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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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五章 來自陶丘的邀請

    晨色清冷,帶著一絲濕膩,預示著雨季將至。

    五月末時,夏雨綿綿降下,各種消息也彷彿雨後的白蘑菇般一個接一個冒了出來,紛紛傳到了廩丘趙無恤處,讓人有些應接不暇。

    首先得到的是一封來自曹國陶丘的絹帛,上面的蠅頭篆字正是曹伯陽親筆所書,內容則是邀請趙無恤去參加他的三十六歲壽宴,裡面還附著子貢的一些話語。

    趙無恤知道,早在《詩.小雅》裡就記載著「吉日庚午,即差我馬」之言,反映午與馬相對。春秋時代已經有了十二生肖,自然就也了本命年的說法。

    子貢在信中如是解釋:「司寇當知,一年有月份十二。子,鼠也;丑,牛也;寅,虎也;卯,兔也;辰,蟲也;巳,雞也;午,馬也;未,羊也;申,猴也;酉,雞也;戌,犬也;亥,豕矣。十二生肖往返循環,所以世人對十二的倍數生日十分重視,加上去歲一整年裡,曹國因為侈靡之業得到了不少稅收,曹伯喜悅,今年便決定將場地擴建加固,做一個世間從未有過的『大競技場』,廣邀天下卿大夫畢至,以慶賀本命生辰。」

    無恤名下的侈靡之業在過去一年裡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據說現在陶邑的侈靡之所裡,其倡優、舞技無不吹竽鼓瑟,也不乏彈琴擊築,鬥雞走狗,六博蹋鞠者,只為博得士大夫和國人一樂。

    每逢賽車、賽馬、角抵,還有初具雛形的蹴鞠聯賽舉行的日子,附近街巷常常擠得車彀擊,人肩摩,賽場觀眾席上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開設產業的商賈如子貢等人都「甚富而實。家殷人足,志高氣揚」。

    子貢在描述了這些盛況後寫道:「司寇若是得空,大可來陶丘一觀,一面巡視下吾等的業績。另一面也能讓曹伯與有榮焉,日後在陶丘行事和貨殖也可以得到些許便利,此乃不情之請,端木賜再拜言。」

    曹伯的邀請,子貢的諫言無恤不能不考慮。陶邑是天下之中。商賈雲集的地方,在無恤的戰略裡地位十分重要。除卻消息來源外,那兒還是三邑的紙張、瓷器,還有其餘特產銷售的終端,也是購入稀缺原材料的大市肆,可以說扼著無恤勢力的經濟命脈。

    當然,若僅僅如此,他也不至於在魯國局面微妙的情況下貿然離開。

    但與此同時,子貢又匯報了一事:「侈靡之業也吸引了數不清的外國貴族前來消費,賜也因為職務便利結交了不少。其中有幾個吳人,他們醉酒時無意透露了一個消息……」

    ……

    子貢告知的第二件事讓無恤下了決心,反正從三邑到陶丘才兩百里地,來回五六天而已。於是無恤將在鄆城主政的張孟談喚到廩丘,一方面交付他政事,一方面解釋此事。

    原來,到下月時,南方新興的強邦吳國將再次派出使者北上,最終目標是前去晉國朝聘。期間會經過宋、陶、衛三國,剛好能趕上曹伯的壽宴。所以吳國行人將會在陶丘停留些時日。

    這件事的真偽,子貢已經派人入吳境查證過,而行人的身份,他也打聽清楚了。當那名字呈到無恤案頭時,讓無恤感覺在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

    「吳國行人剛好是屈氏的人,也就是當年屈巫臣南下吳國時,在那兒留下的兒子狐庸的後代……」

    當年,為了夏姬而出奔的屈巫因為怨恨楚國令尹、司馬族滅他宗族。於是便向晉侯請使於吳,晉侯許之。於是屈巫借道莒國,到了當時還被中原視為蠻夷的吳地,說服斷髮文身的吳王壽夢加入晉國的姬周宗盟。

    屈巫還教打仗散亂無序的吳國人列陣和車戰之法,讓他們強大起來攻擊楚國側翼。他離開前請名劍匠鑄造了寶劍少虡,還把大兒子屈狐庸留在了吳國,那支屈氏後人世代作為和中原溝通的行人,至今已經過去了八十年。

    說起來,屈氏家族倒和趙無恤十分有緣,被稱為伯羋,無恤則親切地叫她薇的邢氏少女,還有在陶丘子貢處做事的少年邢敖都是屈巫後人,當年他們被父親帶著南下,就是想去吳國投奔親屬。姐弟倆被無恤所救後,伯羋已經相當於他的妾室了,而寶劍少虡在邢敖成年前也由無恤代為保管,此時正掛在他腰間。

    救薇和邢敖是意外之舉,無恤當時沒想過回報,誰知眼前卻一個機會。所以得知這消息後,趙無恤難免動了一些心思,或許,是該用這把許久未曾染血的寶劍換一些實質利益了。

    春秋時代,人們最終血親宗族,何況兩邊血緣還沒過五代,隔得不算太遠。若是能讓邢敖和那屈氏行人兩個分別南北的宗族支系會面,此乃成人之美,必將成為貴族中的美談。

    但這只是趙無恤與吳國屈氏拉上關係的手段,他更關心的是能否打通一條購置銅、錫的銅路。

    穿越之初無恤對青銅這種材料還有些不屑一顧,可漸漸卻明白了這時代人稱之為「美金」的緣由,因為在冶鐵成熟前,它真的沒有合適的替代品!

    無恤對青銅及其原材料十分渴望,不單單是因為冶鐵技術不過關,做不出質量優秀的鐵兵器,軍事武裝與青銅數量掛鉤。還有另一個原因,他已經被魯國落後至極的貨幣系統逼得無可奈何,只得將本來尚嫌過早的鑄幣計畫提前了。

    這事得從紙張、瓷器的售賣說起,楮皮紙的成本已經降到了和竹簡同等的程度,價錢卻可以比麻紙、竹簡賣得貴上好幾倍,但外人卻不知道其中奧秘,還覺得是佔了大便宜。

    當一高一低兩種紙開始在魯城售賣,第一批錢帛收上來時,趙無恤就對魯國的貨幣和商品經濟大失所望了。

    當時計僑給他算了一筆賬:「魯國銅貝按照鑄造地點的不同,質量層次不齊,但平均的重量大概就是半兩一枚。一般的竹簡是一銅貝兩冊,公輸紙原本一銅貝換十張,劣麻紙一銅貝二十張,楮皮紙的價錢則是一銅貝兩張!」

    晉國好歹有鑄造的銅空首布。雙肩足布等,但魯國號稱禮儀之邦,卻還保留著上古時代的貝幣系統!雖然從魯僖公以後漸漸變成鑄造的銅貝,但還是怎麼看怎麼落後。所以即便收穫了萬枚銅貝以及包銅的貝殼。看著壘在一起的貝丘,無恤卻沒有發財的感覺,只感到滑稽。

    若不是趙無恤自己苦於府庫青銅不足,熟悉經濟的子貢也不在身邊,說不定就讓工匠坊分出一批攻金之匠熔鑄銅幣。讓它們席捲魯國了。

    後世經過時代經濟選擇的圓錢、半兩錢、五銖錢,都足以將魯國落後的銅貝、貝殼一股腦淘汰掉。在之後的兩千年,鑄幣都是一項斂財的巨大權柄,也是掌握一國經濟命脈最好的手段,什麼造紙、燒瓷與之比起來,都成了小打小鬧……

    更讓人欣喜的是,畢竟是鑄幣是剛出現不到五百年的新事物。這時代的主政者們對鑄幣認識還不足,所以並未立法管理私鑄現象,只要有人手和銅料,就能自個設坊鑄造。從此財源滾滾。

    但無恤卻力不從心,他手上缺少足夠的銅料,三邑不產銅、錫,整個中原地區也很少。何況魯國大司空叔孫氏,還有晉、魯、曹的貴族商賈都對這種軍備材料極其重視,不肯輕易售賣。

    所以無恤便只能把目光盯到了楚、吳兩個產銅大國身上,楚國雖然銅料豐富,但實在太遠。吳國和魯倒是在淮北一帶相鄰,何況吳國政治體系構建較為原始,若是能和領邑主搭上線。以精良的手工製品偷偷轉運些銅、錫是沒問題的!

    於是他便做出了決定,要到陶丘與吳使會個面,順便參加曹伯壽宴。

    張孟談聽了無恤的理由後也十分贊同,認為值得一去。允諾說無恤不在時他會統籌調度好三邑軍政,防備盜跖襲擊。

    這時候,無恤只想著速去速回,沒料到還有另外兩樁份量不小的事在陶丘等著他解決……

    ……

    詩言,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

    晉國新絳郊外。昔日因為趙無恤主政一年而熱鬧非凡的小邑成鄉,彷彿已經沉寂了下來。每當傍晚降臨,只聽見蚱蜢螽蟲響徹草間,夜深人靜時,甚至還能聽到求偶的野雞在振羽啄翅。

    前年冬天,趙無恤因為誤殺范氏嗣孫而被逐的消息傳來後,成地舉鄉嘩然。

    當時羊舌戎等憤慨地說道:「范氏以嫡孫被殺為恥,吾等也以主君被逐為恥!君辱臣死,成鄉全邑上下,愛戴君子就像愛自己的父母一樣,兒子想著為父母報仇,做臣下的想著為主君報仇,若是主君有召喚,難道還有敢不盡力的人麼?」

    於是,此鄉半數的青壯子弟自帶衣物、弓矢、武器,他們告別了昆父妻子,在成摶、計僑、羊舌戎等人的帶領下,分批前去宋、魯投靠流亡的主君趙無恤。

    在他們離開家門時,成鄉的國野民眾沒有往常送子侄徵召的悲切,而是相鼓勵,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婦勉其夫,紛紛說:「有君子這樣恩惠的主君,就算為他戰死在異國也值得!若君子不歸,也休要回來!」

    這架勢,頗有當年晉重耳流亡,狐氏兄弟、趙衰、魏武子誓死相隨的意思。

    男子們懷著「報君恩」的心思離開了,成鄉頓時成了女兒鄉,田畝間勞作者,裡閭出沒者只見巾幗,罕見鬚眉。連昔日防範嚴密的瓷窯也空了一半,只剩下一些年輕魯陶匠和下宮陶匠學了半拉子瓷器活,維持著「成瓷」的產量,卻已現頹勢。

    這種情況持續到半年多前,趙氏宗主突然下令,將成鄉轉封為他幼女季嬴的養邑。而那位披著紅兜帽和裘衣,乘坐四輪華車到來的女邑主,竟然和趙無恤當年初到時一樣,給開始沉寂的成鄉注入了新活力。

    邑寺被修繕一新,小院落裡冰冷的石案、青綠色的菜圃依舊,庖廚裡還是日日都有香味飄出,但比起以前的大鹽,多了幾分甜膩的女兒家氣息。住在裡面的人也物是人非,繼無恤之後,君女季嬴成了此處的主人。

    她從下宮帶來伺候的人不少。其中最受信任的,就是風傳無恤君子離開前十分愛,甚至連沐浴也讓伺候在旁的伯羋。

    伯羋是昔日的邢氏喪父之女,成氏的殉葬小隸臣。與無恤有肌膚之親的貼身侍女,她還有一個名叫做「薇」。

    但自從趙無恤南行後,這個私名就被深深埋了起來,換成了更正式的「伯羋」。這是君女季嬴讓她改的,意味著承認她源自楚國屈氏的姓。還有一度失去的貴族女子地位。

    但伯羋沒有絲毫的得意,她身份變高了,走路時卻依舊垂首趨行,此時正捧著一疊從魯國西鄙剛寄來的楮皮紙,只著足衣進入了居室,站到了君女身旁。

    伯羋沒了以往浮萍弱柳的模樣,在季嬴的下多了幾分貴族氣質。她總是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色深衣,頭上樸素的布飾則是黑色,眾女不知道她為何要這副服喪似的打扮。只有伯羋知曉,自己之所以這麼穿。因為君子喜好這打扮。

    和伯羋的潔白低調不同,季嬴依然是一身紅妝,坐在榻上,纖手持兔毫筆,正對著一張麻紙凝神思索。

    「這便是楮皮紙?」接過廩丘最新做出的一批紙後,她面帶欣喜。

    「唯,一共送來了四五百張,以後或許還有更多。」

    「無恤在晉國時便心思精巧,時不時做出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來,誰想去了國外還是如此。」

    季嬴手裡有一根木尺矯正字體行序。木尺表面用刀削刻上筆直均勻的刻度再塗上漆,既可以當作簡單的測量單位,也能用來對當作齊字體和鎮紙的工具,這自然也是魯國西鄙的產物。

    楮皮紙質量勝過麻紙不少。季嬴一時技癢,接過來蘸著筆墨,開始畫著瓷器模型和釉彩。她下筆神氣嫻雅,姿態輕盈,不見有一絲一點的紛亂,舉止間落落大方。文雅而自然。

    從季嬴開始主持成瓷後,這個離開趙無恤點撥後漸顯頹勢的瓷窯便開始復甦。

    因為土質問題,成瓷以「白瓷」為主。白瓷並不是首創,早在剛建瓷窯時就有少量出產,在製作時只需要注意釉色中鐵的成色干擾,產品便會從青瓷變為白瓷。

    季嬴其實並不懂燒製,但她卻明白自己想看到怎樣的產品,於是成地白瓷越發的器形細膩,裝飾精良。它們胎色灰白,質地細密,釉色青灰,如冰似玉,頗受女子喜愛。

    而與之交相輝映的,正是近來才出現的甄地「黑瓷」。

    和製作白瓷異曲同工,只要加重瓷釉中鐵的含量,就燒成了黑瓷。也許是沾染了武卒肅殺的風氣,甄地黑釉瓷烏黑油亮,造型粗狂渾厚,端莊厚重,器物注重實用。

    對此季嬴評價道:「我看那些黑瓷,花紋是有的,但作為男子,內心實則是蠢笨至極的,哪能比得上女兒家心思細膩?所以甄地黑瓷勝於色澤新穎,而成地白瓷則勝於造型別緻,各有所長。」

    她審視了一遍畫在紙上的模型,將其交給了伯羋,讓她帶去工坊,叫匠人照著上面的形狀試制。

    伯羋側目看去,卻見那張楮皮紙上,筆下慢慢躍出了一個美麗的精靈,它造型優雅別緻,白如蓮花,美得不可勝收。也不知道真正燒製出來後會是何等模樣,恐怕剛開窯,就能引發工匠們一陣驚嘆罷。

    就在這時,季嬴卻對她說道:「最新一批出產的成地白瓷將運往陶丘,我想讓你親自去一趟。」

    季嬴已經從信件中得知無恤將去陶丘,信中還提到了屈氏後人的事情,雖然無恤並未明說,但聰慧的季嬴卻考慮到了,這次與屈氏會面能否達到令人滿意的效果,或許能靠伯羋她們姐弟以「親情」動之,所以便譴她前去。

    伯羋自然知道這一去是為了什麼,一時又是驚喜,又是惶恐:「下妾……」

    季嬴卻不容她分說:「無恤已經離開了一年半載,歸期不知,之前是因為濮上戰亂不休,所以才未讓你去。可如今魯國局勢已經平穩,常年在軍旅之中,日子一定過得粗糙而隨意,他身邊總得有人照料,所以我想要你去!」

    聲音變成了命令的口氣,伯羋只能俯首下拜,不敢再辭。

    她不知道以前的君女是怎樣的,但現在的季嬴華貴而成熟,這一年多時間她發生了一場蛻變,從一朵含苞的花骨朵變成了初開的繁花,話語中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可實際上,季嬴心裡想著的,卻是恨不能擺脫趙氏君女的身份,親自前去陶丘,與趙無恤一晤……

    ……

    吳國延陵邑位於大江之南,震澤以北,當年吳王壽夢死,想要傳位於幼子季札。但季札不願為君,便學太伯、曹公子故事,躬耕於延陵,以避讓君位,吳王徐祭遂封季札於延陵,號延陵季子。

    季札如今是吳國公族中輩分、年紀、見識最高最廣的人,也是對北方諸夏禮樂最熟悉的人,所以北上陶丘的吳國使節團在此停留,向他請教一些禮節問題。

    此時,一位白髮垂鬢的年邁大夫抱著劍坐於水邊一座茅亭中,眼前是浩浩湯湯的震澤。

    他的右側陪坐著一位高冠博帶的中年男子,華族大夫打扮,雖然是吳國地位卓然的行人,卻對老者態度恭敬。左側是一位緇布冠的青衣少年人,在場眾人數他聽得最認真,眼中滿是對北方諸夏的好奇,身上雖然是中原士人打扮,但領口下若隱若現的紋身卻暴露出他是土著的吳人。

    而一旁那名身材粗壯,腰別短劍的大漢更是完全的斷髮紋身,頗有些不耐地看著震澤景色,目光放在不時跳起的游魚上——他臉頰上的紋面正是一對青黑色的雙魚圖案。

    他的父親專諸,當年就是在這裡學習炙魚的……

    就在此時,白髮老者突然停下了侃侃而談的話頭,仰頭吟誦了一首詩歌後淚流滿面。

    陪坐的三人大驚,那名為言偃的吳人少年更是關切地近身求問。

    「季子,不知為何悲吟?」

    季札拭去縱橫的老淚,「錚」地彈了一下長劍嘆息道:「老朽心口微痛,想必是晏平仲辭世,世間又少了一位知己之人……」

    於是,就在分處兩地的無恤和伯羋都準備動身出發時,一道來自齊國喪事卻在短短幾日之內震驚了天下,讓他們的行程也不得不延誤數日。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30 02:52
    第三百六十六章 不朽者

    四十年前,齊國崔杼之亂,齊莊公被弒,晏子這位「不死君難」的智者逃過了那一劫。隨後慶封滅崔氏;欒、高「二惠」與陳、鮑驅逐慶封;陳鮑驅逐欒、高三場大亂,他從未卑躬屈膝,卻奇蹟般地保全了自己的宗族,在齊侯杵臼時相齊,創造了一段難得的安定時期。

    晏氏自晏桓子後開始崛起,到晏嬰時成為上大夫,一度執掌齊政。雖然他從不為自己家謀私利,家無筐篋之藏,居於商賈之裡閭,家有老妻卻推辭齊侯賜予的美室美妾。但擋不住他名聲太好,民眾扶老攜幼前來歸附,如今已經成為齊國在國、高、陳、鮑四卿下的第五強家。

    但他終究還是沒逃過司命的催促,晏子去世的消息傳出後,臨淄民眾萬分痛心,數萬人走上街頭同悲,掛滿了墨旌和素稿。

    據說在晏子病重將死時,特地鑿開楹柱放進一封帛書,對他妻妾們說:「楹柱中的信,阿圉年長後再給他看!」

    晏嬰老年得子,其子晏圉尚未及冠,卻被齊侯直接授予上大夫之爵,養於公室,請名師教其君子六藝,以繼承晏子的宗廟家邑。

    晏子遺書裡寫了什麼外人不得而知的,或許是對齊國未來的預言,或許是指點後人保全宗族的妙招。

    齊侯也十分哀痛,他用最隆重的上卿禮節,親自為晏子發喪,還捧著璧玉在晏子的黑色棺槨旁哭得死去活來。

    有人在旁勸道:「君上,這樣做不符合禮的規定。」

    齊侯哭得眼淚鼻涕都混到了一起了,他直接用素衣的寬袖一擦,說道:「汝等怎能知道晏子的好處?從前孤與晏子到遄台遊玩,一天之內他給我指出了三次過錯,逼我改正。現如今斯人已逝,還有誰能像他那樣公正、那樣時常督促寡人?沒有了晏子。齊國危矣!哪裡還顧得上什麼禮不禮的!」

    國夏、高張、鮑國對於晏子之死都十分悲痛,唯獨高興的大概是高唐陳氏。唯一的剋星已死,陳氏父子明面上雙目垂淚,回家後則彈冠相慶。抓緊了削弱齊公室和其他三卿的謀劃。

    而晏子的謚號也由齊侯親自選定了。

    謚曰「平」!

    治而無過曰平,無災罪也。

    執事有制曰平,不任意。

    布綱治紀曰平,施之政事。

    於是晏子自此便被天下人尊稱為晏平子、晏平仲!

    ……

    魯國方面,剛剛完成更改魯昭公陵墓。威望正隆的孔子也穿上了端莊的禮服,帶著弟子們朝臨淄和晏邑的方向垂拜,雖然晏子並不欣賞他,甚至阻礙了他在齊國的從政之路,但孔丘卻十分讚譽其人。

    他曾稱讚說:「晏子善與人交,久而敬之。」這會又無奈地感慨道:「扶助拯救民眾卻從不自誇,言行裨補三位君主齊靈公,齊莊公,齊侯杵臼的過失卻不矜功自傲,晏平子果真是君子啊,惜哉。」

    趙無恤的廩丘,也趕著這場波及全天下的風潮。降低了飲食規格,推遲了南下陶丘的計畫,好為晏子默哀。

    晏子頭七的遙祭當日,他對冉求、公西赤、闞止等屬吏說道:

    「叔孫穆子曾經說過,像保姓受氏,以守宗祊,讓後世不絕祀,這樣的卿大夫任何邦國都不少見,這些人僅僅是及身而止,沒什麼值得炫耀的。但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這三者能得其一的士大夫萬中無一。然晏子之德無人能挑剔;晏子相齊,輔佐三代齊侯。有大功於國;其言語詼諧睿智,出使楚國之事為列國行人所傳頌效仿。如此,晏子可以稱之為……

    不朽!」

    對晏子也極為敬仰的闞止今天有些走神,聽到趙無恤這話,總喜歡直言自己觀點的他反問道:「

    「想要不朽何其難也,百年內天下人人讚譽晏子。但五百年,千年後尋常人不知其名,兩千年後他的姓氏和功績言行或許就湮沒無聞了。司寇就這麼能夠篤定,這世上真的有死而不朽者?」

    趙無恤一笑,斬釘截鐵地說道:「然也,我可以肯定,兩千年後的人,縱然不知道現任齊、晉國君是誰,不知道列國執政是誰,但晏子之名卻耳熟能詳!他的事蹟將流芳百世!」

    闞止聽呆了,趙無恤此言如此的肯定,彷彿他穿越千年見證過一樣,讓人不得不信。

    無恤當然能確定,他與晏子跨越數千年的相識,大概是從那篇《晏子使楚》開始的吧?

    但如今,他也只能感嘆道:「遺憾啊,我卻沒能和這位智者見上一面,聆聽他的教誨。」

    ……

    六月中旬的時候,晏子的喪事也傳到了晉國。

    晉齊兩國雖然處於敵對狀態,但晉侯依舊專程為晏子減低了飲食規格,罷朝一日,六卿之邑亦然。

    這是對這位風趣聰慧的政治家的一種尊敬,他雖然身高不足六尺,但其德,其功,其言卻足以讓晉國所有卿大夫側目!

    六卿同時也在揣測不已,晏嬰去歲秋冬久病,卻斷斷續續撐到了今年仲夏才去世。有人認為,晉齊兩國持續了兩年的爭霸戰爭之所以在甄、廩丘之戰後沉寂了這麼久,齊國也沒有乘著陽虎之亂攻魯,就是晏子的諫言在起作用。如今他這一去,戰端恐怕又要起了,只是不知道齊國是選擇在秋收前還是秋收後發難。

    至於攻擊的地點,有人認為或是齊國陷沒於魯的要塞廩丘,或是與高唐隔河相望的夷儀……

    ……

    列國卿大夫雖然都有所表示,但最傷心的,還是吳國延陵季子。

    這位老者如今已經沒了年輕時的意氣風發,只剩下風燭殘年的堅持,在吳國徐地證實老友晏子真的死後,又給了他沉重打擊。

    弭兵之會後,天下以叔向、子產、晏嬰、季札為四賢,如今三賢已凋零,唯獨剩下吳國公子孤身一人了。

    悲傷過後,他卻很快就走了出來。因為吳國十多年前剛征服的徐地有些不穩,受吳王闔閭所托,老季札特地帶著吳國的北上使團到這兒跑了一趟。因為為徐君掛劍之事,他在徐人中威望極高。徐子在被吳軍水攻投降後,甚至主動向吳王請求,莫不如以季札為徐地的封君,他甘願為臣子,但卻被吳王否決了。

    季札雖老。但他依然是吳王之位的合法繼承者!

    老吳王壽夢有四個兒子:長子叫諸樊,次子叫余祭,三子叫余昧,四子便是季札。季札賢能,壽夢生前也曾想讓他繼位,但季札避讓不答應,於是讓長子諸樊繼位攝政,但壽夢死前下了遺命:一定要讓季札繼位!

    他若是不肯,季札的幾位兄弟就得兄終弟及,一個接一個地為季札守著王位。等待他有一天能回心轉意,坐上君位,好滿足先王壽夢的遺命。

    所以,過去的歷代吳國諸王,諸樊,餘祭,餘眛,王僚這幾人,在一些吳人看來,都是幫季札佔位子了。連闔閭刺殺王僚後。都不得不擺足姿態,親自跑去延陵「懇求」季札繼位,好安撫沸騰的輿情。

    季札再次拒絕了闔閭的虛情假意,他只願意做他的延陵季子。

    此刻在徐地。一處裝飾簡單,卻擺滿了無數竹簡的居室裡,季札對中夏士人打扮的吳國少年言偃說道:「晏子的聰慧天下無人能比,但他能逃得了內亂,能不屈服於人卻能保宗族身家平安,卻任舊逃不過生老病死。我也一樣。能避開王位,卻避不開大王的猜疑,如今就想守在延陵,只希望能多教出幾個像你這樣的吳人,好傳播諸夏的禮儀,開化句吳的蠻夷之俗。」

    當年吳國太伯、仲雍斷髮文身,拋棄了周禮,以荊蠻、於越風俗治國,長達數百年的時間裡棄在海濱,不與姬通,甚至被魯人視為野蠻的蠻夷。吳王壽夢之時吳人開始漸漸恢復舊俗,季札就是其中代表。

    他隨屈巫之子狐庸學習中原禮儀,隨後代表吳國第一次正式出使諸夏,沿途種種事蹟都傳為美談。

    言偃彷彿是季札年輕時的寫照,他是延陵當地的吳國貴族,年少時也剪髮文身,光著膀子,口咬短劍在江河湖泊間遨遊。稍稍年長後卻開始養髮扎髻,拜在了季札門下,跟著他穿冠帶廣袖,學習中原文字,詩書禮儀。

    如今略有小成,就將作為吳國行人屈瑕的助手北上,一來作為翻譯,二來他也想像季札一樣,在北方觀禮、求學,好引入北方先進的文化,將「大吳之國,剪髮文身」的荒蠻景象早日改變。

    言偃誠懇地說道:「諸夏士人相互稱呼必稱字不稱名,言偃尚無字,還請季子賜字!」

    季札微微一笑:「吳人本是周室遊子,你如今北上求學,又是吳國的遊子,你的字就叫子游好了……此去北方,不知想求學於何人?」

    言偃早就做好了打算:「聽說鄭國有位鄧析先生,長於律法訴訟,作竹刑。而魯國有兩位聞人,一是小宗伯孔子,擅長禮儀教化,二是少正卯,長於辯論博學,我或許會拜入他們門下。」

    季札卻搖頭:「鄧析近來似乎正受鄭國執政為難,自身也難保。此外,如今魯國的聞人不止兩家,而是三家了!」

    「敢問還有誰?」

    季札捋著鬍鬚說道:「晉國趙卿之子無恤,頗有賢名,去歲的格物致知之說,修齊治平之說傳到了延陵,都十分發人深省。聽說他手下還有不少賢能,或擅長工匠技藝,或長於數科籌算之術,你途徑魯國西鄙時可以停留些時日,替我看看這個趙氏子究竟是何許人也!」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30 02:55
    第三百六十七章 楫門而盜

    PS:又弄錯了,上一章出場過一次的吳國使者屈瑕改為屈無忌,見諒……

    六月末,等屈無忌帶著使節團裡的專伯魚、言偃等人準備離開徐地、鐘吾時,季札卻只能遙遙相送。

    在季札的斡旋下,此地因為青黃不接而發生的動盪已經平息,再過幾日,他也要返回延陵。何況他已經老邁得無法遠行,徐地就是他能走最遠的終點了。

    四十年前,他聘於魯,請觀周樂,聽遍商、周、魯之頌,以及大小雅、十六國風,期間每一個點評都讓自詡為知禮的魯人汗顏不已,紛紛甘拜下風。他過徐國時為了未說出口的信義,在徐子陵墓旁的松柏上掛吳中寶劍,也傳為美談。

    他過鄭國時見到了正值壯年的子產,倆人一見如故,季札預言子產將執政鄭國,創造一個中等強國。他過齊時,也與晏子結交,建議晏子主動交出封邑和權力,正因為無邑無政,晏子才倖免於欒、高之難,沒有遭陳無宇毒手。

    至於他適晉時,則是與叔向交遊,並特別欣賞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三人。

    季札回憶著自己與這些人的交好,如今他們都已經盡數死去,人亡政息,晉國羊舌氏已滅,六卿專權,不知何時就會打起來。齊國沒了晏子,權柄就要落到陳氏手裡了。鄭國那邊,子產的繼承者子大叔也死了,心胸狹窄的駟歂執政,據說最近正在為難名士鄧析。

    「未來幾十年的天下,將是個禮樂崩壞的季世……」

    從好時代到壞時代的季札充滿了悲觀。自己的侄兒吳王對禮樂教化並不感興趣,他心性殘忍,一心想要爭霸,卻不務德行,只知力爭。就像申包胥說的,這樣的吳國就如同巴蛇和巨彘,即便稱霸蠶食天下,若沒有屬於自己的文明文化。霸業又能維持多久呢?

    他開始努力回想離開晉國前囑咐叔向的話,自己說過什麼來著?

    「對了,我離開晉國前,曾對羊舌子說。叔向,你要勉力惜生啊!晉國國君奢縱平庸而良臣又多,卿族勢力強大,未來政權恐怕要落到趙魏韓三家手裡了吧,你為人剛直。定要慎思如何免於禍患!」

    如今他送給言偃的道別之言,卻沒了以往的憂國憂民和預言,而是簡簡單單的絮叨。

    「偃,中國的飲食衣物不同於吳越淮夷,你或許已經戴慣了高冠博帶,穿慣了鞋履衣裳,還學會了一口流利的成周雅音,但脾胃卻依然是吳國人的。這些天多食些魚羹稻蛤吧,渡過淮泗後,想吃都吃不到了!」

    望著言偃北去。季札彷彿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這是一部分吳國士大夫想要歸化母體「中國」的迫切渴望,但在中原人看來,他們已經是蠻夷之邦了。

    ……

    同一時間,無恤也離開鄆城,南下陶丘。

    從魯國西鄙去陶丘有兩條路,一條是水路,出鄆城水門,從小港口上船,沿著大野澤西岸往南行,在巨野邑進入濟水。逆流而上,只需要兩三天就能抵達。

    水路最好走,但卻不安全。

    今年開春後,無恤讓張孟談在鄆城主政。招募大野澤游民,希望以經濟問題解決盜患,壓縮盜跖的活動範圍。雖然取得了不少成效,投靠者已經多達兩千人,在計僑數科學生和營造之匠的合作下,一些沿湖的亭舍哨所、高數丈的夯土烽燧也在湖西岸陸續立起。預示著趙無恤對這裡的統治,地方亭鄉民眾常常被徵召進行防盜訓練,叫盜寇只管有來無回。

    但這僅僅讓盜跖在吃過幾次苦頭後,不敢派人來西岸的新開墾地劫掠,將目標轉向湖南岸、東岸的城邑。

    另一方面,趙無恤卻也不敢乘船入湖太深。正如本地有句俗言,旱鴨子學會游泳,也不要和水鵠比水性。雖然鄆城的舟師卒已經略知水性,日夜演練舟戰之法,但要知道,後世的曹操也是在荊州練了小半年水兵才打了赤壁之戰,結果人人知曉,和東吳水軍一碰,他連老底都輸光了。

    上次離間季氏和孟氏的計策成功後,趙無恤已經不再需要養寇為患,雖然想徹底剿滅盜跖,但他暫時有心無力。

    所以官匪勢力的分野便以湖岸一里內劃線,他這次只能帶著三四百精銳武卒陸行,入湖澤觀碧波的風雅事只能等明年了。

    無恤之所以帶這麼多人出行,是因為濮水以南,大野澤、濟水以西的地域,理論上來說是屬於衛國的。如今衛國只是勉強服晉,不知道何時就會叛離,無恤在宋國和衛侯的男公子朝相惡,之後又攻略了甄城,他可保不準衛人會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對他下手。

    這片他們經過的地域就稱之為濮南之地,濮水、濟水流經,雷澤、歷山居其間。其中有笙竇、乘丘等幾邑,又號「濟西之田」,歷史上因為晉文公厭惡衛國從楚,一度劃歸魯國,之後百餘年變遷,現在又成了衛國領土。

    上次無恤晝伏夜行,才避開了這些衛邑的耳目,達到了奇襲甄城的目的。轉眼一年過去了,他和手下們已經不再是內心惶恐的流亡者,他們已經在魯國站穩了腳跟。如今還鄉團歸來,卻是旌旗招展,大搖大擺的走正道,騎士個個昂頭,持矛戟者人人驕傲,卒長們說了,可不能墮了魯國小司寇的威風。

    過路時,趙無恤也按照老規矩,讓人把這一帶的道路輿圖統統畫下來,還指著遠處的乘丘邑對隨行的親信說道:「子貢手下的商賈已經遍佈北方諸國,尤其衛國濮南之地,更是無孔不入。此外還有一些在甄城本地培養的暗子,他們用衛國口音掩蓋了身份,已經混入了這些小邑內,隨時窺探和回報消息。」

    「司寇是要圖謀衛國濮南之地麼?」闞止小聲發問。

    張孟談要治理三邑,冉求、公西赤等人正而不譎。所以遇上陰謀之事,無恤便多半與聰慧的同齡人闞止商議,常常能得到不錯的反饋。

    「衛侯若是一心留在晉盟,我自然不能動他,若是叛晉入齊盟,那魯國作為晉國盟友自然要興師討伐,三邑位於西鄙首當其衝,以正伐逆,何言謀之?」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闞止卻只是輕笑道:「楫門而盜卻謂之伐,正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孔子的這句話似乎被司寇活學活用了。」

    無恤面色一僵,卻只是笑了笑,抬頭去看著天邊如絲如縷的秋雲了。

    闞止的這一點讓無恤有些不喜,他性子就是持才而傲,肚裡有話總忍不住說出來顯示自己的能耐,看破不說破多好?君臣之間還能繼續談笑風生,這便是他不如張孟談的地方了。

    無恤還是有容人之量的,不過等再拓寬勢力和領地後,尋個千室邑讓闞止去做做實事,磨一磨他的棱角倒是不錯。

    ……

    近兩百里路,他們走了四五天時間,到達陶丘時已經進入七月份,夏末秋涼。而無恤此行的主要目的,吳國使節團,才剛結束了對宋國的訪問,進入曹國邊境呢。

    子貢出城十里相迎,他依然眉目俊朗,儒雅斯文,但唇上卻留了兩撇矢狀的黝黑短鬚,顯得成熟幹練了不少。身上的衣服不似多數商賈般炫富似的穿宋繒魯縞,佈滿鮮豔紋繡,而是著面料極佳的淡雅蠶絲深衣,卻更凸顯出他的品味和與眾不同。

    隨著趙無恤手下越來越多,來源越來越廣,每次會面,都得將身邊的人介紹一番。子貢多次婉拒了曹伯對他的加尊和授職,如今依然是白身的士人,他對無恤下拜,又與無恤身邊的闞止等人見了面。

    闞止將子貢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倒是沒看出子貢有何特別之處,無恤手下的孔門弟子冉求、公西赤等人,他都覺得不如自己,唯獨對張孟談比較佩服。

    他現在是趙無恤身邊最受重用的家臣之一,這次有機會,便少年心性發作,卯足了勁想和子貢爭一爭第二把交椅。

    於是他見無恤與旁邊的陶蠱等人說話,沒看這邊時,便對子貢再度行禮道:「久聞子貢之名,只望你的才幹能不負闞止期待。」

    闞止說完眉毛一揚,話語裡有些帶沖,子貢卻也不慍怒,只是淡淡地回禮。等到無恤邀他同車而行時,才悄聲對無恤說了些話,叫後面的闞止以為是在告自己刁狀,心中便有些不屑。

    「不愧是個商賈皂隸!」

    其實剛才的事,子貢壓根沒發在心上,他對無恤說的是:「司寇,晉國那邊來的人,賜已經安置妥當了……」

    無恤明了,點頭稱善。

    晉國來的人,自然是隨著趙氏商賈,運送一批白色「成瓷」和「下宮瓷」來陶丘的少女伯羋了,也就是無恤當年在成鄉救下的侍女薇。

    無恤的去信上未曾明說,但季嬴卻一眼看出了他未盡之言。

    對於季嬴的這個決定,趙無恤是大感欣慰的,有了伯羋在旁,與吳國行人屈無忌的結交便能更添幾分成算。

    因為要算起來,若是無恤承諾給伯羋一個名份,他便與吳國屈氏有了實質性的親戚關係。

    當然,他本人也有幾分期待,那如同一朵白色小花的清秀少女,偶爾也會入夢。兩年未見,不知她會不會像祖先夏姬一樣,容顏不變……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30 02:56
    第三百六十八章 解救鄧先生

    讓武卒停留在曹國人臨時搭建的臨時軍營內休整,無恤只帶著衛士和親信數人,從北面入城。這兒臨近濟水的市肆,整個中原世界最大的貿易中心位於濟水邊上。

    市肆密密麻麻擠滿了河岸兩邊,百貨陳雜,熙熙攘攘。城中道路筆直,鋪著青石板,身穿宋繡魯繒的富足商賈領著皂衣侍從招搖過市,討價還價的聲音喧囂其上。玄衣的市官「褚師」則帶著市掾吏巡視期間,收取貿易稅。

    無恤去年經過這裡時,只是感嘆商品之多之繁雜,但這回再次路過,再看那些貨物,卻從中窺見了不同之處。齊國的魚、鹽;北燕、鮮虞的牛馬;宋魯的五穀、絲麻;晉的皮革和池鹽;吳國的銅錫;楚國的杞梓、鳥羽、丹青,甚至是開採自汝水漢水的黃金……

    這些東西都是戰略資源,關係到民生的衣食,關係到工匠能不能製造兵刃、箭羽、甲盾,關係到一個君主的統治能否穩固,還有他的戰爭機器能否順利運轉!

    往內城走去,無恤和子貢閒聊道:「看上去陶丘變化並不大。」

    子貢輕笑:「等到了外郭區的侈靡之所,司寇恐怕得將這句話收回了。」

    原來,子貢鼓勵奢侈的計策奏效了,曹國去歲收益不錯,收入比往年多出了一倍。曹: 伯頓時大為感謝趙無恤和子貢,甚至將打獵時才有的財大氣粗拿了出來,出資將侈靡之所簡陋的土木競技場翻修。

    在趙無恤來信建議下,曹伯讓工正派遣數千勞役采濟水上游的石頭。用長舟運到陶邑。新造了一個石質的「大競技場」,好炫耀財富。慶祝生辰,據說那兒可以一次性容納五千人!

    「如今那邊地價正在不停飆升。左近一里內的農人田地大多被併購,如今一畝值數百齊刀幣。」

    無恤詫異:「足足升了幾十倍?」

    「雖然貴,但如果能在那附近開一家吃食飲酒的店肆,那必定能一本百利,商賈們都說,這是司寇的恩澤,但土地多半在吾等手中……此外,賬目已經準備好了,只待司寇查驗。拋去所有開支,去歲一共得到純利黃金九鎰,宋繒、魯縞千匹,齊、晉錢幣數萬枚。若是將這些全換成糧食,則可以讓三邑六萬人飽食一年,若是全換成良馬,也能湊出一兩千匹來!」

    「此事且不急。」

    隨著子貢漸漸在陶丘站穩腳跟,趙無恤也計畫著將手伸向其餘領域了,瓷器和紙張必須盡快在這兒打開局面。購置戰略物資的計畫也得提上日程。

    不過無恤今天可來不及過去一觀究竟,甚至沒時間去子貢居所見一見閨中梳妝以待的佳人。

    當夜,曹伯陽擺出了隆重的儀仗,親自出內城迎接。並與趙無恤同乘四輪奢華大車進入公宮,在臨近濟水的高台上設宴為他接風洗塵,席位設在君位右側三步之內!

    陶丘的各方勢力舉城嘩然。這規格,是將無恤區區一魯國中大夫當成大國之卿、小國之君來接待了!

    「曹君糊塗!荒謬!」部分人如此暗暗作罵。但這絲毫不影響無恤的待遇。

    而在這場紙醉金迷的宴席上,東道主曹伯還親切地拉著趙無恤的手。指著宴席靠前位置的兩人對他說:「子泰,此處還有你的兩位故人!」

    無恤定睛一看,筵席上一前一後,正起身朝他行禮,眼中意味深長的,可不就是兩位來自晉國的老熟人麼……

    ……

    「想不到能在此與子泰相見。」

    「籍師乃是小子泮宮老師,直呼我為無恤即可。」無恤說完,朝籍秦身後的鄧飛也行了一禮:「見過鄧先生。」

    曹伯的壽宴,邀請了除宋國外的所有中原諸侯,春秋時期的國際關係十分密切和複雜,血緣、宗法、姻親和利益相糾纏,所以國君們也要相互朝聘以聯絡關係。

    晉國也派了公族大夫、上軍司馬籍秦前來賀壽,籍秦雖然只是中大夫,但大國之中大夫,相當於小國之上大夫,所以他位置靠前,屬吏鄧飛也陪坐在後,曹伯所謂的趙無恤「故人」正是他倆。

    籍秦黑衣長冠,坐於案後,兩年未見,他頷下的鬍鬚似乎長了幾分,不過看上去依舊雍容斯文。不同之處在於臉上堆著笑,手裡鞠著禮,對無恤十分殷切,當即向他敬酒,還談及晉國的往事好套近乎。

    說起來,當年籍秦見無恤相貌平凡,又只是趙氏的賤庶子,十多歲才來泮宮就學,所以並沒有引起他太多重視,沒親手教授過一堂課,完全扔給屬吏鄧飛。

    可現如今,他卻有些悔之晚矣,因為無恤儘管被「驅逐」出了晉國,卻聲名遠播,在魯混到了和籍秦一樣的爵位,領邑卻勝過他數倍。而且年紀才十六七歲,未來前途不可限量,怎能不巴結一番?雖然籍秦是上軍司馬,作為上軍將中行寅的下屬,目前投靠的是范、中行一派,這次他還帶來了兩家的禮物和押送禮物的兵卒。

    投之以桃,則報之以李,趙無恤對籍秦也禮數有加,畢竟他在新絳泮宮時也曾獻上束修,以籍秦為師,這份表面的敬重是要做的。

    不過他更加尊敬的,還是在籍秦身後跟著一起行禮的鄧飛。

    見無恤當眾敬重他,鄧飛感動之餘也連忙還禮:「窮士不敢當大夫之禮。」

    無恤卻堅持道:「此言差矣,先生之才堪當此拜!」

    這位教了趙無恤不少典史和晉、鄭律法的士人今天著緇布冠,略為矮小的身材裹著素色深衣,用黑色帛帶拴住。比起兩年前,他鬢角已經多出了幾根白絲,畢竟是年過四旬的人了,歲月不饒人。

    筵席上不方便說話。無恤和他們二人打了聲招呼後便回到了座位上,和曹伯把酒言歡。今夜曹國庖廚尋來了各處的珍饈。其中不少是國君前幾天親手打到的獵物,主菜是一道炙全鹿。一道罕見的巨鱉羹,但那份淡淡的腥味讓無恤不太喜歡下箸匕。

    此外還有各色肉食,像天下聞名猩猩之唇,獾獾之炙,豹胎、象尾也被找了來。春秋是分餐制,食物分別盛在豆中和鼎中分別端到各人的案前,正是入秋肉肥的時節,這些野味蘸著醬吃十分可口。

    飲至酒酣,曹國宮女們拖著寬大的袖衣開始上來獻舞。飄飄若仙,曹伯喝得興起,再次舉杯,別的不感謝,卻謝趙無恤送了他一樣狩獵利器。

    「多虧了子泰獻上的馬鞍,如今寡人也組建了一卒的輕騎士,但穿林越水是夠了,在疾馳的馬上開弓射箭卻還做不到。」

    開什麼玩笑?在趙無恤遲遲不製作馬鐙的前提下,想培養一個弓騎士。沒三四年時間能見成效麼?何況就算是趙無恤,也不敢把胡服騎射全民推行,只敢在軍中挑選部分地位較不高的圉、牧、戎、狄種作為輕騎士,才避免引發不滿。被人口誅筆伐。

    這世上除了晉、秦、燕、鮮虞等有天然優勢的邊國,其餘諸侯都不具備大規模量產騎兵的條件。

    不過曹伯這句話說得一旁的曹國卿大夫們嘆息不已,雖然去歲年景不錯。入境的商賈和貴族數量飆升,府庫漸漸充實。但自家這位主君。似乎從未正視過狩獵以外的其餘事情,對侈靡之業上心。也僅僅是因為這能讓他獲得狩獵的花銷而已。

    在燕饗過後,賓客散盡,趙無恤也飲得微醉,便和籍秦等人一同離席。他們一個住內城西面,一個在內城東面,所以無恤打算走到大道的岔路上再告辭,館舍內還有人在等著他呢!今天的宴飲只是曹伯壽宴的開胃菜,到了後日,那些吳國人也將抵達陶丘,到時候才是正菜!

    籍秦總算在絮絮叨叨一番後辭別了,他的屬吏鄧飛卻半道小跑著繞了過來,氣喘吁吁地攔下了趙無恤的馬車,說是有要事求他相助。

    鄧飛對晉、鄭刑律都十分熟悉,趙無恤的新政體系裡最缺的就是管刑法訴訟的士師,還有根據當地情況制定出的一套合理法規。

    他曾起過在晉、鄭尋一批法律人才的想法,鄧飛首當其衝,但那會三邑百廢待興,主要任務是防備盜跖,內部的衝突並不顯著,趙宣子之法也能湊合著用,這件事也就耽擱了。

    不過現如今,見鄧飛職務依然繁重,待遇也沒被籍秦提升幾分,所以這個計畫又浮現出來。趙無恤生出了招攬之心,作為籍秦屬吏而非家臣,鄧飛算是自由身,良禽擇木而棲,籍秦不是明主,只要曉之以情,誘之以利,無恤不信他不來。

    同是中大夫,一個上軍司馬,一個小司寇,誰比誰差?論領地,趙無恤還多出一個呢!論名聲,「數典忘祖」的後人怎麼和十六七歲就為詩三百添了好幾首新詞,如今風評正好的趙無恤相提並論?

    於是他便邀鄧飛蹬車一敘,還故作醉後憤懣抱怨道:「籍大夫待先生也太薄了,出行竟然沒有車馬配送,真是豈有此理,明日起便用我的車駕!至于先生所說之事,只要是無恤能辦到的,一定不會耽擱!」

    鄧飛感動之餘,提出的請求卻是趙無恤事先沒想到的。

    ……

    「想必大夫有所耳聞,我原本是鄧人,百年前邦國亡於楚後舉族北上,散落在鄭地。飛有一表弟名為鄧析,乃是鄭國訟師,生性傲慢,擅長兩可之說,對律法鑽研得比我還深。他如今因為得罪了鄭國執政,被禁足於家中,在給我的來信上說,此生絕不願苟且低頭,但若不低頭,可能會被鄭卿判罪當死,所以我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大夫能出手救他一命!」

    「鄧子被禁錮起來了?」說到這兒,趙無恤暗道從子貢處聽到的消息果然是準確的。

    說起鄧析,那也是這時代的大名人,可以說是戰國法家和名家的開山人物。他這十幾年來做的一樁樁都是大事,先是不滿子產之政,便欲改鄭所鑄舊法,不受君命,而私造刑法,書之於竹簡,故言《竹刑》。

    其後是向鄭國國人、商賈們傳授法律知識,還公開承攬訴訟,為人打官司,他在審案的棘下操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詞,以非為是,以是為非,多次翻轉了案情。這讓鄭國司寇、士師十分被動,只要鄧析到場,便再無人敢主事。

    所以他的大名無恤早有耳聞,還曾派人去鄭國求見鄧析,並出錢帛購了幾大卷手抄的《竹刑》。回來翻過一遍後,發現鄧析的思想實在是激進得無以復加:他這是想改變鄭國的舊制,既不提傚法先王,不肯尊禮義,更不願意接受當時國君、執政的命令。

    到了現在,鄧析膽子越來越大,開始非難起鄭國執政駟歂來了,還在一場辯論中勝過了他。

    於是乎,在這位鄧先生的折騰下,鄭國出現了一股新的思潮,傳聞「鄭國大亂,民口喧嘩」,對鄭國七穆的統治造成了嚴重威脅。

    當年鄭子產活著的時候,面對國人對他的不滿、誹謗,他不毀鄉社,不堵塞輿論,用實質性的政績扭轉了國人的看法,可謂是有容忍之量。子產死後,繼承執政地位的是七穆之一,游氏的子大叔,他為政惇厚、持重而寬容,所以也沒找鄧析麻煩。

    現在,繼子產、子大叔而任鄭國執政的是駟氏的駟歂,他不勝鄧析之辯,自覺丟了面子,於是便對鄧析下了禁錮令,不許其出門,同時勒令更改《竹刑》裡的一些條款。

    這便是鄧析遭災的前因後果,駟歂的心胸可沒前兩任執政那麼寬廣,一旦他覺得應付不了鄭國「民口喧嘩」的局面,隨時可能會執鄧析而戮之!

    如今面對鄧飛的求援,無恤沉吟片刻後反問道:「無恤是魯國司寇而非鄭國司寇,一個區區中大夫也不會被鄭卿看在眼中。鄭國的鄧子天下知名,如今喜好招納賢才的卿族不在少數,他們若能出手,定然不費氣力就能救鄧子出來,先生為何偏偏向人微言輕的我求助?」

    鄧飛也是無奈,自己的主君籍秦是個沒擔當的,雖然用他,卻只是以尋常士人待之,怎麼可能會因為他一席話而去救鄧析?世上卿大夫雖多,但與他相熟的就寥寥幾人,思來想去,值得託付的也就趙無恤了,他雖然和鄧析關係不好,但畢竟是未出五服的血親,怎麼能見死不救?

    於是他鄭重下拜道:「族弟雖然在諸侯間有名望,但卻不是什麼好名聲,試問誰能容得下一個鼓噪『治國製刑,不隱於親』『大夫犯法與庶民同罪』之言的舌辯名法之士?而鄭國的商賈們也懼怕執政之怒,避之尤恐不及。但我卻知道,司寇有仁心,而且喜好名法之學,且手下的商賈貨殖中原,在鄭國也有些人手,還望能設法解救族弟,能讓他在魯國西鄙避避風頭。司寇結草之恩,飛與鄧析,乃至於鄧氏全族定當報效之!」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31 21:17
    第三百六十九章 金市馬骨

    當晚,在安置好鄧飛讓他稍安勿躁後,趙無恤連夜喚來子貢、闞止二人,徵詢他們的意見。

    「鄧析此人,救,亦或不救?」

    「鄧析之學雖然走了歪路,但依舊是當世名士,若是死了難免可惜。但賜竊以為司寇不必捲進去,更不必在事後讓他去魯國西鄙避難。」

    子貢的反應不出無恤所料,婉轉的反對解救鄧析即便要救也不用加以庇護。

    子貢的思想在孔門弟子中是比較持中的,連孔子的死對頭少正卯,他都是一種「和而不同」的態度。所以對遠在鄭國的鄧析,雖然道有所不同,也沒表現得必殺之而後快。

    但他畢竟是儒家中人,在深受孔學熏陶的子貢看來,鄧析這種「不法先王,不是禮義」的傢伙,簡直就是儒家的對立面,兩個學說天然敵對。何況駟歂禁錮鄧析,也是根據《竹刑》上的條款,這真是作繭自縛,若是被驟然殺戮當然有違「刑不上大夫」的禮儀,可若只在牢獄中關段時間,讓他得些教訓倒是不錯。

    「子貢之言差矣!」

    闞止卻從子貢的這番話裡嗅到了自己的機會,他向前邁了一步,踏到了子貢面前,朝趙無恤進諫道:「鄧析是位嫻熟律法的* 人才,司寇的新政正需要這種人來做士師,若他能到三邑,一定能成為好的助力。」

    子貢反駁道:「助力?子我難道沒看見,鄧析在新鄭私自編修竹刑,操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詞,教授民眾訴訟。使得鄭國大亂,民口歡嘩。他在鄭國怎樣,來到三邑便會怎樣。若是鄧析入司寇幕下,一定會故態復發,擾亂已經漸漸由亂入治的三邑!」

    他對非孔子的異端學說是抱有一定警惕態度的,在晉國時,趙無恤就表現出幾分偏向管子、子產之政的傾向。如今到魯國後,因為與孔門弟子們交遊,聘用冉求、公西赤,子貢覺得趙無恤已經漸漸轉向儒家了。

    他可不像孔子一樣指望魯侯。而希望能將趙無恤打造成一位符合儒家標準的卿士主君。

    當此之時,千萬不能讓別的學說再摻和進來!

    闞止則有不同,雖然中都和闞邑靠的近,但他對孔門弟子並不待見,加上和子貢起了競爭的心思,子貢反對的,他就一定要贊成!

    於是乎,子貢和闞止就在趙無恤面前辯論起來,兩人都是善辯之人。屋內頓時一陣唇槍舌劍。而趙無恤最初時並未透露自己的意願,只是靜靜聽著,因為除卻諮詢外,他還想看看倆人對名法之士的態度。

    子貢語速較快。先談起了有關鄧析的一件事。

    「有一年鄭國洧水發了大水,淹死了新鄭富戶家的一人。屍體被一個國人打撈起來,富戶的家人要求贖回。然而撈到屍體的國人要價太高。富戶的家人不願接受,他們便找鄧析出主意。鄧析對富戶說:勿急。除你之外,他還能賣給何人?撈到屍體的人等得急了。也去找鄧析要主意。鄧析卻又回答國人道:勿急,他不從你這裡買,還能從哪兒買?」

    闞止不以為然:「此事我也知道,但只靠一件往事,子貢想說明什麼?」

    子貢道:「這說明鄧析是個以非為是,以是為非,是非無度之人,如此一來,則萬事的可與不可將發生巨變,這世間便再無君臣尊卑孝悌對錯之別了!」

    由此看來,雖然鄧析主張「同罪異罰,非刑也」,但他自己的兩可之說卻也遊走在無原則的邊緣上,故子貢質疑其為人,認為招攬進來將成為己方的禍患。

    闞止認為這是聳人聽聞,但子貢本就沒打算說服他,只需要說服趙無恤即可。

    於是他再度批判道:「司寇,鄧析不法先王,不是禮義;而好治怪說,玩綺辭。鄧析之竹刑不符合聖人之教,也不可以作為治國綱紀。只是因為他的詭辯看似言之有物,持之有故,言之成理,這才能夠欺惑愚眾,實則是辯而無用之學,不為君子所取!」

    無恤一思索,的確,雖說他現在急需法律人才,但鄧飛這等老實本分的循吏型人才還好,鄧析卻是把雙刃劍,他能讓鄭國執政焦頭爛額,也能把無恤的三邑攪亂。

    闞止則立刻力爭道:「怎能因為一件事就徹底判定一個人的才幹和德行,司寇且聽我講一個故事。」

    「從前秦穆公想用千金求千里馬,過了三年仍無收穫。於是派一位近臣外出求馬,他花了三個月追蹤到千里馬,但趕到時它已經死了,於是近臣用五百金將死馬的屍骨買了回來。秦穆公見後大怒,斥道:寡人要的是活馬,汝為何用五百金買死馬的骨頭?近臣說:死馬的屍骨君上都願意用五百金買,何況是活的馬?天下人一旦將此事宣揚開,定會認為君上是真心買馬,使者行人將不絕於道,趕來秦國獻馬。」

    「在這以後,不到一年,秦穆公果真得到了數匹別人獻上的千里馬。這便是下臣想說的,欲得千里馬者,必千金市馬骨,不論鄧析其人德行和能力如何,他在天下間名聲是有的,至少能做司寇的一千里馬骨!」

    靜靜聽完闞止的話後,趙無恤有些心動了。沒錯,吸引人才,就應該做出愛才惜才的姿態。

    春秋後期,養士之風已經漸漸興起,晉國六卿,魯國三桓,乃至於列國卿大夫都養賓客,招攬賢才。無恤現在勢力不大,那些知名的人才不大可能來投靠他,只能乘著這種別人避之不及的機會籠絡一二。若是他解救鄧析的消息傳出,尊賢救難的名聲就會廣為流傳,三邑才能群賢畢至,事業興旺。

    所以。雖說救鄧析入麾下利弊皆有,但這也是個難得的機會。怎能因為良馬難馴就起了退卻之心?

    無恤決心已定,但眼前兩人的爭論未停。他頓時皺起了眉。從闞止眼中的挑釁裡,察覺到他表現出的咄咄逼人,還有子貢反駁中的慍怒。

    雖然鼓勵下臣們相互競爭,但趙無恤卻不願他們敵對,乃至於黨同伐異!子貢和闞止都是他選定好的重要屬下,日後必將重用,若剛見面就如此,還談何合作?

    於是趙無恤難得板起了臉,喝止了倆人。同時說出了自己的決定。

    「故人有托,鄧析不可不救。」

    子貢面色一滯,垂首嘆了口氣,而闞止則眉毛高揚,再度邁步上前,申請讓自己負責救人之事。

    趙無恤卻白了他一眼:「子我熟悉新鄭的地形、七穆勢力、防備緊松程度麼?鄧析家何在?他被囚禁是軟禁還是拘禁?」

    闞止氣勢一滯:「不知,但司寇不是有人在那邊麼?若能讓我來主持,定能……」

    趙無恤卻又打斷了他的話:「那子我可熟悉他們,知曉他們有何能力。可靠與否,應該放在什麼位置麼?還有鄧子怎麼救,用哪些人手,得手後如何離開新鄭。又如何離開鄭境,這些計畫可有頭緒?」

    「這……」闞止默然了,剛才也是一時頭腦發熱。但因為他壓根不懂鄭國情形,所以這會暫時說不出話來。腦子裡飛速動著,焦急地想著要如何解除尷尬。

    無恤卻轉怒為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為吏之道。勿焦勿躁,都忘了麼?此事你便不必參與了,稍後我另有重用。」

    像闞止這種得志便猖狂的少年人,就得挫一挫他的銳氣,但敲下腦門還得給顆棗吃。所以無恤讓他去管理留在城北軍營那數百武卒的輜重、衣食物調配,算是加以「重用」了。

    隨後,他轉而指派了子貢操辦此事,還規勸安撫道:

    「子產、子大叔何等英明的人,卻不殺鄧析,可見其人還是有些可取之處的,所以我也不能不仁。駟歂不勝其辯,故將執而戮之,我的心胸可比駟歂寬多了,能夠接納鄧析。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鄧析的學說,我自然會加以揚棄,其實我想要使用的,還是他的刑法之才,而不是詭辯之術,這一點子貢大可放心!」

    雖然子貢不建議讓鄧析到魯國西鄙,但無恤知道他這人遵循士的準則,那便是「行已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所以把這件事交給他,一定會不負君命的!

    實際上,趙無恤此次的舉動還有更深層的目的,他總不能單靠孔門儒派的人,還得異論相攪。鄧析思想太過激進,但卻是樹立法制的不錯標榜,無恤的目的是興百家,不是獨尊儒術!

    ……

    果然,子貢雖然有不同的意見,但還是允諾會認真履行無恤交待的事情。

    如今陶丘市肆已經是幾大勢力的天下,鄭商,齊商,還有楚國貴族,吳國貴族,晉國六卿的私商,彼此間雖然涇渭分明,有競爭,但還沒到赤膊上陣的程度,反倒是子貢在此悄然崛起,打破了局面的平衡。

    齊商對趙無恤和子貢依然保持著敵對態度,但精明善變的鄭商因為想做瓷器轉運貿易,如今卻換上了笑臉,所以子貢手下的商賈們在新鄭尚有一席之地,有自己的市肆和出入途徑。趙無恤早先派人去購置《竹刑》,也在那邊留下了一些暗子,搞內部破壞不足,但救出一個人來卻是有可能的。

    「具體的計畫,你和田賁等商議妥當後實施,切記,若是事不可為,便抽身而退,寧可放棄這次解救,也不要讓商賈或冒刃之士死傷!」

    此事之後大概會得罪鄭國執政,但鄭本就是晉、魯敵國,遲早是要徹底翻臉的。有得必有失,其中的利害計較,趙無恤自然明了。

    就這件事討論了大半夜,等到鄧飛千恩萬謝地告辭時,天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

    揉著有些疲憊的眼睛回到居室,無恤推門而入,看到案上有麥粉製作的點心,用瓷盤盛放著,一樣樣都是在晉國時他愛吃的食物,還有漆碗裡的溫湯,這不知道重新熱過幾次。

    再往內,只見一位肢態窈窕的白衣少女仍未上榻,她一整晚等著無恤歸來,如今卻怎麼也熬不住,正在案几上打著瞌睡。

    就著晨曦,她的側臉白皙而明媚,眼角有淚,嘴角卻帶著淡淡的笑……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31 21:18
    第三百七十章 吳國人來了
   

    兩天後,陶丘外郭區,侈靡之所新建起的競技場之外,趙無恤和晉使籍秦,還有一些曹國貴族一起等待著吳國使節的到來。

    作為主持此地運作的商賈之首,子貢頗有些不滿:「曹君和司寇都在此鄧了一刻,吳人卻還未到。我查了一下,從吳子壽夢時起,晉國每次盟會、朝聘,都是帶著諸夏國君一起等吳人,即便未來也不多加斥責,倒是把他們慣得不像話,架子端得極大,次次來遲。」

    無恤這兩日神清氣爽,他也不生氣,微微一笑:「想見遠親可不是件易事,誰讓當初晉國有求於人,而如今,如同爆發戶的吳國大概是更加瞧不起中原各國了……」

    昨日正式宣告競技場建成的典禮上,曹伯舉行了一整天的慶祝活動,圍獵宰殺了900隻鹿、豬、黃羊等,肉食分發給全城所有士以上的貴族,以慶賀去歲曹國府庫的收入翻倍。

    「競技」之名,來自趙無恤的建議,畢竟這裡無論是賽車、賽馬,還是蹴鞠、角抵、鬥雞等,都屬於競爭性和對抗性極強的運動。

    至於今天,則要在競技場內舉行一天的各色比賽,同時邀請吳國人來觀看。

    吳國已經越來越強大了,無恤聽說,闔廬繼位後為了節儉開支用於征伐,每頓只吃一條魚,一碗羹,絕不加餐。他跪坐不用兩層蓆子,器皿不染紅漆、雕刻,宮內之中不造亭台樓閣,車船不加裝飾,衣服和用具,取其實用而不尚虛華。在國內,遇到天災瘟疫就親自巡視,安撫孤寡和資助貧困之人,在軍中,與士卒同吃同睡。因此兵卒和民眾願意為其效死。

    闔廬的治國之策起了效果,五年前他們五戰破楚。讓中原諸侯也震怖不已,去歲與楚國交戰又大獲全勝,逼得楚人捨棄了郢都,遷都更容易防守的鄀地。

    如此一來。楚失群舒、失淮夷,一路敗退向西。一度被周王口頭允諾的「鎮汝南方夷越」的地位,實質上已經拱手讓給吳國了。若說現如今天下諸侯誰最有希望一舉建立楚莊、晉文那樣的霸業,不是苦苦維持姬周宗盟的晉國,也不是忍耐了一百多年的齊國。更不是宅在雍州的秦人,而是吳王闔廬!

    不過趙無恤也得到了子貢打聽來的一些消息,在戰勝楚國後,這位吳王志得意滿,也有些惰性奢侈了。他幹出了為中原諸夏不齒的楚王、楚令尹、司馬妻妾,公女君女們的行為;擴建城池,增修宮室,購買瓷器等奢侈品;其女死,誘數百越人入墓陪葬,舉國大嘩。

    不過雖然倒行逆施。但好歹他身邊還有伍子胥、孫武,都是世之英豪,王霸之才!若是能善用人才,穩住局面,先滅了越,再蠶食楚國、淮泗小邦,只需要幾代人時間,勾吳一定能統一南方,成為大霸之國!

    所以現如今的吳人沒了以往的自慚形穢,他們自信滿滿。再次向北方派出使節。中原諸侯也開始轉變對吳的態度,尤其是淮泗的十二邦國,都得小心伺候著吳人,生怕得罪了他們惹來戰火。

    曹伯也在其中。他想到的法子,自然是利用侈靡之所了。

    ……

    在子貢的打理下,引入了後世不少新鮮玩法的侈靡之所一次又一次引爆了中原貴族們的熱潮,如今的陶邑比以往更受歡迎。

    隨著各色人等的湧入,陶邑成了全天下流動人口最多的城市。所以,曹國人也算是見多識廣了。但吳國人的到來卻讓這兒不事農業,只以貨殖為生的富庶國人們好奇不已,紛紛跑來,擠在路邊圍觀。

    當吳國使者的車隊終於從內城駛出,出現在路的盡頭時,民眾們更是踮起了腳尖,想一窺究竟。畢竟對於中原來說,那個三千里外的蠻荒海濱之國,實在是太遙遠陌生了,更別說還有種種傳聞。

    等到那邊的人漸漸看得清衣著模樣,無恤頓時嘿然,和後世吳越之人粉面小生的形象大相逕庭,春秋時的吳人是一副野蠻彪悍的打扮。

    他身邊響起了闞止細微的聲音:「夫翦發文身,錯臂左衽,甌越之民也。黑齒雕題,卻冠秫絀,大吳之國也。我還以為這是誇張之言,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前方開路的吳國兵卒身材不高,卻粗壯勇武,不同於華夏蓄髮冠笄的禮俗,他們頭髮長一尺左右,都斷成短髮,有的將短髮梳成椎髻,有的則直接披在肩上。七月尚熱,他們身上套著黝黑的短甲,腿部的甲裙只到大腿,膝蓋綁著一塊熟牛皮做護膝。

    赤銅色的臉和的手臂上有青黑色的紋身,這是用針等工具在皮膚上黥刺花紋,然後再以墨或丹青填之,使成為永久性的標誌。吳人還跣足,腳上長著厚厚的老繭,在砂石上行走也如履平地。

    吳國人的這副打扮,惹得圍觀的曹人們竊竊私語,但這些話吳人卻是聽不懂的,他們之間偶有對話,到了趙無恤耳中也成了南蠻鳩舌之語,不可理解。

    因為遙遠和陌生,吳國人的形象一直受到異化,關於他們的傳說有很多,比如吳人的行,無禮儀,生吃魚鱉蝦蛤,甚至是食人……

    其實想想就明白了,南方潮濕卑熱,頭髮太長容易滋生寄生蟲,也會讓頭昏熱。而紋身,則是因為江湖中到處都有蟲蛇鱷魚等,「正所謂,常在水中,故斷其發,文其身,以象龍子,故不受其害也」。吳越人認為將身上紋上水族的鱗片標誌,就能免受其害,這只是一種對龍蛇的崇拜。

    經過前晚的爭論後,子貢和闞止頗有些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意思,現如今他雖然知道緣由,卻懶得搭話,只是籠著袖子不言語。

    反倒是趙無恤對闞止說道:「不必驚訝,居楚而楚服 ,居越而越服,居夏而夏服 ,這不是人的天性如此,而是根據週遭的風土,習慣使然,吳越之人從來就是如此……」

    到最後,他的聲音低沉了下來:「不過沒料到的是,原本是姬姓之緒的吳國公室也被同化了。」

    吳國的國君如今和土著越人並未區別,紋身,不知禮,一如當年吳王壽夢首次參與中原盟會時看著衣冠之盛,便說:「孤在蠻夷,徒以椎髻為俗,豈有斯之服哉。」

    無恤知道,周代大分封,是以周君夷民、戎民、狄民的形式存在,這需要以強大的文化優勢加以融合,還得有足夠的移民基數為支持,否則就就會出現吳國這種被逆同化的例子。

    放眼後世,類似的事情數不勝數,維京人在羅斯人的地盤的建立了不少王朝,最後卻被徹底同化為羅斯的君主。蒙古人西征,也同樣是在突厥人的領地上為君主,卻一撥又一撥的被突厥化了。

    所以數百年來,吳國棄在海濱,不與諸姬相通,於是在他們的「親戚」曹國人看來,這些吳人全然是來自異世界的蠻夷,叫人看了不得不皺起眉頭!

    當是時,東方曰夷,被發文身,有不火食者。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發衣皮,有不粒食者。北方曰狄,衣羽毛居,有不粒食者。唯獨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

    而吳國,介於南蠻東夷之間,雖然政治上已經被納入了體系,但在文化上卻仍在艱難探索,處於華夏和蠻夷的十字路口上。一旦他們用侵入楚國的方式肆虐中原,後果不堪設想!

    而更南方的越,則比吳更加蠻夷化……

    至於西方、北方的戎狄,如義渠、鮮虞、代,乃至於還在陰山以北,尚在襁褓期的匈奴部落,也會隨著氣候變遷不斷朝中原不斷發動衝擊。

    無恤暗自道:「事實是,在整個東方世界,如今唯有華夏最為文明開化。這是一場華夏與四裔,文明和野蠻,農耕體系與遊牧、漁獵的較量。若是吾等不努力,子孫披髮左衽是很有可能的。」

    想要贏得這場戰爭,或用武力的征服,或用強大的文化向心力同化之!

    不過說這些為時尚早,在無恤看來,似乎吳國貴族中,在華化和保持土著性上一直有巨大的分歧,將其和平演變為「文明國家」是很有希望的。

    在眼前的吳國車隊裡,就有小半「異類」。

    比方說現下車趨行,朝出迎的曹伯,以及諸位卿大夫行禮的吳國行人屈無忌,如今他已經算是無恤的遠方舅兄了……

    經過千餘年的交流和模仿,楚如今已經是中夏的子文明了,巫臣和狐庸本是楚人,他們的後人屈無忌保持著這種傳統。他高冠博帶,深衣廣袖,說一口成周雅音,行著得當的禮節,但因為吳國的國力遠超曹國,又打敗了讓中原頭疼了兩百年的楚人,所以他骨子裡透著些傲慢。

    而屈無忌身後那個同樣華夏士人打扮的少年也吸引了趙無恤的注意力,他將蓄起的頭髮紮成圓髻,裹著緇布冠,抬著烏黑的眼睛在不停打量四周,充滿了好奇的嚮往,但舉止間卻有幾分遲疑和羞澀。

    這是個型吳人啊。

    無恤猜測:「屈氏是客居吳地的楚人,他的言行服飾不能代表吳國貴族現狀。但瞧這個少年的身形膚色,還有領口下露出的紋身,大概是吳國土著吧,是因為這寬袍大袖還穿不習慣,或從未見過這麼多人麼?」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31 21:19
   第三百七十一章 言偃與伯魚


    昨日傍晚,吳國使節團趕在閉城門前來到了陶丘,這是他們此行北上中原,繼商丘後的第二站。

    歇息了後,他們便不慌不忙地梳洗完畢,受曹伯的邀請來到外郭區的「競技場」。

    吳國一般甚少向北方派遣使節,對於晉國邀請的盟會也是愛理不理,或許是因為吳王壽夢那次赴會,瞧瞧自己身上的花紋,再看看諸侯們的冠帶自愧形穢了,或許是瞧不上諸侯對陣楚國時的退縮。所以雖然名為晉國盟邦之一,吳人卻保持著若即若離的態度,自外於諸夏。

    所以,言偃對中原的瞭解,還停留在公子季札的口頭描述上,吳國地廣人稀,城池不多,即便在之前的商丘,他也沒見過陶邑這等繁華的都市,竟能聚集如此之多的人。

    街巷內擠得車彀擊,人肩摩,市肆裡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讓習慣了吳地曠野大湖的他眼花繚亂,有些喘不過氣來。

    「美哉宮室,富哉大城,可惜防備不甚嚴謹,我要向行人請命,讓我離開前帶兵卒在此城的市肆劫掠一番,定能大獲!」

    就在言偃還沉浸在震撼裡時,旁邊卻響起了一個不諧的聲音。

    和言偃同車的是此次出使的護送親衛專鯽,字伯魚,他年紀雖輕,卻因為父親專諸的緣故。加上在對楚、越作戰裡立過些功勞,已經是一位大夫了。

    五年前的伐楚入郢之戰,因為沒抓住楚王。大行人伍子胥暴怒,縱吳兵大掠三日,以報復楚國殺父兄滅伍氏之仇。那時專鯽剛剛成年,也參與其中,他在郢都裡跟著公子夫概好好搶掠了一番。楚國章華台裡的寶器盡情掠奪,楚王宮寢室中細腰的美人兒們盡情享用,搶完後還將宮殿一把火焚成灰燼。留給楚人一片廢墟。

    在那裡,專鯽懂得了征服者的爽快。那滋味會上癮,所以他現在就眼睛發直地盯著陶邑那些穿著兩色襦裙集體出動的曹國貴族女子,還有與之同遊的士人——他們腰間華而不實的佩劍,鑲著珍珠的鞋履。下裳的佩玉。還有各色財貨、錢帛、堆積成山的售糧、鹽、魚等……

    可言偃卻對他這想法深惡痛絕,就是因為五年前的那場喪心病狂的大掠,還有吳國喜歡干的乘喪而伐,才讓諸侯依舊視吳為蠻夷,稱之為「返行」。

    「伯魚,吾等此行是為了通舊好,讓吳國再度列於諸侯盟會之上,怎能驟然攻城掠財?」

    專鯽卻道:「通舊好?中國之人恐怕不如此覺得,我曾聽人私下稱大王為吳子。真是無禮至極,若不是行人攔著,我便拔劍去割了他的舌頭!我聽孫武子說過。當年有位楚王有這麼一番話,叫『我蠻夷也,不與諸侯號謚』,周王不尊楚,他便自尊為王。吳國也應當如此,而不是學著中原士人的模樣。褪下短甲,穿戴冠袍。就不嫌礙手礙腳麼?真不知道季子與你是怎麼想的。」

    言偃不同意:「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當年太伯奔吳,最初穿著周人玄端的衣裳,戴著委貌的冠帶來推行周禮,成效不大,困于于越、荊蠻。仲雍繼承他的位置,卻反過來效仿當地人,把頭髮剪斷,身上刺上花紋,作為*的裝飾,他難道是故意要拋棄周禮麼?這其實是為了便於統治荊蠻、越人的無奈之舉。」

    「可現如今,吾等國力強盛,又再度與中原相通,身為姬周之後,怎能不立刻拋棄夷俗,恢復中國的典章服飾,難道還要徹底化為蠻夷不成?」

    專鯽依舊是傳統的吳人打扮,言偃口中的「夷俗」說的就是他,他大咧咧地撓了撓自己的短髮,拍著腰間的鯊皮鞘短劍「魚腸」道:

    「蠻夷有何不好?從進入宋國起,我就覺得這些中原邦國的人太羸弱,難怪會被楚國欺壓數百年。吳師戰無不勝,等大王解決了越人、楚人後,便會揮師北上求霸,商丘、陶,乃至於齊魯等國,以武力服之即可。到那時,彼輩自然俯首帖耳,口稱吳王,再獻上錢帛子女,這才是正途!」

    到這時,前面的屈無忌也與前來相迎的曹伯寒暄完畢,接著輪到了各自身後的人。於是言偃扭過頭不理專鯽,轉而趨行上前朝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一位君子垂拜。

    「在下延陵言偃,見過中原君子。」

    他瞧了一眼那公子衣裳下用緯帶繫著的玉玦,看得出是極其罕見的寶貝,君不見專鯽的眼睛又看直了,一心想據為己有。

    此人地位似乎僅次於曹君和曹國的卿,應該是某位公子公孫?

    那君子也拱手道:「魯國大夫,晉卿趙氏之子無恤,見過南方君子。」

    這就是趙無恤?

    不但言偃驚訝,吳國使團那邊一群人的眼睛也齊刷刷地看過來了,季札送別時和言偃的對話他們都在場,知道季子對此人評價頗高。而且去年太子夫差的宋國夫人將瓷器帶到了吳地,她對此物格外喜歡,也影響到了貴族們,但此物只有晉國趙氏出產,據說這就是眼前這少年創辦的產業。

    專鯽憋了半天才用生硬的雅言說道:「竟然比我國太子還年輕……」

    ……

    幾乎人人初見無恤,都會驚訝他的年少,他也早習慣了,只是報以一笑。

    「無恤已經虛歲十七,二三子可勿嫌我年少。」

    侈靡之所由子貢經營,但名義上卻是無恤和曹伯共同的產業,所以今天他也算半個東道主。

    於是無恤便對那知禮的吳國少年。還有他旁邊野性十足的矮個武士邀請道:「我居北海,君等居南海,本來風馬牛不相及。託了曹伯之福,卻能會於此,實在難得,今日聚於此兮歡樂極,請!」

    「請!」

    當人群朝兩邊散開後,目之所及,山坡平緩的線條伸向蔚藍的天際。其下的濟水河畔,一座高大磚石建築浮現眼前。一種恢弘磅礴的氣勢噴薄而出。

    這就是所謂的「競技場」麼?不單言偃,吳國使節團的眾人都愣神了,紛紛出言道:

    「美哉!」

    無恤面帶微笑,陶丘新建的競技場。其實只是類似於後世一個中學足球場的規模,中央是凹陷的場地,四周凸起的土圍子用濟水上游運來的大石塊鑲砌起來而已。但放在這時代已經是了不得的建築了,尤其是正門,造得那是氣勢恢宏,從外面看上去足足有三層小樓那麼高!

    也難怪吳國人吃驚,他們南方依傍江河的干欄式建築矮小,也就近十年來由伍子胥親自督造的新都「吳大城」比較中看。所以接下來一路上,吳國人不時發出的驚呼和倒吸的冷氣都有些鄉巴佬進城的即視感。

    走近以後。競技場大門外是一個寬闊的廣場,有著一圈店肆、樓閣,最高大的當然是競技場官方操辦。售賣「門票」和「綵頭」的小樓。其餘大多是旗幟飄拂的酒肆,陶蠱本來還打算興辦女閭,在有精神潔癖的子貢反對下作罷。

    當時子貢態度堅決:「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賜雖然魯鈍而愛財。卻從不取不義之財,不行無義之道。女閭絕不可開設!」

    子貢不喜歡管仲的地方,除卻不太講信義外,其中一點就在於他大興女閭,雖然是為國謀財,但仍然超出了子貢的底線。

    不過賭坊顯然在子貢的底線之內,所以有不少分佈在裡巷裡,能讓贏了賭注的贏家將他們贏來的錢都花出來。至於輸家,可以去酒肆裡借酒澆愁。

    至於自家馬車或蹴鞠隊贏了比賽後興沖沖來開葷的貴族少年,或者輸了賭注窩了一肚子氣的觀眾們,就只能另尋他處去發洩了。

    從一開始,趙無恤和子貢就打定主意,要將侈靡之所打造成一個綜合性娛樂場所,將同樣蹴鞠、馳逐、賽車、鬥雞、角抵等聚集在一起,讓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樂趣。便能像漩渦一樣吸引人氣——這裡可是八方通衢的陶丘,天下財富匯聚的地方,這裡越來越多的流動人口,便代表著無窮無盡的錢帛和機遇。

    這時代可沒什麼知識產權,瓷器和造紙能保密,這侈靡之所的點子可守不住。鄭國商賈已經在新鄭山寨了一個,但因為沒佔據陶邑這種天然優勢,又少了子貢出色的經營能力,規模和影響終歸差了些,尚不足以構成競爭。

    ……

    在競技場入口的牆壁上用不同顏色的石子鑲嵌了兩幅壁畫,左邊是數輛賽車奔馳,右邊則是劇烈的蹴鞠比賽。

    吳人們走進競技場後,只見這兒呈馬蹄形,沙土夯實的賽車跑道、石砌的起跑線和綠草茵茵的蹴鞠場。場內兩根平行的線,連接著一小段彎彎的弧,順著直線和彎弧就是用石塊打底的看台,上面用燒出的青磚堆砌而成的一排排座位,可容納五千名觀眾。

    本來曹國司城建議今日干脆不讓民眾進來,只容許貴族入內,但曹伯認為那樣的話競技就不熱鬧也沒意思了。反正在設計競技場時,貴族們入場的通道就是單獨開的,入內後也和觀眾席用牆垣隔開,只要做好安全檢查,應該沒什麼問題。

    競技場內的細煤渣跑道黑得像墨,國君卿士以及貴客才能上去的貴賓席位上,大理石台階冰雕玉砌,蒲蓆擺的整齊,蔬果酒水放置在案几上,旁邊自有曹國美妾伺候。這裡彷彿不是激烈的競技場,而是一件精緻的工藝品,讓吳國人再度讚歎不已。

    不過那武士打扮的專鯽卻不以為然,在最初的驚訝後很快就恢復了鎮靜,他故意表現得不屑於此,轉而誇讚起吳國都城來。

    「這處競技場雖然不錯,但還是不如吳大城遠矣,吳城週四十七里二百一十七步二尺。旱門八座,水門八座,都有高大的樓闕,此乃大王闔閭命大行人所造也,啊相土嘗水,象天法地,勝卻宋城、陶丘數倍,不是這小小的競技場能比的!」

    他雅音說的不好,所以還需要言偃為他轉譯。無恤和子貢、闞止等人面面相覷,隨後嘿然。

    「以一大國都城與一處區區大夫、小小商賈修建的娛樂之所比,當然是無法相提並論的。」

    無恤心裡則暗暗吐槽道,這刺客專諸的兒子從見面開始,怎麼就一副吳國天下第一的模樣,這是自卑造就的自傲麼?

    不過不知是不是言偃翻譯沒到位,專鯽似乎沒聽出話語裡的諷刺,他依舊如故,總能在競技場挑出點不好的地方來。言偃滿臉抱歉,到後面索性不幫他轉譯,讓他一個人自娛自樂去了。

    趙無恤目光轉向別處,除了這處位置最好的正面看台外,旁邊兩側還有木質的包廂,上有屋頂,外有帷幕和木板與外界隔絕,只開了數道窗戶,能讓女眷和孩童在裡面觀賞比賽。

    無恤知道,剛扎換上新髮式的少女伯羋就在裡面,由弟弟邢敖陪著,也在朝這邊看。

    不過吳國行人屈無忌現在還恍然未覺,他正高傲地昂著頭,和曹國的司城大人談笑風生。那件事情不適合當眾說破,私下聊更好些,所以聯絡屈無忌的計畫得慢慢來……

    但他不知道的是,伯羋,也就是曾經的侍女薇,並沒有在尋找著失散多年的遠親,而是隱在帷幕裡,一雙大眼睛也不眨地看著正襟危坐,與旁邊的子貢、言偃和言談笑的趙無恤。

    託了包廂和帷幕的福,在這兒,她終於不用再垂首偷看君子了……

    他是那麼的胸有成竹,無論家人還是邦國天下,都能兼顧之。

    ……

    眾人相互推讓著按照各自的爵位職務就坐後,無恤左側正好是言偃和專鯽,曹國的樂師們一陣鐘鼎齊鳴,比賽便正式開始了。

    陶丘在侈靡之所的帶動下,各行競技業已經陸續起步,只不過論起吸引力,終究還是賽車馳逐和蹴鞠更勝一籌。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0-31 21:20
    第三百七十二章 奧林匹克?

    在趙無恤和子貢提出的新概念下,曹國的貴族,大商賈,乃至於別國的公子公孫都組織了一支乃至於數支蹴鞠隊和參賽戰車,他們參加一年一次的「聯賽」,蹴鞠分為甲乙兩個等級,賽馬則分四馬駕轅和兩馬駕轅兩種類型。

    莊家子貢向眾人介紹道:「除了春播秋播、夏收秋收,以及一些特殊的日子,比如遇到卿大夫的喪葬,或者公族有人亡故,兩項聯賽不得不暫停幾日外。過去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蹴鞠也罷,賽車馳逐也罷,都是最為吸引國人的競技。」

    無恤原本期待的賽馬反倒吃了時代的虧,遲遲不見起色,這是他唯一失算的地方。

    因為貴族家的私卒拉一塊就能開始訓練蹴鞠,數月便能參賽,只是踢得好看不好看的問題。賽車馳逐的話,卿大夫家自有御者和車馬,但能單騎走馬參加比賽的人卻很少。

    昨天,在看了一場只有寥寥幾人的賽馬後,子貢的建議讓無恤哭笑不得:「司寇若是在多馬多單騎戎狄的晉陽,或者北燕開辦此業,可能還好些……」

    於是無恤只能認栽:「也罷,先將此業停歇吧,總不能把曹伯的狩獵輕騎,或者武卒裡的輕騎士都拉來比賽吧。」

    在歷史上,再過短短百餘年時間,齊國就會興起賽馬行業,這才有了「田忌賽馬」的千古佳話。所以無恤也開始擔心,若是歪打正著讓齊國提前興起了單騎走馬的風俗,造就一支難纏的騎兵對手,這反而不美了,還是停了罷。

    反正趙無恤舉辦賽馬的初衷是收集優秀馬種,在賽車馳逐的過程中,子貢也會觀察選購來自各國的優良馬匹,效果是一樣的。隨著地盤的擴張。養戰馬和配種的計畫得提上日程了,這可是長達數十年,上百年的工作,還是盡快起步為妙。

    ……

    競技場西側是參賽者和裁判員的入場口。今天參賽的兩馬駕轅戰車已經提前進入馬欄,待比賽開始的鐘鳴聲響起,馬欄前的柵欄齊齊打開,而後一眾御者便會驅趕著賽車從欄中奔出。

    在一陣歡呼聲中,上蓋煤炭殘渣。下踮沙土鋪起碾實的跑道上,參加比賽的五輛賽車上御者各自施展駕馭絕技。馬兒們在鞭梢聲中縱蹄狂奔,如風馳電掣,轉瞬間百十步的距離便一晃而過。

    子貢一邊給言偃等人解釋著賽車的規則,趙無恤則直起身子望去。他看到其中兩匹高大的褐色東萊馬,拉著輛標號為「四」的竹製輕車一車當先,將其他賽車遠遠的拋在了身後,看模樣是一舉奪冠的架勢,然而週遭的曹國觀眾卻發出了一陣陣喝倒彩的噓聲。

    無恤問道:「那是哪家的馬車?如此不受人待見。」

    子貢對這一比賽極為熟悉,瞧了一眼便道:「那是齊國陳氏一個小宗家的賽車。車主是名為陳平仲的年輕人,齊人中獨他願意與我合作,司寇上次應該見過一面。之所以被喝倒彩,大概是他們此次改造了賽車,讓曹人不滿了吧。」

    趙無恤點了點頭,又無奈地搖頭:「還是齊國人機智,其他戰車都是原裝的硬木,十分沉重,但他們卻改進了賽車的結構,讓它變得更輕。看來馳逐競技的規則還是得繼續細化啊。否則日後一定會被人爭相效仿……」

    子貢賠罪道:「是賜大意了,不過整場比賽要繞場六週,一週長半裡。若是一開始跑得太快,後面就會慢下來。齊國東萊馬的體力不佳,所以齊國人雖然耍了滑頭,但勝負卻猶未可知。」

    彷彿是在印證子貢的話,三圈以後,之前還遙遙領先的褐色齊馬車漸漸慢了下來,原本幾十步的車距。也在轉眼之間縮小了一半,緊追他的,是一黑一紅的異色馬,拉著標號為二的馬車。

    看台上數千人的助威聲中,二號馬車已經追上了齊人的車,並迅速超越了數步距離。只剩下半圈,四號馬車的齊馬力衰,勝負已定。

    「那是曹國大司城的馬車……」

    子貢言罷,無恤側目看去,朝捋著鬍鬚洋洋得意的曹國大司城行了一禮,以示祝賀。

    在拿了無恤和子貢不少好處後,曹國的執政司城大人如今可是競技場的最大支持者。他已經老了,恐怕在這個位子上呆不了幾年,對於地位到了卿這個等級,錢帛和臉面都很重要,所以他家的賽車,選用的是天下最好的鮮虞馬、代馬。

    若能能得勝,不僅御者有可觀的獎金,馬匹的身價也會倍增,大司城能得到綵頭分成,同時也可以讓他在國人中的聲望蓋過同僚們。

    然而就在大家以為勝負已經篤定的時候,競技場內卻突然爆發了一陣如同山崩地裂的呼嘯,五千人同聲而出,將馬匹的嘶鳴都蓋過去了。

    無恤還未回頭,就聽到一旁的言偃和闞止齊聲喊了起來:「那兩輛車撞到一起了!」

    ……

    這是競技有趣的地方,總會有意外發生,在最後一個彎道時,二號和四號馬車輪子的短轂竟然攪到了一起,一齊停在了離終點只有百步的地方。

    機會瞬息即逝,於是最後贏得比賽的,是出人意料的一家。看台上賭馬的馬券落了一地,國人們罵聲一片,誰也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但懂行的人想想就明白了,意料之外,不過,也在情理之中,因為駕車的正是兩匹通體雪白的馬兒。

    整個競技場只要是懂馬的人,頓時一片嘩然。

    「居然是骕骦馬!」

    拉車的是兩匹年幼的骕骦馬,因為年歲太小所以不被看好。但它們愣是悶聲不出氣地跑完全程,拉短了與對手的差距,並抓住機會完成了衝刺。

    車的主人是來自唐國的公子恪,他如今正在側面的一處席位上朝這邊的曹伯、趙無恤、吳國人遙遙行禮。吳人得知他的身份年後,也在屈無忌的帶領下難得地集體起身,回了一禮。

    骕骦馬啊,趙無恤嘿然而笑,唐國已經沒了,唐國公子恪能流亡到陶邑。的確是吳國人的鍋。

    唐國屬「漢陽諸姬」之一,春秋中期,在楚國的威逼下成了其附庸國,等同封臣。骕骦馬是唐國山地一帶獨有的珍惜馬種。名雲骕骦,馬色如霜,這種馬十分護主,而且耐力驚人,被唐人視為國寶。

    當年楚國的令尹子常。也就是伍子胥的仇家之一,他就頗為覬覦此馬。竟然在唐成公朝楚時將他扣押,聲稱必要和進獻楚王一樣送他幾匹骕骦馬方能放歸。唐成公不從,於是被囚禁了數年,到了最後,唐國內的卿大夫們受不了了,偷偷違背君命獻馬於子常,才得以將國君贖回。

    從此唐成公恨透了楚國和子常,於是五年前,他便與有過類似經歷的蔡侯一起。會同吳國伐楚,他們帶路有方,吳師一舉攻克楚都郢城,為唐侯報了仇。

    可瘦死的駱駝壓死馬,到了第二年,楚國從秦國搬來救兵,子蒲、子虎、子期等人率聯軍數萬,戰車五百乘,大敗吳軍後又在蔡陽夾擊唐軍。四年前的七月,秦楚聯軍圍攻唐國都邑。唐成公戰死,唐遂滅。

    唐國的公子恪雖然逃出生天,但已經沒了祖國,他只能輾轉諸侯。去年才來到了陶丘。沒想到他手裡還有幾匹骕骦馬,今日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

    所以說,就算是事前掌握了大部分信息資源的子貢,也不可能將比賽的結果猜得半點不差。

    輸家方面,對面看台上齊國的陳平仲報以一笑。而曹國大司城的臉色卻有些不快。

    但結果對於經營者卻沒什麼太大不同,只是賺多賺少的問題,趙無恤根據前世幾次慘痛的經歷,曾經對子貢說過一句語重心長的話。

    「要知道,在上莊家是不會輸的!」

    ……

    比賽結束,下面御者牽著馬站成一排,今日是特殊的比賽,所以待遇如同聯賽決賽一般,印著馬車的金爰,銀爰,銅爰,這就是冠亞季的獎品。

    賽車之後,是一個讓人放鬆的娛樂表演,先是馳逐超乘,類似後世的馬術雜技。隨後又是一群倡優上來走了一圈,惹得觀眾哈哈大笑,吳國人也被逗得得樂不可支。

    乘著這空隙,子貢還低聲對趙無恤算起一筆賬:

    「對於陶邑中普通的國人來說,在這裡消磨一天時光,只要不,門票和綵頭算在一起,也就是一頓饗食錢。侈靡之所提供了新穎的玩樂,所以貴族少年們天天泡在這兒,富戶子弟一月來四五次,中戶子弟一月來兩三趟不成問題。一旦遇到了賽車、蹴鞠的比賽日,這裡便會爆滿,所以之前只能容納兩千人的那一處簡陋校場便無法滿足需求,這才新建了競技場。」

    這裡的店肆和地皮是曹伯當初「賜」給趙無恤的,如今都翻了近百倍的價錢。可以這麼說,在競技場建起後,從前一片荒蕪,連種地都要折本的荒土地,頓時變成了一座大金礦。雖然曹伯也眼紅過,但在子貢「不可殺雞而取雞子」的建議下好歹忍住沒強行收回拋售。

    從多方獲利後,雖然創辦還不到一年,但子貢這位「衛賈」在陶丘的勢力和財力就已經直追齊、鄭兩大商賈。和趙無恤在魯國西鄙站穩腳跟一樣,子貢也在陶丘紮了根,各方都打點得當,早沒了一年前受制於人,甚至被競爭對手賄賂曹國市吏軟禁在館舍裡的窘迫!

    如今,趙無恤的其餘產業也開始準備進軍陶丘市場,讓子貢能夠與齊鄭商賈,尤其是陳氏商賈們分庭抗禮!

    當然,這一切也少不了身旁的吳人,北來的吳國貴族可沒少在這裡拋灑錢帛,無恤是用殺大戶的心態看這些吳人的,他們在無恤眼裡是未來的銅、錫、皮革等原料的供應商。

    除卻冶金、造船外,吳地的手工業都比較落後,五年前在破郢之戰裡搶掠了楚人積蓄數百年的財物,銅器金銀都得一車一車的拉,只要打開了銷路,他們還能成為趙無恤的錢帛搬運工。

    表演結束後,便是另一個重頭戲蹴鞠了,在趙無恤的設計下,在子貢的完善經營下,蹴鞠賽制和後世的足球聯賽類似。可惜如今曹國連公室、公族蹴鞠隊加起來,只組建了十多支隊伍,勉強夠湊合打甲級和乙級兩個等級聯賽。而且各支隊伍組建時間尚短,水平層次不齊,去年的聯賽,是趙無恤留下的那支武卒蹴鞠隊毫無懸念地奪冠。

    子貢道:「就我所知,一共有十多家卿大夫、商賈,還有外國公子公子已經出資組建蹴鞠隊,等到明年,一定能增加許多。」

    無恤點了點頭,蹴鞠一如以往那樣熱鬧,對抗劇烈。國人們最後都坐不住了,站在看台上衝著場中狂呼亂叫。連正席上的吳國人都漸漸加入了浪潮中,屈無忌還說日後也要組建一支屬於他的蹴鞠隊,送來陶丘參賽。

    至於賽車之事,屈無忌倒是沒提,雖然當年就是他的祖先巫臣教會了吳國人駕車作戰,但現在吳國依然少馬,軍隊中車兵的比例極低。再說,若是讓孫武子知道屈無忌將珍貴的軍事物資馬匹、車輿拿來馳逐玩樂,還不得把他軍法處置……

    如今侈靡之所的影響已經走出了曹國,影響到周邊國家,一同傳播出去的還有各種競技運動。在競技場建起後這速度會加快,或許再過五年、十年,趙無恤就能將各諸侯國組織到一起,開一場東方版的奧林匹克運會了……

    至此,今天的行程接近尾聲,整個過程裡,言偃比較注意自己的形象,只是面帶微笑地觀看,時不時還得幫旁人翻譯幾句。

    而一旁的專鯽卻比較獨特,不知道是沒看懂或是不懂規矩,他顯得百無聊賴,抓耳撓腮。當蹴鞠結束後,他便開始拉著言偃,非要他翻譯一些話,說與趙無恤聽。

    「魯國的小司寇大夫,這競技場裡的玩樂看似熱鬧,其實都很無聊了,可否能加些有趣的,能見血的玩樂?」

    無恤沉吟:「伯魚指的是鬥雞、鬥狗、角抵這些?」

    專鯽彷彿聞到了血腥味,他舔了舔嘴唇,拍著腰間的短劍說道:「非也,這些都太過平常,我說的是,在賽場中以兵器格殺,至死方休的比賽。或者單人、數人持兵刃,讓他們與猛獸博鬥,可乎?」

    趙無恤一愣,這不就是西方希臘、羅馬的角鬥麼?

    他的臉色頓時陰了下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7 13:39

    第三百七十三章 以人為本

    在看完全程後,專鯽覺得在競技場內,無論馳逐、蹴鞠還是角抵之類都太過平淡,無法滿足他的需求,於是他建議趙無恤加入持械戰鬥廝殺。

    「自吳人建國之初,鬥劍便是軍中常有之事,此類格鬥並非純粹的殺戮,它展示的是吳人的勇氣、技藝和力量,那些最令鬼神愉悅的東西,是獻與鬼神和水伯的血祭。勝者擁有宴飲、享樂與榮耀,而英勇戰死的人也會得到敬意、被人懷念。對於鬥獸的死囚而言,此處則是鬼神審判之地,是還其清白的最後機會。」

    在言偃將這段話一字不落地翻譯過來後,趙無恤臉色微沉。

    從春秋一直到三國時,吳越之地可沒有後世的小橋流水、溫文爾雅,而是民風彪悍的邊地,君不見項王三千江東子弟,東吳丹陽部曲都是驍勇善戰之輩。

    正所謂江南之俗,火耕水耨,魚稻富饒,不憂飢餒,其民眾信鬼神,喜淫祀。吳人有句話叫「寧可無食,不可無水」,水稻以水為主,江南又多水患,所以吳人從斷髮紋身防水開始,對水有一系列祭祀和禁忌。從初生的嬰兒被抱到水中沐浴為始,到死後以船棺入殮為止,不知有多少與水有關的活動,因此水神的祭祀較多。

    所以,吳國人為了在「鬼神」和「水伯」面前表現自己的勇敢,常常陸能搏虎,水能擒蛟龍(鱷魚),南方的野蠻習俗一覽無遺,鬥獸、鬥劍風氣也漸漸流行。

    和西方的古希臘、羅馬類似,吳越之地,最初的角鬥是人與人之間的拳鬥角抵,後來逐漸發展成為人與猛虎、熊羆、豹、野牛、甚至是鱷魚鯊魚的肉搏。到了後來,為了尋求更大的血腥,贏得鬼神更大的恩。吳人開始流行劍鬥士:兩個鬥士手裡拿著一尺或兩尺長的利劍或戈矛、盾牌相互刺殺。

    他們日夜相擊於震澤北岸,常常為了取悅鬼神、吳王與貴族而搏殺到死,死傷者歲百餘人。但還是有無數人趨之若鶩,於是當這些劍士們被孫武組成密集方陣。衝向楚陣時,方能所向睥睨。

    言偃不太高興:「這本是蠻夷之俗,緣何要引入中原,這不是以夷變夏麼?」

    專鯽道:「此事對於小司寇大夫來說好處多多,子游你只管為我轉譯即可!」

    言偃無奈。只得繼續為專鯽轉譯道:「如果小司寇大夫能在競技場裡讓輕俠和死囚們以劍相廝殺,或與猛獸搏鬥,至死方休,一定可以為陶丘帶來更多貿易,讓府庫內裝滿天下諸侯各式各樣的錢幣。因為世人皆有好鬥之慾,觀看鬥劍可以讓他們得到滿足,從而使陶丘更加安寧富足。」

    無恤聽罷,沉吟片刻後說道:「就觔斗雞斗犬一樣?我知道人們看這兩種比賽時樂見血肉橫飛,最喜歡的則是賽後將失敗的雞犬砍頭那一瞬間。由此可知伯魚你說的沒錯,人們的確是喜歡血腥。若是將南方鬥劍和鬥獸之俗引入競技場中,的確可以獲得很大的利益,吸引更多的人來觀看……」

    君不見古羅馬的角鬥行業如此興盛,這就是人類骨子裡的好鬥和殘酷在起作用!

    聞言後專鯽點頭稱是,一旁的子貢,乃至於言偃都大驚失色,以為趙無恤被他說動了。

    倆人正要勸諫,卻聽趙無恤斬釘截鐵地說道:「然而不行,哪怕有再多的利益和好處,我都不會讓鬥劍、鬥獸進入競技場中!」

    專鯽愣了:「既然有好處。為何不可?」

    「因為君子財,取之有道,推廣鬥獸、鬥劍,這是在用別人的性命來為自己取樂。是君子不能做的事情。我舉幾個例子罷,桀紂暴虐,殘民以逞,所以他們被湯武行仁,弔民罰罪了;當年莒子庚輿喜歡劍,每鑄成一劍。必以人試劍,歲殺數十人,終於成為國人大患,於是他被驅逐。總之,用殘害民眾來滿足自己意願,最終只有這種下場。」

    專鯽啞然,但他還是堅持道:「並非單單是取悅觀看者,也是在取悅鬼神。」

    趙無恤的聲音徒然提高:「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專鯽的話噎在了喉嚨裡,只得在那兒乾瞪眼,而為趙無恤轉譯的言偃也一下子激動了起來,說話聲音都有些顫抖。

    「看來伯魚還是不明白我的為人,你若是和旁人打聽打聽,便知道我在領地推廣了止殉令。現在,驅使武士和隸臣去鬥獸、鬥劍而死,和將他們人殉陪葬有何區別?只是換一種死法而已,我又怎麼會同意?我中國之禮儀不同於蠻越,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危,人畢竟是萬物之靈,任何一條人命都彌足珍貴,不是雞犬之流能相提並論的,此事不可為也,伯魚休要再說了!」

    專鯽理屈詞窮,沉吟思索,隨即彷彿被什麼東西再次驚醒了,手不由自主摸向了腰間的佩劍……

    ……

    這邊的爭執也吸引到了曹伯,曹國大司城,還有籍秦、屈無忌等人。

    他們將臉轉過來詢問發生了何事,剛好聽到專鯽在自誇吳人的鬥劍之俗,聲稱可以引入競技場。這聽得曹伯眼前一亮,但隨即趙無恤不容駁辯的話語卻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以人為本,說得好啊!」

    曹伯陽偷眼看了看點頭不已的大司城,他平日狩獵無度,就已經被大司城屢次諫言了,若是再做點「殘民以逞」的事情出來,那還了得?這老叟不得說得他耳朵生老繭。趙無恤的心思他能猜出一點,中原不比吳越,名聲極其重要,作為國君、封君,做事必須有些底線,否則,國人的輿情和青史可不會放過你。

    以人命來取樂斂財,不被黑成桀紂才有鬼!

    屈無忌雖然生於斯長於斯,但對吳越之地的一些野蠻習俗也頗不習慣,他和旁人一樣拊掌稱是。

    誰料下一刻,眾人卻看到詞窮後滿臉漲紅的專鯽摸向了腰間的短劍,錚的一聲響後拔劍而出!

    眾人大駭,伯魚這是氣急敗壞,想要與趙無恤拚命麼?吳越之士的性情,竟然剛烈如斯!?

    專鯽的是誰人之子他們再清楚不過,昔日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如今彷彿那彗星之夜重現,匹夫一怒下,曹伯隔著老遠就踉踉蹌蹌地後退,想把老邁的大司城推到自己跟前格擋,晉國使者籍秦也縮到了案後,而身材高大的屈無忌雖然手放在了腰間長劍上,但卻猶豫不決,不敢抽出。

    以往在吳國鬥劍時,除了太子夫差外,趕在專鯽面前拔劍的人不過一個死字……

    如今離專鯽最近的,還是趙無恤。

    所以他看得分明,只見專鯽手中那劍長不足一尺,可以藏於大魚之腹,所以名為魚腸劍,當年吳王僚被此劍貫穿三層甲衣而死,如今輪到自己了?

    他依舊立於原地,手握在少虡劍上,但拔劍已經來不及了。而子貢、言偃、闞止三人偏向文士,事情發生的太突然,腦子一僵怔在了原地,只聽到一聲破空的輕微聲響疾速飛來,在耳旁嗡嗡作響。

    ……

    競技場側面的木質包廂中,姐弟二人在窗簷前扶著欄杆,並肩站立。

    伯羋側過頭欣慰地看著弟弟邢敖。

    「阿弟已經虛歲十五,卻是比我還高一些了。」

    邢敖已經沒了童子的稚嫩,他長成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翩翩少年,此時正目不轉睛地望著蹴鞠比賽,不時發聲為自己喜的蹴鞠隊助威,還將這規則和過去的勝負講解給伯羋聽。他過去一年一直跟著子貢在陶邑做事,無論運營籌劃還是親自下場賽車蹴鞠,都有旁聽和參與,這競技場的一磚一瓦都有他的心血在裡面。

    伯羋只是偶爾瞧一眼比賽,好和弟弟搭上幾句話,她對這種劇烈的競技並無興趣,心思多半還在趙無恤身上。

    之前那溫存來得突然,出乎兩人意料,但既然事情發生了,以趙無恤的性格就絕不會迴避退讓,對她益發疼起來。今日還特許她跟著來觀看競技,也允諾會尋機會讓她與遠親屈無忌相認,好正式結兩家之好。

    伯羋羞澀之餘也滿心歡喜,倒不是親戚即將相認的喜悅。雖然明白自己到頂也只能作為一個妾室,但她卻知道一個名分的重要性,也思索著君女的話,自己這次來除了照顧君子起居外,可不是來做點綴的。

    她在趙無恤離開後就跟在季嬴身邊,除了拿手的庖廚手藝外,還跟著季嬴學了勾勒一手好瓷繪,相信自己除了作為趙氏和屈氏的政治紐帶外,在其他方面也能幫上君子!

    然而就在此時,注意力一直在趙無恤身上的伯羋卻察覺到公室看台上發生了一場混亂,隨即她眼睛一飄,瞧見了側面一處石質台階和木樓間的縫隙陰影處,正貼著一個身材瘦削的褐衣的人!

    他手裡似乎拿弓狀的武器,瞄準了趙無恤的方向,手上輕輕一動,身體像是被什麼反彈了一下微微一顫,射出的東西被陽光一照閃著反光!

    伯羋知道,那一定不是什麼善意的舉動。

    不公平,不公平!她心想,為何樂極一定是悲,隨即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呼喊,淚水猶如毒藥,流過她的面龐。

    「君子!」

    但這聲音轉瞬即逝,隨即被蹴鞠進球後全場觀眾起身歡騰的狂呼聲完全掩蓋住了! 本帖最後由 飛雪月 於 2015-11-7 13:43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7 13:47
    第三百七十四章 刺殺!

    專鯽的作為震驚了看台上一群人,但並非所有人都呆住了。

    說時遲那時快,專鯽拔劍後,趙無恤身邊一左一右卻有兩名勇士閃了出來,一是穆夏,持小盾和制式短劍,二是田賁,左手短劍,右手小戟。他們今日都著士人服裝護衛在無恤左近,專鯽一有異動,倆人便立刻站到了無恤的身前。

    不過,他們卻沒有和專鯽對峙,穆夏覓著聲音的來源反手一擋,沉悶的哐噹一聲,一支從暗處射出的冷箭被他手裡的小圓盾擋住了。而田賁則一揮手,練過千百遍的短戟脫手飛出,將藏在十多步外陰影處的放箭者擊殺,那人發出了一聲痛呼後掉到了看台下,翻了個滾後血流滿地,死了。

    「有刺客!」

    子貢、言偃等人這才反應過來,也各自抽劍防身,同時輕聲喊了起來,召喚衛士。

    專鯽倒是沒料到之後的事,他嘴裡用吳語嘰裡咕嚕說了一通,言偃為之翻譯,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方才不是口角起了衝突,而是專鯽覺察到了危險。他作為一個從小廝殺的武士,發現四周有淡淡殺意,於是便先拔劍戒備。誰料那藏於暗處的暗箭者剛露出頭,便被無恤的兩名親衛解決了,這事辦得乾淨利落,連專鯽都挑不出毛病來,只是他方才憋足了勁,如今頗有些洩氣。

    競技場在設計時就考慮到了安全因素,霎時間,一群武卒和曹國甲士從甬道湧上看台,手持大盾將一干貴族都護衛得嚴嚴實實,對方萬箭齊發也不能傷之分毫。

    同時也有兵卒跑向觀眾席位,維持秩序的同時捉拿刺客同黨:方才有幾人試圖朝貴人們在的看台上衝去,但還沒跑到台階處上面就結束了戰鬥。他們只得眼巴巴地看著同黨被殺,隨後便縮回了人群之中。打的是乘亂脫身的主意。

    看台上,無恤從始至終保持著鎮靜,他知道自己不是玩劍技的料,所以一切安全問題都只能指望身邊的幾位猛士。穆夏和田賁有了上次在太行山羊腸阪被古冶子以一敵百刺殺樂祁的教訓後。痛定思痛,這次便成功阻止了刺殺。

    方才那支冷箭不是射向曹伯,也不是射向籍秦、屈無忌的,而是射向趙無恤面門,這說明刺客想要的是他的命!

    ……

    刺殺發生後。無恤也讓人去側面的包廂處,保護伯羋和邢敖等人的安全,隨後他便思索開了。

    那刺客的武器已經被田賁拾回來了,是一把小型手弩,還有數支箭簇閃著綠光的浸毒片箭。弩這玩意並非趙無恤一家獨有,在晉、楚開始流傳,吳國、齊國也已經有人試制,說明不了什麼。

    但刺客的目標是他這沒錯,那麼,幕後之人會是誰呢?

    無恤恍然發覺自己近來仇家不少。所以答案還真有點難猜。

    能出動這麼大手筆,混進陶丘和競技場來刺殺的,除了國內的范、中行外,也就是齊國陳氏有點可能,哦,或許還有盜跖之徒鋌而走險?

    他將可能性一個個加以排除,最後將目標鎖定在了有殺子之仇的范氏,還有其盟友中行氏身上,不過此時塵埃未定,還不是下結論的時候。

    他心裡有憤怒。對別人覬覦自己珍貴性命的憤怒,他若是抓住幕後主使,必將千倍百倍報之!也有不齒,雙方既然已經結怨到了這種程度。甚至都不敢與他正面對敵,只敢玩這種手段麼?

    一如當年的吳王派要離對慶忌做的事情……

    方才憋了一口氣卻落空的專鯽並沒有因為甲士們進來而放鬆了警惕,他的眼睛又猛地盯上了身後不遠處的一處帷幕,裡面的絲綢簾子隨風而微微飄動,看似一切正常。

    但專鯽卻覺得有些不對,裡面應該有吳國人留下的兩個衛士守著。剛才外面這麼大動靜,他們應該衝出來才對。若是有刺客,方才那位置正對趙無恤後背,若是配合前方的暗箭突然發難,得手的幾率是很大的。

    專鯽朝田賁點了點頭,他對這個雙持的勇武漢子頗有好感,兩人默契地朝那位置走去,一人猛地掀起帷幕,另一人閃身衝了進去,卻一無所獲。

    地上有兩具吳國兵卒的屍體,這兩人是專鯽的手下,本事了得,劍斗的本領放吳中也是極佳的,孰料竟然被人無聲無息地殺死了,沒有發出一點反抗和聲響。

    田賁在四周繞了一圈後表示這已經無人了,只有一根束帶拴在窗簷上,那刺客就是從這裡脫身的。

    專鯽眉頭大皺,他仔細觀察屍體後發現,傷口的平滑和細小程度讓他駭然,都是在脖頸處被人持短劍一擊致命,這需要極為高超的劍技,刺客的手筆,連他也自愧不如。

    但那下手之人在殺掉守衛後,卻沒有繼續履行職責,而是抽身而退了。在專鯽想來,以他的身手應該主動一搏才對,就這麼跑了簡直大失水準。

    「怪哉!」對那刺客奇怪的作風,專鯽百思不得其解。

    ……

    趙無恤、專鯽都不知道的是,就在方才,蒙著面孔,扎圓髻,濃眉大眼的少年豫讓就握著滴血的劍,隱藏於這帷幕之後,等待同夥發難。

    他上次與趙無恤初見,還是在范、中行二位公子頭腦發熱想要偷襲成鄉的那一戰裡。他作為呂梁群盜的嚮導,差點在山路上將趙無恤圍殺,也差點被反過來擒獲,幸好他身形矯捷,直接從斷崖上逃出生天。隨後被暴怒的范氏君子責怪,又被中行黑肱要走,這一年時間裡,則是作為範、中行二位君子刺殺趙無恤計畫中的一員而存在。

    其實暗箭只是正面的誘敵,真正的殺招在他這兒!

    劍上萃了毒藥,見血必死,只需要在所有人注意力在那支毒箭的時候,他衝過去對趙無恤輕輕一劃,這次的刺殺計畫就能成功。

    豫讓算過,至少有四成的機會能成,但他卻有九成九的幾率必死!這不是一個士應有的下場。但豫讓別無辦法,因為有君命在身。

    隨著時間越來越近,他就越是緊張,趙無恤和專鯽的對話傳來。他們的聲音比較高昂,不但傳遍了正面的貴族看台,連隔著一道牆垣的甬道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趙無恤的每句話,無論是敬重身邊的賢士,還是以人為本。都說道豫讓心坎裡了。

    所以當作為信號的弓弦輕響時,本應該衝出去的豫讓卻怎麼也挪不動腳步。

    因為刺殺之事非大智大勇,九死而不悔之人不能為也。此時的豫讓就不行,他下不了必死的決心。

    豫讓早在年幼學劍時,就給自己立下了「不懷二心以事其君」的準則,他現在都是中行氏家臣,需要為主君的目標,盡上自己的一份力。

    但這並不意味著必須獻上自己的性命。

    兩年前的成鄉之戰裡,他目睹了鄉卒們瘋狂的反撲,還有那御者豫讓駕馭駟馬衝撞戈矛人牆的壯舉。敵人如此勇毅。這讓他震驚之餘,也感覺到如噎在喉。

    他當時就想:「壯哉!想必,他們的君子,是以國士相待的吧,否則為何人人都願意以死相報之,而尤不後悔?」

    豫讓現在再次捫心自問,若是為中行氏君子,他是做不到這種程度的。中行黑肱對他雖然看似敬重,但實則還是當成一件器物來使用,既然他只得到了「眾人」的待遇。以眾人的心思報之即可。

    這一遲疑,時機稍縱即逝。於是豫讓在目睹那放暗箭者被田賁擲出短戟反手擊殺,而專鯽的目光也轉向了這邊。於是他連退三步,隨後迅速解下一根束帶從窗簷逃走了。

    所以等專鯽和田賁衝進來時。裡面已經人去樓空。

    「這次行事太過倉促,拔刺不成反被扎手了,趙氏子身邊防備太嚴,即便我上前也是枉然……」

    豫讓一邊這麼安慰著自己,一邊換上了曹國商賈的裝束,混入外面的人群裡遁走了。

    至於他還留在競技場的同夥們。基本沒有逃脫的可能了,國人看台上騷亂持續了好一陣時間,刺客一共七八人,一個個都負隅頑抗,或被格殺,或服毒而死,最後竟然未能擒獲生者。

    ……

    事情塵埃落定,被嚇了一身冷汗的曹伯和大司城、籍秦等人已經陸續離開,場面交給曹國司寇和半個東道主的趙無恤、子貢善後。

    包廂那邊也是虛驚一場,但伯羋放心不下,便讓邢敖帶她過來看看趙無恤有無受傷。白衣勝雪的伯羋雖然蒙著面紗,卻掩不住誘人的腰肢和明眸,眾人都在猜測她究竟是哪家公子的妾室,她卻朝眾人行了一禮後,逕自趨行到了趙無恤身邊。

    「君子無恙乎?」

    她神情焦急,越益發顯得可人。周圍的屈無忌等人都覺得十分驚豔,見此女對趙無恤十分關切,且舉止親密,肯定與他關係非同一般,對趙無恤有如此豔福心生羨慕,只有言偃守禮地移開了目光。

    趙無恤見她過來了,而屈無忌尚未離開,便心思一動,於是先向她展示自己並無受傷,隨即對專鯽表示感謝。

    「多謝伯魚示警,二三子才能察覺有刺客要謀不軌,不過這正如我說的,我中國之政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危。故上明則下敬,政平則人安,士教和則兵勝敵,使能則百事順!若是我對身邊的武士不加愛惜,讓他們為了取悅我,取悅鬼神下場鬥獸、鬥劍去了,則今日無恤或死於此!」

    專鯽對此無話可說,只得點頭應是,眼睛卻定在伯羋身上移不開了,如此秀美婉約,恍如白雲的女子,他還是第一次見。

    於是直到趙無恤連續呼喚兩次,他才反應過來,原來無恤是在求魚腸劍一觀。

    他性格直爽,也不藏私,索性再度拔劍出鞘,將魚腸放在陽光之下讓眾人看看。

    只見此劍不僅小巧,而且劍身上的花紋猶如魚腸。這種魚腸倒不是指生魚的內臟,而是要將一隻魚烤熟,剝去兩脅,然後再看魚腸,則有點像古劍劍身上的紋路,曲折婉轉,凹凸不平。

    據說這是鑄劍大師歐冶子用赤堇山之錫;若耶溪之銅,經雨灑雷擊,得天地精華,製成了五口劍,分別是湛盧、純鈞、勝邪、魚腸和巨闕。

    世間有相馬者,亦有相劍者,越國的相劍師薛燭觀魚腸劍,稱其「逆理不順,不可服也,臣以殺君,子以殺父」。

    於是那位越王就起了歪心思 原來這把劍生來就是逆理悖序的,是用來弒君殺父的,真是太可怕了,當然不能留在越國,還是去禍害鄰國去吧。當時吳越兩國關係還沒到你死我活的程度,他便乘著朝聘吳國的機會獻魚腸給吳王壽夢,這柄劍因此由越而入吳,輾轉到了公子光手裡,這才有了專諸以魚腸刺王僚的故事,其後它又成了專氏的傳家寶貝。

    「不愧是天下神兵!」趙無恤出言而贊,暗道當年吳王僚死的不冤枉。隨即當著專鯽、言偃的面舉起了自己的佩劍少虡,目光卻放在屈無忌身上。

    「凡名劍不可無配屬,既觀魚腸,不若再看看我這把劍,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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