細商議過了,我與子有都認為,與其急擊,不如持重!」

    子路問:「所以司寇才在擊潰中都盜寇後沒有立刻南下,而是等了兩天?」

    「正是,從中都出發到闞城只有七十餘里,急行軍一天可到,走得慢也只需要兩天,凡帥師之法,當先發遠候,去敵二十里,神知敵人所在。我的斥候已經南下偵測,所以闞城的情況也略有所知,雖然看似危急,但因為牆垣堅固,主力猶存,盜寇又沒有太多的攻城器械,所以攻勢不猛,暫無陷落之虞。」

    「有我這兩千多人在中都,對盜跖而言就是如芒在背,可以料想,他肯定不會對隨時南下的我不管不顧。很有可能會分兵繼續攻城,主力北上,尋找機會伏擊吾等,如此一來,我雖然按兵不動,卻已經減輕了闞城的壓力。」

    在給魯侯和三桓的回信上,趙無恤便是以此為理由的,實際上,他只是不願意和盜跖硬碰硬,徒讓季氏孟氏得利罷了。

    子路拊掌而讚:「若是只有一千武卒,說不定還會著了他的道,但司寇如今有一師之眾,盜跖再分兵,想要一口吃下何其難也?武卒的戰力我甚是瞭解,若是盜跖敢與司寇決戰於野外,則必敗無疑!」

    不過他想了想後又咬牙切齒地說道:「盜跖這賊子雖然可惡,但在做盜寇前我就認識他,知道此人身手矯健,剽悍過人,用兵如風火之侵,尤其是膽子極大。若是他這幾日來不管司寇,一意強攻闞城呢?」

    「如果他不管我部,那麼明日吾等便可在闞城郊外銜尾而擊之、擾之。邑中的守陵兵士也可裡應外合,來場內外夾擊!足以一舉將盜寇主力剿滅於城下!」

    那是最理想的形勢,若盜跖真二到那種地步,趙無恤也只能順手把他打殘了。

    ……

    午後,在幾聲激勵士氣的鼓響後,在孔子、子路、宰予等人的送別下,武卒全軍向南開拔。

    虞喜一向膽大心細,在上一次中都之戰裡也表現優異,趙無恤便以他這一滿編的騎兵卒為前鋒先行,任何風吹草動都要回報。田賁的擲矛兵繼之,凶悍的他們能擊潰小股敵人。無恤親領長矛兵、蘇壽余帶溫縣弩手隨從中軍,冉求、項佗帶領雜牌的近千魯人押送輜重在其後,穆夏的劍盾手殿後,兩千五百人絡繹南下。

    看上去浩浩蕩蕩,縱隊拉了足足半裡的道路,這是趙無恤掌兵以來數量最多的一次,也是除卻留守三邑的千五百人外,目前能拉出手的全部戰力了。

    憶往昔,趙無恤不由感慨萬千。從最初下宮校場上羊舌戎、田賁、伍井那區區二十五名下宮趙兵,到今天的一師之眾。兩年時間裡趙無恤勢力的軍事力量足足漲了一百倍,而且離開晉國後多半是靠自己打拚的,說起來真是有些駭人聽聞。

    和趙無恤預料的差不多,當日的行軍裡,前鋒的虞喜和田賁等人便遭遇了數支盜寇的埋伏隊伍,有的甚至還悍勇到主動發起襲擊,但都被擊退了回去。看得出,這些人是在拖延他們的行軍速度。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盜跖是想在天黑前將吾等拖延在某個地方,好在他預定的戰場謀劃些什麼……」

    無恤也不焦慮,就這麼以平常速度,當天行到了離闞城只有三十里的地方紮營休息,到了後半夜時,果然遭到了一場夜間突襲……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15 20:39
    第三百四十四章 夜襲   

    魯國到了十月中旬,已經是入冬時節。是夜,無雨無風,天空黝黑,只有薄薄的幾朵雲,月光透過它們灑下,像是給漆黑的大地披上了一層白紗布。

    這個地方多為平地,臨近大野澤,偶爾有幾座小丘陵夾雜其間,不利於防守,卻利於進攻。

    就著月光,有無數個黑漆漆的影子緊貼著地面彎腰走了出來,他們沒有走立起了簡易樓哨,明火執杖的涂道。而是從側面的小丘上、稀疏的林木中、冰冷柔軟的草澤裡鑽了出來,彷彿是從黑暗裡浮出的水鬼。數百人手裡提著劍、矛等格殺武器,還有燧石等點火工具,口中含枯樹枝。

    這些人正是盜跖手下的精兵,夜襲難處很多,夜色裡行軍容易走散,敵我不分,不容易指揮,通信也不便。總計六七千群盜裡,也只有盜跖的親兵們才能做到這一點。

    他們趁著夜色直向數里外的武卒兵營趕去,那兒到處是林立的皮、布製作的帳篷,在月光下像是這片原野上長出了數百個白蘑菇。

    「將軍說了,若是防備不甚森嚴,可以放火燒一把,信號一起,將軍就會帶著眾人掩殺過來,將此僚一舉滅之!」

    在盜跖十年的廝殺經驗想來,武卒從開往魯城時起,直到中都之戰,十多天裡連續趕路,還經歷了數場惡戰,一定極其疲憊。現在又混入了太多的臨時徵召兵和其他邑的雜兵。營壘應該扎得極不嚴整才對。

    這就是春秋時代紮營的常態,雖然司馬法等兵書裡有專門講述紮營要法,但實行起來卻不那麼容易。否則。當年華元也不會那麼輕易就一溜煙跑進楚軍大營,直接站到司馬子反邊了。

    然而在湊近後,帶頭的盜寇「旅帥」卻看得目瞪口呆,因為眼前的營寨已經不能稱之為營地,而是一座木頭城牆了!

    武卒的營壘扎得極其穩固,整個線條不規則的營盤用一人多高的木樁圍了起來,有缺口處則以車輿為牆。為了防止可能的敵人前來突襲。幾個棱角突出部位設立高聳的瞭望塔,帳篷與圍欄也相隔約數十步。留出集結的空間,其內才是林立的帳篷。

    遠遠看去,不時有打著火把的哨兵在營地內側與外側巡邏,讓盜寇們避之不及。連忙伏低了身體。

    「紮營如此緊密,尋不到機會偷營啊……」

    前來夜襲窺探的旅帥愣了半響後,只能招呼眾人撤離,誰料離開時卻剛好撞上了另一支巡邏過來的武卒。

    「嗖!」黑夜中,一柄鋒利的短矛不知是運氣好,還是擲矛者技藝驚人,居然隔著二三十步一擊命中,將一個年輕的盜寇釘翻在地,點燃了這場夜戰的開端!

    對方似乎早已發現了他們。夜色裡,數不清的人手持小盾和短矛哇哇大叫地掩殺了過來,接觸後頓時廝打在了一起。

    盜寇們本欲夜襲。卻被殺了個措手不及,一邊抵抗一邊撤退,打了一會才發現對方人不多。

    「對方不滿一百,將他們圍起來擊潰再撤離!」

    然而讓「旅帥」想不通的是,這種沒有陣型,沒有章法的夜戰。按理說本是他們盜寇擅長的,誰知對方似乎更加精通此道。

    不論是打鬥的技藝。還是拚命的狠辣程度,盜寇都遠遠不如!

    與此同時,在不遠處,整個營地都已經被驚動了,但卻沒有爆發盜跖期待的混亂,兵卒們在軍吏招呼下有條不紊地鑽出營帳,列隊出營禦敵。

    「不能再打了,撤,快分散開撤離!」

    這場深夜亂戰的結果,自然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的偷營者完敗。等回到數里外,密密麻麻埋伏著的四千盜寇大軍所在之處,一清點人數,才發現少了整整兩百人,那旅帥心疼得要命,這可都是多年的老弟兄!

    他哪裡知道,方才正是在參與正規行伍訓練,被趙無恤當場特種部隊培養的田賁悍卒,要論群毆亂戰,何人能敵?

    ……

    「是我小覷了趙無恤,他不愧是善用兵者,司馬法雲,在山林曠野地區紮營,應用木材結成名叫虎落柴營的柵寨,雖然行軍勞累,卻都有規有矩的照做了,不愧是能擊敗廩丘齊人的強軍……他防範做得很足,吾等根本無機可乘!」

    站在小丘上遠眺的盜跖得知結果後,遺憾地嘆了口氣。

    按照盜跖的預測,此次魯國內亂,陽虎與三桓多半會兩敗俱傷,沒有半個月時間火並完不了,甚至會亂到明年,乘著這個時候放大膽子把周邊城邑搶一圈才是正途。

    但那個晉卿之子趙無恤,他在宋、曹的作為,在甄城、廩丘的冒險,以及入魯後的一些舉動,都讓盜跖有些顧慮。

    他打鄆城本是為了聲西而擊敗東,截斷趙無恤勢力東進的道路,打中都則是堵死北邊的路,順便讓不服自己的邾婁去頂缸,做冤大頭。而他真正的目標,一直是擁有魯國九位先君廟宇和陵墓的闞城,這無異於一個巨大的寶庫!

    本以為計畫萬無一失,誰料武卒亂入魯城內亂,造成的意外卻讓盜跖的算盤落空。這才圍城幾天,入城的坑道才挖了一半,趙無恤就擊潰了中都群盜,在北邊幾十里外不懷好意地看著他了。

    被這麼一個對手盯上,盜跖頓時感覺如芒在背,

    趙無恤在中都時,時刻都在密切地關注著盜跖在闞城的動向。盜跖也時刻都在關注著他的舉動,他應對很快,甚至還有遣軍北上、奇襲趙無恤的念頭。

    在帶著四千人在必經之路上等了一天後,盜跖便感覺到不對勁。趙無恤竟然沒有疾速南下,而是不急不緩地讓士卒休整,等待援軍。湊齊了一師之眾才開拔。

    隨後更是謹慎地沿著涂道走,探哨放出了二三十里遠,那些騎士極其敏感,披甲的數百徒卒緊隨其後,沿途數個盜寇埋伏點都被發現全殲。

    中規中矩,卻又無從下口,這是讓盜跖最為難受的打法了。他埋伏趨行之兵的打算再度落空。便想冒險率軍夜襲。誰料卻像咬到了一個渾身甲殼的烏龜似的,不但沒吃到肉。還磕掉了滿口好牙。

    但他還有後手,若是現在趙無恤全軍連夜追擊,那盜跖或許還能憑藉對道路地形的熟悉反撲一波,將對方分割打散。各個擊破!

    然而,看著對面有條不紊出營尋敵,但主力卻又不肯走太遠的架勢,盜跖只能恨恨地咬牙,吩咐盜寇們速速撤離,取消這次失敗的夜襲。

    誰說趙無恤作戰莽撞,愛冒險來著!?

    「將軍,吾等是否要加速快走?」

    「不必,按一般腳程即可。吾等不少人夜裡看不清東西,只能用繩子拴著走,若是前軍行太快。到了天明時後軍不知會失散多少。」

    「但那邊有一條火龍在追擊……」

    盜跖心中一喜,回頭看了看,卻發現那只是一支小部隊,移動極快,大概是輕騎士,真是財大氣粗。也不怕夜行折損良馬。

    他大失所望:「此乃趙無恤之計策,我之前以為他是喜歡冒險進取之輩。經過此次才明白,他是個善用形勢之輩,喜歡正奇結合之道!讓後軍小心防備即可。」

    事到如今,盜跖算是看出來了,趙無恤和他一樣,是一個無利不起早的機會主義者!他心裡倒是沒惺惺相惜,只有一陣煩躁和無力感。

    不管想不想承認,今天這一場初戰,他算是敗了。

    ……

    趙無恤的營帳的確扎的十分嚴密,這可是他和郵無正、羊舌戎學來的手藝,加上冉求也善於此道,便打造出了這座讓盜跖牙疼的柵籬壁壘。

    武卒紮營的地點向南距離闞城三十里,往西距離大野澤水泊二十里,常年湖水浸透,踩上去隱隱比中都附近的土地要柔軟些,冉求還專門派人夯平弄硬,方便遇襲時集結軍隊。

    排列整齊的葛麻皮毛帳篷一個可住五人,也就是一個伍為一帳,兩帳相鄰為什,相互照應。然後百人十帳為一個自成體系的小營地,各個營帳之間有挖開的小溝渠作為防火帶,全部繞成一個橢圓形的陣型護衛著中間的趙無恤大帳。

    大帳內燈火通明,聽到在外與盜寇夜戰,殺傷敵人百餘的田賁悍卒,還有帶騎兵尾隨窺探,割了幾十枚左耳的虞喜的報告後,趙無恤也和盜跖一樣,滿腹的遺憾。

    「若一師之眾全是武卒,我倒是想布下一個圈套,盜跖深入,再將其伏擊殆盡。但營內還有千餘雜兵,一不小心就會弄巧成拙,導致夜嘯炸營,所以只能嚴加防備。」

    這些人能壯聲勢,護輜重,但也會拖後腿。

    所以此事不能行險,只能求穩。趙無恤和冉求商量過,防敵夜襲的方法是「以戒為固,以怠為敗」,設置嚴密的警戒,在陣地前派出哨兵,事先規定好口令暗號,隨時作好戰鬥準備。

    敵人前來襲擊,見到戒備森嚴無隙可乘,便會撤走。這時敵人「力盡氣怠」,是進行防禦反擊的極好時機,因此可派出精銳部隊,「隨而擊之」。

    在追擊敵人時,應謹慎從事,避免中敵埋伏。遇到這種情況,應將部隊分為三部分,尾隨敵後,在尚未到達敵人設伏地域之前,三部分同時發起攻擊,即可將敵人擊敗。

    理論上是這樣,但問題是,這是看不清道路的夜晚,趙無恤雖然派了探馬事先查看地形,但怎麼跟在這一帶生活了半輩子的群盜比?焉知盜跖沒有第二個埋伏?

    貪心太多反倒得不償失,更何況,他這次的戰略目標又不是殲滅盜跖,而是解圍,一切戰爭都是圍繞著政治目的進行的……

    此刻,看著漸漸露出魚肚白的東方,趙無恤暗暗想道:「聽說柳下跖是聰明人,我倒是希望他也能看清這一點,吾等又不是仇人,魯國像是四肢破裂的麋鹿,是群鴉的盛宴,我和他都只是各為其利的鳥兒罷了,何苦死磕?」

    趙無恤的想法是從戰略層面考慮的,說出來甚至會讓士氣懈怠,所以並未傳播給軍吏們。他們這個階段只需要考慮戰術問題,所以田賁、虞喜等人覺得今夜的接觸只是牛刀小試,真正的戰鬥,明天才會開始!

    至少,在武卒的中層軍吏中,在一連串的勝利激勵下,已經有了一種「聞戰則喜」的的風氣。

    然而,他們的躊躇滿志,卻被盜跖次日的行動潑了一臉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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