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689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14 17:11
     第三百九十五章 武卒的弱點
  
    「盜匪有許多種,就像鳥也有許多種一樣。麻雀和鴛鴦都長著翅膀,但它們並不相同。」

    午後時分,趙無恤著黑衣黑甲,催動著趙鞅遣人從晉國送來的代馬,踱步到了那片躺著零星屍體,鮮血滲入泥漿的水灘邊,望著遠處如鳥集雲散的盜跖之徒,說了這麼一句話。

    後世的戲曲喜歡歌頌好人為朝廷陷害,被迫落草為寇,但就趙無恤這幾年來親眼所見,大多數盜寇更喜歡欺凌弱小,而不是替天行道的梁山好漢。

    當然,他們中只有很少一部分生來就是壞人,為貪慾驅使,心懷惡意,蔑視父兄宗族,只關心擄掠。

    與他們相比,所謂的流民更值得同情,儘管他們落草後也一樣危險和桀驁不馴。

    流民們曾是淳樸的平民,臉朝黃土背朝天,從沒離開自己的居所裡閭哪怕十里地。直到某一天,邑裡穿著華服錦衣的稅吏來了,板著臉,按照簡牘上的記述索稅,民眾們這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原來是某位士大夫領地財產的一部分。

    於是他們收割的糧食被收走泰半,還被迫幫大夫圍獵野獸,正所謂「一之日於貉,取彼狐狸,為公子裘」。此外還得去城邑做勞役,稅率從十一漸漸升到了二分之一、三分之二,勞役從一年一月升到了無月不征,碰上苛刻的,甚至圈山佔地,不讓你進山林水澤漁獵。

    直到被壓榨得無法忍受時,庶民們逃了,逃進了士大夫們無法追捕的山林和大澤中,想要去別處尋找一片屬於自己的樂土。

    樂土樂土,無此碩鼠!

    他們在荊棘從裡穿行,冒著生命危險與野獸搏鬥,受的傷剛癒合一半,就又負上新傷。從來吃不飽,鞋履在無休止的跋涉中逐漸解體。衣裳爛成布條,許多人更因喝了髒水而生病,屎尿都拉在簡陋的窩棚裡,苟延殘喘。

    如果想要新鞋履。或更暖和的衣物,或能填飽肚子的糧食,他們就得從別人那兒討要,這種方式漸漸演變為偷竊和搶掠,目標自然是和他們以前一樣的平民。偷雞摸狗。殺牛宰羊,而這距離掠走平民的妻女也就一步之遙,流民開始轉化為流寇。

    直到某天,他們環顧四周的湖岸,開始惶然不知身在何方,不知如何回家,他們變成了徹底的流浪者。

    到了此時,所有家的觀念都已消失,邦國、主君、宗族對他們來說不如一碗餿掉的粟米,至少粟米能讓他多活一天;也不如一袋濁酒。可以暫時淹沒他的恐懼。流寇的生活今日不知明日,吃了上頓不知下頓,活得像野獸而不像人。

    這時候若是某位大盜佔島稱雄舉起旗幟,就能聚集不少人,盜跖便是這樣起家的。

    戰後,在審訊俘虜後,得知柳下跖居然振臂一呼,發出了「等貴賤,均貧富,耕者有其田」的口號後。趙無恤也愣了半響。

    他不知道這是歷史上原本就有,還是自己小蝴蝶翅膀帶來的改變之一,只是暗自揣測,後世的學生會不會面對這樣一道歷史選擇題:

    請問我國第一位提出口號綱領的農民起義領袖是?

    a.盜跖

    b.陳勝吳廣

    c.張角

    d.黃巢

    總之。有了綱領的「農民起義軍」和傳統的群盜完全是兩個等量級的,盜跖的話讓他們如死灰般的內心重新燃起希望,不亞於一枚精神原子彈,趙無恤今天便見識到了。

    ……

    趙無恤為了引誘盜跖來鄆城,可謂煞費苦心,不動聲色地加強了除鄆城外其他湖岸的防禦。剿滅盜寇,這也是西魯諸邑聯合的一個約定。同時,他藉口齊魯邊境緊張,大張旗鼓地將鄆城邑卒調離,其實只是繞了個圈,又悄悄開回來了。

    對盜跖那些行蹤漏洞百出的細作內應,他故意讓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可以故意向他們透露些錯誤的信息。

    功夫不負苦心人,就在一刻前,群盜如趙無恤預料的一路深入內陸。湖岸邊的烽火,還有這一路上民眾倉促逃竄的場景,都是無恤讓冉求布下的陷阱,誘惑狡詐多疑的柳下跖入甕的圈套。

    而一旦開始搶掠鄉里,就很難停手了,這是人貪婪的共性。

    雖然湖岸邊燎台再次神器的火光和孤煙打破了既定計畫,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喊殺聲和煙塵之後,是整齊的腳步聲,趙氏玄鳥旗飛揚。排成一條弧線的步兵線列方陣踏破塵埃,從三面包抄過來。矯捷的騎兵則從群盜側後方如風般掠過,準備堵住盜寇唯一的去路…

    趙無恤站在一座小丘上指揮和觀戰,他的對手們看上去就是群烏合之眾:群盜們穿著破爛的鞋履和破爛的衣褐,跟著自己的「將軍」來到岸上,左手一袋糧,右手一隻雞。

    盜跖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思,把披甲的那近千精銳留了一半在了島上。他帶著的這兩三千人大多沒什麼武器,只有鐮刀、削尖的竹矛,或把石片用皮索綁到棍子上製成的簡陋斧頭。

    趙無恤的本心是降服他們,想讓他們結束這種居無定所的游寇生涯,重新回歸編戶齊民,至少他能保證治下民眾衣食粗飽。

    不過雙方對話和接觸的方式依舊是戈矛與劍戟,只有在武力上擊潰打服,才能讓這些人有畏懼之心。

    可群盜竟也不理會武卒這邊讓他們投降不死的呼喊,一向貪婪的他們狠下心拋棄了搶掠來的戰利品,做出了抵抗的架勢。

    而柳下跖的指揮能力更讓無恤驚嘆,他虛晃一槍,用了一招壁虎斷尾,留下四五百人抵抗後,轟的一聲就四散而走,如同一群被驚散的麻雀,朝溪流沼澤最密集的方向跑去。

    無恤將輕騎士集中於此的原因正是如此,他旗幟揮動,接著,百餘輕騎士們從無恤身後策馬衝出。十人一隊,朝奔逃的群盜發動襲擊。

    以弓箭和騎矛追殺散兵游勇一向是虞喜最愛做的事情,不出意料的話,今天也是如以前那樣一邊倒的屠殺。

    然而柳下跖竟有應對之策。原先為了避開前進的方陣而散得到處都是的群盜突然又聚集起來。斷後者將長長的竹矛向外,阻止馬匹衝入人群,隱隱有四武衝陣的架勢。幾十個投石索一齊甩出石頭,想把操縱馬匹的騎從打下來,其餘人則不停地往地上拋灑著什麼東西。

    沒一會。群盜越退越遠,馬兒們卻嘶鳴不已,望著面前看似平坦的地面止步不前,任由騎士呵斥,馬鞭抽打,新發明馬刺將馬腹戳出了血也不願前行。

    騎兵們無奈,只得從旁邊繞道,趙無恤也帶著指揮中樞轉移,他打馬過去,接過邢敖拾撿遞上的東西一看。嘿然而笑。

    「是木蒺藜,這柳下跖真是個全才,對吾等是有多忌憚啊,上岸搶掠居然連這物件都帶了幾千枚,人手一個……」

    木蒺藜硬木質,呈蒺藜狀,算是人們對自然觀察的模仿,一般只有正規的諸侯三軍才有,用來對付沒有馬蹄鐵保護的拉車戰馬,馬兒怕疼不跑了。車輪自然也就沒法滾動。現在盜跖活學活用,居然在上岸前讓人伐木趕製了許多,成了克制騎兵的利器。

    騎兵遇阻,步兵線列方陣那邊也遭到了一定困難。

    近來趙無恤需要分兵的地方太多。比如漫長的齊魯邊境、與衛國對峙的甄城。所以他手邊除了五百武卒外,其餘五百都是才訓練了半年的邑兵,缺少實戰,初次上陣有些手忙腳亂。

    他們中規中矩的以矛陣和劍盾推攮擊潰斷後的幾百盜寇是沒問題,可平日的苛刻訓練卻讓他們畏懼脫離行伍,變陣追擊也頗為生疏。加上人人披甲持長兵。跑起來也沒盜寇們快,於是被拉在了後面。

    趙無恤已經注意到了,大而密集的線列方陣只可用於正面交戰,不適應湖澤游擊,更不利於追擊。這也是他在軍事上遲遲不能深入湖沼的原因,幸好趙無恤已經在著手改良,今日便是檢驗的時刻。

    與此同時,群盜暢通無阻地狂奔到了兩里開外的沼澤中,這場追逐戰被帶進不利於騎兵行進的地方。

    低窪泥濘,沼澤遍佈,進退困難,這就是騎兵作戰上的患地;左有深溝,右有坑坎,高低不平,看似平地,進退都會招致敵人襲擊,這就是騎兵作戰上的陷地,這兩種情況都是騎兵作戰的死地,

    明智的將帥要竭力避開不利於己方兵種的地形,出於謹慎起見,趙無恤鳴金召回了他們。

    步卒也匆匆結束戰鬥匯攏過來,穆夏和虞喜讓敵人從眼皮底下跑了,愧然請罪,趙無恤卻知道,他們已經盡力了。

    原本的打算是,還要將盜寇們往內陸再引誘一下,到預定的戰場伏擊之,但盜跖太過警惕,探哨四布,甚至連湖邊的烽火燎台也被他反利用了一番。於是武卒倉促下伏兵四起,卻未能完成合圍,尤其是通往湖邊的地方缺口太大根本堵不上,這才造成伏擊未能得全功。

    趙無恤扔掉了手中的木蒺藜道:「和柳下跖這樣狡猾的對手較量,沒有什麼是萬無一失的,短短一年,他居然已經摸透了吾等的缺點,此人實在可怖。」

    強盜不可怕,就怕強盜有文化……

    難怪春秋戰國無數支盜寇,只有盜跖寥寥數人留下了姓名。

    「還沒到洩氣的時候,戰事仍未結束!」

    他為手下的軍吏們打氣,馬鞭指著湖邊說道:「看到那陣新冒起的濃煙否?是子有在焚燬盜寇的船隻,他們能跑得了一時,卻跑不了一世。騎兵分左右兩翼朝湖岸繞去,讓步卒們變陣加速前進,只希望我讓子有練的新陣法能多攔住群盜片刻。若是可能,定要將柳下跖活捉,之後的計畫可少不了他!」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14 17:13
    第三百九十六章 鴛鴦陣!

    在過去幾年間,柳下跖在大湖邊橫行無忌,難逢敵手,也自詡為「天下善用兵者」,直到遭遇趙無恤的武卒後,他手下的群盜才真正嘗到了戰爭的滋味。

    那些邁著整齊步伐,像山一樣壓過來的線列步卒,長長的矛能將他們貫體而過,把身體藏在大盾後的戴胄甲士,則會瞄準群盜滿是破綻的陣列猛地衝撞過來,將你掀翻在地,大吼一聲後鋒利的短劍刺入心臟。那些詭異的弩機,齊齊飛射而出的弩矢則可以輕易將群盜的單薄衣褐刺穿,深深釘在骨肉間。

    還有背著大弓,全身罩著皮甲狄絝,看不到臉的騎士,持矛衝鋒時大地的轟鳴充斥整個世界……

    對一般的盜寇來說,嘗過以上一點點滋味便足以令其崩潰,一如上次在闞邑之外的追逐戰。但這次不同,雖然陷入了伏擊,在盜跖的呼喊下,更多的人咬牙繼續堅持。他們列好陣形,拿起竹矛、鐮刀和開鋒的農具堅守陣地,且戰且退,在柳下跖的帶領下殺出了一條血路。

    匆匆跑了幾里地後,顧不上清點傷亡了,留下斷後的那五六百人不用想全部報銷,路上還丟下了三四百,這拚死抵擋卻只給武卒造成了百人的死傷,剛搶來的糧食錢帛全都丟在了路上,抱著財物不放的都落在後面當了俘虜。

    又一次失敗,但這次鄆城之行不是沒有收穫,讓柳下跖欣喜若狂的是,他似乎也窺見了武卒線列方陣戰術,乃至於那來去如風輕騎士的弱點。

    大野澤和魯國多丘陵溝壑、河渠縱橫、道路窄小。武卒線列方陣大而密集的戰鬥隊形是戰車和徒卒的剋星,卻難以適應這種地形的作戰需要。盜跖覺得,只要避免與之正面對抗即可,誘入山林,伏擊之,分割之,便能像捉刺蝟、烏龜一樣,拔掉他們的甲殼和尖刺。吃到裡面的軟肉。

    可在正面對抗上,柳下跖暫時想不出該如何戰勝趙無恤那正面無敵的線列方陣。

    按他的設想,或許只有同樣訓練、同樣裝備的重裝步兵才能做到這點。線列對線列,堂堂正正的對決。才是解決那些青銅刺蝟(長矛),木皮烏龜殼(劍盾)的最好方法。

    但散亂無序的群盜是不可能了,這世上,或許只有中行氏、魏氏的魏獻子方陣,還有南方吳國的步卒大方陣能與之對抗。

    至於輕騎士。盜跖認為,其主要特點是快速機動,有著強大而猛烈的突擊力,尤其利於平原曠野和一般山地、丘陵機動作戰。以往趙無恤的勝利表明,在進行迂迴、奇襲、斷其後路、襲擾敵人後方時,常常能發揮出意想不到的功效。

    但是騎兵作戰不適於險隘水澤之地,不利於攻城奪塞,這就是它的弱點,只需要善加利用,發揮群盜熟悉路況。擅長跋山涉水的特長,避開輕騎士的活動範圍即可。

    就在這時,柳下跖恍然發覺,隊伍裡出現了一陣窸窸窣窣的混亂。

    昨夜,大野澤裡的群盜昆父兄弟共同踏上征程,他們得到了柳下跖對未來的允諾,出發時心情迫切。這次搶掠不像過去是搶了上頓不知下頓,而是一場回歸故土,一勞永逸的冒險,他們夢想贏取財富和土地。

    可結果卻是讓人沮喪的。

    「又敗了!」

    「抄來的糧食又沒了!」

    「今晚又要挨餓了!」

    「這個冬天無衣無褐。該如何是好?」

    群盜在柳下跖親信們的督促下往湖邊撤退,一邊走,他們一邊抱怨著,當希望的火光熄滅後。隨之而來的是憤怒與絕望。

    柳下跖大聲呼喊,想要將喪敗的情緒壓制下去:「至少吾等還活著,湖邊還有船,島上還有人手,此番趙無恤費盡心機卻仍未留住吾等,等到下一次。便可以戰勝之!」

    在看透武卒的弱點後,他有這樣的信心!

    然而柳下跖話音未落,一個手下卻指著他們即將到達的湖岸方向喊道:「將軍,有煙!那邊起火了!」

    ……

    柳下跖臉色鐵青地看著湖岸上的濃煙,他知道,那是停泊船隻的方向,剛才正是湖岸處的烽燧示警,他才覺察到陷入圈套的,想必是趙無恤在湖岸上也派了人手,想要去將他留下守船的那百餘人剿滅時被發現了。

    如今,他們還是得逞了,那整整兩百餘艘船被毀後,自己和剩下兩千多人的群盜就失去了逃脫的最快方法,在陸地上,隨時可能再度陷入包圍!

    群盜們已經六神無主,亂成一團,被毀的是他們平日賴以生存的漁船,也是賴以逃回湖心島苟延殘喘的交通工具,這下該如何是好?

    「別慌!我留了後手!」

    盜跖再度回頭,在人群裡大聲喊了起來,雜亂的噪音漸漸消散,所有人都祈求地望著他,他們唯一的希望!

    「沿著湖岸往南邊走,那兒還有幾十艘船,東原島的數百名漁夫等著接應吾等……」

    柳下跖,從不只做一個準備!

    他讓群盜重新找回了希望,接著說道:「但首先,吾等得先將眼前這些趙兵擊敗!」

    群盜回頭,才發覺不知道何時,湖岸的灘塗上已經多出了一支橫列寬廣的兵卒,舉著旌旗,敲著小鼓,列著古怪的陣型,正緩緩向他們靠近。

    ……

    斜握著旗幟站在隊列的最前方,冉求的心情並不怎麼好。

    有對失誤的懊惱,也有大戰在即的緊張。

    趙無恤一向誇獎他作戰穩重,以往演練裡也無往不勝,於是被委以重任,這幾個月來日夜訓練這一新型的陣法。

    誰知初次上陣,就出了差錯。

    他的任務是統帥五百邑兵、亭卒從湖岸上摸過來,突襲盜寇留在湖邊的人手,並摧毀他們的船,然後向內陸完成合圍。孰料盜跖活學活用,竟然讓人攀在烽燧台上瞭望,瞧見了他們的靠近,便褪下衣物點燃了煙霧,導致伏擊暴露。

    「盜寇已至,只有吾等才能攔下彼輩。司寇援軍即可便到。」

    本來這練了數月的陣型只是作為輔助來試一試效果的,孰料最後卻成了防止群盜逃走的最後防線,冉求這下只能硬著頭皮上了。可他的手下們卻並未做好這覺悟,臉色慘白。持兵器雙腿戰戰的不乏少數。若是以多打少,他們自然不怕,可如今卻是以五百面對兩千人啊!能嬴麼?

    「盜跖之徒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汝等都是鄆城本地人,平日沒少受其害,今日便是償怨的時候。」

    冉求用令兵卒們親切的西魯方言大喊,誇大盜跖的噁心,激發他們的仇恨。

    「司寇有令,殺盜一人者,田十畝,俘一人者。田十畝,並可以隸使之,捕獲盜跖本人,田三百畝,卓拔為吏。」乘著眾人怒氣橫生時,冉求又拋出了賞賜,這些允諾的賞功冊勳頓時讓本有些忐忑的亭卒們精神一振。

    「敢有退後者,臨戰脫逃者,亂行者,軍法處置!」

    在加以恐嚇的同時。冉求也在觀察他們的陣型是否如訓練時那樣鋪展開來。

    而對面的柳下跖也注意到了,眼前的趙兵陣列比較特殊,與密集的線列方陣大為不同,乃至於任何一個諸侯大夫的邑兵都大為不同。是鬆散的兩排線型,每一縱隊相隔十多步,若是群盜一齊衝過去,這陣型根本攔不住他們!

    「這大概不是精銳武卒,而是普通的邑兵亭卒。」

    柳下跖故做自信地為群盜們鼓勁:「吾等有兩千餘,彼輩只有五六百。只要衝破了他們那單薄的陣列,就可以順著湖岸竄逃了。這裡地面柔軟,輕騎士不會來,武卒方才被斷後的人阻礙了,現在還在數里外,至少得半刻後才能抵達。」

    短短半刻,就是決定勝負存亡的關鍵!

    ……

    冉求手下一共五百餘人,排出了兩排鬆散的長陣,第一排和第二排都有二十五個縱隊,以十一人為一隊。

    每隊最前一人為什長,也就是冉求持旗幟所站的位置,接戰前領軍,接戰後在後指揮和監督。他身後左右兩側分別有對稱的五人,與線列長矛陣較單一的長矛和劍盾不同,持著大不一樣的兵器。

    首當其衝的是兩個執藤盾和短矛的短兵,背上還背著幾根短柄矛。他們多是年紀氣力和膽量較大的穩重之人,既可以用藤牌遮擋盜寇拋射過來的箭矢、石塊,刺過來的竹矛,掩護後隊前進;還可以擲矛反擊,或與敵突擊近戰

    接下來的二人為狼筅手,執狼筅。所謂狼筅是利用大野澤周邊生長的毛竹,選其老而堅實者,將竹端斜削成尖狀,又留四周尖銳的枝枝丫,每支狼筅長一丈半,其用處是蔽身而壯膽,故用法明直易習。狼筅手利用狼筅前端的利刃刺殺敵人,並以掩護盾牌手的推進和後面矛手的進擊。

    再次是四名手執一丈長矛的矛手,左右各二人,分別照應前面左右兩邊的盾牌手和狼筅手。

    墊底的是兩個手持「鏜鈀」的士兵擔任警戒、支援等工作,這更是脫胎於平日翻土農具的東西。

    就是這麼一個看上去兵器雜亂而不倫不類的陣,擋在了歸心似箭的盜寇們面前,乍一看上去,比起方才嚴整而密集的線列長矛方陣,似乎不堪一擊啊。

    話雖如此,可當對面的鬆散陣列開始變陣時,盜跖卻不由心頭不由一顫,生出了不好的想法來。

    ……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平日如何演練的,今日便如何施展。一會牌前進,狼筅救牌,長矛救筅,短兵救長矛,合則進,分則退,切不可亂了次序!」

    冉求記得,趙無恤神秘兮兮地和他商議演練這種新的陣法時,還給它起了古怪的名字,同時嘴角有古怪的笑意。

    「每個單位都是左右對稱,就像大野澤裡的鴛鴦一般,就叫鴛鴦陣何如?」

    沒錯,這便是「我就是不怕老婆」戚大將軍那號稱「倭寇終結者」的鴛鴦陣!因為趙無恤的緣故,次陣提前兩千年問世,雖然對付的也是湖盜之流。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14 17:19
     第三百九十七章 生擒活捉

    人對未知的東西總會有莫名的恐懼,比如吃慣了城邑兵便宜的群盜們去年初次遭遇武卒這根難啃的硬骨頭,面對線列方陣,面對輕騎士時的顫慄。時至今日,他們仍然避之不及,唯有盜跖這樣的大智大勇者方能在一年後就化陌生為熟悉,甚至能窺見其中的弱點。

    可武卒的改變能力遠遠超乎盜跖的想像,現如今,本以為是一沖就潰的鬆散小陣,卻已經阻止盜寇們前進半刻有餘。盜跖甚至驚恐的發現,己方的陣腳竟在慢慢被逼退,離救命的湖岸愈來愈遠。

    群盜的遠程拋射武器主要是投石索,可對方兩人執牌面對左右,還有枝繁茂盛的狼筅幫忙遮擋,後面的數人都在牌後遮嚴,拋過去的石塊被滕盾擋了下來,無法傷及。

    待雙方接近後,敵人的陣開始出現變化,各個縱隊依次展開,相連後形成了密不透風的橫陣。

    盜寇們手持雜七雜八的武器大喊著衝過去時,首先面對的是枝茂繁重的大毛竹,此物看似取材簡易,卻避無可避,被掃中後,沒有甲衣保護的他們非得脫一層皮不可。

    而敵人的盾手短兵乘機投出短矛,然後滾入縫隙持短戟刺殺。盜寇們想低頭攻擊盾牌手,但他們身前,四桿刁鑽精準的矛齊齊刺過來,喉嚨、胸口、頭顱,都是瞄準的目標。即便想迂迴繞開這些,也會被還沾著泥土的鏜鈀攔住去路。長短兵器次序分明,將盜寇擋在了一丈半到二尺的距離內。

    「這又是什麼陣法!看似烏合之眾,竟然如此克制吾等。」盜跖細思恐極,不時回頭看著後面,他彷彿已經聽到了趙無恤帶著矛兵小步奔跑過來時,地表發生的隱隱震動。

    也幸虧撤離的早,方才若是被這股兵一齊合圍,那他就算是化身麻雀,也無法飛出牢籠。

    「這樣下去不行!」

    他臨時想不出妙招。只能收起了輕視的心思,讓盜寇們十人一組,儘量擁在一起齊齊撲上,想用人命衝出一條血路來。

    ……

    與之相反。冉求這邊卻越打越順利,越打越興奮。

    「司寇說此陣乃是克制盜寇的妙招,果然如此!」

    此陣行動方便,長短兼具,攻守兼備。其陣法的變化特性在要求陣法突出單方面用途的古代獨樹一幟,面對雖然有些訓練,但永遠正規不起來的盜寇時優勢非常明顯。

    前世的冷兵器好者,鍵盤俠趙無恤幾個月前神秘兮兮地給冉求透露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冉求的任務就是結合自己與盜寇作戰的經驗,絞盡腦汁,將這些零散的理論化為實際可用的陣法。這個過程是艱難而痛苦的,在遵照無恤提供模板的同時,冉求也加入了不少屬於他自己獨特的想法,所以雖然名為「鴛鴦陣」。實則和後世戚大將軍有些許差別。

    冉求的「鴛鴦陣」不是全軍大陣,而是一種以小股步兵為主的戰術,目的在於對付湖寇並適應大野澤的地形特點。毛竹、農具,各種兵器就地取材,分工明確,每人只要精熟自己那一種的操作,有效殺敵,關鍵在於整體變陣配合,令行禁止。

    首選是整體變陣配合,鴛鴦陣以兩列縱隊排列時。寬度為5尺(約1.65米),而兩隊之間(以隊長為例,就是從一個隊長到另一個隊長)的距離為一丈五尺/三大步(約5米),也就是說一個小隊加上隸屬於它的預留空地的總佔地寬度也是一丈五尺/三大步。

    鴛鴦陣作戰時。兩列縱隊並未保持較固定的位置,而是自牌和筅以後,後面的士兵有一定的行動自由,會依次展開,在展開的過程中,會漸漸將原先兩隊之間一丈的空地佔滿。

    「牌前進。狼筅救牌,長矛救筅,短兵救長矛,合則退,分則進。」這則是研究出來的鴛鴦陣要訣。

    如對面盜寇有數人同時重來,則藤牌手只需低頭執牌前進;左筅防左,右筅防右;左矛隨左筅刺出,右矛隨右筅刺出;左右鏜鈀防禦左右;籐牌乘二筅之勢,於筅中滾出,持矛刺殺。

    趙無恤讓冉求招收來的鄆城邑兵亭卒,大多都屬於淳樸可靠的青年農人,和冉求是同鄉,使得他能以鄉情、鄉音御使,他能吃苦,平日和兵卒們同吃同住,頗得人望,加之以對盜寇劫掠的仇視激勵。

    柳下跖雖然對歸入自己麾下的流民還算不錯,也不鼓勵胡亂殺人,但對普通鄉邑民眾卻依舊凶狠,奪其衣食,猶如殺其性命。所以青壯們尚記得前過去數年大盜侵掠、小寇四起的可怕情景,如今得到了趙小司寇的保護和重用,怎能不奮勇殺敵?

    而「鴛鴦陣」的戰術,剛好和這些士兵的特點吻合。比如兩個手持狼筅的士兵不需要特別的技術,平日耕田時膂力過人就足以勝任。鏜鈀的用法更是和在田地裡別無二致,以至於兵卒們總覺得自己是在把對面凶神惡煞的盜寇當成自家阡陌田畝招呼。

    令行禁止也同樣重要,別看訓練時間才半年不到,可趙無恤對鴛鴦陣軍士的要求是聽到鼓聲前面有刀山火海都要上,還要保護好牌手,聽到鳴金前面金山銀海也得撤。

    如已聞鼓聲而遲疑不進者,即由站在後方指揮的什長以軍法斬首。鳴金則急急復合為兩個縱隊,徐徐後退,讓第二排鴛鴦陣上前輪換,以達到持久作戰的目的。進止、闔辟、左右、前後,無論如何廝殺,定不可亂了原伍。

    總之,鴛鴦陣本質上仍然是一個接觸時以多欺少的剿匪陣型,在接戰前,組成大縱深窄正面的隊形,充分發揮前排牌手的遮擋作用。進入近戰後,則由後排士兵展開填滿空隙。對付「夫盜寇人自為戰」的盜跖之徒,在區域內以多打少,自然是得心應手。

    所以當穆夏帶著線列步卒方陣從後方緩緩壓過來,而虞喜也帶著輕騎士儘量走乾燥的道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尋覓到了盜跖的另一處船隻停泊地點,將其盡數繳獲後又繞過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幅場景。

    兩千多盜寇被五百餘鴛鴦陣兵卒攔住了去路,他們以多攻少,非但沒有突破分毫,還被打得節節後退。對那滿是倒刺的狼筅已經產生了陰影。無論盜跖如何催促,都不肯再上前半步!

    ……

    「敗了,敗了!」

    盜跖在東原島上振臂一呼提出的口號曾振奮了盜寇們漸漸灰冷的內心,如今卻再度冰涼一片。再也沒人記得,再也不能激勵士氣。恐懼如同空氣中酸敗腐朽的味道,瞬間傳遍了所有盜寇的內心。

    兵敗如山倒,軍心一散,兩千人幾乎同時潰敗。

    盜寇們從落草開始,一年又一年,參加過不知多少次劫掠,小戰大戰無數,但即使是第一百次戰鬥中倖存下來的人,也有可能在第一百零一次戰鬥時崩潰。弟弟眼看著哥哥死去,父親失去兒子。朋友的肚皮被斧頭劈開,他們還試圖塞住自己的腸子,堵住咽喉處迸濺而出的鮮血。

    然後他們崩潰了,不少人面對無法戰勝的鴛鴦陣當即掉頭逃跑,他們扒著死屍爬走,只找個地方躲起來,哪都行,遠離這塊充滿死者和鮮血的地方就行。甚至有人慌不擇路,一頭衝進了深不見底的泥潭,泥漿灌滿他們的嘴。爬進鼻子,接著是死亡。

    現如今,群盜們心裡再沒有一點揭竿而起、佔城略地的念想,柳下跖舉義的火光剛剛點燃。轉眼就被疾風摧滅,連煙霧都不剩下幾分。

    「降者免死!」遠處突然有人用魯國西鄙的方言大聲喊了一聲,可在喧鬧的戰場上是如此微弱,卻如同一泉溪水的清泠,讓快要渴死的人再度燃起一絲希望。

    不比方才伏擊時勸降的無人響應,此時趙無恤傳令官闞止招降的呼喊。如同一陣掃過戰場的疾風,摧垮了眾人殘存的抵抗。

    「吾等願降!」

    他們紛紛跪地請降,扔掉破敗不堪的兵器,頭深深埋在了泥地上。

    「執盜跖而降者,前罪既往不咎,每人賞田三百畝,錢帛無算!」

    而這第二遍傳話,則讓身處絕境的群盜又猛地抬起頭來,紅著眼,回頭看著幾天他們前才為其歡呼,聲稱願意效死的將軍柳下跖。

    比起那看似無敵的奇怪陣法,「將軍」身邊的盜跖之徒看上去要更容易突破不是?他正被親信簇擁在中間,猶如在人潮裡飄零的小舟,一個大浪就能打翻在地。

    ……

    身後,左側面,右側面,前方,喊殺聲四起,盜跖知道,戰局已定,這一次,他再度輸得一敗塗地!

    盜跖處境艱難,他身邊的親信已經不多,除了正在橫掃戰場的武卒外,他還得面對心懷叵測的群盜。他知道這些人的本性,即便平日大碗酒,大塊肉,可出賣起你來眼睛都不帶眨一下。

    「抓住他!」群盜內部已經亂成一團,那些有志洗刷罪名,得到錢帛田畝的盜寇紅著眼衝了過來,無數隻手遙遙伸向盜跖,想借他來謀一場富貴。

    英雄難敵四手,倒戈一擊的群盜在付出了不少人性命後,終於扒開了他的親信,揪住了他的甲衣,將「柳下跖」按倒在地!

    若非趙無恤讓人喊的是生擒活捉,想必此刻他的人頭已成為千人爭奪的蹴鞠了!

    於是半刻後,趙無恤來到已經打掃結束的戰場時,就看到冉求和亭卒們拉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朝這邊走來,身後還跟著十幾個怯怯的盜寇。

    那被綁之人身材高大,髮髻散亂,偏朝一邊的臉上塗滿黑泥,身上穿著一套緊密黑色甲衣,和衣衫襤褸的群盜區別明顯。

    看到騎著高頭大馬的趙小司寇,那些群盜便遙遙下拜,忙不迭地請功道:「見過司寇,柳下跖在此,吾等願降!」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15 19:41
    第三百九十八章 分崩離析  

    趙無恤在大野澤西岸打了一個大勝仗,當遲來的合圍終於實現後,群盜的士氣崩潰了,柳下跖失去了對局面的掌控,他們群龍無首,登無鬥志,四散逃跑。被穆夏、虞喜、冉有四面截殺,一成死傷,九成望風投降,只用了一刻時間就結束了戰鬥。

    戰後檢點戰果,前後斃、傷敵人七百餘人,俘虜兩千餘,三千多人的黃巾只逃出去了不到三百人。

    隨後又整頓了下隊伍,清點己方的傷亡。武卒和邑兵、亭卒傷兩百,死六七十,這是個輝煌的戰果,但還是讓趙無恤有些心疼。

    逃出去的兩三百盜寇大多順著泥沼逃進了湖中濕地裡,那是一條死路,泰半都得被泥漿陷沒。因為對黑色泥潭裡的情形尚不太熟悉,為避免無謂的折損,趙無恤沒有讓人追擊。

    除卻這個原因外,還因為此次圍獵他最在意的那頭猛虎已經落網,正等待趙無恤查看,所以對漏網的小魚小蝦提不起興致。

    無恤面前的被綁之人身材高大,髮髻散亂,偏朝一邊的臉上塗滿黑泥,身上穿著一套緊密黑色甲衣,和衣衫襤褸的群盜區別明顯,據旁人指證說,這就是盜寇的首領柳下跖。

    居高臨下,趙無恤曉有興致地看著此人,雖然他並未想好如何處置。

    以他從柳下季處、孔門弟子處,還有親身對敵後對柳下跖的瞭解來看,此人是他來到魯國後最頭疼的對手,眼界、膽識、對局勢的判斷都屬於上等。可謂是大智大勇之輩。如果能降服之,或許能當王霸之才來用。若是殺了,實在有些可惜。

    可若是不殺。卻礙於卿大夫和領地國人的輿情,不太好收歸麾下。這就關係到階級的問題了,春秋晚期貴庶對立,後世「要當官,殺人放火受招安」的情況基本不可能出現。

    何況此人桀驁不馴,還破天荒的提出了口號綱領,大有從小盜轉化為「起義軍」的架勢。如今雖然落敗,但依舊是大野澤周邊的一面旗幟,若是放虎歸山。短期內或許恢復困難,但他日形勢合適時振臂一呼,再掀起一陣巨浪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因為大澤周邊各邑士大夫的德性趙無恤最清楚不過,每年的苛政都造成源源不斷的人口逃竄進去,不比趙無恤徠民收編的少。

    他收回了思緒,輕咳一聲道:「讓他抬起頭來。」

    「柳下跖」被五花大綁,幾名軍士用粗壯的手將他按在地上朝無恤下跪,對他絲毫不客氣,這會一袋冷水從頭上澆下。使得這個高大的漢子也打了一陣寒顫。

    不過當「柳下跖」被兵卒們揪著頭髮抬起臉時,看著那張佈滿疤痕的臉,那雙忠勇有餘,卻無甚智慧的眼睛。趙無恤卻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你不是柳下跖!」

    ……

    時間回到一刻前,面對即將合圍的武卒,盜跖陷入了絕境。群盜們望風而降。還有不少人想回過頭來抓了他去獻給趙無恤,好謀一場富貴。

    「我今天便要死在這兒了麼?」

    他在幾名親信的護衛下且戰且退。退到了灌木叢生的泥潭邊上,這已經吞噬了不少屍體的葬場讓人無法下腳。

    「你過來。」他眼見突圍無望。便喊了一個親信到身邊,握著劍對他說道:

    「我柳下跖此生佩服的人寥寥無幾,其中之一便是楚國左司馬沈尹戍,他在柏舉之後與吳軍連續作戰,三次負傷,終於在雍澨戰敗,傷重不能再戰。因為他過去曾在吳國為臣,與吳王、伍員、孫武等相識,不願被俘受辱,便要求他的部下割下他的頭偷偷帶走。我今日欲效仿之,屍首兩處,讓趙小司寇認不出來,也好過懸首示眾於鄆城樓闕上!」

    說完便要學習這時代楚國貴族戰敗的傳統,當場拔劍自刎了。

    親信們見狀,登時抱腿的抱腿,拉手的拉手加以阻止。

    有個身材和他相差無幾的人說道:「想當年將軍初入大澤時,也沒少遇挫,幾次孤身而逃。如今在東原島上還有兵卒兩千餘,船隻數百,焉知不能再起,怎可說這喪氣話。小人等向將軍委質效忠過,乃是將軍之臣,君辱臣死,不如將軍與小人更換衣物甲冑,再從泥灘遁走!」

    盜跖感動至極,卻又面露遲疑,親信們眼見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急急喊道:「還請將軍速速離開,只求將軍他日攻城略地,不要忘了誅無道之君,伐貪鄙大夫,均貧富,等貴賤的諾言!」

    於是乎,換上盜跖衣物的那高個大盜就這麼成了他的替身,在臉上抹了把泥後代替盜跖被俘,非但趙無恤一眼看透,在露出真面目後,連俘虜他的那些投誠盜寇也說不是了。

    至於真正的盜跖……

    「柳下跖即便逃走,也可能死於亂箭馬蹄之下。」

    提及這個問題時,在趙無恤面前,那跪地的盜寇哈哈大笑道:「將軍水性極佳,能在泥中屏息半刻之久,此時想必早已魚入大湖,暢遊天地,汝等豎子焉能找到他!」

    聽聞柳下跖換裝潛逃,眾人面色沉重,跟在趙無恤身邊當傳令官的闞止跺腳可惜不已,冉求更是下拜請求責罰。

    「都是求沒有掩蓋好行蹤,若是早早合圍,定能生擒柳下跖!」

    雖然今日之戰未能獲全功,但趙無恤也不遷怒,他擺了擺手,讓眾人起來,轉而朝那被縛的盜寇說道:「小小盜寇也敢自稱將軍,我且問你,用你的命換柳下跖的命,真就值得?」

    那盜寇梗著脖子道:「小人之命如草芥,將軍之命如岱夫!如何能比!」

    眾人大怒,紛紛申請將此人梟首示眾,但無恤嘿然:「縛虎難矣。我與柳下跖欲相見一場殊為不易。客人遠到,卻不告而別。何等失禮,必須派人追趕挽留。邀他去鄆城喝幾盞新釀的魯酒才行。」

    他嚴肅了起來,下令道:「虞喜,速速派輕騎士沿湖岸搜索,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其餘人速速甄別出這些投降盜寇的成分,查清楚他們都來自哪些島,島上主事者是誰。隨後派遣繡衣使者執我符節乘舟渡湖,力求每個島都走一趟,就說盜跖已滅。魯國小司寇可以免從犯者死罪,勸他們早早帶人出湖歸降,若發現盜跖下落,一併帶來定有重謝。」

    一陣唯唯諾諾後,軍吏們各忙各的去了,趙無恤目光轉向了那面色一下子蒼白起來的盜跖親信:「至於你,也罷,我也不要你的草芥之命。鬆綁,給他一艘船。讓他去東原島見柳下跖,為我帶去一封信件。如果那大盜真活著,並能將我如此多份的『邀請』一一躲開的話。」

    ……

    劍刃刺入魚兒那薄薄的軀體中,死命一擰。它的尾巴和肌肉猛地繃緊抽搐。

    隨著溫熱腥臭的血液逐漸滴落口中,柳下跖指間的顫抖也逐漸停歇了。他的胃竭力壓榨著銀魚的生命,直到最後一滴汁液被他吮吸殆盡。至此,那條魚也只剩下了骨頭。他這才伸出舌頭將嘴邊的鱗片舔入口中,結束了兩天來唯一一頓「朝食」。

    血腥味從胃中蒸騰起來。喉嚨自做主張地出一聲低沉的吼叫沉悶,悠遠深長。

    這種聲音柳下跖似曾相識,記得六七歲時,還是個野種的他躲在大澤邊的樹上看幾名夷人獵手圍捕一頭受了傷的孤狼。那狼陷入絕境,低沉吼叫,和他現在的處境何其相似。

    那狼最後死了,身上紮著數支箭,被獵人們分屍剝皮。

    「可我不想死!」柳下跖心中的求生從未如此強烈過。

    他在大野澤西岸的戰鬥接近尾聲時,換上了親信的破衣爛衫,摸著屍體爬走。他站在潭邊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慢慢地蹲下趴倒,像只巨大變形的蠕蟲似的,慢慢潛入了齊胸的泥沼污水中。

    他甚至讓面孔也全部漫過泥漿,屏住呼吸,以極其細膩的方式游動,直到脫離了武卒們的視線,他才冒出頭來。接下來按照這方法繼續前行,劍的重量恰好讓他不至於浮起來,劃動著水底的淤泥朝著記憶中的方向移去,鮮有人知道,這個泥潭通向一條因雨季而形成的臨時小河,小河又注入大湖之中。

    他就是以這種方式避開了大索,離開了湖岸,隨即以精湛的游泳技藝橫穿數十里水路,來到了群盜們控制的一個島嶼上。

    在這裡,柳下跖受到了「島主」的熱情招待,熱情到了反常的程度,他這才多留了一個心眼,連夜偷了條船遁走。果然,那些殺豬宰羊的繩子其實是用來捆盜跖的,和盜跖登島擦前擦後,這位島主剛剛向趙小司寇派來的使者叩首降服。

    他就在這眾叛親離的壓抑心情中花了兩天時間,以生的魚、鱉為食物,愣是撐回了東原島。

    這時候,盜跖已死,或者已經被捕獲帶往鄆城的消息正在島上瘋傳,除了東原島外,大野澤許多島嶼響應了趙無恤的招降,盜跖經營多年的勢力隱隱有全盤崩潰的趨勢。

    好在他的歸來穩住了東原島上的一場嘩變,讓各島順風倒的局面稍稍一緩。

    晚秋的冷風吹面,換了一身甲衣的柳下跖神情恍惚地站在站在山巔,望向西面。即將日落,浪濤不倦的隆隆拍打聲依舊,大湖憤怒時蘊含的力量還是那麼驚人,可他的力量卻比起戰前大為縮水,至此,盜跖手裡控制的人口和兵卒已經少了了一半。

    不時有船舶駛來窺探,卻不靠岸,而是與漁港和蘆葦叢裡的長船隱隱對峙,那是已經投靠趙無恤的各島匪首,或許船上就有趙無恤的使者。

    「所幸我早有準備,將多數船舶,乃至於好幾個島主、洞主的家眷集中到了東原島上,讓他們想投降卻又忌憚。所以還有千餘青壯能為我所用,但我至多能撐幾個月,入冬後缺衣少食,若是碰上雨雪天……」

    他的威望已經跌倒了最低點,再也無法維繫下去了。

    到那時,鄆城的一間粥棚都能勝過雄兵五千,他,還有他的苦心經營的勢力只有分崩離析一途!

    漸漸地,世界色澤暗淡下去,他看著湖面上起了薄霧,夕陽的曙漸漸消散,雲層變得和他的心情一樣灰濛蒙,綠色的的湖澤化作黑暗的深淵,島上的懸崖縫隙間冷風嗚嗚吹響,像極了老婦人在為未歸家的丈夫兒子哭泣。

    就在這時,柳下跖得知那個替他被俘的親信劃著小舟回來了,還帶來了趙小司寇的親筆信!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15 19:43
      第三百九十九章 驅虎吞狼


    「跖聞商湯獵於河濟之間,見野人張四面而禱告曰,上下四方的禽獸盡入我中。湯曰:『嘻,鳥獸盡之矣!不仁。』於是湯命去三面,只張一面,禱告曰:禽獸慾左,左;欲右,右。不用命者,乃入吾。諸侯聞商湯開三面,讚頌其仁德施及禽獸,何況諸侯乎?於是諸侯畢服……」

    「今司寇於大澤內外布下羅層層,舟楫不得出,粟米葛麻不能入,跖有罪,然四萬民眾何辜?待寒冬一至,凍餓致死者不知凡幾,司寇素有商湯仁德之名,於心何忍?跖竊為司寇不取也……」

    九月末,鄆城,趙無恤穿著黑底描紅的皮甲,未著冠,只是帶著黑色幘巾,聽了闞止念的盜跖回信,不由哈哈大笑了起來,這大概是他今年聽到過最逗人的話語了。

    「若非早知道他是個橫行江湖的大盜,我還以為是個斯文的孔門之儒,不去做個逞口舌之辯的行人卻是可惜了,將我比作商湯,真是太過抬愛。」

    不過,被這麼一個棋逢對手吹捧,無恤內心還是有點受用的。

    伏擊戰後,盜跖也不知道施展了什麼手段,竟能逃出生天,他的威望雖然大跌,但有他這個軸心在,至少到今年年末前,盜不至於徹底分崩離析。

    可趙無恤卻不打算給他喘息的機會。

    配合著軍事上的勝利,政治上的攻勢也得跟上,對大野澤內的大規模招降行動已經開始了。外圍幾個小島,洞主之類望風而降。還差點幫他拘捕了盜跖。有幾處偏東的地點沒有回應,但也不敢加害趙無恤派去送行的使者。處於兩可之間。

    可最大的東原島還在盜跖手裡,島上還有他的精銳和資深盜寇千餘人,都是凶狠的亡命徒。據說此島地形複雜,峭岩密佈,連天的蘆葦叢中有無數條河道,盜跖的大寨位於高處,強攻恐怕要有不小傷亡。

    何況舟師未成,那些望風倒的盜寇他壓根信不過,更不願意讓自己苦心的武卒登上賊船。萬一事情有變葬身魚腹那該如何是好?所以暫時不考慮再度進軍。

    按照無恤和張孟談原本的計畫,如果能生擒盜跖,他和大野澤群盜是有可利用之處的。但現在未能盡全功,無恤雖然讓人送去了一封書信,但自覺想勸降柳下跖困難重重,他這種有了自己獨特的「道」的大盜,恐怕很難向別人低頭。

    然而事實證明,無恤這次倒是低估了此人。

    於是就有了回信裡,盜跖以商湯開三面的故事為開篇。請求趙無恤放他一馬的事情。盜跖信誓旦旦地說願意與無恤和解,只要能讓湖澤裡的「民眾」熬過這個冬天,他願意登岸歃血盟誓,以後再也不靠近無恤封邑。乃至於西魯各大夫的領地。

    簡牘裡,柳下跖沒了往年橫行河濟的跋扈,沒了喊出「誅無道之君」時的傲然。字裡行間透著無奈的低聲下氣。

    趙無恤非但不會因此而輕視他,反倒會更加重視上幾分。能彎下驕傲的脊樑。能忍辱,能負重。能下人,這樣的人比起寧直不彎著來說,更可怕上幾分,雖然盜跖在簡牘裡多次強調他的低頭是為了島上的「民眾」……

    闞止道:「事到如今,盜跖居然還想與司寇談條件,他這是想拖延,只要熬過這一年,乘著齊晉乃至於衛魯的戰事,他或許就能再度覓到復起的機會。司寇不可信之,放虎容易縛虎難,應該乘勢追擊,一舉剿滅!」

    無恤點了點頭:「我又何嘗不知道,但齊人在北牽制,衛國方面還不知道有什麼動作,三桓則根本靠不住,吾等現在有兵力全力對付柳下跖麼?」

    闞止想了想,面露遺憾:「不能。」

    是的,無恤此次設伏的目的本在於讓盜跖一時間無暇從後方襲擊他,但若不能生擒或擊殺首腦,即便能擊退,卻不足以斬草除根,麻煩就麻煩在這裡。

    「我念你寫,再給柳下跖送一封信去,就說他現在有三個選擇,其一是收拾部曲,與我決一死戰。其二是攜大澤內全部青壯老弱,在十月初搗毀東原島上的巢穴,登岸投降,把所有人口和船隻移交給我,我會對無罪者妥善安置。」

    闞止道:「柳下跖恐怕不會降。」

    「他如今看似有戰和降兩條路,其實是沒有選擇。在遭遇鴛鴦陣後,他恐怕已經失去了力敵的信心,戰則必亡,那是遲早的問題。以我對此人的瞭解,那種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束手的性情,肯定也不會束手就擒,所以我會給他第三個選擇。」

    無恤繼續說道:「其三,既然他願意低頭,那我也不吝於將張開一面,他們不時缺糧食衣帛麼?我倒是知道有個地方真好有,就看他願不願意去!」

    闞止恍然,一下子停了筆:「司寇說的莫非是……」

    「沒錯,我要讓柳下跖請攻衛國以自效!」

    闞止思索片刻,拊掌讚道:「妙計!司寇高明。」

    無恤也不居功:「此乃張子的驅虎吞狼之策,若是盜跖被擒,那就以他為名,操縱盜寇們去做,現如今卻只能稍微改一改了。」

    「衛國遲遲不動,我看衛侯是在等待晉國范氏、邯鄲氏出兵夷儀的時機截擊之。如此一來,吾等若是主動攻衛,就成了挑起戰端者,首亂者死,說不準會被晉國諸卿非難。但盜跖不一樣,他是不統屬於任何一方勢力的野盜,群盜攻略橋樑、關隘不是年年秋冬都發生的事情麼?當然盜跖無器械,吾等不指望,他也不可能攻破大邑,只需要切斷邑和鄉里的聯繫。佔領道路橋樑,削弱濮南的防備。讓守軍疲憊即可。到時候濮南就成了一隻被拔掉大鰲和蟹腿的螃蟹,任由吾等魚肉了。」

    ……

    闞止雖然對柳下跖是否會答應此事心存疑慮。但結果讓他吃驚,僅僅三天後,柳下跖便回信說,「願為司寇效犬馬之勞」,大湖內監視東原島的船隻也回報說,島上再度開始動員。

    「不能放鬆警惕,得等到群盜真的進攻濮南地,此計才算成了一半。除了盜跖外,吾等剛收編的兩千盜寇也可以擇其順服者為首領。繼續打扮成盜寇模樣,在武卒軍吏率領下南下。」

    闞止道:「三邑兵卒要留一部分防守北面的齊人,所以若能以群盜為前鋒,為我前驅,則可以減小傷亡。衛國兵卒死,則濮南防備削矣,群盜死,則大野澤之賊削矣。司寇也可以打著剿寇的旗號進入衛境,一路打到黃河邊上與趙兵會師!」

    驅虎吞狼之計。令此攻彼也,使之兩相殘殺,以讓第三方坐收漁人之利。後世荀彧令劉備攻呂布,隋煬帝令鐵勒滅吐谷渾以自效而隋朝收其地。莫不如此。

    闞止又面露遲疑:「只是,若盜跖乘此機會劫掠民眾,恢復元氣。那該如何是好?」

    從字面不難理解,「驅虎吞狼」的操作者需要有高超的技術和手段。否則到了最後虎害大於狼害,則後患無窮。

    「只要上了岸。在武卒兵鋒之下,就由不得他們了。我可以讓他帶部分糧食衣物歸去,但不許掠人口,不許多殺傷,還可以乘機招降一批留下,到最後柳下跖會發現,他非但沒能恢復,反而日漸艱難。其實不知盜跖明白過來否,得罪大野澤周邊的民眾多一分,他存活的基礎就減了一分,他以為自己輸在軍陣上,其實是輸在民心上。」

    盜跖或許意識到了,所以才有了均貧富的口號,但已經晚了,過去幾年間,他手下那些良莠不全的盜寇肆無忌憚的劫掠已經挖了自己的根,趙無恤的到來和善政,又讓這口號的殺傷力大為削減。

    從這點看,只要無恤拿下了大野澤周邊,處理好民生問題,那盜跖便再無復起的可能,因為流寇注定會被國人唾棄,被歷史淘汰。

    最後,闞止好奇地問道:「不知司寇最初送去的那份手書裡,究竟寫了什麼,能讓柳下跖態度轉變如此之大。」

    「無他,我與柳下跖其實極其相似,他是柳下氏野合私生的庶子,入魯城後受盡三桓白眼,最後被季氏驅逐,不得已而落草為寇。而我也是趙氏庶孽,十多年來受盡冷遇,一朝雌飛,卻被奸佞嫉妒之徒搆陷,如今也漂泊在外。大概是我信中某句話剛好讓他動心了罷,唯有庶孽子,方能理解庶孽子的處境和雄心……所以不管真假,他目前至少放下了對抗的姿態,願意嘗試著與我合作一番,若是合適,說不準還能一同對付共同的敵人,做一番事業。」

    闞止嘗試著追問道:「什麼話?」

    無恤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

    衛國對晉的背叛,其實已經持續很長時間了,衛侯元自覺在熒澤之會上由晉國卿大夫主盟,吃了虧受了辱,窩了一肚子氣。晉國對衛的苛刻由來已久,和齊侯對他的親切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於是他回到濮陽帝丘後便打算叛晉投齊,只是齊國初敗,再徵兵作戰得到第二年,所以才隱忍了下來。

    誰料一忍,便是一整年的時光。

    所以當齊國攻夷儀的消息傳來時,衛侯是欣喜若狂的。

    但他又擔心大夫們反對,因為衛國的卿大夫與晉國利害關係牽涉極深,衛人的莊園和晉國佔據的淇澳之地犬牙交錯,當年的孫行林父甚至帶著土地直接投晉,至今都沒索要回來。

    衛侯元無奈,只得再度請教在熒澤之會上幫他保全了臉面的大夫王孫賈。

    其實衛侯雖然偶爾精明一回,但才幹只是平平,他因愛好男寵而多猜忌,且脾氣暴躁,待民眾昏亂無道。衛國之所以在他繼位後國勢穩固上升,是因為他和齊侯一樣,在昏庸無道的同時。也有知人善任的一面。有孔圉接待賓客(就是敏而好學,不恥下問的孔文子)。祝佗管理祭祀,王孫賈統帥軍隊。這便是如今拉動衛國的三匹驂馬和服馬。

    機智多謀的王孫賈生出了一個主意來,他讓衛侯停止朝會,搬到郊外的行宮去住。這是當年衛侯元繼位之初國內發生判斷避難的地方,此舉有特殊的含義,於是大夫們十分奇怪,紛紛前來詢問是什麼緣故。

    一打照面,衛侯的打扮就嚇了他們一跳居然穿著軍敗或者國喪才穿的素稿素冠!

    在這詭異的氣氛裡,衛侯便把去年熒澤之會上,所受晉國人的侮辱和不平等待遇告訴他們。面色慼慼地說:「寡人深知有辱社稷,對不住先君康叔、武公、文公,無顏再佔據君位,二三子還是改卜太子為嗣君,寡人願意避於新台。」

    大夫們都愣住了,國君撂挑子不干了,這算什麼事?

    他們深知這位男女通吃的國君看似糊塗好色,實則精明著呢,這二十多年來的權臣們。不都被他收拾了麼?何況和宋國的婚事好容易軟磨硬泡定下來,還指望著那邊將公女嫁過來呢,這邊的國君卻公然退位,那該如何是好?總不是讓宋國公女轉嫁新君吧!衛國現在夾在齊、晉兩大國之間。就指望處好和南面宋國的關係,好多一份依仗。

    和宋國一樣,衛國雖然大小判斷不斷。甚至出過石蠟殺君,還有「政由寧氏。祭由寡人」的情況,但一直保持著尊君的傳統。卿族雖然強大,還與外國勾結,但卻不敢擅權。

    於是卿大夫們紛紛勸誡說:「這是衛國的禍患,哪裡是君上的過錯?」

    衛侯也本就是假意以退位威脅諸大夫,於是繼續說道:「去歲的苛刻盟約也就罷了,可如今還有使更人擔心的事,如今齊晉構難,晉國懷疑衛國將叛,於是派行人對寡人說:定要衛國太子與諸卿大夫之子為人質!」

    大夫們遲疑了片刻,雖然對晉人的逼迫有些不滿,但還在接受範圍內,到時候派庶子跟著太子去新絳為質,他們和晉國六卿多多少少有些關係,對方還能不照顧一二?

    於是便說:「若是此舉有益於國,太子應該擔當此任,臣下們的兒子豈敢不背負著馬籠頭和馬韁繩追隨驥尾?」

    王孫賈在旁冷笑道:「晉人索要的,可是諸大夫的嫡子,而非庶子!」

    大夫們啞然:「真是如此?則過矣……」

    王孫賈又蠱惑道:「不止如此,晉人藉口要製作大量兵器甲冑,要濮陽所有的工匠商賈都遷徙到朝歌、邯鄲、柏人去,衛的兩軍和國人也要為晉三軍服役,去夷儀填溝壑!」

    大夫們有些憤怒了:「晉人豈敢如此!」

    衛侯慼慼然道:「衛國在宗周時乃是諸侯伯長,晉國僻在戎狄之間,地位大不如我。可自從城濮之戰後,衛國放下了文王之後的尊貴,對武王之後的晉國無歲不貢,晉人卻屢次羞辱吾等。當年晉文公因為一點小過節,便想鴆殺先君成公,因為周室太醫用量不多,幸而未死,但晉人又把我濟西之田分予魯國。」

    「這是舊怨,就說新近發生的事情,幾年前的皋鼬之會,晉人為了拉攏蔡國,竟然將這等蔡叔叛逆之餘歃血的位次排到了我衛國之前,若非子魚大夫據理相爭,寡人恐怕要受辱了。去年的戰事,晉軍在衛國橫行劫掠,至少有兩千餘戶的人口被掠走,趙氏庶孽子甚至佔據了甄城,晉國則公然將此邑劃給魯國。這也就罷了,可現如今,太子,諸卿大夫之子,還有國人、工匠商賈,只要吾等擁有的,全都得去服侍晉國,彷彿寡人已經不再是獨立諸侯,而是晉的一個縣大夫!」

    衛侯說得義憤填膺,突然起身,去冠,拔出劍將案几一斬為二!

    「是可忍,孰不可忍!此等亡國滅社稷的屈辱,吾等決不能再答應,要依寡人的意思,如今齊國攻晉,不如叛晉投齊!」

    果然是為了這事!大夫們面面相覷,露出了遲疑之色。

    王孫賈圓場道:「莫不如先背叛晉國,發生危險再送人質,何遲之有?諸位大夫思之,若衛國背叛晉國,晉國伐我,會危險到何等程度?」

    雖然不知道衛侯和王孫賈信誓旦旦的晉國「苛刻條件」是否屬實,但諸大夫現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若是一個不願意,說不準就被被扣上叛國的帽子,所以都說:「衛國雖小,卻也是五百乘之國,晉人即便攻打吾等五次,卻依舊不可能攻破濮陽,還有能力作戰。

    於是這場突如其來的公議便有了結果,衛國下了背叛晉國的決心。九月時,兩軍五百乘戰車、兩萬餘徒卒聚集在濮陽,等待最佳的時機動手。

    根據齊侯先前和衛侯接洽達成的密約,他們的目光緊緊盯著晉軍的動向。

    所以濮南那邊,衛國只留了一師之眾防守各邑。

    時間到了十月初,在晉國范氏、邯鄲氏各自集結了六百乘、四百乘兵卒準備東進支援快撐不住的中行氏時,蓄勢待發的衛侯也接到了濮南地區被盜寇滋擾,各邑間交通、通信斷絕的消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16 21:40
    第四百章 引蛇出洞
   

    十月初的一個薄暮,衛國濮南地巨野邑城東十來裡處,距大野澤最近的一個小裡外,田地上稀稀拉拉地散佈著些婦人、孩童。

    冬日已至,秋糧早已收走,大部分進了邑中的府庫,只有少量藏在庶民們的陶罐裡。九月的時候戰事又起,男人們被徵召去邑裡做更卒,甚至被調到了國都那邊,只剩下婦人衣不蔽體,孩童蓬頭垢面,念叨著徵人何時歸家。

    正如一手衛地民歌所唱的:「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

    不過她們首先要保證的,是父親或丈夫兄弟歸來後,不要在廬舍內看到自己和孩子橫死的場景,再怎麼苦,也必須咬緊牙關渡過這個寒冬。於是此刻便彎著腰在田中、壟上和起伏在野間的丘陵中搜找冬葵等諸般野菜,或者田鼠之類的小型活物。

    大野澤邊上多為鹽滷地,草叢和灌木不少,豺狼所嗷狐狸所居,沒有太多人家和田地。為防遇到野獸,婦人們各帶了武器,俱是些農家常用的耒耜之類。她們一邊帶著孩子細心地在野上搜尋野菜,一邊時而起身抬頭,警覺地向四面望上一望。

    這一帶已經接近盜寇的活動範圍,今年開春時他們才來搶過一波,那可怕情景和帶來的傷痛猶在記憶中,不少人家的婦人還被搶了去,受盡侮辱後生死未卜。

    然而自從北邊魯國西鄙來了位「趙小司寇」後,沿著湖岸修建起了亭舍和烽燧,加上不時一場反擊,盜患似乎有所減輕,衛國巨野邑的民眾們也沾了光,過了個較安穩的秋天。

    就在婦人們見沒什麼收穫,嘆著氣就要歸家的時候,遠處的涂道上卻塵煙瀰漫。打東邊來了一支部隊。共百來人,領頭的幾人單騎走馬,剩下的多是衣著不統一,還扛著雜七雜八兵器的男子。且無旗幟,一看就不像邑兵,而是盜賊!

    當然,她們沒有發覺,隊伍後面還跟著行伍整齊的十餘徒卒。正好將盜賊夾在中間。

    婦人們頓時大驚,雖然盜跖不鼓勵殺傷和暴行,但無監督的情況下如何避免得了?往常每逢盜寇襲來,她們都沒少遭侵犯,此時看到路上有大隊人馬行近,頓受驚嚇。孩子紛紛躲到婦人們的身後,婦人們亦惶恐害怕,有的護子心切,抱起孩子便往裡中跑去,有的則按著孩子伏身野中。希望能不被來人發現。

    然而那支「盜寇」在路邊朝這兒指指點點的一番,隨後有人想朝這邊走過來,卻被騎馬的人揚起鞭子狠狠抽了幾下,呵斥了幾聲後攔下了。

    ……

    「那些衛人害怕吾等。」已經升為什長的宋國人漆萬背著已經成為他身體一部分的劍與盾,偏過頭,對管理這百人的騎吏甲季說道。

    「是怕吾等的裝扮,還有身後跟著的這些真盜寇。」

    甲季騎在粟色的母馬上,出言糾正漆萬的話。

    他正皺眉看著手裡那份衛國濮南地圖,上面用紅漆標明了他們的目的地,用黑筆劃著預定的道路。這都是趙無恤一年來安插在濮南的細作所為。他們有的是商賈,有的是游士身份,漸漸補全了地圖和道路明細,現如今也有人在隊伍裡帶路。

    上個月。甲季也曾和虞喜來查探過一番,所以對地形極為熟悉。

    此時,他一扭頭朝幾個嚥著口水想過去騷擾婦人的盜寇抽了幾鞭子,鞭梢脆響,在他們破舊的衣物上留下一條血痕。化妝成盜首的亭卒也揮著手裡的矛制止,那幾人這才縮著頭站回了隊裡。

    漆萬見那些婦人躲避的樣子。不由想起了還在宋國的家人,他湊過去小聲對甲季說道:「甲兩長,大澤邊頗有些狼狐,現在不是農忙時節,眼看天時已晚,鄉人多歸於家中,這幾個婦人卻帶著孩童持農具在茫茫野上尋吃的,定是家中的男子不在,而釜中又無餘糧。吾等攜帶些許糧食,可要分予她們一些?」

    甲季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說道:「你莫不是看上其中的誰了?瞧瞧你身上的衣物,吾等現在是盜寇!盜寇不劫掠就算了,還會給平民衣食?傳出去倒成了最大的奇聞異事,吾等還是速速趕路要緊,天黑前必須完成對那座橋樑的控制,這可是軍命!」

    漆萬老實,性格卻有些犟,一年半的募兵生涯讓他有了軍人的榮譽感,對此事早已不滿了。

    於是他嘟囔道:「武卒成軍時,司寇在台上說過一番話,雖然我當時沒聽懂,可事後請教旅帥,才知道司寇說的是『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能安民和財者也』,這便是武卒存世的基準。我應募一年半來,跟著司寇伐貪鄙的陽虎和鄆城大夫,為民眾擊退盜寇侵襲,做到了保境安民。可現如今吾等為何要與盜寇為伍?這些人有你我監視,才不敢做出害民的事情,若是放任他們,這些婦人一定會受侵犯。」

    在甲季心裡,完成這項任務是最為重要的事情,至於眼前衛國人的死活,乃至於身後這些前盜寇的死活關他甚麼事。

    他們輕騎士從來都是武卒的腿和眼睛,可上回在湖澤西岸的伏擊戰裡卻沒起到什麼作用,被新來的魯國豎子冉求壓了一頭。虞旅帥憋了一口氣,走前特地囑咐他說,這次就算只是帶路,也不能落了成鄉舊人威風。

    於是他強忍煩躁說道:「軍中的情況你又不是不清楚,我有不少同僚都被調到了北面去防禦齊國人了,剩餘的主力也被集中使用,至於用途不是你我能過問的。總之武卒兵員十分匱乏,司寇才不得已利用上了這些盜寇。」

    「何況安民和財,安的是哪家的民,和的又是誰的財?司寇和諸位謀士、旅帥們商量的梓秘不是你我有幸聽聞的,可有一點我卻知道,我保的是司寇治下的民。這些衛人乃是敵國之民,婦孺的丈夫,孩童的父親或許正等著與吾等兵戈相見,此時扶助。是資敵也。我知道漆什長心善,放心罷,吾等只需約束好手下,無愧本心即可。等這巨野邑成了司寇治下的城邑後,自然會有鄉吏來賑濟她們。與其過問,不如想想一會如何御使這些盜寇,讓他們去消耗守橋的衛人。」

    漆萬沉吟,他最後還是被說服了。因為趙無恤承諾過的事情,從來沒有半句食言。甄、廩丘、鄆城三邑的民生在瓷器、紙張創收的補貼下都在蒸蒸日上,他雖然是宋人,可看著這些心裡卻喜滋滋的。

    「走投無路的盜跖會負責襲擊大湖沿岸衛人據點,但我只允許他停留在岸上十里內,不許劫掠民眾,不許濫殺無辜。道路廬舍則由亭卒、投降盜寇混編的去破壞。而武卒主力也會扮作盜寇,集中攻陷重要的關隘,徹底切斷巨野和西面三個邑的聯繫!」

    這便是趙無恤向穆夏、虞喜等中級軍吏頒布此任務時傳達的意志,他們又交付給了基層軍吏。於是甲季和漆萬一正一副。被委派帶著這些剛投降半旬,吃得半飽的大野澤盜寇來巨野「執行任務」,目的是破壞巨野與衛國西部諸邑的交通橋樑。

    趙無恤還強調了一點:「關鍵是在濮南造成一種盜患四起的假象,引衛師來進剿,此乃引蛇出洞之計也!」

    於是甲季也沒有隱匿行蹤的意思,就這麼大搖大擺的來,大搖大擺的走,生怕別人不知道他來過。

    趴在田畝裡戰戰兢兢的婦人們便看到了這一奇怪場景,那些「群盜」本已經看到了她們,本想今日難逃一劫。只求保住孩子性命,誰料他們卻逕自朝西邊去了。

    這幾個婦人對老天千恩萬謝,等那些盜寇遠去後才敢起身歸家。回到裡閭中,免不了和相熟的人家說一說剛才的見聞。短期內即便再餓也不敢出門了。

    ……

    衛國的濮南地有巨野、垂丘、生竇、城濮四邑,總戶數六七千,人口四萬餘,這裡因為臨近大野澤,往年沒少受盜寇殘害。但衛侯或許覺得這一帶交付的賦稅實在不多,所以對此愛理不理。一直沒派兵加強防衛,每邑維持一旅五百人的徵召邑兵就已經是極限了。

    直到去年夏天,趙無恤帥偏師從曹國徹夜皆行,繞過濮南各邑,偷渡城濮城外的渡口,攻克甄邑後,衛侯才彷彿亡羊補牢般在濮南加派了一師之眾。這兩千五百人由大夫公孫驅率領,駐防濮南的制高點歷山,這座傳說中堯帝曾居,舜帝曾躬耕的神山。

    公孫驅是衛襄公的孫子,衛侯元的侄兒,地位高貴。這次被委以濮南的防務重任,他壓力是很大的,尤其是王孫賈在絹帛裡對他囑咐的那些話。

    「甄、廩丘、鄆城的趙無恤有兵卒數千,如今被齊人在北牽制泰半,防備盜寇又去一半,所以能出動的兵力或許還沒你的一師之眾多。你只需在歷山防守,不需進取,拖到齊國夷儀戰事終了即可,我猜不會超過十月下旬!」

    如今距離那王孫賈預言的期限只有半個多月了,因為衛國尚在等地時機,引而不發未向晉國宣戰的緣故,所以魯國趙無恤方面也沒什麼異動。

    就在公孫驅剛鬆口氣時,壞消息卻陸續傳來,入冬後,大野澤的盜寇又在四下劫掠了!

    垂丘、生竇、城濮三邑好歹相鄰,可以互為犄角,少有盜寇敢冒險過來,但巨野卻孤零零地位於東面臨近湖水的地方。九月末時,隔上一天還有消息相互傳達,可進入十月份後,竟然就這麼徹底斷了消息。

    公孫驅派了一卒百餘兵卒去查探,卻連他們也湮沒了。

    「難不成竟是陷沒了!」公孫驅叫苦不已,只能向衛國那邊報信請示。然而就在這時,終於有一個信使和幾名兵卒從巨野逃了出來,渾身是血,手持求援簡牘。

    「盜患四起,邑卒已經折損過半,還請師帥發兵解巨野之困!」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18 22:46
    第四百零一章 垂釣於濮上

    在說服國內的卿大夫們叛晉侯後,衛侯元的精力便集中到了晉軍的動向上。

    他對晉國內部的局勢也有所瞭解,知道如今范氏與中行氏關係親密,如同一家,中行氏的夷儀被圍困,范氏在集中兵力後定然不會袖手旁觀。而邯鄲氏,雖然名為趙氏小宗,但早已出了五服之外,有太行山隔閡,對趙鞅的命令聽調不聽宣,反倒和自家的姻親中行走得近,邯鄲氏的族長邯鄲午本就是中行寅的表親侄兒。

    即便只有一卿一大夫,晉人依舊是強大的,范氏能出兵六百乘,邯鄲則是四百乘,是衛國的兩倍之多。

    於是衛侯自我安慰道:「我有王孫賈統帥右軍,又有彌子瑕統帥左軍,此二人都有治千乘之才,足以拖住晉國東去的援軍,為齊人贏得時間,一定能!」

    濮陽現在已經軍旅雲集,衛侯彷彿孤注一擲般,將全衛國的力量徵集了起來,因為一旦這場博戲獲勝,嬴取的好處是極大的。

    「齊侯密使說,只要衛國叛晉,再拖住太行以東的晉人馳援夷儀,待城邑攻下後,便可以與我城郭分地。等到魯國也屈從於齊侯,吾等在去歲失去的甄地也會還回來,甚至有機會得到高魚、鄆城!」

    但衛侯元的渴望不僅限於此,他對一百多年前永遠失去的漳水、淇、澳之地,也就是膏腴富庶的殷墟朝歌一帶依舊耿耿於懷。

    那時候衛懿公因為出身問題本就不受國內士大夫待見,加上他好鶴如命,荒廢武備,對國人苛刻。於是當北狄人南下時,國人竟不願參軍,導致衛國幾乎滅亡。被齊桓公解救時,只剩下五千餘人,戰車三十乘遷都到了楚丘以避戎狄之患。

    雖然衛國在衛文公時期緩了過來,他緊抱齊桓公大腿,與中原各諸侯國結交會盟。同時發展軍事勢力。使戰車從三十輛增至三百輛戰車,並出兵滅亡邢國,實現了復興。可隨著晉國在太行以西的崛起,朝歌一帶就成了晉國的縣邑。再也收不回來了。

    所以當衛侯元接到侄兒公孫驅從濮南發來的消息時,很不以為然。

    「只是一群小盜無衣無褐,出湖劫掠而已,隨意派遣一旅去驅散即可。」

    濮南不能說不重要,但巨野卻是衛國最偏東的一角。比起越來越緊張的局勢來說,所謂的盜患不過是癬疥之疾。

    站在衛侯跟前的是美男子彌牟,字子瑕,他雖然年過四旬,但依舊發澤黝黑如墨,雖然刻意剃掉了鬍鬚,卻掩不住臉上棱角分明,少了幾分年輕時的柔美。

    年老色衰,這便是以色事君者必須面對的事情,男女皆同。難怪他近年來恩日減。

    他是衛侯年輕時頻繁通姦的男,所謂「分桃斷袖」,斷袖指的是戰國時龍陽君,分桃則是他和衛侯發生的基情故事。不過他雖然被卿大夫蔑視地稱之為「衛之嬖大夫」,卻並非單純靠色相混到了如今的衛上大夫、左軍司馬之職,他號稱智慧足治千乘之國,其信譽足以守土。

    對於濮南,彌子瑕卻有不一樣的看法。

    「王孫大夫之所以請君上讓公孫去濮南駐防,為的就是防備濮北的魯大夫趙無恤。此人乃是晉國趙卿之子,去歲反齊攻衛的前驅。這一年半來,他在西魯的舉動和行政舉措我也有注意。政通人和,兵甲雄壯,近來更是糾合了西魯幾位大夫聯防齊軍。若他在濮陽左軍、右軍進攻晉國時給吾等搗背一擊,後果不堪設想。」

    衛侯對彌子瑕早已不再言聽計從,此刻他不高興地說:「齊侯不是說,有兩位鄉良人率軍數千監視魯國了麼?等到夷儀攻下,甚至還可以直接揮師直下廩丘,為齊國收復失地。趙無恤雖然看似可怖。實則沒有多少時日好活了,何懼之有。」

    彌子瑕垂首繼續勸道:「話雖如此,但濮南不能亂,一旦盜患向西蔓延,定然會削弱防務,給趙無恤可乘之機。不若讓公孫驅東進剿寇,掃清巨野後再回師歷山,也可以給濮水北岸的趙無恤一些震懾,使其不敢造次!」

    自從公子朝重新歸來,說起宋國公女南子的絕世容貌後,衛侯遍對那位二八少女垂涎三尺,對彌子瑕的那張老臉已經全無興趣。

    想當年,他和彌子瑕戀姦情熱的時候是何等的優容,衛國法令規定,私自駕馭國君戎車者,論罪要處以刖刑。有一天彌子瑕的母親病了,有人抄近路連夜通知彌子瑕,彌子瑕心急火燎,便假托君命駕馭衛侯駟馬戎車飛馳而出。衛侯聽說後,非但不問罪,反而認為他德行好,讚道:「孝哉!因為母親之故而忘其刖罪。」

    另一天,彌子瑕和衛侯元在濮上的果園游覽,當時正值蜜桃成熟的時節,滿園的桃樹結滿了白裡透紅的碩果。輕風徐徐送來蜜桃醉人的芳香,讓人垂涎欲滴,彌子瑕伸手摘了一個又大又熟透的蜜桃,不洗不擦就大口咬著吃了起來,覺得新鮮爽口,於是就把這個啃了一半的桃子親暱地遞給衛侯,請他品嚐。這本是極其無禮的行為,但衛侯不以為忤,還攔著愛人的手自作多情地說:「子瑕愛我哉!忘了他已經吃過這桃,還想讓寡人嘗一嘗。」

    可現如今,當彌子瑕色衰愛弛,衛侯也不像過去那樣去遷就於他,心裡還常常曆數其不是:「此人當年曾假托君命,私自動用我戰車,又曾經把吃剩沾了口水的桃子給我吃!」

    總之,衛侯乃是薄情之人,一有新歡便忘卻舊愛,若非看在彌子瑕還有幾分能力的份上,早已把他驅逐出朝堂了。

    如今他見彌子瑕極力勸說,便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那便允了你罷,派人傳書公孫驅,進軍巨野,剿滅零星的盜寇。」

    彌子瑕大喜,此時,因為趙無恤封鎖消息的緣故,發生在鄆城湖岸邊的那場戰役,還有近來大野澤裡的波峰雲詭,衛國人還一無所知。而等過幾日後這消息傳到濮陽時。衛侯、彌子瑕已經不在了!

    因為他們得知消息,朝歌范氏之兵已經動了。

    衛侯知道關鍵的時刻到了,他再也無法等下去,王孫賈統帥的右軍已經打著幫助晉人的旗號。在黃河渡口虎待命,衛侯則和彌子瑕帶著左軍出發前去匯合。

    一同發往朝歌的,還有一份仿照當年晉國行人呂相《絕秦書》體例而寫的《絕晉書》。

    「昔逮我康叔及唐叔虞叔侄相好,戮力同心,共輔佐武王伐商。封之於衛、晉,申之以盟誓……」

    衛侯那位口才極其出色的大夫祝鮀,在濮陽新近流行起來的楮皮紙上大筆一揮,將晉衛關係從康叔、唐叔分封時地位孰高孰低,衛武公、晉文侯在護送平王東遷中誰立下的功勞更大說起,曆數了晉國的種種「惡行」,簡直是罄竹難書。

    如晉國曲沃之亂自相殘殺;晉獻公時滅亡了無數同姓宗姬邦國,晉文公行事詭而不正,毒殺衛成公;晉平公強納衛國姬姓公女為側室;晉國六卿對衛苛刻至極,割讓衛國城邑給魯國等事。

    衛侯恨不能朝全天下疾呼:衛國再次叛晉。全然是被晉國逼迫的!

    攻朝歌,拖延范氏那六百乘戰車去支援夷儀,衛侯的計畫便是如此,若齊國贏得了此次爭霸的勝利,能把晉人趕回太行以西也並非不可能。到時候他就能打著收復故土的旗號佔領朝歌,成為自衛文公後衛國再度復興的明君!

    只是等又過了幾日,當統帥右師的王孫賈偶然聽聞彌子瑕建議衛侯,讓駐守濮南的公孫驅之師東去驅逐巨野盜寇時,不由連連跺腳,大罵彌子瑕見識不足。壞了國事!

    可這時候再派傳車去追,已經來不及了……

    ……

    十月中旬,就在趙無恤的老仇家范氏被衛國叛晉的劇變拖住腳步時,清泠寒冷的濮水北岸。有一座不起眼的小丘,兩人正垂釣於濮水之畔。

    張孟談白衣勝雪,頭上簡單裹著一黑色幘巾,他披羊裘,持桿的手上未戴手套,雖然凍得通紅卻不動一下。竹竿彷彿黏在手上定住了一般。

    他的右首位置,趙無恤穿著黑底描紅的皮甲,披著保暖的熊皮大氅,眼睛愣愣地盯著水波,貂皮手套裡握著一根竹製的魚竿,隨著心緒微微晃動。

    過去半個月裡,他費盡心機招降了部分盜寇,又以驅虎吞狼之計讓盜跖進攻巨野邑。而騎從和亭卒則打扮成群盜肆虐濮南,將部分地區的交通切斷,只放趙無恤希望傳達的消息出入。

    比如巨野鬧盜患的消息……

    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但若是不能將駐紮在歷山的那兩千餘衛師誘出,以無恤手頭上的兵力,想要逆著地勢強攻恐怕不易,攻略衛國濮南地的計畫必然會多出幾分變數來。

    就在他心緒不定的時候,卻聽旁邊的張孟談緩緩說道:「司寇已經將魚餌投下,可魚兒咬不咬鉤,何時咬鉤卻無法全部料就,如今只能靜下心來等待,好在傳聞說衛國已經公然叛晉了……」

    「你說的對,從西魯互保開始,到驅虎吞狼,再到如今的下餌誘敵,吾等的連環計已經走到了今日地步,現在只能靜下心等。」

    他微微閉眼,甚至將保暖的貂皮手套甩到一邊,讓手上的皮膚感受著微微的寒意,以及魚竿上傳來細緻入微的動靜……

    半響後,身後響起了窸窸窣窣聲,是邢敖小心翼翼地膝行過來,在無恤耳邊輕聲說了如此這般。

    無恤微微頷首,卻並不為之動搖,張孟談也專心看著自己的釣鉤,對此不聞不問。

    邢敖說完消息後,本來很期待地看著趙無恤和張孟談的反應,結果卻是這番光景,不由急得抓耳撓腮。

    片刻後,趙無恤猛地抬手,收桿,一條銀色的魚兒吊在鉤線上,眼珠因驚恐而瞪圓,尾巴拚命甩動不已!

    他口中露出了笑容:「孟談說的沒錯,釣魚就得耐住性子,濮水南邊的那條魚兒,終於上鉤了……」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18 22:48
    第四百零二章 這不是減灶計

    「既然盜寇已經被師帥擊潰……」眼看周圍的山丘和樹林光線逐漸陰沉,石曼不禁催促道:「那今夜吾等不如退到平地紮營罷。(百度搜索 網更新最快最穩定)」

    「石司馬怕了?」公孫驅站在戎車上,帶著輕淺的笑意反問。

    「得志便猖狂!」石曼強忍著怒意,嚥回了對這個小輩下意識的訓斥。

    石曼是衛國石氏,也就是那位「大義滅親」的石碏後人,不過他僅僅是支系小宗,所以年近五旬依舊只是笙竇邑的邑司馬,雖然長於軍陣,但有能力注定不及有個好出身,好姓氏。

    而公孫驅出身公族,衛國公族也已經沒落,一如詩言: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他們繁衍五百餘年,已經像螽蟲蟈蟈似的生了一堆又一堆,早就不稀奇了。

    但公孫驅卻不一樣,他是衛襄公之孫,衛侯元的侄兒,在兒孫滿堂的家裡排行老幺,備受長輩愛。他是個俊美的二十餘歲青年,舉止優雅,態度高傲,入軍中就職不過數年就一路提拔至此。

    儘管從未經歷過戰陣,但他絕非空手而來,最起碼行頭一件不少:他裹著黑紅相間的漆染皮甲,手挽只射殺過獐子和鹿的大弓,腰間掛著二尺劍,儘管石曼懷疑它從未沾染過人血,此刻站在黑色戰馬拉著的高輪戎車上,足以藐視個頭矮小的副手石曼。

    此番巨野邑鬧了盜患,在衛侯採納了彌子瑕的建議後,師帥公孫驅領著兩千餘人東進剿寇,於是就徵召了石曼和手下的邑卒。

    最初時,從未領兵打過仗的公孫驅對石曼可謂禮賢下士,凡事都要問一問,如何紮營,如何行軍,如何尋敵,作戰時陣型要如何擺開……

    他天資不錯。什麼都學的快,很快就在一場遭遇小股盜寇的戰役裡將其一舉擊潰,留下幾十具屍體後,那些群盜便從山路逃走了。

    「奇了怪哉。往常大野澤盜寇可沒這般不禁打。」在第三波盜寇潰敗後,老石曼開始產生了懷疑。

    「尤其是連投降之人也沒有,傷者也被統統帶走了,他們為何要這麼做?」

    「司馬不是說過麼,盜寇常常昆父兄弟一起行動。父親若傷,則兒子攙扶,兄長若傷,則其弟救治,這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麼?如此也好,他們逃竄的速度一定會被拖慢,讓後軍加速前進!」

    然而這時候,公孫驅的態度開始產生變化,連續不斷的勝利讓他內心膨脹到了極點,對邑司馬的建議嗤之以鼻。認為是自己指揮得當才獲得了勝利。而邑司馬卻是個不會打仗的人,對那些不堪一擊的群盜如此小心翼翼。

    正如現在,在逐漸接近巨野後,與群盜的遭遇變得越來越頻繁,在輕易「擊潰」今天的第五股流寇後。公孫驅變得不可一世,他強行接過了指揮權,讓兵卒們迅速追擊過去,定要追亡逐北,把他們攆到大湖邊上不可!

    石曼連忙出言阻止道:「萬萬不可,常言道逢林勿入。盜寇狡猾,焉知沒有埋伏,師帥還是持重為好。」

    公孫驅說道:「這些小盜只是蘚芥,重要的是早日趕到巨野。解除圍困,此乃君命,石司馬這是要阻攔麼?莫非是要將逐奔不過百步,延綏不過三舍的古軍禮用到這群該死的盜寇身上?」

    石曼不善言辭,無言以對。

    公孫驅露出充滿自信的笑容:「石司馬,讓你的兵卒帶路罷。吾等今晚要通過這片小丘,直達巨野邑下,滿城民眾盼公師久矣。」

    這將是他的首次戰功,也是向叔父證明自己能耐的機會,衛國公孫的身份結合戰無不勝的能力,成為上大夫,甚至位列卿族並不是夢想!

    公孫驅武斷地認定這些「盜寇」鬥志渙散,一擊既潰。於是命令部隊丟下輜重,全軍晝夜兼程追趕,指望明日去巨野就地補充,完成此次出兵的使命。

    石曼人微言輕,只能由著公孫驅亂來,心裡忐忑不已。

    兩千餘人的衛軍呼呼赫赫地跑著路,追著倉皇逃竄的群盜,漸漸進入了一座丘陵環繞的樹林地域之中,這種地形最不適合戰車行進,但驕傲的公孫哪裡會下車徒步行走?

    「這兒不太對勁。」進入丘陵和樹叢後,石曼再度來向公孫驅進諫,喃喃地說。

    自信心爆表的年輕師帥對他輕蔑地一笑:「是嗎?如何不對。」

    「師帥難道沒感覺?」石曼質問,「仔細聽聽暗處的聲音,歸巢的鳥兒盤旋在樹叢頂端不敢落下,有什麼東西讓它們畏懼。」

    石曼謹慎,之前已經朝兩翼派去了幾名探哨,讓他們每人相隔百步,在樹林裡斬草前進。誰料過了一會,這些人竟統統不見來回報,再去查探時已經沒了蹤影,只有人說隱隱聽到過悶哼的聲音。

    若是有敵人,他一定有種殺人於無形無聲的武器!

    就在兩人爭辯之際,那棵倒伏的大樹猛地橫亙在他們眼前,擋住了去路,石曼徹底確定,今天絕對是中計了!

    「不好!速速滅火!」

    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衛國人的隊伍被拉成了一條長長的隊伍,其中不少已經點起了松明火把。而位於最前方的高車,公孫驅那身耀眼的行頭,恰恰是將黑未黑時最顯眼的靶子!

    一切都已經遲了,下一刻,樹林兩側的山丘上萬弩齊發!

    ……

    「凡深入敵人之境,必察地之形勢,務求便利,依山林、險阻、水泉、林木而為之固……」

    一處離伏擊點百餘步遠的安全樹叢裡,趙無恤一邊聽著丘陵那頭衛國兵捽髮出的淒厲慘叫,一邊想著這半個多月來發生的事情,自己和張孟談一環扣一環的「連環計」。

    因為料定衛國會再度叛晉,所以趙無恤圖謀衛國濮南之地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早在一年前就不斷遣人入衛,或借商賈之名,或假托為世上越來越普遍的游士。所以現在,他對濮南熟悉得跟自家後院的圃園似的,而輕騎士們。縱橫其間更是如入無人之境。

    十月初,把被招降的盜寇們分批送入濮南地,這只是連環計中「引蛇出洞」的第一步。

    在衛國正式對晉宣戰前,趙無恤不會讓武卒成建制地開入衛地。給衛國人製造反叛的口實。何況若是一開始就沒命地強攻濮南四邑,萬一衛國人覺得這邊威脅過大,改變原計畫,將他列為頭等大敵,五百乘大軍觀兵濮南那該如何是好?

    若真是那樣。范氏、中行氏、邯鄲氏豈不是得笑歪了嘴?趙無恤可沒興趣干苦恨年年壓金線,到頭來卻為他人作嫁衣裳的事情。

    所以最初只是零星的盜寇騷擾鄉里,慢慢道路被切斷,升級為大規模盜患,大到歷山駐紮的衛師,乃至於濮陽衛侯都不得不加以重視的程度。

    在和趙無恤有了幾次書信來往,達成某種不為人所知的秘密協議後,盜跖前一日還是不死不休的大敵,後一日卻態度劇烈轉變,默默地為趙無恤服務起來。其中緣由非但盜跖手下們想不通。連無恤陣營裡的中等軍吏也搞不明白,只能稀里糊塗地執行命令。

    有張孟談和闞止能窺見其中一二,都為趙無恤解決此事的奇思妙想而折服。

    總之,盜跖負責帶千餘群盜襲擊巨野邑,切斷了它對外的交通聯絡,冉求那剩下的四百餘鴛鴦陣兵卒負責在旁「協助」,實則是就近監視,有這盜寇剋星在,不怕盜跖不老實。

    終於,在長期的等待後。衛國總算邁出了最後一步,面對納質子、出民夫等苛刻條件,以強硬的措辭對晉國說了聲「不」。隨即衛侯更是打了雞血一般,帶著王孫賈和彌子瑕。各帥左右二軍主動出兵,五百乘兵卒向朝歌城進發!打了范氏一個猝不及防,也不知道那邊戰事如何了,趙無恤可是很希望他們兩敗俱傷的。

    衛晉既然決裂,那作為晉國的鐵桿盟友,魯國就不能不有所表示。要換了對外強硬派陽虎還在時。早就直接發兵濮陽了,可三桓無膽,消息也才剛剛傳到魯國,所以藉口防禦齊人,並未動作。

    何況朝中還有孔子,孔子此時對衛侯感官還不錯,他一向喜歡頌揚魯衛和睦,恢復周公、衛康叔之好,多半不會支持魯侯助晉攻衛。

    魯城再過半個月也不一定有所行動,可趙無恤等不了,他攻衛好歹佔據了援助盟主的大義名份,盡可以放開手腳去做了。

    更可喜的是,那一日在濮水北岸,邢敖也傳遞來了濮南的消息,那條在歷山盤旋蟄伏許久的蛇,終於出洞了!

    對局勢的預測應驗了,「引蛇出洞」完美實現,接下來,便是一個「投餌誘敵」的過程。

    那些使之無用,棄之可惜的收編盜寇便成了犧牲品,他們被成批安置在衛師的必經之路上,一擊既潰,有的是真敗,有的則是假意裝敗。而衛師的公孫驅在吃下一個又一個可口的肥餌後,早已被勝利和眼前的功勛沖昏了頭腦,一路猛追,半步邁進了包圍圈裡。

    雖然這並不是減灶計,但此次伏擊和歷史上發生的孫臏擒龐涓的馬陵之戰有異曲同工之妙,兵法要活學活方為好的兵法。

    「我這次帶了足足四百把單臂弩機,兩萬多支銅簇箭,都是專程為他們準備的……」

    弩箭還在穿梭作響,釘在人的身體血肉裡,釘在大樹上,釘在蒙皮盾牌上,聲音各不相同,合在一起彷彿一場樂師高指導的鐘罄演奏!

    這便是戰爭的樂章。

    心裡估算著大概已經射出去了七八千支箭,無恤舉起旗幟揮動,讓手下在各自埋伏的位置準備好,只等弩箭一過,便可發動突襲,將這股衛軍一舉殲滅!

    這之後,衛國在濮南就只剩下各自為戰的幾支邑卒,到那時非但巨野瞬息可下,其餘幾座城濮、笙竇、垂丘也會大大減少攻略的難度。無恤想在十一月雪落之前,讓它們統統換上趙氏的玄鳥旗幟!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18 22:49
    第四百零三章 善者勝於未戰之時

    漆黑的樹叢裡,響徹著衛軍慘叫和倉皇的逃竄聲,弩箭像是雨點一樣打在盾牌上,嘭嘭作響,像是十二月最寒冷時落下的冰雨風暴。它們射穿了牛皮甲,穿透了血肉肢體,將整個人釘在了樹木上,熱血澆灌著腳下乾燥的土地。

    趙無恤讓那些出身溫縣的兵卒,還有新招募的一些甄邑人,共計四百餘臂張弩材士埋伏於山林兩側,分為三到五排,一聲令下起身輪番齊射。歷史上,這可是直到戰國中期才能達到的攻擊強度,遠程火力上的絕對優勢將衛國人壓制得抬不起頭來,試圖起身開弓還擊的都被射成了篩子。

    兩石的弩勢大力沉,每一發都彈射得弩機弦處顫動不已,五十步內甚至能射穿藤盾,三十步內皮甲彷彿是紙糊的。一石的弩惡輕巧易發,輪換極快,與二石頭弩配合,讓人防不勝防。

    突然到來的襲擊讓衛國人們失去了方寸,更何況一些身邊點著火把的軍吏第一時間被當成靶子擊殺,全師上下調度間出現了斷層。

    公孫驅的駟馬戰車位於最前方,那是混亂的中心,因為戰車的大塊頭和高高豎起的旌旗最為顯眼,所以中箭最多。沒一會車輿四面都插滿了弩箭,蒙皮的木板被射得支離破碎,驂馬服馬齊齊倒斃,何況人乎?

    好在他的車右和御者護主有加,齊齊將他撲在身下,接著推到了馬車下方,躲過一劫,只是大腿挨了一箭。但之前還對盜寇們嗤之以鼻的公孫驅此刻已經完全喪膽,呆滯著目光嘴角和手腳顫慄不已,卻不再繼續指揮,任由兵卒們被收割生命。

    「師帥!公孫,公孫驅!」

    來自笙竇的邑司馬石曼一邊扶著胄躲避箭矢,一邊焦急地大聲喊叫。直到見公孫驅已經失去了反應的能力,這才跺了跺腳,大聲呼嘯,將接過了指揮權。

    這之後。衛國人發動了一次反擊,石曼將能收攏的兵卒部署為衝陣,配置在便於作戰的地方:戟盾布設在外層,足以防備四面射來的箭雨,而弓箭布設在裡層。尋找一切機會向周圍反攻,他判斷伏擊者人數也不過千餘,絕不會比他們多。他還任命了部分人斬除草木,從側面廣開道路,以便於轉移。

    然而戰局變化極快,前軍是遭到弩箭攻擊最密集的地方,大概在半刻連續不斷的激射後,弩機的扳動聲終於停了,地上已經屍橫遍野,衛國人損失了三四百人。其餘幾乎人人帶傷。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邊,衛師狹長的中段被從林中衝出,持劍盾的武卒攔腰截斷,盜寇們則在擲矛兵的率領下從後方的各個陰暗處嚎叫著衝向了後軍。

    冷兵器時代,甚至是直到一戰、二戰時,近程的刺刀搏殺依然是決定許多場戰役勝負的重要方式。

    石曼就是這時候戰死的。

    當老司馬一劍殺死一個衣衫襤褸的盜寇後,一轉身,田賁那迅捷的尖矛猛地擲出,刺向他的喉嚨。他瞪大眼睛,奮力閃開並握住矛柄。用盡全力才讓它僅僅擦破了皮膚,當他把手放在脖子上的傷口上時,鮮血從指間流過。

    又一個持矛和藤盾的敢死之卒哇哇大叫著衝了上來,這次石曼抓住他的手腕然後扭過他的胳膊。矛與盾掉在了地上,石曼高高舉起青銅劍,正要朝那人柔軟的腹部斬下!

    但他的手指突然變得僵硬笨拙,他已經無法揮劍了。

    田賁再次站在他面前,他雙手各有一矛,分別刺中了石曼的腹部和胸口。當他的手連帶短矛抽回來時,它刺向的地方只留下了一個深深的血窟窿,鮮血潺潺流出,紅得發黑。

    石曼跪在了地上,他摸索著找到了另一個矛柄,試圖拔出卻無能為力,在這個寒冷的夜晚,每吸一口氣都使他感到胸中痛苦。

    身後,一件重重落下的鈍器砸碎了他的肩胛骨,他哼了一聲倒在了血泊中。

    他沒有感覺到下一次攻擊,降臨的只有無邊寒冷……

    ……

    趙無恤騎在馬上,也只有在對此習以為常的武卒中,單騎的地位才會高於行動不便的戰車。可其他地方卻不是這樣,若趙無恤要觀兵曲阜,為了讓魯人士大夫們不鄙夷他,他還是得跳下鞍韉,老老實實登戰車耀武揚威。

    啪踏啪踏,他操縱著馬兒,邁著征服者的步伐走到了死傷慘重的衛國殘兵中。

    當你見過數十次一百次慘烈戰事後,心裡殘存的那份憐憫也會漸漸消退,他現在早沒了兩年前在成鄉的患得患失,還有脆弱。

    青銅與鮮血,這時代的戰與和永遠少不了這兩樣東西,雖然無恤很想把前者換成鑌鐵。

    這場衛人堅強卻無用反擊的指揮者,笙竇邑司馬石曼,死於兩柄致命的短矛,它們直接從腹胸穿透而過,一看就知道是下手狠辣的田賁手筆。石曼身被數創,卻尤自死戰到了最後,這點燃了部分衛國人的鬥志,給趙無恤的兵卒造成了百餘傷亡,自身卻也死傷過千。

    其餘衛卒統統繳械投降,只有數百人逃出了樹林,不過外邊的戰馬嘶鳴聲預示著他們前途未卜。再過不久,大概就會被虞喜拴在索頭繩上牽將回來,或拴著勒起淤血的手腕,或拴著滴血的首級……

    公孫驅大腿中了一箭,此時虛弱地縮在車後,冠歪在了一邊,手緊緊抓著浸透鮮血的土壤顫抖不已。

    「的確是衛國師帥,公孫貴胄?這倒是條大魚。」趙無恤對那位戰死的邑司馬滿懷敬意,對這個苟且被俘的衛國公孫卻視若無物。

    不過,他依舊下馬,言語親切地安慰他,讓人將他安置妥當。

    因為公孫驅接下來還有很大的利用價值,他的職守,他的身份。

    「子我。」趙無恤呼喚跟隨身側的佐吏。

    闞止在闞邑時也見識過盜跖之徒攻城的景象,但城外的屍橫遍野依舊與他有一牆之隔,之後目睹的零星戰事都是小打小鬧,哪像這場屠殺一般的戰事一樣,勝的簡單粗暴,勝得對方一點脾氣都沒有。張孟談的智計,趙無恤一手練就的精兵結合,敵人再頑強的反擊也會變成土雞瓦狗。

    據說孫武子曾講過,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對這一點,他算是信服了。

    此刻聽到趙無恤傳喚,他才猛地從滿地的血泊裡反應過來,匆匆趨行至跟前,拔掉翻倒在地的車輿上那些深深紮著的箭矢後,鋪展開紙張和筆墨等待記述。

    「傳令冉求,時機已到,可以驅使群盜圍攻巨野邑了。如承諾所說的,城破後分給盜跖一些糧食衣物,乃至於錢帛,但不准他們肆意劫掠。其餘零散各處的武卒立刻和統領的盜寇分離,雙方要在衛國民眾面前合力演一出武卒驅逐盜寇,解救濮南黎民的大戲來,一切破壞都要歸到盜寇頭上,一切建設和善政都要以我的名義來實行!」

    無恤看了周圍的衛人一眼:「再讓隨軍的軍醫官扁鵲之徒子豹給公孫驅療傷,一定不能讓他死掉!隨後吾等收拾戰場,讓武卒換上衛人的旗號甲衣,再篩選部分願降的衛卒來,共同裝扮成潰敗逃回的衛卒,脅迫公孫驅領著吾等撤退到歷山衛軍大營,還有濮南剩餘的三邑而去,則大事可成也……」

飛雪月 發表於 2015-11-18 22:51
     第四百零四章 攻敵所必救?

    「噼噼啪啪」,龜甲在火燎灼燒時發出了輕微的破裂聲,披頭散髮的祝鮀閉著眼睛聆聽這鬼神在耳邊低語的聲音。

    正所謂三王不同龜,四夷各異卜,然各以決吉凶。祝鮀是衛國太祝,掌於祝辭,遇有大事巨變時,祈求鬼神保佑等事,因為他擅長占卜,所以偶爾代替太卜之職,為君主行龜策之事。

    衛人承襲了不少殷商的文化,對龜卜十分看重。

    春秋之際,麟、鳳、龜、龍,被謂之四靈,子路曾問學於孔子,為何占卜以龜甲最佳,孔子答:占卜就像是一個幼稚的小兒遇事都想問一個為什麼,也許他首先會去找一位白鬍子老爺爺,老爺爺在小兒看來一定是經驗豐富的人。人們占卜時首選龜甲,是因為烏龜的壽命最長,它博古通今,無所不曉,那有疑問時不問烏龜又能問誰呢?

    所以衛國府庫裡的龜甲都選用濮水裡的大龜,灼燒後的卜甲上點綴著燙燒成的小孔,小孔周邊有因高溫造成的細密裂隙,這些紋理也是天帝鬼神在聽到祈願後留下的神秘符號,它們的脈絡走向和邦國的命運息息相關。也許會決定衛國的走向,它們或決定著戰爭,或決定著媾和,或決定著遷都,或決定著收成是否風調雨順。

    此時,待火燎移開後,祝鮀又不顧龜甲上殘留的灼熱,用指尖輕輕撫摸。

    「龜甲燒焦了,下臣卜得此行若貿然前進,不吉!」半響後,祝鮀垂下了眼簾,向在一旁焦急等待的衛侯元匯報占卜的結果。

    「不吉?你說寡人率軍經過中牟邑,進攻邯鄲氏的領地不吉?」

    隨著年紀見長,衛侯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他討厭忤逆自己的人。

    現在是十月中旬,距離齊人發動夷儀之戰已經過去了一個半月,據說如今在雙方付出數千傷亡後。外郭已經被攻破,只剩下內城還在死命頑抗。

    只要繼續圍攻一段時間,齊人便勝利在望,拔除了夷儀。晉人在大河以東便再無據點,衛國北境也會擺脫他們的威脅。

    但晉國畢竟是老牌霸主,六卿雖然各自為政,但哪怕僅僅是兩卿或者三卿合力,也足以對抗齊國!像衛國這種小邦。能和隨便一卿分庭抗禮便不錯了。

    經過中行穆子改革後,中行氏車兵少而徒卒多,中行寅在東陽之地集結了三百乘戰車,一萬多人在大河西岸,可對岸卻是齊國陳氏的萬餘族兵守著,所以他們無法渡河馳援。

    中行寅向國內呼籲支援,中行的親家邯鄲氏自然不能無視之,他們的三百乘戰車,九千徒卒也正在離開邯鄲,開往了那一帶。

    作為中行氏的盟友。范氏則是車兵多而徒卒少,他們在朝歌也集結了六百乘戰車,總計萬餘人正欲北上,卻被衛國十日前的突然叛晉打亂了計畫。如今只得停留在中牟邑,與衛國的左右兩軍對峙,雖然衛國的戰車不多,僅有五百乘,但徒卒的兵力卻多達兩萬。

    中牟的邑宰佛肸雖然是趙氏之臣,但早已投靠了邯鄲氏,休戚與共。所以竟能和趙氏的敵人范氏合兵自保。

    在幫齊人拖住了范氏後,衛侯尤不滿足,他還準備北上去邯鄲一帶。這是一個冒險的軍事行動,可卻暗合兵法上「攻敵必救」的道理。到時候。說不定能逼得邯鄲氏回師,那樣一來,齊國在夷儀的壓力頓時會減輕一半。

    但就在衛人占卜經過中牟如何時,龜甲卻烤焦了,這是不吉的徵兆。

    臣下們都勸衛侯說,不如停留在此地。不要遠離衛國太多,如今已經為齊人拖住了晉國太行以東三分之一的兵力,已經仁至義盡了。

    「夠了!」

    衛侯元卻陰著臉斬釘截鐵地說:「范氏和中牟合兵六百乘,衛國的戰車只有五百乘,但有寡人在,也相當於一百乘,這就相等了,何懼之有!欲成大事,焉能不冒些風險?」

    於是衛國左右兩軍便經過中牟,范氏之兵則在城外擺開了架勢,想要進攻衛人。

    但多年前因為與衛侯交惡而逃到中牟尋求庇護的衛人褚師圃卻勸諫范吉射道:「衛國雖小,但他們有國君在軍中,定然士氣高漲,加上絕晉的理由充分,國人都有君辱臣死的心思,恐怕不能戰勝。」

    「若是衛人北上,夾在中牟和邯鄲中間,不單吾等無法順利北上,邯鄲氏或許也會被拖住腳步,到時候上軍將勢單力孤,夷儀就危險了……」范吉射黑著臉分析局勢,仗打成這樣可不是他想看到的。

    然而既然存了保全的心思,范吉射便不會盡全力與衛人決死一戰,所以只能放任衛人在洹水和淇水之間,斷了自己的去路,繞又不繞不開,打又不想打。

    衛國方面,雖然衛侯像是打了雞血似的玩了一出冒險,但他雖然願意為齊人火中取栗,卻並不願意過分消耗自己。

    於是衛軍和范、中牟軍便在這一帶對峙了數日。

    春秋時期的戰爭多半就是這樣,晉楚爭霸,兩國的主力偏師相遇無數次,可大戰只打了城濮、邲、鄢陵三次,小戰也僅有數次。

    比如當年晉國陽處父伐楚,門於方城,遇息公子朱所率楚師,遂撤還。之後幾年,陽處父又侵蔡,楚國司馬子上救蔡,晉楚夾泜而軍,陽處父詐退楚軍,晉軍亦還。之後的繞角之役、靡角之谷、汝水相遇莫不如此,好幾回都是隔著河或者城邑對持,寧願你進我退,你退我進也不願意進行孤注一擲的決戰。

    這本是一次絕佳的戰略牽制,衛軍在王孫賈的謀劃下,冷靜等待了月餘,不動則已,一動就狠狠戳中了晉國援軍的要害之處。如今非但范氏之兵動彈不得,連邯鄲氏也心存疑慮,分兵一半回來防禦。

    然而當衛國後院起火的消息傳來時,衛軍所處的位置瞬間變得尷尬無比……

    ……

    「子良司馬從州邑出發,渡祭地,隨後在鄭國境內如入無人之境,又過宋國、借道曹國,繞了一個弧形。迂迴五百里奔襲衛國笙竇,立下蓋世之功,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了……」

    笙竇邑外,會面的兩軍都舉著趙氏玄鳥旗幟迎風飄揚。趙無恤扶起下拜之人,看著他和手下人雖然疲憊,卻依舊精神抖擻的模樣,不由出言讚歎。

    任誰都想不到,這竟是趙鞅先前委派東進的前鋒。趙氏家司馬郵無正所帥的那一師精銳。

    巨野邑以西的伏擊戰結束後,趙無恤立刻以緝盜和替晉國懲戒衛人叛晉的名義發兵濮南。

    他先讓冉求取了已經被消耗成空心竹子的巨野邑,又讓人挾持公孫驅,假扮成敗退的衛卒叩門,垂丘城第一個上了當,輕易便被拿下,衛師先前駐紮的歷山大營亦然,佔據了這處制高點後,衛國濮南地已經泰半落入了趙無恤手中,只剩下城濮和笙竇兩處了。

    然而那位戰死的邑司馬石曼先前所在的笙竇邑防備極其嚴密。居然看穿了潰敗歸來之人是假扮的,拒不開門。不過他們只顧防備眼前的敵人,卻被來自後方的人馬打了個措手不及,城邑失守。

    原來,早在一月前,在接到趙無恤的信件和敘述的「連環計」後,趙鞅便派遣郵無正帥一師前鋒抵達了溫地。在得知衛國向晉國開戰後,他立刻渡河,抵達了晉國在大河以南的據點祭邑。

    祭邑本是古祭國,平王東遷後成了鄭國地盤。南臨邙山,北靠大河。周定王二十年(前587),鄭國攻打許國,許國求救於晉國。晉國派兵佔據鄭之祭邑,賜給了知氏為領邑。雖然知、趙二卿並不是很對付,但趙氏願意東進出兵,執政知伯也找不出理由阻攔,就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郵無正過河。

    過了河後。作為齊人盟友,鄭國人立刻圍了過來,想圍堵這只晉人偏師。

    郵無正全師竟然拋下了輜重,只帶著數日口糧徹夜皆行,大膽地穿過鄭國的北境。之所以敢如此,是因為他的隊伍裡多為車兵,還有學著趙無恤組建的騎兵,有郵無正這位號稱「趙之伯樂」,當世最懂車馬的人在,鄭國人就算想截擊,又哪裡追得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搶了幾個裡閭就地補給後揚長而去。

    過了鄭國,便是宋國,宋國雖然脫離了和晉國的盟邦關係,卻並未投靠齊國。趙氏當年力保樂氏,趙無恤在宋城長袖善舞也贏得了宋公的好感,加上司城樂氏、南子從中說項,借道之事本來還算順利。

    可卻被執政樂大心制止了。

    「晉人此行必然是要圖謀宋國的姻親衛國,而不是像趙卿、趙無恤在信函裡所說的那樣去魯國西鄙,再北上夷儀,君上切勿答應!」

    宋國五公子也附議,向氏跟進與之爭吵,這場借路又一次變成了到底是投晉還是投齊的路線問題,不可開交。

    軍情和戰機稍縱即逝,郵無正哪能等著宋人扯皮?他膽大心細,竟直接帶兵從宋衛邊境的隙地一路向東行。這樣即便古板的宋國人來問罪,也能藉口說隙地並非宋境而避免責難。

    接下來的曹國自不必說,曹伯和趙無恤的關係正處於蜜月期,大筆一揮同意了郵無正借道的請求,子貢則帶著補給和不少募來的勞役甚至是馬匹等待在宋、曹邊境上,給趙兵補充輜重糧草。

    「還望司馬入衛,能少些殺傷。」作為衛人,他對趙無恤圖謀衛國心存不忍,但作為無恤的家臣卻又只能聽之任之,甚至還得加以協助。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道理在春秋亦然。

    於是不到十日的時間,郵無正就完成了這時代少見的壯舉,一個大迂迴繞到了衛國濮南,給了笙竇邑致命一擊,與趙無恤成功會師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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